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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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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模仿者 作者:李柘榴

    第18节

    难以计数的纯白色管线被机械臂夹持在半空,悬停于周檀背后,等待操作。王雪川又一次看到了天使一样的周檀,振翅欲飞。

    周檀的位置正面对着着玻璃墙,他抬头也看到了王雪川。

    四目相对。

    周檀的目光平静,生来略带微笑的面孔没有哪怕一点惊慌和绝望的神色。

    王雪川就在他咫尺之外,与他一同承担这漫长的痛苦。

    如此,他足可以无所畏惧。

    纤薄的柳叶刀切在周檀洁白的皮肤上,殷红血液冒出又立刻被仪器吸去,主刀的助手用工具撑开切口,第一根管线由机械臂调整参数与角度,缓缓插入周檀的脊椎。

    这一切都在全息投影上纤毫毕现。

    监控器上震动的脑波和紧绷的肌肉,也不能让王雪川准确描述周檀此刻的痛。可是周檀始终昂着头,温柔地注视着他。

    “我以为他会叫你走开别看。”白术道。

    “不会。”王雪川没解释为什么。

    因为周檀明白,他是绝对不会离开半步的。这最后一步有多么难,他们都要一起走。

    白术摇头:“我不看了,在外面等,你累了就出来吧。”

    王雪川道:“好。”

    六个半个小时之后,白术才见到出来的王雪川。

    王雪川面色苍白,几乎有些站立不稳,扶着门框闭了好一会儿眼睛。

    几个随同来的行政人员与主刀签字确认完成,看到王雪川的模样,都切切私语。

    “真可怜……听说感情很好。”

    “为什么要看呢,非常恐怖血腥吧。”

    “得多可怕啊,一定是地狱一样的景象。”

    “真不敢想象他看到了什么……”

    王雪川闻言却只是抬起头来,目光如同止水,无悲无喜,平和安详。

    他慢慢露出一个几不可觉的微笑,说:“我只是看到,太阳即将升起而已。”

    第81章 迷藏

    尹令仪在周一入境,下午到了p城。

    peony看似兢兢业业要随行,尹令仪看着她把票都定好,也没说一句话。临出门时候尹令仪才突然发作,把peony锁在了屋子里,迅速换了车,自己一个人直奔机场。自己出了境。

    别看他尹令仪一向不爱动弹,可一旦动起来,十个拿着绳子的peony也没有办法。

    他在三人都还能齐聚空庭的时候,也曾商议过见面事宜。但每每有交集可能便被各种巧合和不巧所阻止,因而彼时他们都已经怀疑各自身边有监视者。

    为了不打草惊蛇,除了张鸾没有太大变化外,叶维则与尹令仪都表现得越发孤僻,尽可能减少参加交流和项目交互的次数,甚至刻意展示出对业界漠不关心的姿态。

    他们真正的模样,都保留在了空庭。

    三把高背椅,三个孤独的灵魂。

    他们坚信这世界上还存在着其他相似的人,也坚信着这后面有他们难以触及的规则。但知难不退,亦是他们三人共同的特征之一。

    直到后来,叶维则不在了。

    然而随后张鸾失去联系,竟然是前脚后脚的事,尹令仪嗅到这其中的联系,却被张家这个庞然大物挡住了视线。

    尹令仪留意过张家的动向,甚至将两个最得力的交涉人遣往p城表达出合作的意向。然而张家,对突然损失张鸾那么一位族中年轻才俊,竟然表现得十分麻木,几乎没有动静。

    与其说是漠不关心,不如说是在企图掩饰这件事。

    尹令仪简直不敢相信。

    他认识张鸾的时候,张鸾已经是那个树大根深的家族企业的最年轻一代实权者之一,是谁能悄无声息取代这个人?还是,连张鸾的消失,都是被默许的?

    太多疑问,让尹令仪在这几年里一点点攀上焦躁的高峰。

    当然,这次突然的拜访是没有事先招呼也没有自报家门的。尹令仪从来不懂什么叫礼貌,到门口能给你敲个门,是最大的敬意了。

    尹令仪在张家公馆高墙外当当当磕了几下铁栅门,发现并没有保安,于是伸手进去将电子门禁一拳砸碎了,顿时警铃大作。

    管家跑出来检查门锁,被敲晕摆在造型树篱后面。干了这些的尹令仪自我感觉良好,比以前温柔得多,不算冒犯了张鸾家里人,于是整整身上胡乱穿的旧西装,沿公馆前庭的树荫溜达着进去了。

