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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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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北有高楼 作者:穆卿衣

    第25节

    他从来没有像此时这样看清自己的心。无论怎样的他,人前的,人后的,一无所有的自己,都刻着一样的爱情。

    ──他只要他能够活下去。

    容嫣在摇摇晃晃的车里沉睡,就像绳子绑紧着他的手脚,如何挣扎也醒不过来的深眠。

    真彦命人送他回上海,他已经在那里准备好一间房子,一些钱,他希望青函能好好的生活到战争结束。等他醒过来,他应该会去找他的徒儿,会回戏班子,回到从前的生活。一行眼泪,不断的渗出容嫣紧闭的眼角,怎么擦也擦不去。

    一直到最后,真彦说:「答应我,这是我唯一的心愿,答应我,好好的活下去。」

    「什么?那尸体不是容嫣?」东久迩宫亲王大吃一惊。

    伏见宫亲王的脸色阴沉。

    东久迩宫亲王重重的一拳击在桌上:「真彦这个笨蛋!」

    白蜡烛在静静的燃烧。

    屋角焚着香,空气里充满了宁静的安息香气。

    真彦已经洗了澡,换了洁白的和服。

    因为将要进行的是一项非常隆重的仪式。

    他缓缓的跪坐在白色的棉毯上,在他的面前,放着一杯清水,一把雪亮的短刀。

    他不紧不慢的喝完了那杯淡盐水,放下。

    肋差细长的刀柄,盈盈一握。真彦将它举到眼前,抽出它,刀锋雪亮的寒光投射在他的眸中。他的瞳孔缩成针尖般的一点。

    日本没有送上军事法庭的亲王!以前没有,以后也绝不会有!

    他,栖川宫真彦王,绝不会忍受这样的侮辱,让一帮低贱的平民坐在法庭上,对他品头论足,评判他的生死。

    他敞开衣襟,双手将刀对准肚腹。深深的吸了口气。

    「我爱你,青函,」他低声道:「一直到死。」

    刀锋刺入肚腹的那一瞬间,并不很痛,几乎是温柔的麻木,但冷汗瞬间挂满额头。他调整呼吸,接下来就是要用全身力气将它慢慢横移。

    就在这时他听见一声狂暴的大喝:「住手!」

    右臂突然像是被抽去力气,伴随着一声枪响他仰面后倒。

    拚命赶回来的东久迩宫亲王扔掉手里的枪,将他一把抱起:「快来人!快把他送医院!」

    刀还刺在腹腔里,没有人敢拔,他已经感觉到,体内的血在郁积。

    他的右臂软软垂下,血从指尖一直往下滴。

    东久迩宫亲王咬牙切齿:「真彦你这笨蛋!不许死!不许死啊!」

    一连四个钟头的连续手术。

    还有无止无尽的黑暗和昏迷。

    等他感受到光线,虚弱的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看到那个小胡子男人,坐在他的床边,向他露出微笑。

    「醒了吗?真是命大啊。医生为你输了五个血包呢。」东久迩宫亲王说:「还是应该说年轻真好呢?」

    他气息微弱:「谁……谁要你多管闲事!」

    「真彦,他们已经决定,不会把你送上军事法庭的。日本皇族看重他们的脸面可是超过一切。」

    他不想听这些,厌倦的闭上眼睛。

    东久迩宫亲王看着他说:「只是他们会剥夺你的亲王封号,你会以平民的身份送到法国软禁,等候天皇陛下的特赦……而且,你以后可能再也回不了日本了。」

    谁还在乎呢?他只想再睡一睡。

    东久迩宫亲王注视着年轻的表弟,那白得可怕的清秀的侧脸,接着说:「那个支那人,我已经从军部的通缉名单里将他除名了。」

    真彦睫毛一震,睁开眼睛看着他的表兄。

    东久迩宫亲王无所谓的说:「他已经死掉了,不是吗?是你亲手杀死的。」

    真彦用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眼光,看着这位表兄。

    「你知道吗,」东久迩宫亲王叹了口气,握起真彦的手,微微一笑:「虽然我很想骂你愚蠢,可是──小彦真的是个好男人呢。」

    第八章 红尘偏向门前惹

    大概在多年以前,栖川宫就已经秘密准备好了这处私宅。他知道容嫣是军部重犯,如果不为他备下一条后路,实在不能让人放心。当然,他也祈祷永远不要有机会用到这处宅子,但毕竟这一天还是到来了。

    房子位于静安寺路附近。环境条件都不错,屋里设施一应俱全,甚至连容嫣换洗的衣服都准备得妥妥贴贴。栖川宫当时是找了个中间人,和日本做生意的中国商人之手代买的,应该没人知道这屋主其实是个日本人。负责送容嫣的人是他最亲信的近卫,世代都是栖川宫家族的家臣。栖川宫把容嫣交给那人的时候说:「你要好好的保护他,就当他是我。用你那属于我的生命起誓,你会以这条性命守护他。」

