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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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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迂臣 作者:堇谣

    第9节

    “你怎么知道?”

    顾承念看父亲回头瞪着自己,表情严肃得有些吓人,吓得畏缩起来,连忙将踏入门槛的一只脚收回,时刻准备远离这个喜怒无常的父亲。“爹爹不是经常念吗……”

    “……是吗?”顾览突然来了兴趣,走过去把儿子拉进书房,端详着他身上明显是用自己的破衣裳拆了改做的衣裳,审视半天后道:“你还会什么?”

    “我,我还会……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

    “呵,还有呢?”

    “还有……还有……”小承念搜肠刮肚地回忆平日里从父亲这里听来的奇怪句子,“……裔不谋夏,夷不乱华,俘不干盟,兵不逼好!”

    顾览直着眼睛瞪着小承念,似是悟到了什么。许久,小承念都快要被他吓哭了时,他突然仰天大笑。

    “天意如此……天意如此!”

    顾览那一刻突然明白,上天赐予他的大任,不是成为不世之才,而是培养一位不世之才。从此,他从妻子手中接过了管理小承念的职责,专心教育他。

    说是抚育,其实顾览也不管别的,只每日一早将孩子从床上拽出来,待林氏给他洗了脸穿好衣裳,便监督他念书识字。

    不论顾览的所谓恍然大悟是否正确,是否只是同以往一般,不过是他自己的痴人说梦,一贯对自己不闻不问的父亲如今终日陪伴,却让顾承念十分开心。只有四五岁的小小的人,脱离了那个年纪该有的天真烂漫,整日与书本作伴,将那些晦涩难懂的词句,一字一字填进脑里,在自己身上继续着父亲未完的梦。

    而顾览,毫无保留地向儿子灌输着他的“忠孝”之道。

    “天子上承天命,下顺民心,身负天下所有人的命运,我们这些人,但凡有才,都应该竭智尽忠,不遗余力地辅佐君主,以创造和平盛世,成就万世伟业,流芳千古……”

    他懵懵懂懂地听着。

    “为了国家,要有牺牲你我所有一切的觉悟,因为个人的命运比起国家的命运来说,太过渺小,根本不值一提……”

    “那怎么成!”小承念低声抗议道,“我连皇上的面都没有见过,凭什么要牺牲……”

    “不对!就算你没见过,你现在能好好的活在这里,每天有饭吃,有衣服穿,那都是圣上的功劳。”

    “可是……饭是娘做的,粮食也是娘种的,衣服也是娘——”

    “大错特错!”顾览将手中细长而有韧性的柳条照着书案猛抽一鞭。“跪下!”

    这柳条是顾览专门用来教育儿子的工具,每当他抽桌子一次,顾承念便要受罚了。顾承念哆哆嗦嗦地跪到书房里的孔子画像前,接受了五下鞭笞。背上火辣辣地疼,而抽他鞭子的人,他的父亲,却按着他的肩膀,眼睛紧紧盯着他,将催眠一般的话一字一句送进他耳中。

    “顾承念,你要懂得!你娘能给你做饭吃,也是因为有大魏这个国家,有皇上的几十万兵马保护着!你得对皇上这些心存感激,你我的命都是皇上给的,所有人的一切都是皇上给的!”

    对于一个渺小的个体来说,生存的意义究竟是什么,从来就不是由自己决定的。母亲因为嫁给了父亲这样的人,成为了父亲天真梦想的一件可悲的殉葬。而他只因为年幼时过于热切地想要向父亲示好,注定只能与这样枯燥的人生相伴。说来,顾承念竟从未觉得难耐,似乎从小被父亲反复教导后,他早已将自己当做消化文字的生物,啃了十几年的书,唯一的目标,只是完成父亲的理想。

    第一次见到皇上时,是在殿试前的中正殿外。那时刘深才十五岁,玉阶下这一群都已二十出头的贡生,抬头仰望着大魏年轻的皇帝,看着他因为长个子而略显消瘦的肩膀,混合着年轻气盛和少年老成的面孔,心里除了敬畏,竟有些莫名的慨叹。

    刘深长得像母亲,肤色对男子来说,似乎过于白皙了些。脸颊线条纤细而柔和,细长的眼睛,并不是之前想象的那样,像一个威严的君主一般闪烁着锐利的光芒,反而充满了青春的明亮光泽。如果不是故意作出严肃的表情来,这根本就是一个人见人爱的英俊少年。

    身边的贡生们都不肯放过这一睹圣上尊容的机会,而顾承念只略看一眼,便谦卑地垂下头去。对他来说,皇上相貌如何,品性如何都很无所谓,他只要绝对的服从即可。

    那日,退到殿外偏房中候旨之时,有几个大胆的年轻人便聚在一起小声议论,感叹皇上的品貌如此一流,想必其母白太后,也定是风华绝代。

    几年后,顾承念见到白太后时,不禁又想起了那日那些人好奇的猜测。如今,与他同年的好些人都已身居高位,而自己第一次有机会见到太后,却是这样的情景。顾承念看得出,白太后往昔也是绝世之貌,只是这天,在那张姣好的面容上,他没有看到与之相称的温柔亲和。那发自内心蔑视与敌意,几乎要从白太后的眼睛里满溢而出,令他心惊胆战。

    也不为怪啊。作为一位母亲,对于自己这种身份的人,就算厌恶到恨不得千刀万剐,也不算过分吧。

    刘深拉着顾承念的手穿过高大的穿堂门。这是后宫通往前面的路,顾承念从未走过,却也无心去看,任由刘深带着自己,沿着抄手游廊往仁政殿的方向走。身后跟着的内侍们对这样亲密的场景都只装作看不见,但是心中的惊讶显然都不小,只有从头至尾知情的陈习看起来还自然些。一行人各想各的,默然无语到了仁政殿前的台阶下,顾承念猛然站住,再不肯往前迈一步。

    刘深不得不一起停下来,仍然紧紧握着他的手。

    “怎么了?”