    张家且不论远亲旁系,直系三代同堂都未分家,住在一栋宅邸里面,很复古的做法。尹令仪到正门前戳了两次对讲屏幕,没人接起来,于是转过到建筑物侧面,用耳钉划窗玻璃,一划一个大圆,握拳一扣,将玻璃卸下一个大洞。

    被割下去的玻璃向屋内掉落,尹令仪反应敏捷,胳膊一探就把那玻璃拎在手上,然后攀着圆洞进了屋去,想想还回头将手里的大圆拼了回去,拉上窗帘遮住了。

    尹令仪贴墙站着,戴好耳钉。别看他穿得不修边幅,耳钉却是真钻。这只耳钉与他戴着的戒指是一套,取下来卸掉耳针,带着底座的钻石可以正好嵌入戒指上镂空的地方,关键时刻这一拳能够致命。

    他的危机感,从不为外人道。

    尹令仪四下看,将有可能隐藏监控摄像的地方看了一遍,找到4个。他顺着摄像头角度,计算了一下交错的视野,发现自己没法在完全不进入监控角度的情况下穿过这条走廊。

    于是他回想了一下外宅邸之外估算过的这栋建筑的占地面积,计算了一下接着自己猛砸房间的话,保全人员赶过来的时间差,够不够自己趁着所有人注意力被吸引,干点别的。

    没等他想好,走廊那头出现了一个穿着洋装的女孩,女孩目瞪口呆地看着贴在墙角的尹令仪。

    女孩看起来不像是立刻要大叫的样子,但尹令仪还是闪电一样来到了她的面前,将她嘴巴一捂,双手反剪,带离了走廊,进入另一个死角。

    现在尹令仪只能祈祷,他刚才的动作足够快,监控室的保全对着许多屏幕,遗漏了这只有两秒的画面。

    事实证明张家大宅应该是许久没有过问题了,尹令仪挟持着女孩,安静地等待了一阵子,没有任何保全人员被惊动的征兆。

    尹令仪从自己手里捏着的关节判断了一下,这要么是个非常娇小的女性,要么就是非常年轻,甚至未成年的少女。他在脑子里迅速过了一遍张家在公开场合露面过的家庭成员,和张鸾过去与他提起过的人,迅速排除掉不符合的对象;又大致看了一眼女孩的穿着,排除掉宅内勤务或者来客。

    剩下的符合条件的对象,其实范围已经非常窄了。

    而穿得像摆设品一样华丽的女孩在尹令仪手里并没在挣扎,似乎也在观察他。

    尹令仪直接问了:“张鸾两个妹妹,重明毕方你是哪个?叫的话,你大哥立刻少一个妹妹。”

    女孩在尹令仪松开手掌后确实没叫嚷,甚至没有太过惊慌的反应,而是镇定地回答:“我排行二,张重明。尹先生,我大哥他说过你会来的。”

    这倒是完全出乎尹令仪的意料,但他仍然紧紧钳制着张重明:“……张鸾,是怎么和你提到我?”

    “他没办法亲自等到你来这里了。”重明道,“而我是可以相信的人。尹先生先跟我来吧,你得去见我大哥。”

    尹令仪思考了一阵,说:“好。”

    “现在,抱我起来。”重明朝尹令仪伸出手,指点尹令仪用一个抱小孩的姿势将她抱起来放在臂弯里。重明层层叠叠的裙子像盛开的积雨云,一旦抱起来就如同抱着一朵巨大的重瓣花。重明扑在尹令仪肩上,尹令仪整个上半身几乎被那些柔软的纱和蕾丝吞没了。

    “拍我的背,慢慢走过走廊,上四楼,南面第一个房间。密码是,在进去之前,都不要改变动作。”重明低低地道。

    她说话的口吻与形象不大符合,尹令仪产生了些轻微的违和感。张鸾提过自己有两个妹妹,虽然没有具体描述,但尹令仪以张鸾的叙述的方式判断,两个妹妹再小,现在也应该至少是成年人了。

    但此刻他抱着排行二的重明,只觉得衣物的重量很可能就占了一半。

    张重明比看上去的更小,太小,太小了。

    尹令仪假装自己真是一个抱着大小姐的佣人,不紧不慢从监视器之下走了过去,靠着手中重明的身体遮住脸孔,他最后还是忍不住:“我冒昧地问一句,你几岁?”