    在深夜的灯下,容嫣听着那叫青木的侍卫转述的故事,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滴。他咬住嘴唇,把嘴唇都咬破了。

    那一刻容嫣甚至恨他,恨他在给了他那么多的爱之后,却又以如此决绝的方式将他生命的全部掠夺一空。他怎么能够擅自为他决定他余下的人生?他怎么能够以为,他承受得起,这苟延残喘的生命的沉重?但最可恨的是,自己却不得不活下去。他的命,是小树、是真彦的命换来的,他不是为他自己而活。

    所以就算是拼了命,也要活下去。

    栖川宫把每一件事每一个细节都想过了,他唯独没有想到一件事。

    许稚柳并没有回到上海。

    华连成的戏院早已被日军的炮火夷为平地,生满荒草。而从前容家旧宅,在日本人撤离后,驻进了一伙不知什么部队的残兵。容嫣在家门外徘徊良久,冷不丁听见里面大吼一声:「什么人?在那里探头探脑的?」一梭子弹就射在身边不远的石地上。

    从此容嫣再也没有回去过。

    上海变了,不是容嫣记得的上海了。

    亲人们都没了,这里也不再是家。

    容嫣整天整天把自己锁在房里,哪儿也不去,青木叫他吃饭,就吃饭,青木让他洗脸,就洗脸,沉闷得如同活埋。从此再也没有听他提起过真彦,就好像要把从前的一切,连同他自己埋藏在时间里。如果说那个叫青木的卫士曾经在心里瞧不起这个中国男人,到了现在,却只有尊敬。

    两个人,一个甘愿为另一个人去死;而另一个却不得不为了对方而活。青木无法形容这种事给他的震动,他隐隐约约的觉得,也许他见证的,真的是爱情。

    青木化名为吴青木,混迹在中国人中。他知道自己说话有口音,所以干脆扮做哑巴。外面的时局一片大乱,都与他们无关。他们本来以为可以静静的蛰伏在这小小的角落,静静的等待战争的结束,但还没到冬天过去,这平静的生活就被打破。

    当初帮栖川宫买宅子的那个中国商人,在全国越掀越高的抵制日货的运动下,生意连连亏损,自己的店铺也被做为汉奸铺砸了,又惊又惶之下,突然爱国转做红色资本家,把他过去和日本人打交道的事一一坦白。他交待的事包括在静安寺路替日本人买下的这宅子。那群砸他店铺的激进爱国青年决定代表原来的中国屋主,把屋子收回中国人的手中。等他们冲上门去,才发现那里原来住着两个人。

    无论容嫣怎么费尽唇舌他们都不走,非要容嫣交待他们身为两个中国人,为什么住在日本人的宅子里。其中有人动手推了容嫣,容嫣摔在地上。此时忍无可忍的青木扑了上去,他们打了起来。当他们发现青木原来是个日本人的时候,容嫣被坐实了汉奸的罪名。

    拳头像雨点一样落了下来,青木紧紧的伏在容嫣的身上,用身体替他遮挡住攻击,他把容嫣抱得很紧,他的汗水滴在容嫣的颈子上,他的血浸湿了他的背。容嫣颤抖着,大叫:「青木!」青木没有回答,他已经不会动,不会再回答了,但他仍然死死的伏在容嫣的身上,那些人拖都拖不开。

    「这个人好像死了!」突然有人说。

    所有的人都住手了。好像突然从一场狂热中清醒过来,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我们杀了人!」

    「我们打死了日本人!」

    「我们杀了一个日本人!」

    只不过是一群年轻人,突然经历了集体杀人的大事,慌张的四散了。

    「快走快走!」

    「我们杀人了!」

    「那这汉奸怎么办?」

    「下次再教训他!」

    「对,下次……」

    四周安静下来。

    身上伏着的身体好重,还柔软温热。容嫣艰难的从那具身体下爬了出来,他摇他:「青木!青木!」

    青木一动不动,惨白的嘴唇,血从嘴角一直挂到脖子上。他完成了对主人的承诺,用他生命守护容嫣到最后一刻。

    「青木!」

    容嫣抱着他,发出悲嚎一般的痛哭。这样的事还要到什么时候?还有多少人要为他而死?他已经受够了,受够了这惨痛的人生,这奉献的死亡。

    容嫣呆呆的站在窗台边,打开窗。

    冬天刺骨的北风瞬间吹干了他的泪痕。一种看不见的虚空召唤着他,他缓缓的把目光下移,俯视着窗下那落着几片枯叶的灰白的马路。只要轻轻一跃。

    多么轻易,多么轻易。

    他突然完全明白了肖碧玉在最后时刻的心情。计算着最终的时刻飞速的迎面而来,从心里忽然腾起一种欣喜的渴望,就好像是渴望着爱人的吻,就好像是渴望着落幕时的掌声,就好像是渴望着某件事情的,完全的终结。