    “皇上,”顾承念试了试想要抽回自己的手,却失败了。他只好维持着这样僵持的姿势道:“微臣还是就此告退吧。”

    “那怎么行,你的脸怎么办?”

    “多谢皇上挂念,微臣回去后自然会找郎中……”

    “郎中?郎中怎比得宫里的御医!你听话,我……”刘深还要继续辩论,陈习却凑过来低声道:“皇上,就这么着把御医召来,这事要是传出去,反而对顾大人不利。依奴才之见,还是不要声张,让奴才去给顾大人找些药来更妥当些……”

    刘深听他说的有理,心里不禁犹豫起来。顾承念终于找到了空当,趁他不注意抽出被攥了许久的手,后退了两步,两手将袖子向后一摆,双膝一曲,重重跪了下去。所有人见他此举,都愣住了,只有刘深最先反应过来:“……你干什么?”

    “微臣有罪,求皇上责罚!”

    “……你能有什么罪?这突然是怎么了?”刘深弯下腰去,想将他扶起来,顾承念却抗拒着,额头抵着手背,固执地伏在地上,“微臣罪不可恕,一言难尽!但请皇上……”

    “我知道,我都知道……”刘深伸手圈住顾承念的腰,想硬拉他站起来,“不论如何,你起来说话——”

    顾承念突然直起腰来,甩开刘深的手,用力之大,让刘深猝不及防,差点向后倒去。顾承念没想到自己居然使了这么大的力气,顿时惊呆了。而这无礼的举动也被随从的宫人们看了个尽,众人目睹了这场景,一时间都神色各异,互相传递着眼色,陈习看情形不对,连忙高喊:“放肆,居然敢冲撞皇上!”

    说着抢先上去硬是拉起顾承念,在他耳边悄声道:“顾大人,你好歹给皇上个台阶下……有什么话进去说……”

    进了正殿,顾承念在靠近门口的地方重新跪下来。

    刘深看着他,眼里满是歉疚,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想要去扶起他,又怕刚才门口的尴尬一幕再次上演。陈习看看这一个,再看看那一个,只好再次由他动手,上前拉起顾承念。为了打破尴尬,他故意清清嗓子,道:“皇上,奴才这就去找药……”

    说着便告退了。暖阁里只剩了两个人,一时悄然无声。刘深望着脸颊肿得老高的顾承念,明知他现在情绪很不好,偏偏自己不是会安慰人的料,在旁边看了半天,除了心疼却没别的法子,脑子里不知转了多少念头,最后只憋出来两个字:“……疼吗?”

    顾承念低着头,不动不说话。

    “……我知道你在生气。”刘深竭力寻找话头,试图回转他,“不论今天的事还是前几天的事,都是我的不好……可是那天我真的是气昏了头……今天的事,我不知道太后怎么会找上你的,但是你放心,过后我一定会想法处理那些多嘴的家伙。”

    他一边说一边注意着顾承念的表情,却没注意顾承念的手不知何时攥成了拳,紧紧捏着,像是在忍耐着什么。刘深看他脸上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又看看他的伤,忍不住就伸手去碰他的脸颊。

    “怎么打成这样……”

    顾承念忽然别过脸朝向另一边,避开了他的手。刘深愣了愣,只得讪讪地缩回了手。两人就这样继续僵持着,许久,顾承念才开口。

    “容微臣……告退。”

    “告退?去哪?”

    “……回去。”

    “回去?你脸上的伤怎么办?你难道要顶着这猪头一样的脸回去?”

    顾承念闭口不答。他确实是这个打算。

    “微臣魅惑君主,今日之事,实乃罪有应得。”

    “别说这样的话。”刘深看着他,“你从来没魅惑过谁,最开始就是我……”

    正好这时陈习回来了,手里托了个小盘子,里面放着一个瓷盒,以及干净的棉布。刘深不再说下去,亲手接过盘子,打开瓷盒,里面是无色透明如肉冻一般的药膏,刘深看了点点头,向顾承念道:“你坐下来,敷了药,就放你回去,怎么样?”

    父亲教给了他所有用以辅佐君王的知识,却从来没有告诉给他,如果这天下之主对他付出感情,他又该以什么样的表情面对。

    其实,这样的难题,就算问了父亲,也难以解决的吧。

    服从是错的,抵抗也是错的,他夹在这个悖论之间,面对着刘深抱歉的眼神,如芒在背。

    为什么会这样,怎么会陷入,如此进退两难的境地的呢。

    用棉布蘸水擦掉顾承念嘴角残留的血后,刘深用手指沾了些药膏,尽量轻柔地涂抹他脸上的伤口。手指的触感透过薄薄的一层药物传来,顾承念捏紧双拳,强迫自己忽视手的主人认真的眼神。指腹一次次拂过面颊,刺痛而微痒的感觉,混合着他自己复杂的情绪,一再冲刷着内心脆弱的防线。等到刘深再一次沾了药膏要抹时,他忽然伸出了手,抓住了对方的手腕。

    这是顾承念从未有过的,最为大胆的举动。刘深愣了愣,看向他的眼睛。

    “怎么了?疼吗?”

    顾承念闭上眼,躲避着他的目光。

    “到底……”

    “嗯?”

    “到底要怎样……皇上才肯,才肯放过我?”

    太子刘清活着的时候,曾经半开玩笑地说,这个世界上两样东西最让他为难。一是老三刘溯上房揭瓦,二是老二刘深钻起了牛角尖。

    刘深固执得厉害。

    当年皇兄病重昏迷,御医向皇上建议早料后事,他得知后,却用剑逼着御医继续给皇兄诊脉下药,还因带剑闯入东宫而获罪,在思沉阁被幽闭了三天。

    三天以后出来,他就被套上丧服,带到了皇兄的灵前。

    明知道一旦执着,就难免陷入求而不得的痛苦,他却永远也改不了这样死拧的脾气。

    陈习不知何时就识相地溜走了,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格子洒进了淡淡的光,暖阁里安静得却让人心寒,刘深低头看看抓着自己手腕的手,轻微的震颤感传来,那是顾承念在颤抖。

    “放过你,是什么意思?”

