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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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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浮岩 作者:暮一

    第11节

    彼时石晓峰和莫潇已经在省会站稳了脚跟,两人还没毕业就签了工作,一年多过去,他们俩发展得都不错,正准备第二年一起贷款买房子。

    常夏这一年来虽然一直没有见过沈彦川,但总会有意无意地从石晓峰他们口中听到沈彦川的近况。两个月前,沈彦川顺利地进了省会一家大型冶金企业。常夏由衷地替他高兴,心里却又有点说不清的怅然。

    找工作这段时间,常夏想了很多。是留在省会,还是回到a市,常夏反反复复考虑了很久。

    如果他还和沈彦川在一起,那毋庸置疑,常夏一定会选择留在省会,不管多苦多累,两人一起为了未来打拼,什么困难都不在话下。

    可现在,离开了学校,离开了沈彦川,在省会这座巨大而空旷的城市里,常夏常常感到陌生和害怕。与其留在这里,时时惦念着不该惦念的人,不如回家吧?

    常夏毕业之后,回家之前,石晓峰和莫潇在家设宴,一起给常夏送行。

    当初石晓峰他们家的折叠桌子、塑料凳子已经变成了漂亮的四角餐桌和靠背椅,常夏坐在桌前,控制不住地羡慕。三个人没有多说,一杯接一杯地喝了不少酒。

    对于常夏和沈彦川的事儿,石晓峰和莫潇之前甚至产生过小小的争执。

    石晓峰总觉得,两人的感情没变,为什么就不能在某些地方各退一步,不再顾虑那么多,日子毕竟是自己的,即使是家人的意见,也不该全都遵从,守着顽固的诺言,并没什么值得称赞的。而在某些方面,两人如果能各进一步,再勇敢一点,未必没有机会再走到一起。

    莫潇却认为,很少有人能像晓峰一样,洒脱到那种程度。人其实生来就被困在各种框架中,很多时候,不可能只想着自己。尤其是常夏和沈彦川的情况,更是特别复杂。他们俩在一连串猝不及防的意外中,走到了最糟糕的一步,被迫选择了分手。他们无法置最亲近的人于不顾,最后只能承诺放弃彼此。重然诺的他们俩,破镜再难重圆。

    这场三个人都各怀心事又无法畅所欲言的离别酒,喝得多少有点憋屈,常夏最后醉得不省人事,被石晓峰他们塞到小屋床上。常夏夜里睁开眼睛,半醉半醒之间,看到这间熟悉的屋子,这张熟悉的小床,慌忙地伸手在床上摸索,以为自己不小心把沈彦川踹到地上了,可狼狈地下床之后,常夏却蹲在地上站不起来了。那还有沈彦川呢,再也没有了。

    常夏在a市找了一份房地产策划的工作,勉强算是专业对口。不过,因为是应届毕业生,没有实际的经验,公司恰好有即将开盘的项目,分管营销的经理没让他上来就干策划,而是让他先从销售做起。

    虽然和预期的不太一样,不过常夏还是顺利度过了培训阶段,正式上岗。常夏融入角色的速度,比自己想象得要快一些。他生得好看,言语不多,却句句切中要害,中老年大妈、年轻小姑娘都特别喜欢找他介绍房子。常夏又是个负责的人,即使是已经买了房子的客户反反复复地找他处理一些相关、不相关的问题,他也总是耐心地帮忙。客户们对他有口皆碑,一个带一个,年底的时候,常夏竟然无意中成了销售冠军,分到了数额不少的提成。

    年三十的时候,舅舅给常夏打电话,邀请他去家里一起过年。常夏跟前一年一样,婉拒了。

    常夏小时候特别盼望过年。过年的时候,可以去姥姥家,可以吃好吃的,还有压岁钱拿。长大一些之后,过年在常夏的心里也一直有着不一样的意义。这些年,每一个年三十,他和沈彦川都会掐着点,给对方打电话拜年,有时候是常夏快一步,有时候是沈彦川。当然,更多的时候却是手机占线。听着手机话筒里对方带着笑意的声音和隐隐传来的鞭炮声,俩人的心里都满足得不得了。

    这一年,跟之前的很多年都不一样,但多少能比前一年好一点了。去年的这个时候,常夏在年三十这天,去了姥姥、姥爷的墓地,坐了一个下午,回家之后,大概是白天冻着了,常夏发起了高烧。家里空无一人,常夏没有吃饭,也没有吃药,烧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常夏好像又看到了姥姥和沈彦川,看到他们责备自己不懂得照顾自己,常夏咧开烧到干裂的嘴傻笑,可一转头,两个人又都不见了……最后还是邻居爷爷、奶奶给他送饺子的时候,发现他人都快烧糊涂了,急急忙忙喂他吃了药,还帮他多捂了几层被。第二天大年初一,常夏的烧多少退了一点。他披着衣服,摇摇晃晃地走到大门口,推开院门,满地鞭炮残红嵌在银白的素雪之中,跟常夏惨白的皮肤和通红的脸颊相映在一起,常夏心下凄然,到底还是挣扎着去了医院。

    今年,常夏自己一个人早就准备好了丰盛的菜饭,福字、对子、鞭炮这些应景的东西,常夏也买了不少,家里里里外外的门窗都被他贴满了东西,看着多少有了几分喜庆。

    下午,常夏照例去墓地看了姥姥、姥爷,只是这次没有久坐,待了一会就上了回城的汽车。下车的时候,常夏鬼使神差地拐到了姥姥家的旧址。

    一年半了,买房子的人挺有头脑,把大屋窗户砸开,开了一道门,原本平凡的房子轻轻松松就变成了一个小门店。现在似乎成了一家理发店。常夏走到门前,往里张望的一下,却没走进去。他走到墙边,坐到姥姥家墙外专有的石凳上,发了一会呆。

    坐了半天,常夏终于拍拍屁股,慢慢悠悠地往家的方向溜达。他走了一两百米,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突然就回头看了一眼,这一眼,常夏直接就愣住了。一个他怎么也忘不掉的身影,从拐角处转出来,直直地走到那个石凳上,坐下,那个人并没有往常夏的方向看,而是低头,死盯着自己交握的双手。

    常夏扯出一个带泪的笑容,深深地把那个身影刻在心里,然后转身,继续走上回家的路。至少,他们在今天,坐过同一个石凳,自己何其幸运地有机会为沈彦川做了一件小事,在沈彦川坐下的时候,那个石凳上,大概还能有一丝自己的温度吧?