    “28岁。”重明道,“但在公开的地方,我是老三毕方,今年11岁。”

    尹令仪呵了一声,立刻就明白了其中关窍。

    张家这么大的家族财阀,风吹草动在上流社会之中都有蛛丝马迹可循。尹令仪虽然不关心时事,与叶维则、张鸾有关的事,还是保持着敏感的。

    张家十几代,代代都是女性掌家。这一辈也不例外,直系的长女“张重明”从二十岁开始就频频在公众视野里露面,俨然下一代主人。尹令仪在杂志专访上看到过她,那时的“张重明”确实约摸二十几岁,个子高挑,面容冷艳。

    “财经节目,报纸杂志,公司年会,店庆典礼,露面开会剪彩让人采访拍照的那个张重明,才是真正的老三毕方。”重明连说话的声音都不是很像成年人,她继续道,“其实每代掌家都是替身露面,替身从旁系挑选形象好且有演讲天赋的女孩,记名到本家从小栽培。但我才是确实的决策人。”

    “明白了,如果你有兄弟,就会成为辅佐你的实权人,比如张鸾?”尹令仪道,“有意思。”

    “对。因为本家的长女都像我一样‘特别’,寿命亦不会太长。”重明点点头,“如果我死了,张鸾的后代就会接任我的位置。”

    尹令仪心里顿了一下,还是问出来:“所以张鸾呢?”

    “这你得亲自去看看。”重明道,“我不知道你对我家内部的信息了解多少,不过,我大哥张鸾不是失踪,而是被枪杀未遂,这你知道么?”

    尹令仪还真不知道。他眯起眼睛,看了一眼手里大玩偶一样的女孩:“你告诉我的,是不是太多了?”

    “因为我只相信我大哥。他说尹先生多疑,且不会对外说不该说的话。”张重明由着尹令仪抱进了四楼南面的房间,让他将自己放下,然后往大得吓人的床上一爬,招手叫尹令仪:“你那件见了鬼的外套脱了,鞋子也脱了,站到旁边去。”

    尹令仪脱外套的时候重明在带着丝绒垫子的床头按了半天,整张床便向旁边移动,露出一面上开的小门来。

    张重明蹲在门边输入密码,先爬了进去,尹令仪随后,并且因为身材高大遇到了一定的困难。

    上开门的梯子收起来,他们所在之处是一间不大的内置电梯。

    电梯向下降去的时候,重明站在尹令仪旁边,只到他腰间,用童声一样的嗓音道:“在枪杀发生之前两年,我大哥就曾和我提起过,他觉得自己被监视了。而怀疑的对象,是三妹妹毕方。我原先是不当真的,甚至觉得大哥压力过度,给他请了好医生。”

    “大哥显得很抗拒,而且越来越暴躁。当然,对着我的时候并不是这样的。他在家里的人缘慢慢变得差,别人都对他敬而远之,包括我在别人面前也这么做。”

    “但是毕方在那个时候就显得很奇怪了。她是个有傲气的人,然而当所有人都不愿意亲近大哥的那两年,她反而特别能放下架子,比谁都更努力地留在大哥身边。不论大哥怎样变本加厉,她都只会退让。好像‘在张鸾近处’才是最重要的一样。”

    尹令仪没接话,只是皱起眉头。

    毕方的反应,像谁呢?

    不就是牡丹么。

    “不过毕方现在还没有醒来,对外宣称去度假了。”重明继续陈述,“就在我大哥张鸾被人枪击的那天,作为我的替身毕方的副手,正要参加一个商洽会,他们坐在同一辆车后座。”

    “凶手在车子减速的时候,开车追平,从行驶着的车后窗里直接向我大哥射击。”

    “根据幸存的司机的证词,是毕方扑倒我大哥,替他挨了开头较为致命的几枪。虽然说毕方来到本家收到的作为‘替身’的教养,就包括这样的准备,但不是对着张鸾,是对我。”

    “我赶到的时候,毕方已经在抢救。大哥还有一些意识,他最后告诉我的话是:毕方认识凶手。”

    “枪击他们的人戴着墨镜,但降下车窗的时候我大哥还未看到对方举枪,毕方就立刻将他扑倒在座位上了。”

    “毕方绝对知道那个人,是来杀死我大哥的。”

    尹令仪不置一词。

    张鸾留给他的信息,竟和他所怀疑的几乎如出一辙。

    其一是在他们身边的监视人。

    其二是叶维则之死绝非意外。

    其三是监视人知道当他们触犯“规则”的时候会被“惩罚”。

    规则是什么呢?

    与同类接触、探寻关于监视的原因、脱离掌控?

    惩罚又有哪些呢?

    被约束、被变相监禁、以及被消灭?

    到底是什么使得他们这样的人如此特别?

