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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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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北有高楼 作者:穆卿衣

    第23节

    那天容嫣被请去斜榕树村跳大神,刚坐下喝了开神酒,突然一阵喧哗,由远及近的传来,人群突然分开了,一个歪脖子大汉扑了进来:「快跑啊,鬼子!鬼子来了!」

    所有人全愣了。

    「这不可能!」

    「咱们村这麽远!怎麽……」

    「他们接到情报,说镇上有人在向抗日部队提供军粮!」

    「这……这怎麽可能!」

    「他们从西板村扫荡过来的,你们不跑就算了!」歪脖子大汉喘了气,又火烧屁股似的跑远了。围观的人一哄而散,容嫣愣了三秒钟,扔了碗拔腿就跑。

    他的心里,只记着燕红,还有三喜。

    三叉子村就在离西板村不远的地方,如果鬼子去了西板村,那麽,三叉子村……

    空气好像全逼出了肺里,胸腔里火辣辣的痛。容嫣拚命的跑了又跑,跑了又跑,终於完全失去了力气,双脚一软扑倒在地上,手和膝盖都磨破了皮,渗出血来。

    汗水把衣服都打湿了,容嫣双手撑地,大口喘息。

    太阳就在头顶上,秋老虎晒得人眼前发黑。突然有一丝风,从凝固了的空气里透了出来,那风里,带着某种焦糊的气息,让这一滩死水似的寂静,透出某种不祥的徵兆。容嫣猛地直起身,又拚命的往前跑。

    远远的看到黑烟,村庄在燃烧,靠得越近,看得越清楚,烧焦的野草像是浓墨化开的痕迹,拖得长长的,人们的哭声在传来,夹带在血腥味的风里。容嫣全身打起颤来。

    村口的徐大娘在嚎哭,她二十八岁的儿子伏在她的脚下,全身已经变成青白色,脑後凝着黑乎乎的一大团血迹。

    「我的儿啊!我的儿啊!」她几乎已经完全失语,只会反反覆覆的喊着这几个字。

    容嫣经过他们的身边,颤抖着往前跑。

    原来破烂的屋子现在更破烂了,到处都是残垣断壁。有一些人在收拾自己的东西,到处都有人在呼天抢地的痛哭。

    他们的房子还在,可是屋里屋外空空的。

    「燕红!」

    「三喜!」

    一个人也没有。

    「赵三爷!燕红呢?三喜呢?」

    容嫣捉住赵三爷,摇晃着他。

    赵三爷眼神呆滞,好像不明白他在说什麽。

    容嫣恨得扔开了他,远远看到哭得像个孩子的吴村长,他扑上前去:「吴村长,燕红呢?你有没有看到燕红?」

    吴村长抬起一双红眼睛看了他一会儿,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燕红……她被日本人抓走了!」

    「什麽?」

    吴村长大哭着说:「她和我女儿小双,都被日本人捉走了!」

    容嫣只觉得头一晕,眼前发黑。

    「那三喜呢?三喜那孩子呢?」

    三喜静静的躺在一株烧黑了的小树底下,半张着嘴,一张稀脏的小脸上,清晰的看得见白色的泪痕。他的小胸前开了个大洞,血把那件打满补丁的蓝小褂都染成了黑色,手里紧紧的捏着几根鸡毛。

    「……日本人突然就进了村,挨家挨户搜,要吃的。他们看上了你们家那几只鸡,要杀来吃。三喜不舍得,说那是要换小羊,羊又要换小牛的。那孩子突然就扑了上去和他们抢……」

    容嫣闭上眼睛。

    他已经痛得发不出声音。

    他缓缓的跪了下去,将那已经冰冷的小身体抱在怀里,将脸埋在他的肩窝处,发出呜咽──他本来差一点就成为这个小身体的爸爸,就在这不久之前,这个小身体的主人,还在笑着对他说我喜欢你容叔叔……这个连吃糖都是一种奢侈的孩子,每天都在不停的帮家里做事的孩子……他想过好一点的日子,幻想中的小羊和小牛差一点就可以触到,他生下来就吃了那麽多的苦……他还没有带他去上海,看哈哈镜,看游乐场……呜咽终於变成嚎啕恸哭。

