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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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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聊斋]有姝 作者:风流书呆

    第4节

    几位闺秀人还站在车辕上,看见迎面扑来的粉色花瓣便先惊叹起来,直道不虚此行。

    大明皇朝民风开放,少男少女只要有仆妇相随就能结伴出游,但为了避嫌到底不敢靠得太近,各自占了一块空地闲谈。有姝被人架到王天佑身边,让他就此处盛景作一首诗。有姝听而不闻,也不去碰这些人带来的精致糕点,从怀里掏出两个冷透了的馒头小口小口啃食。

    受邀前来的都是王天佑的密友,更确切的说是狗腿子,于是便有人为了讨好王天佑对他大开嘲讽。王天佑当即发了火,言辞间对有姝极为回护。

    “上次甩袖而去是我的错,岂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我大明皇朝繁荣昌盛自然人才辈出,这原是好事,是我着相了。故此,今日我自罚三杯,向你赔罪。”他接过侍从递来的酒杯,冲少年举了举。

    先把我灌醉,再带我去爬山,事后推说我自个儿脚下不稳才摔入山崖,真是好算计。有姝心里门儿清,却也不惧,默默拿起酒杯连饮。

    “好,爽快!再来!”旁边几个狗腿子果然开始劝酒。

    有姝精神力强大,虽然不能施放体外,却能令大脑在任何情况下都保持清醒。莫说古代的酒度数不高,放不倒他,便是现代的高纯度蒸馏酒,也别想将他灌醉。是以,他来者不拒,连连畅饮,同时看向王天佑双肩。

    两只小鬼平白得了百年道行,那串佛珠便对他们不管用了。他们原打算将仇人整死,忽又觉得太便宜对方,便打算让他尝尝身败名裂的滋味。他们张开嘴,大口大口吐着怨气,黑色怨气丝丝缕缕钻入王天佑眼耳口鼻,化为无尽暴戾潜伏在脑髓中。被此等怨气沾染,心中深埋的肮脏欲望会被无限放大,无需鬼物或旁人推动,他自己就会把自己作死。

    渐渐的,王天佑双目开始爬满血丝,闲适悠然的表情也化为风雨欲来的紧绷。他不再关注有姝,而是频频朝闺秀那边看去,舌尖不时探出嘴唇,仿佛很饥渴。

    因四皇子储君之位十分稳固,京中勋贵大多是他的拥趸。而即将成为太子侧妃的王君夕自然也左右逢源,如鱼得水。此次在菩提寺礼佛的几户人家大多受王家邀请,要么是从属,要么是姻亲,关系极近。与王君夕同来的闺秀均唯她马首是瞻,但也有一名七八岁的小女孩地位十分超然,连王君夕都要捧着护着。

    她长相非常可爱,圆脸、大眼、樱桃小口,笑起来的样子无忧无虑很是明媚。王君夕时而帮她拿糕点,时而帮她擦嘴角,态度殷勤的过分。有姝听见旁人叫她郡主,想来与皇家,亦或四皇子颇有渊源。

    王天佑十一岁来的初精,情欲汹涌间难以自控,将身边年仅六岁的丫鬟奸污,从此便染上了虐童的嗜好。他注视的不是旁人,恰恰就是这位郡主。

    两只小鬼咯咯笑着,又往他脸上喷了一口浓黑怨气。偏在此时,闺秀们抛耍的绣球咕噜咕噜朝少年郎们滚去,小郡主年幼爱玩,并不劳动丫鬟,提着裙摆紧追不放,脸上满是雀跃之色。

    按照路径推算,绣球原本应该停留在一处凹地,离少年郎们还有一段距离。但坐在王天佑左肩的女童却飘了过去,将绣球一脚一脚踢到王天佑身边。

    王天佑捡起绣球,表情有些诡异。小郡主很快赶到,伸出白皙双手央求,“王家哥哥,快把绣球给我。”

    轻薄衣袖滑落,露出藕节般白皙的腕子,这身细皮嫩肉,这副明媚娇颜,非寻常人家可比。王天佑曾经不止一次肖想过金尊玉贵的名门幼女,而眼前这位无疑是极品中的极品。不知为何,他竟觉得满腔欲火无法压抑,猛然将小郡主拉入怀中凌虐……

    “哥哥,你在干什么!”旁人惊骇不已,不知作何反应,王君夕却已冲了过去。

    两只鬼童正是被她一手推入火海,又岂会放过她,飞到近前,连连口喷怨气。在这世间,能不被怨气侵蚀心智者,要么性格坚毅,要么胸怀无私,要么命格尊贵,要么精神力强大,而这些品质,王家兄妹一样不占。恰恰相反,他们原本就心性恶毒,手段龌龊,甫被怨气感染就露出原型。

    王君夕一面拉扯嚎哭尖叫的小郡主,一面大喊,“哥哥,这是贵妃娘娘的亲侄女,太子殿下的亲表妹,圣上御笔册封的安华郡主,你可万万动不得啊!”

    “滚开!”王天佑一脚将妹妹踹开,赤红着双眼道,“今儿我偏要尝尝名门幼女是什么滋味。你和母亲送来的那些贱民,我早就玩儿腻了!”

    安华小郡主被两人扯来扯去,惊痛之下差点晕厥。她的贴身丫鬟这才回神,扑上来抢夺。

    两只鬼童接连朝王家兄妹喷气,二人逐渐理智全失。王天佑抽出腰间的软鞭抽打妹妹,王君夕躲避之下将同样年仅七八岁的一名闺秀拉过来,尖叫道,“你快放了小郡主。你要名门幼女?行,把她拿去,她父亲虽只是末流小官,但对她也算千娇万宠,滋味定然不差。”

    她将大惊失色的幼女推入王天佑怀中,顺势夺过小郡主,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这位主儿深得萧贵妃和太子宠爱,便是掉一根头发二人也要心疼半天,哪里能让兄长欺辱了去。

    她自以为将此事处理的很妥帖,却不知言辞间早已暴露了许多隐秘。而那安华郡主从小来往于宫中,虽外表纯美,内里也不是善茬,今日受此奇耻大辱,早已把兄妹二人恨入骨髓,当即挣脱王君夕,扑入贴身丫鬟怀抱,哽咽道,“走,立刻回去!”

    王天佑得不到小郡主,便死死擒住妹妹推过来的幼女。这幼女不是别人,正是被他买通向有姝下毒手的方毅的嫡亲妹妹方芳。方毅到底有几分血性,扑过去捶打王天佑,试图救出妹妹。其余少年却反应不一,有的远远躲开,有的趁机溜走,还有的上前劝阻,唯独有姝坐在原地,一面小口小口啃馒头,一面欣赏这出闹剧。两只小鬼坐在他身边,捂着嘴咯咯直笑。

    今日的虎跳崖之行怕是不成了。思及此,他颇为遗憾地摇头。

    王天佑已深染怨气,狂性大发,七八个人一拥而上也擒不住他。眼见方毅将他捶得鼻青脸肿,遍体鳞伤,有姝才幽幽道,“用力勒绞他侧颈,十数息后他便会大脑缺氧晕厥过去。”

    一名心性沉稳的少年抱着试试看的心态依言而行,片刻后果真将王天佑制服。

    “走吧,回去了。”有姝咽下最后一口馒头,站起来发号施令。

    众人方寸大乱,竟对他言听计从,用腰带将王天佑五花大绑扔上马车,随即快速返程。闺秀们早在安华郡主离开时便跟随而去,唯独将王君夕留下。不得已,她只能与昏迷中的兄长同车。

    谁也没有注意到,兄妹二人佩戴的佛珠开始散发微光,将他们体内的怨气一一吸纳。但宝物往往有灵,若拥有者心思纯净,信仰虔诚,自然会大大激发其灵性;相反,则会将之侵蚀消磨,逐渐化为俗物。

    是故,怨气尚未吸完,原本光华流转的佛珠就变得干枯焦黑,仿佛被业火焚过。王君夕所染怨气比之兄长要少很多,在佛珠的庇佑下渐渐找回理智,想起之前的那场闹剧,想起自己与兄长的对话,不禁抱住脑袋失声痛哭。

    在场的人谁也不是傻子,还能猜不到内情?更有那安华郡主,乃萧贵妃亲手教养长大,什么龌龊事没见过,心里自然一清二楚。也不知她回去后会怎样编排自己与兄长。

    完了,完了!名声毁了,太子侧妃之位没了,还有可能受到萧贵妃、太子和皇上的惩治!这回真是把天都捅破了!思及此,她又是惊惧又是绝望,看见昏迷中的哥哥,忍不住疯狂捶打起来。

    有姝随便上了一辆马车,正细细回味方才那场闹剧。能与王天佑和王君夕混在一处的人,果真个个都不简单。几乎每个人背后都跟着一只厉鬼,尤其是安华郡主,小小年纪便已弄死三名丫鬟。这场劫难,也算她的报应。

    想到方才那群人凑在一处谈笑晏晏、春风得意,背后却群魔乱舞、鬼哭神嚎的场景,有姝由衷感叹道:贵圈好乱,还是主子身边最干净!

