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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3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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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奉天往事 作者:夏隙

    第39节

    来到正殿门口,我却停下脚步,说道:“你带安喜进去吧,我就不进了,和胐胐在外头等着。”

    刘国卿顿了顿,说道:“也好。”然后拉着安喜的手进了去。

    安喜的另一只手还攥着风筝,线轮则在我手上。我毫无形象地坐在殿门口的台阶上,放下线轮,一把一把地顺着胐胐的毛。不一会儿,我问他:“你喜不喜欢安喜?”

    胐胐懒洋洋地侧身,就地一躺,甩甩尾巴。

    “那你留下,陪在他身边吧,好不好?”

    胐胐的尾巴不动了。

    “留在他身边,让他无忧无虑的。”

    胐胐跳进我怀里,“呜呜”出声,似乎在哽咽。

    我笑骂道:“没出息的东西,又不是生离死别,交代你个任务还这么费劲,要你有啥用?”

    这次胐胐不像从前装疯卖痴,乌溜溜玻璃似的大眼球满是不舍。

    我叹了口气,下巴搭在它的脑瓜顶上,惆怅地望着这场太阳雨。

    作者有话要说:  唔,下章是重点+爆点+转折点,老依要发威啦23333

    留言哦么么哒~

    ☆、第一百八十九章

    这次进去的时间短得很,不过片刻,安喜便顶着个秃瓢迈出门槛,手里挥舞着风筝,带起绢布翻飞。我看着他没心没肺地朝我跑来,边叫道:“二叔,二叔,雨停了没有?”

    刘国卿跟在他后面,正与老太太寒暄。我蹲下来,任由安喜扑进怀里,说道:“没停呢,还得下一阵儿。”

    安喜着急道:“咋还不停,我想放风筝,你让雨别下了!多耽误事儿啊!”

    他嘴里时不常就蹦出些大人话,也不知是和谁学的。乌云缓缓向西而来,细密的雨丝轻轻拂过五官,沁凉清透。我把外衣脱下来,挡在安喜的头顶上方,他恍然未觉,犹自鼓捣老鹰的翅膀。

    刘国卿抬头,瞧见我们的情状,也脱下外衣,罩上我的脑袋,责备道:“今年没咋犯病,你就忘了自个儿的肺子了?冻病了怎么办?”

    我应景地打个喷嚏,抢过刘国卿尚且干燥的外衣穿在身上,又让他继续给安喜遮风挡雨。老太太小脚,行得慢,跟在后头,还有些距离。安喜的全部心神被这场恼人的小雨夺走了,并没有向奶奶撒娇。

    借此空档,我眼神一瞥安喜的光头,问道:“这是成了?”

    刘国卿道:“成了,老主持的关门小弟子,待遇都是最上等的,不必担心受欺负。”

    我似笑非笑地睨他:“瞧不出来,你还挺有本事的。”

    “再有本事,我也是你的。”他也笑了,凑到我耳边说,“我是剑,你就是剑鞘。”

    “说话注意点,小心闪了舌头,”我骂了一句,见老太太愈加接近,便收敛起神色,明知故问道,“咱该走了?”

    “……嗯。”

    恰逢安喜忽闪胳膊,抱住我的大腿,仰头又问:“雨咋还不停呀?都下老长时候了!”

    我低头问他:“你会放风筝了不?”

    “你都教我了,还能不会呀!”

    “做人要谦虚。”

    “啥叫谦虚呀?”

    “……算了,你就一直这样吧,挺好。”

    安喜听不明白,也不纠结,老生常谈道:“下雨就放不了风筝了,烦死下雨了!老鹰一点儿也不厉害,哼!”

    “老鹰厉害着呢,我不是跟你说了?这只是风筝,风筝被淋湿了就飞不起来了,但是真正的老鹰,别说这点儿毛毛雨,就是暴风雨,也照样飞。”

    小崽子将风筝往前一递,审视道:“那它咋飞不起来呢?”

    “这是老鹰风筝,不是真正的老鹰。但老鹰风筝就这么厉害了,能飞可老高可老高的,你说真正的老鹰得厉害成啥样?”

    “好吧,都怪下雨。”安喜意犹未尽,舔舔嘴唇,“我都没见过老鹰,搁哪儿能看着啊?”

    我想起了雷子,在土匪窝的时候训练的那只肥鹰。安喜哪里是没见过,他是记不得了,那时候,雷子和他感情好着呢。

    “以后有得是机会。”终是忍不住,摸了摸他的秃瓢,“安喜,你与佛有缘,但是要遇着了喜欢的人,就还俗吧,佛祖不会怪罪的。”

    安喜疑惑地瞅瞅我,他还不懂什么叫“有缘”、什么叫“还俗”。

    老太太小脚倒腾得倒是快,上前向我们道谢,又拉着安喜,让他同我们道别。

    安喜瞪大了眼睛,大叫道:“二叔,你不要放风筝啦?”

    “……今儿放不成了,改天吧。”

    “那好吧,改哪天啊?”

    这孩子咋恁较真儿!

    “再说吧。”我说,“我让胐胐留下来陪你,你们俩要好好相处,知道不?”