    ☆、变迁

    那几年,房地产正是红火的时候。常夏的底薪不高,不过提成、季度奖、年终奖林林总总加起来,却很可观,常夏迅速地积累了一小笔财富。

    销售工作本身就不轻松,对于常夏这种不爱与人打交道的人来说,每次与客户交谈,都是一种挑战。当面交流还好,毕竟一个活生生的人站在面前,问询一些自己早已烂熟于心的问题,常夏都能顺利应对。而电话陌拜是第一个拦路虎,对于常夏来说,开始的时候,给一个完全陌生的人打电话,几乎快要了他的命。

    反反复复背记话术,常夏每次打电话前都会再三检查手头的工作本,上面密密麻麻地罗列了所有可能遇到的问题。即使这样,常夏也得深呼吸好几次,才能忐忑地播出一个电话。

    正式进入社会,常夏用了全部的力气去适应,去学习。他不够机灵,好在仔细认真。工作上基本没出过什么大的纰漏,原本非常担心的人际关系,也比想象中好一点。常夏公司的售楼员漂亮姑娘比帅小伙多,她们本身就对常夏多了一分好感,而相处久了,她们更是发现,作为同事,常夏简直不能更靠谱,更可靠。

    常夏永远不会抢着表白自己的功劳,却时刻记得别人对他的帮助,尽管这帮助可能就是一句无心的提点。帮买饭,帮值班,帮接待客户,只要求到常夏头上,他很少说不。

    一年多下来,基本上公司每个人都受过常夏的好处。

    被大家拍着肩膀道谢的时候,常夏总想起沈彦川。过去的常夏,一直是一个游离于人群之外的人。倒不是说,他肯定不会帮助别人,但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孜孜不倦地帮助所有人。他懵懂地进入社会,不知道该如何自处,跟学生时代不同,他不再能够缩在自己的角落,只做自己的事情,他必须去和人交流、合作,在被推着走的过程中,常夏下意识地扮演了一个人,那个人是沈彦川。

    有几次,常夏跟亲近的领导私下里聊天,领导也劝导过他:“有时候,在工作中不要太善良,该拒绝就要拒绝,该强硬就得强硬。”常夏知道领导是为自己好,心里也确实很感动,只是并没有改变。他并不求职业生涯有什么突出的成就,也不需要挣太多的钱,他无牵无挂孑然一身,对于他来说,这样的工作方式、处事方式,让他觉得舒适安全,在听到那一句句感谢,看到那一张张笑脸的时候,常夏觉得快乐,这些时候,沈彦川似乎就在他身边,没有走远。

    工作第三年,常夏终于一点点地从普通的销售升职为营销策划主管,虽然手下只有一个负责文案的姑娘,但他好歹也是个小领导了。也是在第三年,常夏家的老房子,传来了动迁的消息。这几年,房地产业发展极为迅速,常夏作为业内人士,对a市几个城区的地块可以说是了如指掌。

    这几年,常夏综合各种渠道得来的消息,最开始用手头积攒下来的钱,买了一处郊区三十平左右的小房子,没多久,房子就顺利动迁,常夏从中赚了一笔,用这笔钱,常夏继续买房卖房,到第三年的时候,常夏手头净赚了小十万和一套地理位置不错的小套间,不出意外的话,这个小套间,也会在一两年内动迁,再次为常夏带来新的财富。

    常夏想过,要搬离老房子,住到离公司更近的地方去。可一个是舍不得这个在他最绝望的时候保护了他的安全堡垒,一个也存着一点念想,这里沈彦川认识,或者有一天,他还会回来,两人还有重逢的可能。

    得到老房子大概会动迁的消息的时候,常夏有点怅然。常夏用了漫长的时间去跟老房子告别,并着手准备买套新房子。消息真的公开发布的时候,常夏表现得跟附近的邻居不太一样,他没有纠缠于家里到底是有两棵果树还是三棵,第一个跟开发商签了协议。鉴于他起到的带头作用,开发商给他开出的条件可以说是相当的不错。

    常夏得到了将近五十万的现金和一套92平的双室。房子的地理位置其实并不好,跟南平区相距甚远,在城市另一端的北安区。可常夏不能更满意了,因为房子离三十八中不远,离从南平区搬走,在北安区安家落户的沈彦川家,应该也不会太远。

    搬家之前,常夏从头开始整理房子里的东西。这些年,他基本没有主动扔过家里的东西,无论是爷爷奶奶的旧物,还是他爸留下的东西,还有当时急急忙忙从姥姥姥爷家拉来的那些夏利伟、夏丽云不要的“废物”,常夏都把它们好好地收在屋子里。他很少去翻看,但东西放在那里,他就觉得安全。

    现在,在新房装修好之前,常夏必须先在小套间凑合过一段时间。显然,老房子里的东西,不可能全部带走,

    第一天,常夏收拾得是爷爷奶奶爸爸的东西,常夏对于他们的记忆少得可怜,但遇到一些比如爸爸的奖状、爷爷的烟斗、奶奶的绣花手帕这类的东西,常夏就一定会留下来。

    第二天,轮到了姥姥和姥爷的遗物。这一天显然要比前一天艰难,常夏常常拿起一件东西,恍恍惚惚就愣住了,有时候还会露出笑容,甚至落下泪来。

    收拾到最后,常夏发现了木箱子底部的那个铁盒子。

    距离姥姥第一次把铁盒递到常夏手里,已经有二十年了。常夏还记得,里面最开始放的是自己的私房钱,后来,姥爷去世之后,常夏就把姥姥、姥爷的照片也藏在了里面。再后来,自己从沈彦川那偷偷复印来的沈彦川的照片,也藏进了铁盒里。

    细算起来,姥姥去世之后,常夏竟然一次都没有打开过这个盒子。

    常夏的手有点抖。他深吸了口气,慢慢地打开了盒盖,看清里面东西的时候,常夏愣住了。里面,里面只有用手绢包好的一个包。

    常夏清清楚楚地记得,当初,姥姥姥爷的老照片,是包在手绢包里的,而自己偷偷复印的沈彦川的照片,是包在包装纸里面的。

    常夏突然发现,自己原来在这么久之前就犯过傻,姥姥是不是早就隐约发现了什么?常夏大气都不敢出,一点点地拆开了手绢,最上面的一张,就是姥姥姥爷的合影,后面几张,都是常夏熟悉的旧照片,常夏一张一张翻过去,直到下一张,沈彦川端着玩具枪的小小身影出现在眼前,常夏眼前瞬间模糊了。他轻轻地用手指戳了戳照片上沈彦川肉嘟嘟的脸颊,一时间,竟有种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

    缓了半天,常夏才依次往下翻去,直到看完最后一张,常夏的心就跟被扔进了油锅一样,不知道是熟了,还是糊了。他苦笑着摇摇头,伸手把照片里的沈彦川反扣在大腿上,却一下子看见了照片背面,细细密密地写了一堆字,不只这一张,前一张沈彦川的照片上,也有字。

    “夏儿:

    你走之后,姥姥心里不好受,刚才翻出这些旧照片,结果又看到小川,姥姥真不知道自己做得到底对不对。

    你长这么大,就跟小川最对路,这些年,他怎么对你,姥姥心里一清二楚。

    你俩要是一直当好兄弟,有人替姥姥对你好,我开心还来不及。可你俩非得要一起过日子,这太难了,将来你们得怎么办,姥姥都不敢细想。

    可如果我让你俩分开了,你俩却都过得不好,姥姥只要想到这一点,就合不上眼。将来,你会不会恨姥姥?

