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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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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士为知己 作者:云上君子

    第8节

    “侯爷……你认真的?”

    “君无戏言。”

    “……”殷子夜缓缓道,“若子夜无意呢。”

    “子夜,”齐牧看着他,“你可想好了。有些东西,我给不了你。”

    殷子夜微然一笑,“我早就想好了。”

    自他故乡被贼人扫荡,自他家破人亡,自他不得不带着唯一的小妹远逃他乡,寄人篱下,自他落下一身病根,残喘度日,他便想好了。他负不了责任,给不了承诺,他无法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他更难以与平常之人相交相知,他宁愿独守静室,清隐一生,梅妻鹤子,听任自然。

    冥冥自有天定,他遇到了齐牧,这一个赏识他的明主,这一个最懂他的人。殷子夜无需感到负疚,他终将只是齐牧生命中的一个过客,他来之前,他走之后,齐牧都在进行,且会继续进行自己精彩的人生。在殷子夜看来,这便是最恰到好处的安排。

    “侯爷不必顾虑子夜,”殷子夜道,“子夜能活多久,就陪侯爷走多久。”

    “你还很年轻,别说晦气话。我还等着百年之后,将治国大事都丢给你管呢。”

    “要说王佐之才,不是有闻若兄在吗?”

    “你也有这个本事,你就是……”

    “我懒。”殷子夜直言不讳。

    “你……”齐牧被他堵得无语。

    沈闻若苦心提出的结亲一事,最后被殷子夜左躲右闪,装聋作哑,渐渐就不了了之了。沈闻若心中无奈。那日,他亲眼见到殷子夜从齐牧房中出来,本来也不算什么,没至于让他马上想到那边去,可殷子夜竟特意撒谎骗他,沈闻若就觉得不对劲了。这次结亲的提议,一来沈闻若确是衷心想看到殷子夜能立个家室,有个安稳的归处,二来,沈闻若是以此作为试探,观察齐牧与殷子夜两人的反应,三来,若真的试探出来了,沈闻若这便相当于一次隐晦的进言,希望齐牧也好,殷子夜也罢,能悬崖勒马,认清身份,摆正位置,爱惜名声,不要做出一些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不伦之事。

    结果基本显而易见,谁是个什么意思,三人都心照不宣。沈闻若是个传统得不能再传统的人,但一个是他主公,一个是他挚友,两人我行我素,不听劝谏,他还能说些什么?

    既阻止不了,唯有极力隐瞒。齐牧与殷子夜都没有说,但沈闻若也无须他们刻意提醒,对于此事,他定然守口如瓶。

    况且,比起这个,他们还有更严重的事情要考虑。

    六月,有消息传到盈州城,北方渝州的叶昭挑选了十万精兵,企图南下进攻齐牧的大本营——盈州城。

    虽然这似乎是迟早会演变至此的形势,然叶昭真有所行动时,整个盈州城还是炸开了锅。

    经过多年征战,在中原北方这一块区域里,基本只剩下了两个军事与政权巨头,一个是叶昭,一个是齐牧。别说要统一天下了,就是要先统一北方,他们两的正面决战便势在必行,时间迟早问题而已。齐牧头疼之处在于,他的准备,还不算很充分。

    盈川侯府里向来热闹,这回更是吵得不可开交,一个比一个的嗓门大。以沈闻若为首的几个人力主可与叶昭全力一战,另外的大部分人则认为不宜与强大的叶昭硬碰硬,应先委曲求全,避其锋芒。

    这些人的见解有他们的道理。此时的叶昭,已经统一了北边的渝州、万州、合州、佑州,地广人众,全然没有后顾之忧。这一战,叶昭能够调集十万精兵,其实力可见一斑。

    ☆、以弱击强

    反观齐牧这边,如今占据盈州、安州与清州,南接悍将方华掌管的大片领域,西邻杜植所在的象州,方华、杜植看起来都持保守的中立态度,坐山观虎斗,可他们毕竟与齐牧相邻,什么时候突然间过来捅一刀子都是有可能的,齐牧能不焦头烂额么?最关键的一点,那就是兵力上的差距,比起叶昭,齐牧可说内忧外患,无论如何也凑不出一支能与叶昭的十万精兵旗鼓相当的军队。

    情况似是一目了然,叶昭优势,齐牧劣势。此战,叶昭可说成竹在胸,势要一举覆灭齐牧的势力。

    沈闻若偏生极力建议齐牧迎战,年轻气盛的孔邦看不过去,都快嚷嚷起来了,“叶昭地广兵强,他麾下不缺才智出众的谋臣,也不乏肝脑涂地的忠臣,更有严尤、文骏两位勇冠三军的骁勇将领,我们怎么打?”

    严尤、文骏两人在叶昭多年东征西讨的吞并战争中声名鹊起,立下不少战功,英勇之名可与当年的余住一较高下,这一次叶昭南下攻打齐牧,有他们为叶昭统领军队,难怪乎齐牧营中众人信心难足。

    沈闻若毫不退让,振振有词,“叶昭虽兵多将广,然军令不整,军规不肃,他的部属之中,田阙锋芒太露,好犯上不省,徐武生性贪婪,不知收敛。另庞伸专权独断,却谋略不足,纪峰行事武断,刚愎自用,他们两若在叶昭出战之时替叶昭料理后方,徐武一旦被抓住把柄,定不能为庞伸、纪峰所容,徐武必然叛变。至于严尤、文骏,与余住无差,匹夫之勇罢了,只需一战,便可擒之。”

    正中的齐牧神情沉重,凝眉静听,缓缓道,“闻若之言,甚有其理。”

    可他仍没有明确表态,沈闻若知晓他心中还有疑虑,不由上前一步道,“侯爷,这一战,万不可退缩啊。”

    厅堂里依旧吵嚷,纵然沈闻若将强大的叶昭说得一无是处,以孔邦为代表的反战派也没有放弃立场,不断地据理力争。齐牧有点头疼,摆了摆手示意大家停下来,转头看向一旁安安静静坐了半天的殷子夜,“子夜认为呢?”

