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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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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迂臣 作者:堇谣

    第10节

    顾承念忐忑不安的站在门外,不一会儿,那个小厮回来了,道:“顾大人,老爷请你进去。”

    顾承念有些意外。他没想到老师居然这么简单就愿意见他,愣了愣怔,才连忙跟着那小厮进去。

    今日早晨,在皇上面前他强迫自己保持镇定,他不愿意让皇上知道,那些看起来十分廉价的文房用具,是他当初拜陆敬业为师时的贽敬束脩。

    顾承念家的生计,从小只靠母亲支撑,父亲不帮倒忙就算是好的,所以虽然没饿肚子,但一直都是一贫如洗。为了不让母亲低声下气的去借钱,他入京赶考时就没带多少钱,在路上还抽空给人代写书信以赚些住宿费。殿试结束后,陆敬业找到他,与他一番谈话后,说要收他做学生,他惊喜之余,不免困窘起来。

    拜师,是要奉上束脩的,他没有那个钱。

    他在市集中寻觅良久,终于以最便宜的价钱,买到了一个笔筒,几支笔,一个砚台,一对镇纸。所有东西加起来,还不足一两银子,可饶是这样,从后日起,顾承念便只能露宿街头了。他将东西拾掇拾掇,按照陆大人之前约定的时间来到陆府拜师,跪下递上束脩时,陆大人明明什么都没说,他的脸却腾的红了。

    在雕阴城,学馆的老师收学生时,束脩是至少十两银子,外加一些布匹绸缎,文房四宝。像自己拿的这些东西,根本连进学馆的资格都没有,可他如今却捧着这些廉价的东西,跪在驰名天下的文士、天恩阁大学士陆敬业的面前。

    而老师却什么都没说,只是微笑着接过了东西,让家人收下。两日后,又命人将他请到家里,一直住到顾承念有了鸿胪寺的职务,能负担自己的生活为止。

    老师对他的恩情,又岂止这些……可如今,他却辜负了老师的期望,不仅没能成为继他后任之人,反而成了祸害。老师退回了当初的贽礼,其中的意思,自然是师徒情分已尽。他并不是不理解,可仍然想着,不论如何,就算老师不肯原谅自己,也要当面向致谢、致歉、告别。

    原本以为老师必不会轻易肯见自己,好在陆府并不在繁华大街上,所以就算被拒在门外,也没有多少人来围观吧,顾承念是这么想的,却没想到,见老师居然这么容易。或许,老师其实是相信自己的,或许他可以向老师解释,或许老师可以想出法子来,解除他当下的困境,劝回皇上的心意也说不定……他这么想着,跟着前面引路的小厮,脚步越来越急切。

    等见到病榻上的老师时,他心中的震惊无以言表。才几日不见,老师已经瘦了脱了形,需要靠人扶着,才能软软的靠在靠枕上坐起来。顾承念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向前走了两步,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老师……”

    陆敬业半睁着眼,俯视跪在地上的顾承念,半天,开口了,说话喘得厉害。

    “你……来了?”

    “老师,我……”顾承念刚开口,便被陆敬业打断了:“送进宫的东西,你可看到了?”

    顾承念怔了怔,垂下头。

    “……看到了。”

    陆敬业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冰冷。看到了?他没有将东西送去顾承念家而是送去了宫里,就是为了试探,看这东西能不能到顾承念的手中。如今看来,他如今果然与皇上形影不离啊!他冷笑一声,因着生病,那笑声倒像是在咳嗽。

    “既然看到了,你就该知道,老夫是什么意思了吧?”

    顾承念抬起头来看着陆敬业,老师冰冷的眼神让他慌张,可他仍然坚持想解释:“老师,学生——”

    “顾大人!”陆敬业再次打断他,声音因激动而嘶哑。“顾大人这样的学生,老夫可高攀不起,万望顾大人不要折杀老夫了,老夫还想多活几年呢!”

    他一连串说完这一段话,开始剧烈的咳嗽。身边扶着他的家人连忙拍着他的背给他顺气,陆敬业缓了缓,道:“拿茶来!”

    家人连忙站起来,从一旁的圆桌上端来茶盏,举到顾承念面前。

    “按照规矩,为师最后送你一杯茶。喝完这杯茶,你我师徒情分,就此了了。我陆敬业再没你这个学生,你顾承念的所作所为……也与我毫无干系!”

    顾承念看着举到他眼前的茶盏,没有说话。陆敬业看着他红肿的脸,道:“怎么?”

    “学生……不想喝。”

    “……”

    “老师……难道就不想听听学生的解释吗?”

    “不论怎么解释,你能证明你自己一身清白,你能说你没有媚惑圣上,秽乱宫廷吗?!”

    顾承念脸色一僵,说不出话来。虽然同样的罪名他在心中向自己喊了无数次,听老师说出来,还是觉得十分刺耳,刺得他呼吸困难。陆敬业叹了口气,道:“墨存。老夫明年就七十了,黄土都埋到脖子了,收了你这个学生,原本真是看中你的学识人品,没想到却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你是注定要身败名裂了,难道你还非要为师和你一起,毁掉这一生清誉吗?”

    “……”

    “你要说什么,都等喝了这杯茶再说吧。那时候,老夫或许还能心平气静的听听你的解释。”

    顾承念又看了看那盏茶,终于还是接过来,一饮而尽。他放下杯子,又向陆敬业深深磕了一个头,道:“老师……就算老师不信学生,不肯原谅学生,在学生心中,老师也永远都是——呃!”

    他的话戛然而止。腹中忽然一阵绞痛,疼得他立即直不起腰来,更别提说话了。他趴在地上忍着剧痛,却忽然听见老师冷冷哼了一声。

    “不是老夫不肯原谅你,是你所作所为,实在不容人原谅!”

    他心中一凛,勉强仰起头,看向老师。一看,他的眼睛几乎被刺伤。

    他在老师的眼中看到了憎恶。那一瞬间,他连腹中的剧痛也感觉不到了,只觉得心揪得生疼,他想喊“老师”,然而一张嘴,鲜血立即喷涌而出,他连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佞幸,畜生,我瞎了眼看错了你!你魅惑圣上,死有余辜!”陆敬业又激动起来,他没有靠家人搀扶,便直直坐起来,用颤抖的手指指着顾承念,道:“原本老夫只想与你划清界线,不想你竟自己送上门来。既然如此,老夫就算是拼着犯下杀人大罪,也非要结果了你这个孽障的性命!”

