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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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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双性]玉奴 作者:阿漂

    第4节

    又道:“若果真是你一人的主意,玉奴,你记得,是你害死了你的姐姐们。”

    玉奴仿佛呆滞了,眼泪却止不住滚落下来,口中嘶哑,已近无声:“不……”

    “只可惜昨日你宛转求欢,想哄本宫放过她们,到底是白费心思。”崇宴温柔似的,指腹轻擦那种已近崩溃的脸上的泪水,口中却是半点怜惜也无,“玉奴,收起你的小聪明吧。老老实实做本宫的狗,否则你季家免于一难的祖坟,恐怕也是保不住的。”

    81

    将要落雨了,空气里有阴晦而湿润的气息。

    玉奴往窗外看去,木叶簌簌动摇,天地昏暗,风雨欲来。

    他打了一个哈欠,困乏地,又往榻里缩一缩,让皮裘盖住下巴。

    无事可做,是要格外渴睡一些的。

    皇帝缠绵病榻已久,一岁十二月,倒有七八月居在宫外行苑,远离政务,休养身心。

    只是天命有常,非人力可挡。天子病情日重,近日已昏昏不能语,太子纯孝,赴静苑为父皇侍疾。

    玉奴轻轻扯了扯嘴角。不知想到什么,觉得好笑似的。

    睡了一场长觉,起来天色将暗,却是清澄如洗。

    雨已经下过一场,春雨如油,这场油却是洋洋洒洒大大方方,教整个世界都翠绿鲜活起来了。

    冬日暗色退去,春色渐浓,只一场雨,藻井旁就起了一层绿意。

    玉奴靠在门旁,檐下落水成珠,眼里明明看的是万物生机,眼中却仍是萧萧瑟瑟,仿佛冬日似的。

    三位姐姐在大雪里烧成大火之后,他好像就变成如今模样,仍是温顺,甚至如崇宴所愿望,真正变成一条服从他顺从他的狗,只是他像是还被那场大雪覆盖,总是疲倦困乏,打不起精神了一样。

    崇宴大概也是厌烦他行尸走肉模样,在他全然顺从之后,反而渐渐疏远他,少与他亲近,这次离宫去静苑,更是连随侍都不要他在侧了。

    玉奴怔怔地,这样看了估摸有大半个时辰。

    明月渐生,东墙微明。

    太子已离宫半月,玉奴待在宫中,虽无命令,却也半步没有踏出过东宫。玉奴原本是太子贴身近侍的职能,洒扫啊仆役啊全不是他该做的。低阶些的侍从宫女又不敢轻易与他说话,便真的是无所事事,有时能在院里呆坐一天。

    是以皇后娘娘着人来召他入见,不由愣在当场。

    当今皇上与太子皆不在宫里,又文武百官不可能全部跟着太子去静苑,统率后宫的皇后娘娘,也便揽起部分前朝的权责,批些不那么紧要的折子。

    来人是皇后身边的大总管,玉奴回过神来,便恭敬地低下头,跟人一道走了。

    踏出东宫那道门之前,玉奴没有忍得住,悄悄回头看了一眼。

    红墙绿瓦,雕梁画栋,门匾所书的“东宫”二字——同那人一般端庄气派。

    他眨了眨眼,回过头去。

    此生怕是回不来了。

    他想。

    82

    出了东宫,却是被五花大绑,拖去了前朝议政的偏殿南书房。

    书房里不只坐着面有怒色的皇后娘娘,下首左侧一把太师椅上,还坐着双目炯炯,精神矍铄的张阁老。

    玉奴被扔在沁凉的地砖上,额头刚巧被磕到,流出血来,糊住了一只眼睛。

    “不知羞耻的下流东西!”

    又砸下来一套杯盏,只未砸到身上,反在地砖上碎了一地,玉奴不自觉撇过脸,才避开了碎渣刺入皮肤里。

    “娘娘,请息怒。”张阁老略略拱手,皇后阴郁地剐了地下人一眼,才缓道,“张老,这奴才,便是你要找的逆贼,季氏之子了。”

    “竟是他?”张阁老惊讶地,“他不是太子身边的侍从么?”

