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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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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聊斋]有姝 作者:风流书呆

    第5节

    “朝中有事。”姬长夜抚摸少年顺滑的发丝,徐徐道,“有姝,想知道王家的近况吗?”

    王家的大事小事,两只小鬼每天都会前来禀报,但有姝却更愿意听主子述说。他往床内侧挪了挪,拍打身边的空位,“上来聊。”这是打算促膝长谈的架势。

    姬长夜莞尔,简单洗漱一番,又脱了外袍与朝靴,这才爬上床,习惯性的将少年搂入怀中。

    “玄明大师率领三百僧人在城门口静坐,定要皇上查出结果才肯离开,来往百姓多有他的信徒,见此情景也加入进去,短短半日竟集结了上万人,将城门堵得水泄不通。皇上盛怒,勒令三司严查此事,当天就大贴皇榜,征询线索。”说到这里,姬长夜伸手去拿桌上的茶杯。

    有姝十分知机,立刻越过他,先一步将茶壶取了过来,直接将壶嘴凑到青年唇边,一面喂水一面追问,“然后呢?可有找到线索?”王象乾乃兵部尚书,又是太子心腹,应该有办法抹平此事。

    但他漏算了自家主子。姬长夜本就有意灭掉王象乾,从而将自己的人手安插进兵部,又岂会放过这个大好机会?他早已命人买通受害幼童的亲属,让他们只管去告发。

    另一头,安华郡主原以为王天佑是中了邪,不欲将事情闹大,却没料出了妙尘被杀这件事,才知自己险些一只脚踏入鬼门关,顿时新仇旧恨齐齐涌上,立马入宫找萧贵妃诉苦,引得萧贵妃和太子深恨王家,将前来请罪的王象乾怒骂一通,撵了出去。

    朝中大臣惯会审时度势,见王象乾失了依仗便纷纷落井下石,不但弹劾他教子不严,还将许多陈年旧案扯出,譬如贪墨、渎职、残害同僚等等。

    圣上耳根子软,一面有萧贵妃的枕头风,一面有大臣们的举告,很快就发下旨意,勒令王象乾停职反省。这一下,王象乾自身都难保,又哪里有余力去救儿子?

    姬长夜将种种内情一一详述,喟叹道,“现如今,案子已经查明,你那庶弟当真丧心病狂,不但杀害了妙尘,还活活虐死七八幼童。更甚者,其生母与亲妹也俱知情,非但不加以阻拦,还助纣为虐,四处帮他寻觅猎物。大理寺卿将情况禀明皇上,皇上发下圣旨,判王天佑革除功名永不录用,杖责五十后流徙三千里,明日辰时就押往岭南,此生再无可能回转。林氏教子无方、助纣为虐,已从正妻贬为贱妾,王君夕与太子的婚事也已经取消。若是无人帮衬,王家此次必然门庭衰落,分崩离析。”

    儿子女儿一夕之间全毁,自己好不容易谋夺的正妻之位也被抹除,现在的林氏是何种心情,有姝已能想象得到。似她这种连襁褓中的婴儿都不肯放过的毒妇,并不值得同情。人在做天在看,她与儿女遭受的一切,岂非往昔作恶的报应?

    有姝面无表情,腮边的小酒窝却陷了陷,可见心情颇佳。

    姬长夜说这么多,自然是为了取悦怀中的少年,见此情景,忍不住伸手去戳他的小酒窝。

    有姝并不躲避,反而凑过去些许,好方便青年动作。他眨了眨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问道,“那王象乾呢?”

    “王象乾已被罢免一切职务,禁足家中。”姬长夜眼中划过一道精光。太子一系为了争夺王象乾与其旧部空出的职位,如今已陷入内斗,更让他有了可趁之机。忙碌了半月,总算有所斩获。

    有姝点点头,没再追问。俗话说得好——趁人病,要人命。王象乾正处于人生的最低谷,必然气势颓靡,千面鬼此时动手理应十分容易。没准儿再过不久,王家就要办丧事了。

    这样想着,有姝终于放下心来,掩嘴打了个哈欠。

    姬长夜见他犯困,忙抱着他躺平,呢喃道,“睡吧。”

    有姝含糊答应,闭眼片刻又忽然清醒过来。不对,光顾着听八卦,连正事都忘了,今晚得吸一口龙气。他掐了掐自己大腿,将瞌睡虫赶走,待青年呼吸平顺便悄悄爬起来,盘坐在对方身边,一双明亮黑眸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张优美薄唇。

    “主子,主子?你睡着了吗?”他擦掉掌心的细汗,轻声呼唤。

    姬长夜看似闭目沉眠,实则早就转醒。这一回,他并未感到讶异,心情却比上一次更为紧张。他几乎立刻就猜到少年想干些什么,然后心脏就停止了跳动。当灼热的鼻息越来越近,他努力告诉自己背转身去,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他以为自己会拼命抗拒,但事实上,他的每一根神经,每一个毛孔,每一个闪电般划过的念想,都在述说着渴望。

    他甚至不由自主的张开嘴唇,以迎接这即将到来的亲吻。

    第29章 四十千

    有姝紧张地直冒汗,他先是侧坐在青年身边,慢慢勾头,忽又觉得这个姿势难以保持平衡,改成趴卧在枕头上。嘴巴撅了撅,还差几寸才能凑近,再上前又会压到青年肩膀,无奈之下他再次换位,变成俯撑在对方脸颊两旁。

    “主子,主子?”他没敢动,试探性的叫了两声。

    姬长夜睡颜恬淡,实则藏在被子里的双手已经握成拳头。有姝折腾来折腾去,他都替对方着急。他是没听说过“两只靴子”的典故,否则一定会深有同感。要亲就亲,叫唤什么,把人叫醒了看你怎么办。

    有姝等了半晌,见青年依然呼吸绵长,双眼紧闭,这才撅起嘴巴慢慢垂头,还不忘呢喃道歉,“主子对不住,让我吸一口,就一口。”

    姬长夜不由自主的将齿缝打开。小孩还是跟上次一样,没什么技巧,像小狗一般轻轻舔舐嘬吸,将自己嘴里的津液滋滋溜溜地吸了过去,吸一会儿停顿片刻,吸一会儿又停顿片刻,仿佛没完没了。

    然而便是这样拙劣的吻法,却令姬长夜差点把持不住。不知何时,他竟将自己舌尖探了出去。

    有姝再次垂头吸食时,却碰到一根滑溜的软物,顿时吓得“哼哼”一声。他立刻退开数尺,摸了摸自己嘴巴,又看了看依然睡得“死沉”的青年,脸颊像被火烧一般发起烫来。

    少年粗重的呼吸声在帐帘内回荡,掩盖了青年有如擂鼓的心跳。刚才那一瞬间,他也差点被这触电般的感觉吓得睁开眼睛。怎会如此?怎会想伸出舌尖去勾缠少年舌尖?怎会想将他搂入怀中,压在身下?怎会想摁住他的后脑勺,让这双柔软而又甜蜜的唇瓣永不离去?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

    数年的忍辱负重令姬长夜养成了“泰山崩于顶而面不改色”的功力。此时此刻,他心绪已经紊乱,却还不忘保持睡颜。

    有姝却十分失态,这会儿不只脸颊绯红,连头顶都快冒烟了。他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去探青年鼻息,复又意识到什么,连忙将手收回来轻轻拍了两下,表情懊恼。

    他一点一点挪了过去,借着窗外的月色去看主子脸庞,便见他眉头舒展,双目紧闭,俨然睡得很沉。

    “呼……”有姝长出口气,一面瘫坐在枕头上,一面按揉急促跳动的心口。原以为吸龙气很简单,没想到竟是个技术活。上次他压根没敢碰主子舌头,这回想是得意忘形了,竟差点连同唾液一块儿裹进自己嘴里,虽然只轻舔了一下,但那滑软的触感当真古怪极了。

    “怎么吃起来像蒸肠粉?”紧张的情绪慢慢消退后,他忍不住发了句感叹。

    同样紧张不已的姬长夜听见这句话一时无语,复又差点喷笑。果然是个小吃货,这种时候也能联想到食物。蒸肠粉,亏他想得出来!