    顾承念用手撑着地,眼看着自己大口大口吐出鲜血,染红了衣襟,染红的面前的地面。他强撑着,仍然想解释什么,却只能发出吐泡泡一般的声音,伴随着那声音,吐出更多的血。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你如今所犯,已是重罪难消,如果能由我取了你性命,一来你不能再媚惑圣上,二来全了你我为臣之礼,也算是杀身成仁了!”

    老师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他再也支撑不住,倒在地上,身体不受控制的抽搐着。奇怪,明明口不能言,身体不能动,感官却无比清晰,他能清清楚楚的听见老师的声音,听见他问身边的家人:“怎么还没死?”

    “老爷,这药毒性虽然很烈,但毕竟是毒老鼠用的,人这么大,要死透,恐怕怎么也得一刻钟吧……”

    “太慢了!你拿条绳子来,赶紧把他勒死。快!”

    老师……就这么恨我吗?

    眼泪从左眼流过鼻梁,又流进了右眼。意识越来越模糊,剩下的,只有三个字,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都来怨我,恨我?明明不是我的错,明明我是被逼无奈……

    为什么,老师?

    为什么,皇上……

    第38章 三十八看朱成碧

    陆敬业扶着床,瞪着躺在地上无意识抽搐着的顾承念。明明已经失去了意识,顾承念的眼睛却仍然半睁着,随着身体的抽搐,口中仍然不断涌出血液,连鼻孔也流出了血,看起来十分惊悚。家人终于带着一根绳子进来了,他咳嗽两声,指着顾承念,命令:“快,快把他勒死!”

    然而家人毕竟是老实人,哪里做过这样的事,他颤抖着将绳子缠到顾承念的脖子上,看看老爷,又看看眼前死了一大半的人,半天下不了手。陆敬业激动的瞪着他,捶打着床褥,吼:“快啊!”看他这情形,若不是身体实在不行,恐怕都要亲自来勒死顾承念了。家人咬了咬牙,扯着嗓子叫了一声,正要动手,房门忽然一声轻响,没等他回过头去,后颈上已经挨了一下,直接昏死过去。

    陆敬业吃惊地瞪着闯进来的年轻人:“什么人?”

    来人顾不上理他,将那家人往旁边一推,蹲下来,蘸了点顾承念唇边的血,放到鼻下闻了闻,抬起头来皱着眉看了陆敬业一眼,然后站了起来。

    陆敬业以为他要做什么,不由往后退了一点,然而那人在房里转了一圈,端起圆桌上的一碗已经冷掉了的牛乳,扶起顾承念,捏开他上下颌,不由分说的灌了下去。

    “你干什么?!”

    失去意识的人咳嗽了两声,吐了一些,然后开始机械的吞咽。那人一遍灌,一边道:“老夫子都一把年纪了,何必让自己的手染上血腥呢?”

    “哼!”陆敬业一脸义愤,“为了皇上,为了国家,老夫就算成了罪人又何妨?”

    “为了皇上?”那人不屑的笑起来,问:“杀了这个人,让皇上伤心痛苦,就是老夫子所谓的为了皇上吧?”

    “皇上只是被这孽障蛊惑了而已!”陆敬业高声喊,喘了两口气,又道:“你究竟是何人,为何要救他?”

    “哎哎哎……”那人摇摇头,无奈的叹着气道:“我也不愿意强闯民宅啊,麻烦死了……可老夫子你杀的是别人也就算了,昨天我刚被交待了说要护得他周全,今天他就在老夫子手上中了毒,真是让人困扰。”说话间一碗牛乳已经灌完,他丢掉碗,也不嫌顾承念一身血污,在陆敬业震惊和愤怒的目光中,直接将他抱了起来。

    “行了,不和你多说了,我要去救人了。”

    “站住……你站住!”陆敬业嘶哑的嗓音没能让那人停顿哪怕一瞬,两人的身影立即消失在门外。陆敬业喘息着瞪着门看了半天,忽然又笑起来,笑得浑身颤抖,笑得眼泪都落了下来。他挣扎着下床,赤脚踩在顾承念吐出的血液上,面朝北面跪了下来。

    “先皇……圣上!老臣罪过,教出这般祸国殃民的孽障,无颜再见圣上,亦无颜去九泉下面对先帝……老臣此身,该何去何从啊……”

    陆敬业伏在地上哭泣着,眼泪沿着他脸上苍老的褶皱滴到地上,与顾承念的血迹混在一起,洇开一片。

    认同这种“喜悦”吧。

    那些恐慌,那些追逐、耻辱、思念、哀伤……都渐渐退去,不管曾经如何,如今都已成了另一个世界遥远的梦。我已从这个梦中醒来了……是的,慢慢的,缓缓的,从自己的床上爬起,所有的伤害,不过是一身冷汗。

    顾承念做了一个冗长而不愿回想的梦。

    他梦见江淮王的世子刘济微笑看着自己,眼光里却全是鄙夷;梦见仁政殿里,刘深满脸怒意,眼中却盛着满满的伤感,视线像一把利刃,刺得他心口隐隐作痛;梦见第一次登门拜访时陆府正屋里恬淡的阳光,以及老师慈祥的脸。

    “为师望你今后,勤学克己,既有雄才大略之心,又有务实治国之才,既能审时度势,又能权衡变通。墨存,为师相信你能做到。”

    他想闭上眼睛,逃离这些熟悉或生疏的面孔,挣扎了许久,从昏暗的神志中清醒过来时,才发现,原来自己一直就是闭着眼睛的。

    记忆渐渐流入脑海。伤痛随之而来。

    不论是生,还是死,都是这么痛苦而折磨人的过程。

    受尽了所有的纠结,责难,痛苦之后,自己居然还是没有死。为什么?是药的毒性不够?或许老师终究下不了狠手,药量下得少了?可他不是说要勒死自己吗……他胡乱猜测了半天,但是大脑如同生锈了的锁,怎么转都不开窍,想出来的理由似乎都不太成立。

    感官都变得迟钝而木讷,身体似乎漂浮在空中般没有着落,只是腹中有着烧灼一般尖刺的痛感,刺激着他不断地清醒,重新组织破碎的思维。好不容易才找回了身体的存在感,感觉到有只手正轻轻的握着自己的手。耳朵里如同塞了棉花,话语声遥远而朦胧,像是隔着几重山的回声。

    “皇上先回宫去吧,不然宫里恐怕……”

    “朕要等他醒来。”

    “那皇上好歹歇一歇,吃点什么吧?”