    容嫣站在窗台上,望着远方,遗世独立。

    风吹动他的头发,吹起他的衣襟。

    「真彦,」他低声说:「你会不会很气我?可是我,我真的没有办法再承受……」

    他感到有一双手,在他的身后拥抱着他的身体。真彦在他的耳边说:「你答应过我,要好好的活下去。你答应过我,好好的活下去。」

    滚热的泪披了一脸。

    容嫣怆然退下窗台,猛然被拉入现实之中。他缩在地上,呜咽痛哭。

    一九四五年八月,日本宣布全面投降。劫火之后的中国大地,一片喜悦。

    许稚柳带着七零八落的华连成班底,回到了同样满目疮痍的上海。回到上海的第一件事,他就租了辆车回到从前丹桂第一台的旧址视查。

    让他吃惊的是,那儿里三层外面层围满了人,人群的中心是个烂台子,上面站着几个人,弯着腰,绑着手,太远了,看不清。台上有几个人在踢他们,台下一片群情激愤:「打死他们!打死他们!」

    「继续走,不要停。」许稚柳对那车夫说:「这是在干什么?」

    车夫说:「审判汉奸啊!天天都有汉奸揪这儿来打!该打!谁叫他们做汉奸!」

    现在全国都开始汉奸大审判。许稚柳曾经看过这样的宣传和新闻。

    在通缉大老奸的名单上,他曾经看到过一个熟悉的名字:沈汉臣。

    此时听车夫这样说,许稚柳皱起眉。他在想他应该去找谁通通关系,这可是华连成的地,怎么能被闲杂人等随便霸占征用?

    「你们看这个臭汉奸。」台上的壮汉像推介大力丸似的把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叫花子往前推,那叫花子竟是跛的,被人猛一推,站立不稳扑倒在地上。

    「别看他现在这可怜兮兮的样子,我们当初捉着他的时候他可风流着呢!还和个日本人住在一起!全中国人民都在吃苦受罪,他却摆着一副少爷的款儿,吃香的喝辣的,过得逍遥自在!」

    壮汉踢了他一脚,他缩起身子一动不动,像条死狗。

    「别装死!」壮汉揪起他又脏又乱的长发:「让大家看看你什么德性?卖个屁眼儿给日本人干,你们说这汉奸臭不臭!」

    台下一片乱嚷:「臭!」

    「臭得熏天!」

    「打死他,打死他这贱人!」

    「起来!」

    壮汉提着他的头发,让他勉强跪在众人面前:「向中国人民低头认罪!」

    「认罪!」

    「认罪!」

    那叫花子被揪着头发,痛得呲牙咧嘴,又瘦又干的下巴直缩起来,露出一口七零八落的残牙,此时却低声的很坚决的说:「我……不是汉奸……」

    「还不认罪!」台上几个人都走过来,打得他满台乱爬乱滚。

    「我……我不是汉奸……真的……」他用变了形的手指护着头:「我杀过日本人!我杀过……一个日本军官……他叫,他叫……」

    没有人理会他。很快他说什么都听不清了,只发出像挨打的狗一样痛苦的呜咽声。

    其实他早就被打得麻木了,如今十分的痛,他装出百分的痛。他算着这些人发泄得差不多了,赶紧趴在地下,一动不动,真的装起死来。这种批斗他已经经历过好多次,老经验了。

    果然,那些人对他的兴趣过去了,扔下他,转而批斗另一个汉奸。

    他趴在草台子上,微微喘气,不为人知的抚摸刚才被打过的地方,看看有没有骨头断掉,偷偷吐出嘴里的血水,满嘴又咸又腥。

    人群渐渐的散去了。

    他颤颤巍巍的从草台上爬起来,咳嗽着,拖着一条后腿,杵着一根破竹杆,开始找他的破碗。

    这一轮总算是斗完了,他要去开始他的老营生,要饭了。

    台上还趴着另一个四十多岁的尖头男人,鼻青脸肿的坐在那里喘气,看着这叫花子:「我说,你真的杀过日本人?」

    叫花子弓着腰找着碗,也不看他,嗯了一声。

    那尖头男人呵呵的笑起来:「你就吹牛吧,这儿都没人了,还在装给谁看?」

    叫花子找到了碗,拿在手里,它看起来更破了,差不多只剩下一半。

    「那个日本人,」叫花子捂着嘴,咳了几声,说:「我到现在还记得他的名字,他叫石原康夫。」

    尖头男人愣了一下,这是个很有名的日本军官。从前他做汉奸时听过这名字。

    叫花子又瘦又干的脸露出一个奇异的,有点骄傲的笑容:「把他切碎的时候,那感觉比海洛因还要过瘾。可惜我只杀了他一次。」

    华连成已经不是当初的华连成了。

    郑大傻子被强拉去当了兵,再也没回来。郑家两兄弟为了找弟弟,也入了伍,老二战死沙场,老三命大,没死,寄了家书回来,说在国民党军队中做了个小头目。看门的老张头病死了,没多久伤心过度的张妈也跟着去了。秋萍和孙三成了亲没多久,孙三赶着车在路上被一颗流弹打死。秋萍只好改了嫁,嫁给一个开药房的小老头儿做三房,听说也是受不尽的气。

