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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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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霹雳]倦于客 作者:花绮人

    第7节

    突然兴起,不是无故造谣就是有的放矢了。

    “听说边境不知何处出现了一颗续命丹,据说为先代神人所留,于一小庙,能可肉白骨。”

    竞日孤鸣半阖着双眼,史艳文看他一眼,又听吴辅继续说道,“又听说边境不知何处涌现了一处神泉,天降神赐,于一荒山,能可活死人。”

    史艳文下意识又看向竞日孤鸣,竞日孤鸣回他一个安抚的眼神,且听,静心。

    “还听说边境不知何处出现了一名死而复活之人,饮其血,食其心,能可……得长生。”

    这又是哪里的天方夜谭?!

    史艳文皱眉,这三条传言,怎么听怎么像明指着竞日孤鸣和药泉,何其恶毒。

    “这样子虚乌有的事,也会有人信吗?”

    “有人愿意信,自然就信了。毕竟三人成虎,众口铄金。”竞日孤鸣无所谓的将茶杯递回给史艳文,又问,“只有这些吗?”

    吴辅惊讶,“这些还不够?”

    史艳文也放了茶杯, “看来他们是自知智不如你,是打算莽夫强攻了。”

    竞日孤鸣道,“他们不早就在强攻了?不过有自知之明这点值得褒奖。” 又看向吴辅,似在劝诫,又似警告,“你的主子是不是穷的连人手都请不起了,连这种笨方法都使出来了,就不怕……自吞苦果么。”

    这般无所顾忌,史艳文只得苦笑,眉间的担心却渐渐淡去。

    其实这件事很好解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即可,世间谣言,哪里就只有一个版本了呢?但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如同棋盘生死,百转千回,自己的弱点,也能变成针对敌人的致命杀招。

    吴辅顿了一下,“……做下属的哪知道这么多,不过这方法虽笨,但却十分有效,不是吗?”

    中苗方经元邪皇之祸,死伤无数,那些重伤不治者好不容易度过大劫,为了活下去,定有不少人会无所不用其极,更何况,这‘死而复生之人’,确实存在——

    世所流传,苗疆叛逆北竞王竞日孤鸣,于现任苗王夺回皇权之时,被其斩杀,尸骨无存。

    这就是聪明人的无奈了,诸葛亮能赢得了周瑜,却不一定赢得了张飞,无关文武之别。

    你要如何让一个聪明人随时都能应对一个痴傻人的无厘头呢?更何况,还不止一个。

    是人,总有栽跟头的时候。

    吴辅晃了晃脑袋,像是十分不解那厢两人的面不改色,须知这世间愚人众多,双拳从来都难敌四手。

    已经暴露的目标,就如同校场上的箭靶,山下百里开外,明里暗里都有着看不见的利箭,这间小庙,已如同囊中物,只是这物上带毒的尖刺太多,想要探囊取物还得先护住自己的手拔刺,或者让别人替他拿。

    他们不想费心拔刺,便只能选择掠人之美了。

    螳螂补偿,黄雀在后,只是那黄雀,到底是谁呢?

    吴辅动了动肩膀起身,“消息已带到,在下就不叨扰两位了,呃……史君子介不介意送我出去,外面杀气太多,我害怕。”

    史艳文怔了怔,还没开口便听见竞日孤鸣提醒道,“艳文记得披上篷衣。”

    “……请。”

    ……

    外面的杀气其实不多,只有一道而已,来自厨房方向。

    史艳文将人送到山腰下好几丈,身前不远处有一个黑衣护卫,手上领着灯笼带路。吴辅一路都在跟他拉家常,从祖上所从何事到现今想要几个孙子杂七杂八的说了很多,史艳文都只是面带笑容的一句带过,直到两人即将分别之时也没闲下来。

    “辛苦史君子了,还陪我走这么长的一条路。”

    “哪里,史某应该的,吴辅壮——”

    “叫我少侠!”吴辅急急打断,他实在不适应那个称呼。

    史艳文哑然失笑,蓦然想到自家孩子的少年时期,应这俗事拖累,年轻皮相老年心思,一点都没有少年人的活泼。

    “吴少侠,路上小心。”

    吴辅咂嘴,看着面前人笑的温文尔雅,文质彬彬,像是黑夜中近在咫尺的月光,不由赞叹,“史君子如此温柔和蔼,我若是有史君子这般父亲就好了。”

    史艳文笑容微敛,沉默瞬间,眼中似乎没了笑意,四周片刻死寂。

    “那才是,真的不幸。”

    “……”吴辅尴尬的咳了两声,似是想到一些什么,连忙道:“呃,其实史君子不用担心,俏如来毕竟是尚同会盟主,不会那么轻易受伤的……”

    史艳文一怔,像是没反应过来,“什么?”