    他们不过是几个随心所欲的求知之人。

    电梯停了下来,滑门开启后,是一间称不上太整齐但绝对宽敞的私人工作室,张重方对墙上的保险柜一指:“这个柜子,是我大哥留给你的东西,我没有密码,但大哥说你知道的。”

    尹令仪点点头。当初他和张鸾、叶维则三人共同研究的资料,存储口令都是用同一个,那就是三个人的生日数字倒序。因为三人从未在现实中见面,旁人绝对无从猜测这个密码。

    打开保险柜,才发现保险柜并不是一只柜子,而是另一个秘密隔间的门,狭窄通道里还垂着隔温帘。尹令仪单手挑起帘子,向内望,面无表情地沉默了很久,最终才回头问等在外面的张重明:“这是张鸾?”

    “我没说大哥还活着吧。”重明看着尹令仪,道,“只是也没说他死了。”

    尹令仪只是点了头,再无其它表示。他躬身要进入隔间的时候,重明扯了他的袖子,说:“我大哥交给你了,你要对他好。”

    尹令仪从她手里抽回袖子,头也不回地答道:“他便是我。”

    两个小时候,被弄晕在门口的管家醒了来,带着几个配枪的保镖紧张地导出查看,至张重明门前时,犹豫了好一阵才小心翼翼敲过门,再三说明原因,最后打开一条缝。只见张重明穿着法式睡袍娃娃一样齐整地睡在大床上,见管家探进来的头,慢吞吞地道:“干什么?这么吵,都消停点,我睡不着。”

    管家见状,仔细掩上门,用眼神训斥了几个脚步重的保镖,离开了这条走廊。

    他们自然什么也没有搜到。

    夜幕降临之后,尹令仪换了一身家政人员的衣服,拿着张重明给的门卡,堂而皇之带着一个半人高的保险柜,开车离开了张家大宅。

    自此,张鸾回来了。

    第82章 一周乐园

    周檀自己把年假抽了出来,也顺道在李陵并未请假的情况下凭空“准了”他的假。周公馆里把光缆信号一掐,两耳不闻窗外事,一时间不知道今夕何夕。

    周檀有时候会产生一种难以名状的错觉,一切都是假的,只有面前李陵是实物。有好几次,李陵只是从他身边走开,他就下意识地把人拽住了。李陵问他怎么了,他也说不上来。

    “别离开这屋子。”周檀只是说。

    “……你度假,怎么像关禁闭。”李陵说。

    周檀自己也有些别扭,于是将李陵扯来,一言不发地耳鬓厮磨。接下去往往发展成亲吻,然后再发展成其它不可描述的活动。

    说来可笑,两个年有而立的人,像没吃过肉似的,饥渴得不得了。

    甚至有那么两次,他们毫无节制地折腾,折腾到看见女神。

    第三天周檀醒过来,李陵在做饭。

    此前是周檀在做,做得算十分不错,但他平日太忙,并不会做太有技术含量或者需要慢工细活的东西,也就图个喂饱,偶尔当作炫技。

    他随口问过李陵会不会做饭,李陵说基本不会,在公司餐厅吃居多。

    然而这天周檀循着声音找到厨房,就被李陵震住了。

    周公馆是间开放式厨房,占地和客厅几乎一样大,两面带窗,明亮干净。

    李陵把全息投影开在空着的半面墙上,一边看提前下载的节目,一边在中岛料理台上洗洗切切。

    那是一档提供给人消磨时间的厨房节目,全天候播放,一道菜程从头至尾全不剪切,厨师基本上不说话,长镜头全程拍摄制作。小菜五六分钟,大菜三五小时,可以付费点选菜谱。

    李陵看着节目里运刀如神的厨师,手里也动得翻出花来。

    下锅,添料,颠勺,勾芡。李陵的眼睛几乎没有离开过投影,根本不看自己的手。

    而他手中的动作,和节目中的厨师一模一样,拍拍到位,好像真的也干了这行十年似的流畅熟练。

    周檀看了一会儿,完全惊住了。

    “李陵?”他用手指敲了敲敞开的大推门。

    李陵不理他,只是跟着节目中的厨师兑尾料,数秒,起锅,装盘,一气呵成。

    节目也结束了。

    李陵这才看向周檀,端起盘子,又点了点旁边两盘凉菜,示意周檀帮忙,向客厅走。

    周檀坐下去尝了一圈,吃得一愣一愣的。

    “大师水准。”周檀中肯地说,“你说你不会做饭,竟然连我都骗过去了。”

    “是真不会,刚刚照着做的而已。”李陵说,“节目里都是顶尖厨师,跟着做又能差到哪里去?”