    皇后厌恶地点一点头:“不错,此人一身狐媚手段,将太子惑得五迷三道,连此人背后身份也抹得干干净净,直要收在身边……却同他父亲一般,是狼心狗肺的畜牲。”

    “娘娘说得极是。”张阁老附和道,“此番老臣着人秘密调查南边水寇一案,发现其中数人委实是两年前因时疫而死之人。人总不可能死而复生……娘娘,当初处理此事的,正正是太子殿下。”

    “荒唐!我儿怎可能做得出此等威胁社稷之事?!”皇后怒极,几乎要站起来,“必定是这奴才从中作梗,狐媚惑主的东西!”

    张阁老捋一把长寿胡须,缓慢道:“娘娘,太子不日便要回宫,留住此人,怕是于太子不利啊。”

    沉默一阵。

    皇后忽叹口气:“只是太子被猪油蒙了心,平日本宫训这奴才两句话,太子对本宫便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将他护得跟什么似的。本宫实在是……”

    皇后娘娘的确恨玉奴恨的咬牙,却又委实是不太敢动他。

    太子疯魔起来,连她这个母后也轻易不敢去撩胡须。

    否则也不会放着一根眼中刺不管这么许多年了。

    张阁老朗笑一声,站起来拱手道:“娘娘若是不欲伤了与太子殿下的母子之情,将此人交给老臣处置如何?此人包藏祸心,万万是留不得的。至于太子殿下那处,老臣却是不信,小小脔宠与天下社稷,孰轻孰重,太子殿下竟全无丘壑?”眼见得一杯鸩酒灌入那人喉管,在地上抽搐挣扎之后便再无声息。

    皇后长出口气,轻松地笑了。

    这一刻,她已期待许久了。

    *** ***

    玉奴是被一阵颠簸晃醒的。

    他似乎是身处狭窄而密闭,且不断运动的空间里,一阵剧烈的颠荡,他感觉到自己整个人也要被甩出去似的,脑袋也在壁上狠狠一撞。

    他无声嘶了一口气,发觉近来他的脑袋总是在遭罪。

    有一道温润的嗓音自身侧响起。

    “可是醒了?”男人又轻轻地,低低地喊了一声,“阿礼。”

    他这才发觉身旁还有人。只是空间里漆黑如夜,那人也如隐在夜色里一般,几乎看不见。

    他是静了片刻,才恭敬地喊:“殿下。”便想要爬起来行礼,却被按住了手和肩膀。

    在如此黑暗里,那人的眼睛似乎也全不受阻碍,准确地摸上了他被撞出一个大包的脑门,动作轻缓地揉:“委屈你了。”

    他当然知道殿下说的委屈不是因为他被撞了个大包,当下便道:“不委屈,一切为了殿下。”

    黑暗里他看不见对方,对方却能清楚地看见他。

    他更是半点不敢放松,有些紧张地微微抿住唇。

    半晌,听见那人低低说:“你的三位姐姐,并早逝的二姐,本王都在城外为她们立了冢,出城之后,你可以遥遥拜祭她们。”

    “……多谢殿下。”

    话至尾处,终究不免哽咽了声音。只他原本是心性坚韧之人,从前那些软弱,不过是做给想看的人看。如今既无必要,便是忍到最后,也没落下泪珠来,反把嘴唇抿得发白了,一双眼里似盛满恨意。

    那人似是发出了一声叹息,伸出手臂,松松地环住了他肩膀。

    83

    玉奴在距王城两座县城之外的青岷县城安置下来。

    原本是怕崇宴回宫之后大发雷霆,全城遭殃。

    小心蛰伏十多日,莫说雷霆震怒,京城连半点动静也无——想来也是,太子殿下贵人事忙,哪里记得区区一个被毒死的奴隶。

    殿下未免过于小心,他也过于自作多情了。

    他在院子里翻着书页,唇畔不自觉便嘲讽似的弯了弯。

    “在看什么,这样有趣么?”

    说话间,来人已推门而入,丰采眉目如罩辉光,灿然若神仙子。

    他连忙合拢书本,站起来恭敬行礼:“殿下。”

    双臂被稳稳扶住,殿下硬将他扶起来,温雅面容显出一丝无奈:“说过多少回,阿礼同本王不必拘礼。”

    他坚持道:“殿下乃属下舍命追随的主公,属下不敢冒犯。”

    “难为他还认得清自己身份。殿下,尊卑有别,还请莫辱没了自己。”

    紧跟在后,年近不惑,又隐现张狂的老者,不是当初用假药令他假死,又将他偷运出宫的张阁老又是谁。

    他又对张阁老揖一礼。

    殿下笑了笑,道:“张老说的是,小王受教了。”

