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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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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北有高楼 作者:穆卿衣

    第22节

    含杏侧过脸,从他身边过去了。

    许稚柳低声道:「含杏,你真的从此不理柳叔了?」

    含杏猛地站定,回转身,她的眼里含着泪。

    「我等了你一夜,」她低声道:「我那么求你,那么不要脸的求你,可你没来。」

    「含杏。」

    「你为什么不来?」

    「含杏。」

    「你真的那么讨厌我?」

    「你知道不是这样的。」

    「那你为什么不来?为什么你要让我觉得我自己好下贱,你让我讨厌我自己!」

    「你喝醉了,含杏,你当时喝醉了。」许稚柳低声道:「你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岂是那种乘人之危的人?」

    「我知道我在说什么,我知道我在要什么。」含杏一字字的说:「柳叔,要是我现在对你说,我还等你,你要不要?」

    许稚柳道:「我说过,在我心里,你就是我的妹子,我的女儿。」

    含杏闭了闭眼睛。

    「柳叔,你是不会乘人之危的君子。」她轻声道:「但也是个无情的人。」

    有些事情,无法挽回。就像很多年前的那个夜晚,他做了那个惊心的梦后,他和二爷再也回不去从前一样。许稚柳知道,他和含杏,也再也回不去了。

    那天真的孩子,全心全意的依赖,毫无杂念的青涩时光。

    回到休息室,摆了一屋捧场的票友送来的花篮。他每天都收一大堆,许稚柳也没心情细看,换了衣服就打算回去了。走到门口,突然又倒折了回来,对着其中一个黄色香水百合的花篮发呆。跟包的说:「怎么了柳爷?」

    跟包的一说,他突然惊醒了,问:「这花篮是谁送来的?」

    「好像是个年轻人,不认识的。」

    「他说什么了?」

    「好像说,这是二爷的一点心意。也没说哪个二爷。对了,还放了一封信。」

    许稚柳只觉得血都倒冲上了头。

    花篮上挂了条没落名字的条幅:「恭贺许稚柳老板演出成功。」

    那么熟悉的笔迹,虽然只是匆匆忙忙的晃了一眼,但他绝对不会认错。

    「信呢?」他颤声问。

    「哦,我找找,放哪儿了呢……在这儿。」

    许稚柳迫不及待的接过来,信没有封口。打开来,只是一张雪白的便笺,上面只写了两句话:「桐花万里关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

    许稚柳望着信,双手发抖,呼吸困难。

    眼泪瞬间充满了眼眶,脸上的表情却好像在笑。

    「那个年轻人长什么样?」他突然问。

    「十八九岁年纪,眉清目秀的,上海腔。」

    许稚柳猛地冲了出去,一直跑到大门口,他焦急的环顾四周,人海茫茫,哪里还找得到那少年的影子?

    跟包的气喘吁吁的追上来:「柳爷,这花篮送来好一阵子了,那年轻人早走了。」

    许稚柳抖着手里的信,对他说:「二爷,二爷还活着!这是二爷的字!」

    跟包的紧张的看着他,许老板在那一刻看上去好像要疯了一样。

    「是,是,二爷当然还活着,他不是来听柳爷的戏了吗!」跟包的小心的说。

    「可是,既然来了,为什么他不来见一见我?」

    「呃……这个……」

    许稚柳把信抱在胸前,慢慢的蹲了下去,就好像身体里哪里在痛一样。

    「为什么他不见一见柳儿?」

    「柳爷,你,你没事吧?」

    「二爷,你为什么不回来?」他把头抵在双膝之间,肩头颤抖,声音沙哑。他在哭泣。

    (卷三完)

    卷四、战之殇

    第一章 谢娘别后谁能惜

    看完戏后,回去的路上容嫣一直都没有说话。

    途中他们遇到了一处关卡,据说在搜捕抗日份子,每一辆车都要检查,连军部的专车都不放过,车上的人全部都要下车。

    栖川宫觉得非常愠怒。但身为亲王,他不是比旁人更应当遵守日军的规定吗?