    “虽然听起来挺凶险的,但最后也只是挨了一刀而已,应该……”

    “……”

    “王爷不是已经派人加入尚同会打听消息了吗?应该……”

    史艳文不笑了,脸色甚至隐隐有些发冷,视线直直地钉在了吴辅的脸上的黑布上,“能说清楚点吗。”

    吴辅察觉不对,退后一步 “……呃,可能是怕史君子担心,便隐瞒了此事,听说是被一个老人不小心砍伤了,但那老人已经被尚同会的人当场逮住,想来并无大碍……咳,天色不早,我先走了,史君子不用送了,呵呵。”

    说着便逃也似的奔下了山,史艳文不作挽留,脸色有些难看,不仅难看,还很苍白,站在原地缓了好一会儿才转身。

    下山容易上山难,果不其然。

    方才怎么不觉得山路这么难走,腿脚都沉重的过分,史艳文又站在庙前那棵树,树下已经落了不少叶子,是要入冬了,难怪那么冷。

    护卫走在他前面,将灯笼交给了早等在这里的人便转身,消失在黑暗中,那人提着灯笼,一步一步向他走来,逐渐照亮这一方天地,却没带来半点温暖,反而生了一股凉意,这人应是等了很久,身上尽是寒风包裹。

    竞日孤鸣还未走进便听见一声叹息,在空寂的夜里分外分明,手心不由得紧了紧,原地停住,“怎么了?”

    “……没什么,”史艳文走到他面前,脸色微白,温言笑道,“只是外面有点冷,我有点累。”

    “……是吗,“竞日孤鸣看他眼色疲累,蓝眸也不似先前那般光彩,顿了顿,拉着他的手说,“那便进屋吧。”

    “好。”

    一路无言,史艳文的神色怡然自若,偶尔拢了拢篷衣,等到了书房才松了口气,看着竞日孤鸣叹息道,“那孩子实在话多,滔滔不绝。”

    “呵,”竞日孤鸣大约能想象到那般情景,也不多问,只说,“疲于应对,早些休息吧。”

    “先生也是。”

    “自然。”

    书房里一盏宫灯未点,美人靠那一盏夜晚看书才用得着,而睡觉该点的是床边那一盏,而此刻并无大用,因为史艳文已经摸黑坐在了床边,微微走神。

    合衣躺下,史艳文看看那盏本该点起却毫无光亮的灯,眉间淡淡愁意,手指无意识摸着灯座,却是突然间光芒大盛,惊回了所有思绪。

    史艳文呆愣了好一会儿,撑着上半身,动魄惊心,哑口无言。

    宫灯里没了灯芯,却换了颗硕大的夜明珠,光彩夺目,隔了一层苏绣方不刺眼。

    史艳文看的眼花才移开视线,闭着眼睛摸索着灯座的机关,让房里再次回归黑暗,独留月色。

    “都说了不要,怎么还是送过来了。”

    ……再等等,再等等。

    一家之言,并不可信。

    更何况这消息来的目的也不纯,来源不清。

    ☆、人不寐(上)

    这几日天冷,呼吸都喝着白气,早起时还看的见树叶上、草地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结晶,寺外阵法变换,史艳文也只是在旁观视,其余全是竞日孤鸣动的手,说是功体之故。

    但先前的阵法明明都是经由史艳文之手的。

    后院大片花瓣渐渐凋落,化作来日的春泥,只有靠近药泉的几株常开不败,枯枝上也尽是霜花。冰清玉洁,玲珑剔透,叶面上的玉屑寒针在太阳底下闪烁银光,折射的光彩夺目,却脆弱的很,轻轻一碰就掉落、融化,转瞬消失不见,只余一滴冰凉。