    大师兄不服许稚柳,签了另一间戏班子走了人,还带走了庚子春儿一批闹腾的师兄弟,约莫一年之后,灰头土脸的庚子和一脸哀求的春儿抖抖索索的又摸回了华连成,原来那个戏班子早已出现财务问题,班主刻薄歹毒,专招不明就里的新人来唱戏,又不给工钱,最后还一顿打骂扫地出门。那班主有黑背景,大家都只好自认倒楣,打落牙齿和血吞。大师兄当初走的时候闹得最凶,最没脸面,说是要饭也不回去。庚子春儿在外面搭了几个月班,受尽了气,最后只好回华连成。许稚柳见他们已经走投无路,又想到从前,到底是一起学艺的师兄弟,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把他们留下了。含杏向来最讨厌庚子,本向许稚柳拚命反对来着,可许稚柳说,华连成如今是三千弟子俱散尽,老人也只有这几个了。

    这么些年,他和含杏的关系还是那样说不明理不清。

    他眼看着含杏空守着自己,如花美眷,都付与似水流年,心里说不出的难过着急。他明示暗示,含杏一概不理。他想跟含杏谈一谈,只开了一个头,含杏就开始流眼泪。

    含杏说:「柳叔,含杏哪里做错了?你是不是想赶含杏走?」

    许稚柳说:「含杏,柳叔就是不能忍心,看你白白耽误了你自己……」

    「我不怕耽误。」

    「柳叔怕。」许稚柳悲哀的说:「你不明白含杏,终有一天,你不再年轻,你会老,到那时,你还孤单单一个人,你就会恨柳叔,会怨柳叔了。」

    「我谁也不恨,谁也不怨。不明白的人是你,柳叔。」含杏咬着嘴唇。

    她拚死忍下了这句话没说:「容二爷是不会回来的了。」她知道这是许稚柳心底的一道疤,只要一揭,他们之间,就只剩下鲜血淋淋,再无余地了。

    含杏说:「我就是要陪着柳叔,柳叔若老了,孤单单一个人,至少还有含杏。含杏也一样。含杏什么也不要,只要有柳叔陪着就好。」

    回了上海,时局定些了,许稚柳决定原址重建丹桂第一台。

    他花了一大笔钱,疏通了关系,让国民政府当局出面,赶走了霸住容家旧宅的那一伙兵痞,收回了丹桂第一台的那块地,就开始找设计师,找建筑队,重建华连成的一方天地。

    这一切所用的资金,就是当初栖川宫真彦买容宅的那一箱黄金。

    这么多年来,许稚柳把这一箱黄金藏得很好。除了他谁也不知道到底在哪里。他本来是打算在有生之年亲手交给二爷,但回了上海,看到眼前的环境,他改变了主意。他要用这箱黄金来重新打造华连成的梨园霸业,他知道如果老爷在,老爷也会赞成他这样做的。

    等二爷回来的那一天,还给二爷一个闪闪发光的上海第一名戏班,远比还给他一箱黄金重要得多,有意义得多。

    为了重建第一台,许稚柳费心尽血,事无巨细,无不亲躬亲察。孙老金已是花甲老人,此时为了华连成的复兴,也是拼了老命,和许稚柳两人成天工地,材料场两头照应。但那箱黄金的事不知怎么传到了国民党的兵痞团长耳朵里。这天许稚柳刚拖着疲倦的身子从工地回来,就被请到国民党军部办公室,一夜未归。

    第五天了,许稚柳还没有放回去。

    含杏在家急得团团转。她知道柳叔是死心眼,他是要钱不要命。因为那不是他的钱,那是容家的钱。思来想去,终于横下一条心,去找那团长的顶头上司,驻上海第九军的辜军长家求情。

    两天后,许稚柳总算放回了家。

    他脸色青白,胡子拉碴,但看上去没受什么伤。那团长跟他先软后硬,一味的逼问他日本鬼子留下的黄金的事,要他上交国库作军费。他则咬死牙根不承认有这回事。只说是谣言。那团长急了,说:「别以为你不承认就有用!你们华连成自己的人说得言之凿凿,那还有假的?」