    然而,他却是忘了,姬长夜身边之所以干净并非他善良,而是恶鬼不敢招惹罢了。

    第23章 四十千

    因安华郡主早一步领着各家贵女回到菩提寺,寺内女眷对山中发生的一切或多或少已有耳闻。碍于名声,安华郡主的母亲不敢大肆声张,给各家送了礼,暗示他们莫要多口多舌,便立即收拾细软返家。

    此次礼佛王老夫人乃东道主,各家都是受她邀请而来,忽见萧贵妃的嫡亲嫂嫂连个招呼都不打就匆忙离去,她不免心生疑窦,立即遣人出去打听。不打听还好,一打听,简直有天塌地陷之感。

    “此事绝不可能!我的乖孙岂是那等狷狂浪荡之人!”老夫人虽嘴上不肯承认,内里却忐忑不安,带着脸色煞白、汲汲皇皇的林氏疾步前往寺门,想看看乖孙回来没有。

    一行人刚到,就见车队轰隆隆驶过来,一群少年郎接二连三跳下车,看见王家人既不行礼作揖,也不点头示意,似避蛇蝎般远远绕开了。有姝也混在人群中,定睛看那林氏,便见她背后附着着一团黑雾,忽而显出一张男子面孔,忽而又探出一颗女子头颅,不过几息竟变换了五六个鬼影,可见生平造了几多罪孽。

    有姝目不斜视的从她身边走过,引得她频频望过来,眼神怨毒。而她背后的黑雾却在两只鬼童的恐吓下瞬间消散,等少年走远了方重新凝聚。

    看见自家的马车,林氏顾不上探究众人诡异的表现,连忙快走几步掀开车帘,就见儿子被五花大绑地丢在角落,女儿不停痛哭,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一双儿女便是林氏的逆鳞,她一面让仆役将兄妹二人抱下来,一面揪住走在最后的,同样抱着自家妹妹的方毅,怒道,“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捆住我儿!”

    “捆他又如何?我还想宰了他!你甭找我的茬儿,还是好好想想该如何平息贵妃娘娘和太子殿下的怒火吧!”方毅年轻气盛,当即顶撞回去,趁林氏大骇之下挣脱钳制,匆忙跑了。他也有一肚子的委屈要回去说呢。安华郡主碰不得,他家妹妹就能随意践踏吗?王家把他方家当成了什么?猪狗?

    老夫人眼见众人避王家如蛇蝎,又见孙女边哭边唾骂兄长,越发感到不妙。难不成,孙儿果真欺辱了安华郡主?事情究竟是怎样发生的?

    未曾得到具体细节,她尚且还存着几分侥幸之心,让仆妇将孙女带入房中暗暗盘问,也好想些对策。王君夕知道母亲出身卑微,见识短浅,只懂争风吃醋,遇见大事便靠不住,自己闺誉受损,婚事也有可能取消,唯有出身高门的老夫人能为自己斡旋一二,便一五一十说了。

    王老夫人顿时有如五雷轰顶,肝胆俱裂,戳着孙女额头直骂孽畜。什么绝世神童、京城三少,原来竟是个色中饿鬼,现如今还被扒了人皮露出原形,欺凌到皇家头上去了。该如何善了?该如何善了啊?

    王老夫人扶着额头慢慢倒下,晕死前勉力吩咐,“快,快去给老太爷和老爷送信!”

    王家人好一阵兵荒马乱,有姝却优哉游哉地跑到厨房,向火头僧要了两个热馒头。

    他这里只顾着吃,与卫世子对弈的姬长夜却时时感到心神不宁,虽阿大递了信,说潜在有姝身边去了后山,绝不会让他出事,但只要一想到他与王天佑待在一处,脑海中便会止不住浮现各种惊险画面。

    “啪嗒”一声脆响,他扔掉手中的棋子,沉声询问,“后山似乎有一断崖名为虎跳崖,地势十分险峻?”

    “正是,听说每年都会摔死几个人。”卫世子不明所以。

    姬长夜心脏狠狠一颤,猛然站起身往外走,因动作太过急迫,将棋盘都掀翻了。被黑白棋子淋了一身的卫世子连忙追过去,询问他出了何事。

    姬长夜不答,只管叫阿二备马,刚行至院门口,就见有姝溜溜达达地走了过来。

    “主子……”少年面无表情,腮侧却显出两个小小的酒窝,看上去十分乖巧可爱。他快走两步,展开双臂,像只归巢的雏鸟。

    姬长夜高悬的心轰然落地,动作略为粗鲁的将他扯到身边,上上下下摸索,看见他胸前似少女一般高高隆起两团,表情又是一变。卫世子也非常惊奇,连忙撇开目光,尴尬道,“原来有姝竟是女扮男装,之前本世子多有唐突,还请见谅。”有姝、有姝,难怪总觉得这名字女气,长相也太过秀丽了些。

    有姝额角微微抽搐,探入衣襟,将藏在怀里的两个大白馒头取出来。随行左右的两只小鬼笑倒在地,卫世子面色变来变去,终是以拳抵唇,免得自己失礼,然而还是有“噗嗤噗嗤”的声响从嘴角泄出。

    姬长夜却怎么也笑不出来,用力将少年搂入怀中,训斥道,“明知王天佑对你不怀好意,为何还要与他出去?我的有姝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蠢钝?”

    “我……”刚起了个头,有姝便意识到不能把两只小鬼的存在泄露出去,只得老实认错,并且保证下不为列。

    姬长夜这才安心,眼见少年舒舒服服的窝在自己怀中,用毛茸茸的脑袋磨蹭自己胸膛,满脸都是浓浓的眷恋之色,便又开始后悔。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要疏远有姝,让他学会独立,却为何在他离开的短短一个时辰内就频频感到坐如针扎、芒刺在背?若是一味宠着他,护着他,将他纳入羽翼之下遮风挡雨,他对自己的情感非但不会消磨,只会愈加深沉。届时,当自己离开,他该如何自处?又该如何娶妻生子?

    所以,为了有姝的幸福安康,你该放手了!他如是告诫自己,然后轻轻推开少年,故作淡然道,“好了,既知道错了,下回便该避开居心叵测之人。你若是不站在危墙下,又何来坍塌之祸?”