    所以他沉着脸下了车,要求打一个电话给东久迩宫亲王。但事情就在栖川宫亲王转身的那一片刻之间发生了。

    一个岗哨里的日本士兵突然举起枪,瞄准站在车旁的容嫣。

    小树一声惊叫:「二爷!」将正在发呆的容嫣扑倒在地,枪响过后,在汽车顶上留下一个发白的弹孔。所有的人都呆了,然后士兵再次举起枪,对准趴在地上的容嫣。

    再一次枪响之后,栖川宫的卫士们怒吼着向那士兵扑去,他们没费什么力就夺下了那士兵手中的枪,将他按在门柱上。因为那个士兵也吓傻了。

    栖川宫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胸口。

    起初只有一点点血透过棉长袍渗出来,但跟着深红痕迹变成了一大块,迅速延展。栖川宫抬手想捂住那伤口,但不断涌出来的鲜血从手指缝里渗了出来。栖川宫跪倒在地上。

    「栖川宫殿下!」他的卫士们吓得个个面无人色:「殿下!」

    然后才有人狂乱的叫喊:「医生!快去请医生!」

    容嫣惊魂未定,扶着车慢慢的站了起来,走了过来。

    他有点茫然的看着匆忙跑来跑去的众人,他分开围绕着栖川宫的惊惶无已的警卫官们,看到了那张惨白、渗出冷汗的脸,还有一襟的鲜血。

    栖川宫抬起眼,歙动嘴唇:「容……容先生,你没事吧?」

    容嫣难以置信的眼光看着他:「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栖川宫的嘴唇哆嗦着,忍着痛,没说话。

    但他的眼光更痛。好像在问容嫣,你真的不懂得这是为什么?

    「我……我……」容嫣道:「我不会……感激你的……」

    栖川宫用低不可闻的声音道:「我知道。」

    他倒了下去。

    子弹穿过了右胸偏高一点的地方,还好没有打穿胃,否则急遽的胃出血足已让亲王殿下当场死亡。但弹孔引发了肺炎,栖川宫不断的高烧,小树有时会去医院探望栖川宫,回来以后把病情向容嫣报告。

    容嫣一言不发的听着,眼睛看着其他地方。小树不知道他有没有在听。但他也没有阻止小树往下讲。

    一个星期以后,栖川宫的烧终于退了。

    「小彦!小彦!」

    老远的就听得到医院里有人大呼小叫的过来,东久迩宫亲王那亲切的小胡子随即出现在栖川宫的面前。

    「小彦!听说你没事了!实在太好了!」本彦夸张的将栖川宫一把搂进怀里:「表哥担心死了!还以为再也见不到可爱的小彦了!」

    「放开我!」在他的怀里,栖川宫发出含混不清的抗议:「伤口!伤口很痛啊!」

    「是吗!对不起对不起,小彦!」

    「混蛋!你想再杀我一次吗?!」栖川宫捂着胸,痛得嘶嘶的抽气。

    「小彦?你说什么!太伤哥哥的心了!」本彦委屈的回瞪。

    「别装傻!什么搜捕北平流窜的抗日份子,根本就是冲着我来的吧!还有告诉我容先生徒儿的消息,就是想把我们骗出来,然后好对付我们,对不对?」

    「不对。」本彦波浪鼓似的摇头:「我压根儿没有想过要对付小彦啊。我们要对付的,只是那个支那男人而已,想杀的也只有他。」

    栖川宫恶狠狠的瞪着他。

    「都怪小彦平时的防范太严密了,所以才不得不出此下策。」本彦可怜兮兮的说:「我可没想让小彦受伤啊。没想到小彦比我们想像的还要蠢,竟然为那个支那人挡子弹!」

    「你们?还有谁?」

    「比起生气的小彦,舅父的怒火更让人恐惧啊。小彦,我也是没有办法。」本彦一摊手:「那个支那人和我有什么关系呢?就算他杀了石原康夫,那也和我没什么关系吧,但如果和他继续在一起,小彦总有一天会身败名裂的啊。」

    「这是我的事!」栖川宫咬牙道。

    「我只是想保护真彦而已。」

    「我还会相信你的话吗?还说什么要我珍惜,还说什么支持我……」栖川宫捂着胸,气喘吁吁。

    「但我也警告过你,在战火中的爱情是很容易熄灭的,对不对?」本彦收起嬉皮笑脸,看着栖川宫。

    「从那时候就开始在监视我们的一举一动,等待暗杀的机会吗?」

    「是的。」

    栖川宫看着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表哥,在他严肃的时候,脸容完全改变了,就像条狼一样阴狠。

    两人寸步不让的互相凝视着。

    栖川宫道:「出去。」

    本彦站起身来:「你保护不了他一辈子,小彦。」

    「滚!」

    东久迩宫走到门口:「总有一天,你会后悔,后悔没有把他交到我们手上──等你不得不亲手杀他的那一天。」

    「站住!」栖川宫突然提高了声音,他的脸色惨白,身体前倾,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如果我要杀他,那是我的事。但你们若敢伤害他,我发誓,就算要我切腹谢罪,我也一定会为他复仇。听清楚没有?」