    夏儿,你现在还小,接触的事儿也少,如果你想法变了,想好好过正常日子,那姥姥肯定会安心了。可如果过几年,你还是没变,还喜欢小川,过得不好,甚至,甚至怨恨姥姥……那姥姥,姥姥就不阻拦你们了。

    夏儿,不管是跟谁在一起,姥姥最希望的是,你一生都能快快乐乐,平平安安。

    别恨姥姥。

    姥姥”

    常夏不敢置信地读了一遍又一遍,最后鼻涕眼泪流了满脸。他想起这些年,想起见姥姥的最后一面,想起沈彦川离开的背影,想起自己辗转反侧不得安宁的每一个夜晚。常夏痛哭流涕,久久不能平息。

    这之后,常夏反复思量了很久,他做了一个决定。利用老房子动迁这笔数额不小的钱,常夏在市中心商业区买了一个正在建设中,地理位置很好,面积不到十平米的档口。档口所在的商业中心预计年底正式完工,档口正式运营估计得等到第二年,所以售价还没有高到无法接受。剩下的钱,常夏除了买了一处容易转手升值的小房子,还买了一个离夜市不远的临界商铺。

    动迁的钱基本快花光了,常夏又从积蓄中填补了一些,精心装修北安区的房子。

    年底,常夏正式入住新房,也拿到了商业中心档口的钥匙。常夏向公司递交了辞呈,离开工作了将近四年的公司,准备开始一段新的人生。

    ☆、与水

    常夏的饮品店,在春暖花开的时候,正式开业了。

    他抓掉了好多把头发,最后给店起名叫“与水”。这个看起来多少有点莫名其妙的店名,是他隐晦的态度。这个与,既不是“和”的意思,也不是“参与”的意思,而是取了“时不我与”里面,“等待”这层意思,至于水代表的,自然就是“川”了。

    快六年了。这六年来,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除了除夕那次,常夏竟然真的再也没有遇到过沈彦川。尽管偶尔还能从石晓峰他们那听到沈彦川的消息,但常夏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向前一步,去接近沈彦川,去挽回沈彦川。常夏骗不了自己,这些年,他对沈彦川的思念,从来没有断过,也没有淡过。可时至今日,他也不确定,沈彦川是不是已经在这两千多个日日夜夜中,逐渐将他遗忘。

    当初说分手的是常夏,害得沈彦川全家备受流言诋毁的也是常夏,无论从哪个角度出发,常夏都没办法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厚颜无耻地重新凑到沈彦川身边去,他无法向前,只能站在原地等待。

    与水主营的是饮品,包括奶茶、果汁以及现磨咖啡。常夏亲自设计了与水的logo,也找了相熟的装修公司装修店面。店铺面积不大,装修的时候,除了操作区,常夏只预留了一长条靠墙的窄桌,一排高脚椅。白墙上,贴着的是常夏的一些摄影作品,常夏视线正中间的位置,是一张沈彦川的背影。

    宣传推广方面,常夏自己设计了一个巴掌大小的小本。这个小本按照月份,每月都有一张饮品免费券,每位顾客只要来店消费,就可以凭借免费券领取一杯当月的免费饮品。小本除了免费券,还有日历、月计划页、周计划页和空白页。可以说,小本既美观又实用,起码能得到一部分学生和青年女性消费者的喜爱。

    常夏跑了之前公司合作过的几家印刷厂,最后挑了一家综合条件最合适的厂子作为长期合作伙伴,除了小本,常夏还印刷、制作了一批明信片、书签、优惠券、积分卡、会员卡。

    开业第一个月,到店消费的顾客都可以免费得到这个小本,同时还可以得到一张限单次使用的两元抵值券,消费十元以上可以得到书签,十五元以上可以得到明信片。会员卡工本费五元,凭会员卡消费所有饮品立减一元,每消费一杯饮品还可以在积分卡上记录一笔,累计消费十杯饮品可以免费换购一杯十元以内饮品。

    除了这些,常夏还给会员提供免费拍照服务,只是,取照片需要等待一周以上。如果顾客愿意,也可以把自己的照片、摄影作品贴在照片墙上。

    常夏还按照节假日想了十几种不同的促销方式,也做好了第一年不盈利的思想准备,就这样,与水正式开业了。

    出乎常夏意料之外,与水的生意比他想象的还要好。因为地理位置优越,与水每天的客流量很大。逛街逛累的姑娘们看到这家装修得挺漂亮的饮品店,自然愿意进去看看。帅哥老板可以说是第一重惊喜,好喝的饮品是第二重,精美的赠品则是第三重。

    等待制作饮品的时间里,姑娘们一边看墙上的摄影作品,一边叽叽喳喳地讨论帅哥老板,性格开朗的,还会主动跟常夏闲聊。不到一个月,常夏就积累了一小批忠诚度很高的回头客。

    而一些之前没想到的弊病也出现了。因为设置的活动种类繁多,常夏每接待一位顾客,都要花费很多额外的时间去辨认优惠券、去累计积分、去计算折扣,不忙的时候还好,忙的时候,常夏常常感到□□乏术。

    好在,熬过开业这一个月,常夏停止了抵值券的发放,也简化了一些程序,终于稍稍缓过来一些。偶尔得闲的时候,常夏会捧一本书翻看,或者盯着沈彦川的背影发呆,或者去更新与水的官方微博。他还在微博上发起了一个活动,第一个转发留言猜对与水真正含义的人,可以得到一张与水终身六折卡。

    活动热热闹闹地搞了一个多月,常夏每天会抽取一位参与活动的人,赠送一杯免费饮品,并告知大家,是否有人猜中。直到一个多月后,才有一个妹子猜到:“‘与’是‘等待’的意思吧?小夏店主等的应该是一个名字里有‘水’或者有‘河’、‘海’、‘川’、‘溪’这类字的人,对不对?”