    许稚柳回了家,第一件事就是找到孙老金,要他查出来是谁把这消息传出去的。

    然后他得知了含杏为他求情的消息。她去了辜军长那里,一直到现在还没回来。许稚柳如受雷击。

    内鬼查出来了,竟然又是庚子。

    庚子早就不服气许稚柳私占着那么大一箱黄金,自打上次跟大师兄闹出宫却闹得灰头土脸的爬回来,一直觉得颜面无存,在这班子里远不如从前有地位,心理更不平衡。他听说国民党军又在备战,在向社会各界筹军费,偷偷跑到第九军第二团那里去告密,说许稚柳从前和日本人做交易,私藏了一大笔黄金。反正这黄金他是得不到了,柳儿这叫花子也别想得到!要是柳儿要钱不要命,国民党军把他毙了,那更好。华连成反正老人不多了,到时恐怕又到他庚子爷威风的时候了。

    认识许稚柳的人,这辈子从没见过他发那么大的脾气。他把庚子从大杂院一直拖到后堂容修容雅的灵前,把庚子扔在地上,让他向老爷大爷赔罪认错。许稚柳的嘴唇气得煞白,一双眼睛却像有火似的,亮得可怕,如果不是他还清醒的理智像钢铁一样箍住他自己,他恐怕就要在容修的灵前把这庚子打死。他逼着庚子背了华连成的班训,把他从此扫地出门。他咆哮:「容家……我们华连成怎么出了你这么个没出息的东西!你滚!再也别让我看到你那张脸!永远不许提你是我们华连成的人!」

    庚子魂不附体,许稚柳叫他怎么做他就怎么做,听到一声滚立时屁滚尿流的爬起来跑了。大家都冷冷的看着他。没有人敢去阻挡盛怒之下的许稚柳,也没有人打算这样做。

    大约一个月之后,含杏才回到容家。

    她看上去瘦了许多,再也没有从前那种抬头挺胸顾盼生光的神采。她低着头,在太阳底下,像个鬼魂般回到容家。一回去她就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许稚柳找到她,跟她说话,求她不要走,她一言不发,自顾自的收拾。

    「含杏!」许稚柳苦苦哀求:「都是柳叔的错。当初是我一时心软,把那条喂不熟的狼又留在了身边。都是柳叔的错,是柳叔害了你。含杏,你是在怪柳叔吗?求你,不要这样离开柳叔。」

    含杏停了停,转过身来,看着许稚柳。她那清瘦的小脸,那削瘦的肩头,像一朵苍白的单薄的小花,她用那幽光闪烁的黑眼睛直视着许稚柳:「柳叔,你能回来,含杏不知心里有多高兴,怎么会怪你呢?只是含杏再也没脸死赖在柳叔身边了。含杏已经……」她的嘴角浮起一个笑:「这次含杏真的死了那条心,再不会缠着柳叔。或许这对柳叔,对含杏,都是一种解脱。」

    她回过身去,拿起小包袱往外走,许稚柳分明看见,有一串晶莹如星的泪滴在地上。

    那一刻许稚柳心如玉碎。

    他想,他不能再辜负这个女人,在伤害了她那么多次之后,这一次,他绝不能放她走。他上前两步,张开双臂,紧紧的将含杏拥在怀里。

    含杏挣了一下,没挣脱,也就不动了。

    他抱得太紧了,紧得发痛。然而再没什么比这种痛更能抚慰此时含杏身心的伤害。含杏不动,不说话,她在等待,等许稚柳自己去下定决心。

    许稚柳将脸贴在含杏的背上,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含杏,嫁给我。嫁给我好不好,含杏?」

    含杏闭上眼睛,眼泪止也止不住的往下滴。她咧开嘴,不知想哭还是想笑。然后她回转身,用尽全身力气紧紧回拥着许稚柳,将泪湿的脸贴进他的胸膛,她失声痛哭。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得这样伤心,其实那时她的心情是无比的高兴,仿佛一生的守望,都只是为了这一刻的到来。

    第九章 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既然决定要结婚了,婚事开始操办。

    第一台也在加紧重建,已经初具规模。华连成上上下下,忙得不可开交。

    看大门的是新请来的伙计,二十来岁,叫安子。这天他看见门外站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乞丐,披着麻布一样的破衣裳,手里拿着只破碗,一边咳嗽,一边畏畏缩缩的往里面张望。他走过去:「看什么看?」