    随着齐牧这一问,全场的目光刷地全部集中到了殷子夜身上。殷子夜看了看齐牧,又扫视一圈众人,站起身来,道,“我认为,两相对战,侯爷有十胜,叶昭有十败。”

    “嗯?”听闻此言,齐牧还真起了好奇心。

    殷子夜顿了顷刻,开始娓娓道来,“侯爷第一胜,在于‘道’。叶家四世三公,世代军阀,缛节繁文层出不穷,囿于形式,侯爷体任自然,因时因地而制宜,不拘一格,此谓道高一筹。”

    “侯爷第二胜,在于‘义’。当年许非作乱,侯爷大兴义兵,征讨逆贼,后又迎奉天子,以忠节为天下表率,此谓万民归心。”

    “侯爷第三胜,在于‘治’。治国之道,当宽猛相济,张弛有度。今大乱之世,当用重典,叶昭欲以宽治乱世,难以御下,侯爷则纠之以猛,令上下知制,此谓对症下药。”

    “侯爷第四胜,在于‘度’。叶昭外宽内忌,任人唯亲,侯爷唯才是用,不问高低,此谓知人善任。”

    “侯爷第五胜,在于‘谋’。叶昭优柔寡断,遇事不决,侯爷机变自如,雷厉风行,此谓当机立断。”

    “侯爷第六胜,在于‘德’。叶昭沽名钓誉,好大喜功,归附他之人,也多徒有其表,华而不实,侯爷只论功过,赏罚分明,招徕的均为忠正远见之士。此谓实事求是。”

    “侯爷第七胜,在于‘仁’。叶昭为小仁,但凡目之所及,忧恤之情形之于表,而目之所不能及,则茫不能觉,心安理得。侯爷为大仁,虽时有疏忽眼下细小,却胸怀天下,恩施四海。此谓意志高远。”

    “侯爷第八胜,在于‘明’。叶昭不辨谗言,偏听偏信,侯爷乐于纳谏,从善如流,此谓心明如镜。”

    “侯爷第九胜,在于‘文’。叶昭是非不分,处事不正,侯爷是则进之以礼,非则正之以法,此谓公正严明。”

    “侯爷第十胜,在于‘武’。叶昭好为虚势,不知兵要,统领不法,侯爷治军有方,进退有度,奇策迭出。此谓用兵如神。”

    殷子夜不紧不慢地通篇利落道完,这一番话里,不仅仅针对当前局势,更是从长远的战略眼光上对双方——尤其是齐牧在政策法令、措施、方针路线、个人秉性品格、文韬武略等各方面的分析与总结,面面俱到,缕缕分明。

    “所以,我认为,此役,侯爷一定要战,且必定会胜。”殷子夜最后道。

    全场一片寂静,无人吭声,都在等着齐牧的反应。

    殷子夜这一番话,不得不说极具说服力,至少那一干武将听了,无不瞬间信心大增。且殷子夜一句一个侯爷的,不仅将齐牧夸上了天,顺带把他手下的这一群文武部属也褒扬一番,谁敢反驳?谁反驳殷子夜,贬低自己与同僚是其次,同时却也是在否定齐牧啊!

    众人各怀心思,确有不少人因此士气一振,另有些心思较为深沉的,则觉得殷子夜难免有些夸夸而谈,言过其实,有逢迎之嫌。

    “他娘了个蛋的,这话说得爽快!”一道大嗓门倏地划破空气。

    大家不用看,便能猜出声音的主人是谁,都太熟悉了,也就齐牧那个心腹武将之一,何炎,老这么没大没小不讲规矩,不过大家早习以为常,况且这也不是什么太严重的过错,齐牧治下军中军令如山,令行禁止,而对这些小事,尤其涉及到礼节方面的,他则时常睁只眼闭只眼。

    何炎不懂那么多道理,他只知道这么多年他与齐牧并肩作战,在沙场上出生入死,就没有退缩过,管他叶昭是十万人还是一百万人,只要齐牧说一声打,他就头也不会回地往前冲。早在当年,他就跟齐牧说过,哪天他要战死沙场,齐牧照顾好他妻儿家小便是。一骑上战马,他就把脑袋栓裤腰带上了。

    “好!”齐牧一拍几案,站了起来,朗声道,“叶昭外强中干,不足为惧,与他兵戎相见,在所难免,一味退避,非长久之计。本侯此意已决,全力与叶昭决一死战!愿众卿随我勠力同心,铲除叶贼,匡复朝廷,安定天下!”

    齐牧口中,叶昭到后面已变成了叶贼,其意之坚可想而知。不知是谁带头热烈回应,最终众人纷纷行礼道,“誓死追随侯爷!”

    讨论结束后,齐牧照旧留下殷子夜私下谈话,沈闻若与侄子沈甘智同行而去。

    “认识殷子夜数载,今日才得知他竟也有口出华章之才。”沈甘智道。

    沈甘智在齐牧的谋士集团中,地位与沈闻若、殷子夜可谓不相伯仲,没少为齐牧出谋划策,贡献良言,只不过大家都看得出,齐牧在情感上最为亲近的只有殷子夜。沈甘智与殷子夜只平常的点头之交,殷子夜平素十分被动,没事不会主动与人攀谈,最多便是议会之时光明正大地交流探讨。沈甘智的看法与沈闻若不出其右,他也认可殷子夜的识见智谋,至于其他方面,甚少评论。现在这一句话,看似平淡,实则暗含了微妙的言外之意。沈闻若沉思半晌,淡淡一笑,“子夜向来直言不讳,今日,有他不得已而为之的苦衷啊。”

    沈甘智不置可否。

    殷子夜不是口若悬河、舌灿兰花之人,齐牧历来的议会里,他甚少发言,可一旦开口,必不留余地地一语中的,齐牧也均一一从之。然而今天,不止沈甘智,沈闻若也有点意外,如此长篇大论、毫不掩饰的溢美之词,且当中不乏重复冗杂之处,实不像殷子夜的风格。

    “个中道理,你我都明白。子夜一席话,并非说给咱这些谋臣听,而是说给侯爷听,说给一干将士听。与其说是赞颂,不若说是激励,是鞭策。”沈闻若道,“而你我大费口舌半日,终无法彻底消除众人乃至侯爷心中的疑虑,子夜之言,岂不有一锤定音之效乎?”

    担着多大的责任,便有多大的压力。齐牧为三州之首,上有天子朝廷,下有臣民百姓,面对着叶昭这一个硬性条件比他强出不知多少的庞然大物,他心里的重负,乃人之常情,无可厚非。金无赤足,人无完人,一个再悍然的领袖,也依靠着众人的扶持。殷子夜给予的,正是这种扶持。夸夸其谈又如何,言过其实又如何,哪怕真的被视为阿谀奉承又如何。

    他只是要告诉那个人。放心去吧,你会赢的。

    “闻若何必妄自菲薄,你力排众议,陈述厉害,功不可没。”沈甘智道。

    沈闻若摇摇头,“都是为朝廷尽忠,为侯爷谋事,谈何有功无功呢。侯爷对叶昭这一战,虽理论可行,但肯定是场不好打的硬仗,希望侯爷能坚持到底,勿要横生枝节才好。”

    ☆、同生共死

    “放心,”沈甘智道,“有闻若你把持后方,侯爷及一干猛将亲自上阵,前后配合,不会让叶昭有可趁之机的。况且,侯爷身边的军师,可也不少。”