    “朕吃不下。”

    是皇上。

    从来没有听过皇上这么消沉的声音,是因为我么?那只手始终温柔而略带急切地捏着他的手。那修长的手指,突出坚硬的指节,比自己略低的体温,就算是此刻迟钝的神经,顾承念也能认出这是属于谁的手。那手指紧张而神经质地在他手心划着线条,传递着他的焦虑,而他,却刻意维持着昏迷的假象,推迟着面对现实的时间。

    有悉悉索索的声音传来,他听见陈习低声责备道:“你翻什么呢?”

    “这些东西,皇上不吃你不吃,这个躺着的肯定也不吃,当然只能由我来吃咯。”

    说着,就有咀嚼的声音传来。这是谁?在皇上面前举止居然如此随性?

    陈习又道:“你就不能安生一会儿?吵着顾大人怎么办?”

    “哎,这你就大错特错了。如果现在顾承念能被我吵醒来,皇上肯定会高兴的,是不是皇上?”

    “你确定他肯定没事了?”是皇上的声音。

    那人似乎是将点心塞了满口,无法回答,只听得陈习连忙接话道:“是的,皇上,他的本事,皇上大可放心。”

    那人终于咽下了口中的吃食,道:“唔,也是他命好,正好陆敬业这老夫子放着好好的一碗牛乳没有喝,那东西可以缓和□□,不然就算我带他出来,走不了几步,他也死了。只是皇上,这毒十分伤脾胃,今后饮食定要注意。当然了,我相信在吃食上,皇上一定不会委屈了他的吧。”

    陈习道:“你就不能好好说话?”

    “我哪里不好好说话了?”

    “……”

    在低声的争吵中,顾承念闭着眼,听着他们的对话,终于理清了事情的经过。原来他中毒昏迷后,这个神秘人物将他从老师的宅第中救了出来,并进行了急救,终究救回了他的性命。

    何必呢?他闭着眼睛想,就让我死了好了,死了,很多事情现在让内心迷惑的事情,就都有答案了,也不用再费更多的心力。

    那手继续轻轻揉捏他的手心,如释重负般叹了口气。顾承念知道,皇上在等自己睁开眼睛。可是,顾承念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怎么睁开眼睛,重新面对一切。上天好像跟他开了个残酷的玩笑,本以为这苦恼的人生要就此终结,一场长梦过后,才发现他似乎不过是在路上停滞了几天,醒来之后,人生还是沿着原来的路程前进着。

    皇上又说话了。

    “你这次去救他,陆老爷子那边你是怎么说的?”

    “我什么也没说。无所谓的,他家下人没人看到我,陆老夫子自己呢,已经去了九泉之下,想必他还没来得及告诉别人我这个可疑的人物的吧?”

    ——什么?

    原本还有些混沌的大脑立即清醒了,刚才那人说的是谁?陈老夫子?是老师吗?老师怎么了?是我听错了吗?……他又听见陈习道:“你就这么确定?陆大人也是朝中多年的老臣了,见你这么面生,难免起疑,说不定就去知会了羽林卫或者内城护卫……”

    “不是,你好好算算啊,他家人发现他已经死了的时候,尸身已经僵硬了。这说明救出这个家伙的当天晚上,陆敬业就服毒自尽了,他哪里来的那么多闲功夫和别人说东说西?”

    老师——自尽了?!

    握在刘深手中,一直绵软无力的手,微微地颤抖起来。

    刘深一怔,低头看去,才发现裹在被子里一动不动许多天的人,这时瞪大了刚张开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

    刘深立刻慌了,他几乎同时就意识到顾承念是为什么而睁开了眼睛。他张开口,想说点什么安慰一下,然而脑中各种念头飞速闪过,到最后仍然只能是小心地唤了声:“顾承念?……”

    顾承念将手从刘深的手中抽了出来,强忍着腹中烧灼的痛感,从床上爬起来,盯着刘深:“陆大人为什么自尽?是皇上下的令?”

    他的嗓子被那□□所伤,喑哑得连他自己都快听不出来,那是自己的声音。刘深还没来得及解释,顾承念便自己摇摇头,道:“怎么会……老师是两朝老臣,奉先帝之名辅佐皇上,皇上怎么会赐死老师呢?”

    “顾承念……”刘深伸手想要去扶顾承念的肩膀,刚触到他的衣裳,就被顾承念用手格开,他眼圈红红的,直直的看着刘深,道:“我去陆府的当天,老师便自尽了?现在过去几天了?”

    刘深说不出话来,自从顾承念中毒,他一直过得浑浑噩噩,再加上罢朝还在继续,天天应付这些都应付不过来,哪里能记得清楚日子?陈习见他回答不出来,连忙插话道:“顾大人,你已经昏迷了十一天了。这些日子,皇上天天都来探望你,盼着你早日清醒——”

    顾承念看都没看陈习一眼,他话还没说完,顾承念就撑着床下了地,然而身体受了损伤,又昏迷了十多天,双腿根本没有力气,他就这样直接摔到了地上。

    “顾承念!”

    “顾大人!”

    刘深和陈习都连忙去扶,只有叶希夷站在一边,冷眼看着。顾承念推开刘深扶着他的手,看着刘深,问道:“皇上知道陆大人为什么要自尽吗?”

    刘深当然知道,但他说不出来,他看着一反常态的顾承念,他似乎已经完全忘了他平日里最重视的那些礼数规矩,直直的瞪着自己,道:“老师没能杀得死我,所以自杀了。皇上明不明白为什么?曾经对我谆谆教诲,体贴入微如同至亲一般的人,只是为了与我撇清干系,就不惜终结自己本就快走到尽头的性命。厌弃我,厌弃到不愿与我共存于世,皇上说说,这是为什么?”

    刘深试图劝解:“顾承念,我知道你现在——”

    “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救活我?!”顾承念忽然厉声大吼,不光刘深,连旁边的陈习都吓了一跳。顾承念被□□伤了嗓子,一声吼过,立即不住的咳嗽起来,刘深连忙上前去轻轻拍他的背,一边拍一边道:“我知道你伤心,可是你不要太激动,你的身体受不了……”

    “受不了?呵!”顾承念冷笑了一声,打开刘深的手。他一手撑着地,一手捂着腹部,瞪着刘深道:“受不了?受不了又如何?如今的我,还有何脸面继续活下去?身败名裂,万人唾骂,害死了自己的老师,继续活下去干什么?接下来,难道还要害死我的亲友、我的爹娘不成!”

    “不会的,你——”刘深又伸出手去,这次还没到近前就被顾承念狠狠的推开,比前面的几次还要大力,同时大吼道:“别碰我!”