    刘国卿越过来的眼神有一瞬的讶异,却未多话,默认了我的决定。

    “二叔……”

    我披着刘国卿的衣服,将自己的留给了安喜。衣服兜里有一只硕果仅存的豆面饽饽,给安喜翻了出来,叮嘱他饿了吃,末了冲他笑着挥挥手,刘国卿则在一边说:“安喜再见。”

    “二叔……”安喜亦步亦趋地跟在我们身后,“二叔,你记着啊,回来跟我放风筝……”

    “二叔……”

    “二叔……”

    我走进雨幕,再走几步,便可晴朗加身,去拥抱摇摇欲坠的夕阳。

    可是我把我的儿子留在了冰冷的烟雨中。

    ……………………………………

    谷雨的节气,雨丝缠绵悱恻,寒气绞作绕指柔。

    因着天气,我与刘国卿皆提不起精神,相对来看,便是郁郁寡欢。安喜的“画作”已恢复如初,我们打算顺手将屋子好好打扫一番,洁净的环境总会令人心生愉快。

    家务里有着大学问,我不曾做研究,委实是个门外汉。刘国卿对我唯一的要求就是不要添乱,我也识得大体,并不轻易发号施令,偶尔给他递个抹布、搬个凳子,足矣。

    刘国卿有着细大不捐的癖好。归拢橱柜时,我们翻出了久置生尘的照相机,正是我送他的那一台。回忆当年的光景,已是白云苍狗,时过境迁,不由唏嘘嗟叹。近些年照相机发展迅速,操作更加简单,形状更加便携,以此比较,我们的这台不免老旧。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我想把照相机扔了,没什么用,还占地方,以后再买个新式的不是挺好?刘国卿却不同意,说道:“用这个用惯了,还有些菲林没使呢。”又遗憾道,“我俩都忘了,应当给安喜照个相,权当个念想也好啊。”

    提到安喜,我们都不吭声了。照相机回归原位,连带着菲林盒也被细致地擦拭了一遍。那个盒子里,还有一张,我站在书房留声机旁的相片。

    是刘国卿趁我不注意拍的。他不懂摄影技术,正如我不懂打扫房间。然而这张相片照得好,与照相机一起不见天日,有些可惜了。

    我拿着相片跟他嘚瑟:“你瞧瞧,我年轻时候多帅!”

    他装模作样地看了良久,评价道:“嵚崎历落,风姿特秀,爽朗清举。朗朗如日月之入怀,肃肃如松下风。眼烂烂若岩下电,黯黯明黑,棱棱露其爽。”言罢含笑目视我,补充道,“且经年不改。”

    我哈哈笑道:“你这夸人夸大发了,几句话揉了多少个美男子的赞誉。不过你既然敢说,那我也就当之不愧。”摸摸脸,继续道,“但还是老了,皮都松了。哪像你,还年轻着,可谓‘轩轩若朝霞举,濯濯如春月柳。’”又冲他眨眨眼睛,“你以为就你会背书本上的东西?我虽不好学习,可好歹官家出身,多挨几次打,傻子也会了。”

    刘国卿蹙眉道:“说了多少回了,你不老,咱还得生闺女呢。”

    “你不觉着俩老爷们儿谈生孩子的话题很奇怪吗?”

    “有什么奇怪?”他低低耳语般笑道,“如果可以的话,我情意替你遭罪。”

    “你就糊弄我吧,”我狠狠戳他的心口,“要是有心,今晚让我鼓捣鼓捣?”

    “今儿可不成,收拾一天的房子,累得慌,明儿一大早还要去警署报到。”

    说到正事,我俩敛襟而起。日本为挽救在太平洋战场的接连失利,向关内发动了更大规模的新线进攻,但人员不足,需要从东北“招募”大量青壮年充入日军。奉天辖地的招募活动,由警署负责开展。因此刘国卿销假过后,便会行程忙碌;又要暗中输送情报,无暇他顾。

    如今我已与上头完全失去了联系,比之刘国卿,算得上无官一身轻。我并不想再给他增添压力,心中却闹挺,难免旧事重提:“你别忘了……去瞅一眼依宁。”

    刘国卿一口应下。可接连几天,他心事重重,脚不沾地。我明白警署的工作强度,而且“伪军”“汉奸”并不是好词儿,尤其在游走在黑暗中,不为被保护者通晓,背负双重重担的孤独,无法用世界上任何一种语言进行完美的表述。

    我能做的,唯有竭尽全力帮他分担哪怕一小部分的事情,也算换得他早卧床个一时半刻。

    及至炎炎夏日,招募工作收尾,刘国卿又得了几天假期,难得主动说道:“我让副官打前战,去通知你太太了,明天一早我们悄悄去,但恐怕待不了多长功夫,你做好准备,我们早去早回。”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总是高估自己的手速和叙事容纳量_(:3」∠)_ 老依明天才会爆 静候哈静候~

    ☆、第一百九十章

    是夜,风雨大作。

    我辗转反侧,连累刘国卿中宵入不得眠。失去安喜的伤悲被即将见到依宁的喜悦冲淡,我禁不住幻想依宁足音跫然之貌。刘国卿在一侧悠然作态,重提“闺女”一事,被我含糊敷衍了过去。

    刘国卿穷追不舍,二人干脆在床上扭打起来。尚未分出胜负,有规律的敲门声在狂风骤雨中突兀响起。我的手臂还卡在他的肩头,闻声,动作凝固,纷纷竖起耳朵。敲门声响了两次,都是“一三二”的排列。

    刘国卿舒展开眉宇,松了口气般止住我老鼠似的、慌忙开窗躲去后院墙角的尴尬举动,说道:“没事,是我的人。”

    我依然没有放松警惕,与他一齐下床,掩藏在卧室门后,只露出一只眼睛,暗自窥探大门口。刘国卿划开门锁,门外风声呼号,大雨如注,雷电交加。闪电劈开阴暗的夜晚,门口伫立着一位军人,军装已经湿透,紧紧地黏贴在他的身上,仿佛攀附藤架生长荆棘,困缚着他的行动。