    张阁老这才舒缓眉目,略略颔首。

    这处小院离京城颇有一段路程,殿下偶尔还会过来一趟,张阁老却是第一回来。

    不过殿下过来,也是因他手中握着的东宫的机关秘要,他在东宫住了近二十年,恐怕就连崇宴也不如他对东宫的熟悉。且崇宴一向不怎么避讳他,书房一度成为两人无媒苟合的淫乱之所,在崇宴离宫期间,他甚至摸入书房,翻到不少机密。

    这些机密,如今都由他重新植入殿下的脑子里,毫无保留,事无巨细。

    ——他要那个人的命。

    现下两个人一同出现,他隐隐知道两人将要筹谋大事,正要寻个由头避走,殿下却向他招招手,微笑道:“阿礼留下,本王与张老谋事,没有阿礼如何成事?”

    张阁老发出嗤笑的声音,到底没有说什么。

    他也只是稍稍犹豫,便真的留了下来。

    “如此行事,阿礼以为如何?”殿下含笑,侧过脸来看他,“阿礼怎么了,脸色怎的恁苍白?”

    笼在袖里的手不自觉已攥得死紧了,但他到底没失了分寸,还能挤出笑来,道:“无事,大约是昨晚吹了风,今日有些受凉,殿下挂心了。”顿了顿,又道,“殿下所谋划,自然是极好的……太子大婚,人多口杂,护卫定有缺漏之处,委实,委实是最好的下手时机。”

    殿下含笑不语地看他,分明是温文含笑的模样,他却仿佛被剥了皮似的,赤条条无遮掩,内里被看的一清二楚。他不自觉撇开了眼。

    半晌,殿下点头笑道:“甚好,阿礼同本王想到一处去了。”

    张阁老也边捋胡须边点头:“不错,只怪崇宴那小儿忒也不知轻重,老皇帝随时要归西,此时此刻偏偏要急着娶什么太子妃。”又摇一摇头,矜傲道,“也罢,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老夫便教他最后一课。”

    “原本属于本王的,也是时候收回来了。”殿下似笑非笑,眉间隐露狠戾之色,“忆恩王,好一个忆恩王。皇叔对本王的‘恩情’,本王时刻都记着呢。”

    张阁老自乘车回京,殿下,也就是昔年与当今皇帝夺嫡失败,而遭圈禁的亲王之子,如今的忆恩王崇复嫌路途遥远,索性在小院留宿一晚。

    他平时所居是上房,如今殿下要住,自然是要把居处腾出来,自己去住厢房。

    转身时却被拉住了手腕。

    他回过头,崇复含笑看他:“阿礼是要去哪里?”

    他试着想缩回手,竟缩不回来,便弯下腰恭敬道:“天色已晚,殿下奔波一日,想必已经疲累,属下不敢叨扰殿下休息。”

    “本王不累,不如阿礼陪本王再说说话?”

    殿下已经如此说了,自然推脱不得。

    他强忍体内不适,被拉着手上到炕上,两人抵足而坐。

    “说来,本王年幼时,曾经见过阿礼。”

    原本有些心不在焉,听闻此话,也不由好奇地抬起头来:“何时?”

    “大约十一二岁吧,那时本王还禁在冷宫里,不准出门。”崇复回忆似的,微微笑了,“只是小孩心性,难免管束不住,从院中偷溜出来,一路都是新鲜,哪里热闹往哪里钻。”

    他怔了一怔,是了,殿下从前也是被圈禁的王子,因从小无人教导,斗字不识几个,心智亦不甚佳。直到冠礼之后,皇帝亲自去看过了,方才广赐恩宠,赐府封爵,以彰仁德。便是如此,仍是年年受到监视挟制。

    殿下在前,他似乎也不好意思说自己身世惨淡了。

    “当时你和崇宴,在御花园里,你被崇宴拉着手跑,你一面无奈,一面又提醒他脚底有石子。到凉亭里坐下,你又接过侍女的手巾,为人擦了手脸,被央着要吃食,也拈了糕点,喂到他嘴里去。又抽出书来,教他念书。”

    “当时本王便想着,若本王居于崇宴之位,是否也有一个那样玉般的人物,会陪在本王身边呢?”崇复目中狠戾又柔软,伸出手,覆住了他的,“阿礼,现在你果然到本王身边了。你说,这是不是注定的?”