    沈甘智所说的军师,既是说他自己,也包括了殷子夜。

    齐牧立刻开始了紧急的备战工作,他亲自调动指挥,一步步地作出精密的部署。首先,派陆荣为首的几个将领进驻东边万州,占领数个战略要地,牵制叶昭,巩固右翼,防止叶昭从东边袭击盈州城。然后,派将领余云率领二千精兵屯守苇河南岸的重要渡口唐谷,与辉城的郡太守杜雨彼此呼应,互相协作,阻止叶昭顺利渡河、安然南下,尔后长驱直入盈州大地。再次,主力部队在盈州城正北的鸣都一带筑垒固守,从正面防守叶昭的进攻。最后,派出使者镇抚西都及其周边一带,暂时极力拉拢西边的梁州,以稳定左翼。

    如此一来,左、中、右三面都作好了得当而稳妥的安排。齐牧总共调度应对叶昭的兵力,在两万左右,远远比不上叶昭的十万大军。正由于战力人数上的差距,齐牧不可能分兵把守苇河沿岸,拉长战线,于是他果断地选择集中兵力,扼守险要,重点设防,以逸待劳,后发制人。

    齐牧自己,则亲自率兵,作为前锋部队进据水阴。水阴地处苇河之北,位于叶昭治下的渝州境内。结果齐牧的大军刚刚扎营第一天,齐牧就雷霆震怒,气得七窍生烟。

    原因无他,殷子夜出现在了齐牧的营帐里。

    “你——”齐牧目瞪口呆,“你怎么在这里?!”

    “我身为谋士,当然应该跟随在侯爷身边。”殷子夜理直气壮。

    齐牧看看他,又看看一旁站着的何炎,“你又是怎么回事?你也反了你?”

    何炎抓了抓头发,大咧咧一拍胸脯,“大丈夫真兄弟,就该同生共死,有酒一起喝,有仗一起打,这回我挺殷小弟的!”

    殷子夜认真地点了点头,“何将军说得是。”

    “放屁!”齐牧毫不客气地骂道。他与何炎多少年的铁杆兄弟了,熟得不行,私下里说话也比较不在意,而殷子夜,齐牧更不必拘谨了。此刻他气不打一处来,一脸的恨铁不成钢。

    “行了行了,何炎你出去,还有你们,都出去。”齐牧不耐烦地挥手赶人。

    等营帐里只剩两人了,齐牧皱眉盯着殷子夜,“现在该教训你了。你给我马上回去!”

    “不回。”殷子夜斩钉截铁应道,毫不退让。

    齐牧一阵头疼。

    他以为出行之前,他已经成功地与殷子夜约法三章——殷子夜留在盈州城和沈闻若一起统管后方,若齐牧遇上什么意外情况,再与他们书信来往,互通消息。殷子夜体质孱弱,上一回的安州之战,他只不过在齐牧的军营中呆了十日,回去便立刻重病一番,那次还好医治及时,没有出什么大问题。可这一趟与叶昭的决战,打上几个月是很平常的事,从齐牧下决心与叶昭开战之时起,他就没想带上殷子夜。

    偏生殷子夜不这样想。齐牧坚决不带他,他倒好,阳奉阴违,暗度陈仓,竟偷偷地找何炎相助,等到生米煮成熟饭,大军都安营扎寨了,他才冒出来。

    然而他以为这样齐牧就无计可施了吗?齐牧脸色阴沉,一字一顿道,“我命令你回去。”

    “我不回。”殷子夜直视着齐牧,眸中没有一丝惧意。

    齐牧霍地大跨步走向他,一把用力地抓起他的手腕,猛地往营帐外走去。

    殷子夜一下子被拽过去,全然挣脱不开,就这么被他拖到了门口,齐牧力道太大,疼得他蹙起了眉头。“顾决!”齐牧一声断喝。

    顾决就在几步之外,赶紧过来,齐牧黑着脸道,“马上把他给我送回盈州城。”

    顾决看看这两人,犹疑地点了点头,“是。”

    “我不回——”

    “这是命令!”齐牧吼道。本来殷子夜偷偷随军而来,已属违抗军令,军令如山,将殷子夜斩首恐怕都不为过。但齐牧不提,其他人哪敢吭声。

    齐牧这突如其来的一吼,让殷子夜怔住了。他就这么看着齐牧,抿着唇不再说话。

    殷子夜一切尽在不言中的目光,令齐牧心中一揪,他不愿对他凶,一点也不。可是,关心则乱,他实在别无他法。

    顾决傻傻地站在那里,齐牧命令是下了,顾决也没敢贸贸然地把殷子夜带走。

    对峙了好一会儿,齐牧放缓语气道,“顾决,你先退下。”

    “是。”顾决心里松了口气。说实话,但凡是齐牧那些和殷子夜扯上关系的事,他都不想管。了解得太多绝对不是好事啊。

    齐牧拉着殷子夜又返回营帐里,松开了手。殷子夜后退两步,不自禁地揉了揉手腕。

    齐牧一瞬间想问是不是攒疼他了,却忍住了。当下,他要处理更重要的问题。

    他深吸一口气,尽量保持平和,“子夜,你可明白,这一仗没有个一年半载根本打不下来。”

    “……”

    “行军,那是风雨无阻地赶路,作战,更是灭绝人性的厮杀,一个紧急军情,就可能要立刻转移或撤退,每天都是刀头舐血的日子,还有可能面临军粮不继、物资不足等诸多问题,你知道……”齐牧已经不懂要如何表达了,“你知道这到底会是种什么样的经历吗?!”

    “我知道。”殷子夜静静道。

    “你不知道!”齐牧喝道,“军营是你能长期待的地方吗?奔波劳碌、风餐露宿,而且马上就要入冬了,你说,你是不是不想活到明年了?!”

    “……”

    齐牧长长地叹口气。

    “我知道。”殷子夜轻声道,“侯爷身上的每一道伤疤,是在哪场战役里如何得来的,我都记得。侯爷多少次差点命丧他乡、多少次幸运地死里逃生,我都记得。侯爷所痛失的爱将与友人、侯爷所经受过的刺骨锥心,我都记得。”

    “……”这次,轮到齐牧无言以对了。

    是啊,多少个月夜里,他们开怀畅饮,对酒当歌,互抒胸臆,互诉衷肠,他那些豪放的酒后之言,却没想到,殷子夜,全都刻在了心里。

    “侯爷,”殷子夜看向他,“你的忧虑,子夜明白。可侯爷能否也听子夜一言。”

    “……”

    “如侯爷所说,一个紧急军情,便要立即做出应对,迟误不得。正因此,子夜必须随在侯爷身边。兵贵神速,两军交战,形势瞬息万变,风云莫测,需要主将迅速果决的机变应对,否则军机延误,后果当不堪设想。待盈州城与侯爷的书信往返来回一趟,只怕为时已晚,于事无补。个中道理,侯爷定然比谁都清楚。”

    齐牧默然。

    正如他要殷子夜回去的理由,殷子夜都明白,而殷子夜执意不回的理由,齐牧同样也明白。每当碰到难以决策的问题,齐牧首先想到的便是殷子夜。他当然也很想将殷子夜带在身边,以便随时交流。然则……

    “侯爷还想发生像上次安州那样的事吗?”殷子夜道,“如果侯爷执意遣我回去,那么子夜终有一日,也会再度来到侯爷面前的。”

    “你……”齐牧被殷子夜噎得语塞,这家伙,难道在威胁他?

