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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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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越苏]月明千里 作者:飘蓝

    第6节

    情势紧急不容多想,两人长剑一振,不约而同催动所有内力,使出了五灵法术的究极招式——麒麟唤夜和凤舞九天。霎时间金光泻地火羽漫天,星火霹雳之声交相错落,周围数丈天地之间充斥着煌煌明光,凛然不可逼视,直贯九天!

    碎金和流霞纷纷扬扬坠落下来,似一场声势浩大的骤雨。光芒敛处,仿佛正有一头金麒麟昂首长嘶,倨傲不可方物,在它身畔,重明鸟浴火而生,鸣声似凤,拖着长长的尾羽俯冲直下。所过之处,妖邪尽诛。

    阴魂接二连三涌过来,两人虽身负精纯道法,却也被拖延了一时半刻。郁璘独立崖边,口中默念不止,一波波含混低沉的声浪自他胸腔震荡而出,声声皆似召唤。

    “屠苏!”陵越忽而扬声喊道。两人对视一眼,无需言明,已然明白对方心中所想。当下一齐催动体内真元,蕴气于掌,错身掠过之际两柄长剑轻轻一格,继而同时向前挥出。

    刹那间,一金一红两股真气在半空中相遇,铮然有声,犹如火树星桥,铄玉流金,交汇成一股坚不可摧的气劲,向着郁璘滚滚而去,轻而易举便突破了他的护身结界。

    而郁璘施法正到紧要关头,全身青筋暴突,鳞片怒张,眼看就要避无可避,郁璘怒吼了一声,站在原地打算强抗这致命一招。

    正当此际,却有一条白色身影从山石后急扑出来,拦在郁璘身前,硬生生替他挡下了这记剑招。陵越和屠苏骤然吃了一惊,连忙撤剑收手,却已晚了,白衣人被剑气挑至半空,又轰的一声重重摔落在地,张口便吐出一大滩鲜血。

    那人挣扎着抬起头来,露出温润面庞、修眉俊目,却是曾有过数面之缘的阿秦。

    百里屠苏眉头紧皱,下意识地上前一步,阿秦不知从哪来的力气,竟一把抱住了他的脚踝,五指箍得死紧。“大人……快、快走……”然而每说出一个字,都引动胸中伤势,一时间血流不止。

    屠苏抬头看了一眼,见郁璘施法已毕,周身气焰正在逐渐平复,双目紧阖,关闭五识,对周遭发生的一切都全无知觉,而脚下正传来一阵仿佛山崩地裂的响动,后山裂口处溢出灼灼光芒,霍然直冲苍穹。

    “来不及了。”陵越叹了口气,面色颇为沉重,“他的真身醒了。”

    他话未说完,郁璘的形体便开始虚化,顷刻已近乎透明,只余下一个淡淡的轮廓,一道剑气打过去,却只是径直穿透了他的躯体,在山石上劈出一条深坑。适才两人双剑合璧,原可将其重伤,不料因阿秦从中一阻,便已错失最后的良机。屠苏低头看了一眼,见阿秦已气若游丝,双手仍紧扣着自己的足踝不肯放开,不由面露不忍之色,问道:“他还有救吗?”

    陵越俯身探了探他的气息,沉声道:“五脏六腑俱已被震碎,无力回天。”

    “大人……我不会,咳咳……不会让你们过去……”阿秦仍在喃喃自语,目光涣散,虽能开口说话,已是回光返照之象。

    屠苏静静看了阿秦一瞬,忽而有些感慨。先前几番交手皆因立场相对,他固然痛恨郁璘,也知道面前此人不过是为主卖命,而这些年他虽看淡生死之事,却绝非铁石心肠。“郁璘作恶多端,何苦为他舍命?”屠苏不禁问道。

    阿秦听见这句话,嘴角慢慢牵起一丝苦笑,刚一动弹,浑身又痛得抽搐不已,呼吸支离破碎,“你们……不懂。咳咳,当年大人救我一命……恩同再造……我、我即便是为他死一百次,也是心甘情愿……凡是他的心愿,我无论如何……都会替他达成……”

    话音渐低,阿秦双手垂落在地,再也无力抬起。山崖下,所有人都注意到这边的异象,纷纷往地裂处靠近,严阵以待。

    屠苏摇头道:“你为他所做的这一切,他都一概不知。”阿秦躺在尘埃中,已气息全无,更无法作出回应。他遍身血染,脸上神情却异常平静满足,仿佛在长睡中坠入一场美梦。

    这时陵越上前一步,叹道:“唯有用情至深,方能做到如此地步。”

    屠苏闻言心中微动,转头看了陵越一眼,有些话涌至嘴边,终究不知如何开口,只默然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无须自责。他虽死无怨,也算是求仁得仁。”陵越安抚地拍了拍屠苏的肩膀,又道,“郁璘真身苏醒,须尽快阻止他!”

    屠苏心下猛地一沉,还未及多想,便听见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自天墉城后山方向传来,陵越眼明手快地拽了他一把,将人护在自己臂弯中。两人一齐摔倒在地。

    青黑色的巨蛟终于挣脱了数百年的禁锢,赫然破开山体,在茫茫金光中迅速蜕变成龙,头上生出犄角,长尾自两人头顶扫过。一张口,呼啸声排山倒海而来,响彻四野,角龙直飞上天,腾身入云,掀起漫天阴霾。

    那一瞬,所有人都停下动作,忘记了言语,抬头屏息望去,尽皆悚然。人们仿佛听见江河倒灌、天塌地陷,看见神州陆沉、日月无光——正是长夜将临之兆。

    忽然间头顶天音响动,传来一个熟悉的清冷声音,却是紫胤真人施了传音入密之法:“陵越,去替为师辅阵。”

    陵越深深吸了一口气,朗声应道:“是,师尊,我和师弟这便过去。”屠苏亦不再多思,收敛心神,与陵越一同手握长剑,轻身跃下山崖。

    昆仑北峰,紫胤、玄霄各据阵眼一端,正在闭目施法,身周有皓白清气和黑红炽焰萦绕,并逐渐向四周漫溢开来,流转交织,形成一个无边无垠的八卦图,正合黑白阴阳之分。阵中,凡尘世界俱已消失,抬头唯见苍穹浩瀚,当中冰轮高悬,一天一地的空明月色。

    云天青抱着手臂站在阵外,在山下情形看得一清二楚,已知情势危急,他下意识看了玄霄一眼,只见玄霄不知何时亦睁开了眼,唇边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冷淡而又嘲讽,像是看穿一切,却始终不为所动。

    青龙腾游于天,眼看就要接近北天的诛仙阵,云天河突然站起来,翻掌间亮出一张宝光璀璨的长弓来,左手一拉,弦如满月,金色羽箭蓄势待发。

    “天河,后羿射日弓不可妄用!”紫胤知他意欲何为,蹙眉喝道,“快放下!”

    云天青见状亦一反常态地沉下脸,按住儿子的手背,“傻小子,你要干什么?不要命了吗!”