    周檀也迷惑了。他真不觉得那是跟着做。

    有几个不会做饭的人能这样跟着做!就是厨师本人在面前示范指点,也不可能做到。他很早以前就知道李陵擅仿,只是从没如此直观地见识过李陵是怎样的擅仿。

    竟然能像这样,精确到分秒毫厘,仿佛把身体借给另外一个人。

    “不好吃?”李陵自己是尤其喜欢这个厨师的,下载过他很多道菜的制作节目,放在手机里,确实有空就做做。只不过李陵于厨艺一行并无天赋,学不会十分之一,不对着节目,就做不出像话的味道。但照本宣科,他能保证做出十成十。

    “好吃。”周檀道,“只是……”只是你有点儿吓到我了。

    李陵却说:“你要是喜欢别的菜系,只要能搜到这样的全程节目,我都能做的。”

    周檀怔了一下,笑道:“你做什么,我都吃的。不需要专门学这些。”

    李陵沉默了,随后点点头。

    周檀有些说不出口。

    他其实想说的是,你学来的,是别人的味道呀。我想吃你自己的手艺,不论怎样都好。

    李陵吃饭也规规矩矩,不快不慢,没有什么小动作。

    敞开的窗口边摆的瓶插鲜花吸引进来一只蝴蝶,绕着花朵飞了两圈,竟摇摇晃晃向餐桌飞来。李陵似乎是忍不住地去看那扑动的小东西,看得走神,目光追逐着半空里掀动的鳞翅,一瞬不瞬。

    李陵看蝴蝶,而周檀在看李陵。

    周檀在过去的某段时间里,曾焦虑于某些模糊的念想。

    例如从未知道名字的大学学长差点交到自己手中的红纸鹤之中究竟写着什么?

    自己真的是在王雪川抑或李陵的身上找寻那个人的某一部分吗?

    他现在觉得自己实在是愚蠢至极。

    有又怎么样,没有又怎么样?重要的其实从来不是对方拥有点什么,而是自己怎么想。

    周檀总是害怕“从头开始”这件事,什么都要追求个有始有终。

    可是现在你看,有的东西,明明只要愿意承认它真的结束了,也就是到达了终点了。并不需要怎样一个确切的结果,或者仪式般的场合。

    他甚至希望自己像李陵那样在某个时刻突然忘记从前的执着,重新开始爱。

    不记得那些遗憾,偏执,恐惧和背德,从名字开始认识这个人。

    于是周檀笑着开口:“李陵,我想起大学时那个拒绝我的学长……我曾经希望那个人是你,也一度认定那个人是你,我甚至到现在都不能确定那个人是不是你。但是我突然觉得,这本来就是无所谓的事。”

    李陵收回目光,不明所以:“嗯?”

    “李陵,模仿是一种天赋,但是没必要真的当作能力来使。”周檀撑着头,笑着盯住李陵,道,“我真的从来没希望你,去把所有我喜爱的东西都拼凑到自己身上来。”

    李陵垂下睫毛,没有接话。

    周檀声音温柔,像是劝慰,也像惋惜:“把话说开了吧,你听得懂也好,都不记得了也罢。——其实我已经知道你和王雪川是‘同一个地方’来的人了,甚至当年大学里不知道名字的学长,都和你们一样,是‘那种人’。你们都极其擅仿,在我看得见的地方,是一副样子,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是另一副样子。”

    “直到你得到一个口令,变成现在这样,才彻彻底底没有破绽。”

    “对不起现在和你说这些,是我太喜欢自欺欺人了,不敢去相信这些不可思议的事。你们毕竟都从来没害过我,我也就想装作不知道。可是李陵,我虽然至今无法想象那位学长为什么要在我面前扮演学长,也无法想象王雪川为什么要在我面前扮演王雪川,更加无从得知你为什么毫无自觉地扮演现在的你;但我希望你明白这一点——”

    “我不是在喜欢你们手里的‘剧本’,李陵。”

    李陵听不明白。

    他头疼。

    某些曾经出现在他脑海里的纷纷杂杂的声音,一波一波涌上来,又退下去。

    王雪川是谁?

    李陵是谁?

    我是谁?

    李陵额上见了汗,过了好一阵,才摇头道,“你是个怀疑论者。”

    “李陵,我不需要你支持我的怀疑。”周檀说,“你只需要在我身边,让我去解开其它复杂的事情就可以了,好吗?”

    李陵没有回答。

    “可以吗?”周檀皱起眉头,“不要走了。”

    “我能去哪里?”李陵反问。

    周檀沉默下去,起身去玄关边,拿了李陵的文件夹,返回将几张纸摆在餐桌上。

    是公司同意李陵调任至e团队的任命书。

    李陵吞了口汤:“这是合理的工作调动。”

    周檀:“……就这么不想跟着我干了吗?”