    有姝一面应诺一面将馒头重新塞入怀中,免得热气消散。

    卫世子也不过问少年与王天佑的恩怨,只看着他笑。少年时而灵性,时而乖巧,时而又蠢蠢呆呆,但不管何种样貌,都那般招人喜欢,难怪冷情如姬长夜也甘愿为他操碎了心。

    姬长夜瞥见好友宠溺的表情,窒闷感再次袭上心头。他定了定神,正准备把有姝打发走,有姝却在两个小鬼的怂恿下先行告辞。

    “主子,我出去玩了,饭点再回来,若是过了饭点还不见我,你就自个儿先吃。我这里有储备粮。”少年拍了拍鼓胀的胸口便头也不回的离开。

    看见他渐行渐远地背影,姬长夜脸色青白变幻,终是看向卫世子,强笑道,“孩子长大了,玩心也重了。”

    “这个年龄的孩子都是如此,若被拘得久了,一旦放出去便似断线风筝,又似乳燕投林,一去不返。你呀,正该让他松快松快,别管得太严。”卫世子语重心长的告诫好友。

    姬长夜反复咀嚼“一去不返”四个字,连最为坚固的温和假面都戴不住了,黑沉双眸溢满苦涩,嘴角也抿成一条严苛的直线。若是彻底放手,有姝果真会离开?想起总爱赖在自己身边的孩子,他摇了摇头……紧接着又摇了摇头。

    有姝在两只小鬼的指引下爬上生长在院墙边的一棵大树,透过浓密枝叶往墙外看,正是王家人居住的院子。院内人头攒动,挤挤搡搡,还不时传来谩骂声,似乎正爆发一场冲突。

    推搡的两拨人你来我往闹了许久,才见王老夫人在林氏的搀扶下缓缓走出,手里捏着两串焦黑佛珠,言之凿凿地道,“你若不信,便把这佛珠拿去给玄明大师查验,看看老生是否说谎。我孙儿之所以发狂并非故意为之,而是中了邪!我已与玄明大师商议好,明日午时为他诵经驱邪。贵妃娘娘和太子殿下那里,我儿也已前去请罪并解释缘由,你们若心存疑虑,明日自可去道场旁观。”

    一直谩骂不休的中年妇女越众而出,将那两串佛珠接过来看了看,闻了闻。佛珠已烧得焦黑,并伴有一股恶臭,拿在手里只觉一缕寒气顺着掌心的穴道钻入体内,似有侵占之意。中年妇女,也就是方毅和方芳的母亲,原以为王家人是在胡诌,见此情景才悚然一惊,不免信了七八分。

    她像是被烫了手一般将佛珠扔开,冷笑道,“那么我明日再来,且看看玄明法师怎么个说法。”

    王老夫人亲自将她送到门口,等一行人走远才看向林氏,吩咐道,“一串佛珠留下做法,一串佛珠送入太子府,叫太子殿下请个高人看看,以证我孙子、孙女清白。”好在有鬼神背锅,王家这回总不至伤筋动骨。

    “玄明法师很厉害?”看到这里,有姝在脑内与小鬼们沟通。

    “很厉害,比之藏北活佛也不差多少。”鬼童露出惊恐的神色,继续道,“顺着佛珠上的怨气,他轻而易举就能找到我们。”

    有姝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一个馒头,掰成两半,咬破指尖各滴了一滴血,安慰道,“不怕,吃点东西压压惊。”

    两只小鬼立刻欢喜起来,接过馒头大口咀嚼,含糊道,“玄明法师再厉害也比不过大人,更比不过大人的主子。”

    “嗯,主子自是天下无敌。”有姝深有同感,忍不住挤了挤腮边的小酒窝。

    第24章 四十千

    没了热闹可看,有姝顺着树枝往下滑,刚落到地面,就觉一股阴风从脑后袭来,自是那久未现身的厉鬼。有姝既不像往日那般仓惶躲避,也不大声呼救,反倒转过身直面黑雾。

    黑雾中探出的两只利爪刚掐上他脖颈就发出“嘶嘶”声,仿佛肉掌按在了滚烫烧红的铁板上,立时烤得焦黑,并燃起紫色火焰。

    “啊啊啊!”黑雾瞬间散去,露出青面獠牙的讨债鬼,他甩着两只手退开几步,惨嚎不断,火焰由掌心蔓延至手臂,寸寸烧焦又寸寸化为灰烬。

    有姝老神在在的站在原地,欣赏对方狼狈不堪的模样。原本玉雪可爱的两只小鬼忽然变成赤眼尖牙的凶样,扑过去啃咬。鬼怪不但能吸食阳气,还能吞噬同类,这也是他们变得越来越强大的法门。

    讨债鬼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才离开三月,一直被自己玩弄于股掌之间的猎物就已变为凶兽,身边还跟了两只百年道行的小鬼。他满地打滚,苦苦哀求,却没能博得对方丝毫同情,正相反,他们极为享受他的痛苦。

    也是,无论阴间还是阳世,都是强者为尊,适者生存。当他处心积虑想弄死对方的时候,就要做好被弄死的准备。

    两只小鬼在他腿上左一口右一口的啃食,将他好不容易吸来的怨气化为己用。有姝则捏住他脖颈,啪啪打脸,边打边骂,“叫你害我,叫你害我,现在爽了吗,爽了吗?”

    打脸声不绝于耳,厉鬼青紫色的面颊被他打得直冒火星,被掐住的脖颈也缕缕生烟,似乎快要烧断了。两只小鬼担心他下一刻就会魂飞魄散,连忙大口啃下怨气,囫囵吞进肚子。

    厉鬼悔不当初。纠缠了少年十五年,一直以为对方胆小如鼠,秉性懦弱,除了躲避和抱大腿,什么都不会,也什么都不敢,所以才有恃无恐,打算慢慢玩死他。哪料到他竟是装的。瞧瞧眼前这人,脸还是那张脸,表情还是那副表情,黑白分明的眼眸却渐渐染上浓烈杀意,这副天真而又邪恶的模样,比鬼王还要可怖。

    “爽了爽了,有姝大爷我真的爽了,求求您饶了我吧,今后我再不敢来了!”感觉自己快被拍散,厉鬼流出两行血泪。都说老实人惹不得,这话果然没错,平时不声不响,狠起来真要了卿命!

    “饶你?你何曾饶我?”有姝语气平淡,下手却更毒辣。两只小鬼嗷呜叫着,已将厉鬼的双腿吃完,如今正缠在他腰间。

    恰在此时,一声雄浑佛音忽然响起,震得两只小鬼抱头哀嚎,有姝也不自觉松了松手。道行被毁掉大半的厉鬼连忙挣脱他们辖制,没入地底逃了。

    “你们也走。”看清来人,有姝立即下令。

    两只小鬼道了声“大人小心”,随即也钻入地下,向远处遁去。

    “有姝施主,菩提寺乃佛门净地,不欢迎纵鬼行凶之徒。明日贫僧便会开坛做法,为王施主驱除邪崇,还请施主尽早离去。”玄明法师跺了跺手里的紫金法杖,表情很是不悦。

    有姝不答,只定定看着他脚边,那里蹲着一名浑身赤裸、遍体鳞伤的小沙弥,圆溜溜的脑袋、圆溜溜的眼睛,再配上藕节般白嫩的小身子,看上去可爱极了。他正拽着和尚下摆,一声接一声地唤着师父,只可惜他已经死了,他的师父什么都听不见。

    有姝拧了拧眉,问道,“你能看见鬼怪吗?”

    玄明法师脸色越发严苛,以为少年有意顾左右而言他,沉声道,“贫僧不沾邪物,自是看不见鬼怪。”他之所以能找到这里,靠得是手里的法杖。此法杖曾受菩提寺历代高僧加持,可驱邪,亦可除魔。

    有姝点头,再问,“你明天要为王天佑开坛做法?”