    手又一抖。

    “放过你……我怎么办?”

    还是安静。

    “怎么不说话了?”刘深扯起一边嘴角笑笑,“还以为你终于下定什么决心了,我还紧张了一下……到头来还是什么都不准备说?”

    顾承念想要将手缩回,刚松开却立即被刘深反手抓住。他一边试图抽回手,一边艰难地开口道,“微臣可以为皇上做任何事……”

    “又是这一套!总这么说总这么说,事实上你真的可以为我做到哪一步?现在不就想逃走了吗?你到底是从头至尾都是随便说说,还是……”刘深不安地停顿了一下,“不愿意和我在一起?”

    顾承念不回答,又是淹没一切的沉默。许久,他犹豫着低声道:“皇上……若是因为前年偏殿的时候微臣看到了些什么,所以要这样堵微臣的嘴,微臣可以性命保证……”

    “你傻么?”刘深冷冷道,“我要堵你的嘴,或者杀了你,或者革了你的职,怎么不好?”

    “……”

    “听着,顾承念,接下来我说的每个字你都记好了。”刘深放下手中的瓷盒,抓住顾承念的另一只手。“既然你还记得那个刺客,你就应该明白,成婚的事,其实根本与你无关。就算你不出现,我也不会爱上任何女人。问题出在我而不是你,太后误会了你,你不要误会你自己!所以,你留在我身边,其实不会改变任何事情,只是我的一个愿望而已!”

    顾承念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刘深将手放在他背上,安抚的同时继续试图逼出答案。

    “你要放弃我吗?”

    “我……”

    “你不会……”刘深揽过他的脖子,额头轻触他的额头,“放弃我吧?”

    第35章 三十五斧钺在后

    太阳沉向西方的群山的时候,江淮王府东院正屋耳房里,刘济斜倚在窗前,看着窗外被夕阳染成橘红色的海棠,道:“没别的了?”

    来人单膝跪地,恭敬道:“没了。”

    “这样啊……”

    午后,皇太后从越王那里得到证实,鸿胪寺书佐顾承念乃是媚惑圣上,导致皇上不愿婚娶的罪魁祸首。皇太后怒不可遏,当下命人召顾承念进宫,在懿安宫掌了他的嘴。

    几十个耳光,估计脸都拍肿了,真是颜面扫地呢。

    那日在外城一见,他便敏锐的觉察到了什么,除了自己的那几个兄弟,他还是第一次见刘深对别人表现出那种关切。原本以为充其量只是个新鲜的玩物,只是没想到,今日太后发难,刘深竟然会不顾一切地出来袒护那个顾承念。刘济知道,刘深向来好面子,生怕别人知道自己对于男人的癖好,这时却什么都不顾,什么都不管了……一直捏在手里的毛笔,被他硬生生扯掉了不少毛,他将手上的几根细毫吹出窗外,道:“闹出这么大的事,朝中怎么一点动静都没?”

    “世子不是不知道,皇帝手下的那个陈习心眼儿最多了,事情一出来,他立即就命人封锁了消息,要不是世子千辛万苦在懿安宫安插了我们的人,不然这事儿我们恐怕也不会知晓呢。”

    想就这样蒙混过去吗?……没那么容易。刘济放过了毛笔,将它搁在案上,道:“你出去,叫李艾进来。”

    不想让那个顾承念再在那个人身边停留,哪怕是一小会儿。

    “世子。”李艾进来,向他行了一礼,刘济点点头,“你过来,我有事要你去办。”

    就算不能明目张胆的除掉他,也要让他身败名裂。

    悄无声息地,转动了危险的开关。

    顾承念一整晚都没睡好,翻来覆去,耳边总是刘深的那句话。

    “你不会放弃我吧?”

    联想到他当时的表情,顾承念就觉得呼吸困难,哪里还能睡得着。他不敢回答,不敢说出心中的真正想法,其实他真的很希望,皇上能够就这样放过自己。

    抹了药后,经过了许多争执,皇上才准许他回家。第二天,他惦记着鸿胪寺的公事,早早就起来,只觉得眼睛酸涩,再加上脸颊肿胀得厉害,整个人的状态十分差劲,可他仍然坚持着梳洗了,收拾好东西,锁好门,离开了家。

    而就在同一个早晨,冯长辰在睡梦中被家仆唤醒。

    “三爷!快起来,老爷回来了,前面一叠声的叫你去呢!”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花了好长时间来理解家仆说的话,嘟囔道:“叫我?我又怎么了?”

    冯长辰,最近心情一直不好。

    大哥送来的东西被拒门外,他却不甘心,趁着父亲不注意,便跑去江淮王府打听,并且得知,大哥已经于去年得了个儿子,如今已经是做了父亲的人了。冯长辰自然很高兴,想着大哥的生母丁姨娘也一定很是挂念儿子,回到家后他便去偷偷告诉姨娘,没想到二人说得高兴,却不知父亲早已站在门外。私自去江淮王府,犯了父亲的大忌讳,之后,他就被拎到书房,打了个屁股开花。

    冯长辰自幼调皮好动,有点惹是生非的天赋,为此挨了不少板子。但这两年他收敛了许多,许久不曾闹事,身体有点不习惯这些王法,父亲这次也是真下了狠手,他有点扛不住,足足趴了有五六天,屁股仍然疼得厉害,如今每天仍然是趴着睡。

    他眯着眼慢悠悠地爬起来,仍然不小心触动了伤口,扶着腰哼唧了几声,才问:“现在什么时候了?”