    父亲过世的时候,哥哥离开的时候,杜大哥牺牲的时候……他从来都没有机会哭。

    就在此时,抱着这已经冰冷的孩子,他的哭声撕心裂肺,好像要把这麽多年来这满腔积压的悲愤,都在此时哭尽。

    就连失去了爱女的吴村长,听到这样凄厉的哭声也不禁再次老泪纵横。

    这是个破破烂烂的小镇。也许是听说他们要来,镇上的人早就像狡猾的蟹一样不知藏到哪里去了。他们随意闯进街边的店铺里,翻找一切值钱的东西。他们在一间小饭馆找到很多熟牛肉,还喝了酒,离开的时候每个都醉醺醺的。他们东歪西倒的唱着日本歌,大笑着走在街道上,那些胆小的支那人全跑光了。

    空荡荡的石板路中央,突然看到一个男人慢慢的向着他们走过来。夕阳最後的光照耀着他,将他的影子在路上拖得很长。

    「什麽人?站住!」喝醉了的日本兵兴奋起来,拔出刀七嘴八舌的吆喝。

    那个人慢慢的说了一句什麽,好像是日本话,但是不标准,所以他们没听清楚。

    「混帐!一定是奸细!」一个小兵拿着刺刀对准他。

    那个人仍然在慢慢的往前走,用他所知的仅有的日语说:「带我去见栖川宫真彦。」

    「叫你站住!」

    喝醉的小兵猛地前刺,刺刀穿过那人的肩头,血流如注。

    他捂着肩头,用尽全身力气大吼:「带我去见栖川宫真彦!」

    他们突然听清了栖川宫的名字,後面的那个小头儿上上下下看了他一会儿,有点恍然大悟,他从怀里摸出一张人像,拿在手里对比着看。他的眼睛瞪圆了。

    然後他走过去,狠狠的一耳光,把那小兵搧到一旁。

    「容先生,您的伤口没事了吧?」一个戴眼镜的翻译官彬彬有礼的站在他的面前:「我们已经和栖川宫殿下通过电话,汇报了这件事,刺伤您的那个士兵我们已经狠狠的处分了。亲王殿下正第一时间由天津赶过来……」

    容嫣打断了他:「你们这一次抓到的中国女人呢,在什麽地方?」

    「什麽?」

    「我要找一个叫燕红的姑娘。」

    「是有很多中国妇女,出於对我们日本帝国将士的热情,自愿成为他们的情人,我们每个月也会发给一定的金钱……」

    「你他妈的少废话!带我去找!」容嫣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他恶狠狠的瞪着那翻译官。翻译官被他吓了一跳,推了推眼镜。

    远远的听到日本浪人的小调,走了进去,里面尽力装饰成有日本民族特色的建筑,但看上去就是显得粗鄙廉价,一些日本士兵的长队一直排到大门口。不时听见有人在抱怨怎麽那麽久啊之类的话。空气里有一种奇怪的香味,是日本薰香,但夹杂着混浊的人气和排泄物的气味,闻到就觉得肮脏。

    容嫣在翻译官的带领下,已经走了几间这样的慰安所,昏暗的光线里,一些憔悴不堪的女人瞪着失神的眼睛打量着逐一检视的他们,有些裸露着乳房,有些正被男人压在身下,只看得见张开的双腿或一双黑洞般的眼睛。

    「这两天新抓来的都在这里了,」翻译官说,「似乎没有你的朋友。」

    容嫣说不出话。

    他的胃收缩成一团,只想呕吐。

    如果在这些男人的身下找到燕红,他受不了,但到处也找不到燕红,他更加接受不了。

    一个腆肚子的男人拎起裤腰带,心满意足的掀起一个房间的破布帘,走了出来。那个房间随即传来一个女孩子的伤心哭泣,她在尖叫:「救救我啊,救救我啊,爹啊。」

    一个尖头尖脑的瘦子笑呵呵的从外面走过来,又进了那个房间。

    哭叫的声音变低了。

    容嫣觉得这声音十分熟悉。他猛地转过身,一掀帘子也进去了。

    那瘦男人已经迫不及待的脱了裤子,只穿条底裤骑跨在一个全身赤裸的女孩身上,看见容嫣进来,暴怒起来,用日本话吼了一句什麽。

    那女孩子披头散发,一看见容嫣,发出尖利的呜咽:「青函哥──!」

    「小双!」

    容嫣认得她正是吴村长的闺女,一阵血往头顶冲。他猛地向那瘦男人扑去,把他从小双身上拉扯下来,狠狠一拳揍在那张尖脸上。瘦男人怒吼一声,卡住容嫣的脖子,用头来撞他的头,在扭打过程中,容嫣肩膀上的伤口裂开,血渗出衣服。