    “正是。贫僧不管你与王家有什么恩怨,只但愿你能放下一切,回头是岸。”佛教是大明皇朝的国教,上至皇亲贵族,下至平民百姓,大多笃信此教。而作为大明皇朝最具威望的法师之一,玄明具有十分超然的地位。他游走于上层社会与下层民众之间,四处弘扬佛法,自然知晓很多秘闻。少年与王家的关系,他心里清楚,却一直秘而不宣。

    但现在不同了,少年竟动用鬼魅手段在他的寺庙内害人,他就有责任将他驱逐。

    “我没想害王天佑,是他自己害了自己。你是个和尚,本该慈悲为怀,为什么要纵容一个坏人?”有姝很困惑。

    “佛曰众生平等,万物有灵。这世间本就没有好人与坏人之分,在贫僧眼中,所有人都是一样的,能救则救。地藏菩萨投身地狱普渡一切罪苦众生,贫僧做得远不及也。”话落,玄明双手合十念了一句佛。

    这原来是个圣父。有姝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用同情的目光朝他脚边流着血泪喊师父的小沙弥看去。

    “你既然要救王天佑,那便救吧。我还是那句话,我并未害他,是他自己害了自己。等你明日做完法事,我自会离开。”有姝略一点头,信步而去。

    因对方是三皇子的义弟,玄明法师也不打算多做为难,退开两步低声念佛。紧紧拽着他衣摆的小沙弥又喊了两声师父,见他无动于衷,也跟着消失了。

    有姝走出去没多远,就见两只小鬼从地底钻出来,遗憾道,“大人,我们跟丢了。不过您放心,下回他再来,我们保管撕了他。”

    “无事,我自己来撕。”有姝淡淡摆手。

    一人两鬼溜溜达达往西跨院走去,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那小沙弥。小沙弥死时才三四岁,大约从小接受佛法熏陶的缘故,虽然生前曾饱受折磨,怨气却不重,只因舍不得师父和众位师兄才迟迟不肯离去。

    有姝不想收留他,远远冲他摆手,“你走开。”

    两只小鬼也龇牙咧嘴地威胁,“快走,不然吃了你!”

    小沙弥吓得瑟瑟发抖,却还不肯离去。有姝见他锲而不舍地跟着,便快跑了两步,小沙弥也迈着短腿疾奔;有姝停下,他也连忙停下;有姝蹲下,他也蹲下;有姝站起来,他依然跟着站起来,完全复制了对方的动作。

    这是吃定我了呀!有姝抿唇,无奈道,“你想做什么?”

    “我想与师父告个别,但他看不见我。”这是小沙弥唯一的心愿。从小被玄明法师养大的他,内心自是纯净剔透,连复仇的想法都没有。

    有姝能看见鬼,那是因为他精神力强悍,但如何让旁人也看见,却毫无头绪。倘若把自己的精神力借一点点出去,或许是可行的,但自己的精神力不能外放,还需依靠某种媒介。有姝垂眸看着掌心,低声道,“我试试吧,但不一定能成功。”

    “多谢施主!”小沙弥双手合十,深深鞠躬。

    鬼童的队伍又壮大了,有姝走在最前面,感觉自己像个带孩子的保姆。

    西跨院内,姬长夜正对着一桌素斋皱眉。他负手走到窗边,沉声问道,“有姝去哪儿了?”

    “回主子,他一直坐在东边那颗树上,看王家的热闹。”阿大似想到什么,轻笑了一声。

    “这么晚还不回来,果然心野了。”姬长夜摇头,坐回桌边拿起碗筷,虽然语气中带着笑意,舌尖却仿佛尝到一点苦涩。十年来,这还是有姝第一次没陪伴他吃饭,原来一个人用餐的滋味竟如此难捱,吃什么都味同嚼蜡。

    随意用了一些斋菜,姬长夜命人撤掉碗盘,坐在桌前沉思。窗外夕阳慢慢落入山坳,并同时带走世间光明,阿大放心不下,连忙去找有姝,阿二则走进屋内,掏出打火石点燃桌上的油灯。灯芯发出爆裂的劈啪声,这才唤醒姬长夜神智。他揉了揉太阳穴,问道,“什么时辰了?”

    “回主子,戌时三刻。”阿二低声回复。

    “有姝还未回来?”

    “没见人影。头一次出门游玩,自然新鲜感十足,日后会收心的。”阿二宽慰道。

    姬长夜先是点头,片刻后又苦笑摇头,“只怕玩着玩着,心就收不回来了。”一去不返?果真是一去不返了!思及此,他莫名恼怒,冷笑道,“去,把隔壁的房间打扫干净,等野小子回来,就叫他日后一个人睡。”

    心知主子在赌气,阿二忍笑道,“好的,属下这便去收拾。”

    有姝在小沙弥的指引下偷了某个花和尚藏起来的烤鸡和烧酒,吃得肚子溜圆才打着饱嗝往回走,行至院中便见主子房门紧闭,灯火俱灭,已睡下了。他快走两步去推门,却被阿二拦住。阿大也从外面回来,见了他就一通埋怨,“跑哪儿去了,叫我好找。”

    “跑去偷吃了。”有姝格外坦白,叫阿大、阿二哭笑不得。

    “主子说了,日后你得一个人睡,别整天粘着他,又不是没长大。”阿二戳了戳少年光溜溜的脑门。

    有姝刚得了龙气,又好生教训了讨债鬼,心情正前所未有的明媚,闻听此言并不像往日那般哭闹耍赖,而是乖巧的点头,“好,我一个人睡。”待龙气快消散时再去偷吸一口便可,十五岁的少年还天天跟人挤一床的确有点奇怪。

    他干脆利落的态度叫阿大、阿二很是吃惊,等人推门进去又落了锁才堪堪回神,心道果然长大了。

    姬长夜并未就寝,而是站在漆黑的屋内向外看,听见几人的对话,眸色飞快暗了暗。

    许久之后,阿二轻手轻脚入门,笑道,“回主子,有姝既不吵也不闹,乖巧得紧,这会儿大约已经睡熟了。日后咱们去了荆州,总算不用日日替他挂心。”

    姬长夜沉默良久才吐出一口气,心中却并无松快之意,反倒更为沉重。他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怎么了,无法拽紧却又更无法放手,有姝越是乖顺地循着他的计划走,他就越是不安。

    第25章 四十千

    耳边少了有姝清浅绵长的呼吸声,姬长夜辗转反侧了大半夜都没睡着,第二日起床,眼下乌青一片。有姝独占一张大床,手脚想怎么伸展就怎么伸展,自然睡得很香甜,白皙的皮肤泛出健康的红晕,看上去神采奕奕。

    “昨晚睡得好吗?”姬长夜状似不经意地问。

    “睡得很好,床很大,可以到处打滚。”有姝一面点头一面往嘴里塞香菇饺子。

    姬长夜“嗯”了一声,本就有些阴沉的面色越发显得难看,试探道,“既然睡得好,今后都得一个人睡,能习惯吗?”

    有姝顿时犹豫了,讷讷道,“一时新鲜没觉着如何,过几天新鲜感消退了,我肯定会不习惯。我能不能隔三差五回来陪陪主子?”等这口龙气消散,主子却不让他爬床,那该如何是好?所以话不能说死,得给自己留点余地。

    姬长夜阴沉的面色略微舒缓,拧紧的眉头也松开些许,唇角上翘露出点笑模样,“我还当你玩野了,早将我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不会忘了主子。”有姝咽下口中的食物,认真点头。救命之恩自然没齿难忘。

    姬长夜这才满意,用筷子敲了敲他额头,笑道,“算你小子有良心,好了,快吃饭吧。”淤积了整整一晚的窒闷感终于尽数消散,他频频给少年夹菜,自己也多喝了两碗粥。

    早膳刚用完,院外便传来锣鼓声,并伴有嘈杂的喧哗,仿佛菩提寺内一下涌入许多人。姬长夜正捏着帕子替有姝擦嘴,闻听动静略一皱眉,吩咐道,“可是玄明大师在做法事?阿大、阿二,出去看看。”

    二人领命而去,片刻后带来确切消息,“回主子,确是东院那边在做法事,王象乾和王老太爷来了,萧贵妃母家、太子府、卫国公府、林府、方府……均遣了人来旁观。”