    有姝咂咂嘴,回味了片刻,这才钻入被窝躺下,几乎头一粘枕就睡死过去。

    听见少年绵长而又平稳的呼吸声,姬长夜这才睁开双眼,侧身凝望。他知道自己方才的情绪很不对劲。事实上,他所受到的惊吓比之有姝更甚。他不明白自己何时张开的齿缝,也不清楚自己何时探出的舌尖,做出这些反应的人,仿佛是另一个姬长夜。但不可否认的是,他的内心并不如他的理智那般排斥有姝的亲近。恰恰相反,他对此是渴望的,而且在某一个瞬间,这种渴望竟超出了他的掌控。

    姬长夜向来是个掌控欲十分强烈的人,尤其是对自己。他不允许自己感情用事,也不允许自己展露多余的情绪,更不允许自己为一个人神魂颠倒。哪怕现在的他,并不知道这种状态叫做“神魂颠倒”。

    辗转反侧间,窗外的月色已被薄雾般的晨曦取代,他这才顶着青黑的眼眶下床。

    有姝是被灌汤包子的香味熏醒的。他用最快的速度穿衣、洗脸、漱口,然后跑到外间。

    “慢点跑,少不了你的。”姬长夜拉开自己身旁的椅子,谈笑晏晏的模样仿佛昨晚什么事都未曾发生。

    有姝坐定后将一个灌汤包夹入勺子,凑到唇边咬开一个小口,滋滋溜溜地吸里面鲜香浓郁的汤汁。他粉唇微嘟,舌尖轻扫,双目放出愉悦的光彩,像是在享受琼浆玉液一般。

    这副模样,立时叫姬长夜看傻了眼。有姝偷吻他时,他都是双目紧闭,又哪里晓得对方是什么表情,什么动作。但现在,他却知道了,原来是这样,如此沉迷,如此惑人,如此叫他心绪难平。

    他狼狈万分的撇开视线,略微调整急促的呼吸和心跳后才徐徐开口,“有姝,你可曾为自己的将来打算过?”

    有姝喝掉汤汁,将干瘪的包子一气儿塞进嘴里,含糊道,“想过。”

    “想干什么?”姬长夜循循善诱。

    “不干什么,就跟着主子。”有姝咽下食物,端起碗小口喝汤。

    姬长夜默然,心里忽而喜悦忽而忧虑,一时间百感交集。但他不能让有姝沉迷下去,那样对他,对自己,都没有任何好处,于是继续道,“你不能一辈子都跟着我,你既不是我的奴仆,也不是我的下属。你是一个独立的人,应该拥有自己的生活。你将来要娶妻、生子,成家立业……”

    有姝嗯嗯啊啊的答应,然后再次夹起一个包子,用门牙小心翼翼的咬开外皮,先是探出粉舌试了试汤汁的温度,觉得不烫才撅起嘴巴,慢条斯理的嘬吸。

    这动作,跟亲吻自己有什么两样?刻意遗忘的记忆汹涌而来,令姬长夜耳根滚烫,下腹发胀。他盯着少年,双目已然爬上血丝,格外严厉的斥道,“有姝,我正在与你说话,把包子放下,好好听着。”

    有姝吓了一跳,本就大而明亮的眼睛睁得圆溜溜的。

    这副无辜至极的小模样令姬长夜立刻心软。他按捺住满心郁躁,柔声道,“有姝,你已经虚岁十六,该自立门户了。”

    有姝这才明白,主子是在赶自己走。他胃口全失,讷讷道,“可是,阿大和阿二已经二十七八了,不也没自立门户吗?”

    “他们是我的属下,自立门户等同于背主。”姬长夜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不等少年反驳,继续道,“你与他们不一样,我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只想你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活着。在我心里,你等同于我的亲人,而非附庸,你应该试着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去过自己想过的生活。你很聪明,完全可以去参加科举,博取功名,成就一番事业。你也别忘了,你还有母亲需要照顾,而我,而我……”

    说到这里,姬长夜不知为何,竟感觉有些心虚,喝了一口凉茶才涩声道,“而我,不日也将大婚,婚后一月便要前往荆州驻守。”这才是他想尽快赶走有姝的最大原因,荆州战乱频频,此一去,是一场搏命。他没有必胜的把握,所以必须把最放不下的人留在最安全的所在。

    有姝惊呆了,嘴巴开合半晌才发出声音,“你要大婚了?和谁?”只要一想到主子的身边躺了另一个人,他就觉得万分不舒服。然而他很快就把这怪异感抛开,继续道,“对,我还有母亲要照顾。我早应该去看她的。”

    经历过种种变故,有姝不得不相信这个世界存在天道、轮回、因果等玄之又玄的东西,那讨债鬼不就是最好的例证?所以他极力让自己不亏欠别人,也不让别人亏欠自己,当然,这原本也是他的行为准则。新生的机会是宋氏赋予的,他就欠了宋氏的因果,必然要还报。

    姬长夜见他的注意力很快被宋氏引开,心里既觉得轻松,又有一点酸涩。他拍了拍急欲站起身的少年,安慰道,“我已派人安顿好你母亲与两名家仆,你想去看,等吃完早膳再说。另,我还帮你买了一座五进宅院,看着哪天日子吉利你就带着她们一块儿搬过去。你放心,王家闹不出什么幺蛾子。”

    有姝食不知味的喝了一口粥,讷讷道,“谢主子。主子要大婚了,所以我再跟在主子身边已经不方便了是吗?”有异性没人性,成年男人果然都会变成这样。

    姬长夜本想摇头,似想到什么,又颔首应是。被遣去荆州,无论是太后一系还是萧贵妃一系,对他都心怀戒备,见他至如今还孤身一人,便各自挑选了母家的适龄女子,塞入府中当探子。昨日,圣旨已经下达,他被封荆州王,所赐正妃乃萧贵妃的远房侄女,另有太后赠送的五名姬妾,半月后就会入府。把这些人放在身边并不会妨碍到他,相反,还能将计就计,况且,他原本就不打算碰她们任何一个,何来的“不方便”之说?

    然而若是将内情告知有姝,他恐怕更不想走,那便让他误会吧。

    有姝梗着脖子等待,见青年点头,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手软脚软的趴伏在桌子上。他不是那种死缠烂打的人,走就走吧,不过得把龙精弄到手,否则就活不成了。生命受到威胁的紧迫感极大稀释了暗藏在心底的委屈与难过,竟叫他很快抖擞起精神,夹了一个灌汤包,也不吸汤汁就塞进嘴里大口咀嚼。

    姬长夜见他一惊一乍,一悲一喜,片刻功夫就跟没事儿人一样,眸色不免暗了暗。

    第30章 四十千

    即便宋氏被王象乾休弃并遣往寺庙,林氏依然不肯放过对方。她买通了几个比丘尼,打算将宋氏折磨死,好在宋妈妈和白芍及时赶到,带宋氏逃了出来,又得姬长夜暗中相护,在京郊的一个偏远小村庄里暂时定居。

    人都跑了,林氏和王象乾原本也不在乎,及至有姝出现,二人才感觉事情不妙,连夜派人在上京搜寻,试图将宋氏抓起来辖制对方。在他们看来,有姝手段十分了得,都已落魄到那等地步还能攀上三皇子,可见另有所图。好巧不巧,他刚与王天佑争锋相对过一回,王天佑就出了事,这其中没有他的手笔,谁能相信?