    这是山腰特有的景色,山顶开始囤积的白雪,山下是将要平铺的霜毯,一个过犹不及,一个美中不足,太过单一,反倒孤寂。

    容得三两点翠色明丽环绕,才显得凛冬将至之际,万物仍有顽强不屈凌霜傲雪的勃勃生机,眼中映照才有凌花飒飒的娇俏可人。

    若非心中烦闷起了大早,他也难以发现。

    这样的景色起于晨初,约过一个时辰那些晶莹才完全泯灭,这个时辰,小庙里也只有他一人起身。竞日孤鸣自不必说,琉璃和丫头得了吩咐不用早起,连外面的护卫都呼吸不定,应是有人半睡半醒,不甚惧冷的小胖子也窝在了竞日孤鸣的房间里不肯出来。

    世界安静的好像只是他一人。

    但这一方天地,该是很多人的,甚至于此刻,也有许多看不见的人在看着他,陪伴他,却死守命令无论如何也不肯在他面前露出踪迹。

    轻手轻脚的关上房门,史艳文不欲打扰到他人,避开方丈室,想到庙外又怕影响到外面的人,只好站在亭中遥望远方。

    其实要认真说起来,也并没有什么好看的,值得一看的景色,全在墙外。而墙内,目之所及就是围墙,向上抬抬视线,看见的就是墙外或枯黄或深绿的半身树,这个隐居之地,内部装饰的再好,都掩盖不住它的贫瘠。

    而他大概,也没看什么吧。

    放空的视线,放空的思绪,眼里映着的是婆罗浮屠,脑中的念想却跑到了千里之外,眉头紧蹙,手心微紧。

    他在为一件事烦恼,却怎样也找不到解决的方法。

    同心石没有反应,他已经试了很多天,叫了无数遍精忠,但同心石却像变成了一块普通的顽石,怎么会没有反应呢?

    是距离太远了吗?还是对方根本无法回应……

    他有些混乱,想直接问竞日孤鸣,又不想让他觉得自己是在怀疑,不问,心中实在担忧的紧。

    “喂!”

    ……

    史艳文转身,嘴角已习惯了温润的笑容,顺手接住了疾射而来的石子,珠圆玉润,是特意打磨过的玩意。

    “怎么起那么早?也不多穿件衣服,”史艳文张开篷衣,将嬉笑的少女紧紧罩住,略带责怪,“小心着凉。”

    “才不会呢,”丫头仰头抱住史艳文的腰,她确实有点冷,却仍是嘴硬道:“我又没像你一样天天喝药,我刚刚看到了!你套进脖子里的那个东西是什么?”

    “那个啊,”史艳文犹豫了一下,还是将东西拿了出来,冰冷的石头在手心滚了一下,“这叫同心石,是艳文与家人联系的媒介。”

    “家人?”丫头把石头抢过来,“和信鸽一样吗?”

    “……算是。”

    丫头拿着石头左右看了看,扔回给史艳文,撇撇嘴,“没什么特别的嘛,你刚才干嘛那么伤心?他们骂你了?”

    史艳文怔了怔,蹲下身,摸了摸她的包子头,“那不是伤心,是担忧,我联系不上他们,所以担心他们。精忠和存孝——这是他们的名字,他们都是很孝顺的人,他们很好……”

    “切!我说伤心就是伤心,要不要我给你擦眼泪啊?”

    史艳文哑然失笑,“我又没有流泪,你是要擦哪里的眼泪?”

    “就有!”丫头鼻子一皱,“只是我看得见,你看不见罢了。”说着就窃笑一声,突然后退,却没想到史艳文也起身,眼睛一花便失了踪影,手上拿着的东西一时没了作用。

    丫头呆了半晌,史艳文的声音却从身后传来,手腕也被扣住,手心握着的冰丸落在地上,淌成一地黑水,冻人的雾气飘然而上,史艳文看着无奈至极,“你这孩子,就没有其他可以玩的东西了吗?偏要玩这些危险的东西。”

    “……要你管。”丫头扭头。

    “这样吧,”史艳文看了一会,突然扭过她的身体道,“我们来放纸鸢去去霉气怎么样?”

    纸鸢?丫头想起了逃亡路上捡到的油纸,“……是那种画了人的风筝吗?”

    史艳文点点头,“虽不是这个时节的玩意,就当消遣了,玩吗?”

    丫头抿了抿唇,看着史艳文微微发愣。

    “怎么了?”史艳文问她。

    丫头回神,眼中既期待又失落,“可是,我不会。”

    “……先前玩过吗?”

    “没有。”

    “……”是了,竞日孤鸣说过,这两个孩子是自小在无人处养着的,“那么,”史艳文突然拉着她向外走,边走边道,“你有喜欢的动物吗?”