    他堂堂三州之主,连天子都要礼让他七分,竟有人敢当面威胁他?

    而且,他还拿面前这人没办法。

    因为这威胁确实起作用了。

    齐牧心中苦笑。

    殷子夜走近几步,“子夜不会给侯爷添麻烦,侯爷大可不必顾忌于我,若到万不得已的时刻,子夜定不拖侯爷后腿——”

    “别说了。”齐牧将他搂进怀里。

    齐牧认了。

    把他放在盈州城不管,他会乱来,倒不如留在身边,还看得踏实些。

    齐牧没有为殷子夜另寻住处,而是堂而皇之地让他住到了自己的营帐里。这事,除了顾决之外,其他人没怎么多想。大敌当前,大家可都紧张着呢。

    一向身体健朗、不畏严寒的齐牧,这次命顾决去备足了被褥、炭火等保暖之物,顾决心知肚明,并不多问,闷声一一办妥。

    安置得差不多了,齐牧才忽然想起,“对了,你怎么说动何炎那家伙帮你的?”

    不仅齐牧,众人都大体知道,何炎与殷子夜有过过节,还不止一次,第一次何炎骑马撞倒了殷子夜,第二次殷子夜出言阻拦,令齐牧没有允诺何炎去打灵会山一战,第三次何炎遇见骑着齐牧的盘龙宝马的殷子夜,惊到了盘龙,致使殷子夜坠马,第四次更严重,何炎差点要了殷子夜的命。

    平常人看来,这仇真的结大了。齐牧实在想不通,以何炎那个火爆脾气,生平最看不起文绉绉的弱质文人,何况他明摆着看殷子夜就不顺眼,这回怎么破天荒地把殷子夜给捎来了。而且,听他那会儿那言辞,好像还对殷子夜颇有好感?

    “没办法,我只能找何将军。”

    “哦?”

    ☆、对症下药

    “侯爷这次进据水阴,随行部属中,除了耿直的何将军,还有谁敢违抗侯爷之命,偷偷把我带上?”

    齐牧点头,“这倒也是。”齐牧军中的法纪之严众所周知,曾有一次,他所率的部队不小心踩踏了农人的庄稼,齐牧当场表示要自刎割首以示谢罪,被部属纷纷拦阻,后来便割发代首,以表忏意。当然,这是做戏了,可这一场戏便是要令士卒们将铁般的军令铭记于心,不敢轻犯。

    “不过我还是好奇,你怎么说服他的?”齐牧又问。

    “侯爷觉得,何将军为什么不喜欢文人?”殷子夜反问。

    “他那是武夫的偏见。”齐牧摆手。

    “可每次征战,侯爷都会重用何将军。”

    “何炎打仗确是一把好手。”

    “没错。何将军骁勇善战,万人莫敌,作战必身先士卒,冲锋陷阵,绝不退缩。此乃何将军过人之处。他认为文人纸上谈兵,光说不练,坐享其成,甚至贪生怕死。动几下嘴巴子,便能收获荣华富贵,何将军怎么看得惯?”殷子夜缓缓道。

    “文与武,缺一不可。”齐牧沉吟道。他自己,便是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

    “所以侯爷可为天下之主,何将军可为一方悍将,人各有志,人各有位。何将军一辈子的成就都是拿命在拼,他有此等想法,实在人之常情。若非要让他去理解文人的城府,岂非强人所难?侯爷深明其中之理,这便是侯爷的容人之度。”

    “哈哈哈。”齐牧笑道。

    “要说服何将军,实则不难,读懂人心,对症下药便可。何将军生性直率,并非小肚鸡肠之人。过往之事,子夜若能放下,何将军又如何会耿耿于怀?子夜深信,何将军并非有意敌对子夜。而子夜愿与侯爷同生共死,何将军有何理由加以阻拦?”

    “然后你就那么大胆地去找他了?”

    “非常之事行非常之法。侯爷若当初便愿意带上子夜,子夜也不用费这一番功夫了。”

    “这是怪我了?”齐牧眉毛一挑。

    “不敢。”

    “服了你了,连何炎都倒戈相向了。”齐牧无奈摇头。

    “侯爷应该欣慰,”殷子夜笑道,“何将军所以愿意帮子夜,正因为他忠心耿耿于侯爷,将侯爷的天下大事置于个人好恶之上。”

    “你说什么都有道理,”齐牧道,“保不准哪天你把我身边的人都策反了,我想治你都治不了了。”

    “……子夜还没这本事。”

    军营之中,暂且还算相安无事,山雨欲来风满楼,这是暴风雨前的蓄势待发。某次巡军时,齐牧将殷子夜的那番话大致与何炎说了,听得何炎一愣一愣地,差点热烈盈眶地想直接冲到齐牧营帐跟殷子夜好好握个手,被齐牧给拦住了。他第一次听到一个文人这样夸他,而且夸得如此到位,说的都是他心底里的话。“唉,我以前对殷小弟是不太地道,让他受憋屈了,我的不是,我的不是!”

    “得了,过去的就过去了吧。”齐牧眺望远方,道,“好好把这一仗打完,才最实在。”

    “说的是!”何炎劲儿又上来了,“打他叶昭个满地找牙!”

    十月,下起了今年的第一场雪。随着天气的严寒逐渐加剧,殷子夜走动得愈加少了,时常在齐牧的营帐里一待就是半日。这天,齐牧回到营帐里,见殷子夜已经躺下了,不由微微皱眉,走到他身前坐下,轻轻地掀开被子。

    “侯爷……?”殷子夜没有深睡,马上睁开眼睛。

    “怎么了?脸色不是很好。”齐牧说着,伸手就探上他额头。

    殷子夜任由他的动作,齐牧没觉出什么异常,稍微松了口气,“叫军医来给你看看?”

    “不用了。”殷子夜坐了起来,“休息一会儿就好。”

    齐牧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道,“是不是腿疾犯了?”

    “……”殷子夜并不作答,这反应令齐牧心下了然。

    殷子夜左腿的腿伤早已愈合,可一到寒冬,痛楚便难以抑制,除了喝酒以麻痹神经,便只有睡着时能减轻一下症状了。然而最近,殷子夜已越发难以入睡。齐牧每日就睡在他身旁,也能察觉一二。

    见齐牧也凝眉不语,殷子夜道,“侯爷不必为子夜挂心,此乃顽疾,即便把大夫叫来也无济于事,忍忍也就过去了。”

    还有一个漫漫严冬,如何忍?齐牧心道,只没有明说。纵他有无上权力,也总有些无能为力的事。

    齐牧走出营帐,唤来顾决,向他招了招手,让他靠近,顾决不明所以地凑过去,齐牧压低声音道,“你帮我去弄点东西。”

    “什么东西?”顾决问道。

    “酒。”

    “……酒?”顾决讶然。

    齐牧行军打仗,除了出征之前,与得胜之后,军中严格禁酒,由上至下无一例外。可现在,齐牧这个主将,却偷偷地让顾决去弄酒,顾决能不惊讶么?