    故此,王象乾意欲除掉母子两的心就更加迫切,原打算为儿子善完后便动手,却没料事情非但没控制住,反而越闹越大,也就暂时脱不开身。

    有姝见到宋氏时,她正站在院子里喂鸡鸭,一面洒磨碎的苞米一面发出“咯咯”的响声,吸引一大群毛茸茸的小鸡小鸭飞奔而来,场面闲适而又温馨。有姝没见过宋氏,却从对方秀丽的轮廓中看见了自己的影子。离开王家,又躲过了搜捕,她显然过得很滋润,虽有些瘦弱,脸颊却泛着健康的红晕,只额角落下一道两寸长的疤痕,用刘海稍微掩盖。

    上辈子,有姝九岁便开始独立,除了喂饱自己,偶尔还要替父母寻找食物,并不是那种需要人精心呵护的孩童。是以,他虽然从小就被宋氏抛弃,也没享受过半点母爱的温情,内心却全无怨恨。正相反,他能理解,宋氏对自己的不闻不问,有时候恰恰也是一种保护。

    但对于从未谋面的母亲,他到底还是生疏的,站在门口木呆呆的看着对方。

    不知出于什么心态,护在少年身边的姬长夜并未催促,也不推搡他进去,而是目视前方,沉默不语。

    宋氏听见脚步声回头看去,忽然掩嘴发出短促的惊呼,手中的簸箕也应声落地。

    “是不是,是不是有姝?我的儿子?”她飞快踏前几步,却又急忙退后,分明迫切的想要拥抱少年,却因为内心的愧疚而不敢靠近。从宋妈妈那里得知儿子的点点滴滴,她就日也盼夜也盼,就盼着母子相见的这一天。她不是个好母亲,非但从未养育过儿子,甚至连像样的名字也未曾给他取一个。

    他叫有姝,现在一看,果真人如其名,比她想象中更美好千万倍。她激动地直落泪,一会儿向少年伸出手,作祈求状;一会儿掩嘴以免自己发出悲伤的哽咽。

    当母子两默默凝望时,姬长夜不自觉皱紧了眉头。他原本对宋氏无感,更甚者还有些厌恶。作为一个母亲,竟连自己的孩子都护不住,活着有何意义?目下,看见对方恨不得扑上来狠狠拥抱有姝的模样,他更是郁躁难言,酸意翻涌,直想马上把人带回去。

    他将手置于少年肩头,用力摁了摁,正打算开口,却见宋妈妈闻听动静从屋内跑出来,欢喜的大叫,“哎呀,是少爷,少爷回来了!”话音未落,人已火急火燎地蹿了过来,还不忘拉上近情情怯的宋氏,“夫人,这就是少爷,您不是天天挂念他吗,还不快去!”

    宋氏这才回神,几步奔到有姝面前,将他用力抱住,然后就呜呜咽咽痛哭失声,嘴里反复呼喊,“孩子,我苦命的孩子,娘终于见到你了!”

    恰在此时,外出洗衣的白芍也抬着木盆回转,看见抱在一起的两人,先是愣了愣,随即跑过去,将姬长夜和阿大、阿二挤开,又是傻笑又是抹泪,像个疯子。

    看见被人抱入怀中,显得手足无措的少年,姬长夜眉头皱得更紧,越发想打道回府。十五年来对有姝不闻不问,待自己将他精心养大,却又抱着他又哭又笑,将自己置于何地?所幸有姝极重感情,理应不会被她三两句话哄过去。

    刚思及此,就见少年犹犹豫豫地伸出手,反搂住宋氏的腰,姬长夜呼吸一窒,眸色立时黑沉下去。他拂开挡在身前的宋妈妈和白芍,又将有姝强硬地从宋氏怀抱剥离,半搂在自己臂弯中,这才徐徐开口,“母子见面本是喜事,缘何啼哭不止?有话进去说吧。”

    宋氏等人堪堪回神,连忙向他行礼,然后飞快将堂屋打扫一遍,邀几人落座。

    有姝在宋氏的肚子里待了十个月,就算十五年未见,亲切感却还留存在潜意识中。是以,素来戒备心极重的他很快就坦然了,一进屋就主动往宋氏身边坐。

    姬长夜忍了忍,到底没忍住,一把将他扯到自己右手边,然后指着左手的位置,温声道,“宋夫人请。你们母子两好不容易相见,正该坐下来叙叙旧。”话虽说得漂亮,听闻宋妈妈和白芍说要去杀一只鸡做酒席,却又斩钉截铁地拒绝,“不用劳烦各位,本王还有事,片刻就走。”

    从有姝被人抱入怀中那刻开始,他的内心就像塞满了滚烫的石头,既堵得慌又烧灼得厉害,随便按按胸口也觉得疼痛难忍。

    宋氏恋恋不舍地看着对面的儿子,闻听此言连忙道,“不敢耽误王爷,将有姝留下便罢。”有三王爷在,母子相处难免拘束,故而她巴不得对方赶紧走,言辞间竟忘了礼数。

    姬长夜眸色渐冷,语气却十分温和,“有姝乃本王的左膀右臂,本王身边可少不了他。今日便不多留了,改天再来也是一样。”

    宋氏张口欲言,对上三王爷深不见底的眼眸却瑟缩了一下,只得强笑点头。

    有姝压根没注意到主子和母亲的暗潮汹涌,见桌上的竹篮里摆着一件缝补中的衣服,便主动拿起来穿针引线。

    虽说姬长夜颇有积蓄,暗中也拥有许多人脉,但萧贵妃遣了几个探子时时监视,故而他并不敢露富,头几年有太后赏赐的银两可用,后几年便不得不装穷,日子越过越紧巴,别说锦衣华服,打了无数补丁的衣衫鞋袜也舍不得丢,直穿到不合身为止。且不提上辈子修炼到满点的生活技能,寄宿在开元寺时,这些缝缝补补的活儿有姝也没少干,因此动作十分娴熟。

    宋氏见状,越发感到心疼。她的儿子原本该是贵族公子,现在竟捻着针线,干这些婢女才干的活儿,可见从小到大没少受苦。都怪她,护不住儿子,所幸现在离了王家,终于可以补偿一二。

    思及此,宋氏连忙夺过针线,柔声道,“快放下,这些不用你干。回了家,你就是娘的心肝肉,只管坐着就好。”话落从篮子里取出一根绳索,在少年身上比划,“娘给你量量尺寸,做几套衣衫。夏日将尽,该换秋装了。”

    有姝反射性地躲了躲,有些不习惯宋氏的亲密。宋妈妈见状连忙劝和,“少爷您别怨夫人,夫人无时无刻不在念着您。您从小到大的衣裳鞋袜,她全都估摸着尺寸做了出来,只恨林氏心毒,竟半件都不准夫人带,全一把火烧了!”

    有姝不再躲避,主动伸展胳膊让宋氏丈量。这一片慈母心肠,他不能,亦不愿辜负,睇见对方额头的伤疤,禁不住用指尖轻轻一触,问道,“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不小心磕伤了。”宋氏连忙握住儿子指尖,久久不放,然后顺着骨节分明的手指摸上纤细的手腕,感怀道,“你太瘦了,该好生补补。娘最擅长做药膳,早晚将你补得白白胖胖的。”

    有姝挣了挣,没挣开,只得随她去。两人手握着手,聊了聊彼此近况。

    姬长夜静静喝茶,低垂的眉眼却笼罩着一片郁色。才刚见面就又搂又抱,又揉又捏,眼下,竟连“心肝肉”也说了出来。要真是心肝肉,能十五年对有姝不闻不问?要真是心肝肉,能不尽早离开王家去寻找儿子?现在却这番作态,真是笑话!

    我好不容易将有姝养大,怕他冷了,怕他饿了,怕他误了前途与终身。我为他筹谋一切,甚至连脚下的道路也一并铺好,只但愿自己走后他能过得平安康健。若真要论起来,他该是我的心肝肉,什么时候轮到你宋氏心疼?想着想着,姬长夜越发心绪难平,放下茶杯问道,“什么时辰了?”