    他向刘国卿行了军礼,在刘国卿的侧让下进了客厅。大门将糟糕的天气阻隔在身后,房间并没有因为多一人的加入而变得嘈杂。灯光下,我辨别出了这人的身份,他是刘国卿的副官,姓何,之前一直充当司机,他知道我的存在。

    刘国卿回头看我一眼,我这才走进客厅,想了想,决定抬高刘国卿的面子,径自去厨房给他的副官倒了杯热水,里面还放了一小撮茶叶。

    刘国卿意外于我的平易近人,但他没有就这点小事大惊小怪。何副官接过热茶,道了声谢,却没有喝,而是握在手里取暖。他神色焦急,言辞清晰地说道:“刘文书,依先生,事情有变,我们得改变计划……”

    刘国卿道:“怎么回事?”

    何副官将双目转向我,道:“依先生,令公子——大公子领着宪兵队去家里了!”

    我双耳轰鸣,几乎站不稳当,双手死死抠着桌面,咬紧牙关,字音从牙缝里硬挤出来:“依诚?!”

    刘国卿转身进屋拿了一把雨伞,衣服也没来得及换,对我道:“你在家呆着,我去看一眼。”

    “我也去!”我回过神,抓住刘国卿的胳膊,一手往腰间别抢,“小兔崽子找死,老子他妈的亲自送他一程!”

    “你!”刘国卿气急败坏道,“宪兵队可都在!一票日本人,我看是你找死!”

    “那是我儿子!”

    我俩像被侵犯领地的狮子,相互咆哮,皆不退缩。何副官抬腕看看表,说道:“刘文书,我开了车来,依先生可以待在车里头,我不停在宪兵队眼皮子底下就成了。”

    这主意暂时使我们偃旗息鼓。车子一路风驰电掣,蹑影追风。何副官驾车技术上佳,一心二用亦不成问题,于是简单叙述了来龙去脉。他也所知甚少,只是偶然在回去的路上看到了依诚与宪兵队行在一路,交谈过密,行进方向正是依家老少暂居之处,便连夜赶来通知了。

    我手攥枪杆,冷汗连连,背后湿了一片。刘国卿扒开我紧如鸡爪的手,十指相扣,问道:“老何,你听见他们说什么了吗?”

    “我当时在开车,啥也没听见。”

    刘国卿又问我:“依诚原来和宪兵队的认识吗?”

    我摇摇头,心神不宁,坐立难安。我实在想不通,依诚究竟要做什么!

    刘国卿瞧了眼前排,低声安慰道:“依诚那小子做事有分寸,事情也许还没那么糟糕。”

    多说无益。我没有回应,侧脸看向车窗,玻璃上已爬满藤蔓般的水滴,全然不见外面景象。

    山雨已来风满楼。

    老何将车停在了街尾胡同边。他关了大灯,因为我们并不需要光源——日本人已先一步到达了!

    我眯起眼睛,使劲儿往前玻璃凑,雨刷器疯狂地舞动身躯,却只能短暂地掀开雨帘一角。这位置选得巧妙,若没有恼人的雨,我可以一清二楚地看到日本人的行径。可今日不是黄道吉日,时辰也非良辰吉时,有了密密麻麻的雨针织成的碧纱橱遮挡,我只能依稀瞧见,有两个宪兵在拽依宁上车!

    我头脑发昏,推开车门就要往外撩。刘国卿抱住我的腰,急促道:“你别急,有我呢!我去看看!”

    被他拖回座位上,我咬得牙根吱吱作响。那车是装人用的大篷车,我看不清里面是否有人,可不论如何,都轮不到我的女儿有此“殊荣”!

    刘国卿下了车。老何从后视镜盯着我,忧心忡忡地说道:“依先生,您可别让我难做,可不能出去啊。”

    我心脏里面敲锣打鼓,整个人都在震颤。咽了口唾沫,密切地关注情势。又有两个宪兵从屋里出来,他们押解的,是我妹妹!

    坑洼的雨地中有个瘦弱的人影狼狈地向依宁爬去,她抬起脸来,泥浆敷面,只能从脏乱湿长的头发辨别出这是个女人。这房子里能称为女人的只有三个,依宁依诺被日本人抓在手里,那这女人还能是谁!

    领头的队长一类的人物凶狠粗暴,抬脚踹翻了我端庄优雅的太太,将黑洞洞的枪口顶住她沾染黑泥的额头。队长回过头,咧嘴笑着说话。他的身边站着依诚,我十七岁的大儿子,他年轻英俊的脸上挂着不以为然的漠视,仿佛枪口下的女人不是他血脉相连的母亲,而仅仅是一只渺小的蚂蚁。

    依宁扭头朝依诚哭叫着,我看得到她的口型,她在叫“哥”。

    这一刻我忘记了呼吸,瞳孔如死人般放大。车里紧密的空间静悄悄,似乎所有的力量均供给了眼睛,我聋了、哑了,世界静默,时间慢流……

    他们究竟要做什么!