    “别让人发现。”齐牧补了一句。“赶紧地。”说完,就摆手催他了。

    顾决也不好多说什么。从齐牧二十出头起,他就跟着齐牧了。这位爷别看如今气度威严,稳健持重,他骨子里可藏着一份狡猾与顽劣。有时候,他那些激励振奋得一群将士对他俯首听命、忠贞不二的铿锵话语里,都不知有多少忽悠的成分。但齐牧从来不在意这些。诚如殷子夜之言,齐牧是“大仁”,疏漏眼前,心怀天下。用他自己的话说,这叫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如果什么事都非得按部就班、讲究那些个明面上的条条框框,别说十年八年,一百年也没法平定天下。

    顾决不愧是齐牧的贴身护卫,办事一如既往地得力,趁着月黑风高,鬼鬼祟祟地抱着两坛子酒进了齐牧的营帐。

    次日,殷子夜刚醒来,就瞅见齐牧笑看着他。

    殷子夜莫名其妙地回看过去,“侯爷,有喜事?”

    “不是喜事,是惊喜。”齐牧道,扬了扬下巴,“你看那是什么。”

    殷子夜转头,两个酒坛摆在角落里。

    “这是……酒?”殷子夜颇为意外。

    “这可是好不容易弄来的。先声明,你悠着点喝,别过量了。这个冬天,喝完了可就没有了。”齐牧提醒他。

    “好。”殷子夜不自禁地绽开了笑容。

    齐牧饶有兴味地端详他,“你如此爱酒,给你个与酒有关的职位如何?”

    “啊?”

    “嗯,就命你为军师祭酒吧。”

    殷子夜一呆。

    军师祭酒,是在举行重要仪式时执行祭酒礼仪之人。军师祭酒没有兵权,而相当于军队里的总参谋长,有极高的话语权。齐牧命殷子夜为军师祭酒,便是奠定了他在齐牧军中首席军师的地位。

    齐牧根本没给机会殷子夜多说什么,回头就向全军宣布了这个消息。大部分人都没什么意见,尤其是对殷子夜最为不满的何炎都没吭一声的情况下。

    转而到了十二月,一骑快马奔入齐牧营中,带来了一条坏消息。之前被齐牧放虎归山的杜灼,真的给齐牧添麻烦来了!杜灼在安州举兵反齐,占领了枇城,并意图与叶昭联合,共同对付齐牧。

    齐牧营帐里又吵开了。

    齐牧打算亲自率兵前往安州铲除作乱的杜灼,以免将来与叶昭交战时两面受敌,可诸将纷纷忧虑,若齐牧调集兵力去平息杜灼的叛乱,万一叶昭趁机挥军南下,袭击盈州城,那么齐牧进则难以一战,退则失去据点,将陷入举步维艰的境地,过于冒险。

    是以,对杜灼出不出兵,诸将的意见大体是倾向于保守的。

    对此,齐牧确也有顾忌,叶昭的大军离他们着实已经够近,齐牧在这个节骨眼上出兵安州,风险很高,一旦叶昭来个突袭什么的,齐牧这边兵力本就劣势,必定招架不来。齐牧陷入了纠结。

    关键时刻,齐牧转向了殷子夜,“子夜,你觉得呢?”

    殷子夜笑了笑,“侯爷,你放心去吧。叶昭这个人向来优柔寡断,瞻前顾后,遇事难决。侯爷应该趁着如今叶昭在安州枇城立足不稳,根基不深,人心未定之际,迅速出击,一举击溃,杜灼定无胜算。如此一来,便可彻底解决来日与叶昭开战时腹背受敌的窘况。此大好良机,侯爷一定要把握。侯爷请相信子夜,子夜估计,待侯爷得胜归来,叶昭怕也未能作出反应。”

    殷子夜一席话,坚定了齐牧的信心。

    而在齐牧出发前,却发生了另一件事情。

    原来,叶昭为了这次攻打齐牧师出有名,让自己处于正义之师的位置,特意命属下一位素有才名的官员写了一篇声讨齐牧种种恶行的洋洋洒洒的檄文,昭告天下。齐牧也是见过大风浪的人了,可一阅完这篇檄文,当即气得吹胡子瞪眼,实在是此文中所言实在句句戳心,字字到力,狠狠地揪住了齐牧最讳莫如深的痛处。

    檄文开篇先旁征博引了几个事例,无一不是宦官、外戚或奸佞之臣掌控政权、扰乱朝纲、陷害忠良而最终被正义之士征讨诛杀之事,这显然是在赤o裸地嘲讽齐牧,将齐牧比作历史上这些赫赫有名、遗臭万年的奸臣。

    ☆、孰是孰非

    然后,檄文从齐牧的家世讲起。齐氏一族,家大业大,有钱有势,可名声不好。此文首个拎出的是齐牧的祖父,一个位高权重的宦官,接着抖出齐牧的父亲,终于不是宦官了,可也曾位列九卿,后来更是出了笔巨款向先帝买了一个太尉的位子,坐了几个月。从这可以看出,先帝在位时,为了征敛钱财,竟到了堂而皇之地卖官鬻爵的地步,朝政之不堪可见一斑。

    近来这几朝,宦官专政到了极为严重的程度,士人深受其害,多少鸿儒名士、多少正直之臣死在了宦官在皇上耳边所吹的谗言之上,莫大的苦仇深恨无处声讨。因此,但凡天下士人,说起宦官,无不深恶痛绝,绝没有什么好印象。齐牧的祖父倒没干过十分丧尽天良的事,齐牧的父亲是他那太监祖父领养的孩子,虽然没有步祖父的后尘去当宦官,可借了祖父的荫蔽令自己的官运亨通了不少,关键是,齐牧的父亲所讨好与依附的都是有权有势的宦官,在世人眼中,齐家自始至终是站在宦官一边的。除此以外,齐牧父亲的那些族兄弟们也没好到哪去,有依附外戚的,有到处钻营贿赂、媚上欺下的,反正基本离不了以财换官这路子,这些,大家都知道,齐牧自己也清楚。

    所以,齐家一直被视作宦竖遗丑,齐牧初涉官场那几年,没少为这受人白眼与非议,这可以说是他内心深处一直以来的一个心病,也是他自卑的根源。如今,别说他祖父,便是他父亲、他族叔也都不在了,越来越少人拿他的长辈来说事,齐牧渐渐便放下了。现在,这檄文一戳就戳到了点上,齐牧能不七窍生烟吗?