    「住手!」那翻译官冲了进来,用皮鞋踢了瘦男人一脚,瘦男人跳了起来,突然看到那翻译官的肩章军阶,顿时老实下来了:「长官!」

    「滚出去!」翻译官喝骂道。

    瘦男人没精打采的拾起地上的衣裤,耷拉着头走了出去。

    「青函哥!」小双哭叫着一头扑进容嫣的怀里。

    容嫣脱了自己的外衣,披在小双身上,他感到衣服下那瘦弱的身子,抖得像只生了病的小鸡。

    小双伏在他怀里,放声大哭。衣服下两条光溜溜的腿,还挂着一丝血迹。

    「小双,你燕红姐呢?」容嫣问:「你有没有看到你燕红姐?」

    「燕红姐,燕红姐她……」小双哽咽着说不下去。

    日本兵捉了她们,把她们和另一些年轻的女孩子都押在一起。在经过一处山峭的时候,燕红突然纵身跳了下去。

    小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燕红姐在路上一直在念叨青函哥。她说青函哥本来马上就要娶她了,她说青函哥对她好,是她自己命薄,受不了这麽大的福份……她说她和青函哥在一起这几个月,就抵得过别的女人活了一辈子……在往下跳那时,还说,还说……」

    容嫣哑声问:「她说什麽?」

    「她说,二爷,我是清清白白的死的……」小双痛哭失声:「我好後悔,为什麽那时我没和她一起跳下去!我好後悔!」

    眼泪一滴滴的顺着容嫣的脸颊往下滴。容嫣痴痴的跌坐床边,像没了灵魂的木头人。

    他想起他们第一次相遇,那麽纯朴天真的少女,为了他特意穿上新衣,他却嫌她是个小村姑,甚至不肯和她多待一会儿;他想起那一天下午,他们靠得那麽近,她的眼光落在他的唇上,她期待着的那个吻,他竟然没有吻下去;他真的是个混蛋,让她失望让她难堪;後来他终於吻她了,可那吻里的感情,竟然是怜悯多过爱情;可她还说他对她很好很好,他给她许下最大的承诺,竟然成为她今生最大的遗憾……

    那差一点就可以触到的幸福,就那麽消散如烟云。

    所有的歉疚,所有的抱歉,所有的往事,在此时只如万箭穿心。

    「燕红,」容嫣轻声道:「燕红。」

    燕红,今生今世欠你的恩情,要怎麽怎麽才能还得清!

    送走了小双,容嫣只觉得心力交瘁。

    他救不了燕红,但至少他救了小双。可他救了小双,又怎麽救得了那麽多活在地狱最底层的年轻女孩!

    「容先生累了,请在此先歇息一下,亲王殿下应该很快就会到了。」

    眼镜翻译官将他带到一个很安静的房间。容嫣在一张圆几旁颓然坐下。他能跑多远?想方设法,搭上了小树一条命,想不到最後还是回到这里。

    翻译官倒了杯热茶给他:「容先生还有什麽吩……」

    房间的门砰地一声猛地打开。

    容嫣和翻译官同时往那边看过去。

    一个身材高大,脸色惨白,眼睛外突的中年军人赫然站在门口。他的眼光像毒蛇紧紧的缠绕着容嫣,突然咧嘴一笑:「总算找到你了。」

    「你,你干什麽?」翻译官大声说:「石原大佐,这个人是亲王殿下的客人,你……」

    石原莞尔抬手就是一枪,翻译官应声倒地。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至死不信这个人敢杀自己。

    容嫣缓缓的站起身来。一步步向他走来的这个人,带着野兽般的凶狠和某种说不出的黑夜般的恐怖,他令人发冷的笑着说:「我最恨别人用什麽殿下,什麽将军来压我!」

    容嫣本能地寻找可以保护自己的东西,他抓起凳子向那人扔过去,那人轻轻接住,随手扔在一边。他来到容嫣面前,一把揪起容嫣的领口:「这一次,亲王殿下也不能保护你了。因为……」他呲出一口牙齿:「这次我比较快。」

    容嫣看着他那阴狠的眼神,不寒而栗:「你到底是谁?」

    他伸出两只手指扭过容嫣的脸,细细的看:「真是不敢相信,居然是你这种小白脸杀了我的哥哥!」

    容嫣全身一震,瞪大了眼睛!他就是石原康夫的弟弟!他就是害死南琴的那个凶手!他就站在他的面前!