    刘深原本是蹲在地上,被他一推,直接向后坐倒在地。他愣住了,顾承念从来没有这样对待过他……不,任何人都没有这样对待过他,他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陈习上前扶起刘深,也不知这局面要如何收场,倒是叶希夷忽然走上前来,道:“皇上还是先回避一会儿吧,看他的样子,现在是什么话也听不进去。”

    刘深低着头不说话,叶希夷看着顾承念,继续道:“你也差不多一点,再怎么说他也是皇上,放肆也要有个度。这次我就当没看见,再这么胡闹,不要怪我不客气。”

    刘深看着坐在地上的人,顾承念仿佛没有听见叶希夷的话一般,呆呆的坐着,然后闭上了眼睛,嘴唇一直颤抖着,眼角的泪水,一颗一颗沿着脸颊流到下巴处,滴到衣服上,打湿了一大片。

    第39章 三十九云散高唐

    敲门声响起,正在扫地的小厮连忙丢下扫帚去开门,看到门外的人后,他躬身打了个千儿,道:“陈大官人。”

    门外的人是刘深。他穿着玉色的夏布直衣,腰间常系的三镶玉带换成了一根样式简单的湖青色宫绦,倒真像个殷实人家的公子哥儿。他看了那小厮一眼,道:“人都在哪里?”

    这小厮并不知里面详情,他是这两天才被买来这里的,只负责外院的洒扫,对里院的情形一无所知。

    “小的只在这里看门,并不知道陈二现在何处……”

    刘深听了,便明白他是真的什么也不知道,便不再细问,自己转过影壁,往院子里走去。那小太监想着要往里通报,连忙跟了上来,刘深冲他挥挥手,“不用跟来了,我自己进去。”

    城南这座房子,是陈习匆忙间买来的,从看房子到成交恐怕还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意外的,却是个十分幽静难得的院落,前面的房舍布置工整,廊庑齐全,后面的花园假山也是别有韵味,不大的空间里,意境十分饱满,显见设计者的水准。如今正是夏日,正院台阶下几口大缸里的荷花均已盛开,却没有人有心观赏,白白辜负这般美景。

    院子里空空荡荡,寂静无声。为了不起眼,陈习并未在这里安排很多人。自从顾承念中毒,刘深命将他转移出宫后,还没有人知道顾承念确切的去向。朝臣的罢朝还在继续,刘深仍然拒不会见任何人,现在宫里宫外这么多双眼睛盯着,牵涉的人越少,也就越安全。刘深对陈习这个安排很满意,他不希望再起更多的冲突,让顾承念从众人视线中消失一段时间也好。

    刘深的脚步声引起了屋里的人的注意,还没等他出声,陈习早已听见动静,走了出来。

    “奴才叩见皇上!”

    陈习行过礼,向外看了看,问道:“皇上一个人来的?”

    “是啊。”刘深心不在焉地答道。

    “皇上,”陈习忍不住开始说教,“虽说是在京城里,多少也……”

    “朕不是小孩子家。”刘深打断他的话,往屋里走去。

    正屋东间的床上,顾承念枯坐着,目光无神地看着虚空中的某一点。怕他自戕,他的双手均被反绑在身后的床栏上,为免手腕被勒伤,还细心的裹了两层棉布。听见有人进来了,他也没有抬起头,刘深一看到顾承念的脸,便皱起了眉头:“你给他嘴里塞了什么?”

    顾承念的嘴里塞了一大团棉布,为防他吐出来,外面还绑了布带,捆在脑后。陈习有些为难的答道:“昨天皇上走后,他咬伤了自己的舌头,想要自尽……这招是叶希夷出的主意。”

    刘深没再问。顾承念只穿着白色的中衣,前襟上一片褐色的痕迹。陈习看到刘深注意到了,便解释道:“顾大人还是不肯吃药,叶希夷就硬灌了两口,结果洒出来许多。”

    “午饭吃了么?”

    “这……”

    陈习看向一边的圆桌,上面摆着一碗清炖的鸡蛋,一盅鸭子肉粥。“还是不肯吃饭。”

    刘深沉默着点了点头。

    眼前的人,憔悴而消瘦。顾承念本身就不胖,这次身体大受损伤,而且陆敬业所用的□□伤及脾胃,他清醒后一直不肯好好进食,更是瘦得只剩了骨架。脸上掌掴的痕迹已经完全消除,然而因着失血过多,脸色都泛着青白。

    他走过去,坐到顾承念身前,伸手去解捆在他嘴上的布带,陈习犹豫了下,还是劝道:“皇上最好还是不要……”

    “没关系。”刘深说着,取下了布带,顾承念终于收回视线,看了刘深一眼,忽然吐出了口中的棉布,陈习见状就要惊叫,却见刘深迅速伸出了手,将两根手指硬塞入顾承念口中。

    “唔!”

    顾承念头向后仰,想躲开刘深的手指,然而刘深又凑近了些,干脆搂住他的脖子,怎么也不肯将手指抽出来。

    顾承念没有咬他。他猜得没错,虽然那天顾承念因为老师的死受了刺激,冲他大发脾气,但他终究是不敢伤害自己。刘深看见顾承念错开视线不肯看自己,他唤道:“陈习。”

    “奴才在。”

    “再拿一碗药来。”

    陈习很快将药端来,道:“是温的,正好可以喝。”

    刘深点点头,接过来,毫不犹豫地喝了一口药。他将碗递给陈习,然后噙着那口药,吻上了顾承念。

    顾承念又挣扎起来,手腕上的绳子拽得床栏“咯咯”作响。他一直不肯进食,身体本身又虚弱,才挣扎了几下就喘得厉害,终究还是被刘深逼得没办法,将药咽了下去。而刘深也咽下了不少药液,他松开放开顾承念,抿了抿嘴,道:“这药又酸又苦的。没关系,良药苦口利于病。都喝了,你才能早日康复。”

    说着,他擦了擦顾承念嘴角溢出的药液,然后又噙了一口药,故技重施。

    陈习在旁边看着这样的场景有些尴尬,但皇上需要他帮忙端着药,他也不好走开。就这样,一碗药竟然就这样被刘深全数渡入顾承念口中。这药真是苦得厉害,喂完了药,刘深连忙冲陈习招手,陈习会意,端来茶水给他漱了漱口。

    “你要不也漱一漱?”

    顾承念根本不理他。刘深只得将茶盅递给陈习,又问:“还有什么吃食没?”