    接着,檄文则讲到了齐牧背叛叶昭之事。最初天下起兵讨伐许非,以叶昭为盟主,齐牧是联盟成员之一,也可说直接是叶昭的属下,后来叶昭放了齐牧出去,齐牧翅膀硬了,羽翼丰了,便反过来与叶昭对抗了。其中,还特意翻起了齐牧最初独自出兵攻打许非而大败的旧事,以此羞辱齐牧。

    再次,檄文大义凛然地控诉齐牧所带领的军队在战争之中如何烧杀掳掠、祸国殃民,使得民怨沸腾、人神共愤。

    尔后提到了最铁证如山的一点——齐牧架空天子,把持朝政,皇帝看似还在,可整个朝廷实则已是齐牧的朝廷,生杀予夺,一并他说了算。不仅如此,檄文中还义愤填膺地怒斥了齐牧种种排除异己、坑杀忠良的行为,一连列出了好几个死于齐牧手下的有名望之重臣的名单。

    最后一句话总结,谓古往今来残暴无道的奸臣中,以齐牧为最甚。

    该骂的骂完了,叶昭攻打齐牧的理由已充分至极,于是檄文分析起了叶齐双方的优势劣势,概而言之,便是叶昭有一百个胜利的理由,齐牧有一百个惨败的理由,并且叶昭郑重承诺,能够砍下齐牧首级者,封五千户候,赏钱五千万!齐牧麾下部属有悬崖勒马、弃暗投明,归降于叶昭的,一概既往不咎。总而言之,叶昭借此呼吁天下,这是个为国尽忠、为己立功、名垂千史、扬名后世的大好机会,九州四海的有识之士千万不要错过!

    殷子夜也一字不漏地看完了这篇檄文,脸色仍然平静,却也不禁眉头一皱。

    此文文采飞扬,笔底生花,就文学性而论,实为一篇足以传世之上乘佳作。殷子夜在意的不是这一点,而是这篇文章的煽动力着实厉害,明面看来,本就是叶昭强而齐牧弱,叶昭现今又先发制人搞这么一出,鼓动民意,拉拢人心,还光明正大地许以名利诱惑,说齐牧这边一点不受影响,恐怕是自欺欺人。且檄文之中,事事皆有依据,事是真的,却将背后的情理扭转颠覆,移花接木,偷梁换柱,指鹿为马,看起来好像的确是那么一回事。实际到底如何,叶昭清楚,齐牧清楚,但凡有点智慧的有识之士都清楚,可天下百姓不清楚啊!百姓的心思何其单纯,又何其容易受人摆弄,他们的是非观简单而刚硬,否则为何古往今来的统治者都要揣着明白装糊涂地作秀呢?

    齐牧也是个凡人,道理他都懂,可他气不过。“这个叶昭,他,他……”齐牧“他”了半天,终于忿忿道,“他还好意思提讨伐许非那事!”

    当年许非作乱,掌控朝廷,大家起兵讨贼,组建联盟,无不振振有词,拍着胸脯向天立誓,誓词至今齐牧还记得,谁若违背联盟的宗旨,谁就不得好死!可实际上呢,这群人喊完了口号,表完了忠心,过完了当圣人君子的瘾,就屁事都没了,许非在西都都翻天了,他们还天天对酒当歌,乐不思蜀。齐牧终究看不下去了,愤然独自率兵去攻打许非,结果惨败,差点没命回来。回来一瞅,得,那群人还在喝。齐牧一阵心寒,自此算是与他们撕破了脸皮。

    此事,齐牧自认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却反被叶昭拿来羞辱于他,他真的是心凉至极。想当初,他与叶昭年少时便认识,曾也推心置腹,共谈人生,今天,竟走到这无可回头的地步,悲哉!

    “侯爷不必动怒。”殷子夜走过去,轻轻地抚着他的背,“公道自在人心,那一仗,侯爷虽未得胜,却彰显了侯爷的立场与决心,不然,闻若兄何以会弃叶昭而投奔于侯爷呢?明白侯爷之人,又何止闻若兄一个?”

    齐牧的怒意缓和了些,摇了摇头,“叶昭此贼,辱骂本侯也罢了,竟连本侯已故的家人都不放过,用心险恶!”

    “何人不知,侯爷乃齐家一枝独秀,出淤泥而不染,一身凛然正气从不曾消亡。侯爷既能对天下有才之士不问出处,何以对自己又耿耿于怀呢?”

    殷子夜此言,针对的并非齐牧话中的已逝家人,而是针对齐牧。因为殷子夜深知,齐牧真正在意的是什么。他直言不讳地说齐牧出淤泥而不染,侧面也表明了他自己对齐家的评价。可这是事实,齐牧即便嘴上从不明言,心中却不止一次地以自己长辈们的所作所为为耻。可无论如何,他们毕竟是亲人啊。他的父亲,不是什么好人,但也没到十恶不赦,至少没害死过什么忠臣义士。他已逝去多年,齐牧每每忆起这位父亲,想到的,便是他须发皆白、身形颤微,也仍殚精竭虑地为齐家子孙谋划将来的模样。父子立场不同,令齐牧无奈,但父亲的执着与苦心,又令他心痛。

    说齐牧一枝独秀,不算过誉。齐家之中,确实就他比较与众不同,不畏权贵,一心为民,在朝廷为官那些年,没敛到多少钱财,反而自己往外倒贴了不少。当然,他明白,这一切也是托了齐家的福,若非他父亲位高权重,若非他齐家家财万贯,他闹出了什么事都给他担着,轮得到他那么任性吗?对齐家,齐牧一方面心怀感恩,一方面引以为憾。

    谁都知道,“宦竖遗丑”这一茬,是齐牧最敏感的点,谁都不敢轻易揭起。叶昭这哪是揭人伤疤,简直伤口上撒盐,下手狠辣。不过也是,都兵戎相见了,难道还指望以后依旧是朋友吗?

    “英雄不问出处……”齐牧重复着这句话。没错,他对待部属,一直本着这个原则,大概是他深切地体会过因为家世背景而被人冷嘲热讽的心酸感受。这一点,叶昭应该也是感同身受的,他由于为侧室所生,没少被他嫡出的弟弟叶臻挤兑,说他名不正言不顺。偏偏叶昭眼高于顶,心高气傲,极重门阀,以自己叶家四世三公的地位而自傲。

    “至于叶昭其余之言,”殷子夜笑了笑,“均为无稽之谈,孰是孰非,天下之士心知肚明,叶昭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侯爷若真往心里去,岂不未战先输?”