    “嘭”的一声,枪响!举枪的日本兵应声而倒。刘国卿仍保持着扣枪的姿势,在宪兵队端枪所指的包围中大步流星,来到了我太太的身边,悉心地扶起她,并给了她一条手帕。

    我垂下眼睛,像是要把余生的心跳尽数用光,脑袋一阵阵眩晕,手脚冰凉,衣衫浸满了冷汗。

    分不清哪里不大对劲,体内深处泛着疼——好像是疼,我辨不出了。

    依宁傻愣愣的,小妹也受了惊吓,唯有太太尚存一丝冷静。刘国卿没有收枪,转而对余下的宪兵下达指令。然而没人服从。他们一直在交谈,却扞格不入,看得我胆战心惊。

    疼痛越发密集,我缓缓靠坐在座椅上,强忍着没出声。

    老何忽然欢呼道:“依先生,宪兵队放人了!”

    我仓皇抬头,四名宪兵松开了依宁和小妹,依宁哭着朝太太乳燕投怀,小妹被刘国卿护在身后,笨重的大篷车载着凶神恶煞逐渐远去,依诚也在其中。雨水不断地冲刷着泥泞的地面,稀释了血迹。太太搂着依宁,埋头落泪;小妹瘫软在地上,复又想到些什么,连滚带爬往屋里冲去。

    是了,依宸呢……依礼呢

    刘国卿将雨伞移交到太太手上,口型变幻,扬手一指我们的车;依宁涕泗横流,不忘抬头索寻,我却做起了缩头王八。

    我在锥心泣血,可是感情的痛苦一无是处。在我的家人受到伤害,在她们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却没有气力推开这个单薄的车门!

    你个王八犊子!

    我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却轻飘飘没半分力道,整个人没了骨头似的,瘫软下来。

    “依先生!”老何慌忙回身,然而被困在了小小的驾驶座里。

    我找到了疼痛的根源,除了心脏,还有肚子。

    我在后座蜷成个虾米,双手抵住小腹,粗重地喘着气;视线朦胧,声音慢慢远去。老何好像开了车灯,眼前光芒大盛,他按响了车喇叭,鸣笛声搅得人心慌意乱。我低声咒骂一句,他很会察言观色,因为我没再听到任何声音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丢上来就跑打人别打脸!qaq

    ☆、第一百九十一章

    “依舸!依舸!”

    声音极轻极小,如同跌落湖面的羽毛。耳朵被搔到痒处,一个激灵醒过来,仍是熟悉的车棚、座椅,脑袋往后一仰,便是刘国卿颠倒的脸。

    我按着肚子坐起来,对他道:“你先上车!”

    天际隆隆,分不清雷声还是风声,却盖过我的声音去。刘国卿把头伸进来,大声吼道:“你说啥?”

    “老子他妈的让你滚进来!”

    我使了吃奶的力气,揪住他的衣领,给他扥了进来。他的脑袋撞到了门框上,肿起老大一个包。

    这回声音明朗了些。他捂着脑门,嗓门却还是大,音调也跟吊嗓子唱戏似的:“你刚才晕过去了,咋整的!能动弹不?要不你先进屋里躺着,我让老何去给你叫大夫!”

    我约摸这症状不是个好摊在阳光底下娓娓道来的,又苦于老何在这儿,不好明说,便吼回去:“我自个儿知道咋回事!你别他妈的瞎咋呼!上车,咱先走!”

    “你不想看依宁吗?”

    “这节骨眼儿老子怎么露面!”我暴跳如雷,若不是肚子还一跳一跳地提醒着它尚陷险境,老子不削这个傻逼,老子就改跟他姓!

    不等刘国卿回应,我一脚踹向驾驶座的椅背,催老何赶紧走。老何手脚麻利,发动汽车,一溜烟儿蹽出二里地,方战战兢兢问道:“依先生,咱去哪儿啊?”

    我咽口唾沫,合眼蹙眉,不耐烦道:“现在什么时候?”

    老何道:“都下半夜快三点了。”

    正是好时辰。我歪靠着车窗,报出个地址,是北市场一带的一间医馆,离南城有些距离。刘国卿几次三番要说些什么,被我摆摆手堵了回去。我是真没心思应对他。

    这间医馆说来有些渊源,倒是没什么名气,往日只给些柴门小户看诊,只因那山羊胡的老大夫世代为我这般的人看病,不敢做大。若不是我遇上刘国卿,误打误撞走了阿玛深恶痛绝的老路,这老家伙估计得去当裤子了。

    这些是我头一次确诊后,柳叔说与我听的。老大夫与柳叔熟识,源自阿玛;我知晓,又源自柳叔,实可谓子子孙孙,无穷尽也。

    行至浪速通,腹痛渐消,身上有了力气。我坐直身子,低头一看,刘国卿的手臂正虚虚环着我的腰,坐正当了便有些硌得慌。见我动弹,他仿佛如临大敌,眼睛跟狗似的瞪溜圆,逗得我一乐:“你瞅啥?”

    刘国卿小声道:“这是去什么地方?”

    我扬起下巴刚要实话实说,蓦地想起他整日介在我耳朵根子边儿吹风,说闺女闺女的,具前两次经验,这回八九不离十,不由老脸发臊。再瞅他懵懂无知的模样,越发地不顺眼,遂恶声恶气道:“什么地方?呵,把你卖了换钱的地方!”