    有姝眼睛亮了亮,偷偷拉扯主子衣摆,无声表达自己想去看戏的心愿。三只小鬼站在院外冲他招手,表情也很急迫。

    一旦与少年待在一起,姬长夜自然而然就把疏远对方的念头忘到脑后。连续照顾一个人十年,这份感情早已成为他的一部分,哪怕心里想得再通透,临到决绝放手时依然会舍不得。只是现在的他还未曾感受到那种将自己的一部分强行分离的切肤之痛罢了。

    他习惯性地握住少年手腕,笑道,“走,我们也去凑个热闹。”跨出院门,看见敲着木鱼来往穿行的僧人,又摇头喟叹,“王天佑那人不值得救,玄明大师定然会后悔。”

    有姝摇了摇他手臂,问道,“主子,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他也料想玄明法师会后悔,而且是极其后悔。

    “佛曰不可说。”姬长夜将食指抵在少年柔软的唇瓣上,笑容诡秘。

    有姝撅了撅嘴,看上去像是在亲吻这根手指。姬长夜立刻将指尖收回,拢在袖中反复揉搓,直过了好一会儿才将皮肤上那团看不见的火焰搓灭。

    两人来到大雄宝殿,就见王天佑身穿袈裟盘坐在一盏紫铜莲台上,裸露在外的皮肤写满殷红的梵文。他仿佛有些不安,正扭着屁股动来动去,一双爬满血丝的眼睛在人群中扫视。所有被他看过的人,都觉得仿佛有一只粘腻冰冷的毒蛇在身上游走,汗毛纷纷竖了起来。

    “果真是中邪了吧?王公子平日可不是这样的。”不知谁嘀咕一句,立刻引来许多附和。

    王家人闻听此言甚是满意。连玄明法师都说他家天佑是中了邪,之前轻薄安华郡主的行为便能一笔带过,女儿的婚事也保住了。

    太子府的属官原本有些不信,定定看了半晌后也露出骇色,心道这模样十成十是中邪了,安华郡主那里也得请和尚念几天经文才好,追究事主的心反而淡了。

    玄明法师与众位僧人围绕莲台而坐,面前俱摆放着一个木鱼。日头高升,阳光普照,法坛中央的王天佑渐渐安静下来,玄明法师这才睁开双眼,一面敲击木鱼一面吟诵经文。

    第一段经文过后,其余僧人也慢慢加入,袅袅梵音在寺庙上空回荡,令人耳目一清,心生肃然。前来旁观的各路人马赶紧找了个空地跪下,要么闭目祈祷,要么念念有词,一心以为在浩瀚佛法地普照下,王天佑定然能恢复神智。

    但所有人都想错了,王天佑非但没找回神智,反倒被连绵不绝的梵音弄得情绪暴躁。他开始频频挪动,盘起的双脚抻直,吊在莲台边缘,双手用力擦拭皮肤上的梵文,一副极其不耐的样子。

    有姝与主子坐在最角落的位置旁观,三只小鬼惧怕姬长夜,只得远远站着。

    “佛法已经渡化不了他了。”姬长夜摇头冷笑,复又看向身边的少年,语气中满是温柔与自豪,“还是我家的有姝最乖巧。王家人日后必然悔之莫及。”

    “我不稀罕他们的悔意,我有主子就够了。”有姝适时拍个马屁。

    若非场合不对,姬长夜当真会笑出声来。这样甜蜜的话语,他已经许久未曾听过,一时间竟觉得回味无穷。

    两人躲在角落窃窃私语,法坛上却发生了变故。只见王天佑眼睛越来越红,脸色越来越黑,抹掉身上的梵文后站起来,又是跳脚又是怒骂,“放开我,狗娘养的,你们竟敢把我锁住!爹,砍了这帮秃驴,统统砍了!”

    原来,为了防止他在法事中入魔,玄明让人在他脚踝上系了两根铁链,与莲台底座绑在一起。他现在只能在方寸之间挪动,像只负伤的困兽。

    王象乾被儿子狂妄的话语弄得十分尴尬,频频作揖向众人告罪,而和尚们却无动于衷,依然诵经不停。

    “这鬼怪真是厉害,竟连《降魔经》都压不住!”不知谁喟叹一声。

    “是啊是啊,二十年前我曾亲眼见过玄明大师为长公主驱邪,听说那还是只鬼王,却也没有附在王公子身上这只厉害。当时经文才念了一刻钟,鬼王就化为青烟消散了。”有人低声附和。

    “你说他究竟怎么把这只鬼物招来的?”

    “谁知道呢。我只怕连玄明大师都对付不了他,反倒连累了我们。”

    这样一说,众人纷纷胆怯,四处望了望,想找个空位溜出去。恰在此时,玄明法师睁开双眼,行至莲台旁,将紫金法杖抵在王天佑额头,轻轻吟诵咒语。这柄法杖乃镇寺之宝,可诛灭世间一切妖魔鬼怪,它的拥有者,无一不是得道高僧。然而列数往事,却从未有人在驱邪时动用过它,盖因它威能太大,有伤天和。

    故此,民间才传出这样的流言——在紫金法杖面前,连阎王也要让道。

    但眼下,被法杖抵住的王天佑非但没骇得瑟瑟发抖,恢复神智,反倒更为暴躁。他一把推开玄明法师,高声叫骂,“老秃驴,快给老子滚开。你喜欢念经是吧?行,换小沙弥上来给老子念,越年幼越娇嫩越好。他们念经老子最喜欢,十天八天也听不腻。对了,老子最喜欢的小沙弥在哪儿?快把他找来,长富,长富,去把他抱过来,他就在我床底下,用冰块镇着呢。”

    长富是王天佑的小厮,这会儿也混在人群中,听见这话吓得瘫软在地,哭喊道,“少爷您魔障了,哪里有什么小沙弥。”

    围观众人只当王天佑被摄了心神胡言乱语,玄明法师和众位僧人却齐齐停下诵经,用惊骇而又不可置信的目光朝他看去。

    “你方才说小沙弥,什么小沙弥?”玄明法师的声音微微发颤。围坐在法坛四周的弟子们也接二连三站起来,神情可怖。

    隐在人后的姬长夜摇头长叹,“大师昨日托我寻找他失踪的徒儿,却原来已遭了毒手。”他面上悲天悯人,实则在玄明开口的一瞬间就已猜到小沙弥结局如何,而罪魁祸首又是哪个,却为了彻底扳倒王象乾,一直秘而不宣。为了保证有姝的安全,也为了打破各方平衡,他一直派人盯着王家,自然知道王家人的秉性与一举一动。目下,事情爆发的经过与他原本的计划有些出入,但效果却更佳。

    有姝也是个知道内情的,忍不住回头看向小沙弥。

    小沙弥飘到玄明法师身边,连连叫着师父,边叫边流下两行血泪。但在场众人除了少年,谁也看不见这凄惨的一幕。

    玄明法师还在质问王天佑,却换来对方无情的嘲讽,“小沙弥就是你的乖徒儿妙尘啊,我来的第一天就把他的滋味尝遍了。不愧为玄明大师的关门弟子,果然养得细皮嫩肉,吃进嘴里还有一股檀香与奶香混合的甜味儿呢,哈哈哈哈……”

    王天佑高举双臂猖狂大笑,王家人却面如死灰。王象乾略一摆手,便有几名侍卫挤开人群朝东跨院溜去,想先行查看一番。好在玄明法师及早回神,厉声呵斥,“所有人都站在原地不许动!尤其是王大人一家!”他双目冒火,脸色铁青,可见已濒临失控的边缘。

    很快便有数十名武僧将王家人团团围住,又有几名僧人疾步朝后院跑。

    场上除了王天佑刺耳的狂笑,再无半点声响。菩提寺的僧人慢慢站在一处,逼视王家众人,剑拔弩张的局面一触即发。姬长夜却很是悠然,将少年拉入怀中抱牢,安抚性地拍了拍他脊背。

    第26章 四十千

    妙尘乃玄明法师的关门弟子,由于体弱,还在襁褓中时就被家人抛弃。外出云游的玄明法师闻听啼哭声将他从路边的草丛里捡起,从此带在身边抚养,还想尽办法为他医治身体,名为师徒,感情却犹胜父子。菩提寺内的僧人也十分喜欢这个乖巧懂事的孩子。