    这是真的要带她去做风筝!丫头惊喜的笑了,大声道:“竞日孤鸣。”

    史艳文张张嘴,“我是说……动物。”

    “竞日孤鸣!”

    好吧,也不是不可以。

    “……画成狐狸好不好?”

    “加一条狐狸尾巴吗?可以啊!”

    史艳文顿住,侧头,问,“真的?”

    “当然!”

    “……”也不不是不可以。

    而且他也挺好奇——竞日孤鸣的反应,但也终归是好奇,总不能真的弄出个竞日孤鸣的人形风筝出来,不说是否失礼,只单单画那繁杂的衣物出来就要一整天,丫头定然等不及的。

    ……

    做风筝,首先,找几条细一点的树枝。恩……这种事还是问常年蹲守树上的守卫比较方便。

    孤高树下,史艳文偕同丫头,仰头笑问:“方乙壮士!能否麻烦你帮艳文取两节树枝?”

    不见反应。

    史艳文又笑了笑,低下头在丫头耳边说了什么,丫头眼睛一亮,兴致勃勃地在树上张望,不一会儿便发现端倪,顿时得意了起来。

    “喂,叫你呢,不要以为藏在树后面我们就看不见了!脚都露出来了!”

    “……”方乙默默收脚。

    “小丫头,以后不能这样说话,你看他脸上的睡痕,方乙哥哥一定睡得很晚,所以才没注意到。”

    “……史君子,”树上传来清冷的声音,两节树枝无声无息,直直落下,“不用谢。”

    史艳文沉默一瞬,他还没有说谢。

    “这个好像还不够,”丫头还躲在史艳文的篷衣里,又想往上吼,却被史艳文拍了拍头,只好改口“方乙……哥哥,再多扔几节,不够!”

    史艳文笑着摇摇头,“还有呢?”

    “……谢谢。”丫头压低了声音,好在在场的人都听力惊人。

    接下来就是纸了,没有油纸,便用宣纸吧,轻薄又不易破,外面的风也不是很大,正好。

    两人回了书房,史艳文画了一幅框架给丫头,让她自己折腾,自己则到桌案上画“竞日孤鸣”。

    狐狸。

    竞日孤鸣。

    说起来竞日孤鸣再过不久也该醒了。

    必须能让丫头看出这是竞日孤鸣,但又不能让竞日孤鸣察觉到这是竞日孤鸣。

    ——这怎么可能?

    不过察觉也没关系,反正他总不会跟小孩子过不去,史艳文思忖片刻,应该也不会跟自己过不去才对。

    恩……

    最后除了拿浆糊糊好风筝废了些事,倒是风筝线在书房找到了,原应是用来扎书的,剩下许多,虽然最后成画受到了丫头微词,好在被史艳文左右糊弄过去了。

    你看那眼睛,是不是竞日先生的眼睛?

    ……是。

    你看那头饰,是不是竞日先生的头饰?

    ……是。

    它是不是有狐狸尾巴?

    ……是,但是它不就是只——

    欸,既然都是,那就别浪费时间了,走吧。

    寒风泠泠,史艳文怕她闪了风,逼着丫头多穿了一件小袄,然后才拿着做好的纸鸢来到院内,风将起,但院子却不大,跑怕是送不上天的。

    果然还是只能用内力,应该没关系的,史艳文望了望四周,反正人都还没起来。

    “不过,”史艳文看着跃跃欲试的小姑娘,“你确定要自己一个人来?”这东西看似简单,但力道方向这些还是需要熟练把握才行的。

    “恩!”丫头重重颔首点头,她觉得这东西应该不怎么难才对。

    那好吧。

    史艳文手势默默翻动,纸鸢迎着不知哪里来的风扶摇而上,史艳文松了口气,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

    也不一定。

    几个呼吸后,史艳文看着风筝在低空盘旋落地深叹口气,后悔自己将话说早了。“丫头,记得,要适当的放放绳子,不能太用力拉知道吗。”

    “哦。”

    然后风筝再次落地。

    “一次也不能放太多,就一只手的距离就可以了。”险些没拿回来。

    “谁让你不说清楚的。”

    “再来一次吧。”

    ……

    “诶,看风向!小心脚下——”

    “哎呀!”

    “……没关系,再来。”

    ……

    “小心树顶,对,慢慢的,等——”

    “啊啊啊啊!不玩了!”丫头气愤的看着那躺在地上的玩意,总算觉得这风筝与竞日孤鸣有哪里一样了——都是跟她作对的!“这玩意根本飞不上天嘛!”