    “厨房还温着一碗参汤。”

    “端来。”

    “是。”

    在陈习去端参汤的这段时间,刘深又将手指放入顾承念口中。若是平日里,这场景看来定是十分旖旎,恐怕刘深自己心中也会十分动摇,然而现在,他却顾不上心猿意马。他认真端详着身边的人。自从顾承念醒来,刘深还从未和他好好说过几句话。那天之后,顾承念就没再和他说过一句话,这样的情况,竟是连道歉的机会也不给他。而他除了心痛,却不知还能如何是好。他知道,顾承念心中的隔阂,正在某个不知道的角落渐渐张开,拒绝自己深入。

    “叶希夷这个人做事就是这样,只讲结果不管过程,你不要生他的气。”

    “……”

    “他是神天军的统领,我的亲信。神天军你没听过吧?”

    “……”

    “我大魏军队建制里,没有神天军这支军队,这是我建立的秘密部队。其实神天军有多少人,我也不知道……”

    顾承念像完全没有听见刘深的话一样,无动于衷,而刘深还不停地说着。

    “虽然暗地察访了许多年,但是弦皇叔的势力究竟有多少人,有没有我们没有注意到的底牌,都还是不确定。所以我建立了神天军,就是为了万一有不测,我也能够有最后留下的一手。”

    陈习端着参汤进来,正好听到最后的话。当初有过约定,关于神天军的事情,不许向任何人透露,然后皇上自己却明知故犯……陈习叹了口气,也没说什么,走过去,将参汤递到刘深手里。刘深又噙了一口,按着顾承念的头渡入他口中,顾承念终于忍无可忍:“皇上为何就是不肯放过我?!”

    刘深端着参汤,看着顾承念道:“我要是放开你,你就死了。”

    顾承念也看着他:“那就让我去死啊?”

    “我舍不得。”

    “……”

    面对这样的回答,顾承念别过脸,不说话了。刘深见他不说话了,道:“喝吧。喝完这参汤,我有话和你说。”说着,又噙了一口参汤,刚凑近,顾承念叹了口气,躲开他的嘴唇,低声道:“我自己喝。”

    刘深咽下口中的参汤,将汤碗举到他嘴边,看着他一点一点喝完。刘深用手帕拭了拭他嘴角,然后将碗递给陈习,道:“你先出去。”

    陈习识相地悄悄退下了。两人在沉默了中坐了许久,刘深忽然道:“顾承念……对不起。”

    顾承念都没看刘深一眼,刘深顿了顿,继续道:“真的对不起。我没想到会变成这样,要是我那天再细心一点,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

    不论如何,一定要说出来的后悔与愧疚。如果那天他看出陆敬业送来东西的目的,或者注意到顾承念情绪的反常,没有放他去陆敬业家,也许一切都要不同。可是如今,一切后悔都只是徒劳。他难过地低下头,道:“这两天,我想了很久。你现在讨厌我,恨我,都不为过,再将你留在我身边,只会让你更痛苦。我……”

    他嗓子哽了一下。他停下来,让心情平静下来,才继续道:“我放你走。随便你想去哪里,我都不会问,也不会再管。只是你必须答应我,一定要活下去。”

    他探身向前,将顾承念小心翼翼地搂在怀里。怀中的人总算没有再抵抗。刘深闭上眼睛,低声道:“好好活下去!只要你活着,其他的,我都不再强求,都可以放弃……”

    刘深明白了,就算治得好伤,救得回命,也医治不了心中的那道伤痕。如果将顾承念继续留在身边,他总有一天会死,与其这样,还不如就此分开。就算此生不复相见,就算天涯各一方,他也愿意他在自己看不见的某一个地方,好好活下去。

    “……再见。”

    大魏历一一八年仲夏,在罢朝一月有余后,宫中忽然传出消息,佞幸顾承念被授业恩师喂毒,救治将近三十多日后,终于不治身亡。隔日,皇上下诏,称自己为佞臣蛊惑,不顾祖训犯下大错,如今已然悔过,即日起将于太庙斋戒一月以示罪己。朝臣们终于安下心来,将近两个月的闹剧,终于收场。

    漏泽园偏僻的一角,一个新挖就的墓坑前,冯长辰一身素衣,已经跪了许久。他的面前放着供桌,供桌上摆放着三牲祭品。他的眼圈红红的,显然已经哭过。不远处忽然传来声音,冯长辰抬起头,看见陈习也是一身素衣,带着几个人,抬着一口薄薄的杨木棺材,朝这边走了过来。冯长辰看着那寒酸的棺材,鼻子一酸,立时落下泪来。陈习看见冯长辰很惊讶,连忙先走了过来。冯长辰止住眼泪,问:“怎么这时候才来?”

    陈习叹气道:“下了一天的大雨,好不容易停了雨,路上又泥泞得厉害所以才耽搁了……冯三爷怎么来了?来这种地方,不怕冯将军怪罪么?”

    冯长辰吸了吸鼻子,冷冷道:“怪罪又怎么样?相识一场,就是一碗白浆饭,也该来亲自洒一洒,拜一拜,好歹是情分!总不能情随人死,人死情去吧!”

    陈习当然听得出来,冯长辰影射的是是皇上,他向四周看看,才弯下腰低声道:“三爷,此事也不能全怪皇上,如今朝中的情势,三爷也是知道的,皇上实在不好再在风口浪尖出来……”

    冯长辰当然知道,近来朝中的形势越来越倾向江淮王,连陈习最近也因朝臣弹劾而被免职,如今又成了怀恩院的奴才。然而他听完陈习的解释,只是冷冷哼了一声,不置可否。陈习只得转身道:“时候不早了,赶紧下葬吧。”

    身后的几个人应声,走到早已挖好的土坑前,用绳子将棺材吊下去,然后用铁锨铲土,埋住棺材。

    冯长辰刚开始只是一边落泪,一边不做声的烧纸钱,等纸钱都烧完了,他呆呆看着越垒越高的土丘,突然嚎啕大哭。

    “老顾!!!你糊涂啊!”

    陈习吓了一跳,但见他哭得伤心,也不好阻拦。冯长辰一边哭,一边一拳一拳敲打身前的土。

    “我不相信,我死也不会相信,你是那种为了往上爬不惜魅惑皇上的人……老顾!你为什么从来不告诉兄弟我一声,你究竟为了什么,为了什么啊!?……现在落得这样的下场,我不甘心,我为你不值啊呜呜呜……”

    七尺男儿悲伤的哭声,在风中飘了好远好远。直到坟丘完全堆好,墓碑也竖了起来,冯长辰才止住了眼泪,连眼睛都哭肿了。陈习有些不忍,上前想要扶起他,却被冯长辰甩开。

    “不劳陈大人费心。”他冷冷丢下一句,站起来,转身又看了看墓碑,那上面新錾的“顾承念之墓”五个字似乎刺痛了他的眼睛,他又揉了揉眼睛,转身离去。

    漏泽园前面,是敕修的万寺院。暮色鼓声中,刘济跪在前殿里,将三柱香贴在额前,三叩首后,起身,将香恭恭敬敬的插在香炉中。李艾已经候在了门外,见世子在进香,便没有出声,等刘济出来问道:“已经下葬了?”他才答道:“是的,已经埋了,就埋在这后头。”

    “哼。”刘济轻笑了一声,道:“闹了个天翻地覆,没想到居然是这个下场。”

    “皇帝现在,恐怕难受得要死吧。”

    “是啊……”刘济喃喃道,“心尖儿上的人去了,还得向天下臣民赔罪,承认自己的错误,承认那人是佞幸,他自出生以来,恐怕还没这么难受过呢。”

    “听世子的口气,倒也不是很高兴?”