    他连续失踪三四天,大家自是心忧如焚,没日没夜的在山中搜寻,生怕他贪玩被野兽叼走。玄明法师更舍下脸面向前来礼佛的贵人求助,以期早日把小徒儿找回来。哪料到小徒儿并非走丢,而是遭了毒手。

    看见被一名武僧抱到跟前的冰冷躯体,玄明法师脑子一片空白,旁观众人也都吓傻了眼。孩童赤裸而青紫的身体遍布各种掐痕、勒痕、刀伤、鞭伤,甚至于牙印,脖颈处更是被咬穿一个血肉模糊的窟窿,其惨状令人不敢直视,而且不难想象他生前曾遭受过怎样残酷的对待。

    玄明只看了一眼就摇摇晃晃似要晕倒。

    抱着尸体的武僧咬牙切齿,面目狰狞,显然已恨到极致,哽咽道,“回师父,小师弟的确躺在王公子床下,用石灰和冰块镇着,看样子,看样子已经死去三四天了。”

    玄明法师终于站立不住,将法杖用力杵在地上以支撑身体,然后伸手去抱小徒弟,苍白干枯的嘴唇张了张,似乎是在叫“妙尘”,喉咙里却只能发出毫无意义的,悲伤到极致的低鸣。

    “师父,我在这儿,妙尘在这儿,您别伤心,您别哭……”已变成鬼魂的小沙弥一下一下拉扯师父衣摆,却屡屡握到一团空气。人鬼殊途,他与玄明法师再无见面的可能。

    无法之下,他只得眼泪汪汪的朝人群外的少年看去。

    有姝心中隐有触动,想上前却被主子抱得更牢。

    如今,众人已纷纷回神,女眷们尖叫逃走,男客们心生退意,偏玄明法师动了真怒,挥手让武僧将法坛围住,不让任何人离开,且对王家人虎视眈眈,仿佛随时都会大打出手。这种时候,唯一没被牵连的姬长夜自然不会让少年跑去凑热闹。

    王象乾万万没料到情况会急转直下,但他毕竟身居高位多年,很快就平复心绪,辩解道,“仅凭一具尸体,如何能够证明此事是我儿所为,更何况我儿被妖邪迷惑,同样深受其害。寺内人多手杂,指不定是谁栽赃嫁祸,还请大师明察,在下也会告知官府,让他们找出真凶。”

    玄明法师曾为长公主驱邪;曾为当今圣上加冠;更主持过先帝的葬礼,地位堪称“国师”,莫说封疆大吏,便是皇亲国戚也得对他礼让三分。故此,王象乾丝毫不敢拿大,摆手让侍卫放下武器,以免与菩提寺的僧人发生冲突。

    匆忙间,他锐利如刀的视线在三皇子与少年身上扫过,显然认为这是某些人布好的局。一切都发生的那般凑巧,而且目标明确,若说背后无人操控,他绝不相信。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在自己面前乖巧懂事、才华横溢的儿子,私底下竟奸同鬼蜮,行若狐鼠。当然,他对此并不介意,毕竟他自己的行为准则就是“无毒不丈夫”,但若是早知道内情,定然不会像现在这般大义凛然,危而不惧。

    他不惧,林氏和王君夕却吓得瑟瑟发抖。近些年,直接或间接死在王天佑手里的幼童两个巴掌都数不过来,她们仗着王家势大,行事并不如何隐秘,要想找出一二罪证实在太过容易。府里,除了不问内宅之事的王象乾和王老太爷,大概没有人不知道内情。

    如今,王象乾竟直言要告官,这不是在自寻死路吗?母女两互相搀扶着,以免当场晕倒。

    王老夫人也露出忧惧之色,几次开口却未曾发声,到底不敢当场揭破此事。罢了,让官府介入也好,吾儿乃兵部尚书,随便找个替罪羊应是易如反掌。思及此,她转眼朝人群后的少年看去,目中划过缕缕暗芒。

    母子同心,王象乾也回过头盯视有姝,表情非常阴毒,且周身弥漫着杀意。他本就认为此事乃有姝借三皇子的手向王家复仇,故此,便是官府找不到证据,也会想办法要了有姝的命。已对外宣称暴毙的嫡子忽然回来,还投靠了太子的政敌,这样大一个把柄,他自然要料理干净。

    想到不知去了哪儿的宋氏,王象乾目中杀意更甚。这母子俩果然都是祸害!

    “她想让我顶罪,他想杀了我。”有姝对旁人散发的恶意十分敏感,仅一个眼神就知道王老夫人和便宜父亲在思虑什么。他伸出指尖在二人身上点了点,已打定主意要毁了王家。他素来便是如此:你不惹我,我也不惹你;你惹了我,我直接要你的命。

    “莫怕,不出半月,王家便会分崩离析。”姬长夜也不是善茬,早已为王家设定了同样的结局。他轻轻拍了拍少年略微冰冷的脸颊,以示安慰。

    有姝点头,轻声道,“我不怕,我想过去跟玄明法师说几句话。”

    “说什么?”姬长夜垂眸追问。

    有姝不答,掰开主子双臂,快速跑了过去。

    场中乱局已被武僧控制住。女眷们或低头、或捂脸、或转身、或抱在一起瑟瑟发抖,无人敢朝搂着尸体神情悲切的玄明法师看上一眼。王象乾缓步上前,低声说着什么。太子府的属官和萧贵妃派来的内侍也都围过去出言劝解。

    玄明法师脱掉袈裟为徒儿遮体,口里念着《度亡经》,对旁人不予理会。

    莲台上的王天佑已被王家的侍卫捂住嘴巴,反剪双手,免得他再胡言乱语,癫狂失态。目下,虽然还能用“中邪”的借口开脱罪名,但调戏安华郡主与杀人藏尸的性质已大为不同,便是再如何事出有因、神智被控,前途和名声也都毁了。

    王象乾心内暗恨,看见远远跑来的少年,脸色立即阴沉下来。接到母亲信函时他就该派人把这孽畜杀掉,岂能由着他兴风作浪。

    有姝却对他毫不在意,目不斜视的走到玄明法师身边,低语,“有人想与你告个别。”话落弯腰,将充满蓬勃精神力的右手掌心覆盖在玄明双眼之上。

    玄明正在念经,并无防备,只觉眼皮一热,就见早已死去多时的徒儿竟蹲在自己身边,脸上流淌着两行血泪,一声一声喊着“师父”。他穿着一件款式怪异的短袖衣衫,将累累伤痕盖住,一只手频频擦泪,一只手眷恋不舍的捏着自己衣摆。

    玄明看看怀中冰冷的尸体,又看看脚边哀泣的幼童,一时间竟呆住了。他笃信鬼神,然而亲眼看见却还是第一次。

    “妙尘,是你吗妙尘?”他伸出手去抚幼童脸颊,却只触到一团空气。

    “师父,是我。”小沙弥破涕为笑,虚握住师父指尖,轻轻摇了摇。他跪下冲师父磕了一个头,又向站在四周的僧人们磕了一个头,徐徐道,“感谢师父的养育之恩,感谢师叔师侄、师兄师弟们的照拂之恩,妙尘去了。”

    眼见徒儿身体渐渐变得浅淡透明,玄明法师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一面伸手去挽留,一面急问,“徒儿,究竟是谁害你?”王象乾那些意有所指的话影响了他的判断,而且有姝的确有能力驱使厉鬼,他要想杀害徒儿并嫁祸王天佑并非难事。但眼下,他却不敢肯定了。

    他不傻,自然知道徒儿能现身话别,乃是有姝相助。但凭这一点,有姝就绝不可能是凶手。

    小沙弥露出恐惧的神色,快速跑到少年身后藏起来,只探出半个光溜溜的脑袋,然后才颤巍巍的伸出手,朝莲台上被人摁住的王天佑指去,“师父,是他害我。”