    常夏仔细看了一下,发现这个叫小米粒的妹子是店里的常客,自己发的微博,常常被她转发、评论,她算是与水的免费水军之一了。常夏乐呵呵地转发微博,宣布活动结束,并告知妹子,可以直接来店里领取六折卡。

    小米粒是店里的老顾客,除了自己基本每周都光顾与水之外,还带了很多朋友去。第二天刚好是周末,常夏刚开业没多久,就看到小米粒满眼放光地推开了店门。

    “小夏,我来了!我来领奖品啦!”小米粒露出了格外灿烂的笑脸,跟她一起来的女孩偷偷拉了拉她的衣服,凑到她耳边小声说:“你声儿太大啦,来之前不是说要矜持一点么?”

    小米粒一下子捂住自己的嘴,略有点尴尬地偷瞄常夏。常夏笑眯眯地拿出一张卡片,双手递给了小米粒。

    两个女孩马上把头凑到一起,认真地看这张卡片。

    “小夏,这个,是你自己画的么?”小米粒举起卡片,声音透着期待。

    “嗯,是我画的,就是画得不太好。六折卡仅此一张,目前为止,你是最特别的。”常夏直视着小米粒,回答道。

    小米粒瞬间红了脸。一时间原本想好的话都问不出来了。她拉住闺蜜的手,两人激动了一小会,才转头问常夏:“小夏,这个卡,只可以我本人用吗?今天的话,我买两杯饮品,两杯都享受折扣么?”

    “只要是你本人来,买多少杯都享受折扣。”常夏笑着说。

    “啊啊,那我要两杯原味奶茶!啊,不,要四杯好了,另外两杯我们带走回去喝。”小米粒兴奋地说。

    常夏点点头,开始动手做奶茶。

    激动了半天的两个女孩,看着常夏熟练的动作,一点点的,终于想起来自己最开始想问的问题:“小夏,那个,你等的人,到底是叫什么?我可以问么?”

    常夏的动作顿住了。他抬头看到两个女孩带着好奇又有点不好意思的表情,微微笑了一下,回答道:“他名字里的字是川。”

    “啊!名字有点男性化啊!不过她肯定很漂亮吧?你们是分开了么?她知道你在等她么?”小米粒的表情更兴奋了。

    常夏并没有回答。他手脚麻利地做好了四杯奶茶,两杯放到吧台上,另外两杯装袋打包好,然后笑着示意两个妹子过来取。

    小米粒接过奶茶,享受地喝了一大口,然后抬头对常夏说:“小夏,你做的奶茶最好喝了!那个,你不想说,我就不问了。谢谢你。”

    与水开业半年多之后,常夏雇佣了一个服务员,这个服务员不是别人,正是之前答对问题的小米粒。原名吴米的小米粒,大专毕业之后,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工作,她每次参加完招聘会,都会跑到与水,喝一杯饮品,跟常夏抱怨几句。最近一次她跟常夏抱怨的时候,常夏开玩笑地问她“要不要给我打工”,没想到吴米兴高采烈地同意了。

    就这样,常夏终于有了第一个可靠的“员工”,自己也从长达半年多的连轴工作中解脱了出来。天天忙着的时候,因为神经绷得很紧,常夏还不太觉得,这一休息下来,常夏才发现,自己的身心都疲惫到了极点。

    常夏手把手地教了吴米一个多月,吴米是与水的资深顾客,本身就对店里的每一款饮品都非常了解,她还非常聪明勤奋,很快就掌握了各种饮品的制作方法。常夏对她也很信任,在确定吴米能够搞定一切之后,常夏给自己放了一周的长假,打包行李,去了省会。

    常夏一下火车,就看到石晓峰使劲儿冲他挥手,刹那间,常夏有点恍惚,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除了一个个面色匆匆的乘客,再没有那个他熟悉的身影。这并不是将近十年前,常夏和沈彦川一起考上大学,来省会报道的那天,这只有常夏自己,并没有沈彦川。常夏摇了摇头,把脑袋里荒诞的想法抛掉,他拎着行李,走向了石晓峰。

    这几年,石晓峰和莫潇在省会发展得很好。石晓峰顺顺利利地在一家品牌4s店找到工作,现在已经做到了销售经理。莫潇则在一家中型私企里做信息管理工作。他们俩早就买了房子,去年也买了车,石晓峰几次打电话找常夏出去自驾游,常夏忙开店的事儿,一次都没答应。这一路上,石晓峰又提起了自驾游的事儿,说到开心处,还提起了多年前的那次四人游。

    “当时咱们一起去d市的时候,还只有海洋馆什么的,现在游乐场、极地世界都建好了,咱们下次再一起去玩吧!”

    常夏本来心里就七上八下的,听到石晓峰这句话,他脸上也变了颜色。石晓峰扭头看到他的表情,自觉失言,生硬地转了话题。

    “呃,小夏,我和潇潇的厨艺你也知道,今天晚上咱们就在外面吃吧。那家老菜馆,简直绝了!我和潇潇平均每周去一次,可好吃了!然后晚上你还是住我们家,小屋还给你们留着……”石晓峰话音未落,自己也知道又说错话了,只好讪讪地扭头,假装专心开车。

    常夏没有说话,他把头靠在车窗上,假装看窗外的风景。这几年,省会变化也很大。过去熟悉的道路,建筑,也渐渐变了模样。城市在变,人也在变,想回到过去,想追回失去的东西,失去的人,真的能做到么?