    “高兴,我为什么不高兴?”刘济展颜一笑,道:“只不过感慨一句罢了。”

    他抬头看向天空,下了一日的雨,临近黄昏,天空才终于放晴,夕阳将还没有散尽的云彩染成了金色,刘济看着那金色,低声道:“你看,新的时代,很快就要来了。”

    第40章 空白

    努力加餐饭

    林仪篇

    第41章 四十一 糊涂断案是庸官

    下雨了。润泽万物的雨声中,林仪又听到了琴声。他在窗边驻足,看着那琴声传来的方向,细细辨听每一个音节。林仪并不懂琴,但他通音律,吹的一手好笛子,仔细听一会儿,便知道这弹琴之人其实也是个半吊子,说不定根本不会,每次都要摸索半天,才能找对音准,然后一个音一个音,花了好长时间,才慢慢拼成一首曲子,然后就这样,循着同一个旋律,磕磕绊绊的,一遍一遍的弹。林仪听了一会儿,终于还是走出门去,穿过院子,走到对面的倒座厅前。

    顾思义还在弹他那支离破碎的曲子。今日县衙中无事,顾思义便穿着他平日里的旧蓝布衫,斜倚在榻上,将琴歪歪斜斜的搁在膝上,低头看着琴上的琴徽寻找音准。

    林仪并未刻意放低脚步声,但他是习武之人,习惯所致,无论何时气息行踪都颇为收敛,所以他在门口看了盏茶功夫,顾思义都没有察觉。

    所以他又看到了那个人,那个表情忧伤,眉目含情的人。

    直到顾思义似乎是累了,仰头伸展了下腰腿,看见了他,笑容立即挂到了嘴边。

    “林先生贵步临贱地,可有事?”

    ——又来了。林仪皱了皱眉,他最讨厌顾思义这一套假模假样,几乎条件反射转身就走,走了两步才忍住,又回来,问道:“前面的案子,今天不审了吗?”

    顾思义仍是一脸营业式微笑。

    “今日怕是不会再审了。这样好雨,大人一早便去泛舟赏荷了,午后必然会饮酒,等到回来,必然是直接去后面休息了。”

    林仪忍不住牢骚:“现在才几月,他赏的什么荷?”

    “林先生此言差矣。”顾思义将琴摆到一边,穿好鞋从榻上下来,与林仪并肩站在檐下——林仪拼命忍住才没有向旁边躲去。

    “仲夏时节,菡萏满塘自是美景,但这小荷才露尖尖角的韵味,也是值得一品的。”

    “就算再怎么美景,会比人命更重要吗?”

    “人命……”顾思义似乎陷入了某种思考,低声道:“也要看是谁的命了。”

    “……顾思义,你是铁石心肠吗?”

    “顾某是李大人门下书吏,只办大人交代的事,至于心肠……办事的时候,顾某不带着那东西的。”顾思义转头看着林仪,微笑,道:“不过啊,让顾某觉得有趣的是,当初口口声声‘黎民百姓于我又如何’的林先生,如今倒关心起这案子来。恻隐之心,仁之端也,可见林先生果然还是长了一副慈悲心肠啊。”

    林仪被他揶揄,心中无名火起,抬脚走进雨中。顾思义在身后问道:“林先生果真想救他父女二人么?”

    林仪停下脚步,却没有转身去看身后的人。那个人,看了只会让他更加恼火。

    “你想说什么?”

    “要是真想救,倒不是没有法子。”看到林仪终于忍不住转过身来看着他,顾思义笑着,抬手接住沿着滴水瓦落下的雨水,雨水顺着他的指缝滴下。“林先生虽然心急如焚,却不知这一场雨乃是他父女能否活命的两个关键之一。”

    “两个关键?”林仪踩着雨水,衣裳已经湿透,但他仍然不愿意与顾思义站到同一个屋檐下,只站在雨中看着他,“不要跟我卖关子,另一个是什么?”

    “另一个,”顾思义直视着林仪的眼睛,“就看林先生愿不愿意帮忙了。”

    林仪看着顾思义的眼神,终于明白了他的打算。

    ……果然,这个人算计的,仍然是自己。

    隔日,天放晴了。因着宿醉的关系,青坪县令李仲山足足睡到巳牌时候才起,用过饭,书吏顾思义过来请问:“案子是今日审,还是明早再审?”

    “自然是今日审。”李仲山道,“昨日是碰到了实在好雨,才耽搁了一日,今日是断断不能再误了。你先去大牢提人,命前面准备着,我换了冠带,即刻升堂。”

    “是。”顾思义领命退下。

    五日前,青坪县出了件惊天大命案。

    青坪县东边有个东河村,村里有两个大户,一个姓秦,一个姓沈。秦家有两儿一女,大儿子叫秦学诗,二儿子叫秦学礼,女儿叫秦小妹,因着人长得漂亮,性子又颇辣,村子里的人都给她取了个别名叫做“玫瑰花”。大儿子取了邻村一家大户女儿为妻,二儿子娶了沈家的女儿为妻。沈家主人名叫沈富生,只有一个女儿,因此很是宠爱女婿,几乎当作半个儿子来养。两家家境都颇殷实,日子过得都不错。只可惜这秦学礼命里无福,天生孱弱,前年得了肺痨,一命呜呼死了。这秦沈氏料理了夫君的丧事,仍然日日在丈人膝下孝敬,乃是当地一段佳话。

    就是这样两家人,忽然有一日,秦家出了命案。那天,来送柴火的人见秦家门户大开,却不见一人,奇怪的走进去,却看见秦家主人秦明广躺在前厅地上,早已没了气息。送柴火的人大惊失色,慌忙跑出来告诉了地保,地保又去告诉了里正,里正又来衙门里报了案。县衙里派了差人和仵作过去查验,回报:秦家大小共计十一口,皆已毙命。只有二儿媳妇秦沈氏在娘家,小女儿秦小妹在姑母家串门,才幸免一难。下令去查,秦家过继的小儿子忽然来报,在二嫂送来的月饼里发现了□□。县令李仲山得知,立即下令绑了沈家父女来见官。这李仲山来青坪上任不久,急于建功上表,那日开堂,不由分说,先给沈老头上了一夹棍,女儿上了一拶子,当场将二人夹昏过去。