    “五更刚过。”

    “怪了,”冯长辰挪下床,接过家奴忙乱递来的衣裳,“老爷不是上朝去了吗,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不知道啊,昨夜刚交二更的时候,来了几个人急急忙忙地请老爷去议事,现在又火冒三丈回来,大家都纳闷呢,也不知是怎么了……总之三爷你还是快起来吧!”

    正忙乱着,房门咣当一声,管家匆匆走了进来,见他还在穿衣服,一拍大腿:“我的三爷!你可千万别磨蹭了,板子还没挨够吗?!”

    冯长辰不高兴的回了句:“我当然不想挨板子!……到底怎么了?”

    “不清楚,”管家摇头。“老爷一进大门就喊人去把你叫起来,脸色相当不妙……不管怎样,你还是快去吧!我已经遣人去请夫人到前边来,到时候好歹有人来救你……”

    冯长辰听得寒毛直竖:“喂!太夸张了吧!我不过就去打听了打听大哥的事情,骂也骂了,打也打了,怎么今天又提起来了?为这么个事儿,爹至于让我褪两层皮吗?”

    “至于不至于,也不是咱们说了算啊三爷……”管家让家奴先退下,拉着冯长辰的肩膀低声道:“三爷,你好歹跟我透个风,你到底干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儿了?我怕要是夫人拦不住,你提前和我说一声,我好去请老夫人……”

    冯长辰从没觉得这么冤枉过,急得直要跺脚:“我没有啊!除了去了趟江淮王府,我真的什么都没做啊!”

    “真的?”

    “真的!”

    管家叹了口气:“但愿你到了老爷那儿还可以这么底气十足……”然后拉着冯长辰出了房间,向前院书房赶去。还没走到,又看见一个小厮风一般跑来,看见他俩连忙打千儿:“三爷,管事儿的,老爷催得紧,赶紧去吧!”

    冯长辰看一眼管家,管家只是摇头。

    到底是怎么了?

    到了大书房,冯长辰一进去,便看见他的父亲在书房当中走来走去。

    冯况是武将,即使穿着朝服,仍然掩盖不了他那军人的体魄和气质,虽然已年过半百,仍然精神熠熠,没有一点颓老之相。当日镇守镇北关时,冯况被称作是飞将军再世,这两年虽然并不在边关作战,仍然名声在外,连高车人都对他十分畏惧。当然,现在最畏惧这再世飞将军的,应该是冯长辰的屁股。

    看这样子,父亲竟是连朝服也来不及换,便在这等着自己了……冯长辰突然觉得心里有点凉飕飕的,当下迅速在肚子里将自己三个月内做过的事情又理了一遍,真的没有任何差错啊……

    冯况见他进来,冷哼一声,道:“看看,可算是把你冯三爷请来了!”

    还什么都没说,口气便如此不妙,冯长辰和管家对视一眼,连忙过去,用从未有过的中规中矩的姿势行了个礼:“父亲参朝议政已是辛苦,劳父亲久等,是儿子的不对。”

    冯况挥挥手,命管家退下。管家看了冯长辰一眼,上前一步,陪笑道:“老爷,三爷小孩子心性,做事未免欠考虑,您老人家也不必过于动气,打了他事小,要是气坏了您的身体,那才是他的罪过——”

    “我让你在这儿说话了吗?出去!”

    管家不敢再说什么,只得给冯长辰递了个“你保重”的眼神,匆匆退下。

    冯长辰低着头,正想着要不要谨慎地抬起头去观察一下父亲的脸色,看看能不能寻出点蛛丝马迹来,却听父亲怒喝道: “跪下!”

    冯长辰反应灵敏,二话不说,扑通跪下。他抬头,便看见父亲走向一边的架子,从上面取下一把铁戒尺来。

    不是吧?!

    那铁戒尺冯长辰认得,那是他的曾爷爷传下来的刑法,冯家若有任何人做出任何有损冯家名声的事情,不论是公子小姐还是家奴男妇,一律戒尺伺候,打多少下不限。已经到这个地步了吗?冯长辰又是紧张,又是莫名其妙,他看着父亲手持戒尺,走到自己身边,一字一顿,生怕他听不清楚似的:“接下来问你的事情,你要敢有半句假话,已经不是打断你的腿这么简单了,为父拼了背上弑子的罪名,也不能让你祸害冯家几世忠良的名声!”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冯长辰终于发现事情似乎很严重,他立即挺起腰板跪直了,大声回答:“孩儿自然不敢有半句隐瞒!”

    “好!我问你,你与那顾承念有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冯长辰有些摸不着头脑,他第一想到的是“哥们儿”,又想起父亲不喜江湖口吻,便道:“算是挚友吧……”

    “只是挚友?没有别的?”

    除了好朋友还能是什么?冯长辰认真地回答:“确实如此。之前也和父亲说过,我和他是在随驾打围时认识的,我很欣赏他,他是个极好的人……”

    “极好的人?哼!”冯况冷笑一声,“好到媚君惑主,目无律法了吗!”

    冯长辰以为自己听错了:“哎?什么?”

    “之前我竟然还想把女儿嫁给他,真是看走了眼!哼!连陆大人也被他蒙在鼓里,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冯况在书房内走了几步,又转过头来看着冯长辰:“我冯家世代忠孝,如何今天出了你这个孽障!你老老实实说,你与那顾承念,整日在做什么?整个事情,与你有没有关系?”

    “父亲?”气氛过于紧张,冯长辰有些摸不着头脑,他不明白一向谨小慎微的顾承念能做得了什么,惹他的父亲发这么大的火。“孩儿实在不知道父亲所说的是……”

    “不知?好,好!……但愿你是真的不知。我告诉你,今天我为什么这么早回来,为什么问你这些!”冯况像是不知道从何说起,停了停,才道:“昨日午后,皇太后得了消息,鸿胪寺书佐顾承念施媚惑主,蛊惑得皇上不思子嗣大计。皇太后命人召顾承念进宫,想要处置他,皇上却强行闯入懿安宫,带走了顾承念。太后接下来想让大理寺介入,皇上却命人去封锁了消息。若不是最终消息泄露出宫,这样大的事情,皇上竟然也想隐瞒下去!”