    玄明顿时赤目圆睁,顺着徒儿的指尖看过去。

    与此同时,小沙弥的魂魄终于快要散尽,在消失之前,他重重给少年磕了一个头,飘渺的嗓音似在天边又似在耳畔,“感谢恩人了却妙尘最后一个心愿,妙尘来世定当报答。”

    待玄明闻言转头,小小的身影早已彻底不见。他踉跄起身,仓皇四顾,确定徒儿果真去了,这才老泪纵横,悲态尽显。

    旁人不敢靠近尸体,故而并未听见两人在说些什么,只以为少年替玄明擦了一把眼泪。而玄明触景伤情,失了理智,目下有些魔怔。几名僧人知道师父最疼的就是妙尘,见他竟产生了幻觉,对着空气大叫妙尘法号,连忙上前搀扶安慰。

    有姝悄然退离,目光与不远处的王象乾碰了个正着。素来表情淡漠的少年竟眯了眯眼,露出杀气昭彰的表情。

    王象乾缓缓勾唇,笑容冰冷而又轻蔑。在他看来,少年不过是只蝼蚁,轻易就能捏死,便是投靠了三皇子又如何,对方尚且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又能护他到几时?

    姬长夜将父子两的交锋尽收眼底,面上不显,心中却也戾气翻涌、杀念腾腾。

    上京的天,要变了……

    第27章 四十千

    在徒儿凭空消失之后,玄明终于被巨大的悲痛击倒,围绕法坛踉跄而行,老泪纵横。有姝经由掌心输入他瞳孔内的精神力还未散去,故而现在的菩提寺,已是另一番模样。

    他用木然的表情朝台阶下看去,四周站满了人,莫不是上京最为显赫的贵族,或高高在上,或雍容尔雅,或矜持稳重。他们穿着最光鲜靓丽的衣物,戴着最精致昂贵的饰品,看上去那般道貌岸然。

    玄明虽然心怀宽广,乐善好义,却也并不是那等不谙世事,只知苦修的愚人。他体会过世态炎凉,自然也明白人心险恶。从前的他总以拯救世人为己任,无论好人坏人,只要陷于危难,都乐意伸出援手,盖因他相信人性本善,亦相信犯过错的人总有迷途知返的一天。

    然而现在的他,对曾经的自己所抱持的理念却产生了深刻地怀疑。只见台下众人,除了年幼的孩童,几乎每一个身后都依附着一只冤魂。他们面目狰狞,神情怨毒,或吱吱格格磨着牙齿,或叽叽咕咕连连冷笑,或伸出利爪挖脑掏心。然而他们的仇人均出身不凡,祥云绕顶,仅凭那点微薄怨气,根本奈何不了对方。在长久的等待中,他们的结局往往只有一个,那就是魂飞魄散,永不轮回。

    众多冤魂汇聚在一起,形成一团又一团浓重的黑雾,远远看去,曾经佛光普照、幽静圣洁的菩提寺,竟变成了鬼气森森的修罗场。尤其是那王象乾,背后竟依附着一只两丈高的千面鬼,每一张面孔都扭曲着,咆哮着,嘶吼着,一声又一声“还我命来”回荡在法坛上空,似地狱重现。

    玄明不难想象,这些人,必然为王象乾所杀,他造的孽,足已令他下十八层地狱。有这样的父亲,王天佑又岂是善茬?

    玄明回过头,看向莲台上的罪魁祸首,毫不意外,对方身边也出现两只小鬼,其遍体鳞伤,血泪斑斑的模样比之妙尘更为凄惨。由此可见,王天佑早已嗜杀成性,罪不容诛。这样的人,果真有渡化的可能?果真能弃恶扬善?他压根没有中邪,所作所为均出自本性,又如何能改过自新?

    若是救了他,我的徒儿妙尘又该如何瞑目?玄明抱紧怀中的小身体,凄然而笑,“身体有损可以医治,德行有亏可以修正,然而人心若是坏了,又岂能靠念几句经文得到弥补?贫僧道行浅薄,能渡人,却渡不了魔,令公子已经成魔,还请王大人另请高明吧。”

    说这话时,他自始至终垂着头,不去看台下众人,更不去看笼罩在黑沉鬼气中的王象乾。他原以为自己能渡尽世间一切苦厄,却没料到头来,反而是世间丑恶先一步将他击垮。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终究只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而非大慈大悲的菩萨,做不到无怨无尤、一视同仁。

    他抱着徒儿的尸体,一步一步走下台阶,临到门口时忽然转头看向有姝和姬长夜,露出些许欣慰的笑容。与淹没在阴森鬼气中的勋贵们相比,唯独这两人最是干净,金色阳光洒落在他们四周,越发显得那处璀璨而又剔透,温暖而又光明。

    这大约是菩提寺最后一块净土了。思及此,玄明法师冲两人略一点头,随即毅然决然走了出去,“众弟子听令,随本座即刻前往上京敲登闻鼓,以求圣裁。”

    “弟子得令!”菩提寺三百僧人齐齐响应,声势震天。

    不过片刻功夫,原本人头攒动的寺庙就已空了大半,唯余前来旁观法事的香客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其中又以王家人脸色最为难看。王象乾信誓旦旦要告官,并非对儿子的品行深信不疑,而是在大理寺、刑部、督察院都有人脉,可以将事态牢牢掌控在手心,更可以借机除掉某些障碍。

    但目下,玄明法师竟带着妙尘的尸体直接去敲登闻鼓,请求圣裁,不说他在大明皇朝所拥有的独一无二的地位,便是上京千千万万的信徒,也不会放过杀人凶手。他有意将事情闹得人尽皆知,以达到严禁任何有牵连的人插手的目的,可见并不相信王家的说辞。况且他还口口声声断言王天佑已经入魔,无法渡化,便是故意截断王天佑的退路。

    试问国师口中的“人魔”如何参加科举,如何入仕,如何位极人臣?他面上不显,行止间却已展露出对王家的怀疑和仇视。王家虽然在太子跟前有些脸面,却并非不可替代。太子地位稳固,圣眷优渥,想抬举谁便抬举谁,想打压谁就打压谁,根本无需顾虑。之前王家就已得罪了安华郡主,现在又与玄明法师结下死仇,太子会站在哪一边,已是不言自明。

    思及此,王象乾不由沉下面色。他转回头盯视有姝,漆黑瞳仁中翻搅着滔天杀意,竟是认定此前的一切都是有姝所为。

    “把这孽子带回去!”他不好发作,只摆了摆手,让侍卫将王天佑抬下,然后带着家眷即刻返京,想要赶在玄明法师敲响登闻鼓之前主动入宫请罪。儿子的前程可以断送,但他的仕途绝不能毁掉。

    眨眼功夫又走了一大波人,菩提寺终于恢复了先前的幽静。有姝原本想问问玄明法师,自己输过去的精神力能维持多久,却没料他会那般决绝,直接带着尸体走了。

    罢,日后总能碰面的。小小叹了一口气,他快步跑到主子身边,习惯性地去搂对方腰肢。玄明法师看见的一切,他自然也能看见。这个鬼怪横行的世界,比之末世更为凶险,至少丧尸是有形之物,可以用尽手段抹杀,而鬼魂却无形无迹、无踪无影,连触碰都不能,又何谈反抗?

    若非侥幸与主子相遇,并得到他庇护,有姝相信自己早已变成一缕冤魂、一抹尘埃。在这凶险万分的修罗场内,主子是他唯一的生机,也是唯一的净土,叫他如何不眷恋?