    史艳文擦了擦额头的汗,“不如我和你一起吧。”

    “不……”丫头轻轻咬唇,“我要自己来。”

    史艳文故意失望的看着她,“那我休息去了。”

    果然,丫头越加急了。

    “不准走!”

    “恩?”史艳文挑眉。

    丫头脸红红的,别扭道,“……你不能放开我的手哦。”

    “哈。”

    ……

    “上去了!上去了!左边点,再左边!”

    “知道了,哎呀,我的脚。”

    “哼!谁让你自己没移开的,活~该~”

    “是吗?”

    “啊!你,哈哈、史艳……风筝拿不稳了!你别跑那么远啦!”

    ……

    这样大的动静,叫人如何睡得着呢?

    天真烂漫的童声稚语,温润动听的爽朗明快,这数年的漫漫冬日,何曾有过这样的欢声笑语?

    厨房渐渐飘来了烟火油香,地上白霜檐上冰晶都已消散,寺庙似乎被笑声唤醒,竞日孤鸣披衣而出,静立在廊上,微笑缱绻。

    史艳文该是十分喜欢小孩子的。

    丫头也很喜欢史艳文了。

    这是好事。

    既然是好事,那就不用太追究细节,比如那摆尾的风筝上画了一只深红眸色的棕毛狐狸,恰巧与他每日早起时在镜中看到的,一模一样,略有些飞扬跋扈,贵态雍容。

    竞日孤鸣收敛了气息站在檐下无光处,远远看着笑在一起的两人,那人眉间的愁绪少了些,只是脸色越加差了,也不知用了几次内力,长发也没梳理,史大贤人似乎真成了闲人。

    竞日孤鸣不由摇头,同时道,“告诉药老,可以用第三张药方了。”

    “是。”

    阳光穿过云层,照射在史艳文白的发亮的篷衣上,照射在小孩子脸上灿烂的笑容上,这时的温度还是很冷,但他们却热的流汗,时光要是一直能这样美好下去,似乎也不错。

    可惜他们这些人,注定得不了长久的美好——除非哪一天,他们不再是“他们”。

    哪一天呢?

    或许不会太远。

    汗滴滑入眼角,刺激的眼膜生疼,史艳文不由闭上了眼睛,想要伸手揉揉眼睛,又被丫头拉住了双手,还不停叫他往后退,跌跌撞撞的眼看就要仰倒。

    一不小心就踩上了不知何时出现的脚,身体也撞上了突然出现的人,被人从身后牢牢扶住,史艳文顶着刺眼的光亮微阖眼帘,感觉到小小的手掌自手心溜出,似乎被突然出现的气息惊走,只留下一声不满的轻哼,还有追着风筝跑开的脚步声。

    史艳文不说话,也不动作,连嘱咐丫头小心都忘了,只是木然地靠着那人,闭上双眼,那些短暂流逝的纠葛再次涌上心尖,驱走了所有温暖。

    额间的细汗被慢慢擦去,眼角有手指轻轻按压,史艳文顿了顿,抬手压住了那只手指,脚下仍踩着别人的脚不移分毫,如被时光定格,半晌才慢慢移开脚跟,柔声道,“抱歉。”

    竞日孤鸣无声笑笑,抽出手指理了理他稍乱的鬓发,平常不见他怎么打理自己的头发,却还是如此乌黑柔顺,这动作已经算是亲昵,但史艳文没有拒绝,他也就乐的趁热打铁,顺势就环住了那人。

    不言而喻的暗示。

    但总抵不过对方刻意的装聋作哑,三番两次。

    或许是时间太短,自己都未曾料到的事情,何况这样一个拘于礼数的人呢?

    “……先生很冷?”史艳文终于想要动作了,可惜只是睁开了眼睛,身体却没能挪动半分。

    但这个问题实在问的蠢,简直就是给了对方一个得寸进尺的正当理由,“是,我很冷。”说着又紧了紧手臂。

    “这样就好些了。”

    “……”史艳文不挣扎了,想起这段时间的相处,干脆放松了下来,整个人都散发着听天由命的气息,享受着身后的温暖,“……艳文有些事想问先生。”

    竞日孤鸣该是知道他要问什么的,他想,那晚的引路人又不是聋子。

    “终于问出来了,”竞日孤鸣看着他皱起的眉头一笑,竟是长舒了口气,就如心头大石落下,“其实你可以早点问,为什么不问?”