    冯长辰震惊地看着父亲。

    “老顾他?!他,他他怎么可能……”

    冯况又转过头来瞪着他的小儿子,怒道:“冯长辰!认识顾承念的人都知道你与他交好,事到如今,你还敢说这一切与你无关么?”

    冯长辰还没从震惊中缓过来。有些事情初听觉得难以置信,可回想起来,确实是有些不对劲,比如去年冬天老顾经常莫名消失,比如年节时皇上突然造访鸿胪寺,当时的对话,又比如顾承念后来对身体接触的反感……他花了很长时间才明白父亲的意思,愣愣地摇头。

    “摇头是什么意思?知道?不知道?”

    “我,我不知道!”

    冯况又将自己的儿子审视了许久,看着他的眼睛,仿佛要看到他心底里去,最后才像是相信了他,转身走到桌边,将铁戒尺重重搁在桌上,在一旁的太师椅上坐下来。

    “好……暂且信你一回。”冯况作手势,示意他起来,脸仍然黑得可怕。

    “你现在就回房间去,没有我的话,不许出府一步!”

    冯长辰心事重重地站起来,向父亲行了礼,走到门口,又停下脚步,犹豫了很久,终于鼓起勇气,走回来问:“父亲,那……顾承念他,他如今在何处?”

    “哼!”冯况冷哼一声,“你现在还管他做什么?”

    冯长辰一缩脖子,不敢吱声。冯况又道:“凭他在哪里,天一亮,大理寺就会去缉拿他。这种祸害,死有余辜!不要再在我跟前提起他!”

    冯长辰不敢再说话。他想起顾承念那张总是绷得紧紧的脸,明知不应该,却仍然担心他。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

    顾承念惊恐的看着围上来的人,连连后退,一直退到墙根,退无可退时,他立即被人包围了。

    这天早晨,他来到鸿胪寺,刚刚开始做事不久,就听见外面吵嚷起来,有人高喊着:“顾承念!姓顾的哪里去了?”他以为又有什么事情要交代他,连忙应声走了出去,立即被气势汹汹的人群包围了。

    这些人,明明是他平日里的同僚,上司,如今,每张脸上却都写满了他从未见过的厌恶与憎恶,嘴里吐出的字眼更是让他浑身发抖。

    “佞幸!贼子!竟敢迷惑圣上!”

    “堂堂七尺男儿,礼义廉耻何在啊!”

    “我们鸿胪寺怎么出了这么可耻的人!打出去!”

    不知谁提了一桶磨好的墨汁来,兜头泼了上来。顾承念猝不及防,被泼了一脸一身,连嘴里和眼里都进了墨水,臭烘烘的味道在口腔里蔓延开来,他眼不能视物,只好抱着头缩起肩膀。人群越围越近,最前面的人已经开始伸手推搡他,眼看就要动手之时,外面忽然有人高声道:“鸿胪寺礼宾院书佐顾承念何在?”

    人群安静下来,然后散开,给来人让开一条路。顾承念仍然瑟缩在墙边,眼中的墨汁让他无法睁开眼睛,只能感觉到有人走近,一个冷冷的声音道:“奉大理寺卿正之命,带顾承念去大理寺听候审问。”

    第36章 三十六忧心悄悄

    午饭过后,江淮王刘弘与他的独子一起在王府里品茶。

    刘弘坐在靠窗的短炕上,刘济坐在下首的椅子里,两人手里都端着小小的白玉茶盏。屋子里除他父子外再无他人,窗屉全部开着,户外清新的空气混合着院中丁香的味道,与茶香一起在屋内飘荡,刘济看着空气中的某点,仿佛那香味是有形的物体,看着看着,竟然出神了,直到父亲开口,他才回过神来。

    “这个什么顾承念的事情,你事先知道吗?”

    “怎么可能,我可是大吃一惊啊。如果我知道,父王会不知道么?”刘济微笑着低下头,用茶匙拨弄着茶盅里的杏仁,道,“不过这样一来,他不愿意婚娶的理由也就明朗了。”

    “哼。”刘弦仰起头似笑非笑,胡须随之颤动起来,“皇兄如果在世,知道他引以为傲的二儿子的所作所为,不知做何感想?”

    “这就是所谓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吧。”

    “真是天助我也。当年那个刘清不中用,还是太子便死了,陆敬业这个老不死的竟然扶持刘深做了皇帝,恐怕他也想不到,这小子会是这般德性|吧?由此可见,这皇位迟早还是本王的。”

    “父王说得是。不过其实由刘深来做这个皇帝,比刘清登基,对我们有利得多呢。”

    “嗯?这话怎么讲?刘清身体不好,活不长是肯定的,登极了说不定死得更快,我不就正好可以趁机起事了吗?”

    刘济笑着低下头。“父王,您想想看,刘清是有子嗣的,当日若是他登极,他的儿子刘柯就是太子了,刘深就会是王爷了。”

    “那又如何?”

    “不要小瞧刘深啊。”刘济说着,心里竟涌起些许自豪感,仿佛那是他一个人的宝物般,“他唯一的弱点,也不过就是喜欢男人罢了。当初真让他当了王爷,他就自由自在了,一辈子不成婚也没人能奈何他。刘柯有这个手段狠辣犀利的叔叔帮着,皇位也必然是坐得稳稳的,对我们来说,就很棘手了。而现在,他却被困在皇位上了。他可以成为最强大的诸侯王,却很难成为一个好皇帝,得不到士族贵戚的认可,这皇位,他是根本坐不稳的。”

    “是吗,怪不得这两天,你让李艾将这小子的癖好四处传播……且不说那个。现在,你准备怎么办?这么一来,皇上公然挑明他和顾承念的关系,廖家的小姐暂时是入不了宫了,你的计划岂不是要搁置了?”