    心中千回百转,有姝将脸颊贴在青年背上,微微勾了勾唇。

    姬长夜看不见少年的表情,也猜不透他的所思所想,却能通过他不断收紧的手臂,感知到这份浓浓的眷恋。他既觉得左右为难,又隐约有些窃喜,随即悚然一惊,将莫名涌现的喜悦之情压入心底,刻意遗忘。

    轻轻拍了拍少年手背,他涩声道,“有姝莫怕,我在这里。”只要我在一天,便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有姝摇头,闷声道,“我不怕。”只要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

    玄明法师与王象乾相继回京,京中布局怕是要变一变,姬长夜不敢耽误,立刻带领众人下山。他的行色匆匆并未引起旁人怀疑,发生那等骇人听闻的事,谁家都不想在菩提寺多待,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好细软,火烧屁股一般跑了。

    回京后,姬长夜忽然忙碌起来,常常三五天不见人影,两只小鬼为了报仇,也跟着王天佑回了王家。有姝不得不感叹自己运气好,在关键时刻得知了吸收龙气的办法,否则现在早已被厉鬼分食了。

    王象乾如今忙着为儿子善后,脱不开身,但有姝却一时一刻也忘不了对方看向自己时杀气腾腾的目光。与其等着对方暗害,不如先下手为强,他想了想,决定先把王象乾干掉。

    这日,趁主子外出办事的间隙,他让两只小鬼将附着在王象乾背上的千面鬼带来。两只小鬼得他两滴鲜血喂养,道行早已超出两百年不止,千面鬼虽为千万冤魂互相融合吞噬所化,戾气极重,却也不是小鬼们的对手,轻易就被拎入房中,摁压在地上。

    他集合了万千怨念,只知报仇,并无清晰而独立的思维能力。他不敢反抗小鬼,看见坐在上首的少年,忽然暴起发难,千张大嘴齐齐发出尖锐的狂啸。有姝不躲不避,只在他袭到近前时狠狠甩出一个巴掌。

    只闻“啪”的一声脆响,千面鬼被打飞数丈,一个带着紫色烈焰的巴掌印烙在千面鬼其中一张面颊上,而且渐渐燎原扩散。他顿时气焰全消,哀嚎着朝地底钻去,却被两只小鬼拽住脚踝,硬生生扯了出来。

    “嚎什么嚎,大人有话要问你。”男童也甩了一个清脆的巴掌,将千面鬼打翻在地,随即挥出一道阴风,将快要烧尽的那张面孔割掉。

    丢失一张面孔,千面鬼果然老实很多,将自己蜷成一个球,躲在房梁上瑟瑟发抖。这凡人小小年纪,竟比厉鬼还可怕。

    有姝上前几步,仰首说道,“想不想报仇?”话音刚落,他才发觉自己最近仿佛很喜欢问这句话。

    两只小鬼知道他与王家的纠葛,立即恳切开口,“大人,您想弄死王象乾何须劳烦这只小鬼,我们便能为您办妥。”

    “冤有头债有主,你们只管对付王天佑,待大仇得报、心愿已了,便转世投胎去吧,无需受我辖制,更无需为我妄造杀孽。”有姝不喜欢驱使鬼奴,他更愿意他们像小沙弥那样,安安心心的离开尘世。他不亏欠别人,也不会让别人亏欠自己。

    两只小鬼泪意涌动,感怀于心,越发想为少年肝脑涂地,正欲再表忠心,梁上的千面鬼瓮声瓮气地抢白道,“想,想报仇!”死了都想拉王象乾下地狱!

    千万回音在屋内回荡,有如雷霆灌耳。两只小鬼略显不适,有姝却全不受影响,反倒翘了翘唇角,招手道,“那便过来与我做个交易。”

    第28章 四十千

    千面鬼犹豫了许久才飞下房梁,却不敢靠近少年,只远远躲在墙角,问道,“做什么交易?”

    “凭你的道行,能弄死王象乾吗?”有姝不答反问。

    笼罩在千面鬼周身的黑雾开始翻涌,可见他心情很不平静,吭哧了半晌才狼狈道,“我虽然戾气极重,但王象乾却上过战场,当过将军,屠戮过万万人,比我更为凶恶。我只能跟着他,偶尔令他做个噩梦,若要杀他却是不能。”

    有姝颔首,呢喃道,“都说鬼怕恶人,这话果然不假。难怪王象乾欠的债,那厉鬼不去找他讨要,偏要缠着我。世人都爱捏软柿子,连鬼也一样。”话落,他咬破指尖,逼出一滴鲜血,继续道,“我予你一滴血,你帮我杀了王象乾,这个交易干不干?”

    世外之人的血肉对鬼怪而言不啻于人参果,千面鬼一闻到这股浓郁的香味,周身戾气就开始暴涌。一千个脑袋并未让他变得聪明,反倒令他失去了独立思考的能力。他很快就把之前的惨状忘到九霄云外,张牙舞爪的扑上去。

    有姝抬起手,再次甩了一个巴掌。两只小鬼气急,避开燃烧的紫色火焰,去啃噬千面鬼的戾气。屋内响起一阵惨嚎,直过了小片刻才平静下来。

    又被割掉一张脸庞的千面鬼终于老实了,盯着少年指尖的血珠,瓮声瓮气地道,“干干干,之前的交易我干了!”

    拿自己的鲜血做交易,有姝必然要承担很大的风险。但有主子在,他也不惧,当即便把指尖上的血珠弹入千面鬼口中,将他打发走。得了百年道行,本就身高两丈的厉鬼忽然又蹿高几米,尖啸着从门缝钻了出去,可见报仇心切。

    两只小鬼不放心他,立即跟上,不约而同的打定主意:若是对方不听话,待王象乾死后便将之吃掉,免得给大人留下祸患。

    屋内安静下来,有姝盯着自己掌心,若有所思。他甩了千面鬼两巴掌,第一个巴掌火焰腾腾,第二个巴掌却只冒出几颗火星,可见体内的龙气已快消失殆尽,数一数日子,竟只维持了半月不到。

    “看来今晚又得吸一次龙气。”他一面喃喃自语,一面拿起糕点小口啃食。

    如今,姬长夜已与有姝分房而睡,又由于京中局势生变,常常忙到半夜才回府。这日,他踏着月色走入院落,就见自己屋内亮着一豆烛火,在夏日熏风中左右摇曳,忽明忽暗。

    “怎的有姝还未入睡?”他嘴角微微上扬,忍不住快走两步。想当初,两人寄住在开元寺时,有姝也是这般,在屋内点着烛火静候,不管多晚,入门时总会道一句“你回来啦”,那感觉说不出的暖心。

    然而这样的待遇,姬长夜已经很久未曾体会。平时未曾深想,只心间缭绕着淡淡的怅然若失之感,及至现在才猛然发觉,原来缺失的那一块竟在这里。

    他轻轻推开房门,就见少年披着一件外袍,趴在桌上睡得香甜,不知梦见什么,粉色薄唇一张一合,舌尖时而探出时而蠕动,将晶亮的唾液带出少许,模样看上去傻极了。

    “定然又在梦里大快朵颐。”姬长夜摇头失笑,一面上前为少年擦拭唾液,一面小心翼翼的将他抱到床上,盖好被子。

    感觉身体悬空,复又掉落,有姝立刻睁开双眼,朦胧中看见一道修长人影,正垂首凝望自己,由于背光,看不见表情,唯独一双眼眸透出深不见底的情绪。

    “主子,你回来了?”他双手捏成拳头,用力去揉眼睛。

    “告诉过你多少回,别这样揉眼睛。”姬长夜将他两只手拉开,然后坐在床沿,徐徐开口,“倒一杯水过来。”

    这话却不是对有姝说的,而是吩咐站在门口的阿大与阿二。阿大立即倒了一杯凉茶,双手奉上。姬长夜接过后喂到少年嘴边,一只手放在对方下颚,免得沾湿衣襟。

    有姝抿了一小口,舔舔干裂的唇瓣,接着又抿一小口,直抿了老半天才把一杯水喝完。

    姬长夜半点也不觉得厌烦,反而直勾勾地盯着少年,不知在想些什么。

    有姝喝完茶水,见青年许久不动,忍不住拽了拽对方衣角,“主子,你怎么才回来?”

    第4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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