    「他们说,你把他几乎切成了碎片。」他在容嫣耳边轻声说:「我可以保证,你在我的手里,一定会比淩迟更惨。而且我会留着你的命,让你亲眼看着自己被掏出肝脏。」

    他的声音带着刀刮骨头的淩厉和血腥。容嫣变得面无血色:「你最好赶快杀了我,否则的话,我发誓我亲手会杀了你。」

    「哦?」石原莞尔来了兴趣,侧头打量容嫣:「啊,我想起来了。很多年前,我也曾经炮制过一个支那男人,他好像是你的哥哥,对不对?他在我的鞭子下哭得像小孩,你真该看看他那张懦弱的脸!你们中国人,全是自私懦弱的猪!」

    「你胡说!」容嫣在他的手下拚命挣扎:「我杀了你,我非杀了你不可!」

    他几乎要把容嫣的手臂扭断:「那人好像是个琴师对不对?可惜你没听见,我把钉子一根一根钉进他的指甲,他叫得那个惊天动地,真好听啊,後来我很少听到那麽美妙的惨叫声。」

    容嫣猛地往前一扑,一口咬住石原莞尔的耳朵。石原莞尔大叫一声,抡起容嫣摔在地上,但他左耳随即一片鲜血淋漓。

    容嫣仰面躺在地上,吐出一块残耳,满口是血,呵呵的大笑了一声。

    「混帐!」石原莞尔抽出武士刀:「我非剜出你的眼睛,割了你的鼻子不可!」

    一把锋利的长刀无声无息的架在石原莞尔的颈旁。

    栖川宫真彦的声音冷冷的传来:「你再敢往前面走一步,我就立即割下你的头!」

    石原莞尔愣了,过了一会儿,他突然笑了起来:「殿下要杀我?」

    栖川宫冷笑了一声。

    「好,你杀吧。」石原莞尔转过身来,凶猛的直视栖川宫:「我是为天皇陛下浴血奋战的战士,而殿下为了一个支那犯人,竟然要杀我!你杀吧!我倒要看看殿下如何向军部,向天皇陛下交待!」

    栖川宫抬起下巴。

    两人针锋相对的对视着。

    过了片刻,栖川宫道:「来人!」

    几个警卫官立即走上前来。

    栖川宫冷冷的说:「石原莞尔以下犯上,公报私仇,枪杀翻译官青木少佐,立即当场缴械拿下,送交军事法庭。」

    石原莞尔像狼一样笑着说:「我不怕你,殿下。我一颗忠心,荒木大将是知道的!他会保护我的!」

    栖川宫像没听到一样,向容嫣走去。

    容嫣坐在地上,捂着胸不断的喘息。栖川宫紧紧绷着脸,眼神有如寒冰。他为了救自己而受伤,而自己却乘此机会逃离了他。他应该是恨的,不是吗?

    栖川宫向他伸出手,容嫣本能地往後面缩了一缩,以为他会挥拳痛揍自己。但他只是拭去容嫣嘴角的血迹。在那片刻,他的表情改变了,瞬间的脆弱从眼底一晃而过。

    「我……」所有的话涌到喉头,他竟然不知从何说起。

    容嫣转过头,他无法承受此刻他看他的目光。

    栖川宫看着自己沾着血的指尖,咬紧了牙,拚命的克制着自己涌动的感情,想要将眼前这个人一把拥进怀里的冲动。

    「我……」栖川宫再次开口,声音低哑:「我好想你。对不起。」

    胸口猛地收紧了。

    容嫣简直想暴躁的狂叫,为什麽他要对他这麽温柔?此时此刻,在得知燕红的惨死,目睹三喜的死亡,找到杀兄的仇人之後,还有什麽,比这样的温柔更令他难以承受?!