    沈家的管家在外得知,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想来想去,实在没有办法,便带了两千两银票,去找了本县的一个胡秀才,先给了他一千两,并许诺如若他能救得这父女二人,再给一千两。这胡秀才本是个糊涂人,得了银子,便去县衙里,托他认识的书吏将另外一千两银票递上去,说:“沈家家人求青天大老爷格外体恤些儿个,如能保得他父女性命,还有更多好处。”银票送到李仲山手中,李仲山沉思片刻,命书吏叫来那胡秀才,道:“你出去告诉他,要保性命,却也不难。秦家一共死了十一口,一条人命一千两银子,他再拿来一万两,我可保他无事。”胡秀才出去告诉管家,管家思量再三,又来禀告说:“农家小口,实在拿不出这么多银子,望大人还能开恩。”李仲山笑道:“也罢。既然如此,我便再折个半,一条人命五百两,除去我这里的一千两,再拿来四千五百两,我便放了他父女。”胡秀才道:“只怕他一时半刻拿不出这许多钱来。”李仲山道:“这也无妨,你是个秀才,你便替他写个欠条来,只要写明:‘今秦家十一口命案,情愿一口抵五百两了事,尚欠四千五百两,来日还清’,让他写上名字,压上手印即可。”

    沈家管家一一照办。

    没想到改日升堂,李仲山一拍惊堂木,拿出那欠条来,丢到地上,喝道:“你父女二人口口声声说没有杀人,那为何我让你那管家一条人命管五百两,他一口便应承下来?你们把我当作那贪官污吏,可是打错了主意!你若真的没有杀人,他便该回我说:‘银子可以给,可这一条人命一千两的名却万万不能担。’他却只求我减免,可不是已经承认了!事到如今,你二人再不认罪,可别怪我这刑具厉害!”

    沈氏父女实在冤枉,只可惜他那管家糊涂,硬生生要被错断了。从来公堂里上刑,是有窍门的,碰到那刑名轻的,下手也就轻;刑名重的,要是要他死,便下手狠些,几轮下来就可要了人命。而李仲山授意,着意要折磨他父女,又不许速死,每每上刑狠辣,一见气色不好,便松开刑具,灌点糖水吊命。如此这般上了几日刑,沈家女儿尚且能捱得住,那沈老头却是只剩一口气了。秦沈氏实在不忍父亲再受苦,终于屈打成招,承认说秦家上下十一口都是她害的,与她父亲无关。

    李仲山笑道:“早些招了便罢了,白白多受这些皮肉之苦。”又继续问了许多关于因何起意害人、□□来路、如何下毒、有无同党等话,那秦沈氏只一口咬定说是她一人所为,别人一概不知。李仲山一心要案情写出来惊世骇俗,好助他升迁,哪里肯放松,频频逼问,定要这秦沈氏招出两家之间有什么不和之处,那秦沈氏被逼得无法,攒着一口气,高声哀呼道:“青天大老爷,你省省吧!我如今背上这毒杀公公的罪名,横竖都是凌迟,我也认了!何苦定要牵连上我的家人?!你也是人生父母养的!”李仲山大怒,又上了一次刑,这秦沈氏被夹得昏死过去,怎么泼水灌汤也不能醒转,这才不得不退堂。

    隔日下了雨,李仲山去游湖赏荷不提,次日下午,再次升堂。一上来,李仲山便掷下签去,命令给这父女二人一人上一夹棍,然后问秦沈氏:“你毒杀你公公全家,恐怕不只是因为口角吧?肯定还有奸夫。一定是你想要改嫁,秦家人碍着了你的事,你才起了杀意。事到如今,你和你父亲已经下狱,你那奸夫却也不管你,连口汤饭都不曾给你送,你何苦还一味只是替他掩饰?不如供出他的姓名来,你身上的罪倒也轻些。”秦沈氏趴在地上起都起不来,低声说了几句什么,李仲山没听清,问左右:“她说什么?”

    书吏顾思义上前俯下身去,听了一会儿,起身道:“大人,她说,她不知道有什么奸夫,大人既然说有,只捏出个姓名来,她按这名字招了便是。”

    李仲山大怒:“好个刁钻的妇人,事到如今,本县好意为她,她却反咬一口!”他一拍惊堂木,“来呀,上拶子!”

    堂下衙役高声喝道:“嗄!!!”

    这原本是公堂上的规矩,上面主审官提高声音,下面便高声应和,为的是震慑罪人。当下衙役们齐声高吼,震得人耳膜嗡嗡直响,忽然,一个声音穿透这震天的喊声传来。

    “——住手!!”

    声音的主人显然是习武之人,用上了内家功夫,所以硬生生压下了这公堂上十来人的声音,衙役们反倒被震住了,纷纷噤了声,下一刻,只觉得眼刚刚一眨,一个身影如同闪电一般出现在公堂之上。

    大家都给震住了,半天静悄悄鸦雀无声。李仲山毕竟是个县令,遇事还算镇定,很快便笑着站起来,道:“这不是林仪先生吗?今日何故造访公堂?本县正在审案,林先生若有事,还请先移步后堂,李某即刻便来。”

    李仲山为人甚是清高孤傲,这样说话已经是相当客气,林仪却不领情,端立在沈氏父女前,对着李仲山怒目而视,道:“李大人,林某是乡野之人,不懂规矩,但也听说过,这手铐脚镣,是审强盗贼寇时才用的。这父女二人只是普通农户,犯得着用这样阵仗吗?来日说出去,不怕有人说李大人用刑过度,屈打成招吗?”

    当着这许多人不给李仲山面子,李仲山脸上挂不住,顿时沉下脸来,道:“林先生,当日请你下山时,是你亲口说,你不愿管闲事,来我青坪县,只愿找一个清净地儿住着,其他事一概与你无关,现在怎么出尔反尔?况且就算你要管,你虽然江湖上名声甚高,但在仕途上却什么都不是,你有什么权力质疑我这一县的父母官?我今日看在你于我青坪县治匪之事上有功,不计较你喧哗公堂,如果你再不退下,可别怪李某人不客气了!”

    “不客气?”林仪仍旧岿然不动,冷笑道,“好啊!李仲山,你可千万别客气,我倒要看看,你凭着这十几个二踢脚功夫的差人,能奈我何?”