    云天河理所当然地摇摇头,指着天空说道:“它的杀气变得很可怕,再不阻止就来不及了。”云天青在他脑袋上轻轻扇了一掌,训斥道:“这玩意是上古神兵,你一个凡人,只动用了一次就瞎了几百年,再用一次,还不知会遭受什么样的天罚!”云天河想了想,竟丝毫不觉畏惧,道:“我有烛龙神息啊,应该没事的。”

    紫胤沉声道:“以凡人之躯使用神器,必会付出代价,即便是神龙之息,也难保你周全无恙。”

    这时玄霄冷笑了一声,望着北天闪烁不定的紫微星,神情殊为冷漠,“神界自诩天地万物之主宰,却尽是无能无胆之辈,只知偏安一隅,非但不体恤众生,还草菅人命,实在可笑!天河,依大哥看来,既是伏羲种下的因,便该让他自食其果,你也无需再费心劳力。”

    云天河只说道:“可是一旦三界动乱,受苦的还是人类。大哥,你之所以帮紫英,不也是因为这个吗?”玄霄闻言,淡淡一哂。

    云天河一面说,一面看向紫胤,目光中似有征询之意。紫胤与天河眸光交汇,一时间默然不语,他修成仙身,参悟大道,自然明白神界只是代天授命,以护持天道不坠,也明白这世间一切因果循环皆已注定,即便仙神也不例外。然而此刻看着云天河眼中坚毅神光和那一抹清明善念,清寂多年的心在猝不及防间竟有所触动,顾盼交错之际,岁月长河已奔涌而过。他溯流而上,恍惚间看见了少年时剑意凌云的自己,看见卷云台上那个说着“我命由我不由天”的云天河,想起了小徒弟举身赴死只因心之所向无怨无悔,想起大徒弟终其一生固守一诺的决绝和坦荡……

    终于,紫胤无声一叹,道:“也罢,你既决意如此,便随心而为吧。”

    云天河粲然笑道:“紫英,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紫胤神色温和几许,朝他微微一颔首。云天青亦不再劝阻,只拍了拍他的脸颊,似欣慰又似无奈地说道:“好小子,有你爹我年轻时的风范。”

    眼见天上青龙越游越快,转瞬便接近了诛仙阵的漩涡中心,事态已刻不容缓,云天河当即后退一步,双膝微沉,将全身灵力汇于双臂,口中清喝一声,后羿射日弓在他手里霍然张到极致,弓弦震颤不已,七色光华四射,凛然不可逼视。云天河纵身长掠,同时羽箭离弦破风而出,如流星般划过天际斩断阴云,深深刺入龙尾!

    郁璘发出一声痛苦的长吼,愤怒癫狂之极,半天的黑云都翻腾如惊涛狂浪。这一箭显然令其重创,诛仙杀阵停滞不动,却陡然敞开一个入口,郁璘长尾一甩,挣扎着遁入虚空之中。

    “它没死——”云天河情不自禁追上前去,蓦然间却是九天雷动,苍穹之上电光磅礴,轰然作响,金光迎头照拂而下,将他困锁在了原地。

    玄霄冷冷哼了一声,双目似慑人寒冰,“天罚来得倒快!”话音刚落,第一道天雷已劈落下来,云天河捂着胸口闷哼一声,屈膝跪倒在地,重重咳出一口血来。

    紫胤站起身来,话音无喜无悲:“三道天雷,威力会逐渐加强。天河,你能否支持?”云天河躺在地上,面色苍白若纸,意识已模糊不清,却仍强忍着点了点头。紫胤既为仙身,天雷便伤不到他,而他也无法靠近半步,只能隔着数尺之遥静静相望。

    云天青本站得远远的,背过了身去不忍看这一幕,终究又狠不下心,长长叹了一口气,转身便欲走上前去。忽而手臂被人牢牢扣住,云天青诧异地回头一看,只见玄霄直直看着自己,面上虽不动声色,却仿似透骨的冷。“你要干什么?”玄霄道。

    “还能干什么,当然是救我儿子啊!”云天青不假思索地答道,扣在自己臂上的五指猛地一紧。云天青忽然心头一动,顷刻间像是明白了什么,毫不退避地对上玄霄的目光,唇边慢慢绽出一抹浅笑。

    “师兄,你是在担心我?”云天青笑语轻佻,轻描淡写道,“难不成……你也有那么一点喜欢我?”

    若在往常,玄霄定已拂袖离去,然而此刻他竟什么也没说。云天青越发笃定,也笑得更加开心,甚至凑上前了几分,玄霄纹丝不动,只沉默地阖上了眼。两人近在咫尺,气息交错拂过对方面颊,云天青看着玄霄眉间那一痕明艳赤纹,笑意渐渐敛去,目光顺着那凤目鼻梁和薄唇一寸寸向下描摹,最后,停在了将吻未吻的距离。

    他与他年少时同门学艺,结金兰之契,后来背道相驰,死生不复见。时光兜兜转转终成今日,两人早已非昔日模样,那些汹涌的爱恨与悲喜也都渐渐变得模糊起来。

    “玄霄,你喜欢我。”他轻声开口,似耳语呢喃。

    玄霄忽然睁开了眼,目中神色异常冷静,声冷若冰:“你过去,定然灰飞烟灭。”

    孰料云天青只是云淡风轻地一笑,摇头道:“你我都明白,我不过是一缕鬼魂逆天还阳,偷得三五日生机,终有消散之时,支持不了多久了。到那时,我轮回转世去了,今生的尘缘忘得一干二净,对你我都是解脱。只是想来……也怪无趣的,所以就算灰飞烟灭,不入轮回,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玄霄不复多言,只松开手转过了身去。云天青看着他的背影,心头亦是感慨万千,张口欲说些什么,终究又默默咽了回去。

    观星台另一边,云天河躺在地上,牙关紧咬强忍痛楚,身周笼罩着紫胤施加的法障,正迅速为他积蓄真元,天空中雷声隐隐,第二道天罚即将降下。云天青走过去将云天河扶了起来,让他靠在自己肩头,抬手在他的发顶揉了一把,笑道:“傻儿子长大了。”

    “师叔不可——”紫胤低声道。云天青竖指于唇,朝着紫胤无声地摇了摇头。云天河神识不清,只在那熟悉的怀抱中蹭了蹭,本能地汲取着父亲的温暖。

    头顶轰然作响,数道烈火金芒割裂沉浓夜幕,顷刻间神光万丈,汇作一股洪流,咆哮着斩落下来,尽数打在二人身上。天雷威力虽被分去一半,仍是震得云天河如断线纸鸢般飞了出去,整个人重重撞在树干上,砰一声摔下来,衣襟上染了斑斑血迹。云天青伏倒在地,已然气息全无。

    不待有片刻喘息,第三道天雷已然接踵而至。只见眼前异象突起,山峦坍塌、洪水倒卷,天空与大地陡然生出巨大的断痕,犹如镜面一般碎裂开来,顷刻间已是天崩地坼,世间一切尽皆化作齑粉,被裹在一片红莲业火之中,向着云天河席卷而来!

    这最后一道天罚力贯山河,以凡人之躯绝难承受,紫胤闭上了眼,默然长叹。

    正当此际,黑沉沉的夜空上兀地绽开一道罅隙,彷若被生生撕扯开来,从中飘出了一团绛紫色的轻柔雾气,化作点点紫色碎光从天跌落,如甘霖初降。同时间,玄霄眉宇一轩,眼底尽是凌厉杀气,宽袖一扬,羲和斩划破长空,阳炎煞气与凝冰诀的威力糅合交汇在这一剑中,犹如盘古开天辟地的一斧。霎时紫气沛然、明焰焚空,两股至强至盛的灵力碰撞在一起,一同将那天雷从中截断,消弭于无形。

    三道天罚就此终结。云天河身受重创昏迷不醒,好在性命无恙,云天青的身躯却在逐渐消散。玄霄收回手,二话不说上前抓住云天青的衣领,将人一把拎起,剑光闪处,已然不见踪影。

    紫胤赫然抬头,望向天际那一抹氤氲紫雾,风声凛冽,似乎夹杂着泠泠箜篌弦音,清越如昆山玉碎,又有欲语还休的的愁思。一枚紫色晶石自天边翩然坠下,落在云天河的心口,异彩流光,迅速漫过他的全身。

    “紫英……咳咳……”良久,云天河恢复了些许意识,喃喃唤道,“那是……什么声音?好熟悉……”

    “是幻暝界。”紫胤轻轻叹了口气。此时那团紫雾已悄然隐去,杳无痕迹,唯余茫茫无边夜色,朔风浩荡而过,他系在腰间的那枚九龙缚丝剑穗翻飞起来,像一只翩跹的红蝶。

    几番春秋,几许旧梦,皆已随风流云散去。数百年的光阴在他眉间眼底无声滑过。

    半山腰处,玉虚掌门与天墉几位得道长老以法力搭起一座座玄台,为紫胤真人辅阵。陵越不动声色地隐于一角,控制着与七星伏魔阵相连的枢纽。

    郁璘遁逃之后,先前那道入口便凭空消失,有功力深厚之人试着御剑上去,然而诛仙阵周围竟似有一面无形的气墙,无论如何也无法接近。黑色漩涡仍在运转不休,显是施阵者尚未死去。