    头两天,常夏跟着石晓峰和莫潇四处玩乐,吃吃喝喝,过得很开心。直到第三天,几个人在家里喝多了酒,石晓峰拿起电话,就给沈彦川拨了过去。

    “川子!你猜谁在我们家呢?你,你赶紧过来吧!我们一起,一起喝一杯!这都多少年了,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是爷们就爽快点过来!”石晓峰大着舌头,稀里糊涂地说。

    莫潇还保留着点神智,他抢过石晓峰的电话:“小川,常夏来了。你方便过来么?咱们好多年没一起聚了,大家都特别想你。不过,不方便就算了。”

    常夏这时候也终于明白过来,电话那头的是谁。他屏住呼吸,直勾勾地盯着电话的方向,仿佛透过电话,能看见沈彦川的脸。

    莫潇静静地听了一会,然后点了点头,挂断了电话。

    常夏热切的视线从电话上转移到了莫潇脸上,莫潇挠挠头说:“小川在上海出差呢,下周才会回来。这回来不了了。”

    常夏“啊”了一声,然后动作迟缓地点了点头。

    “他在出差啊?他肯定在出差。他听到我在,怎么可能不出差呢……”常夏又开了一瓶啤酒,仰头灌了大半瓶,一口气没倒匀,呛得啤酒、鼻涕、眼泪糊了满脸。

    第二天一大早,常夏醒酒之后,收拾行李离开了石晓峰家。他不敢细想前一天的电话,只能夹着尾巴落荒而逃。

    不到一年,常夏买下了与水隔壁的店铺,重新装修之后,与水多了六组卡位,和两个书架。店里除了继续卖饮品,也开始卖西点。常夏带着吴米苦学了好几个月西点制作,又在常客之间,小范围地做了几次试吃活动,在得到了大家一致的赞扬之后,与水的西点也正式开始售卖了。

    西点价格比较昂贵,因为常夏用的材料比大多数蛋糕店要好很多,味道也确实非常好吃,每天限量供应的西点特别受欢迎,常常不到晚上,就卖光了。到最后,甚至每天都有慕名而来的新顾客。这对常夏来说,确实是意外之喜。

    这天,常夏刚做好一个青柠芝士蛋糕,就看到门口进来两个人,他差点把手里的蛋糕扣地上,缓了半天,他才抖着手把蛋糕放到桌上,然后不管不顾地转身进了员工休息室,反锁上门。

    进来的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和沈彦川。

    ☆、重逢

    常夏偷偷设想过很多次自己和沈彦川的重逢。

    那些设想里,有各种状态下的沈彦川,走路的,开车的,陪女孩逛街的,跟男孩吃饭的……林林总总,常夏在想象中演练过很多次,自己要笑,要大方地打招呼,要真心地祝福他,无论他是一个人,还是跟另一个人在一起。

    常夏这些年,跟许许多多的人打过交道,学会了很多场面话,学会了在一些必要的场合,掩藏好自己的情绪,假装成另一个人。

    这是他一早就做过演练的场景,他以为自己能够表现得成熟,沉着应对,可事实上,在看到沈彦川的刹那,常夏想做的,能做的,做了的,只是以最快的速度,躲进员工休息室里。

    常夏再一次体会到了七年前那种铺天盖地的绝望,心痛欲裂,呼吸困难。

    瘫坐在门后,常夏瞪大眼睛,仰起头,强迫自己放空脑袋,深呼吸。直到那种剧烈的情绪,稍稍被理智控制一些,那种强烈的心痛,渐渐变得绵长。常夏捂住脸,试着开导自己。

    七年了,他有了女友,不是很正常么?

    七年了,你不能指望他跟你一样,一直活在过去。

    七年了,他看起来成熟了很多,你怎么能还跟当年一样没用呢?

    七年了,你不想,不想离他近一点,跟他说两句话么?

    常夏用尽全身的力气,慢慢地扯出一个笑容。想,他太想了。

    常夏抓了两把头发,狠狠擦了几下脸,扶着墙,站起身,打开门,走了出去。

    常夏一眼就看到了立在照片墙边的沈彦川。跟她一起来的女孩,正在吧台前选购西点。

    吧台里的吴米见常夏出来了,一边继续小心地给女孩打包蛋糕,一边偷瞄常夏,眼里写着疑问。

    常夏给了吴米一个制止的眼神,然后几步绕进吧台里。

    跟沈彦川一起的女孩,应该是第一次来与水。她见到常夏,微微一笑,热情地说:“你就是小夏老板吧?我闺蜜上周来你店里之后,彻底被你和你做的甜点迷倒了,非得让我也来尝尝。”

    常夏嘴角轻轻弯了一下,道了一声“谢谢”。他直视着女孩,时间略有点久,女孩似有所觉,常夏的视线却又偏移到女孩身后不远处的沈彦川身上了,然后,仅仅一瞬间,那视线又移回到女孩身上。没几秒,女孩也发现了常夏视线的古怪,她有点无措地回头看了一眼沈彦川,脸慢慢地红了。

    常夏眼神一暗,觉得自己好不容易稳住的情绪,又到了失控的边缘,他刚想转身,眼角的余光却看见沈彦川朝吧台走了过来。

    “常夏,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空气凝固了,时间静止了。常夏死死盯着眼前的沈彦川,想逐一分辨出这七年的时光,给沈彦川带去了哪些变化。沈彦川整个人的气质,都发生了不小的改变。他比七年前瘦了一点,笔挺的西装穿在他身上,有种凌厉的气势。他原本时常面带微笑,五官虽不出众,给人的感觉总是如沐春风,现在他唇角却是抿紧的,周围似有一团强大的,让人难以靠近的气场。他原本疏眉朗目,眼里总透出暖洋洋的光,现在他眉宇间淡淡的竖纹依稀可见,眸色暗沉,深不见底。

    常夏越看越心惊,越看越心凉。他想从沈彦川的身上寻找过去,却只在沈彦川的眼底,看到一个就快要藏不住惊慌的自己。

    常夏低下了头。顿了三秒,再次抬头的时候,常夏转头看向了跟沈彦川一起来的女孩。

    “你是彦川的女朋友吧?我是他同学,真巧,这么就碰上了,我们好久没见了。”

    女孩红着脸,局促地看了沈彦川一眼,见他仿佛没有听到似的,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只是继续用那双看不出情绪的眼睛看着常夏。

    女孩敏感地发现沈彦川跟平时不太一样,她有点尴尬,只好低头从包里掏出钱包,准备结账。

    常夏提起打包好的西点,递给女孩,说道:“不用给钱了,今天能见到你们也是缘分,我请你们吃点心,欢迎下次再来!”

    女孩赶紧推拒道:“这怎么行?我不能……”她偷瞄了沈彦川一眼,推拒的动作就这么顿住了。沈彦川跟刚刚一样,视线牢牢地锁在常夏身上,不曾偏移分毫。

    常夏顺着女孩,终于艰难地迎上了沈彦川的视线。

    “彦川,我怎么可能收你的钱呢。”常夏顿了一下,低下头说:“你们随时来,在我这,永远是免费的。”

    沈彦川被女孩拉走了。除了最开始那一句“好久不见”,他竟然再没跟常夏说一句话。

    常夏盯着他走远的背影,半天没动。

    吴米来回盯着常夏和沈彦川消失的方向,最后突然一拍脑门,一溜小跑地跑到照片墙前面,对着沈彦川那张背影仔仔细细地端详,终于,吴米一脸恍然大悟地跑回常夏身边,看到常夏还愣着,她欲言又止。

    过了半天,常夏还是没有说话,没有动作,现在已经升级为副店长的吴米果断地叫过来一个服务生帮忙看着前台,自己则拉着常夏进了员工休息室。

    推着常夏在椅子上坐下,吴米自己也拉了条椅子,坐到常夏对面。

    “小夏,你等的人,是他么?他叫彦川?”