    容嫣一睁开眼睛就看到了他。

    他半伏在自己的床边。大半年不见,他看起来削瘦了不少,脸色苍白黯淡,浓密的睫毛轻轻伏盖在清秀的面颊上。

    容嫣静静的看着他的睡顔,有一种温柔的痛楚在黑眸间闪烁。但他随即想起来了,那天真的叫着容叔叔的小男孩,信任的放在他掌心中的小手,依偎在他怀中的妇人,满天红霞的夕阳,他的承诺,她的遗憾……

    仇恨燃烧,取代了昙花一现的温柔。

    容嫣无声无息的坐起身,悄无声息的探身,伸出手,缓缓的拔出栖川宫配在腰间的长刀。

    这没有什麽大不了的。

    容嫣对自己说,他已经杀过一次人了,就是这样刺下去,他就可以杀掉一个日本的亲王──一个统治那些侵略者的家伙。就是为了这些皇族的野心,才在中国造成了这多少的血泪惨剧。

    可是,他的手在不停的颤抖,身体竟然不听从大脑的指挥。

    这一刀无论如何也刺不下去。他整个人好像裂成两半,一边是仇恨沸腾的灵魂,另一边却烙印着那双痛楚的眼睛──

    「我是真的爱你。」

    「你真的不懂这是为什麽?」

    「我好想你,对不起。」

    汗水渗出容嫣的皮肤,胸前又传来剧痛。

    终於,容嫣痛苦不堪的将刀扔到一旁。

    栖川宫慢慢的睁开了眼睛。

    容嫣缩在床角,不断的喘着气。

    「傻瓜,如果真要复仇的话,就不应该犹豫。」栖川宫说。

    「你救过我,所以……所以……」

    「你的身上有伤,不应该这麽激动。」

    「住口!」

    「我听说,你在找一个女人。」

    「住口!」

    「她对你真的那麽重要?」

    「别过来!」

    栖川宫靠近他,握住他冰冷的手,嘴角竟然浮起一个淡淡的笑意。

    「虽然我不知道在你身上发生了什麽事,」他将颤抖的容嫣拉到自己的怀里:「但如果我的生命,能够换回你最重要的人,你随时都可以动手,没有关系。」

    容嫣想推开他。

    「但是……」他将容嫣拥得更紧:「容先生最後还是扔掉了刀。我,我好高兴。」

    容嫣在他的怀抱中颤抖。我这是在做什麽?他问自己。

    「我终於找到你了,我觉得好高兴。」栖川宫低声道:「对不起,我知道也许容先生并不想听到这些话,在容先生那麽痛苦的时候,我竟然,我的心情竟然是高兴。」

    「放过我,」容嫣颤抖着说:「如果你真的爱我,就放过我。我已经受够了。」

    栖川宫一怔。

    「我已经受够了!我想过一点正常的生活!」容嫣紧紧的抓住栖川宫的衣襟,绝望的大叫:「你不是想知道为什麽那个女人对我那麽重要?她让我觉得,我还是个人!你明白吗?我只想做一个普通的人!求你放过我!」

    栖川宫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神情看着他,过了一会儿,轻声说:「你以为,你只是一个普通的人吗?」

    容嫣睁大了眼睛。

    栖川宫轻抬起他的脸:「你真的以为,你逃开我身边,或者和一个你根本不爱的女人结婚,就可以过普通人的生活了?」

    「你怎麽知道我不爱她?」容嫣猛地推开他:「如果不是你们害死了她,我,我本来是可以爱她的!」

    「如果你真的爱她,刚才那一刀,你就绝不会刺不下去。」

    容嫣目瞪口呆。

    栖川宫怜悯的看着他:「你一步步的走到今天,你以为你还回得去吗?」

    「我,我……」

    栖川宫微微靠前,再一次握住他的手。

    「让我来保护你,让我来爱你。」

    「你根本就不是爱我!这是占有,这不是爱!」

    「有什麽不同?」

    「什麽?」

    「我知道我爱得很自私。在你离开我之後我才知道我是那麽的软弱。我不过是人,我想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有什麽不对?」

    容嫣看着他,说不出话。

    栖川宫悲哀的说:「相信我,我也很痛恨我自己。」

    一个瘦瘦小小的年轻人走了上来。

    「二爷。」他露出有点不好意思的笑。

    「小树!」容嫣望向栖川宫:「你……」

    「你以为我会杀了他?」栖川宫微微一笑:「他一直侍候得你很好,我想换了人你恐怕不习惯,就把他带过来了。」

    「你……」容嫣觉得喉咙有点发堵:「你应该知道吧,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感激你的。」