    “凡事总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计策也要适时变动。如今之计,还要看这一场闹剧会如何收场。”

    正说着,门外下人忽然禀报:“王爷,李艾求见。”

    李艾急匆匆的走进来,单膝跪下,道:“王爷,事情越闹越大了。刚刚得到的消息,今日早朝后,大理寺派人去鸿胪寺,要将顾承念带回问罪,不想半路居然被内廷护卫截住,强行带走了顾承念。”

    “嗯?!”

    不光刘弦惊讶,连刘济也无声的瞪大了眼睛。刘弦随即抚须笑道:“我这个侄儿,真是会胡闹!”

    刘济却半天没有说话。明知道刘深这么做,会给他造成多大的麻烦,会更有利于他们的计划,然而刘济却是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反而有一种隐隐的挫败感。

    这样不顾一切地袒护他,你到底,喜欢那人到什么程度?

    刘济紧紧攥着手中的茶杯,仿佛要将之捏碎一般,心里的问题,却不知可以问谁。

    刘深蹲在顾承念面前,小心翼翼的擦拭着他脸上的墨迹。

    李陵将顾承念带回来时,他满身的墨汁已经干了,但还是能闻到隐隐的臭味,刘深想让他去泡个澡,他却说什么也不肯。好说歹说,才劝他脱掉了那身脏污的衣裳,换上陈习的家常衣服,脸上的墨汁,刘深说什么也要亲自给他擦掉,顾承念实在拒绝不了,就干脆跪着不说话。

    脸颊还红肿的厉害,墨迹又很难擦掉,所以刘深耐心的用丝巾浸了水一点一点的擦,一边擦,一边去观察顾承念的神色,生怕弄疼了他。然而自从被带进宫,顾承念的表情就没有过变化,一直垂着眼,看着自己的手。刘深从李陵那里得知了当时的情形,知道他受了惊吓,便想方设法的劝解他。

    “太后那边,我已经问清楚了,是我四弟,将你我的事情告诉太后的。”

    顾承念不说话,刘深叹了口气,继续道:“我不知道四弟为何会知道,但是母后只是秘密写了书信给四弟,四弟回信用的也是皇室密函,昨天……虽然闹得很大,但是陈习处理得很好,本来应该万无一失,宫外原本应该不会知道的……宫里出了奸细,顾承念。有人想要害你。”

    “……”

    “不过你放心,我不会让任何人伤着你的。大理寺虽说是举法不避贵戚,可以上问皇族,下审庶民,但我这仁政殿,他们还是不敢来的,你只要住在这里,一定没事的,别怕。”

    顾承念却忽然抬起了头,看着刘深:“住在这里?”

    虽然看出顾承念神色中的抵抗,刘深还是坚决的点了点头。

    “你暂时是不能出去了,那帮子朝臣不定要想出什么法子治你呢。你先就住在这里,等事情稍微缓和了,我们再想办法,好不好?”

    顾承念又低下了头,好半天,才道:“奸细是从哪里来的,皇上查出来了吗?”

    刘深摇摇头:“还没有。不过没关系,我手下有很可靠的人,不用等很长时间,就会有消息的。”

    顾承念仍然低着头,道:“确实。从微臣被带出鸿胪寺,到被李大人带走,算算还不到两刻钟,可见皇上消息灵通。”

    刘深忽然觉得,今天的顾承念似乎和平日里不太一样了。除了西北春荒和黄河堤埝的事情,他还从来没和自己讨论过政事,今日是怎么了?虽然觉得疑惑,他却还是回答:“如若消息不够灵通,等你进了大理寺,就算是我,也没那么容易救你出来了。”

    “既然皇上消息这么灵通,就应该明白,有人散播微臣与皇上的消息,针对的,根本就不是微臣。”

    ……原来,他是想说这个。

    “微臣算是什么,一个从七品小吏,生或死,升或黜,都不会让这个朝廷有一点点波动。他们想看到的,就是皇上为了一个娈宠行荒诞之事,继而败坏皇上的名声……”

    顾承念抬起头来看着刘深。

    “不要再执迷不悟了,皇上。”

    这些道理,他不是不明白,只是他不愿去想,更何况当时那种情况,除了强行抢人,他想不出别的办法来啊……刘深心中纷乱,却听顾承念继续道:“将微臣……交给大理寺吧。”

    刘深审视着顾承念红肿的脸颊,问:“凡入大理寺,都要先打一百杀威棒。审问之际,各种刑具取用皆视主审官认定,你就不怕吗?”

    “……”

    怎么可能不怕。顾承念太清楚了,他的罪,一旦入大理寺,必然是死路一条。可是就算如此……

    他的手指在膝盖上收紧。

    “总比顶着佞幸的罪名,一日一日寝食难安得好。”

    “你!”刘深愤愤的站起来,“你什么意思?你的意思好像是说,你今日落到这种田地,都是我害的?!”

    顾承念俯下身磕头道:“微臣不敢。错在微臣,没能劝诫得了皇上。”

    这算是什么?自己不惜违背祖训,干涉大理寺审讯,却只能换得来他的怨言?刘深又气又委屈,心中憋闷异常,一怒之下,一脚踢翻了旁边浸着丝巾的银盆,拂袖而去,只留顾承念一人,额头仍然贴在地上,久久没有起来。

    午后,皇城宫门外跪满了请愿的大臣,请求皇上交出顾承念,交由大理寺处置。刘深窝在中正殿不肯出去,没有接受任何人的求见。他想了很久,终于做了个决定。他唤陈习进来,道:“去吧叶希夷给朕叫来。”

    叶希夷神出鬼没,来得倒是很快,他向刘深行了礼,站起来,刘深便将他面前的一张信笺递给他。叶希夷接过来,便看见信尾朱红的帝印,再细看内容,片刻后抬起头来看着刘深。

    刘深道:“本来你刚回京,这事儿不该再让你跑了。但是除了你,其他人朕信不过。这道密旨你收好,到了和冶县,就将他出示给县衙,由顾承念来做和冶县的县令。和冶县地处边陲,就算他们想要做什么,一时之间,也是鞭长莫及的。”

    为了监视江淮王,叶希夷已经在江淮国埋伏了两年,近日江淮王回京,他才也随之回到了京城。虽然皇上没说,但是他和那个顾承念的事,叶希夷多少都是知道的。当下,他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信笺,道:“我倒是无所谓。不过他会愿意去吗?”