    “再说,”殷子夜又道,“侯爷可从来不是拘谨于俗世外论的平庸之人。”

    齐牧不再言语,心中的激动,被殷子夜这简洁的几句话抚平了不少。是的,齐牧在乎名声,可他不会为名声所缚,必须要做的事,他从来当机立断,毫不迟疑。

    而殷子夜之言甚为微妙。孰是孰非,心知肚明,他却没有明言究竟孰是,孰非,大家心知肚明的又是些什么。殷子夜一直强调,乱世当用重典。何为正义?一个词可以解释得很明白——成王败寇。自古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历史由胜者书写。真的有绝对的是与非吗?齐牧迎了天子入盈州城,叶昭尚可说他挟持天子,独断专权,可假如当初率先抢到天子的不是齐牧,而是叶昭,那么叶昭更可冠冕堂皇地将齐牧贬斥为拥兵自重、居心叵测的乱臣贼子。说到底,都是一套漂亮的zheng治说辞。

    ☆、举步维艰

    天下之士,有人真的一心忠于朝廷,忠于天子,而有人,则是各为其主,与正邪无关。何况,殷子夜心底深处,朝廷,至少这个朝廷,这个皇室,这一脉所谓的真命天子,绝不代表正义。

    当整个环境、整个世界本身就是错的时候,再去论当中每一个人的是与非,有何意义呢?

    是的,叶昭睁眼说了很多瞎话,可有一点,他说对了,那就是当今的朝廷,确不再是天子的朝廷,而是齐牧的朝廷。天子是一个虚壳,这是一个公开的秘密,无论他落到了哪位诸侯手上,想来都不会有更好的待遇。从许非作乱开始,杜姓的皇族就不可避免地走向了没落。君权神授,天赋皇权,这些代代相传、根深蒂固的传统价值观,也拯救不了他们。

    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物极必反,盛极必衰。改朝换代乃历史趋势,在所难免。而他们,恰恰处在了历史洪流波涛汹涌的一个节点,得以参与一场惊心动魄、传承千秋的群雄逐鹿,王者争锋。

    对这篇“精彩绝伦”的檄文,齐牧气得不轻,但也没太纠结,该干的活还得干,很快就点兵出发,迅疾前往安州解决杜灼了。

    此役,齐牧大败杜灼,不仅俘虏了他妻子,还生擒了他手下的猛将江屿,只可惜,还是让杜灼寻了空隙,仓皇之中只身逃脱,没能斩草除根。

    一如殷子夜所料,杜灼都被齐牧击败了,叶昭那边还是什么应对都没有。探子有消息传来,说是叶昭营中确有人劝他趁此机会攻打齐牧,可叶昭以幼子患病为由,始终没有动作。就这样,齐牧迅猛而去,平安而回,这次终于可以心无旁骛地与叶昭决一死战了。

    战争开始进入白热化状态,两军的首次正式交锋终于来临。天寒地冻的二月,叶昭的大军进军水阴,打算渡河南下,寻战齐牧的主力部队。叶昭首先派出大将严尤作为先锋攻打辉城的郡太守杜雨,意欲抢占苇河南岸的重要据点,力保叶昭的主力大军顺利渡河南下。

    四月,齐牧决定主动出击,亲自领兵解救辉城被围困的窘境。这时,沈甘智为齐牧献上一策。

    沈甘智认为,叶昭兵力众多,正面硬碰恐怕难占上风,于是他建议齐牧行声东击西之计,以分散叶昭的兵力。沈甘智策划的路线是,先引兵往西南方向至唐谷渡口,佯装要渡河袭击叶昭后方,如此一来,叶昭必定分兵前往,齐牧再率轻骑以迅雷之势去进击围攻辉城的严尤,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必起制胜之效。

    齐牧依计行事。果不其然,叶昭中计,分兵唐谷,齐牧乘机率领轻骑,遣大将廖璋及原杜灼麾下的江屿为前锋,急趋辉城。这一战中,江屿以万人不敌之势,霸气凛然地冲入敌方大军之中,亲手砍下了敌方将领严尤的首级,并送到了齐牧面前。叶昭军群龙无首,大失方寸,溃败而散。

    叶昭马上率主力部队渡河追击齐牧,这回派出的先锋是与严尤齐名的悍将文骏,与在安州兵败后投奔于他的杜灼。齐牧兵马相比叶昭本就少得寒碜,与严尤一战过后,约有数百骑兵,驻于辉城之下,而文骏与杜灼则带领着数千骑兵以及后继的步兵追赶而来,乃齐牧十数倍的兵力,形势颇为严峻。叶昭也不是个完全的草包,他很清楚这次若能逮到齐牧,以彼此的军队差距,齐牧必败无疑,那么这场轰轰烈烈的大战,怕是要就此结束了。而之前损失了一个严尤,简直微不足道。

    生死关头,存亡之际,齐牧当即下令,命士兵解鞍放马,并将一应辎重弃置于路旁,部队则悉数藏好。不多时,叶军浩浩荡荡地逼了上来,见此情景,即刻阵型大乱,纷纷下马争夺资粮财物。叶昭平素军纪不整,军令不肃所导致的问题,这会儿无疑体现得淋漓尽致。文骏一如沈闻若当时的评价,是个与余住无二的有勇无谋的匹夫,倒是杜灼一下子就看出了齐牧的诡计,可这些都是跟惯了文骏的士卒,他虽为叶昭点名与文骏平起平坐的将领,可谁会真的听他的话?杜灼叫也叫不住,拉也拉不回,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一群人乱来。

    便在此时,齐牧一声令下,齐军杀声震天地冲出,一举击溃叶军,杜灼再次从齐牧眼皮底下逃走,叶昭的另一员大将文骏则被杀于乱军之中。齐牧终于率众顺利退回到了鸣都。

    双方几次交锋下来,叶昭人数虽众,却一直没讨到好,反而一连折了他麾下两个最声名显赫的大将,就这样,叶军的锐气受到了重创,叶昭没有再急匆匆地立时进攻,稍稍地缓了口气。

    可无论如何,叶军兵多将广是改变不了的事实。七月,叶昭主力进军鸣都正北方向的越幽,眼看就要与鸣都的齐牧对上了。

    八月,叶昭大军逐渐接近鸣都,依沙地立营,东西横亘了约数十里,齐牧这边同样筑垒立营与叶昭对峙。

    九月,齐牧一度率军出击,但叶昭兵力实在雄厚,齐牧并未能占据上风。无奈之下,齐牧只得继续回营坚守。

    就在双方相持不下之时,齐牧营中,传来了一个令所有人都胆战心惊、惶惶不安的消息:一直保持中立态度的东南势力阳州方华,终于坐不住了,意图趁着齐牧自顾无暇的这当口,发兵偷袭齐牧的老窝——盈州城!

    这一次,与以往的情况都大不相同。齐牧面前,是叶昭,数倍于他的兵力的叶昭,双方从开战到现在,已经一年多,于鸣都对峙了近两个月,齐牧无论如何都绝不可能在这时候抽调兵力回后方保卫盈州城。这场对峙,他实则已然十分辛苦,显而易见地处于劣势,齐牧根本是在苦苦支撑,一兵一卒都抽不出来。而他若退兵,叶昭毫无疑问会乘胜追击,一路打到盈州城,那齐牧据守鸣都的意义何在呢?