    东久迩宫亲王叹了口气,好像在思考他说的话。

    他站了一会儿,回过头来,居然是一副笑脸:「虽然我想说你很愚蠢,但又不能不觉得佩服。小彦,真的是个好男人呢。」

    「二爷,侬,想不想逃走?」

    从医院回来的小树突然这样问容嫣。

    容嫣正在吃饭,猛地一听到,几乎被呛到。

    「逃走?」

    「没错,逃走。」

    小树的眼睛,明亮的,直直的望着容嫣。

    「怎……怎么逃?」

    「二爷还记得黄老爷子吗?」

    容嫣吃惊的扬起眉。

    「他这些年一直在找二爷。他说,他在他兄弟临终前答应过,一定要把二爷带回容家。」小树说:「这次二爷随军出来,应该是有人看见二爷了,所以黄老爷子派人来找我,让我帮二爷走。」

    「那逃到哪里去呢?」

    「回上海啊。黄老爷子安排了人在外面接应,出去以后跟着他走就是了。」

    容嫣拿着筷子发怔,求而不得的好事从天而降,让他简直不敢相信。

    「二爷,侬,侬想逃走不啦?」小树试探着问。

    容嫣一震。

    当然,他当然想逃走。他想回华连成,他想见柳儿!

    可是,回去做什么呢?

    他已经再不能唱戏了。

    「二爷,现在可是机会千载难逢。这栖川宫亲王住在医院里,原本驻守的警卫连调了一大半去医院防卫,现在逃最好。」

    「可是……」容嫣迟疑道:「我逃了,你怎么办?日本人一定不会放过你。」

    「二爷,」小树笑了笑:「反正算命的也说小树活不过二十岁,今年小树都二十一了,也算赚了。而且黄老爷子说,只要把二爷救出去,我在上海的爹娘父母,还有我两个哥哥一个妹妹,都帮我照应他们,就当我是为义气牺牲的帮中弟子。那待遇可是堂主级的。有黄老爷子这句话,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容嫣心乱如麻。

    「明晚三更的时候,守侧门的那个小卫兵和我很熟,我可以去把他引开,会有小三轮在门外面等侬,不过日本人随时夜间巡逻,这时候不能走太远,只能找个地方躲一躲。等天一亮,侬换过身老百姓的土布衣服,就跟着那人出城吧,黄老爷说,良民证什么的,都由他去负责搞……」

    容嫣呆了半晌:「小树,这,这可是用你的一条命来换,我怎么可以……」

    「二爷,侬伐要想太多了。咱们生在乱世,谁不是亡命之徒呢。死而无憾已是福气!」小树笑了笑:「只要这条命卖得值!」

    黄金荣的势力虽然大不如前,但总算余威还在,一直渗透到这北平的黑暗角落。

    要是在平常当然这种计划绝不可能,但现在本就是这所宅子警卫最薄弱的时候。亲王在医院里,留守的警卫们偷起懒来,三更的时候,有的在打瞌睡,有的躲起来赌钱。所以事情比预想中的还要顺利。

    小树一直送容嫣到侧门口,最后握了握容嫣的手:「二爷,从今往后,小树没法再侍候侬了。侬自己当心。」

    黑暗中,小树的笑容带着说不出的脆弱:「要是侬逃出去,二爷,可以去上海看看阿拉爸妈吗?我昨天给他们写了信,说侬对我很好。」

    北平比想像中的还要破败,郊区还留下激战后的残局。燃烧后的村庄,黑乎乎的,不时传来烤焦的橡胶味或说不出的恶臭。不知是不是腐烂的尸体。远远近近都是一片废墟。

    当容嫣跟着那化名赵四的人,来到城外,突然不知哪里传来枪响。逃难的人流开始奔跑。容嫣挤在人流中,也身不由己的跑着,日本人的岗哨渐渐抛在身后。

    地平线上,是一片将沉的太阳,整个天空吸饱了血似的暗暗殷红,容嫣看着那一片红色,突然想起了那一天的栖川宫真彦。那捂也捂不住的血不断的从他的指缝中渗出来,就是这样的红色。

    不知道现在他在医院里怎么样了?听说他的烧退了,还有多久才能回家?要有多久他才知道自己已经逃走的消息?要是他知道了,会怎么样?