    心中不适感愈发强烈,莫名想要呕吐,两颊都发酸了。

    他猛地甩开了崇复的手,站起身来,朝对方躬身道:“殿下言重了,属下甘为殿下赴死,只因属下身负季氏一族家训与一族血仇,不为其他。”在呕吐之前,匆匆道,“属下疲乏已极,先行歇息了,殿下见谅。”

    回房果然吐了一场,他万没想到,他竟能反感他人的触碰到此种地步。

    可分明,那个人一碰他,他就……

    他脸色一寸寸惨白下去,竟生出一种恨不得拿刀剜自己心口一刀的念头。

    84

    翌日一早醒来,便想起昨夜对殿下的不敬。

    立时冷汗都下来了,忙忙跑到门口去守着,只等殿下一开门,便可上前赔罪。

    却也没有守多久,一盏茶工夫,崇复便身着锦服,丰俊秀美地开了门。

    他站在门口,眼巴巴地看着对方,已摆出了任君处置的讨好架势。

    却并没有想象中的暴跳如雷,崇复反而宽容地一笑,还关怀地问:“昨晚看你脸色不佳,休息一夜之后,可好些了?”

    他很是怔了怔,才张了张嘴:“好,好多了,多谢殿下关怀。”

    他差些忘了。

    眼前的人并不暴虐,也不会喜怒无常,动辄生咎。

    崇复又笑一笑,却不再说什么,直往前院走。

    他坠在身后,见人已经要走出大门了,不由出口喊住:“殿下,厨房做了早点,要不要吃一些?”

    脚步一顿,前面的人回过头来。

    并非想象中的张狂倨傲,反而温润如玉,只是眼中漆黑无光,看起来深沉而不可捉摸。

    他不由定在当场。

    崇复看着他怔忪神色,突然笑道:“忘记同你说,昨日你的亲族已从泽瀛二洲抵京。”

    他缓慢瞪大了眼,这消息不啻于还魂丹药,行尸走肉陡然活过来。

    他张嘴想笑,眼泪却先滚落出来:“他们果真没有死?”

    “没有死。”崇复点一点头,道,“当初时疫爆发,本王便派了人去寻,好在总算找到,又治好了他们的病,现下安顿在王府。”

    他用力点头,嘴唇颤抖。双膝一弯,便向崇复跪下。

    “殿下恩德……属下无以为报,为君殒命亦在所不惜。”

    崇复没有同往常那样,上来扶起他。

    他俯视跪在自己身前的人片刻,忽而缓慢地,展开一个笑容:“既如此,此番行事,少不得要再劳动阿礼了。”

    崇复回京之后,大约是忙着筹谋部署,接下来数十日,未再踏足小院。

    也所幸殿下没有再来,否则他还真不知道,该如何掩饰才好。

    扶着梳洗架,直到吐无可吐,他才虚弱地直起身来。

    手掌不自觉地覆上腹部,他双眉蹙起,一瞬间愤恨恼怒,又夹杂了他自己也说不清的酸涩怅然,从他眼中掠过。

    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

    是了。那人离宫前一日,半夜三更爬到他的床上,又辱弄过他一回。

    因遭了厌弃的缘故,那人已有好些日子没有碰他,他忖着自己这回是真的要失宠了,便慢慢地开始停了药物,睡梦中又怎么料得到那人会突然一声不吭地扑上来压住他,将他奸弄得手指都抬不起,第二日那人何时起身走的都不知。

    事前未服药,事后也不知是为了什么,竟将此忘了干净。

    谁能想到会……他嘴唇一抿,眼中渐渐冰冷下来,又显出恼怒的神色。

    那人马上便要大婚,还怕没人给他生孩子么。

    他冷冷一笑,浑身却都被抽走力气似的,站也站不稳了,只觉得哪里难受的厉害。

    不得不扶着家具,避开了尖锐的桌角椅凳,到床上去半躺下。

    待意识到自己的小心翼翼,又恼怒起来,脸色都黑了一层。

    他微微咬住牙齿。

    这孩子,是留不得的。

    不过一碗药下肚,简单得很。

    当初被送去军营,他不是已经做过了吗?