    “那头角龙虽然受了重伤,但只要一息尚存,难保不会卷土重来。”威武长老抚着花白的长须,肃然道,“它以自身为阵眼,若要彻底破阵,唯有将其诛灭,然而……”

    他摇了摇头,一时也无计可施。玉虚真人颔首道:“然而这个阵法一经发动,便脱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自有其运行法则,我们之中绝无一人能够进入,除非是不在三界六道内的命格,但是——”

    “只有我能去。”

    百里屠苏手执拂苍云,长身而起,语气异常平静淡漠,却清晰无误地传到了所有人的耳边。

    玉虚真人微微一怔,随即心头一震,忙道:“师伯不可犯险,宜从长计议……”

    百里屠苏抬头向天际扫了一眼,蹙眉道:“别无他法,不必多言。”说罢朝众人抱拳致意,转身大步向玄台顶处走去。他在天墉城辈分特殊,诸位长老面面相觑,皆不知该如何劝阻。

    陵越盘膝端坐于光阵之中,吐纳清气,心神空明,戒绝五识,对下方发生的一切全然不知。直至隐约感觉到一股熟悉的气息靠近身侧,他才缓缓收敛真气,睁开眼来,便看到百里屠苏屈膝半跪在自己面前,面色有些疲累,眸光却异常明亮,湛朗如长天。

    屠苏看着他的双眼,眉间似有淡淡笑意,“师兄,可否借我三分功力?”

    “怎么,你受伤了?”陵越皱眉问道,伸手握住他的手腕,脉象并无异状,然而屠苏摇摇头什么也没说,陵越便也没问,只将自身灵力渡了些许给他。

    “……”屠苏忽而目光闪烁,双手悄然握紧,下意识侧过脸,避开了陵越的视线。

    陵越这才心下一沉,察觉有异,问道:“等等,你准备独自闯入法阵,迎战郁璘?”屠苏一言不发。陵越斥道:“荒唐,怎可意气用事!”

    “我自会惜命,小心行事。阵法一旦成功,天下众生皆难幸免。”屠苏霍然起身,神情颇为坚定,“阻止郁璘,刻不容缓。”

    陵越乍失部分灵力,又要维持伏魔阵运转,一时不敢轻举妄动,只勃然怒道:“混账,你给我回来!”

    百里屠苏低着头,与陵越四目相接,抱拳道:“倘能平安归来,自当向师兄负荆请罪。”虽然心意已决,不想话刚出口,他却蓦地眼眶一热,看着陵越眼中掩不住的惊痛之色,依稀像是旧事重演。前路同样是风雨如磐,凶吉难卜,亦是一样的两厢沉默,欲言又止。他深知陵越为人,然正因如此,才愈令他感到愧疚。

    静了半响,陵越缓缓吐出一口气,摇了摇头。他看着屠苏站在那里,长剑在手,衣袂临风,周身似有利剑锋芒,多少愤怒和关心便也都无从开口。无论从前或是现在,他都不会干涉他所作下的每一个决定。

    忽而屠苏俯下身来,在陵越唇边轻轻一吻,似落絮轻沾,飞花扑袖,却又一触即离无从挽留。陵越气息微滞,倏然间一阵剧痛袭上心头,他不堪承受地按住了胸口。

    屠苏已转过身去,对此毫无察觉,方走出几步,他脚下一顿,终究还是没有回头。

    陵越的心像是被丝线勒住,一下接一下地抽痛着,眼前诸般景象都变得模糊起来,仿佛隔了一团深重的雾气。唯一能看清的,却是屠苏渐行渐远的背影……一时间不辨今夕何夕,而那段被尘封已久的记忆冲破了禁制,化作片片飞羽在眼前闪现。

    ——倘若易地而处,苍生大义与至亲至爱,二者你该如何抉择?

    ——于我?百年前早已经历一回。

    ——如今的陵越呢?

    ——如今的陵越,对此亦是无解。

    ……

    展剑坛上的风从流年旧梦里迎面吹来。

    ☆、嵩阳松雪有心期

    九十七年前,百里屠苏回天墉城解封,时寒霜始降,北雁南飞,江山一片秋声。

    金风冷雨自南向北渐次铺染开来,到得昆仑,已是半山新雪。

    红玉与百里屠苏一道同行,因身份之故,在山腰处即驻足不前。屠苏独自拾阶而上,隐约听得红玉在身后说道“望君珍重”,他心头微热,步伐却未有半分犹疑。

    寒烟苍翠,远树萧萧,脚下的青石阶生了薄薄一层苔藓,迤逦通向仙山深处。那里岁月清寂,远离俗世纷扰,山巅上白雪皑皑,烟岚和云霞中是他许久未能归去的家,和他如今在这世上仅有的亲人。

    远处,天墉城山门上的结界感应到本派弟子气息,机括开始转动。屠苏抬头望着缓缓开启的石门,忽地想起一些往事。

    年少时山中修道,他只觉如身困囹圄,终日落落寡欢。直到后来因缘际会下得山去,方觉红尘熙熙攘攘,世事沉浮若江海,虽未踌躇往复,对师门亦不敢有片刻忘怀。他想起出海前在青龙镇码头上曾见到一名落拓书生,自言离家远游,天涯羁旅,也该到叶落归根的时候了。那时命运尚未将他推至绝路,而他心中所思所想,无非是待一切事了,便回师门请罪。

    却不想此番重踏山路,竟已天翻地覆,再也非往日心境。

    上古延续至今的宿命,太子长琴魂魄分离之事,与欧阳少恭之间的因果孽障……数千年的旧事在他说来不过寥寥数语,因自认心之所向无惧无悔,其中万千波澜便都掠过不表,只言愿解除身中封印,尽得焚寂之力,护苍生一夕太平。

    直到紫胤真人沉声叹息,道:“欲我成全之事,却始终危及你之性命……我一再应允,又当情何以堪?”百里屠苏方才心中一酸,抬起头来看着师尊的背影。

    他不畏生死,更明白道生天地之间,生者道之化境,死者还道于天,他只是觉得愧疚不忍,想到这八年以来的授业之恩,孺慕之情,到而今终不得已将深恩负尽,不得两全。

    拜见过师尊后,屠苏回玄古居稍作歇息,推开房门,只见屋内陈设一如往昔,恍惚间像是又回到了旧日时光。床头整齐叠放着一套天墉道服,是他的旧衣,眼下他虽已不再是天墉城弟子,然而此行一路风尘,又无其他衣物可换,便将那身衣衫重新穿在了身上。

    出门时已近黄昏,天际斜挂着一抹残红落晖,身畔长风凛冽,崖下云海苍茫。展剑坛上空旷而宁静,百里屠苏沿着云浮石梯走过去,看见那块用于试炼修为的山石,上面凌乱插着许多利剑,他忽而心中一动,一眼便认出了独属于陵越的那柄霄河。

    他伸手轻轻抚过去,低头默然良久。藤仙洞前仓惶一晤,铁柱观内又是匆忙别过,短短几面,均有许多外人在场,有些话还未来得及当面说清,只觉人生确是别离易,相聚难。

    那些朝夕相伴的光阴自眼前簌簌闪过,不知不觉间他已眉宇舒展,眼中露出一丝堪称温和的神色。背后有脚步声自远而近,屠苏忽有所感,不知为何竟生出些近乡情怯之意。芙蕖见了他,欣喜唤道:“屠苏师兄!”