    刘国卿一愣,拍拍胸膛,笑道:“换钱能换多少?百八十斤的肉呢,最近好像还胖了点儿。现在钱毛,不如给你吃了。”

    我也不客气,拉过他的猪蹄张嘴就啃。我没留情面,下了重口,他只“嘶”了一声,却没叫疼,也不喊停。

    要我说,他真挺缺心眼儿。

    老何专挑小道走,一路盘盘囷囷,车身离了歪斜,总算是稳当地停在医馆门口。天还在下雨,静谧的闪电掀开天庭的一角,又倏然合上。我推开车门,竟与凛凛烈风来了个顶头碰,竟还给顶了个大屁蹲!霎时只觉老脸无光,欲盖弥彰地支使刘国卿去敲门。

    老何连声道:“刘文书,我去。”

    “你别动,让他去。”我冷哼一声。刘国卿脾气倒好,安抚老何一句,迎头迎脸闯进雷雨中,三步并两步去扣门环。

    半天不见人影,大抵是雷声轰鸣,听不见敲门了。刘国卿连拍带吼,木板门哐啷作响,半晌,一盏黯淡的风雨灯颤巍巍地探出头来,照亮了刘国卿的脸。

    见状,我与老何下了车。开门的是个年轻人,有着山羊胡老大夫年轻时的面相。刘国卿还在客客气气地做介绍,我把他扒拉到一边,自个儿凑上去,说道:“你爷呢?就说姓依的来了,让他赶紧准备准备。”

    年轻人脆生生地“诶”了一声,将伞匀给我们,自个儿跑进主屋里通报。刘国卿的头发早就湿哒哒、软趴趴地黏在脸上,晶莹的水珠顺着脸庞滑落。我侧过身,对老何道:“今晚儿辛苦你了,你先回去吧,把车也开回去。”

    他到底是刘国卿的副官,一双小眼睛看向了正牌主子。刘国卿指着我,玩笑道:“记着,这才是咱老大,他在就得听他的。”

    我背过手,瞪了他一眼。多大的人了,还在下属面前口无遮拦。

    老何走后,刘国卿打着伞,随我进了堂屋。我们没急着坐下,而是在门槛边上站了片刻,疏灵灵落了一地水。我还好些,斑驳的水泥地面尚有浅灰裸露,刘国卿脚底下是半点干的地方也没有了。

    刘国卿收了伞,搁在门口,回身拉过我的胳膊,说道:“这下子没外人了,你跟我说清楚,你咋的了?”

    “压根儿没事儿。”

    “没事儿?”他的手摸上我的额头试温度,“老何可被你吓够呛。”

    “先别管这个,一会儿大夫来了自有定论。”我来到主位坐下,晃晃茶壶,轻飘飘的,揭盖一看,茶叶沫子泡得发白,挤作乌黑一团,直倒人胃口,“咱说正事儿,来的那队宪兵你认不认识?”

    刘国卿坐在离我最近的位置,说道:“不认识。但我大略扫了下,里面有几个朝鲜人。”

    “朝鲜人?怎么看出来的?以前宪兵队可都是小鬼子。”

    “朝鲜人用的枪和日本的不一样,一看就知道。”言罢若有所思道,“日本是真没人了……”

    “屁大点儿的地方,撑死能有几个人?”我不屑地从鼻腔里喷出一股气,“这不都来中国招募了吗。”

    刘国卿低头苦笑一声:“你埋汰我哪?”

    我张张嘴,却说不出话来——要说伪军,我面前这位,可是伪军的头头了。

    “没那个意思,我又不是不知道你的底细,”我装作满不在乎,转了话题,道,“现在南城也不安全了,得尽快给她们挪窝——你咋跟那群宪兵说的?他们只抓了依宁和我小妹儿,想想就不对,要是逼我现身,哪能不抓我太太……”越合计越气,咒骂道,“依诚那个小瘪犊子!还学会叛变了!”

    这回轮到刘国卿欲言又止。未待他组织好话语,堂屋门一开,一股脑儿涌进来仨人,头前儿一个被门槛绊个跟头,一把老骨头连滚带爬,跪在我脚边痛哭流涕:“大少爷诶!”

    我扶他起来,哭笑不得:“干啥呢这是,不过啦?”

    柳叔的腰板已见佝偻,白发苍苍,沟壑遍布的脸上老泪纵横。我将他引到椅子上坐下,说道:“敢情您一直搁这儿猫着,没去南城?”

    柳叔抹去满面心酸,颤声道:“您的东西都还在大北关,可不能没人看着,谁知道哪天日本人就来给抄家了?”

    我数落道:“钱财都是身外之物,您一个大活人许久不见的,我和太太得多着急!”

    “不是这个理,”柳叔苦口婆心,“您是个明礼的孩子,打小是我看着长大的,您和老爷待我啥样我自个儿明白,这是恩情,我得报。你说这时候我要跑了,我自己良心也过不去啊。”

    刘国卿见缝插针,说道:“依舸,这话咱慢慢说,让柳叔也歇歇。”又招呼老大夫,“劳驾您来给他看看,刚才他搁车上昏过去了。”

    柳叔缓过劲儿来,紧张道:“大少爷——”

    我抬手止住他神神叨叨的话,坐回原位,手腕搭在脉案上。老大夫的孙子给我们一人倒了杯热水晾着,此时仍有些烫口。我吹吹热气,啜上一嘴,润润干渴的嗓子,方笑道:“都别紧张,也没外人。你们都知道我身体是个什么情况,来这儿也就是想让老大夫您瞧瞧,是不是我多想了。”

    柳叔睁圆了眼睛,目光在我和刘国卿身上来回巡视。老大夫的孙子年纪尚小,转不过弯儿来,经过几句提点,才糊里吧涂地随他爷爷学诊。

    难得现场教习,我便默许了,由着小崽子好奇的嘴脸在我腹部肆虐。老大夫冰凉的手指搭上来,寒得我一哆嗦。他的山羊胡又长了些许,偶尔刮上皮肉,硬翘翘的,剌得慌。

    我微微侧低着脸,不大好意思去瞧刘国卿,也不知道他什么表情。又微微恍惚,只顾盯着老大夫干瘪的手指,心里循序地忐忑起来。

    思绪正随处飘荡,忽然听老大夫道:“诶呦呵,时间可不短了,怎么才过来,就没反应?”