    常夏的眼里终于有了焦距,他如梦初醒似的,回望向吴米,发现对方的眼睛里,除了好奇、担忧、忐忑,并没有鄙视、厌恶。

    常夏缓缓地点了点头。

    “啊!他看起来就挺厉害的,我都不太敢招呼他,只是,只是他好像有女朋友了……”

    常夏又点点头,轻轻地说:“是啊,他有女朋友了。”

    “小夏,你别伤心,你这么好,肯定能找到更好的人……”吴米看着常夏的神情,着急地试图安慰他。

    常夏却摇摇头说:“好了小米粒,让我自己待一会吧。你去忙吧。”

    吴米咬了咬嘴唇,最后还是叹了口气出去了。

    常夏反手又锁上门,这次终于不再控制,慢慢地缩成一团,蹲在门后哭了。

    门外似乎有人想开门,常夏没有理会,不一会,又传来几声敲门声。常夏也没有回应。又过了一会,常夏兜里的手机震动了起来,他胡乱擦了擦眼泪,掏出手机,接通电话,对方却马上挂断了。常夏定睛一看,是吴米打过来的,手机上还有三条未读短信。

    “小夏,你赶紧出来!他回来了!”

    “小夏,你的彦川又回来了!一个人回来的!”

    “小夏,开门啊!他好像在找你。你不想见他么?我该怎么办???”

    常夏愣愣地看着手机,突然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就要起身,这一站起来,早已经蹲得麻木的脚也跟着恢复了知觉,常夏身子一歪,差点又坐回地上。

    扶住墙稳住身子,常夏粗喘着气,一遍遍地告诫自己,不要高兴得太早,不要做无谓的幻想,调整好情绪,好好地出去,坐到他面前,跟他说话,说说话,就行。

    做足了心理准备,常夏拿出壮士断腕的勇气,再次打开了眼前那扇门。

    沈彦川就坐在墙角最靠近员工休息室的那个卡座里。常夏一出门,就迎上了沈彦川毫无遮掩的目光。

    常夏僵了僵,然后深吸一口气,走到吧台,把所有品种的西点各取了一块,装在托盘里,递给紧跟在自己身后的吴米,示意她送到沈彦川桌上。

    常夏又亲自动手,做了奶茶、果汁、咖啡……他把自己所有拿手的饮品都做了一杯,统统让吴米送到了沈彦川桌上。

    等到煮好最后一壶招牌水果茶,常夏从柜子里拿了两个新杯子,清洗干净,连着水果茶摆盘装好。吴米又要上前,却被他拦住了。常夏自己端起托盘,一步一步地向着沈彦川走了过去。

    沈彦川一直盯着常夏。这期间,每一样送到他面前的西点,他都吃了,每一杯饮品,他都喝了。等到常夏坐到他对面的时候,桌上的西点已经被吃得七七八八,六七个杯子里的饮品,也被喝掉了大半。

    常夏一愣,马上有点着急地说:“你怎么都吃了!撑着了怎么办,我就是想让你尝尝……”

    “嗯,我尝了,很好吃。”沈彦川低头看到新上桌的一壶水果茶,动作优雅地倒了两杯,一杯递到常夏面前,一杯自己喝掉,“也很好喝。”

    常夏看着沈彦川动作,说不出话了。

    两个人相对无言。常夏心里有一万句话想说,此时此刻,却一句也说不出。他死死盯着面前的水果茶,突然伸手,一口喝掉了一杯,紧接着,拿起蛋糕盘子里沈彦川用过的蛋糕叉子,叉了盘子里剩下的少半块蛋糕,一口放进了嘴里。这好像开了个头,常夏一言不发地把沈彦川剩下的所有点心和饮品都吃光、喝光之后,才仿佛终于补足了勇气,抬头看向了沈彦川。

    对方今天一直抿着的唇角,终于有了一个向上的弧度。

    常夏的心颤了颤,眼前也开始发热,他的沈彦川,好像回来了一点。

    ☆、变与不变

    眼看着常夏眼睛越来越红,沈彦川的表情也有点绷不住了。他刚要开口,就见常夏快速地从桌上纸巾盒里抽了张纸巾,胡乱地按在自己脸上,沈彦川不自觉地身体前倾,隔了几秒,又费力地移了回来。

    等到常夏再次抬起头,用红彤彤、湿漉漉的眼睛望向沈彦川,之前想好说辞的沈彦川,就又丢了语言。

    “让你见笑了。”常夏试着笑了一下,“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常夏说完这句话,就又低下了头。他知道自己该找个话题,把谈话继续下去,可无论是关于女友的话题,还是关于沈彦川现在状态的话题,常夏都问不出口。

    “她不是我女朋友。”沈彦川握紧手里的杯子,仿佛知道常夏在想什么一样,说了这么一句。

    常夏几乎是立刻就抬起了头,迎上沈彦川的视线,常夏脸瞬间就红了,他扭开头,左顾右盼地想说点什么,最后也只是“啊”了一声。

    “上次我赶到晓峰家的时候,你已经走了。”沈彦川接着说,“我开完会,赶得最近一班飞机,可到他家的时候,你已经走半天了。”

    常夏愣愣地又“啊”了一声。

    沈彦川身体前倾,说话之前,眼角余光看到几个店员都在或明或暗地往这桌看,有几个看起来是熟客的女孩甚至一边往这边张望一边掏出了手机,似乎是想拍照。

    沈彦川顿了一下,然后沉声问道:“常夏,你现在能离开吗?我们一起去吃个饭吧。”

    常夏反应了一下,才明白沈彦川说的是什么。他用力点点头,又怕不够似的,补了一句:“能离开。我,我这就去收拾东西。”

    沈彦川笑了一下,说:“好,我等你。”