    屠苏转过身去,便看见陵越踏着遍地落霞向自己走来。

    那一瞬山川寂寥无声。

    是夜,百里屠苏辗转不能眠,心底百般杂念纷沓而过,沉重难安。

    这段时日变故频生,四处奔波,心绪大起大落,他本就疲惫至极,明日一早又要解封,原该好好休息,然而一闭上眼,就会止不住地想起陵越先前所说的那番话——

    “若有朝一日我当真执掌门派,于心目中,早已定下执剑长老之人选。此人……即将远行,那个位子便会永远空着,直到有一天……他从远方回来。”

    他与他彼此知之甚深,向来心意相通,许多情义无需宣之于口。陵越此诺,无疑令他勇气倍添,心意愈加坚决,却更像是一场只有他二人知晓的郑重的告别。在此之前,他亦想过与陵越重逢时的情形,断没想到会是如此,前路渺茫,焚寂握在手中仿佛有千钧重。

    铜壶滴漏叮咚作响,小窗下油灯燃尽,晃晃悠悠泯灭了最后一丝光亮。屠苏深吸一口气,终于翻身下床,披上衣裳推门走了出去。

    这夜天上有积云,月色不甚明朗,洒在地上只是极淡的一层薄银,照着石板罅隙和松枝上的白霜。昆仑地处边塞,日落之后则更是酷寒,也唯有这般清苦之地方可涤荡心神,寻觅至道。四下十分安静,顺阶而淌的水渠中浮着碎冰,偶有几名巡夜的弟子来回走动。

    百里屠苏沿着曲折山道漫步向上,不多时便来到了后山思过崖。

    他因身怀煞气之故,自小不得与其他师兄弟一起练剑,大半时间里,都是由紫胤真人在后山单独教导,后来年纪稍长些,师尊便不再时时看顾,只剩下他与一只鹰朝夕作伴。而危崖之上是派中弟子面壁思过之所,他虽恪守门规,亦不免有被旁人挑衅,意气用事犯下过错的时候,因而此地对他来说并不陌生。

    崖上山石嶙峋,崖边有几株老松,此时已尽数披上了厚雪。峭壁上有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山洞,内里敞阔干净,百里屠苏熟门熟路地走进去,倚着冷墙在石床上坐下。

    山上风声凄紧,幽凉月色和着白雪清光照进来,天上开始飘起了细碎的雪珠。屠苏像幼时独自清修那般,盘膝打坐,澄定心神,先时那些烦闷不安的杂念方才逐渐消除,灵台重归平静,转而却又想起一些往事。

    不是孤影相吊的寂寞,不是受人排挤的失落,不是有志难抒的苦闷,也不是被冤杀害肇临而被囚禁在此的愤懑和不甘,而是……

    那年他与陵越比剑事后,陵越养伤百日,稍有好转即向掌门澄清原委,一刻也不曾耽误,亲自上思过崖来接他。那日天寒地冻,整座昆仑山都被茫茫大雪覆盖,山道上却有几树寒梅凌风绽放,红艳艳的,映着白雪煞是好看。他在崖上远远望见了陵越,一时惊喜交加,鼻头却忍不住地发酸,险些连话也不会说了,只知迎着陵越大步跑过去。鞋履陷进厚雪里,不管不顾地奋力□□,随即又摔了个踉跄。

    山路湿滑险峻,下方是万丈深渊,陵越看得心惊,扬声叮嘱他留在原地别动,他却全未听到,耳边只有自己热烈的心跳声。陵越也顾不上自己内伤未愈,施起轻身之法,三两下便轻飘飘跃至他面前,还未开口责备,他已攥住陵越的衣袖,一声不吭地红了眼眶。

    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旁人面前落泪。他向来心性坚忍,即便后来历尽诸般坎坷,死生无常,亦从来都独立支撑,不在人前示弱。

    彼时他年纪尚小,却已十分固执,当即背过了身去,用袖子揩净了眼泪。陵越抬起的手便不知所措地停在了半途,片刻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没事了,师兄带你回去。”

    他抱着焚寂剑,跟在陵越身后离开了思过崖。雪落无声,冗长的山道上留下两串脚印,偶尔有几瓣红梅被风吹离枝头,落在他们肩头发梢,襟袖间浸透冷香。即便事后他和陵越各自被罚抄经百遍,如今回想起来,那仍是他在山上度过的,最快乐的一刻。

    百里屠苏放任自己迷失在回忆中。昆仑山的风,天墉城的明月,思过崖的旧雪,玄古居的烛光,经库里的墨香,祭坛上的太虚剑印,山门旁的三清石像,西峰下清香的雪莲花,松林里的涧水和奔窜的松鼠……过往他曾忽视过的一切,都在这去而复返的、驻留的最后一夜里,悄悄酿成了不可言喻的温柔。

    忽然间,外头有脚步声渐行渐近,屠苏耳力甚佳,已知是有人上了山来。这样的雪天,想必是哪位犯错领罚的弟子。他不由眉头微皱,走近洞口漫不经心地向外望了一眼,当即打算离开,哪知下一瞬却愣在了原地。

    ——来的人是陵越。

    雪下得并不大,绵绵一片如同轻软白絮,依稀有月光流泻在老树枝桠上。陵越孤身而来,并未执伞,只运起了护身罡气抵御落雪,除手中一柄霄河外并无他物,剑鞘上的灵石透出莹莹冷光,映照他眉宇轮廓。

    一如当年思过崖上那场浩大的风雪。寒梅冷香从杳远旧梦里氤氲出来。

    屠苏却未像那年一样迎上前去,而是下意识闪身退至一旁,借山壁阴影匿住了身形。随即他后悔不迭,然而陵越已走到近旁,此时出去反倒突兀。犹豫不过片刻,陵越却停在了山洞前的空地上,只听铮一声清鸣,霄河剑已飒然出鞘。

    陵越似乎并未发现他的行迹,只是在这个风雪交加的深夜里,来危崖之上练剑遣怀。高天上的冷月自阴云后浮出,恰恰好将他的身影投进了山洞里,屠苏低下头,便能看见他挥剑如虹,英姿焕然,一招一式无不是最熟稔模样。

    师兄……他嘴唇轻掀,向着地上那个浅影伸出手去,分明这样近,却似隔了山长水远。

    山巅的雪依旧静默无声地下着,将红尘紫陌覆盖,将悲欢离合掩埋,那些深藏于心底的情思与妄念却一点点翻涌出来。陵越反手一挽收起剑势,屠苏背靠着石壁慢慢滑坐下去,抬手撑住前额,脑中兵荒马乱,溃不成军。

    此时此夜,相见争如不见……

    他已无心再刻意压制气息,像是累极,陵越也不知有否发现了他,不进不离,只是在山洞外的石阶上坐了下来,仰头望着天边明月。轻盈的一片雪落在陵越手背上,随即融成涓细水流,顺着指缝淌下去。屠苏闭上眼,将头轻轻抵在石壁上,心跳紊乱得厉害,却连自己也不知缘由,只是无端想起幼时第一次在思过崖面壁,陵越便像这般坐在外头,捧读一卷经书,陪自己熬过漫漫长夜。

    “师兄……”他在心里低声唤道。这数日来的疲乏如潮水般漫过全身,他安然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百里屠苏自浅梦中醒转,依稀看见一团浅绯色的雾,像那年山中透骨生艳的红梅。

    他心中一动,睁开眼来,原来却是铜盆中的火光在跃动,将一方山洞映得温暖明亮。而陵越就守着火盆坐在那里,一手搭在膝上,一手随意拨动燃烧着的枯枝,神情异常沉默。屠苏将身体撑起些许,披在肩头的长裳就滑落了下去,深紫颜色,是陵越的旧衣。

    陵越的衣襟上隐约残有沉檀和白雪的气味,清淡悠远,是流年深梦里萦绕不去的记忆。

    他刚有动静,陵越便抬眸看了过来,目光在他面上稍作停留,眉心渐渐舒展开来。没有问他为何在此睡着,没有谈及解封之事,只是状若寻常地道:“醒了?”