    老乞丐嗫嚅着说:「少爷,我想请问,从前这里住的那伙军爷呢?」

    他的脸上有一道长长的疤,他的声音又沙又哑。

    「什么军爷?现在这里住的是许老板!」安子像轰苍蝇一样挥手:「快滚快滚!我们家老爷现在正有好事儿,没得沾了你的晦气!」

    那乞丐用一种很奇怪的姿势动了一下,他拖着那条断腿,上前一步:「许老板?是许稚柳?」

    安子说:「喂,我说,你再不走我可打人了!」

    那叫花子像没听见他的话一样直往里走。安子慌了,一把揪住这叫花子的黑手臂,将他往外重重一推:「老子叫你滚!耳朵聋了吗?」

    那跛子摔了出去,碗和竹竿扔开两边,他趴在地上咳嗽,半天爬不起来,嘴里不知在嘟嚷着说什么,谁也没听清。

    安子看着那叫花子又一瘸一拐的走上来,小心翼翼的,像只怕挨打的狗:「少爷,我,我想见见许老板。」

    「你这叫花子,见我们许老板干嘛?」

    「你,麻烦你跟他说,二爷想见他,他一定会见我的。」

    「二爷?哪个二爷?」安子指住他,哈哈大笑:「你是哪门子的二爷!哈哈哈,老子还没见过要饭的自称二爷!」

    叫花子不安的动了一下,仿佛非常羞惭,但仍然坚持,压低的声音说:「我姓容,容二爷。」

    安子再次大笑,突然想起了什么,顿住了:「你该不会说,你是这宅子从前那家主人,容嫣容二爷吧?」

    叫花子抬起眼睛,那布满沧桑的,眼角堆满皱纹的眼睛,其中有一只像爆了血管,是红色的,说不出的丑陋可怕。他说:「我就是容嫣。」

    安子觉得这人实在不要脸至极。

    安子说:「我见过要饭的,还没见过像你这么死皮赖脸的。以为耍诈说自己是容二爷,就有人把你当爷爷供起来,管吃管住了?你他妈先撒泡尿照照镜子。听说容二爷当年那可是貌比潘安的人物!算起来今年也不到四十吧,你先看看你自己这把老骨头,说你是二爷他爸都嫌老!」

    叫花子低下头,用那只血红的眼睛,看着自己又瘦又干的手。他剧烈的咳嗽,然后说:「我真的是容嫣。」

    这时一个女人的声音说:「安子,你在这里叽叽咕咕的跟谁说什么?说个不停?」

    一个丰腴的少妇,牵着个小胖男孩走了出来。

    那安子立时换了一副讨好的笑脸:「朱家嫂子,您这是上哪儿啊?」

    「含杏妹子不是要成亲了吗?我给她到裕记绸缎庄订的那西洋纱料子,不知今天到货了没有,这就去给她看看。她呀,这两天忙得气都透不过来。」那朱嫂子眼尾一扫:「哟,你刚才就是在和这叫花子说话啊。哪来的?一股臭味儿,赶快打发了得了。」

    叫花子一直盯着她看。

    这女人好生面熟。虽然她老了些,也发福了,但他记得她。她是他爸从前的一个小丫头,叫……叫什么来着?

    怎么也想不起来。

    安子笑:「朱嫂子,你说好不好笑,这家伙还自称是容二爷。」

    朱嫂子本已走开了,突然心里一动,转过头来,仔仔细细的看了他一眼。然后摇了摇头,这个人太老了,不可能是二爷,完全不一样。她自信,如果容嫣站在她面前,她一定会认得的。天底下能有几个那样的二爷?

    安子又取笑那叫花子说:「二爷可是当年的红角儿,你既然说你是,那你唱一段来听听?」

    叫花子盯着那朱嫂,她叫什么名字来着?他摇了摇头,用沙哑的声音说:「忘了……不会唱了……嗓子坏了……」

    安子摆手:「快滚快滚。」

    朱嫂觉得那老叫花子一直可怜巴巴的看着自己,虽然那血红的眼睛好生吓人,但到底妇人心软,回了身,拿出两个馒头递到他面前:「我本来带着要给儿子当点心的,你拿去吃吧。」

    容嫣盯着那两个雪白的馒头,吞了口口水。

    他到这里来,不是为了要饭。他是来见柳儿的。可是,他真的饿慌了,他已经两天没怎么吃东西了,更没提多少年没吃过这样又白又香的馒头了。可是,他是来见柳儿的,他不是来要饭的,他要了这馒头,他就不是容二爷了,他就真的只是个叫花子……他的心还在想,他的手已经紧紧的抓住了馒头,狼吞虎咽的往嘴里塞,就好像怕谁和他抢一样。

    朱嫂子叹了口气,拖着孩子转身走了。

    他用残缺不全的牙嚼着馒头,哽得直翻白眼。安子看他吃得凶,担心起来,踢了他一脚:「喂,你滚远点吃,别在这里哽死了!」

    他突然猛咳起来,嘴里的馒头都喷了一地。

    他跪在地上,拚死拼活的咳了一阵之后,突然抬起头来说:「环儿!」

    安子说:「什么?」

    「她,她叫……环儿。」容嫣含含糊糊的说着,一跛一跛的走开了,拾起地上的竹竿,又去看他的宝贝碗,它已经摔成几块了。容嫣把它们小心的捧在手心,拄着竹竿,拖着后腿走了,老远还听得见他咳嗽的声音。