    刘深停顿了片刻,道:“他会听朕的话的。万一他不肯,你就强行把他带走。此事不能耽搁,这京中的局势,朕恐怕维持不了多久了。”

    “我知道了。什么时候走?”

    “明晚吧。明晚就走。”

    刘深整理情绪,重新心平气和的回到仁政殿,一进门,毫不意外的看见顾承念在他走时的同一个位置跪着,头抵着地,一动不动。

    刘深走过去,扶着他的胳膊,低声道:“起来吧。”

    他的手上有着不可置疑的力道,顾承念被拽了起来。他跪了太久,腿早已发麻,刘深扶着他缓了一会儿,道:“把头发洗洗吧。”

    其实顾承念和刘深都很清楚,有时顾承念能拒绝得了刘深,那是因为他愿意让着他。而他真的决定要做什么的时候,只凭顾承念,是根本反抗不了的。顾承念不笨,他从皇上的语气里就听出来他没准备接受任何反对意见,只能试着道:“微臣自己来洗……”

    刘深自问也不会给别人洗头发,总算没有坚持。他命陈习送来热水,手帕,以及洗头发用的药粉、桂花油,便看着顾承念拆了发髻,浸湿头发。一会儿洗完了,顾承念擦干头发,回到刘深面前,又跪下。

    刘深拉顾承念起来,在他对面坐下,给他的脸上抹药膏。为了尽量延长最后能触碰眼前这个人的时间,他抹得很慢很慢,顾承念刚开始还只是垂着眼不看他,后来,就干脆闭上了眼睛。

    所以他也就没有看见,他闭上眼睛后,皇上脸上难过的表情。

    抹完药后,刘深一言不发的拉着他在自己怀里坐下,就这么坐着,一动不动。他没有动静,顾承念也就不敢动作。

    其实他真的很喜欢顾承念的头发。就算给他换了衣裳,就算洗了头,顾承念的头发上还是有淡淡的药草味道,并不好闻,但是刘深喜欢闻。一起睡觉的时候,也经常趁他没有知觉,拆散他的发髻,将那些浓黑细长的发丝握在手中,一遍一遍的抚摸。

    “你的性格,真的该好好改改。”

    他忽然没头没脑的来了一句。顾承念不知他这么说是何意,只得应声道:“是。”

    刘深将手指插入顾承念的头发中,刚刚洗完泛着水气的发丝从指间划过,他便忍不住心跳加速。

    “我知道,你其实是一个很聪明的人。就算陆敬业不刻意让你出现在我面前,总有一天,你也会凭自己的才智官位显赫,你有那个本事。”

    “……微臣惭愧。”

    “顾承念,”刘深搂紧怀里的人。“对不起。”

    刘深将脸埋在顾承念的头发里,将说不出口的话,在心里默念。

    给你的人生增加了这么多坎坷,真对不起……可是,我舍不得放开啊。就像我之前从来不知道,自己会如此迷恋一个人一样,如果没有了你,我不知道,我还能用什么来填满我心里的空洞。所以对不起,就算你不愿意,我也不会轻易放手的。

    顾承念没想到皇上居然会说出道歉的话来,愣了半天,低声道:“微臣……承受不起。”

    刘深忽然又笑了,扑哧一声,道:“其实你最该改的,就是说话的方式。”

    “……”

    顾承念无言。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这次和以往不太一样了,皇上消气消得太快了,反而让他不安。

    四更天,天还没亮的时候,顾承念就醒了过来。多少年寒窗苦读养成的早起习惯,使他的眼神只迷茫了片刻,便清醒了过来。他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随后,在看到身边的人后,无奈而小心地叹了口气。

    其实醒来的原因,并不是因为睡醒了,而是因为呈“大”字形压在身上的皇上,实在让他有些不堪重负。他小心地舒展了下唯一自由的右腿,将右手从刘深的手中轻轻抽出来。

    昨夜,顾承念同皇上一起住在仁政殿。他本来怎么也不肯,直到皇上吼了句:“你到底听不听朕的话!?”他才不得不听话。原本以为和皇上同寝一床,有些事是肯定逃不过去了,然而却什么也没有发生。皇上搂着他,一瞬不瞬的看着他,看得他十分紧张,困意全无,结果两人干瞪着眼,直到三更,才渐渐睡去。

    所以皇上真的什么都没有做。以前总是如同吃不饱的馋猫般索取的人,最近都没有碰过自己,到底是该庆幸呢,还是该难过失落呢?

    还没等他想明白这个问题,那边睡熟了的人又压了过来。

    第37章 三十七弑身成仁

    皇上睡相不好,顾承念是知道的,像这样半夜翻个身,然后像八爪鱼一样缠上来的事情也不是头一回了,他倒是很习惯。他活动着被压得酸麻的手腕,去看那颗搁在自己肩膀上的脑袋。

    枕着别人的肩膀睡觉看起来似乎很舒服,因为刘深嘴角噙着微微笑意。下颚的弧线在帐内昏暗的光线下不甚分明,高挺的鼻梁在侧脸上投下一片阴影,睫毛不时微微颤动,像是在做着什么梦。

    睡着的人在做梦,而自己这个明明醒着的人,却也像是在做着一个荒唐的梦。他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忽然觉得不对,皇上该上早朝了吧?怎么陈大人也不来叫醒皇上?