    “……”屠苏心绪杂乱无章,不知说什么好,只将气息略作调息。那件旧衣被他握在手里,袖口有些褪色,每一线针脚却无不干净而妥帖。片刻后他翻身下了石床,将衣裳递至陵越手边,低声道:“多谢师兄。”

    陵越将手中松枝丢进火盆,接过沾染了他体温的衣裳,重又穿回身上,摇摇头,仿佛是在叹气,“崖上风雪大,你尚有要事在身,倘若不慎受了风寒,岂不误事。”

    屠苏悄然握紧了手掌,淡声道:“无妨,不会再有下次。”

    陵越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只拂衣起身向山洞外走去。屠苏暗自定了定神,举步跟上,方踏出山洞,皓月清光就当头洒落下来,照彻遍地积雪,冷风透衣而入,砭人肌骨。

    他们在崖边并肩而立,头顶苍穹辽阔,远望处青山迢递,层云万里。

    这场沉默的告别本该止于暮色里的展剑坛上。孤崖上的不期而遇,是命运善意的馈赠,亦是从时光间隙里偷得的一点温存。

    良久,陵越低声道:“回去休息吧。”

    屠苏这才恍惚回过神来,转头看向陵越侧脸,一开口,便呵出一小段白雾,袅袅消散在夜色中。“我想在此多留片刻。”屠苏道。

    陵越不再多言,只微微颔首,转过身去。错肩而过的一刹那似乎格外的漫长,风雪不再呼啸,周遭安静得像是一场梦。衣袂轻擦,一触即分,弹指光阴过后,便将各自踏上前路。终于,屠苏鬼使神差般抓住了陵越的肘弯,陵越脚步稍顿,侧目相顾,抬手覆上他的手背。

    突然间一朵冰花从枯枝上坠下,落在两人交握的手指间,溅得粉身碎骨。心底紧绷的那根弦倏地断了开来,顷刻间已是乾坤倒悬,江河倾覆,几度东海扬尘。

    他们用力扣住了对方的肩背,灼热的吻落在唇上,双双跌倒在雪地里,翻滚间掀起一阵又一阵的雪浪。

    没有人教过他们如何亲吻,紧贴的嘴唇只是一味的撕咬和纠缠,生涩,莽撞,比起亲吻更像较劲,比起缠绵更像侵吞。咬破了舌尖,尝到冰冷的血腥味,仍不甘退却,直欲抵入灵魂最深处,宁愿就此窒息。不懂如何倾诉,不懂怎样相拥,纵使知晓情之为何物,亦在这骤然来临的诀别面前感到束手无策。

    今日之前,不知何谓爱别离,何谓求不得。

    相识八载有余,是同门,是兄弟,是至亲,是彼此敬重的剑者。从未有过逾越之想,难分辨情之所起,万丈红尘里的爱欲照在他们身上,不过是此时的半川新雪,一天明月。

    一场初雪,人间秋叶凋尽,昆仑山上却已是天荒地老。

    这样过了许久,他们才渐渐平静下来,亲吻也变得轻缓而悠长,唇齿间浸满温柔,如二月里唤醒枝头新绿的那一抹春风。小心翼翼地分开,犹自气息急促,眼底神光却明澈如初,清晰镌刻着对方的模样。

    他们看着对方近在咫尺的眉目,没有人舍得将目光移开,不必再说些什么,连呼吸亦可忘却。陵越低下头,像呵护一朵花那般,轻轻吻了吻屠苏眉心的朱砂,继而拉他起身。

    此时长夜将尽,冷月依旧高挂中天,映照千山万壑。陵越看着屠苏,忽而淡淡一笑,他发梢沾满了雪珠,神态却依旧磊落俊朗,眼中波光澄净,似流过弱水三千。十指紧扣,带着屠苏一齐跪倒在地——

    “皇天后土,明月为鉴。”陵越朗声说道。

    屠苏心中猛然一震,眼角悄然发热,反手用力握住陵越的手掌,亦将这句话重复了一遍。两人对视一眼,并肩伏下身去,对着天地山川、明月白雪深深三拜。

    皇天在上,后土在下,皓月清风,俱为见证。

    再起身时东方已经浮白,百里屠苏抬头望了一眼,还未来得及叹息,双眸已被一只手掌轻轻遮住。他顺从地闭上了眼,任由陵越牵着自己的手,一同沿山路向下走去,脚下积雪深浅,身畔壁立千仞,他并无丝毫畏惧,反而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一程路,终究送到了尽头。陵越停下了步伐,慢慢将手松开,屠苏毫无犹疑地继续前行,握紧焚寂剑,迎向青山后渐起的初阳。雪已封山,道旁的梅花还未开,当初的少年早在风刀霜剑中长大,执剑涉入江湖,凭侠骨英风担一肩道义。待天光彻亮,他将去天墉祭坛解除封印,远赴命定的劫数,他将启程前往青龙镇,救沿海百姓于水火。

    一日心期千劫在……然诺重,君须记。

    ……

    百年前的种种排山倒海般在心中漫开,那段曾被忘川河水洗去的往事,此刻终于被再次的离别唤醒。记忆不再有缺失,睽违已久的心痛却猝然来袭,陵越死死按住胸口,用仅余的一丝神智维持着法阵的运转。

    皎皎明月,昭昭此心……原来他们早已拜过天地,许了三生……

    倘若……倘若旧事重演,苍生大义与至亲至爱,二者无法两全……

    “陵越公子,你还好吗?”红玉不知何时孤身上了玄台,双剑一收,轻飘飘落在陵越身边,不无担忧地问道。

    “……无妨。”陵越脸色异常苍白,额头沁满汗珠,嘴唇紧紧抿成一线。抬眼望去,天边那个黑色的漩涡中正自暗流涌动,赤红焰光骤起骤落,诛仙、伏魔二阵相互角力,各自爆发出了最大的威力,诸天星斗都急速旋转起来。陵越心知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当下深深吸了一口气,闭目端坐,双手结印,周身浩然剑意化作一道白光汇入阵眼之中。

    又过了许久,诛仙阵的余威逐渐泯灭,被七星伏魔阵法压制下去。此时,苍穹上倏然传来铮铮剑鸣之声,震彻神州大地每一个角落,火红烈焰自漩涡中央席卷开来,将漫天阴霾焚烧殆尽。

    虚空中兀地绽开一道入口。红玉心下一凛,随即听得耳畔裂帛声响,陵越已足踏长剑掠上九天,抢在入口消失之际纵身跃入了阵中。

    ☆、宁同万死碎绮翼

    “你……当真要取吾性命?”

    虚空中杀阵仍自运转,举目唯见白日陆沉,沧海横流。青色角龙盘踞在浮云之巅,长尾尚插着半截羽箭,居高临下地看着孤身仗剑的玄衣青年,一张口便是雷声轰鸣,语气却不无悲哀之意。

    百里屠苏仰头与之对视,抬手擦去唇角血迹,长剑一挥,冷然道:“只因心中私怨,便不惜倒行逆施,涂炭生灵,今日即便将你诛于剑下,亦不足以告罪苍生。”

    角龙一双深青眼瞳遽然收缩,片刻后缓缓道:“吾对你一再容让,不过是顾念旧人,虽知你并非太子长琴,终究……不愿杀你。然而你既有太子长琴的一半仙魂,他的诸般过往你应能感同身受,却为何对天界所为无动于衷?”

    “‘获罪于天,无所禘也’?‘寡亲缘情缘,轮回往生,皆为孤独之命’?”屠苏微微摇头,极轻地叹了口气。

    “我曾一度为心魔困扰,也曾心生愤懑,所幸得遇恩师,才不致身陷万劫不复之境。”百里屠苏目光清明,朗声道,“我并非太子长琴。如今千年已过,世殊时异,即便是他的另一半魂魄,应也不复昔日心境。”

    郁璘闻言猛然一怔,沉声道:“长琴的另一半魂魄?现在何处?”