    「快走啊,二爷!」身边的人狠狠的扯了他一把。容嫣才发现自己的脚步慢了下来。

    「二爷?」

    容嫣呆呆的看着他。他突然问自己,从此以后,如果再一次面对那乌黑的枪口,还会有谁会奋不顾身的挡在自己的面前,用身体去阻止那颗致命的子弹?

    「我的好大爷,你到底怎么了?」

    容嫣抬起头看见那渐暗的天色,他再也不会见到那个人了。

    他又随着人流奔跑起来。

    夜风从拳头大的墙缝吹入。快要熄灭的火炉冒出浓烟,呛得人要咳嗽。

    这是一个矮矮的小山岗,稀疏的树木像黑色的影子,散布着零零落落的矮小房屋。已经是深夜,多数人家都吹灯睡了,突然传来一阵猛烈的狗叫声。

    「妈,你听到吗?」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翻身坐了起来。

    「小孩子,快睡觉,别多事。」他身边的女人也跟着起了身,喝睡了儿子。自己打开窗往外看,远远看到有火把的光,人声渐渐传来。

    难道是日本人打来了?

    她蓦地紧张起来,披了夹衣出门:「三喜,好好的躺在床上别乱动,妈出去看看就回来。」

    「抓到小偷了!」赵大爷手里拿着一条扁担,气愤的说:「老子辛辛苦苦种的地瓜,一家人还指着它吃一季呢,叫这贼娃子挖出来偷吃!」

    他儿子赵大虎在一旁拿着火把:「打死他!打死他!」

    他们的狗在一旁疯叫。他家的女人也在一旁义愤填膺的叫骂,越来越多的人起来看热闹。他们把一个人围在中间,那人蜷缩在地上,口里含混不清的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吴村长抬手拦住了赵大爷的扁担:「赵老三,你也留点阴德。这人看样子也是个逃难的人,肯定是饿得慌了才来找东西吃,你真要打死他?」

    那人含混不清的说:「……我三天,没吃东西了……迷了路……」

    他的声音沙哑。

    吴村长伸手扶他:「是个可怜人,起来吧。」

    他战战兢兢的从地上爬起来,赵老三怒吼一声从他手里夺了个东西,想来是个地瓜。火把的光照亮了那人的脸,她突然看清了,发出一声低呼。

    她从锅里端出碗剩饭,是加了野菜的糙米,摆在那人面前,那人头也不抬的吃得狼吞虎咽。她想了想,又从灶台里摸出两只还是热的煨土豆,也放在那人面前。那是她儿子明天的早饭。三喜就在一旁,托着腮好奇的看着他。

    那个人灰头土脸,一脸倦容。他身上穿的衣服,看得出来质地非常好,剪裁合身,手工也很精细,但现在却已经又脏又破,本来是白色的,现在看来近乎黑色,还有几点血迹。

    她呆呆的看着他,思绪好像飘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那是很多年前的一个黄昏,一个生平未见的明秀少年出现在她眼前。他白衣如雪,举止风流,微笑着向她点了点头。他轻轻的拢着一双手,那手指又白又细,很久很久以后还出现在她梦里。

    「二爷,你……怎么会在这儿?」她轻声问。

    那人正在大口咬土豆,听到这话,突然怔了,抬起眼来看着她:「你认得我?」

    她笑了笑:「我当然记得二爷。」

    谁见过他,会轻易忘记呢。

    他闻言认真的打量着她。在他面前的是个非常平凡的乡下妇女,因为长期做农活,一张圆圆的脸又红又粗,头发在脑后挽了个大髻,穿着打了补丁的粗布衣服。她是个年轻的女人,但笑起来的时候,口角已出现细纹,长年艰苦的生活都写在她脸上了。她被容嫣看得有点不好意思起来,抬手拢了拢头发,笑:「二爷早已经不记得我了。」