    李仲山大怒,当下抽出签来,喊道:“来呀!——”刚要掷下,书吏顾思义忽然上前一步道:“林先生此行不只是为了大闹公堂吧?咦,先生手中是何物?”

    林仪刚才火上心头,只想着要和这李仲山较劲,却忘了正经事,听顾思义提醒,这才想起,连忙举起手中书信,高声道:“我这里有平州巡抚书信一封,命你即刻将沈氏父女二人收监,不得再用刑,巡抚已派刺史前来,不日将重新审理此案!”

    第42章 四十二 精明算计一举人

    顾思义敲门而入的时候,林仪正面朝里躺在床上,明知进来的是谁,却仍然没准备起身。顾思义笑道:“顾某原以为,习武之人,必定都是闻鸡起舞,分外勤勉的,不想林先生竟然会午睡到这个时辰。”

    林仪不说话。

    “林先生,白大人已经下令,将沈氏父女释放了。”

    仍然只是静悄悄的,像是赌气一般,只给顾思义一个后背。顾思义笑笑,倒也不在意,自顾自说道:“秦家那个小儿子,是为了给秦家戴孝,由他族中公议,从秦的叔伯兄弟家过继来的,当日告发月饼中有□□的也是他。今日白大人在堂上细细审他,他便有许多话答不上来,最后承认说,这告发□□之事,都是他姐姐教给他的,其他的他一概不知。白大人已经查明,那月饼是沈家家拿了馅子,在本县的味美斋做的,做月饼的司务尝过那月饼,如今仍然无碍,由此可见,月饼里的□□是送到秦家后加进去的。因此沈家人是清白的。因为十一条命案还悬着,这伪造证据构陷无辜的罪名,白大人决定暂且搁置起来。不论如何,总算林先生一番苦心没有白费。”

    林仪忽然一个翻身下了床,走到顾思义面前,盯着他的脸看。他比顾思义高半个头,又站得极近,鼻子几乎要贴到他的额头上去,而顾思义只是微微低着头,没有后退。

    “……整个青坪县,李仲山最信任的便是你。你也是最了解他秉性的人。胡秀才送银票时找的是你。你应该知道,银票送去会是什么下场。”他盯着顾思义的近在咫尺的眼睛,而顾思义连眼皮都没多眨一下,淡淡的直视着前方。

    “为什么?为什么不阻止他们?”

    “原来林先生去听了今日堂审,顾某竟未注意到。看来顾某刚才一番话,倒像是画蛇添足了。”

    “我在问你为什么!”

    顾思义抬起头来,也直视着林仪,两人距离那么近,林仪都能看得见映在他瞳孔中愤怒的自己。

    “林先生在问出来之前,恐怕自己心中已经有答案了吧?”

    林仪后退了两步,瞪着他。最后点了点头,“好,行,顾思义,我也不是第一次领教你的厉害了。”

    他转身,重新回去躺到床上,闭上眼睛。可顾思义仍然没有走的意思。

    “林先生,白大人已在同福客栈设下酒宴,专等先生前往。”

    “我要睡觉。”林仪翻了个身,仍然合着眼。“要去你自己去。”

    “林先生不想为沈家人洗清冤屈了吗?”

    林仪睁开眼,看见顾思义面色从容,微笑着看着自己。

    ……终究还是这样,一步落入算计,步步都要被他牵着鼻子走。

    顾思义上前揭起帘子,林仪走进屋内时,白谦之早已站了起来,见他进屋,立即拱手笑道:“早就闻得师先生大名,那日在平州,先生来去匆匆,未得一见,今日得仰尊容,果然器宇不凡!”

    “白大人,”林仪仍然只是淡淡的,“在下不姓师已经很多年了。”

    白谦之愣住了,林仪低头行了个礼,道:“小的乡野之民,姓林,单名一个仪字,让大人见笑了。”

    白谦之反应得倒也快,立即笑着回礼:“……哦,原来是林先生,失敬失敬。”

    顾思义在林仪身后,也拱手道:“白大人,林先生已经到了,在下就……”

    “无妨,”白谦之抬手示意他留下,“顾君在此陪席吧。”

    三人分主宾坐下,顾思义将三人面前酒盅斟满,白谦之道:“今日在客栈中宴请先生,粗简之至,望先生莫怪。只因秦家命案尚未有结论,先生前几日又刚在公堂之上与李仲山公起了冲突,如果在驿栈中与大人相会,白某怕李公心中不痛快,只能委屈先生了。抚案冯大人和鄙人都十分仰慕先生人品,来之前冯大人再三吩咐,此案完结后,务必要请先生去平州一会,以叙仰慕之情。”

    “再说吧。”林仪模糊的应承着,自顾自端起酒来一饮而尽。顾思义连忙又起来给他斟满。他看了顾思义一眼,没说话。

    “今日堂审,林先生并未前来,顾君倒是在场。”白谦之转向顾思义,“顾君觉得白某断得如何?”

    “一清二楚,无半分拖沓。”顾思义微笑着,也并未告诉白谦之,林仪曾在外面偷偷旁听,只奉承道,“白大人断案之公明决断,顾某早有耳闻,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顾君过誉了。”白谦之笑道,“以我来看,李公审案,也不是全盘皆错,只是他性子太急,又受了误导,才险些酿成冤狱。哎,只顾说这个,倒忘了正事。”白谦之看向只低头喝闷酒的林仪:“林……先生?”

    林仪连头也不抬:“何事?”

    “这次要彻底查清秦家命案,依白某之见,还得仰仗林先生出力。”白谦之看着他,道:“白某与顾君,和李公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不好直接出面,万望林先生能帮白某这个忙,去东河村私访一番,看看这案子究竟还有什么隐情,不知林先生意下如何?”

    “嗯……嗯。”林仪答应得心不在焉。

    在沈家,林仪受到了这家人所能提供的最高礼遇。沈富生听到林仪来了,连忙扶着管家,一瘸一拐的出门来迎,见到林仪倒头就拜:“小人谢林大人救命之恩!”

    林仪连忙把他扶起来:“老人家,不必如此。救你命的不是我,我林仪和你一样,都是平头百姓。我今日来你这里,一是来看看你父女伤势如何,二来,是还有事想问问你。”

    林仪自幼在山中长大,又得他师父传授,医术倒还过得去,尤其擅长治疗外伤。沈富生与女儿秦沈氏受了多日刑,手脚关节都受了伤,林仪帮他二人纠正了关节,又开了些内服外敷的药,道:“你吃着若还见效,记得来找我,我再酌情加减。”

    第10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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