    李陵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似乎是认真地想了想,说:“我只是想过简单一点的生活。”

    周檀无言以对,他并没有撕碎手中的调任文件,而是将它折好,放回李陵的文件夹里。

    “我还以为,我这就是追到你了呢。”周檀轻轻地说,“原来如此,是我活该。”

    李陵似乎也没什么要说的,仍旧低眉顺眼地吃饭。

    周檀坐下来,半天吃不下去,最后一拳砸在桌面上,把碗盘都震得争气颠了颠。

    李陵没见过周檀真的发脾气,还气成这个样子,不由得也吓了一跳。

    周檀很久很久,没有体验过这种一个字也忍不下去的感觉了。他希望能像个绅士那样,放不愿意留下的人走,让彼此各自得到各自的幸福……不,这些都是放屁。

    那都是没往李陵这个人身上试。

    周檀试了试,觉得不行。什么各自和各自的幸福,他和李陵……认识这些年来,从来没有真正分开过!挡在他们之间的是什么?从来不是其他人。是他周檀的懦弱迟钝,自私愚蠢,优柔寡断和瞻前顾后。

    “不好意思,还是觉得没法高尚起来。我的脑子是挺想尊重你的意愿的,可是全身其它的地方都在说不。”周檀脸上没有太激烈的表情,眼睛里却像映着火光,他调整了一下呼吸,仍旧往下说,“我是犯过很多错,在没把自己的事情处理好的时候就纠缠你,把和别人的关系搞得一团乱,这些我都不辩解。你要是因为这些瞧不上我,都很正常。可是,就不能给我一点时间吗?”

    李陵低着头不说话。

    他看起来好像是不敢说话,但周檀知道,这个人其实是觉得没有说话的必要。

    真是急死个人了。

    “你倒是说话啊,说点什么都好。否则我怎么知道你希望我怎么样做呢?”周檀简直拿李陵没脾气,“我试着不要强迫你,首先经过你同意。你愿意被我约出来了,也愿意接吻和做爱,这难道不是喜欢我的意思吗?”

    李陵心里像被针尖刺了一下。

    周檀长到这么大,什么时候遇到过不喜欢他的人?

    他现在不过是和心爱的王雪川闹了别扭,突然想起了自己这个后备的,正玩得开心,接受不了自己不拿他当一回事而已。

    说什么喜欢不喜欢……

    “你想得未免太多了,我也不是那么快就要走的。”李陵道,“你不需要负责任,也不需要投入太多,开心一点吧。老实和你说,我不是会因为你之前拿我当个什么玩物就怨恨你的人。今后也不会。我也是有享受到的,工作调动是正常的事情,真的不是你待我不好。”

    “……”周檀似乎一下子失去了言语,只是盯着李陵,睁大眼睛。

    “再说我们也不是中学生了,接吻和做爱这些事,”李陵抬头起来,“也并不是真的要多么喜欢才能……”

    李陵句句说了实话,此生最大的一个谎言刚要出口,却怎么也说不下去。

    周檀坐在餐桌对面看着他,面无表情。

    而那双寒潭一样黑而凉的眼睛里,有一颗眼泪正越过长长的睫毛坠落下去,带着些细微的反光。

    李陵在那一瞬间听到了最珍贵的宝石打碎的声音。

    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脑子里充满了奇怪的画面和交杂的声音。

    周檀在……的时候,没有哭过。

    在……的时候,也没有哭过。

    甚至在……的时候,还是没有哭过。

    因为李陵从来不说自己要走。

    周檀站起来转身就上楼去了。

    李陵自己对着一桌菜,又吃了几口,食不知味。

    他此刻脑子里是茫然的,希望周檀怎么样呢?

    回去和王雪川在一起??

    李陵仔细考虑了一下,深深怀疑自己是个受虐狂。

    周檀爱王雪川的时候,自己固然是不好受。可那些难过里,又带着奇怪的安心。

    好像他真的手持一份看不到的“剧本”,谁是什么人,都有定数。大家都太过入戏,甚至于从不质疑写下的剧情是否有合适的逻辑。

    你是个绝好的演员?还是个充满私欲的小丑?