    这一次她的笑容里,有说不出的落寞。

    容嫣讷讷的说:「对不起。」

    「二爷还记得我表哥吗?他姓沈,叫沈汉臣。」

    容嫣大吃一惊,多年前那一幕一幕,走马灯似的从他脑子里晃过。那突然倒泄的茶……洗过的手帕……桃红晃眼的新夹衣……低眉羞涩的少女……

    「你是……是……」

    「我是燕红。」

    容嫣恍然:「对,燕红。」

    他突然问:「你那双粉红丝线的新绣鞋呢?还在穿吗?」

    「早穿破了……」燕红的脸突然红了:「二爷原来还记得!」

    容嫣微笑着看她。两人一下子没了话。

    容嫣打量四周,换了个话题:「沈汉臣他现在不是在当大官吗?你们怎么会这样?」

    破败的小屋,墙上的裂缝,一贫如洗的家。

    「他那是做汉奸!做日本人的官!他的娘也被他气死了。」燕红说:「我就是饿死也不去投靠日本汉奸。」

    容嫣看着身边的小毛头:「这个是……」

    「是我儿子。」燕红摸了摸三喜的头。

    乡下姑娘总是要嫁人的。后来她嫁给了村里的木匠,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结婚前的那个晚上,她抱着枕头哭了一夜,第二天红肿着眼睛进了洞房。这些,他怎么会知道呢?

    「他爸爸呢?」容嫣也伸手摸了摸那头发黄软的小脑袋。孩子怕羞的笑。

    「逃难的时候死了。我带着孩子走一路要一路饭,后来到了这儿。这个村住的都是逃难来的可怜人,所以我就在这儿住下了。」燕红说:「二爷,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也是从日本人那儿逃出来的。可是逃出来的路上,突然遇到日本兵扫荡,接应我的那人被流弹打死了,我也是跟着人群没命的乱跑,结果就迷了路。越走越不知道自己在哪儿,在山里转了三天,好不容易看到这儿有个村庄……」容嫣有点不好意思:「我实在饿得受不了……」

    「二爷,你的衣服上有血。」燕红突然低呼一声:「刚才是赵三爷打坏了吗?」

    容嫣低下头看了看:「没事,也不太痛。」

    「二爷,你就在这儿安心住下吧,等伤养好了,时局稳些了,咱们再打听怎么回上海去。」

    第二章 梦里浮生,闲情几许

    这个村几乎全是逃难来的人。

    谁是第一家,为什么选这里已说不清了。大概是来到这里,看到这块土地还未曾烧焦,有清泉从小山坡野苹果林旁边一直淌下来,也还残留着几间可以住人的屋子,所以就在这儿落下了脚。渐渐的,人越来越多,成了村。

    这样的村,在这附近还有好几个。

    那天捉住容嫣的是村口赵三爷家,赵三爷是四川人,和他熟识后才发现他们一家人性情火爆直爽,并不小气。有时三喜去他们家玩,回来的时候常常咬着一个大地瓜,嚼得脆生生的。燕红也在自己屋后开了三分地,种了土豆红薯和麦子,天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侍弄着。如果没有多加张嘴,勉强也还够她和孩子两个人吃的,但容嫣来了之后,生活顿感艰难。于是燕红也想尽办法去做点别的事,帮补家计。只是一个村都是逃难来的穷苦人,也没什么多的活可以让她做,所以她一个星期还要走十里路去一趟镇上,有时候去用土豆换糙米,有时去找点缝缝补补的活计回家做。

    地里的活儿,容嫣一点不会,燕红也不让他干。有一次他硬要帮燕红锄草,小半天功夫,累得汗流浃背,只锄了一分田不到,比不了燕红一个时辰的功夫。晚上两只手拿筷子都痛,一连好几天两只胳臂都直发抖。

    燕红嚼了草药给他敷,摊开他的两只手掌,只见白皙如玉的掌心,磨了十多个紫色的红血泡。燕红心疼得直皱眉:「二爷你是娇贵的人,比不了咱们粗厚皮实,这田里的活儿,以后真的再不许做了。」

    容嫣不愿当个吃闲饭的,于是就和三喜到后山去挖野菜。可怜容二少爷五谷尚不分,如何分辨得那些看起来差不多的花花草草?拿着个小锄头连泥带沙挑了大半篮子,弯得腰也痛了,晒得脸也红了,拎到家去燕红哭笑不得的扔掉了一大半。

    三喜跳来跳去的直笑他:「容叔叔还没我挖得多哪!」

    容嫣搓着手,一张脸不知要往哪儿放。

    容嫣来了,三喜好像突然多了个大哥哥。

    晚上吃完了饭,一大一小乘着暮色结伴去溪边洗澡,浇起冰凉的溪水往对方身上泼,三喜笑得咯咯咯的。乡下人民风纯朴,偶然有村妇挑着担子来溪边取水,容嫣吓得直往水里藏,那农妇不屑:「后生仔,你躲什么躲,老娘儿子也生过三个,还怕没见过大蛇撒尿?」