    “回主子,未时三刻。”站在门口的阿大看了看院中的树影。

    “七皇弟还在听雨轩等候本王,这便走吧。”姬长夜一刻都不想多待。

    与七王爷的会晤不是明日吗?阿大、阿二心中疑惑,面上却分毫不露,立即去院外牵马。

    有姝不知道该如何与宋氏相处,正尴尬得紧,这会儿不免暗松口气,连忙拽住青年衣袖,亦步亦趋跟上。打从出生那天起,他就没见过宋氏一面,若是个普通少年,没准儿会贪恋母爱,但他带有前世记忆,又对以往的父母极为留恋,乍一见面,其实并未感到激动或不舍。

    他愿意照顾宋氏,但要培养出真正的母子之情,却还需一个漫长的过程。

    宋氏见儿子要走,眼泪立刻决堤。但她知道自己没阻拦的资格,哪里会有母亲因为一个荒诞的梦就把儿子扔在外面整整十五年?便是有再多理由,也解释不过去。她将人送到门口,欲言又止。

    姬长夜被少年拽住时,焦灼的内心像下了一场绵密春雨,又是润泽又是偎贴,沉郁的眉眼缓缓舒展,忖道:终究是我手把手养大的孩子,即便见了亲人,却还是向着我的。

    却没料刚走到门口,有姝竟又绕了回去,卷起衣袖道,“主子能否稍等片刻?我帮,帮母亲把院子里的活儿干完,她们几个女人守着这个家不容易。若是主子赶时间就先走吧,我晚上自个儿回去。”

    这下,宋氏再不提让儿子好生坐着的话,几步上前将他拉住。

    姬长夜微扬的嘴角耷拉下来,眸色冷得可怕。

    第31章 四十千

    有姝感觉到姬长夜很不高兴,还当自己耽误了对方时间,一把将他推出院门,催促道,“主子先走,我随后就来。”话落撩起过长的衣摆,扎进腰带里。

    宋氏忙不迭地指着地上的簸箕和苞米,“姝儿,帮娘扫扫院子,再把鸡鸭喂了。”能留住一刻是一刻吧。

    有姝点头,拿起笤帚打扫院落。院子不大,但因为养了一群鸡鸭,味儿有些难闻,地上也堆积了许多粪便,要清理干净委实不容易。一般的公子哥儿,早就掩着鼻子躲开了,有姝却半点不适也没有,遇见干硬结块的鸡粪鸭粪还会用铲子仔细铲掉。

    宋氏看着乖巧懂事的儿子,又是心疼又是骄傲。

    扫完院落,有姝将满地乱跑的小鸡小鸭赶回棚子,扔了一些苞米碎与烂菜叶子,然后转头看向宋氏,“还有哪些活儿要干?”

    呆愣中的宋氏立即回神,指指屋内,又指指水缸,“有有有,屋内也要打扫一遍,尤其是厨房。缸里没有水了,得打满。活儿多着呢,我跟宋妈妈和白芍轮着干都干不完。”

    宋妈妈和白芍忙不迭点头,不约而同在心里喊道:少爷啊,咱家很需要你啊,你就留下吧!

    有姝不怕活儿多,只怕她们不肯让自己干,提着笤帚就要进屋。

    一直面无表情站在门外的姬长夜终于动了。他上前几步,紧紧握住少年纤细的手腕,温言软语道,“有姝,你已经十六岁了,该懂得避嫌。屋内乃宋夫人、宋妈妈、白芍的闺房,你岂能随便踏入?若宋夫人缺少人手,本王这便派几个婢女过来,这样可好?”

    古代女子都讲究一个名节,宋氏和宋妈妈也就罢了,白芍却正值花信,该当回避。思及此,有姝立刻退了回来,改去挑水。姬长夜从他手里接过木桶和扁担,一面慢条斯理的挽袖子一面笑道,“还是我来吧,,免得你待会儿掉进河里去。瞧瞧这细滑的掌心,要是被担子磨破了,本王可该心疼了。”

    他握住少年手腕,将他白嫩的手掌摊在眼前,轻轻拍了拍。这番作态无非在告诉宋氏,有姝从未吃过苦,恰恰相反,他过得很好,自己从来舍不得让他干这些脏活累活。

    她们想用这种办法留住有姝,也罢,他就亲自帮她们干,倒要看看她们承不承受得起。

    姬长夜乃天潢贵胄,宋氏等人自然承受不起,连忙上前抢过木桶,直说不敢劳烦王爷。姬长夜又问还有什么活儿干不完,几人齐齐摇头,表情窘迫。

    “如此,本王就带有姝先行一步。”姬长夜微笑摆手。

    宋氏无法,只得点头答应,却又拉住儿子,恳求道,“王爷能否容民妇与姝儿单独说几句话?”

    有姝也眼巴巴地看向主子。

    姬长夜心里堵得慌,面上却分毫不显,背转身当是默认。

    母子二人行至房中。宋氏掰开儿子双手,仔仔细细摸了一遍,确定上面一个老茧没有,半条伤疤未留,这才感叹道,“三王爷果然没亏待我儿,方才是娘误会了。但娘有几句话却不得不交代。儿啊,你别看三王爷整日里笑呵呵的,待人也温和亲切,但他乃元后嫡子,在母族尽灭的情况下不但平安长大,还重新夺回王爵,可见是个心机深沉的。你的出身不简单,他如此待你,未必就是真心。娘并非在离间你与他的感情,只想给你一个忠告:切莫将自己的身家性命,维系在某个人身上。人活着,靠谁也不如靠自己。”

    说到这里,她迟疑了数息,又道,“娘虽然不懂朝政,却也知道凭三王爷的出身必然要争,不争就是死路一条。他此去荆州有可能龙腾虎跃,也有可能万劫不复。你若是可以,就想办法留在上京,和娘过安安稳稳的日子,不要掺合夺嫡之争。”

    有姝不喜宋氏诋毁主子,但脸上却并未显露。主子待自己是真心还是假意,凭他强大的精神力又岂会感知不到?况且,就算他想跟去荆州,主子也不会同意。不过宋氏有一句话的确说到他心坎里去了。人活着,靠谁也不如靠自己。将自己的性命维系在旁人身上,的确是非常冒险的举动。

    上辈子的有姝绝不会如此糊涂,但这一世,他渐渐沉迷在主子的温柔关怀中,不知不觉竟依赖上了。这习惯不好,还是尽早改掉吧,否则两人分别后,主子不会怎样,自己却极有可能万劫不复。

    思及此,有姝表情一凛,点头道,“母亲又误会了,主子待我确是真心,他不欲带我去荆州,而是在京城购置了宅院安顿咱们。方才那些话,母亲日后休要再提。”

    听闻儿子要与自己留在上京,宋氏彻底安心了,连连点头应承。

    姬长夜等得很是不耐,正想让阿大、阿二去叫人,就见母子两携手出来,表情松快。宋氏将手里的包裹递过去,真诚道,“听姝儿说王爷帮他购置了一所宅院,民妇感激不尽。然而无功不受禄,姝儿从小得王爷照拂,本就亏欠王爷许多,又怎好再受王爷恩惠?这是民妇积攒的贴己,还请王爷笑纳。”

    姬长夜嘴角含笑,心中却极为恼怒。他为有姝购置房产本是应当应分,怎么在宋氏口里就成了施恩图报?这番作态,无异于将自己与有姝分割开来。刚才,也不知她究竟说了什么,会不会离间自己与有姝的感情?

    姬长夜懊悔不已,深觉带有姝来见宋氏是个极大的错误。然而他不愿伸手去接,有姝却先一步将包裹拢在怀中,徐徐道,“购置宅院的银两母亲先替我垫着,日后我努力赚钱将剩余的补上。”

    “好好好,咱家姝儿是个有志气的!”儿子不与自己生分,宋氏喜不自胜,摸着他脑后的发丝,笑道,“你也不小了,该攒点钱娶媳妇了。娘这里帮你物色一二,你记得回来相看。咱们不攀高门贵女,只需家世清白,品行上佳就成。”

    有姝觉得自己尚未成年,不该成婚,却也不好当面拒绝,眨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说是,心内却想着能拖就拖,拖到二十岁再说吧。

    他这里毫不犹豫地应承,原本也想为有姝物色人选的姬长夜却又惊又怒,差点维持不住温和的假面。他虽口里说让有姝尽早成家立业,但那都是没影儿的事,自然感受不深。然而宋氏毕竟是有姝的母亲,正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旦宋氏择定,有姝只能听从。

    自己精心呵护的孩子,转眼就成了别人家的,还被肆意摆布。虽然宋氏的安排与自己的想法一致,姬长夜却也感到难以接受。他心里恼恨得厉害,却又没有借口发作,表情还是那般温和,眸色却森冷可怖。

    他再次确定,带有姝来见宋氏,果然是最愚蠢的决定。

    “有姝还小,谈及婚事为时尚早。本王已为有姝捐了功名,来年开春就能参加科举。若要成家,还是等高中之后再说吧。”他嗓音平淡,心绪却翻腾不休。

    听说儿子能参加科举,宋氏十分高兴,自然不再提相看媳妇的事。若是叫儿子分了心就不好了。

    参加科举等同于评级考,考上了能有好工作,有了好工作就可以吃山珍海味,有姝没有反对的理由,挤着小酒窝向主子道谢。

    “抓紧缰绳。”姬长夜扯了扯唇,一把将瘦弱的少年举起来,放在马背上,然后狠狠抽了一鞭子,眼见一人一马消失在村道尽头,这才冲宋氏略一颔首,“宋夫人,本王告辞了。”