    陈年往事,屠苏并无兴趣一一相告,经过先前的短暂调息,心口紊乱的真气平复了些许,当下清喝一声,提剑再次纵身而上。郁璘尚在苦苦思索,一时分神,被剑锋深深刺中了肋下,不由痛呼一声,长尾疾扫,屠苏连连后跃迅速闪避,却仍旧被那澎湃气劲击中后背,只觉气海翻腾如沸,喉间泛起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你!别以为你有长琴的半魂,吾便不会杀你!”郁璘怒不可遏道。屠苏冷眼相对,丝毫不为所动,面前这头角龙已浑身嗜血气息,全无半分上古圣兽应有的气度。

    正在此时,金芒陡然暴涨,却是后羿射日弓所射出的那枝羽箭发出尖锐啸声,径直刺穿了角龙的尾骨,似流星般堕入虚空。一蓬血光喷薄而出,角龙嘶声长吼。

    郁璘受此重创,仅余的一线理智终于消失殆尽,口中咆哮不止,腾身曳尾之际雷电骤落如雨,反倒催出它体内所有至邪之力。屠苏使出全力亦只能勉强招架,险象环生,而诛仙阵受其感应,再度运转起来,且威力比先前更甚。

    百里屠苏修习道家清正内功,身处此邪阵之中难免处处受制,他心知若再拖上一时三刻,全身功力不免尽数流失。忽而想到焚寂剑正是被郁璘窃取,用以助阵,当下双拳紧握,深深吸气,强行催动体内所有煞气,转瞬间眉心朱砂殷红如血,身周腾起一团黑雾,剑意凌厉,整个人浑似脱胎换骨了一般。

    混沌的浓雾中突然透出一点红光,幽微深艳,像是黑夜里绽放的一朵碎火,随即那红光越发耀眼,明晃晃映亮了半幅天幕。屠苏睁开双目,神情冰冷,眼底遍染赤光,左手平平向前伸出,只听远处铮然一声长鸣,那抹焰光撕裂无边黑暗直堕而下,稳稳落在屠苏手心。

    ——赫然便是上古凶剑之一的焚寂剑!

    百里屠苏手握双剑,抬起头与角龙静静对视,周身煞气一触即发,神色却异常淡漠。电光石火之间,他已在心底作出抉择。他体内焚寂剑灵与剑身相互感应,贯通一气,激发出了所有凶煞之力,剑身上的远古刻纹悉数亮起,令人望而生畏。角龙自云端俯冲而下,虚空中骤然一片昏晦,四下里飞沙走石,雷霆震怒,飓风席卷而来,似要吞噬一切。屠苏毫不迟疑飞身迎上,整个人化作一道金红色的火光,斩破了阴霾和混沌,剑锋所指之处竟是所向披靡。

    这一招名叫焚焰血戮,是他十五岁那年师尊亲手所授,是殊死相搏、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招法,正如利剑锋芒太过,伤人之余,自损亦深。当时师尊曾严厉告诫万不可轻掷性命,妄用此招,谁料一年之后他便私逃下山,而此生唯一一次出此绝招,便是在蓬莱宫殿与欧阳少恭对决,不惜玉石俱焚之时。

    眼下孤身迎敌,无一同伴在侧,凶险无疑更胜当日,然而既攸关天下苍生,他唯有孤注一掷。

    龙吟声震荡天地,劫焰势成燎原,短短片刻的交锋过后,虚空中陡然间变得十分安静,听不见一丝声音,仿佛上古鸿蒙未开,阴阳尚未分晓之时。突然间,一束明光撕开了无边黑暗,现出头顶万千流云,百里屠苏将焚寂剑回手一拖,自下而上斜斜划过龙颈,黑红色的血珠纷纷扬扬洒落下来。

    “你败了。”百里屠苏冷冷道。

    这一剑去势未消,焚寂脱手飞出,他握紧了拂苍云,如一只折翼的火凤向着大地坠落。

    那凶戾无比的一招已让他耗尽所有气力,煞气反噬,五内俱伤,再也无力支持自身。沉重的倦意漫涌而来,屠苏合眼之前,看见角龙仰天长嘶,发出痛苦不甘的□□声。

    龙颈下那片赤金色的逆麟被击得粉碎,露出缓缓起搏的心脏,鲜血自创口中狂涌出来,片刻后,角龙身上所有鳞片开始脱落,剥离血肉,上古异兽一身坚不可摧的盾甲瞬间已不复存在。角龙低声鸣泣着,庞大的龙身在瞬间崩塌,龙魂化作万千光点飞逝,于虚空中汇成一个孤单的身影。

    那是少年时的郁璘。彼时尚为水虺,初初可化作人形,身躯孱弱,一头乱发肆意散着,露出一对珊瑚双角。它站在暗无天日的旷野中,四顾茫然,倔强的小脸上露出些独属于这个年纪的天真,忽然有一只温暖的手将它牵住,它侧过头,一袭纤尘不染的白衣便映入眼帘,成为照彻生命最初的光亮。它忘记了抗拒,任由那位擅弹琴曲的仙人带着他走出黑暗,走入一片山光水色中。

    榣山水湄,郁璘度过了此生最平静安乐的一段时光。仙人自有挚友,与它不过点头之交,甚少攀谈,而它想是孤独惯了,也并未奢求更多,终日勤奋修炼之余,便隔着一层清澈水波遥遥相望。

    看着暮春飞花时节,太子长琴端坐树下怡然抚弦,悠缓琴声自他修长的指端潺潺流淌,悭臾倚在他脚边听得醺然如醉。看着初夏遍野浓翠,太子长琴轻衫缓带 在岸边闲读书卷,悭臾在湖里游来游去,有意打起一朵朵水花,引得长琴无奈微笑。看着秋霜落木之中,悭臾于水底潜心修炼,太子长琴则在岸上抚琴相伴,偶尔兴之所起,便幻出长剑舞动几招,白衣身影翩若惊鸿。看着冬雪皑皑之时,悭臾缩在太子长琴怀中,困得不省人事,一仙一虺就这样相互依偎着浅浅睡去……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而这片山水所承载的,都是太子长琴和悭臾的回忆,除却琴音之外,听到最多的便是悭臾那一句掷地有声的——

    “等到有一天,我修炼成了通天彻地的应龙,就让你坐在我的龙角旁边吧,乘奔御风,看尽山河风光。”

    “山中不知岁月,待得久了心如沉水,弹琴奏乐本是为了怡情,但若无你陪伴,未免也太过孤单,何来报答之说?”

    “不过你的话我记下了,纵然悭臾尚有数千年方能修为应龙,今日之约永远不变。”

    那时的郁璘,自始至终只是个旁观者,因身处化外,心念单纯,不懂何为贪嗔痴,心底只有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钦羡,因天长日久而根深蒂固。直到悭臾在不周山闯下大祸,太子长琴被贬入轮回,它对着空荡荡的榣山,一夜之间生出无边恨意。

    世间凡有灵者,都难逃七情六欲,难避尘心凡念,它亲眼看着悭臾被赤水女子献收为坐骑,永失自由,纵心有挂念也无计可施,又辗转得知太子长琴被缚魂之事,一腔恨意自此酿成了噬心毒火,终致今时今日……

    “我……我不甘心……”生命已然流失殆尽,双眼沉沉阖上,不知何处却拂来一阵清风,仿佛又回到了那里……

    虚空幻境化作昔年的榣山,远山含翠,秋水横波,恰是春光正好时。百里屠苏强睁开一线眼帘,感到身体正向着天地尽头坠落,永无止境一般,耳畔听不见半点声响,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却都从指缝间簌簌流失。

    传闻渤海之东有一深渊名为归墟,身处其中,感觉不到任何事物,光阴流逝、天地变迁,什么都不会有,只余下永恒黑暗的禁锢。

    不,不能就死在这里……还有人在等他……

    百年前已然失约一回,如今再世相逢,怎能够重蹈覆辙……

    “我一定……要回去!”百里屠苏攥紧双手,任由剑刃割裂肌肤,鲜血顺着手臂蜿蜒流下,骤然袭来的疼痛使他意识清明了少许。他深深吸气,强行聚敛体内残余的真气,意欲突破这方幻境的束缚。

    正当此时,一抹冰蓝色的剑光破开漫天流云,从青山碧水深处迎面而来,屠苏心中一动,下一瞬已被人稳稳拥入怀中,止住他下堕之势。胸膛温热,手臂坚实有力,剑眉星目是最熟稔模样,衣襟上有沉檀和白雪的气味。

    “……”眼前骤然模糊一片,如同隔了一层水雾,屠苏不敢置信地抬起手,指尖触及对方眉眼,留下一道淡淡的血痕。“师兄……我不是在做梦吧?”屠苏低声说道,近乎贪恋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容颜。

    “不是做梦。”陵越眼眶微微发红,唇畔却含着笑意,他抓住屠苏无力的手,让他的掌心真真切切贴在自己颊上,“我来迟了,抱歉。”