    三喜听了笑不可抑,回家学嘴说给娘听,却换来一顿爆栗:「小孩子好的不学,记这些!」

    洗完了澡,容嫣和三喜在晚风里慢慢踱回家,这是三喜最喜欢的时分。容嫣见多识广,随口跟他说些上海大世界游乐园的故事,哈哈镜,跑马厅,有轨电车,听得三喜心摇神旌。

    「容叔叔,三喜也能去游乐园吗?」

    「能啊,等三喜再大些了,容叔叔就带你去。」

    「那要大到什么时候才算大啊?」

    「嗯……这么高吧。」容嫣随手比一比。

    三喜从此满心期待。看容嫣的眼神也不同起来,多了几分尊敬。那可是将来要带他去大世界玩的人啊。

    时值仲夏,虫鸣如织,远远的一点灯光下,映出一个妇人倚门张望的身影,那是燕红已经煲好了绿豆汤,等着他们回去。

    容嫣深深的吸一口这温热的空气。这就是尘世的生活,家,女人和孩子。这曾经是他拚命抗拒,不惜一切也要逃离的平凡人生。而现在,却让他觉得宁静美好得几乎泪落。

    三喜从小生活流离,没有机会读书识字,容嫣打算每天都用一两个小时教他背唐诗,识正楷。没有笔,就用一根树枝在沙地上划。三喜生性顽皮,坐不住,学一会儿就头昏脑胀,要上树掏鸟蛋了。容嫣苦笑。每逢这时,他就会想起柳儿,刚刚到容家的柳儿,那羞怯沉静的孩子,端端正正的在一张白色的宣纸上写下许稚柳三个大字。那三个名字瞬间化作金色,鲜花环绕,光芒刺眼。容嫣努力的把它丢开。他已经决定不要再想了。

    无论是唱戏,还是从前。

    燕红认为容嫣是享受惯了的人,只怕乡下生活委屈了他。星期天去镇上赶集,极力主张他一块儿去,也带上三喜。三喜自然欢喜得像吃了人参果,容嫣却是懒得往人多的地方凑。只是燕红一番好意,也不好违了她的兴致。

    这个镇竟然没有名字。也是因为人来人往的多了,又正好在几个村之间,所以成了镇。当地人一提到镇,必然指的就是这个镇,所以也没人费事给它取名。

    三喜最爱赶集,红红的糖果子,黄黄的鸡蛋糕,西瓜香瓜凉粉黏糕,买不起看看也是高兴的,闻闻香味也是开心的。燕红身上揣着十几文钱,那是上个月帮镇上人缝寿衣赚的,她打算扯一块布,给容嫣也给三喜做件衣裳。容嫣从前那身精致的衣裳逃难的时候扯破了,现在还打着补丁,让她看了心里难过。二爷可比不得他们,二爷是娇贵的人,怎么能穿破衣裳呢。

    她不知道容嫣的心里其实也是难过的。三喜的天真欢喜让他心下凄然。对于这个孩子来说,吃块鸡蛋糕都是可望而不得的奢侈,这人生一世,怎么就这样的苦,这样的凄凉?

    他们经过扎彩铺,里面花花绿绿的纸人,都是烧给另一个世界的礼物。聚宝盆,大金山,大银山,琉璃瓦的大院高屋,俊俏伶俐的丫鬟使女,神气活现的白马车夫,应有尽有。

    三喜看得眼也直了。那真是一个想也想不到的好世界啊。

    燕红扯孩子:「这些有什么好看的?走走走。」

    容嫣在她身后看着,笑了笑:「这样看起来,活着还不如死了的好。」

    燕红作势打了他一下:「胡说八道些什么!」

    一阵风吹来,使女的纸衣裙在风里呼律呼律的响。

    远远的传来敲锣打鼓的声响,吸引得三喜往那边拔腿就跑。

    原来是卖豆腐家的老娘病了,正在请大神。

    锣鼓已经打起来了,豆腐铺前里里外外挤满了人。容嫣把三喜举到头顶骑在脖子上,三喜才看到里面的情形。

    一个穿得古里古怪的男人,插了一头的钗,红红绿绿的裙子,对着一块红字黑底的牌位,拿着鼓又打又跳,嘴里还咿咿哑哑的唱着,似京戏的调子又非京戏的东西,谁也听不清他在瞎嘟嚷啥。容嫣听得直想笑。但围观的人们看得津津有味儿。