    可怜宋夫人还想问问儿子什么时候再来,刚张口,人就被撵走,只得强笑行礼。

    赶回京城时,有姝吃了一嘴的泥灰。也不知主子缘何心情不佳,一路上策马疾驰,不言不语,自己想搭个话,还被瞪了好几眼。他心中委屈,嘴巴不知不觉就撅了起来。

    一行人入了城门便翻身下马,免得冲撞道路两旁的百姓。慢慢走了一会儿,姬长夜终于恢复平静,转头发现有姝的小嘴儿能挂一个油瓶,冷硬的心立时酥软。

    “那儿有棒槌果子与耳朵眼炸糕卖,想要吗?”他指着前方。

    “要。”有姝瞬间抛开杂念,朝摊位跑去。

    姬长夜摇头失笑,从荷包里掏出几个铜板,快速跟上。有东西吃,有姝自然不会再胡思乱想,一面咀嚼一面含糊道,“主子,去看看你为我买的宅院吧,若是能住人,我这便把母亲、宋妈妈、白芍接回来。”

    姬长夜嘴角往下一压,言道,“已大致修葺过,勉强能住,却不急于一时。等王家的事彻底解决了再说吧,免得牵连你母亲。”这样一来,总能拖到自己离开上京为止。

    有姝一想也是,却坚持要去看一看。

    姬长夜无法,只得带他去,又一次在心中怀疑自己的决定是对是错。看有姝这样子,竟真的打算成家立业,为何自己竟丝毫不觉得轻松,反倒更为抑郁?

    虽刻意放缓了脚步,宅院却还是近在眼前,再绕过两个巷口就到了。此处乃皇室宗亲聚居之所,环境十分幽静,两旁屋舍也都富丽堂皇,恢弘大气。然而刚走过拐角,就听见一阵撕心裂肺的嚎哭,一行人抬眼看去,就见许多官差堵在某处宅邸门前,门梁上的牌匾赫然写着两个烫金大字——王府。

    这是,王象乾的家?看见几张熟悉的面孔,有姝暗暗皱眉。

    第32章 四十千

    王家门前聚集了许多人,左邻右舍也都纷纷出来围观,场面十分混乱。有鉴于王天佑是王家唯一的男孙,他被杖刑五十后,王老夫人花了大价钱将他接回家中,准备精心医治几天再送去岭南,如果可以,甚至想来一招偷天换日之计,用长相神似的人将他替换了。但王象乾往昔行事太过猖狂,得罪了很多人,眼下王家获罪,他们自然纷纷落井下石,力求将他一杆打死。

    当即就有人上了奏疏,言及王家贿赂官府,意图包庇人犯。太子和萧贵妃早已将王象乾视为弃子,哪里会保他?反倒因为他私德有亏,坏了储君名声,恨不能将他也一并处置了。故此,翌日凌晨就有官差找上门来,想把躺在床上养伤的王天佑押往岭南。

    林氏为人狠毒,王象乾那些美貌姬妾全被她下了绝育药,便是运气好躲过一劫,生下的孩子也都被暗中弄死。到头来,除开早年“暴毙”的嫡子,他膝下竟只有一儿一女,也就是王天佑和王君夕。

    岭南山穷水恶、瘴气弥漫,被发配此处的人犯没有一个活着回来。而王天佑又带着棒伤,存活的几率更为渺茫,没准儿半路上就魂归西天了。眼看王家的独苗苗快要断根,莫说王象乾心痛如绞,老太爷和老夫人都快急疯了,一面堵住官差,一面派人去太子府跪求。

    管家刚说明来意,就被太子府的门房赶走,不多时,还遣了属官给官差带话,说是让他们秉公办理。王象乾贪墨了百万军饷,致使太子声望大损,在朝堂上常常受到太后和七皇子一系的弹劾与攻讦,恨不得一脚将王家踩进泥里,又哪里会去庇护他们?

    官差得了准信立刻破门而入,将重伤在床的王天佑硬生生拖到门口。林氏不让,抱着儿子双腿嚎哭,王老夫人也跟了出去,七八十岁的老人家,竟当场跪下磕头。老太爷和王象乾既觉得丢脸,又不忍王天佑死在半途,只得上前与官差协商,试图多拖延一段时间,好歹等伤势痊愈再说。

    王天佑却是个猖狂至极的蠢货,临到此时也不知悔改,因被官差碰到伤口,竟指着他们破口大骂,一叠声儿的让王象乾把这些人全都砍了。

    围观人群顿时炸开了锅,凑在一起议论纷纷:“嚯,王家好大的官威啊!”

    “是啊,连皇上都不能说砍谁就砍谁,他们倒好,看谁不顺眼就收拾了!”

    “谁叫王家只这一根独苗呢?从小要星星不给月亮,要杀人,母亲、妹妹还帮着物色人选,简直丧尽天良!”

    “要我说啊,流徙三千里都算是轻的,该斩首示众才对!”

    “还有他爹,贪墨了几百万军饷竟也只判革职,太子到底还是念着旧情。”

    “哪里是念旧啊,盖因王象乾知道太多那位主儿的龌龊事,不好处理罢了。”

    说到此处,众人连忙掩嘴,讳莫如深。

    有姝便是在这个时候路过王府,被闹闹哄哄的场面吸引。他将精神力逼于双眼,看见的景象立刻有别于常人。只见王天佑趴在地上,臀部的衣裳被鲜血染红,两只小鬼一个坐在他伤处用力抠挠,一个坐在他头顶吐着黑气。而王象乾身后的千面鬼更为可怖,正努力把自己塞进对方嘴里,但他脑子有些愚钝,挤了半天也不得要领,看上去十分恼恨。

    “咦,竟是他?”在千面鬼身边又发现一道浅淡黑影,有姝忍不住呢喃出声。原来,久未露面的讨债鬼不是逃了,而是潜藏在王象乾身边。因之前王象乾煞气浓重,不好招惹,要讨回债务只能另寻途径,故此,讨债鬼才会缠着有姝不放。但如今,王象乾的煞气被千面鬼一点一点吞噬并化为己用,福禄寿数也被消磨干净,他自然也就回去了。

    都说鬼怕恶人,这话不假,但能找正主儿报仇,他们又怎会错过机会?不但千面鬼想往王象乾嘴里钻,连讨债鬼也是如此。

    “这是什么路数?”有姝心生疑惑,拿着一根棒槌果子挤进去看热闹。

    姬长夜无奈之下只得跟上,一面排开人群,一面将少年扯进怀里牢牢护着。

    此时,官差们的耐心已经告罄,几下将林氏拉开,拽住王天佑的两只胳膊往囚车里拖。两只小鬼一个骑在他脖子上,抠挖他眼耳口鼻,一个跟在他身后,一脚一脚往他血肉模糊的伤口踹,每踹一下,王天佑就十分应景的发出惨嚎。

    旁人只当他伤口疼痛,有姝却觉极为有趣,忍不住勾唇笑了笑。恰在此时,两只小鬼也看见他,连忙稽首道,“大人,我们姐弟这便随他前往岭南。他时日不多,不出几个时辰就会殒命,眼看我们心愿将了,特在此与大人告别。若有来生,定为大人当牛做马、结草衔环!”

    有姝不着痕迹的摇头,表示自己不图他们什么,等囚车缓缓开动便挥手送行。

    这番举动被王家人看在眼里,只当他幸灾乐祸,落井下石,莫说王天佑发疯一般嘶吼,连素来沉稳的王象乾也失了理智,上前几步揪住少年衣襟,怒吼道,“孽畜,是不是你干的?是不是?早知如此,我当初就该亲手掐死你!”