    “我只是,怕先生不开心。”

    “为什么不问?”竞日孤鸣还是问他这句话。

    史艳文这次想了一下才道,“我只是觉得,先生应该会告诉我。”

    “这样说吧,为什么现在才问。”

    “……”

    “为什么?”

    “因为……”

    “因为同心石一直没反应,所以你着急了。”

    史艳文突然一抖,竞日孤鸣低嘲一声,手下又用了些力道,制住了差点瞬间挣开的人,体质损耗至此,还险些叫他脱离掌控,不愧是史艳文。

    “……”史艳文越发皱眉,偏过头,“为什么?”

    那神情犹疑不定,眸中的不悦还不算太难看,但跟好看是绝对沾不上边的,竞日孤鸣看着看着心里竟有了一丝丝高兴,

    “这个‘为什么’,问的是同心石,还是俏如来?”

    这个说法其实很有内涵,让史艳文听完脸色微微一松,“听起来这像是两个问题。”

    也就是说同心石没有反应,与俏如来是否出事是不存在直接关联的。

    “是两件事,但也可以是一件事。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竞日孤鸣让史艳文面对着他,道:“同心石被我做了手脚,俏如来没事,但我确实派人进了尚同会,也确实让他添了些不大不小的麻烦,但绝不会伤害他。”

    “为什么?”

    是不是太……诚实了?

    “自然是为了拖住俏如来的脚步,不让你们见面。”

    史艳文斜睨着他的右脚,上面有点细致的污迹,闷声又问,“为什么?”

    “……”竞日孤鸣不说话了,只是默默地看着他,两人身量相似,倒没有什么高低俯仰之别,但那不多不少的诡异感倒是越来越清晰,史艳文抬起头,却奇怪地看见了那人浅笑着半含困扰的样子。

    “竞日先生?”

    “你不知道?”

    他当然不知道,史艳文欲言又止,斟酌着说,“是因为担心有人利用精忠他们……挑拨离间?”

    竞日孤鸣无奈叹息,转身离开,“看来,你真的不知道。”

    “先生不能自己告诉我吗。”史艳文将信将疑,精忠早已不是会被人轻易利用的人。

    “那不如艳文先回答我先前的问题,”竞日孤鸣笑意盈盈的回头看他,“为何到现在才问我?”

    为何到现在才问我?

    你明明可以在当时就可以问我,为何要强压着自己的担忧去等待我主动的答案,为何会觉得我一定会告诉你?为何会相信我不会伤害俏如来,伤害你?如果没有察觉到同心石的异常,你还要等到多久?

    相处还未足月,为何,你要放下戒心,就因为那场仍旧存疑的救命之恩?史君子是如此好糊弄的人吗?

    还是说,这场突如其来猝不及防的情感陷阱,坠入其中的孤独之人,不止我一个?

    陪伴二字,于寂寞之人,是多大的野望,那会让人不顾一切,比如信任,比如生命。

    无论起因为何,他的心已然动摇。

    既然动摇,索性放纵。

    竞日孤鸣无比庆幸这个人是史艳文,这大概是上天对他最大的善意和宠爱,而幸好,他自己,亦未曾将后路断尽。

    ☆、人不寐(下)

    史艳文在世浪中摸爬滚打几十年,总不能连心生善恶都难以分辨,他相信自己的感觉,哪怕这感觉来的无稽且荒唐,不明缘由。

    他的确相信竞日孤鸣,因为情感上的磨合,也因为两人并没有切身的利益冲突。

    像是与人乍遇,走上一条从未走过的羊肠小道,路边有大大小小的荆棘,路的尽头或许也是悬崖峭壁,但只要他不触碰荆棘,不走上峭壁边缘,就没有危险,而同行之人也没有推他一把的必要。

    他的理智不输于情感,走多了荆棘小路,便知道只要小心谨慎地保持距离,就不会轻易受伤。

    即便这之间的距离,会在与人同行时,被不知不觉逐渐缩短,直至消失。

    但终归,那是以后的事情。

    而现在,他需要先解决眼前的问题。

    史艳文心中大石放下,便不追问竞日孤鸣所作何为,只问他是否可以解开同心石上的禁制,结果可想而知。

    竞日孤鸣意味深长地瞧他一眼,提着古本反问他是否愿意回答他的问题,若他答了,那禁制自然就解了,史艳文敏锐地闭上了嘴,随手拿了本通俗歪在一旁,有种逃避现实的窘迫感。

    竞日孤鸣问他“是否愿意”,好像他知道答案却不愿意说出来似的,怎么会呢?