    又沙又响,拚命的咳,好像要把肺吐出来。

    大喜之日近了。

    容宅上上下下都挂了大红灯笼,火红的龙凤对烛也点起来了。一连下了几天的雨,也无损华连成上下一派喜洋洋的气氛。

    一身黑色绸缎新衫的许稚柳,独自站在后院小屋,容修容雅的牌位前。

    「老爷,新的戏院子修起来了……一切都很顺利,是您在天有灵,保佑我们吗?」

    「大爷……日本人真的败了……我们中国没有亡,大爷,您高兴吗?」

    无可言说的前尘往事,像一阙昔日的歌,无声回荡。

    门轻轻的响了一声,许稚柳从旧梦中惊醒,是环儿。不,现在应该叫她朱嫂。她嫁了个姓朱的男人,招为上门婿,仍然留在华连成帮手。

    「朱嫂,有事吗?」

    朱嫂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算了,没什么事。」

    许稚柳起了身,上前:「朱嫂,有什么事,你跟我直说无妨。」

    「是这样的……」朱嫂迟疑着说:「前些天,有个要饭的叫花子,要到了咱们门口……」

    许稚柳看着她。

    「我本来以为,他就是个要饭的,给了他两个馒头,把他打发了就算了……但是,后来听看门的安子说,那要饭的嘴里说了一个人的名字……」她抬起头:「那是我从前的名字,环儿。」

    许稚柳的嘴唇微微张开。

    「这个名字,自我嫁了就没再用了,不要说要饭的,就是新来的丫头奴才们都不知道……而且,而且那个要饭的还说,还说……」

    「还说什么?」

    「他说他是二爷。」

    许稚柳只觉得头轰的一昏。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朱嫂慌了:「我,我……我从小服侍二少爷,我怎么会认不出二少爷呢?可那个人他不是!二爷今年还不到四十吧?可那叫花子又老又残,怎么看也是五六十岁的人了,他,他哪能是二爷呢!」

    许稚柳完全昏了头,紧紧抓住她的肩:「这是多久的事了?你怎么不早跟我说!」

    「大,大概十天前……」

    许稚柳扔开她就往外冲。

    「柳少爷,你到哪儿去?柳少爷?」

    他不理她。

    朱嫂跑快几步,扯住他:「我不敢告诉你,也就是因为这个!柳少爷,你都快成亲了!这时候不能节外生枝!」

    「环儿!」许稚柳瞪着她,大吼:「那是二爷!是二爷啊!」

    他叫的,是她从前的名字。

    朱嫂一震,慢慢的松了手。

    许稚柳跑了出去。

    二爷回来了。他要找到二爷,把二爷带回来。

    这一次,就算山无棱,江水竭,天地合,夏雨雪,再没有什么能把他们分离。

    一连三天,许稚柳没有回家。

    眼看着大喜之日到了,新郎倌却不见了。

    孙老金急得满脸皱纹:「戏要开场了,唱戏的角儿却不见了,这柳儿少爷怎么还没个分寸?」

    朱嫂小心翼翼的问:「含杏妹子,那咱们要不要改日?这,这还怎么办?」

    含杏呆呆的坐在椅子上,呆呆的望向一边,听了这话,嘴角忽然浮起一朵冷笑:「办!今天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是他亲口说要娶我的!今天就是咱们的大婚之日。我不改。我就要今天嫁他,他在不在我都嫁。」

    许老板要成亲,业内来庆贺的角儿行家们都不少,场面儿们也来凑个兴,敲锣打鼓好不热闹,唱礼的收礼的,到处一片喜洋洋。可进到屋里一看,到处不见新郎倌,直到吉时快到,一身火红嫁衣,打扮得亭亭玉立的新娘子都准备拜堂了,还是不见新郎倌。大家都有些狐疑,这到底是唱的哪一出啊?

    含杏今天是豁出去了。

    反正她的脸已经是丢光了,她已经不想做人了。可是她死也要嫁那个男人。今天是属于她的,是她一生一世梦寐以求的那一天,她不能让任何人把它夺走,哪怕是许稚柳。

    「吉时到──」

    她披着红盖头,把手搭在红娘手上,缓缓的走了出来。只是在大红地毯的另一端,并没有她的如意郎君在等她。

    所有的人都看着她,面色复杂,她看不到,也就不去管。她的眼睛,只盯着红盖头下露出的,那一点点红色的地。她一步一步的走,好像踩在云端,每一步都要踩扎实,生怕一个闪失就会跌倒。