    姬长夜正想把王象乾踹开,有姝却先动手了。他一拳将王象乾脑袋打偏,左膝曲起狠狠撞上对方腹部,待对方弯腰痛呼的片刻探手一抓,将千面鬼抓了过来。两三丈高的鬼怪一面燃烧一面惨嚎,三两下被他攒成一个拳头大的浓黑雾球,往王象乾嘴里塞。

    旁人只当他听不得嚎叫声才会去捂嘴,全不知他刚才将怎样污秽邪恶的东西送入别人肚子里。做完这一切,有姝抬眼朝惊慌不已的讨债鬼看去。

    讨债鬼早怕了这尊煞神,连忙把自己缩成球,哀求道,“无需劳动大人,小的自己能进去!”话落已消失在王象乾口中。

    王象乾肚子被狠狠撞了一下,一时间绞痛不已,故而并未察觉异状。王老太爷和王老夫人依然沉浸在悲痛中,见儿子被打,立即命仆役把缠斗中的两人分开。他们气得面色铁青,却不能当场道破有姝身份,又见旁人交头接耳,似乎在讨论有姝与王家的关系,只得转身回府,关闭大门。

    王老夫人频频回首,似是舍不得少年。王天佑若是死在外面,对方就是王家唯一的后代,若是能认祖归宗,好歹能把家族传承下去。王老太爷却想得更深更远:少年对王家没有感情,唯余恨意,将他认回来,弄不好就是引狼入室,得不偿失。

    “莫再看了。象乾还年轻,纳几房侍妾,要多少子嗣没有?哼,我王家断断容不得这种不肖子孙!”老爷子语气极为森冷,还不着痕迹的剜了有姝一眼。

    旁人只当他在说王天佑,有姝却知道这是在影射自己。纳侍妾,生儿子?也要王象乾有那个命!虽然不明白千面鬼和讨债鬼为什么要往王象乾身体里钻,但想也知道不是好事!

    老夫人一听此言也恢复冷静,杵着拐杖往里走,看见依然趴伏在地上的林氏,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一面骂着丧门星一面遣人将她抬回去。王家落到这等地步,全是拜此女所赐。若是当初没将她扶正,一切都不会发生。王天佑要是死在外面,她也不用活了,母子两去黄泉相聚吧!至于王君夕,随便送到哪座寺庙也就是了。

    王老太爷和王老夫人如此想得开,可见“心狠”是王家的传家之道,也难怪养出王象乾这样的儿子,又生下王天佑那样的孙子。有姝暗暗摇头,解下腰间的荷包,朝快要关闭的大门扔去,“这是我欠王家的四十两银子,现在两清了。”话落牵着主子挤出人群。

    嗐,原来是个欠债的!旁观众人也纷纷散去。

    门房被银子砸中脸面,蹲下身哀嚎不止。王老太爷气得发抖,怒吼道,“扔出去,别脏了咱家门楣!”哪里有哥哥陷害弟弟,儿子殴打父亲的道理?这孽畜从根儿上已经烂了,果然当初生下来就该掐死!

    门房答应一声,却飞快解下自己的荷包扔出去,把有姝的藏入袖袋。

    傍晚时分,林氏和王君夕躲在屋里掉泪,两人手边各放着一个包裹,里面只有几件衣物和几样简单的首饰。老夫人已经发下话,明早城门一开就把她们遣去感业寺。京中罪妇大多送往此处,不但每天要做苦工赎罪,还会被比丘尼肆意折辱,不出几年就人不人鬼不鬼,但求死个痛快。

    当初送走宋氏时,林氏万万没想到自己也会遭同样的罪,又因儿子生死不知,一时间竟有万念俱灰之感。她哭得撕心裂肺,几欲晕厥,令王君夕也跟着痛哭。

    她的奶娘倒也忠心,不但不想着离开,还上前安慰,“夫人,小姐,快别哭了。少爷他从小身子骨儿强健,定然能熬过来。等过个几年,您再去求老爷,看在少爷是王家唯一子嗣的份上,老爷会想办法将他接回来的。”

    “可是老太爷说了,让老爷多纳几房侍妾。他们这是不想管天佑了啊!”林氏大力捶着胸口。

    “您把那药给老爷喂一剂也就是了。”奶娘不愧为林氏的军师,一句话就说到点子上。

    林氏和王君夕的哭声戛然而止,恰在此时,院外传来丫鬟的惊呼,“不好了,官差方才送信过来,说少爷刚出十里亭就断气了,如今尸体就摆在大门口!夫人,您快去看看吧!”

    林氏猛然站起身,刚跑出去几步就瘫死在地。王君夕趴伏在她身上痛哭,声音凄惨至极。

    第33章 四十千

    王天佑的尸体摆放在王家大门口,再次吸引了许多路人围观。临走前,他还叫嚣着砍了官差,不出两个时辰却脸色乌青,气息断绝,让人唏嘘不已。

    “报应啊这是!”不知谁感叹一句。

    王老太爷和王象乾闻讯后匆匆赶至,一面揪住官差追问,一面命人将尸体盖上白布抬进家门。

    “为何会如此?我儿方才还好好的,怎会突然死了?”王象乾面目狰狞,嗓音粗重。

    “我们怎么知道?上一刻他还喊着要喝水,下一刻眼睛就闭上了。”官差觉得很冤枉。

    “大夫说我儿虽然重伤,却不至于颠簸几下都承受不住。是不是有人买通你们要我儿的命?是不是三王爷?是不是那个孽畜?”王象乾双眼通红,隐隐有入魔的迹象。

    王老太爷见他越说越不像话,竟扯到三王爷身上去了。人家虽然不得宠,但现在好歹是亲王,又有偌大一块封地,便是全盛时期的王家也得掂量掂量,更何况现在?他一拐杖敲在儿子背上,厉声呵斥,“孽子,还嫌不够丢人吗?快给我回去!”

    这一下打得并不重,却没料王象乾竟捂着后脑勺倒下了,四肢开始剧烈抽搐,口中也吐出白色的泡沫。

    “哎呀,这是被打死了还是发羊角疯了?”有人惊呼。

    “看样子是发羊角疯。”

    “没想到堂堂兵部尚书竟得了这种疯病。听说羊角疯会传给下一代,莫非那王天佑就是这样抽死的?”

    “上前一点儿,我看不清楚!”

    路人纷纷上前,将王家大门围了个水泄不通。

    王老太爷吓了一跳,连忙奔上前查看儿子情况,却见他裸露在外的皮肤开始冒出一个个巨大的水泡,不出几息就破裂溃烂,形成一张张狰狞万分的鬼面,看上去可怖极了。

    “这,这是什么病?”老太爷腿脚一软,瘫坐在地上。

    “不好,竟是鬼面疮!”之前被王象乾揪住不放的官差看了一眼,立马退后几大步,露出既惊骇又鄙夷的神色。

    “嚯,好家伙,竟是鬼面疮!”路人中也有几个见识广博的,纷纷推开身旁的人往外钻。

    “什么是鬼面疮?让我看看。”不明就里的人却更为好奇,又往前凑了凑。

    “别去!所谓鬼面疮是一种因果病。传说若一个人太过作恶多端,被他害死的人就会化为厉鬼钻入他体内,形成鬼面疮。这种疮无药可治,染上的人每天需承受刮骨之痛,直至脓疮蔓延全身才会断气。五年前我曾见过一个患鬼面疮的人,已经烂成一具骨架还在呻吟,当真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最后还是他家人看不过去,找来一个杀猪宰羊的将他送走了,场面那叫一个惨烈!”

    “这事儿我也听说过。鬼面疮可不简单,需厉鬼将自己化为怨气,与仇人完全融为一体才能促发。仇人身死,厉鬼也会魂飞魄散,乃是两败俱伤之法。你想想,这得多大仇多大怨才会让他患这种病?”

    路人哗然,连忙飞速倒退,生怕染了晦气。有几个退得急了,叽里咕噜滚作一团,场面又是一阵混乱。

    但也有胆大的,不但没退,还上前几步,在王象乾身上数了数,惊呼道,“好家伙,一二三四五六七……光露在外面的就有几十个,更别提被衣裳遮住的地方。这王象乾究竟害死多少人啊?”