    栖川宫回答:「我知道。」

    第四章 弦断有谁听

    容嫣的伤势基本稳定之后,栖川宫带容嫣前往天津。

    一路上不断的有日军宣传单张派发得铺天盖地,容嫣下了车,很随便的拾起一张,看到一张熟悉的人脸,尽管印刷质量不太好,但容嫣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宣传单张在呼吁中国士兵放下武器,向日军投降。其中有两句话:「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写得很是煽情。

    容嫣的嘴角挂起一丝笑意。的确,很像他会起草的文笔。

    上了车,他问栖川宫:「他在天津?」

    栖川宫接过宣传单,看了一眼:「是。」

    「我想见他一次,可以吗?」

    栖川宫连理由也没问,回答:「可以安排。」

    沈汉臣下榻在当时天津最高级的利顺德大饭店。这天他和日本参谋官们开完了会,坐专车回到饭店,一进饭店大堂,就看见了容嫣。

    远远看过去第一眼,竟然有一种时光倒流的错觉。他仍然是老样子,一身白衣,清洁如玉,好像完全不曾被战火或血污所玷污。他看着他,从义大利雕花长椅上站起身来,迎上来,露出一个笑容。

    「汉臣。」他微笑着招呼,似乎毫无芥蒂。

    沈汉臣只是出神的看他。现在的他,更接近沈汉臣记忆中的容嫣,那个永远明秀的翩翩少年,而不再是曾经见到的那个瘦得可怕的美丽人偶。他长好了不少,脸色精神都不错,只是在他微笑的时候,沈汉臣看到了他的改变。他的嘴角出现了细小的纹路,眉宇中少了一份任性,多了一份成熟,就算微笑的时候也像带着忧郁。

    到底还是不一样了。

    「你是不是有点奇怪,我为什么会来找你?」容嫣站在他面前,问。

    沈汉臣点点头。

    「我见到了燕红。」

    「燕红?」沈汉臣惊讶,这些年他们村的人逃难离开后,一直就没有这表妹的消息,想不到容嫣竟然遇到她。

    「她现在怎么样?」

    「她已经死了。」

    沈汉臣一呆。

    「她还有她的儿子,都被日本军杀掉了。」一种说不出的哀伤出现在容嫣的微笑里:「我想,你也许是她最后的亲人,至少应该告诉你一声。」

    沈汉臣说不出话。

    「当然,我也知道这并没有什么用处,你也有你的难处,不怪你。」

    「青函,我……」

    容嫣打断了他:「我在逃亡的时候遇到燕红,她救了我的命。和她在一起那段日子,我常常想到从前的事,还有一些老朋友。」

    「老朋友?」

    「肖老板呢?」容嫣突然问:「他有没有和你一起来天津?」

    提到肖碧玉,沈汉臣脸皮紫涨:「有。」

    「带我去见他。」

    在容嫣的面前,沈汉臣永远没有拒绝的余地,甚至连这种意识的勇气也没有。

    打开豪华酒店的房间,竟然感觉像是打开了地狱之门。

    房里一片阴暗,狼藉。等眼睛适应这昏暗的光线后,容嫣才看清一个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人影,像狗一样栓在墙角。那人懒懒的趴在地上,听见有人开门的声音,也没有抬起头来看一看。

    在那一刻,容嫣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容嫣走到窗边,打开窗帘,一束灰白色的光照亮了房间,也让容嫣看清了那一头乱蓬蓬的头发,那污脏的手指,撕破的衣袖露出块块青淤的手臂。

    也许是感到光线,那人凶恶的抬起头,露出乱发下一双暴戾的眼睛,发青的胡须和满脸的伤痕。突然看到容嫣,那人也愣了。他们呆呆的互相凝视着。

    「汉臣。」容嫣轻声说。

    沈汉臣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似的,乖乖的走到容嫣身边,低垂着头。

    「别再作孽了,放他走。」

    沈汉臣迟疑着看了地上那人一眼,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那一刻的沈汉臣很痛恨自己,为什么在他面前就听话得像条狗,为什么一看到他,就好像头也抬不起来。