    “不……”屠苏下意识地摇头,一句话还未出口,陵越已低下头将他吻住,一口真气透过相贴的嘴唇源源不断向他渡来。

    虚空中静谧无声,那一刻却仿佛有十亿洪钟震响,万朵清莲绽放。呼吸交错,唇舌相贴,难分难舍,极尽缠绵之意,又似带了些微苦涩,这一吻隔了百年光阴,跋涉过千山万水,他们都已等得太久太久。屠苏伸手扣住陵越的后颈,更加用力地迎了上去。

    两人就这样彼此拥吻着缓缓落下,不知过了多久,方才脱力一般双双跌跪在地。

    “屠苏,抱歉……”陵越压抑着急促的气息,在屠苏耳边轻声说道。

    这句低语深情宛然,其中隐痛令屠苏心头一紧,不由得紧紧抱住了陵越的肩背,“不,你何曾亏欠过我……”

    陵越摇了摇头,慢慢松开怀抱,两手扶住屠苏的肩膀,与他四目相对。陵越眉骨和鬓角都沾染了血迹,模样却依旧俊朗,一双眼沉如墨玉,眸光比天上的星辰还要明亮。他瞬也不瞬地看着屠苏,一字字说道——

    “皇天后土,明月为鉴。”

    百里屠苏浑身重重一震,随即像是被定住一般,几乎忘记了怎样呼吸。半晌,他才艰难地张开口,声音哽在喉头,几乎语不成调:“你说……什么?”

    “我都想起来了。”陵越低声道,“那夜我说过,今生今世,来生来世……纵是天涯海角,黄泉碧落,我一定会找到你。”

    “山河万里,不会留你孤身一人。”

    “今日之心,永不相负。”

    话音刚落,屠苏已鼻头一酸,情不自禁地紧紧将陵越抱住,下颔用力抵在他的肩头,心中千言万语不知如何开口。陵越侧过头,在他耳背上轻轻一吻,嘴唇顺势向下,沿着冰凉的脖颈一路来到唇边。

    陵越停下了动作,屠苏睁开眼,眼中蒙着薄薄雾气,却掩不住满腔热切的渴盼。陵越与他额头相抵,淡淡一笑,而后慢慢地吻住了他泛白的唇。两人不约而同在心底发出一声喟叹,屠苏双手勾住陵越的后颈,放任自己向后倒去。

    拂苍云和袖白雪摔落在草叶间,剑身相撞,叩出清越悠长的回响。

    在这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幻境中,两人交颈相拥,指尖相缠,身体近得再无一丝罅隙,仍是不愿放手,不忍分开。天地空旷而寂静,只听见彼此乱无章法的心跳声,胜似一切,虚空中陡然开出许多花来,瑰丽馨香,如潮水般向着远处蔓延,弹指间,这场花事便已开到极盛。

    温热的触觉印上颈侧,屠苏眼睫轻颤,难以自抑地仰起了头,将全身要害毫无保留尽数奉上。陵越一手托住他的后脑,一手与他十指相扣,顺着肌肤下淡青色的血脉一路吻下去,吻出一朵又一朵深深浅浅的红花。

    衣裳早在耳鬓厮磨间被一件件褪去,在身下流水一般摊开来,深红和靛蓝色的腰带纠缠着落在一旁,乌黑的发辫拖在腰腹间,发尾散乱,被汗水重重浸湿。陵越撑起上身,目光专注地落在屠苏面上,看他眼中倒映着自己的影,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情思。

    这是他等待一生之人,也曾是昆仑山风都吹不断的执念,忘川河水也洗不净的前缘——是他的红尘。

    陵越右胸有一条斜长的胎记,与前世的焚寂剑伤一般无二,屠苏抬手轻轻抚上去,心中百味陈杂,陵越并未避开,只低头在他眉间轻轻一吻。一滴汗水顺着陵越的下颔滚落,被屠苏卷入口中,情火就此燃遍全身,一发不可收拾,两人相拥着摔进了暖香深处。

    被进入的时候屠苏用力咬住牙关,手指绞紧了铺在身下的衣衫,只溢出几声粗重的喘息,陵越眉头深蹙,显也感到不适,却并未因此停下,只默默无言地包住了屠苏的手背。两人都觉得痛,然而相互占有的欲念太过强烈,无暇温存,亦无暇从容,仿佛唯有这样的痛楚方能印证一切。

    爱是真,欲是真。思念是真,失而复得是真。眼前的人也是真。

    他与他心意相通,素有默契,未想却连身体也可如此契合。没多久疼痛渐消,取而代之的是汹涌而来的快感,流遍四肢百骸,蚀骨难言。陵越的肩头布满汗珠,湿滑而滚烫,屠苏攀附的手渐渐失去力气,半闭着眼,在情潮中起起伏伏。两人散落的长发交织在一起,再也分辨不出彼此。

    相思已入骨,情一往而深。苍天后土,四方诸神,俱为见证。

    不知过了多久,这场□□才终于结束,幻境里的繁花已然开谢了一回。

    屠苏靠在陵越肩上,仍自喘息难平,陵越捡起丢落在一旁的衣裳,盖住他汗湿的脊背,惯常执剑的手指穿过乌发,将散乱的长辫重新束好。

    待气息平复,屠苏挣扎着撑起上身,却觉腰间一阵酸软,手臂一滑再度倾倒下去。陵越适时地伸手揽住他,问道:“还好吗?”

    “……无妨。”屠苏低声答道,耳廓已悄然红透,又见周遭虽仍是榣山景象,却已是春光消散,渐入秋凉。心底倏然一沉,便将郁璘身亡之事简略告知陵越,又道:“四周并无生门,不知如何才能出去。”

    陵越微微摇头,道:“这个幻境因诛仙阵而起,乃是郁璘心念所化,它既已身死,再过一时三刻魂魄必将归于天地,届时幻境便不攻自破。”

    屠苏闻言点了点头,道:“我也正作此想。”陵越拍拍他的手背,温声道:“等等便是。你也累了,先休息片刻。”

    “好。”屠苏依言闭上了眼,浓重的疲意漫过全身,他无力多想,沉沉睡去。

    深睡许久,忽然听见有人在耳边急促唤自己的名,依稀是陵越的声音,他想睁开眼,谁料梦境深处似是生出许多藤蔓,将意识向着深渊中拖曳,他蓦地一惊,强敛心神,挣脱时已是满头冷汗。

    “师兄,我……”屠苏尚不知发生何事,只下意识地抓住陵越的手。

    陵越见他清醒,似乎松了一口气,眉间忧色却未淡去,他松开搭在屠苏脉搏上的手,迅速替两人穿好衣裳,拾起佩剑,拉着屠苏起身,“情况有变,需尽快设法离开此地——”然而话刚出口,屠苏却双膝一软,歪倒在他身上。

    “怎会如此?”屠苏这才惊觉丹田内空空如也,周身灵气仿佛正在一点点流失,顿时面色骤白。

    “你的灵力很弱,先别说话。”头顶飘起了绵绵细雪,陵越看了一眼,不由分说将人负在背上,大步向前走去,“我们都猜错了。从一开始,这已是诛灭之阵,会吞噬其中所有生灵,随着阵法一同湮灭。”

    屠苏闻言心头一沉,只见幻境中的山水已非先时模样,转眼间木叶落尽,雪覆冰封,正是万物凋敝之象。这是洪荒以来三界中第一杀阵,一介凡人之身如何破得,屠苏灵力失了大半,渐感不支,只低声问道:“可有办法?”

    “尚不清楚。不过,你看——”陵越沉声说着,抬手向前一指。面前是一望无际的虚空,幻境濒临毁灭,脚下却凭空出现了一条长路,延伸向迢遥的远方,那里隐约有着光亮,像是一道生门。“莫非是……”屠苏道。

    “许是一线生机。”陵越手握长剑,脚步陷在雪中,踩出深深足印,不觉间已渐行渐缓。

    屠苏浑身虚弱无力,却也察觉有异,轻声道:“先放我下来……我不愿拖累于你……”

    “休要胡言,我怎能弃你不顾。”陵越冷声斥道。谁知又走出几步,他忽地胸口一窒,幸而及时将长剑在地上一杵,才不致令两人双双摔倒。屠苏见他脸色苍白,鬓边冷汗涔涔,忙道:“师兄,放我下来……或许还能留得一人性命……”

    陵越缓缓摇头,道:“不必多说,我心意已决。今日若换作是你,可愿舍我独活?”