    我定定神,一五一十地答道:“一点反应也没有啊。”

    “将近四个月了,身量也不显,诶呀,这可难办。”

    后背一暖,刘国卿围了过来。我故作骄矜地给他个余光,却见他眼睛弯得跟翻船了似的,喜笑颜开道:“你……你们说的,是……是那啥不?”

    我白愣他一眼,小声骂了句“傻逼”。老大夫好笑道:“嗯,是那啥。”

    “你甭理他,”我对老大夫道,“接着说,什么难办?”

    老大夫正色道:“您底子虚,肺气尤其弱,又有心悸的毛病,本身就该好好调养,但是忌大补。可这胎又缺营养,需要进补,否则胎气微弱,容易形成死胎……”

    刘国卿大惊小怪道:“补也不是,不补也不是,那您说咋整?”

    “咋整,那也得补,悠着点儿补,”说着,老大夫犯起了为难,“可是药材不好找,有几味也不是普通草药。”

    “……要么算了,顺其自然吧,”我收回手腕,疲惫道,“这时候上哪去找药。”

    刘国卿道:“你别操心,我去找罗大公子,保准能行!”

    “他家专给军队供货了,你忘了?”

    “指头缝里总得漏出来点儿,咱捡个剩落儿,不会有事儿的。”

    “有事儿就晚了,”我揉揉额角,不想在他人面前与刘国卿理论,便说道,“散了吧,我累了,都去睡一睡,醒了再合计。”

    天色已透亮,浅得像哭号了一宿的洋女人的眼珠。雨已经停了,只有屋角向下滴落的雨水淅淅沥沥。我和刘国卿得了一间紧里头的卧房,空间也小,一张床、一张桌子,还有个衣橱,就将屋子塞得满满当当。

    我们不过是借住,不好要求环境。囫囵洗了把脸,躺上床的一刻只觉是人生至乐之时。我闭上眼睛,没一会儿刘国卿也摸了进来,安置好身形,一手就伸过来捂我的肚子。

    我扣住他的手,继续看诊前的话题:“你说,他们为啥只抓依宁和我小妹儿?我看你有话要说来着。”

    “……”他沉默片刻,轻声道,“我没要说啥啊。”

    “还开的大篷车……”我冷笑了下,“说起来,我还有幸坐过那大篷车呢,只可惜老子命硬,一车人全死了,就我跟罗大公子那外甥逃去了土匪窝,如今还活得好好的。”

    刘国卿搂我的手臂紧了紧,又不动声色地蹭近乎些。

    忽然身体一僵,七窍全开,整个人都通透,只觉冰凉的风呼啦啦灌进四肢百骸,血液瞬间凝固——

    “那车里头是不是装的人?”我从被窝里爬出来,揪住刘国卿的衣领,质问他,“当初我那趟车是要去哈尔滨的,是去做细菌实验的,是从警署批的文件!那这回是干啥的,你不可能不知道!”

    刘国卿也盘腿坐起来,拉下我的手握住,说道:“你别紧张,不是被我拦下来了吗?啥事也没有。”

    我浑身抖如筛糠,后知后觉,越想越怕:“要是再晚一点儿——要是我们再晚一点儿——”

    “没事儿了,现在没事儿了。”

    我睚眦欲裂,眼珠子几乎瞪出来:“什么叫没事儿!依宁才多大?她差点就死了!你管这叫没事儿?”

    刘国卿道:“你先别激动,有话好好说。”说着又往我肚子瞥了一眼。

    一股火气冲上天灵盖,我强压下愠怒,冷声道:“我要听什么,你自己清楚。”

    他轻叹出声,垂目低眉,斟酌道:“这批运的都是些年轻女孩儿……是往前线送的。”

    我无意识地抓紧了床褥:“前线?一群娇娇弱弱的姑娘,是能扛枪还是能装炮?日本人打仗打傻了吧?”

    他偷偷一抬眼,说道:“别自欺欺人了,这些女孩到前线干什么,咱都知道……我能救下依宁,能救下你妹妹,更多的……我们都无能为力……”

    天色大亮,穿过薄薄的窗纸,清明的天光洒满了床铺。

    我别过脸去,努力调整呼吸。

    刘国卿拿脑门顶上我的,双臂也缠了上来,小声道:“别想了,睡觉吧。”

    可是我眼前雾气昭昭,朦胧间只瞧见他的嘴唇一开一合。我累急了,只想做一株向阳的植物,一动也不用动。可是行为不遵从心的指示,我的嘴在说:“依诚他从小就爱欺负妹妹,但也打心里疼她,他妈一要打依宁,他就过来顶包,可有样儿了。”

    我这当爸的挺偏向,宠着小的,待老大却严苛。可那毕竟是老大,以后要当家的,宠成个败家子儿能行吗?

    但依诚一直是个好孩子。小时候挺淘,小孩子嘛,大了果然不用人操心。成绩好,人缘好,谁见了都得夸一句老依家教子有方,说这孩子将来铁定有出息……

    我想到了告别时,我问他的话。

    ——“你是哪国人?”