    他不知道的,史艳文觉得竞日孤鸣实在是刁难他,但没关系,回头他自己尽力解开就是,总会有办法的才是。

    ……解不开,另说。

    说起来,那纸鸢到底飞哪儿去了?丫头也该找了有一个多时辰了吧?饭时都过了,怎么还不见人影,总不至于飞到山底去了。

    史艳文正想起身去找,却感觉寺外气息一变,如临大敌,其势绝不亚于当时史艳文突然出现,除了杀气要重些,紧绷的气氛越加冰冷。

    ——尤其在来人报过名之后。

    “在下史艳文,特来拜访此寺主人,望不吝赐见……”

    “你才不是史艳文!骗子!还把我的风筝弄坏了,坏人!”

    “啧,小娃住嘴!”

    “不!唔——”

    “……小丫头,再不松口小心崩掉自己的牙!”

    “呜呜!呜呜呜呜呜!哼!”

    “……”

    这豪迈的风格,这狷狂的语气,史艳文不由一愣,怎么听怎么熟悉!

    “这是……”

    藏镜人!他一胎同生的双胞兄弟,史罗碧,实在是出乎意料的来客,让他有种幻听的不真实感。

    史艳文猛然起身,既兴奋又忐忑地看向竞日孤鸣,那人已经施施然起身,稍感无奈,拂袖叹息,“艳文何时学了这□□之术,也不告诉在下,也好让在下讨教一二啊。”

    “……”无语沉默,若不是教养存心,史艳文挺想白他一眼,所以他只是敛眉颔首,走到门口才玩笑了一句,“先生不如先讨教一下怒潮袭天。”

    竞日孤鸣伤心的往外走去,“诶,艳文难道不会帮我吗?”

    “不会,”史艳文答的毫无犹豫,却马上又忍不住笑道,“小弟又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竞日孤鸣微笑着点头,“自然,毕竟在下可是见识过藏镜人的‘道理’,确实令人信服不已,无法反驳。”

    “……”

    寺外的杀气已无声散去,两人一前一后来到门口,竞日孤鸣径自落于人后,无声无息。一墙之隔,也不知门外是什么情形,虽没有打起来,但来人的气势汹汹却分毫不减,偶尔听见一两声不耐烦的轻喝。

    史艳文突然有些犹豫地看向身后的人,似乎在询问他的意见,也像在观察他的反应,但那人却是容色坦荡,像石壁上的佛像一样不温不火,但史艳文总觉得那双暗红的双眼里有些暗潮汹涌,像是在期待什么,开门的手就那样停在半空。

    半晌未动。

    “你不开门吗?”

    有什么好犹豫的呢?开门后,就可以看见来找你的人了,说不定还能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史艳文回头,一时不知道要答什么,只是看着门栓纠结发愣,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好半天才继续动作。

    而几乎就在他手才碰到门栓时,就听见门外一声怒喝。

    木门被人一脚踢开,门栓断成两半飞开,呼啸的木门擦着身体飞过,在地上砸出两道重印,史艳文有一瞬间的出声,恍惚自己莫名其妙的纠结也被这猝然一脚踢到了九霄云外,心里不由自主的冒出来“何等失礼”四个字。

    却没想若不是竞日孤鸣提前将人搂腰拉走,那飞起的两扇门估计就要拍到他的身上。

    “我说你们……竞日孤鸣?!”

    “啊!松手松手!你捏烂它了坏蛋!”

    表情瞠目结舌,动作滑稽可笑,地上还挂了个揪他头发啃他手臂的小女孩,披风拖在地上。

    好生狼狈,好生怪异,史艳文看着对面的“自己”一时没忍住,肩膀控制不住的开始抖动 ,侧头就将脸埋入了竞日孤鸣肩上,自然也没注意腰间加重的力道。

    “呃……实在抱歉,咳,小弟脚下没注意……”

    这道歉明显没道在点子上,但竞日孤鸣并不在意,“没事,”嘴角的弧度隐隐放大,他侧眼看了看倒在尘埃里的门板,心情大好,“命下人装上便可。”

    ……

    “也就是说精忠没受伤……”

    第7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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