    屠苏心中豁然通透,顷刻间便已释然,他一缕魂息曾历遍生关死劫,勘得破天意,只勘不破情义二字。对陵越而言,又何尝不是如此?“我明白了。”屠苏无声一笑,叹息般说道。

    冰雪如刀,将一切生命无情扼杀,白茫茫荒野上空无一物,每跨出一步,身后足印即刻便被抹平。陵越越走越慢,到后来几乎寸步难行。

    屠苏静静伏在陵越背上,看着他深锁的眉头,忽然想起一些年少旧事,“幼时被罚面壁,身染风寒……师兄也像这样背着我……一觉醒来,就到家了。”

    陵越勉力一笑,摇头道:“你长大了,师兄背不动你。”

    长路尽头的光亮逐渐开始黯淡,屠苏闭目一叹:“真的出不去了。”陵越终于停下脚步,伫立在风雪中,却什么也没说。

    “师兄,你也累了……不走了,好不好……”

    “……好,不走了。”陵越将他从背上放下来,长长舒了口气,两人彼此依偎着坐在雪地里。

    体内灵力所剩无几,单衣难御严寒,雪风刮在身上犹如钢刀一般,屠苏双手轻颤,嘴唇冻得发白。“倘若可以,师兄……真想和你再回一次思过崖,回一次乌蒙灵谷……漠北江南,山川万里……”屠苏闭着眼靠在陵越肩头,断断续续道。

    陵越揽住他的肩膀,两只同样冰冷僵硬的手紧紧交扣在一起,“我答应你……一定会有那么一天。”

    “阵法就要散了……”百里屠苏道。

    陵越抬头望向天际,只见雪花浩浩荡荡洒落下来,在两人头上积起一层白霜,忽而心中一动,笑道:“如此,你我也算白头偕老。”

    屠苏听见了,唇角亦牵起一抹微笑,不知想到了什么,那笑意竟十分安静悠远。他披着满身薄雪靠在陵越怀中,像是寻到了毕生的归依,终于坠入一场好梦,天地皆已远去,他再也无力睁开双眼。陵越低下头,在屠苏发顶轻轻一吻,无声阖上双目。

    榣山的春光已经凋谢,大雪以摧枯拉朽之势将一切掩埋。却有一滴泪水悄然滑下,自两人交握的指缝间蜿蜒淌落,溅在冰雪之上。

    那一瞬,虚空中天音奏响,冰雪中开出繁花,幻境陡然坍塌殆尽,化作无数流光飞散开去。

    ☆、情至深处无怨尤

    诛仙阵灭,昆仑之祸就此平息,陵越和百里屠苏却全无踪影。待紫胤循着诛仙阵消逝的迹象找到他二人时,已是三日之后。

    北荒之隅,不周山下,风起天末,万物萧杀。群龙盘踞的不周山主峰上雷云漫卷,强大的灵力壁障阻绝着一切生灵的靠近,山脚下环绕着黑色砂砾汇成的乌海,苍白龙骨横亘其上。陵越和屠苏就栖身于乌海附近一处山坳中,其时北荒已经开春,碧油油的野草自砂石间隙里顽强地生长出来,在身畔起伏成一波绿色的细浪,两人紧紧相偎,头靠着头,仿佛正在做一场恬美的长梦。

    红玉随在紫胤真人身后,远远看到这一幕不由暗自心惊,轻声道:“苦寻许久,不想竟是在此……主人?”

    紫胤默然不语,走上前去伸手虚按二人头顶,片刻后,方眉头舒展略一颔首,道:“尚有一息未绝。”

    “真是万幸。”红玉松了口气,“诛仙阵威势足可毁天灭地,虽被破去,两位公子身处阵中也实为凶险,所幸吉人自有天相。”

    紫胤以自身法力护住二人真元,负手而立,垂目看着这两个徒弟,忽而沉沉叹了口气,“陵越体内灵力尽失,却并无大碍,静养一段时日便可。只是……屠苏身中煞气原不稳固,经此寂灭之阵,命魂已经开始枯竭。”

    “……!”红玉不禁心中一凛,倒吸了一口凉气,“主人的意思是,太子长琴的魂魄正在消亡?”

    “亦可说是焚寂剑灵被毁。”紫胤转过身去,看着远处直插云霄的不周山,“举凡世间生灵,其命魂都有寿限,随着轮回转世而来往于三界六道之中,直至油尽灯枯。屠苏的命魂来源于仙界,曾被强行分离,遭焚寂长久禁锢,又经历过血涂之阵,本已耗损极大。重生之术虽可令魂魄归位,终究无法使命魂之力回复如初。”

    红玉见闻广博,当下已听得明白,便道:“即是说,命魂寿数耗尽,便会彻底消散于天地之间,无法再入轮回……”

    紫胤并未说什么,只是无声一叹,红玉抬眸看去,只见他神情依旧清冷,眉宇间却依稀有不忍之色。紫胤早年修成仙身,无所欲,无所执,红玉伴他左右数百年,深知他若于世间还有什么放不下的牵挂,便是这份亲如父子的师徒情谊。

    “生死之事,或许就连不周山上的神龙钟鼓,也无法真正参透吧。”红玉轻声叹道。

    黑暗深处,陵越做了一个奇异的梦。

    他梦见太古之初,盘古开辟鸿蒙,世间清浊二气、阴阳五行自此分离,衔烛之龙睁开双目,光阴的潮汐开始缓慢流转。盘古于天地之间屹立万年,终于衰老不支,巨大的身躯轰然倒下,垂死时其气化成风云,声为雷霆,四肢五体为四极五岳……

    而盘古吐出的最后一口清气,于神州大地上孕育出上古三皇,伏羲,女娲和神农。

    一日,一束幽火自天边落下,现出皎洁如玉的窈窕身姿,人身蛇尾,轻纱覆体,正是地皇女娲。女娲游走在莽莽荒原,眼见山川连绵江河奔流,四处散布着飞鸟虫鱼、珍奇异兽,却无不是蒙昧无知,女娲忽然觉得这锦绣河山似是过于枯寂无聊,转身间看到自己投在长流河上的影,兀地心生一念。

    女娲仿照着自己的模样,以黄土捏成人形,造出四肢躯干和血肉骨骼,往四方诸神处讨得源金、源木、源水、源火、源土等五行之力,铸成了三魂七魄。最后,女娲来到不周山,借来一点创世之火,将命魂点亮。

    长流河自众神所居的洪涯境流泻而下,灌溉神州四野,人类自此栖居于长流河畔,世代繁衍生息。

    梦境中,千年万载都只在须臾之间,桑田沧海不过转瞬,陵越最后看到的,便是创世火自不周山上飞出,在幽黯天色中划出明亮光弧,如碎星一般堕入北荒谯明山中。同时间,女娲掌心五色光华骤亮,主司轮回的第一个命魂就此苏醒,流转不息。

    ……

    “陵越公子,你可算是醒了。”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低唤,陵越缓缓睁开双眼,灼目的辉光迎面照来,他眉头一颤,脑中晕眩,恍然间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红玉本站在窗边,见陵越正挣扎起身,便走过来在他肩上轻轻一扶。视线逐渐清晰,陵越这才看清周遭情形,却是身处一间陈旧的木屋中,窗外遍布红岩,景色十分陌生。陵越抬手撑着隐隐作痛的额头,先前幻境中所历诸事一一在眼前闪现,不由得心底一沉,问道:“这是何处,我……怎会在此?”

    “这是北荒境内的谯明山,公子已昏迷了五天五夜。”红玉唇角含笑,一双妙目似可洞彻人心,“诛仙阵被破之后,你与百里公子皆下落不明,然而许是角龙身死,魂魄会归于不周山龙冢,主人循迹而来,终于在乌海附近找到了你们。”

    陵越点了点头,四顾一周,却未看见屠苏身影,“师弟怎么样了?”

    第6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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