    他一个眼色,侍立在门外的守卫立即进来,打开了肖碧玉的手铐。

    肖碧玉愣愣的看着自己的手,因为长期戴着手铐,已经在腕部磨出一层厚厚的血茧。自由来得太突然,他简直不能相信。

    「肖老板,快走吧。」容嫣低声催促。

    肖碧玉表情恍惚的爬起身,恍惚的往外走,在经过餐台边的时候,眼角一扫,突然一亮,抽起压在果盘底下的一把银制餐刀,回身猛地向沈汉臣扑去。

    沈汉臣的侍卫们立即拔枪相对。容嫣大惊拦在沈汉臣面前,用尽全身力气制止肖碧玉。肖碧玉在他的怀中拚命挣扎,那种仇恨的力量几乎要把容嫣甩到地上。但容嫣死也不敢松手。他太清楚这种仇恨,所以他也太清楚,要压抑这种仇恨,选择活下去有多么艰难。

    「放开我!放开我!」肖碧玉像野兽一样的喘吁吁。

    「肖老板!肖老板!」容嫣大声的叫他的名字,希望唤回他的理智。「你用你的命,去换他的命,不值得!」

    「我要杀了他!我要杀!」

    容嫣在他的耳边,一字字的说:「相信我,如果要杀他,我有比你更充分的理由。」

    肖碧玉全身一震,他慢慢的回过头,看进容嫣的眼睛。他有些明白了,松了手,餐刀叮的一声落到地上。

    「好,我不杀他。」肖碧玉说:「把他留给你。」

    然后他头也不回的往外走去。

    容嫣站在窗边,一直看到肖碧玉的身影平安无事的消失在街尽头,才回过头来。沈汉臣默默的立在他身边。

    「我也不杀你,汉臣。」容嫣淡淡说:「因为我看到了你过的日子,这些年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说完他也离开了房间。

    沈汉臣愣了片刻,醒悟过来,往外追去。

    容嫣的身影已经消失了,门外的长廊上,静静的靠着一个身着军装的青年。苍白的脸色,清秀的面颊,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眸正冷冷的看着他。

    沈汉臣心里一惊。两人对视着,有一会儿没有说话。

    「是你把他出卖给石原康夫。」栖川宫冷冷的说。

    「我不懂殿下在说什么。」面对不可一世的亲王殿下,沈汉臣反而松了口气。

    「是吗?」栖川宫淡淡一笑:「难道你就从来没有奇怪过,为什么军部会突然对你如此青睐?你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报社编辑,居然一步登天。」

    「这是军部的决定,我无权置疑。」

    「你知道胡兰成这个人吗?」

    「自然。」

    「他的才华不在你之下,心机也不在你之下。像你们这样的中国文人,实在多不胜数,随时可以找到替代你位置的人。为什么石原康夫偏偏举荐了你?」

    沈汉臣一时语塞。

    「容先生失踪的时候,你知道他在石原康夫那里,对不对?」

    「不,我不知道。」

    「然后石原康夫就提出让你来担任文化部副部长,对不对?」

    「我……」

    「你接受了。」

    「我没有……」

    「别说你没有想过这两件事的关联。或者你想到了,只是不愿承认。」

    沈汉臣突然记起那一天,当看到那鲜红的委任状时,那种刺目惊心。冷汗渗出额头。

    「你接受了这笔交易。」栖川宫毫不留情,逼视着他,冷冷的说:「你用你的爱人,换来了高官厚爵,就这是出卖,这就是背叛。」

    沈汉臣后退一步,紧紧的握住拳:「这一切和殿下有什么关系呢?殿下今天来这里,就是来羞辱沈某的吗?」

    「羞辱你?」一丝冷笑出现在栖川宫的嘴角:「不,你还不够资格。我只是觉得惋惜,居然是像你这样的人,背叛他,伤害他,毁了他一生。」

    「……像我这样的人?」沈汉臣呆了一会儿,忽然笑了一笑。

    「他爱上你,是你三生有幸。你本应该拼了性命来保护他,来报答他。」

    「这是殿下的想法吧。」沈汉臣淡淡的说:「可是像我这样的人,想法有点不一样。」

    「什么?」

    「殿下,你试过一无所有吗?」

    栖川宫看着沈汉臣。

    「你没有。你试过一生中只是被人讥讽,被人嘲笑,被人看不起,甚至没有钱供养你最爱的人,让他和你一起受苦,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为了钱和他争吵,甚至连他想要的小玩意儿也没钱买来送给他的那种感受吗?──哼,你不明白。像殿下这样的人,一出生就拥有太多,你们这些金枝玉叶怎么会明白一无所有的人的感受呢?」