    从来语不高声,行不躁急的李陵,突然用力摔了筷子。

    晚饭时间,公关部长许娇娇接到一个电话,是本市最有名的面点楼,说有人预定了这栋楼全公司上下两千多人份儿的小笼馒头,新鲜出笼的,绝对热腾腾的。留的联络方式是许娇娇的电话。

    许娇娇探头往下一看,老大一辆保温卡车,印着那面点楼的标志。

    “……瞧我这乌鸦嘴啊……”许娇娇拿着手机念念叨叨。

    “客人,您说什么?”另一边的送餐员问。

    “没什么,辛苦你们了。我跟前台说一声,这就送上来吧。”许娇娇说。

    李陵到现在还没敲开周檀的房间门。

    “天都黑了,你总得吃饭吧。”李陵边敲边劝。

    “你要走赶紧走。”周檀说。

    “……”李陵敲门声都低了不少,“你……别哭了。”

    “你再不走,等我出去,就不是说走就能走的了,知道吗?”周檀的声音由远及近,最后只和李陵隔着门板。“我现在放你走,出去锁好门,别回来了。”他说。

    “周檀,你以前也这样不讲理么?”李陵问他。

    周檀:“我没理,只好不讲理了。——你走不走?”

    李陵听得门内的声音都有些鼻音,周檀那一滴眼泪在脑子里怎么都擦不去,反反复复落下,落下,落下。同时落下去的仿佛还有别的什么东西,重若千钧万钧,压得沉重的天幕都要一起坠下。

    李陵就知道自己终究是失败了。

    他怎么可能走得了?

    他这时又一次想起博导的话来。

    这左右他善恶的东西回来了,他便不再有善恶。

    他的善恶都是周檀。

    “开门。”李陵道,“我不走。”

    于是门开了,周檀在满室渐渐消失的傍晚的余晖中,张臂抱住李陵。

    李陵看不到周檀的表情,因为周檀低头将脸孔埋在了他的颈窝里。李陵只感觉到一滴一滴滚烫的东西不断落在自己颈侧的皮肤上,像熔岩一样化开这虚伪的躯壳,腐蚀他隐藏在最深之处的魂魄。连魂魄也被烫得翻滚痛哭,几乎要抱不住怀中那个漆黑的秘密。

    这秘密就是我深爱你。

    李陵犹豫了一会儿,慢慢伸手拥住了周檀。

    第83章 季风

    peony对于尹令仪故意撇下她,自己去了p城的事情感到十分不安。她倒也不是生气,要跟尹令仪置气她早就被气死了;她是察觉到了尹令仪无声的防备。这对于一个watcher来说,就是最不妙的信号。

    她没有时间去一点一点追溯这位姓尹的大爷究竟又有什么不满,毕竟他的喜怒无常也不是最近才有的事,于是peony还是静下来,专心核对各个名校前来参观的招待问题,

    路线如何安排,时间差怎么计算。总之,【三代花木系列】的那几个男孩子,不管是在园区里,还是住宿酒店,都一定不能碰面。

    peony虽然不是什么绝顶聪明的人,但她对待自己的工作一直很认真细致。名单里的三个人,直到参观日程结束,各自返回所在所在国,都确实没有碰上哪怕一面。

    任务算是圆满结束,可peony总觉得眉头跳得厉害,甚至坐立不安。

    季风来了。

    尹令仪在房间里睡觉的时间越来越长,远远超出他一般的睡眠时间。每次他醒来,都泡在工作室里埋头写些什么东西,也不像平时那样时不时地停下来思索,而是一气地写,仿佛忙着记录些什么。

    难道他已经发展至在梦里做科研的地步了么?peony为自己的猜测苦笑不已。

    这些反常似乎都是在尹令仪从p城回来后开始的,他连人都明显有些瘦了。

    peony惴惴不安地每日查看其他watcher上载的漏洞记录,又没有发现任何值得注意的地方。直到一条标注为“待查”的疑似漏洞引起了她得注意。

    这条漏洞是:

    天文局发现非常规可观测物质在【ivy】月球轨道之外出现,并向【ivy】垂直移动中。由于速度过快,预计将在四个月后越过月球轨道。此现象已引起天文界高度关注,新闻公开后恐将引发更多公众注意和猜测。目前状态:无法确认是否为creator漏洞,或为自然推演走向。

    peony心跳得厉害,给秦昭鸣发了邮件,提醒他查看漏洞记录,然后手动将记录跨区同步给了秦昭鸣。

    c国正是深夜。

    李陵从奇怪的梦中醒来。

    又是那个荒诞的梦。和上次一样,醒来时累得像从未睡着过一样。

    迷雾之中辟开的一座庭院,白色穗状花,紫得近黑的蝴蝶,被树冠切割成碎片的阳光;处处都是虚无又怪诞的美,像混沌中间初生的世界。

    这一次,庭院中央的空地上的高背椅已经不止六把而是九把,相对而坐的人们也更多。仍旧是三把一组的椅子,上次见过的灰色头发的懒散男人这次却只有自己一人了,他姿态孤傲地坐在中间一把椅子上。