    “都说上梁不正下梁歪,难怪王天佑那般丧心病狂,原来是得了老子真传!这么多鬼面疮,大约熬不过一日。”

    路人既想看热闹,又害怕被厉鬼缠住,最终还是明哲保身的念头占了上风,捏着鼻子陆续离开。

    从这天起,王家的名声彻底败坏,王象乾也得了个“天下第一恶人”的称号。王家的子孙无论走到哪儿都被人戳着脊梁骨唾骂,没法参加科举考取功名,更无立锥之地,最终只得偷偷摸摸地搬离上京。当然,这些都是后话,此处暂且不提。

    王老太爷原本不知道儿子得了什么病,听见众人议论,顿时又急又气,连忙命仆役把闲杂人等轰走,然后将儿子和孙子抬进去。撵人的活儿大家抢着干,轮到抬人抬尸时纷纷往后缩,竟连碰都不敢碰一下。

    王老太爷抛出重赏才把事儿办妥,眼巴巴等来大夫,头一句便彻底凉了他的心。

    “老爷子,这可是鬼面疮啊!您若是找来玄明法师或乌思藏的活佛,没准儿还有救。搁我这儿却无力回天。”大夫边说边用棍子撩开王象乾的衣裳,随即大惊道,“怎会长了这么多?这,这这这……老爷子恕罪,鄙人才疏学浅,实在是治不了,这便告辞了。请,请请请……”

    他一面拱手一面倒退,退出门槛后撒腿就跑,片刻功夫已没了影儿。长一个鬼面疮已经够呛,还真没见过长满全身的。王大人这辈子究竟做了多少恶事?有一句话他没敢跟老爷子提,就这样的人魔,玄明法师和乌思藏活佛来了绝不会救,直接念经给他超度了。

    老太爷也同样忧虑:孙子杀了玄明法师爱徒,他肯来吗?乌斯藏与上京远隔万里,来回需得花费几年功夫,儿子又怎么耽误得起?但叫他认命却心怀不甘,便又请了几名大夫会诊。

    只匆匆瞥了一眼,各位大夫就连连倒退连连摆手,直说治不了,更有甚者还点明王象乾活不过一个时辰,让老爷子赶紧赶安排后事。

    “放你娘的屁!滚!都给我滚,再去请人!”老爷子挥舞拐杖呵斥。

    请多少大夫都是白搭,仅仅折腾了小半个时辰,王象乾就已经烂透了,在极大的痛苦中离开人世。他躺过的褥子沾满脓水,臭不可闻,仆役们别说帮他打理遗容,便是靠近三尺都不愿意。

    王老太爷瘫坐在床边,本就苍老的面孔像风干的岩石,僵硬而又灰败。王老夫人站在门外捶胸顿足地嚎哭,哭声直传出两里地。从昏迷中苏醒的林氏听闻相公也去了,却连半滴泪水都掉不出来,直愣愣的杵着,竟已陷入痴傻。

    她下半辈子的荣宠,一靠夫君,二靠儿子。一夕之间,这两个人都没了,她该如何活下去?想也知道必是活不成了,倒不如死了算了!刚被女儿摇醒,她就一头撞向门柱,却被奶娘拉了一把,只伤了额角。

    想起宋氏被捉奸那天也同样撞在门柱上,额角留了一道几寸长的丑陋疤痕,林氏捂着伤口喃喃自语,“报应,这都是报应!早知今日,当初我必不会造那么多孽!我悔,我悔啊……”

    同样后悔的还有王老太爷,晌午才对有姝说容不得他这种不肖子孙,不出两个时辰王家就绝后了,这便是传说中“佛教三业”的口业,现世报来得委实太快!

    王老太爷是庶子,弄死嫡亲兄长又撵走几个庶兄弟才夺得这份家业,若是他这一系没了后嗣,辛苦一辈子又有何意义?到头来不但被早已撕破脸的兄弟们瓜分家产,还会被耻笑作贱。

    想到那等后果,王老太爷便觉五内翻腾,心血上涌。他勉强咽下喉头的腥甜,哑声道,“挂白幡,购棺椁,发丧帖。”

    挤在门口不敢进来的仆役们如逢大赦,忙不迭地跑了,生怕慢一点会被抓去清理尸体。

    老爷子停顿片刻,又道,“慢着!给三王爷府也发一张丧帖,让那孽子回来给象乾披麻戴孝。他若是问起,你就说这话是我说的,他是我王家堂堂正正的嫡孙,我承认了。”

    落在最后的仆役原本吓了一跳,听见这话才大松口气,正要去办差,又被叫住,“还有,他若是不肯,你就告诉他,他母亲的休书我王家愿意废除,还能将之接回来奉养。他便是再不孝,难道还能对宋氏弃之不顾?被休弃的女人死后只能葬在乱葬岗,变成孤魂野鬼,你问问他可曾忍心。”

    “唉,小的记住了。”仆役答应一声,匆匆离去。

    王老夫人同样不敢入屋,倚着门框哽咽道,“他会回来吗?若是早知如此,当初我怎么着都会阻止象乾。道士分明是骗人的,说那孩子是讨债鬼,把四十两银子花完就会死,结果十五六年过去,四十两银子掰碎了花也早该花完了,他却还活得好好的。你看他那人品、长相、风仪、气度、文采,数遍上京,没人能胜过半分,唯有当年还是嫡皇子的三王爷能与之一较高下。”

    说到此处她越发懊悔,喋喋不休地念起来,“若是当初不丢弃他,林氏便不会起了陷害宋氏谋夺正妻之位的恶念;林氏不被扶正,儿子便不会冷落侍妾;不冷落侍妾,家里就能多生出几个子嗣;多生出几个子嗣,就不会一味宠着天佑;不一味宠着天佑,就不会将他养成那般秉性;不养成那般秉性,他就不会造孽;不造孽他就不会被流放,象乾也不会被革职。王家现在还好好的,什么事儿没有……”

    王老太爷听得头疼欲裂,呵斥道,“闭嘴!现在再说这些有什么用?当初也是你被林氏说动,频频跑来劝我。若非你赞她样样出众,旺夫旺家,我能同意让一个贱妾坐上正妻之位?你还夸天佑聪明绝顶、人品贵重,结果呢?你给我回去梳洗打扮,若是那孽障不肯回来,你就亲自去请!”

    王老夫人不敢耽误,连忙回房梳洗,想起罪魁祸首林氏,又让人将她一块儿绑去。若是孙子不愿认祖归宗,她就当着他的面儿把林氏处置了,也好给他一个台阶下。

    第34章 四十千

    为了安顿好有姝,姬长夜颇费了一番心思。他先是抹掉了有姝乃王家嫡子的所有痕迹,便是外人略有猜测,也找不出证据,复又为他捐了功名,买了宅院。想来,凭有姝的聪明才智,没几年就能金榜题名,出人头地。但他那个性,不爱说话,不喜交际,只贪图吃吃吃,倒是有点难以在官场上混,然而届时自己根基已深,还可帮他谋一个清闲的职位。

    一时担心有姝被人欺负,一时又担心他照顾不好自己,姬长夜思来想去,就再拿出贴己帮有姝置办了几个店铺,后担心他经营不善,便大肆买田囤地。如此一来,无论有姝在京中怎么折腾,总归吃得饱穿得暖,也算是走上正途了。

    想是这样想,姬长夜心中却总有些不得劲,尤其有姝当天就买齐了家具摆件放入新宅院,只等把宋氏几人接过来住,更戳了他的肺管子。少年太过依恋自己时他觉得心慌意乱,少年试图离开自己时,他却更焦躁不安,这究竟是怎样一种心态?