    主人家对大神又是尊敬又是害怕,孝敬的东西和铜板绝对不敢欺瞒。

    容嫣看了一会儿:「原来这就是跳大神。」

    他灵机一动,想到了个挣钱的方法。

    没多久以后,镇上跳大神的多了个强劲的竞争对手,三叉子村的容青函。

    他从前那些功夫虽然丢了一大半,但应付这装神弄鬼的一套绰绰有余。他的嗓子虽然废了,可底子还在,唱出一种沙哑的哭腔,让人满身悲凉。虽然化妆简陋,但他的女装扮相极其漂亮,见了的无不赞叹真是观世音再世。他有专业训练的表演功底,那些半路出家的假大神当然不是他的对手。渐渐的请他去跳大神的人多起来,他和燕红母子的生活也开始改善。

    有时他真想放声狂笑。

    有谁想得到,他,华连成的容二爷,居然有一天会窝在乡下的草场台上唱疯词,把从前的刀马旦身段用在装疯卖傻上,赚取那一两只鸡或者两三吊铜钱。

    每次跳完神,他都不忘给三喜买点红红绿绿的糖球儿甜糕什么的,看着三喜大口大口的吃得香,他在台上的满腔悲怆好像也得到了安慰。

    同村的吴村长老婆病了,也请他来跳神。

    他从来都是到了跳神那人家才开始妆扮,燕红从来没见过容嫣女装的样子。看他对着破镜子,用粗糙的胭脂水粉涂脸,用炭笔描眉画眼,最后用红纸抿了唇,转过脸来,好个绝代佳人。

    燕红靠在窗边,看得直笑:「二爷现在这样子,真像个女人。」

    容嫣闻言一怔。

    放了红纸,他突然站起身,向她走来。燕红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一颗心怦怦直跳。容嫣走到她面前,俯下头,用一只手撑住窗。他的脸靠她那么近,她甚至感觉得到他温热的呼吸,靠近了看他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垂下,美得令人屏息。燕红觉得头昏眼花,心跳都乱了。这情形太过暧昧,她在惊恐中又在期待些什么。

    容嫣突然噗哧一声轻笑,凑近她耳边道:「这下还觉得我像女人吗?」

    燕红羞红了脸,想推开他,却被捉住了两只手。

    一阵麻软从手掌一直传到心里。燕红的手颤抖起来。容嫣看着她。他知道自己现在应该抱她,亲她,她在等待着,也在无声的呼唤着。如果是一个正常的男人,接下来的一切应该顺理成章。容嫣却迟疑了。

    他是喜欢她,喜欢她在灯下缝衣的样子,喜欢她扭着三喜的耳朵大声喝斥的样子,甚至喜欢她在田地挥动锄头的样子。像他这样的男人,大概是唯一不会以美色来评定女人的男人。他喜欢的是她在尘世生活的那一份宁定安详。和她在一起,多少年,他第一次会觉得很安心,很踏实,就好像脱离了云霄,双脚落地的感觉。

    但是……

    栖川宫那张没有血色的脸闪现在眼前,因疼痛而渗出的冷汗,指缝间渗出的鲜血,还有他最后看着自己的眼光。

    ──你真的不懂这是为什么?