    ……许是因为自己在这里吧?那他可得把皇上叫醒,误了早朝可怎么是好。

    “皇上?”他试探性地拍了拍皇上的肩膀。“醒醒。”

    完全没有反应。他等待了片刻,开始轻轻摇晃皇上的肩膀。

    “皇上。”

    “……嗯?”

    刘深皱了皱鼻子,显然有了意识。他继续闭着眼睛,空着的左手在周围抓了抓,什么也没抓到,干脆往上探去,触到了顾承念的脸颊。手指微微伸缩,在红肿的脸颊上轻轻扫过,微痒刺痛的感觉传来,只是这样,就足以让顾承念的心绪陷入混乱,他有些失控,不由自主地伸手捉住停在自己脸侧的手。

    “皇上!”

    他加重了语气,并且不断摇晃刘深的手。刘深模模糊糊地哼哼了两声,像是终于烦得不行了,直起身睁开眼,恶声恶气地道,“怎么了?”

    伺候过刘深的人都知道,皇上睡觉时,绝对不能吵闹,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就算是陈习这样的老人,在叫醒皇上这事上,也从来都是小心又小心,如履薄冰。刘深这会儿被吵醒,睁开眼睛正想发火,却发现吵闹的来源,竟是身边那个一贯畏畏缩缩的人。他迷迷糊糊地摇摇脑袋,看着自己被紧紧捉住的左手,有点不太相信这家伙会这么大胆。

    “你在叫我?”

    意识到刘深的视线,顾承念慌忙松开刘深的手。好在皇上一起来,他的身体终于获得了自由,连忙也起身,道,“皇上该去早朝了。”

    “早什么朝?昨天都跪在宫门外嚎了一整天,烦得要死,朕不想见他们。算是给他们放假吧,不早朝了。”

    这是要罢朝吗?顾承念有些着急,“皇上,为了矛盾而引发争论是一回事,罢朝却是另一回事,不论如何,皇上都应该去上朝,这样可以少落些口舌——”

    “谁敢嚼朕的舌根子?”刘深气哼哼地,又困得不行,他垂着头,合上双眼质问,“嚼什么?朕倒要看看,谁有这个胆!”

    说完,又一头倒了回去,抓住被子三下两下将自己裹了个严实,不一会儿,绫子被里就响起了微微的鼾声。

    顾承念的努力无果而终,一时竟愣在一边,不知道能把这个睡不醒就闹孩子气的皇上怎么办。正呆呆看着裹成一团的被子,忽然看见被子抖动了一下,刘深像是被什么惊醒了一样,猛然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顾承念吃了一惊,没有说话。刘深愣了愣,才转过头来看着顾承念,然后不声不响的凑过来,又紧紧搂住他。

    不对劲。皇上的情绪真的不对劲。但是就算真的很不对劲,顾承念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去问,只能沉默着和皇上坐在床上,一动不动。

    “不上早朝,只有今天这一天……你不用那么介意。”

    今天一天?什么意思?顾承念疑惑地看着身下的床褥,心中的疑问越来越重。刘深唤人进来伺候梳洗完毕后,陈习拿着一个小小的包袱进来了。

    “皇上,方才陆敬业大人的家人将这东西送进宫来,说是请皇上转交给顾大人的。”

    听见老师的名字,顾承念抬起了头,看着那包裹。刘深看看顾承念,又看看那包袱,道:“你拿去吧。”

    “谢皇上。”

    顾承念道了谢,接过包袱,打开。

    刘深不是没有怀疑过,老爷子会不会给顾承念一些奇怪的东西,所以他虽然尊重顾承念,没有先打开包袱来看,却也在顾承念打开包袱的时候不声不响的凑近了他。他注意到顾承念表情似乎不太对劲,可是看看那包袱里,只是普通的笔筒与砚台、镇纸等物,这怎么了吗?

    “顾承念?怎么了?”

    然而顾承念那不对劲的表情一闪而逝,他重新将包袱包好,道:“回皇上,没什么。”

    虽然有些担心,但顾承念将那些东西放下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举动,刘深便也没当回事。他命人呈上早膳,今晚顾承念就要走了,剩下的时间他要好好和他相处。而顾承念也变乖了许多,没多说什么,便与他一起用了早膳,只是早膳过后,伺候的宫人都退下后,顾承念跪了下来,道:“启禀皇上,微臣……想去拜见陆敬业大人。”

    刘深看着他,问:“与早晨送来的东西有关?”

    “有关,也无关。”

    这种暧昧的回答方式,在顾承念这里还真是少见。刘深还没说话,顾承念又道:“微臣不会耽搁很长时间的,望皇上恩准。”

    昨天宫门外众臣请愿,要给顾承念治罪,刘深虽然没有出去,不过外面跪了些谁他是知道的,里面没有陆敬业。刘深想着,虽然大部分人都认为顾承念所作所为“骇人听闻”,但是陆敬业大概还是对自己的学生有些感情吧,所以并不愿意送顾承念进大理寺,没有来请愿。送来的东西,也许是表达了师徒情意的意思,所以顾承念才会想去见一见老师。再加上他打算今晚就送走顾承念,陆敬业年事已高,说不定以后就见不到面了,该让他们师徒最后相聚一次。想到这里,他便点点头,答应了。

    “为免不测,我要派人跟着你。”

    “启禀皇上,陆大人的宅第地处幽所,应该无人会注意到微臣,皇上不必再劳师动众。”

    今日,刘深特别愿意顺着顾承念的意思来,再加上他说得也在理,想了想,就让他从后宫的北门悄悄出了城。想了想,还是不放心,便命人悄悄跟着。

    顾承念沿着偏僻的小路,一路走到陆府门外。他想了想,没有去正门,转而到东南角上的角门那里拍门。开门的小厮认识他,看了他一眼,道:“小的去禀报老爷。”

    第9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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