    姬长夜很烦恼,在处理有姝的问题时,只觉得比处理朝政更艰难千万倍。近了不行,远了挂念,无论将他摆放在何处,都难以适应。

    他心里不爽利,便也见不得少年没心没肺的小模样,打着备考的旗号找来上百本典籍,要求他三天之内看完并理解透彻。

    本打算出去买糕点的有姝刚走出大门就被阿大、阿二提着衣领带回书房,将人往堆满书籍的桌子后一推,戏谑道,“老实待着,看完一本就放在一边,晚上主子回来抽查。”

    “那你们帮我去买福记的梅菜扣肉小酥饼。一盒三个铜板,买十盒,喏,这是银子。”有姝解下荷包抛过去,重申道,“快着点,掌柜每天只做二十盒,去得晚了就买不到了。”

    “你小子真能吃,人家只做二十盒你包了一半。你吃那么多点心,咋饭桌上还不停添碗呢?你看看你身上这二两肉,吃那么多全吃进狗肚子里去了!就你这样,主子走了怎么放心?难怪又买宅子,又买铺子,还买田地,瞧这架势,恨不能把上京都买下来给你。”阿大语气中不乏羡慕。

    到底是从小被主子养大的,情分与他们不一样,临走还考虑这考虑那,便是亲生父母也不过如此。哦,这话说错了,有姝那爹能叫亲爹吗?简直畜牲不如,还多纳几房侍妾多生几个子嗣,就王家那家教,生一百个也白搭,必定都是歪瓜裂枣。

    阿大、阿二唏嘘不已的走了,刚出大门,就见王家的管家拽着门房在那儿磨叽,直说有一张帖子得亲手送到大少爷手上。

    “什么大少爷?谁是你家大少爷?”阿大冷笑。

    “这位官爷,烦请行个方便吧,我家老爷方才已经驾鹤西游,二少爷也暴病而亡,老太爷、老夫人悲伤过度,躺倒在床,家里没个主事儿的,现如今只能请大少爷回去主持大局。大少爷可是咱们王家堂堂正正的嫡长子,理应由他执掌门庭。”管家频频作揖,满脸苦色。

    阿大、阿二对视一眼,目中皆显惊疑。他们夺过丧帖飞快看完,竟拊掌赞道,“好,死得好。这是报应啊!”

    这句话,王管家今儿听过不止一回。世人都道王家父子两先后在一个时辰内暴毙乃上天降下的惩罚,盖因二人太过作恶多端,理当不得善终。听得多了,王管家心里很是感慨,王象乾和王天佑造下的那些恶业,他多多少少都知道,也因此,反倒比外人更相信因果轮回。以往他行事非常张狂,现在却觉得头都抬不起来,卑微道,“老爷他已得了天罚,该受的罪也受全了,大少爷毕竟是他亲生骨肉,好歹回去看他最后一眼,尽尽孝道。”

    “尽个屁的孝道,滚!”阿大、阿二暴怒,将帖子撕碎,又把人撵走。

    管家无法,只得回去复命。

    短短半日,王老太爷就已身形佝偻,哀毁瘠立,一张风干脸庞似要裂开。闻听奏报,他想了想,最终决定亲自去一趟。眼看王家就要断子绝孙,还要脸面做什么。

    有姝没等来梅菜扣肉小酥饼,却等来了两张风干橘子皮的老脸,一张正对着他抹眼泪,一张却摆出威严的表情。书房外,被五花大绑又堵了嘴的林氏正跪在烈日下“忏悔”。

    “跪我做什么?她最对不起的人是我母亲。人我先留下,等我母亲回来,叫她跪满七七四十九天也就罢了。”有姝一面看书一面徐徐开口。

    他看书与旁人大为不同。别人得了一本典籍,必要仔仔细细、认认真真的通读几遍,再默背下来,然后将疑惑与感悟一一写在纸上,拿去请教先生。他一不通读,二不背诵,三不做笔记,拿起一本书扑簌簌一翻,几息不到就放下,换另一本。

    在不明就里的人看来,这哪儿是看书啊,分明是天儿太热,拿书页当扇子呢!老太爷见他这副吊儿郎当的样就上火,却也不好开口训斥,一张老脸越发黑沉。

    老夫人管不了孙子怎么念书,只把人接回去就算万事大吉,一进门就嚎上了,一口一个“我苦命的孙儿、我的心肝儿”,仿佛多疼有姝一般。见有姝无动于衷,她正心里发愁,闻听此言连忙表态,“行,她原就犯了七出之条,又是王家的家生子,身世卑贱,哪里有资格坐上正妻之位。我已代你爹写下休书,她现在是王家罪妇,任凭你处置。”

    休了母亲又休林氏,仿佛所有的错都在妇人身上。王家啊王家,怎能不亡?有姝暗暗摇头,略扫一眼书桌,发现主子布置的任务已经完成,这才铺开两张宣纸。

    老太爷见他铺好纸,拿出墨条开始磨墨,动作极其缓慢,也不说回不回去,心里便有些着急。

    “要知道,当初并非我们将你抛弃,而是你的奶娘和丫鬟偷偷把你抱走了。若非如此,你现在还是王家的嫡长子。至于你的命格,却是那林氏买通道士散播流言,你父亲一时糊涂,竟信了……说起来都是造化弄人,你原本可以平平安安在家中长大,哪里会受这么多苦。现在好了,你回来了,我们也能对你补偿一二。再者,你也要为你母亲考虑考虑,她一个被休弃的妇人没资格入祖坟,只能当孤魂野鬼……”老太爷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诱之以利,并且把错处全推到别人头上,与王老夫人的做派一般无二。

    就这样的父母,如何能教养出德才兼备的儿女?

    有姝越发看不起王家,左右手各拿起一支毛笔,飞速在纸上书写,边写边道,“若是王天佑和王象乾不死,你们不会前来认我。我若是跟你们回去,我成了什么?一个笑话?”

    他左手写策论,右手写骈赋,都是科举必考科目,更令人震惊的是,写出来的字体竟还迥然相异。策论用的是精美绝伦的簪花小楷,骈赋用的是凤翥鸾回的颜体行书,这一幕若是让外人看见,必会惊掉下巴。

    莫说王老太爷已惊骇难言、呆若木鸡,便是没什么见识的王老夫人也忘了哭泣,眼睛发直地盯着少年。

    有姝却是一派闲散,继续道,“我来给你们分析一下。于情:我不欠你们王家。从小到大我未曾吃过王家一粒米,穿过王家一件衣,甚至连名字都是我自己取的,我凭什么要给王家撑门面?于理:在王家的家谱上,可曾有我的名字?可曾有母亲的名字?虽说王象乾给了我一半血液,但在法理上,我与他没有任何关系。这事儿便是说破天也没用,我不承认,谁也奈何不了我,更没法用孝道压我。至于我母亲,她既不入王家祖坟,也不入宋家祖坟,她可以同我葬在一起。我将来必会改换门庭,到那时,我的坟便也是我后代们的祖坟,何愁没地方托生。”

    他一心三用,下笔的速度却丝毫未曾减缓,话音未落,已做好半篇策论半篇骈赋,且文采斐然、摛翰振藻,直叫王老太爷在心中大赞精妙。

    若说刚来的时候还有些不甘愿,看见如此惊才绝艳的少年,他唯余满胸热切。若早知道宋氏诞下的孩子竟是这等鬼才,他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儿子抛妻弃子。例数天下俊杰,谁人能同时左手写文右手作赋,口中还要驳斥旁人?谁人能将策论写得如此震耳发聩,将骈文作得如此风流蕴籍?这孩子一个脑袋顶得上别人十七八个脑袋,王天佑跟他一比算得了什么!

    若将这两篇文章拿出去,足以教当世鸿儒自愧弗如,更何况作者还只是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年。再给他几年,又该是何等光景?老太爷激动的全身都在发抖,已然意识到重振王家的希望,就在孙子身上。若是他愿意,必然能光耀门楣,位极人臣。

    但见对方决绝的态度,他满腔热血又顷刻间冷却。悔啊,直到这会儿才知道把肠子悔青是怎样纠结苦痛的感觉。

    拣了芝麻丢了西瓜,拿着鱼目当成珍珠,林氏和王天佑害得我王家好惨!被匆匆回转的阿大和阿二丢出王府时,王老太爷一时失态,竟跪倒在门口大哭起来。

    王老夫人欲上前安慰,却被他一拐杖抽在脚弯,喝骂道,“你这愚妇!若非你将林氏送到儿子房内,叫她迷惑了他心智,我的好孙儿万万不会被两个奴才偷走!你还整日里夸赞王天佑惊才绝艳,你知道‘惊才绝艳’四个字儿怎么写吗?可怜我的好孙儿,被你们几个愚妇给生生耽误了十五六年!他若是肯回家,我愿折寿十年!老天爷,我愿折寿十年,你听见了吗?”

    老太爷此举也有喊给有姝听的意思,却没料身后传来一道森冷而又饱含讥嘲的嗓音,“似有姝这般大才,正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拢共五百年都出不了一个。你只折寿十年,可见命中合该只有王象乾和王天佑那样的子孙。”

    第35章 四十千

    第5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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