    「一拜天地──」主持人在高声唱礼。

    这时看门的安子突然扑了进来:「许老板!许老板他回来了!」

    含杏身子一僵。

    人们发出低低的嘈杂的交谈声。

    含杏揭开红盖头:「他在哪儿?」

    「许老板一回来,直接,直接进房了。」安子说:「他……他不是一个人回来的……」

    三天的时间,许稚柳找遍了上海的每条大街小巷,问遍了每一个老少乞丐。最后他在一个破旧的小道庙里,找到了他。

    很远就听到他咳嗽的声音,剧烈的咳嗽,咳得撕心裂肺。

    他闭着眼睛,缩在癜塌了一半的供台后面,身下铺着几张发潮的报纸,衣服破得像麻布袋。麻布袋下露出的手,全是干枯的骨头,像连血液都枯竭了。他又黑,又瘦,散发出浓浓的臭味,那是混合着汗水,尿液,病人的气味。他缩在那里像个孩子般大小,只是不停的咳嗽,咳得全身抽搐。

    一地都是带血的浓痰。

    许稚柳慢慢的走过去,在他身边蹲下,伸出手,轻轻的扶他的肩头,想看清他的脸。无法形容那一刻他复杂的心情。既希望那是他,又希望不是他,他抚开那花白的,又脏又臭的长发,露出那人的脸,那人也正看着他。从那一只血红,一只黄浊的眼里,慢慢的流下带着血丝的眼泪。那一刻许稚柳五脏俱碎。

    他低下头,将头抵在那人佝偻干枯的胸前,泣不成声:「二爷……」

    一直到这一刻,他竟然还是不敢将他紧紧的拥入怀中,虽然他无数次在梦中曾经企盼过。那人费力的抬起一只又黑又瘦的手,轻轻的抚摸他的头发:「傻孩子,别哭。」

    一切,就和过去一样。

    许稚柳把容嫣抱在怀里,他瘦得像具干尸。但柳儿珍重的抱着他,好像怀中是这世上最珍贵的宝贝。

    一进容家大宅的门,容嫣轻轻的叹了口气:「终于回家了。」

    只这一句话,许稚柳已经泪流满面。

    他一直把他抱到二爷从前的房间,放在他的床上。

    容嫣有点不安:「柳儿,我,我身上脏……这床……」

    柳儿心中酸楚无比。他摇头不说话,只怕自己一开口说话声音都会变调。

    他亲自打了水,给他洗手,洗脸,抹身。容嫣的脸完全的变形了,鼻梁下颚都被打碎过,眼睛陷落得好像两个黑洞。有一道长长的,丑恶的伤疤横过他的脸,让他的面孔扭曲起来。他的身体更是伤痕累累,触目惊心,皮肤皱起,骨节突出。但许稚柳小心温柔的擦拭着,仿佛仍然是当初那温香软玉般的身体。

    「柳叔!」

    一身红衣的含杏闯了进来。

    许稚柳甚至没有回头。他已经忘了她,忘了这个世界。此时他的心里眼里,只有二爷而已。

    「柳叔!」含杏猛地扯过他。

    她突然怔住了。她看清许稚柳那满脸的泪痕,还有那双痛苦的悲哀的眼睛。那悲哀像是深不见底的夜色,横亘在他们之间。

    在那一刻,含杏知道自己败了。这整个世界都败了。

    「柳叔,」她颤声说,哀求般的,想挽回:「你,你答应过今天娶我的,柳叔……」

    「对不起,含杏……」许稚柳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用,可除了道歉,他不知该说什么。

    许稚柳说:「我找了他一辈子,等了他一辈子。现在他回来了。我再也不能离开他。」

    含杏呆呆的看着他:「他到底是你什么人?」

    许稚柳说:「他是我的师父,他是我的父亲,他是……」他没有说下去。

    含杏的目光移到床上那半昏迷的老乞丐身上,浮了一点悲哀的笑:「他就是二爷吧?」

    扯住许稚柳衣衫的手,松了。

    含杏木然的,失了魂般的走了出去。

    那些来贺的宾客,个个都是人精,眼看势头不对,一个个找着借口打着哈哈溜了个干净。刚才还那么热闹的大堂,现在只剩下一片空荡荡的红色,中央两支快要烧尽的龙凤红烛,映着一个孤伶伶的大红喜字,凝固着红色的烛泪。说不出的凄凉。

    含杏走过去,脚一软,跪在地上,仰望着那红底金喜字。

    许稚柳没有说出口。可她已经完全的清楚明白,那个人,才是他今生唯一的爱人。

    第十章 落尽深红只柳存

    容嫣从半睡半醒中惊醒,昏浊的眼睛看不清,只看见一团红色的火,然后又慢慢退了出去。

    「柳儿。」容嫣嗄声说。

    「我在,二爷。」

    「好像有女人哭的声音……」

    许稚柳静了静,不说话。

    「柳儿。」

    「二爷?」

    「我……我一直好想见你。」容嫣轻声说。

    第25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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