    栖川宫不说话。

    「这些,我也是慢慢的才明白的。你以为我不希望保护心爱的人?你以为我不伤心不难过?伤心难过又能怎么样?我能够救回他吗?我有这个能力吗?中国有一句古话,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在这一生一世,我只想好好活下去,就那么罪大恶极?」

    栖川宫缓缓说:「你想好好活下去没有错。但他为了你抛家弃徒,不惜一切。可是你居然辜负了他一片深情。」

    「一片深情?」沈汉臣大笑了一声:「你以为他真的爱我?他为了我抛家弃徒没错,可是后来他后悔了!他爱的不是我,他这辈子,唯一爱的只有唱戏!」

    沈汉臣冷冷的说:「只可惜一开始他并不明白,他来到我身边,才明白最爱是什么。所以后来他千万百计的就是想要再唱戏!」

    栖川宫抬起眼睫,一双眼睛一瞬也不瞬的望着沈汉臣。

    「真不敢相信,你会说出这种话。」

    「现在他在你身边吧,殿下。」沈汉臣扬起眉:「爱他的感觉怎么样?是不是根本徒劳无功?

    「我劝殿下还是不要白费力气。」沈汉臣冷冷的说:「因为他这个人,根本谁也不会爱。他的心里就只有他的戏!」

    「住口!」栖川宫猛地扬起拳。在一瞬间沈汉臣以为他想打他,他本能的往后缩了一下,但栖川宫只是狠狠的敲在墙上,他用力太猛,指节发出沉闷的响声。他的脸色因被激怒变得更加苍白:「谁也不爱,心里只有自己的人是你!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样自私的人!就算打你都会脏了我的手!」

    沈汉臣平静下来,笑了:「若不是有我这样的人,贵国又怎会找到汉奸走狗来加以利用?」

    栖川宫和他再无话可说,转身离开。

    走了几步,栖川宫停了下来,转身问他:「沈部长,你现在也算是功成名就。得到你想要的东西的感觉如何?不再一无所有,是不是就比以前快乐?」

    沈汉臣张了张嘴,他很想说一句是的,但是不知怎么的就是无法说出口。他张口结舌的看着栖川宫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脸色一点一点的灰败下去。

    栖川宫回到车上,容嫣已经坐在里面等他。

    听到他关车门的声音,容嫣没有回头。他正看着车窗外出神。栖川宫看着那纤瘦秀丽的侧影,就好像有人用银色的笔细细的勾出一道流利的轮廓,他的心中激起一种近乎疼痛的温柔怜惜。

    他对自己说,如果这个人肯爱我,我什么都愿意。

    ──什么都愿意。

    一个星期之后,在天津大戏院发生了一起轰动社会的凶杀案。

    正在表演期间,突然有个脏兮兮的疯子,手持一把明晃晃的剔骨尖刀,从戏院外一直杀进后台,见人就刺。那时的情景实在太疯狂可怕,竟然无一人敢上前阻止。台上唱戏的人也全愣了,等他们反应过来四散逃命的时候,那疯子已经上了台,他没有理会别人,一把揪住了秦家班的当红小生秦殿玉。据目击者说,当时上演的是白蛇传,一身许仙打扮的秦殿玉看清了眼前的人,突然整个呆住了,那一刻他的表情无法形容,说不出是惊讶,是恐惧,还是悲哀。然后他慢慢的,一点一点的跪了下去,跪在那个疯子的面前。

    他们似乎说了两句什么,但没有一个人听清,然后就看见那疯子高高的扬起手中的尖刀,一刀又一刀的猛刺下去。

    据验尸官说,秦殿玉一共身中六刀。但当时他连吭都没有吭一声,倒在血泊中的尸体,脸容竟然一片平静。

    巡捕房的警察很快的赶来了,那疯子没有丝毫要逃的意思。他提着那带血的尖刀,一直往戏院楼上走去,所经过之处无不激起一片惊慌失措的尖叫和逃避。但也有人看见,那疯子在哭,他仰着头,张着嘴,任眼泪在溅满血花的面颊上冲刷。那一幕说不出的凄怆可怕。等警察把剧院团团包围的时候,他已经站在剧院最上层的包厢。

    一身的血污,披头散发,这疯人竟然在唱戏。一开口竟然是妙绝无双的婉转清扬:「──一霎时把七情俱已昧尽,渗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我只道铁富贵一生铸定,又谁知人生数顷刻分明──」

    第23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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