    ——“我是满洲国人啊。”

    作者有话要说:  腰疼,更得慢,不过量大~大家吃得饱不23333

    ☆、第一百九十二章

    晌午饿得抓心挠肝,扒开眼睛却不见刘国卿,便自个儿寻去厨房撒么点儿吃的。

    夏日雨后更觉燥热,蚊虫为祸。刘国卿一把大蒲扇跟过火焰山似的,都挥出花来了。不想他精神倒是好,竟比我起得还早些。

    医馆生意惨淡,行在回廊亦不闻敲戥杵药之声。到了厨房,刘国卿正与柳叔围着灶台忙忙叨叨。我刚想张口要饭吃,却听刘国卿与柳叔念起我:“依舸成天介说丧气话,哪有自个儿咒巴自个儿的?我又不敢跟他吵吵,他身体这样式儿,还不嚼景,勤让咱们顺着,那哪成?您得说说他。”

    柳叔坐马扎上削土豆皮,说道:“他整一艮萝卜辣葱,还拧,您又不是不知道。我说也不好使。能治他的人啊,还没出生呢。”

    刘国卿实打实地盼着闺女,一提“出生”两字,眼睛一亮,笑呵呵道:“可不能事儿事儿都由着他性子来,我还等着抱小丫头呢,名儿都想了好几个。赶吃完饭,您也帮着挑挑。”

    柳叔摇头道:“我瞧大少爷那样儿啊,不想留。”

    刘国卿切菜的手一顿,低头道:“他就逞强,护着我行,换我护着他,就跟长虱子似的,浑身别扭。”

    “咱这大少爷,打小就那德行。诶别说,你一提我还真想起个人来,”柳叔捏着土豆,往空中一抛,再稳稳接住,如是三番,说道,“大少爷小时候淘得跟个猴精似的,老爷拿他没法子,就请了教馆先生来启蒙,结果个个儿给打发走了。后来,大少爷偷偷去街上看杂耍,瞅见个小姑娘长得好,愣给用个簪子给拐回来了,谁知那是讲武堂少东家的侄女,你猜怎么着——?”

    刘国卿饶有兴致道:“怎么着?”

    我听着臊得慌,抬脚跨进逼仄的厨房,扬声道:“饿死爷了,你们还搁这儿嘀咕啥,赶紧做饭!”

    刘国卿抬头道:“醒了?”,然后擦了手,从案板旁边拿起个纸包,打开递过来,说道“饿了吧?早上大夫他孙子给咱留的半空儿,你先嘎哒嘎哒牙,吃饭了叫你。”又笑道,“今儿还有条鱼,涨水涨上来的,他孙子手快,捞着一条,咱也跟着开开荤。”

    我催道:“赶紧的。”便带着孝敬出了厨房。边走边合计,不料脚一拐,一屁股坐横梁上,脚崴得发胀,倒是没肿,然而滋味儿不好受,皮外伤又不必讳疾忌医,便拖着一条腿,扶着墙壁,一瘸一拐找老大夫去了。

    医馆门前冷落鞍马稀,坐堂无人,到成全老大夫教孙子施针。爷孙俩全神贯注,聚精会神。我倚着门框半天,仍未发觉,不禁笑道:“老杨头儿,买卖上门都瞅不见,活该你门梁掉了漆没钱补。”

    爷孙俩一对儿瞧过来,我晃晃伤腿,让小杨头儿给扶到椅子上,指着脚踝道:“我得搁这儿歇会儿,你去拿瓶活络油去。”

    老杨头儿收了针,翻开书,将其中夹的一张方子递过来,说道:“依先生,这是老朽今早琢磨出来的药方,上面有两味药咱这儿没有,您看看咋办?”

    纸上龙飞凤舞几团字迹,端是潇洒龙蛇。我眯着眼细细辨认些时刻,方看清楚圈在红框框里的是“党参”“阿胶”二味。

    我把方子还给他,手一转又装回自个儿口袋里。他孙子拿来活络油,我脱下鞋袜,屈腹弯膝地抹将开来,慢悠悠道:“方子放我这儿,回头我叫刘国卿想办法。”

    老大夫恭恭敬敬“诶”了一声。我挥挥手让他们继续上课,待脚不大疼了,便小步挪回房间,却在路中遇到来叫吃饭的刘国卿,见我走路不利索,很是大呼小叫一番,把我烦够呛,以前咋没发现他话多得跟个鹦鹉似的呢?

    刘国卿将我安置在床上,又特地端来饭菜。我们毕竟是客,特殊待遇要不得,落人口舌总归不好,何况一个大男人,即便是怀了孕,也做不出女子的娇弱姿态,便对刘国卿横眉立目,催他滚回饭厅。

    刘国卿厚着脸皮道:“不妨事儿,你脚崴了,是人家让我给你端饭的,咱就在这儿吃了吧,我给你夹的可是鱼肚子,你快尝尝。”

    我看不惯他满脑袋冒傻气的模样,索性眼不见心不烦。吃饱喝足后,歪靠在床上,等他捡了碗回来,说道:“你今天没去警署,能行吗?”

    刘国卿回道:“没事儿,前段忙得要死,合该歇息。”

    他每说一个字儿,便往我肚子上瞄一眼,又要装作不经意,却不想本身毫无做明星的天赋,一句话醉翁之意不在酒,说得是漏洞百出。

    我暗自一笑,面目柔和下来,将老大夫的方子交给他,说道:“红圈里头的是缺的药材,我看不大好弄。”

    刘国卿端详着纸片,说道:“总得试试。”

    “……要还是个儿子呢?”