    包含周檀本人在内,另外三个长相气质俱都肖似而又微妙不同的男人也在,周檀甚至穿着今天睡前穿的浴衣。

    新增加的三把椅子,倒是坐了三个极其漂亮的男孩,年纪差不多,也许只有十八九岁。这三个男孩也很相像,如亲生兄弟一般。而他们彼此似乎也对这件事感到惊奇,不时地对视一眼,不可置信地打量对方。细看之下,三人的五官也带着一点周檀那边三个成年男人的影子,而又更洋气秀致,唇色艳丽,还有猫儿似的带嗔笑的眼角。

    李陵仍旧听不到他们说些什么,更无法这正跨越这段距离。就好像面前有块看不见的玻璃,将他和周檀所在的一隅隔离开来。李陵害怕这样的感觉,他站在摇曳的花丛中注视着十几米外对坐相谈的耀眼的人们。

    李陵总是有种奇怪的臆想,他觉得自己应该知道那些人都是谁。

    可除了周檀,他一个也认不出来。

    独自一人的灰发男人说着什么,突然对诸人指了指天,于是所有人都抬头看去。李陵也随之抬头看去。只见在这有限的空间的一小片天空中,有一块投下阴影的东西。

    那不是云,而是一只大脑。

    一只巨大的,完整的,连着一根脊椎的大脑。

    李陵还是觉得,他知道这是什么。

    且这样东西所代表的意义,令他深深地敬畏和恐惧,穿透心脏的剧烈灼热的情绪骤然涌来,李陵无法自制地抱住自己,蹲在地上闭紧眼睛。

    然后他就从这个梦境中脱离了。

    此时夜色正深,李陵细微地颤抖着,慢慢平静下去。他没有动,周檀在他身后沉沉睡着,温暖修长的手臂横跨在腰间,李陵轻轻抚上去,又拉着这手臂更紧地环住自己。

    周檀在睡梦中似有所觉,发出一声轻微地“唔”,然后安抚一般收紧手臂将李陵整个人拉过来,按在怀里。

    李陵的后背挨着周檀散开的浴衣之间露出来的温暖胸腹,更是睡意全无。他伸手到自己身后摸索,摸到周檀腹下,不怀好意地拨弄他。

    周檀在沉睡里动了动,低头将脸贴在李陵后脑的头发上,却还是没有一点醒来的意思。

    李陵只觉得周檀在自己手里硬了,呼吸倒还是温和绵长,他慢慢侧身去看,周檀确实睡着。也真是奇怪,往常周檀觉很轻,别说李陵这样弄他,就是翻身动一动,他都该醒了。

    于是李陵轻轻拨开周檀的手臂坐起身来,注视周檀的睡颜一阵,突然恶向胆边生。

    他想回避那些不可捉摸的畏惧与不安,只想要真实的周檀。

    能摸得到的温度,永远不要消失就好了。

    李陵把二人盖着的绒毯推到床边,按着周檀肩膀将他摆平,又将他身上早已松开的浴衣左右分开。窗外透入的微弱月光下,周檀以一种李陵从未见过的,毫无防备、任人宰割的姿态展开在他眼前。

    周檀给人的印象一贯是充满力量和掌控欲,过于自我和多疑的;然而有时李陵看着不说不动的周檀,又觉得他藏着些不成熟的懵懂和迷茫。李陵想不起过去的周檀是什么样子的,也不知道自己是否也像如今这样疯狂地想要占有他。

    李陵将手掌贴在周檀脸侧,然后经过脖子,锁骨,胸口,腹部,腰间,接着李陵掐住周檀下身,低头去舔他。

    周檀今天是猝不及防又来到了那个庭院中。熟悉的花海,高背椅,左右两个与他长相颇像,令他觉得不快的男人。还有对面那个灰色眼睛的,说话惹人厌烦的家伙,一如上次见面,穿着不知哪来的土气衣服和皱巴巴的白大褂,好像永远刚刚从冗杂的工作中脱身出来。

    之前每一次来到这里,周檀至少都衣着整洁,但今日也许是精神上的松懈,他仅穿着一件浴袍就出现在了这里,浴袍还是松开的。周檀内裤都没穿,大为恼火地飞快合拢浴袍,用力系紧。

    这一次,庭院里的人又多了三个。

    都是大学新生,名校,彼此相似的经历,拿过一堆奖项,是备受期待的好苗。

    他们举手投足,甚至脸上的表情,都是相近的。就连名字都很值得玩味。

    森栗。

    第18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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