    容嫣变了脸色,蓦地松开了燕红的手。像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

    屋里一下子静了下来。

    满腔的情动突然冷却下来,燕红只觉得无地自容。

    过了一会儿,容嫣说:「对不起,燕红,我……我不是故意……」

    「二爷说什么呢,」燕红故意粗声打断了他:「我也没往心里去……」

    她的话没有说完,顿了下来。

    两个人,各有各的心慌意乱。

    燕红轻声问:「二爷,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

    容嫣抬头:「当然没有。」

    「那么,是有人喜欢二爷?」

    容嫣不说话了。

    「二爷从来没有跟我们说过你的事。可我知道,二爷的心里一定装着很多很多不愿意提起的往事……我们只是乡下人,怎么能懂得二爷呢……」

    「燕红。」容嫣打断了她。停了停,容嫣艰难的说:「是有一个人,他说他喜欢我。」

    「你也喜欢她吗?」

    长长的一段沉默之后,容嫣说:「不,我不喜欢他。只是,不知道应该拿他怎么办好……」

    所以只好伤害他。

    那天夜里,燕红睡得不好,辗转反侧。而容嫣,也只是一动不动,假装已经睡着而已。

    她的心意,他不是没感觉,不是不感激,他只恨自己为什么还是负担不起。

    第三章 君似孤云何处归

    啾啾叫个不停的小鸡,毛茸茸的蹲在手心。三喜笑得合不拢嘴,把它们举在眼前。

    小鸡的头顶是染红了的,像戴着个小帽子。那是为了和村口徐大娘家小鸡崽子区分开。

    燕红笑盈盈的看着儿子:「等小鸡长大了,就开始下蛋,卖了蛋,咱们就有钱去买一只小羊,等小羊长大了,就可以换成一头小牛,有了牛,咱们的日子也会过好了。」

    三喜的眼睛亮晶晶的,好像已经看到了将来的小羊,小牛,好日子。

    几只小鸡成了三喜的宝贝,晚上睡觉也会起来去看它们好几遍。怕它们被野猫吃了,被耗子叼了,被初秋的夜露冻着了。

    容嫣说:「等钱多一点,就可以送三喜去上学,他现在满山遍野的乱跑,长大了没本事,可能干什麽呢。」

    燕红靠进他的怀里,此时不禁哽咽:「你对三喜真好,就连他那个亲爹,也从来没有像这样疼过他。」

    容嫣伸手搂过她:「说什麽傻话,三喜就是我的孩子。」

    在那件事之後很久,两人之间有了无形的隔阂,说话,吃饭,做事,处处透着尴尬。

    容嫣总想找个机会跟燕红说点什麽,但总也找不着。因为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说什麽。

    那日容嫣靠在灶房门边,看燕红生火做饭。他的目光细细的掠过燕红的脸,那胡乱在脑後挽髻的黑发,被炉火烤得红红的脸颊,嘴唇上渗出的汗珠,还有嘴角边过早显露的细纹,这一切无不显示出生活的凄苦。容嫣一阵心酸,走过去,从後面环抱住她的身体。她的头发,混和着发油味和煤烟味,尘世生活的气息,容嫣觉得亲切。

    燕红惊呆了:「二爷,你,你这是做什麽?」

    她胡乱伸出手想去分开容嫣紧扣的双手:「二爷,我身上全是灰,仔细弄脏了二爷。」

    容嫣搂紧了她,将脸贴在她厚实的背上,摇头:「不,你才乾净。你比我乾净得多了。」

    燕红身子发颤:「二爷……」

    容嫣慢慢的将她转了过来,他们靠在灶台旁,容嫣凝视着她:「燕红,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你好美……你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女人。」

    燕红无言的用手紧紧的拥抱着他。

    这一切就像是在做梦。二爷那玉一样白皙的手,轻轻的抚过她的头发,她的脸颊,她的耳朵,她丰满而下垂的乳房……眼泪从燕红的眼睛里流了出来,不知是因为喜悦,还是因为迷醉。容嫣就是那个时候吻她的。他看到了她的眼泪,让他对这个尘世万般心碎,他想他早就应该吻她了,他们都是最可怜的人,如果他能给她哪怕瞬间的慰藉,为什麽不呢。

    女人的嘴唇和舌头异常柔软,含在嘴里好像会化掉。女人的身体也彷佛就快融化,融化成一滩水汪在他的怀里。

    偏偏还有一个人的影子不断的闪现在脑海里,但他已经下定决心忘记了。他需要一个洗礼,告别过去那污秽不堪的自己,开始另外一个平凡的,正常的人生,这也是他的父亲曾经希望他能拥有的人生。

    如果不是三喜突然冒冒失失的闯了进来,说不定他是可以成功的。

    三喜手里提着三条小鱼,兴奋的叫着:「妈,容叔叔,我抓到的……」

    他突然愣了。

    燕红狼狈的和容嫣分开,一只手理着乱发,另一只手扣着胸前的钮扣。容嫣最先镇定下来,向三喜露出笑容:「三喜抓到了小鱼?」

    三喜愣愣的点头。

    「好厉害,今天晚上咱们就有鲜鱼汤喝了!」容嫣拍拍他的小脑袋。

    三喜抬起脸看他,问:「容叔叔,你要做我爸爸了吗?」

    容嫣俯下身:「三喜愿意叫容叔叔作爸爸吗?」

    孩子想了一会儿,认真的点头:「妈妈喜欢容叔叔,我也喜欢容叔叔。」

    燕红羞得满脸通红。

    那样的事,再没有发生第二次。

    容嫣拥抱着燕红,看着天边的夕阳说:「等条件好一点了,我就娶你。我不要你委委屈屈的跟着我。我一定会娶你。」

    燕红湿了眼眶,无言点头。命运已经把最梦寐以求的幸福赐给了她,她不敢太贪心,要得太多太快。为了他们将来的日子,她可以等待。

    家里的小鸡一天天的长大了,开始咯咯咯的叫着到处找食。

    第22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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