    已经站起身的常夏看到沈彦川的笑容,听到沈彦川这句话,神情激动得掩饰不住,他有点慌乱地想做点什么遮掩一下,却不小心打翻了桌上的杯子。

    一直在不远处关注着这桌的吴米第一时间冲了过来。

    “我来收拾,小夏……老板,您忙去吧!”吴米一直关注着沈彦川的表情,看到他听见自己叫“小夏”的时候,微微皱了一下眉,立马机灵地改了口。

    常夏根本没发现下属称呼的改变,他点了点头,转身之前,又留恋地看了沈彦川一眼。沈彦川把他的情绪尽收眼底,终于彻底舒展开眉头,微笑着点头回应常夏。

    常夏耳根通红地转身进了员工休息室。

    直到看不见常夏的身影,沈彦川撑不住似的,用头抵住了桌面,藏起了自己的表情。他直愣愣地看着自己紧紧交握住的双手,脑袋里一片轰鸣。

    沈彦川幻想过,幻想过这么多年过去了,常夏心里还会有他。可真的看到常夏坐在自己对面,只是因为跟自己对视一会,就方寸大乱,甚至当着一堆人的面流下泪来,沈彦川却有点不敢相信这个现实。

    当年他们那场惨烈的分手过后,沈彦川几乎死了一遭。搬到新家没多久,沈彦川就大病了一场,在医院住了半个月,也不见好转。李芳心疼得不行,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儿子一天比一天衰弱。

    她几乎快要对儿子妥协,沈彦川却一点点好了起来。只是这之后的沈彦川,再也不是过去的沈彦川了。

    过去的沈彦川,性格最是温和宽厚,除了乐于助人,他笑起来也总让人觉得温暖、舒服,他身边的人,很少有不喜欢他的。这场大病之后,或者说,跟常夏分手之后,笑容彻底从沈彦川的脸上消失了。

    大学还没毕业,沈彦川就进了省会的一家大型冶金企业。他直接搬进了公司宿舍,这一干就是好几年。

    每个月,沈彦川会回家两趟,给家里买各种吃的用的东西,把一半的工资交给李芳。完成任务之后,一家人就开始相对无言。

    李芳总会率先打破沉默,问询沈彦川一些他工作上的事儿,沈彦川会一一回答。

    等到李芳的话题转到感情方面,沈彦川就又开始沉默。

    不抵抗不合作的沈彦川,让沈建军摔过几次东西,可沈彦川总是老老实实地收拾好一地狼藉,继续默不作声地听着。

    后来几年,沈建军和李芳开始直接带着沈彦川去相亲。沈彦川出乎他们意料地给面子,他不仅没有吵闹、拒绝,而且看起来也没有特别生气。

    老两口仿佛看到了希望。几乎每次沈彦川回家,都会带着他去相亲。只是,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跟沈彦川见面的姑娘,至多第二次见面之后,就会彻底拒绝沈彦川。

    次数多了,老两口似乎也明白了什么。沈彦川这是为了不让他们俩伤心,才勉强自己配合他们。这一步,沈彦川妥协了,换得了他们俩几年的开心。可下一步,真正地交女朋友、结婚、生子,沈彦川在用行动缓慢但持续地告诉他们,他做不到,也并不愿意做。作为父母的他们俩,并不能代替儿子完成这一切。

    他们打过、骂过、逼过、劝过,能用的一切招数都翻来覆去地用遍了,这些“为了儿子好”的招数,让沈彦川变成一个沉默寡言的工作狂,让沈彦川眼里的光一点点地消失,让他们和儿子之间筑起了一道看不见的高墙。他们彻底地丢了那个笑起来仿佛世界都明亮了的儿子。

    他们曾经无数次对坐着叹息,除了叹息,除了继续逼着儿子去相肯定没有结果的亲,他们再也没有别的办法。

    最近这两年,李芳退休了。她惦念儿子,每个月都会到省会去探望沈彦川。为了自己妈,沈彦川特地从公司宿舍搬出来,在公司附近租了房子。

    沈彦川每天准时五点起床,洗漱完毕就出门跑步。回来之后,他会给李芳做好早饭,陪着她一起吃饭,然后去上班。晚上下班之前,他会给李芳打电话,通常情况下,他都得加班。早的时候,他大概六、七点钟会回来,晚的时候,到晚上九、十点钟,他也不一定能回来。

    周末除了跟少数几个朋友去打球,吃饭,沈彦川几乎没有任何额外的交际。

    他过着苦行僧一样的生活,不近女色,也不近男色。

    时间长了,李芳一直以来强压在心底的忧虑又浮上了心头。她试着在沈彦川面前提过一次常夏,当时沈彦川愣住了,隔了半天才告诉他,他们已经好多年没见过了。

    李芳说不清当时感觉。她想走过去搂紧儿子,却想起当初儿子跟自己坦白时,向自己伸出却被自己打开了的手。

    回家之后,李芳背着沈建军,买了几本同性恋研究方面的书,自己开始偷偷地看。她懵懵懂懂地开始了解这个对她来说完全陌生的新世界,她一边努力地吸收新知识,一边默默地对照着儿子的表现。偶尔看到悲惨的故事时,也会偷偷地抹眼泪。夜深人静的时候,李芳会翻来覆去地想,比起那些逼死儿女的父母来说,她还是幸运的。可,下一步呢?她得怎么做?

    去年,沈彦川的公司计划在a市建立分公司,沈彦川思考了很久,最后申请了分公司的职位。公司领导本来就有意让他去开拓市场,当即同意了他的申请,给了他a市分公司副经理的职位。

    回家之后,沈彦川没控制住自己,去了常夏姥姥家,那里现在已经变成了一家理发店。他又去了常夏郊区的老房子,那里则围上了围挡,高楼即将拔地而起。

    这世界早就变了。连房子、街道这些东西,都已经在时光里面目全非,更何况是人心呢。

    沈彦川听石晓峰他们说过,常夏在市中心开了家饮品店。他想过要进去装作若无其事地点一杯东西,跟常夏聊上两句。可他该以什么态度,什么表情呢?他现在连笑都不太会笑了,他不知道常夏会如何待他,是冷淡还是敷衍?他当初对常夏说过“我尊重你的决定,我不会纠缠你”,时过境迁,世事都已经疯狂地向前,自己现在厚着脸皮黏上去,可以么?有用么?

    姥姥的事儿,翻篇了么?

    流言蜚语,消散了么?

    对自己,他是爱,是恨,还是已经遗忘了?