    “……”他沉默一瞬,复笑道,“那就当闺女养呗。”

    “你甭跟我打马虎眼儿,要我说,咱——”

    我说不下去了。

    他一双温润平和的眼睛对上我的,泄露出几许焦灼与无奈:“依舸,就当是为了孩子,你……你就安稳这几个月,啥也别想,啥也别干,生下来一口汤一口粥的,总能养活。”

    若是一天前,没准儿我还能放下身段,当真应下。我自然想要孩子,无比迫切地想有个像依宁那样香软可爱的小棉袄,否则不可能任刘国卿为所欲为,可是依诚这事儿一出,涉及到我老婆孩子的安危,我便不能坐以待毙了。

    近朱者赤,刘国卿与我厮混久了,明显变聪明些。他昨日为我出头,今日又不去警署,日本人可不是满脑子粪土,他的身份,不可避免地可疑了。

    就因为我一人,我老婆孩子、下人、柳叔无一幸免,如今又波及到刘国卿。念书的时候,教官教导我们,要趋利避害,要舍少就多,要取精去莠,以这三条准则来解决“扳道工难题”,我完全赞同。但我不是“精”,而是“害”,是“少”,我总不能连累他。

    我说道:“你别拿我当傻子,昨儿你保的不止我一个儿,那是整个老依家。跟日本人再亲又能咋的,你看邹老板是什么下场?不管把太太他们藏在哪儿,都是日本人的地盘,说句不好听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不能眼睁睁地看你们去送死!”

    越说脾气越急,嗓门越大,“送死”二字掷地有声。刘国卿一震,缓缓坐回床前的春凳上。

    我见他动了心思,忙趁热打铁道:“总之啥也不用你管。”又扯扯他手里的纸片,“这方子,能找着算,找不着就拉倒,左右是它的命!我不想着打掉,全看它自个儿的造化。若是老天不收,咱们也没法子,命硬还好些。”

    他眼眶登时红了,狠狠剜过一眼,压着嗓子,一字一句道:“依舸啊依舸,你究竟有没有心?你看不得我去送死,我就看得了你去送死了?你以为大事业是那么好干的?”

    “你以为我就是那么好干的?”不欲与他争吵,我晃晃脚脖子,下地走两步,已完全不疼了。

    刘国卿追过来,揽着我的腰渐渐跪了下去。

    “依舸,”他贴着我的肚皮,轻声哀求“留下她吧。”

    “……刘国卿,你明知道不可能。”

    “再有五个来月,她就能出来了。冬天出生的孩子都聪明。”

    “那也不能耽误你们!”我叹气道,“日本想抓我去那个疫苗实验,为此他们曾经打算让我生个孩子。它要是留下,不是勤等着送上门去?”

    刘国卿站起来,抓着我的肩膀道:“你什么意思,你要去找日本人摊牌?我不同意!你等等我,我去找党参和阿胶,我能找着!”

    “你找你的,我不拦你。”我说,“但今后跟我注意距离吧。我对日本人还有用,又知道宝藏的位置,去跟他们谈,总有条活路,也能护住你们安全。”

    刘国卿带着哭腔道:“我不同意……”

    “怕什么,”我拍拍他的脸,笑道,“放心,我命硬,死不了。我是怕你死了。”

    他怏怏落了泪。我留他独自静心,迈出门槛,转头见着了柳叔。

    不知他搁门口站了多久,只是也湿了眼眶。

    我扶他坐栏杆上,笑道:“谁怠慢咱们柳管家了,找板子挨哪!”

    柳叔抹抹眼睛,道:“您还说!”

    “好好,我不说。”我坐到另一边儿,敛去嬉皮笑脸,正儿八经道,“您搁厨房提到的讲武堂的吴先生,还有联系吗?”

    “没了,不过有心找,应当能找着。”

    “我给忘了,他怎么着就不教我了?”

    柳叔道:“后来不是去了北洋政府当差,当时你可发了好大的脾气。但讲武堂还在,听说是给他弟弟经营了。您怎么想起来问他了?”

    我轻轻叹口气。依诚这一巴掌,扇得我老脸生疼。这儿子算是毁了。不由想到,我还有个儿子,可是依礼那脾气秉性跟我不对撇儿,与柳叔倒是亲近。我是没机会亲自教养他了,柳叔和太太又过于溺爱,得有个刚正不阿的父亲形象在身边,给他修枝剪叶。这位吴先生是个好人选,连我都能治得本本分分,何况依礼了。

    他教我时不过未及冠的少年,现在不过知天命的年纪。能联系上最好,联系不上,也不能让家里人继续娇惯孩子了。

    我将此想法嘱托给柳叔,隐去依诚之事不提。柳叔频频揩泪,连连道:“这是咋整的哟……”

    咋整的?我也不知道咋整的。

    晚上用过饭,我与刘国卿步行回到春日町。他情绪低落,反倒是我,信步闲庭,竟不觉得天气炎热了。

    到了门口,刘国卿一反常态,堵着门,憔悴道:“得了,我犟不过你,但你好歹给讲讲你的计划吧。”

    我似笑非笑睨着他:“不说就不让我进门?”

    “……没有,”他轻声道,“我怕你进了门,我就会控制不住把你绑床上。”

    我亲了亲他的嘴唇,拨开垂落在他肩头的一株爬山虎,说道:“明儿我去署里找横沟,你不许跟着。我不要宝藏了,拿它去和横沟谈判,就算穷一辈子,我也只要你们活着,还得活得好好的。”

    ☆、第一百九十三章

    第39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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