    齐牧的背后,则是方华。方华可不是闲杂人等,他亦是个有勇有谋的人物,十七岁丧父,在过去短短的数年时间里,凭着一身钢铁般的意志与精力,领着最初仅有的三千兵马,在东南阳州大地一带东征西讨,南征北战,使方家成为了东南之主,他所掌控的每一寸土地都可说是他血战沙场拼回来的。可见方华雄才难挡,乃超世之杰。他的父亲方山也是一员悍将,当年中原领域内,飞扬跋扈的许非几乎没把各方诸将当一回事,唯独对方山感到几分忌惮。如今,方华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的名声,同样令天下群豪闻之色变。

    所以,齐牧现在真是史无前例地进退两难,举步维艰。

    毋庸置疑,一旦盈州城失守,齐牧的阵营将立刻分崩离析。之前每一回,甚至叶臻旧部联合齐牧的个别部属在盈州反叛于他,围困盈州城那次,都没有像现在这般令众人陷入绝望。因为,这看起来实在是个无解的困局,前后一虎一狼,之中的齐牧犹如一只瑟瑟发抖、楚楚可怜的小绵羊,唯一不确定的就是先被谁吞噬而已。

    后来,齐牧回想起来,哪怕之后他吃过更严重、更狼狈的败仗,也比不上这个时期齐营中的人心动乱、摇摇欲坠。

    他更永远不会忘记,在近乎所有人都束手无策、焦头烂额的时候,有一个人,力排众议,固执一词,坚不退让。

    齐牧营帐之中,有人摇头叹息,有人苦思冥想,有人激烈争辩,有人心猿意马,在此紧急关头,一道清亮而平稳的声音响了起来,“侯爷,请不必忧虑。”

    所有人都看向声音的来源。

    齐牧也转过头去。

    殷子夜站了起来,环视众人,最后目光落在齐牧脸上。

    “方华来不了的。”殷子夜笃定道。

    所有人都一脸疑惑,齐牧也不由问道,“子夜此言何解?”

    殷子夜缓缓道,“方华征战数载,刚刚吞并东南阳州不久,他所诛杀的无不是英雄豪杰,这些英雄豪杰,门下不乏死士,有的是甘愿为他们誓死效忠之人。方华此人,为人轻率,不善防备,即便他率百万之众前来中原大地,亦与只身出行无甚区别,若遇刺客伏击,方华也不过能以一人之力敌之。依子夜之见,不等方华兵临盈州城,他便要先死于刺客手中。”

    全场都懵了。

    齐牧半天没回应。

    “殷祭酒,敢问您可与方华相识?”有一人忍不住问道。

    “并不相识。”殷子夜如实答道。

    “敢问您与方华可曾见过?”那人继续问。

    “未曾见过。”

    “那您何来的凭据能如此信口开河呢?”那人始终使用敬称,可言下之意实为赤裸裸的质疑。

    “因为子夜的判断从未失误。”殷子夜语气一如平静,却满含不容反驳的铿锵。

    众人一愣。殷子夜这话……他们一时还真无言以对。有人真的绞尽脑汁回想了半天,发觉殷子夜的计谋确是没有出过什么错……只要齐牧采纳了他的意见,基本上万无一失。

    ☆、铁嘴判命

    然而这回不一样啊!

    从前,殷子夜的分析至少还有理有据,这次……这次是闹哪样?堂堂一个盈州城,上至天子下至臣民,还有齐牧的雄心壮志,春秋大业,拼搏多年的心血,竟完全取决于那几个天知道是谁的刺客身上?

    “那我问你,”又一人霍地站了起来,“退一万步说,就算真的有刺客,万一他们失手了呢?即便他们能得手,万一他们没赶上方华到达盈州城之前呢?这些刺客莫非是你派的,所以你才如此有把握?”

    最后一句话当然只是讽刺的调侃,殷子夜要真有这本事,还让齐牧打什么仗,直接擒贼先擒王得了。

    第三人又开口了,“久仰殷大人屡出奇策,作风大胆,可咱这些凡夫俗子的脑袋,只能理解‘上智’,不能理解您这超凡脱俗的‘神智’。”

    人群跟着嚷嚷开了。

    “什么大胆,简直是荒唐!”

    “今天才发现,敢情殷大人原来不是军师,而是巫师!这哪是计谋,这分明是诅咒,铁嘴判命啊。”

    众人熙熙攘攘,冷嘲热讽,总之几乎没有一个赞同殷子夜的。殷子夜面不改色,默然不语,静静地看着他们。“侯爷,切不可将天下河山寄予此等无稽之谈!”大家纷纷劝阻齐牧。没办法,殷子夜在齐牧心中太有话语权了,大家真的怕齐牧一个头脑发热,这回还是不分青红皂白地听信了殷子夜。

    齐牧有点心烦气躁,摆了摆手,“都别说了,都别说了。”他揉了揉额头,“今天到此为止,先散了吧。”

    然后,大家不好的预感应验了——不知道私底下殷子夜又给齐牧耳边吹了什么风,齐牧竟真的采纳了殷子夜的建议,决意对方华的偷袭不予理睬,一心与叶昭对抗到底。

    众皆哗然,人心愈加动摇,不少人暗地里已经开始筹谋自己将来的后路了。

    不知不觉,齐牧与叶昭相持已有三月,齐牧内忧外患,前方的战线,兵粮不足,士卒疲敝,后方的阵营,越来越不稳固,齐牧都不敢想,到底还有多少人仍是一心一意地站在他这一边,还有多少人没有失却胜利的希望。

    别说他们,便连齐牧自己,也几乎要失去坚持下去的信心了。

    终于,突破他心里最后一道防线的,既不是面前叶昭的压迫,也不是身后阵营的不牢,亦不是遥远的他方不明情况的方华,而是,殷子夜病倒了。

    殷子夜去年秋季随齐牧出征,至今年初冬,足足一年有余,说实话,齐牧从未放心过他的身体,可殷子夜还挺争气,去年冬天,除了腿疾时常发作,没有闹出什么太大的动静,可意志终究战胜不了自然规律,长途军旅奔袭,物质缺乏,环境恶劣,殷子夜撑到现在才病,已是奇迹。

    殷子夜高烧不退,神志不清,只偶尔呢喃出一些断续的呓语,齐牧心急火燎,六神无主,却力所不及,茫然无措。

    在殷子夜榻旁守了半日,齐牧不忍再审视他苍白的面容,命顾决看好,自己走了出去。

    军营之中,不少人来回忙碌地奔波,原来是兵粮送到,士卒正忙着搬运。一个小兵,身上衣服已近残破,满身满脸的泥尘,神情疲惫,不知几日没有好好休息了。他正驮着一袋比他的身形大得多的粮食,低头艰难地匆匆赶路,没留意到齐牧走到了他前方。那小兵不经意地一抬头,吓了一跳,手上一哆嗦,肩背上的粮袋噗地一下摔了下来,粮食哗啦啦地散落一地。小那兵当场懵了,僵了好一会儿,瞅见齐牧大跨步向他走来,双膝一软扑通跪下,磕着头不住求饶,“主帅饶命,主帅饶命——”

    第8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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