    沈彦川曾经数次在常夏店门几十米外徘徊,却从来没敢迈出一步。

    直到再次被沈建军带着相亲。食不知味地吃过饭,沈彦川在双方家人殷切的目光注视下,自觉地准备送相亲的女孩回家。结果对方非要去买点东西。沈彦川无奈地陪着对方,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常夏的店铺附近。他的脑袋再次被常夏占满,还没等反应过来,女孩就拉着他推开了店门。

    他进到常夏的店里,慌乱间,似乎好像看到了常夏一闪而过的身影,下一秒,他就被贴得满满的照片墙吸引了目光。墙上最显眼的地方,贴着一张背影,那是他自己的背影。

    真的能追回什么吗?沈彦川曾经在梦里追过无数次了,每次的结果都是失望,他看到的,永远是常夏的背影。

    他也曾想过,常夏会不会也这样想他,会不会也无法向前,也在时光中,固执地守着那些已经消失了的东西。

    现在,沈彦川知道了。

    因为无论是常夏的动作、表情还是话语,都表达了同一件事:常夏还爱他。

    七年过去了,他们还爱着彼此。

    ☆、谈何容易

    常夏很快就出来了,他先走到吴米面前,简单交代了两句。吴米拍着胸脯跟他保证着什么,常夏弯起了嘴角。

    沈彦川一直盯着常夏,直到常夏转身向他走来,沈彦川才深吸一口气,站起身。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出常夏的店铺,隔了大概三四十厘米的距离。外面就是a市最繁华的步行街,他们都没有说话,常夏默默地跟在沈彦川身后,连呼吸都尽可能地轻浅。身边来来往往的人们,似乎都成了背景,他们俩都在心里默默地祈祷,这一段路,可以再长一点,长到不用分离。

    走到沈彦川停车的地方,沈彦川帮常夏开了副驾驶的车门,然后才迈步往驾驶室走。常夏站在车门边,视线随着沈彦川移动,身子却没动。沈彦川绕了半圈之后,发现常夏还傻愣愣地站着,不禁笑了一下说:“别愣着了,上车。”

    时隔多年,再次待在同一个密闭空间里,沈彦川和常夏都有点不自在。常夏笨手笨脚地系安全带,忙活完,眼睛和手却都不知道该放在哪。沈彦川偷偷看了他一会儿,直到常夏的耳朵默默地红了,沈彦川才发动车子,开了出去。

    沈彦川带常夏去的,是一家特色菜馆。店里仅有的三个包厢都是为多人聚餐准备的,自然摆着大圆桌。沈彦川进门坐在一头,常夏就直愣愣地坐在了他的正对面。看着眼前巨大的桌子,沈彦川忍不住捏了捏自己的额头,之前只顾着想带常夏吃点好吃的了,忘了包间是这么个状态。

    落座之后,沈彦川没给常夏说话的机会,麻利地点了六个菜。

    常夏听着那一个个熟悉的菜名,心头又是一热,沈彦川还记得他爱吃什么。

    服务员出门,屋里再次剩下他们两个人,沉默也迅速降临。

    常夏盯着桌上铺着的塑料布,忍不住伸手,在上面扣了一个小洞。

    “噗嗤”

    常夏猛然抬头,发现对面的沈彦川笑了。

    “这么多年了,你这个毛病还没改掉。”

    常夏尴尬地收回手,眼睛却在看到沈彦川的笑容之后,再也移不开了。

    “常夏,你过得好么?”沈彦川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地收敛起来,他脸上虽然还是维持了一个嘴角上扬的弧度,但那笑意却消失了□□分,忐忑和苦涩融了进去。

    常夏张张嘴,也笑了一下,然后说道:“还好,比当初想象得要好一点。”

    沈彦川一愣。

    “你呢,彦川?你怎么样?”

    “啊,我,我大概也还凑合吧。”沈彦川垂下眼帘,苦笑了一下。

    这个话题无以为继,戛然而止。

    好在,服务员及时打破了屋里再次席卷而来的沉默,沈彦川也终于掩住了神情,招呼常夏吃菜。

    每一道菜都很好吃,最让常夏意外的是,其中有那么一两道,味道和他自己做出来的非常像,和姥姥做出来的,也很像。

    常夏一边埋头吃饭,一边尽量装作自然地去看沈彦川。他到现在,心情也没有彻底平复,只是最初浓烈的痛苦,渐渐演化成了丝丝缕缕的疼,不剧烈,但也一下下地昭示着自己的存在。

    他们终于再次见面了。

    沈彦川身边暂时也没有新的女友。

    可七年的分离,到底在他们身上留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记。当初的无话不谈变成了现在的相对无言。

    常夏的脑袋里一片兵荒马乱,n个想法互相纠缠在一起:

    冲上去抱住沈彦川;

    捂住脸痛哭一场;

    质问沈彦川跟那个女孩到底是怎么回事;

    拉开门一走了之;

    装成普通朋友的样子,试着恢复昔日的“友谊”;

    告诉沈彦川,自己想他,爱他,恳求他回头看看自己;

    每一个想法都想夺走常夏身体的主权,可事实上,常夏只是一直在低着头努力吃饭。

    沈彦川举着筷子,却基本什么都没吃。

    他之前对于常夏还爱着他这点,几乎没有怀疑,可现在,这份笃定,一点点地动摇了。

    那是爱呢?还是对过去的一种深切的怀念?

    相见,是不是还不如怀念?

    过去的种种,是幸福还是阴影?是值得反复思恋的珍宝还是需要刻意遗忘的梦魇?

    因为除了那些美好的日夜,还有那失控的、可怕的、最后的分离,无奈、绝望、不堪等等这些负面的情绪,是不是也如影随形地伴在常夏左右?

    七年了,这么长的时间,他们没有联系,没有交流。当初横在他们之间的问题,也并没有彻底解决……沈彦川打了一个冷颤,他好像终于从那个名叫“常夏还爱他”的狂热念想中解脱了出来。

    破镜重圆,谈何容易。

    这顿饭结束得远没有两人想象中那么愉快。

    沈彦川的笑容消失后,再也没有出现。坐在回程的车上,常夏紧紧盯着车窗外,思绪却不知道飘到了哪里。直到沈彦川的声音响起,他才回过神来。

    “我送你回店里,还是回你家?你现在住哪里?”

    常夏突然有点羞于提起自己那个在北安区的新家,那种好像是自己连买房子都在刻意追随对方而去的感觉,让常夏最后选择低声回答:“送我回店里吧。”

    沈彦川捏紧了方向盘,一言不发地把常夏送回了与水。

    直到看着沈彦川的车消失在车流中,常夏才缓缓转身,走了没几步,常夏就拐进了街边的店铺,找了个角落的位置,一屁股坐下去。

    服务员紧跟着他过来,问他点什么,常夏愣愣地看了店员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一家小饭店。

    “啤酒,来一箱啤酒。”

    “a城纯啤可以么?”服务员顺嘴说了一款最贵的啤酒。

    “可以。”

    服务员面上一喜,“好的,菜呢?您要点什么?”

    “不用了,谢谢。”

    第11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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