    他将手掌放在小腹上,动作轻缓,几近温柔,面上却缓缓浮出一层麻木的神色。

    91

    不断有人从东宫进进出出,这一队奴才人人抱了一盆金桔,那一溜宫女人人捧了一盘珠宝,织造局的嬷嬷叉着腰站在门檐下,颐指气使地指挥着小奴才在匾上挂红绸,贴喜字。

    又吵又乱,扰人心烦。

    崇宴跟在皇后身侧,脸色就没好过,双眉紧皱,满是不耐。

    活像要大婚的不是他,而是他的仇人,娶的还是自己心爱之人似的。

    皇后的笑容却是掩也掩不住,走走停停,不时出声提点一句。她对儿子的婚事上心已极,连婚床帘帐用哪种绸缎,绣什么花样,也要一一过问。

    两人走到东宫的主殿,皇后才一迈入崇宴所居的寝殿,脚踩在厚软的地毯上,便摇摇头,对儿子道:“这地毯也要重新换过,太旧了,颜色也不喜庆,不要深红的,要正红。”

    崇宴无甚耐心道:“都听母后的。”

    皇后斜他一眼:“除了这句你还能不能说点别的了?都听母后的,那你怎么不娶母后为你选的女儿,偏偏要娶张阁老之女?”

    崇宴越发显得不耐,皱眉道:“只有他的女儿最合适。”

    “别的都不合适了?母后的小侄女儿可不比张氏合适得多了?”见儿子似要拂袖走人了,皇后只能缓下颜色道,“好好好,你难得有一个中意的,母后断不会为难你。只是张阁老如今已是权重位高,又多一个太子妃女儿做依傍……”

    崇宴目中似有冷光划过,他扯扯唇角,道:“母后不必多虑,儿臣有分寸。”

    皇后见他神色很是笃定,方点头道:“你有分寸自是极好的。好在张阁老乃纯臣,一心为你们父子效力,前不久还铲除了所有季氏余孽,母后倒也放心。”

    有一瞬崇宴的脸似乎是扭曲了一下,片刻,他轻道:“母后说得是,多赖张阁老为儿臣分忧了。”

    话里却仿佛含了刀子似的,寒光凛冽,杀意沸腾。

    皇后正要出去,斜光里一扫,便站住了,叫来主事官,不悦道:“太子大婚当即,寝殿旁边的西暖阁怎么还未布置,你们是怎么做事的?”

    太子居主殿,左右是设有偏殿和耳房的。耳房平时是宫人居住,给太子夜里值夜。至于偏殿,虽同主殿一墙之隔,但平时是同主殿隔开的,只不过崇宴很早以前就将主殿同西殿的西暖阁打通了,是以皇后娘娘便一眼瞧见了冷清朴素的西暖阁,半点喜气也无,难怪要发怒。

    那主事官吓得跪倒下去,战战兢兢答:“回皇后娘娘,不是奴才疏忽,实在是,实在是奴才不敢动……”

    “母后不必找他们麻烦了,是儿臣的吩咐。”原本冷漠脸看着母后叫来奴才训话的崇宴,这才淡淡开口,“没有儿臣的命令,敢动西暖阁一桌一凳者,即刻拖下去杖毙。”

    “这又是哪里犯了你的忌讳,竟然碰也碰不得了……”皇后一顿,忽而想起什么,脸色一变,声音陡然尖锐起来,“你竟让那脏东西住进了西暖阁?!”

    崇宴脸色也阴沉下来,他盯着自己的生身之母,一字一句道:“母后,儿臣说过,不想再听到您提起那个人。”

    被儿子那双阴狠的眼睛一动不动盯着,竟有冷汗从后背渗出。

    皇后不由想起太子刚回宫那一日,见到她第一件事竟不是请安,也没有提起病重的父皇。

    而是赤红着双眼,修罗煞一般,咬牙问她:“人呢?”

    仿佛要生吞了她一般。

    到现在,皇后还记得那种,仿佛被自己儿子攫住了喉咙的窒息感。

    虽然那不过是眨眼的片刻,尤其在她说出:“荒唐,犯臣之子,你难道还舍不得吗?张阁老早一杯鸩酒将人毒杀了”之后,儿子的杀气即刻就荡然无存。

    平静下来不说,甚至还道,“是儿臣失态了,母后见谅。既然那人果真有乱心,儿臣便在此谢过母后为儿臣分忧了,至于张阁老,”顿了顿,又道,“儿臣自当当面向张阁老道谢。”

    但皇后又怎么听不出来那声音里,极力克制的寒意。

    也再一次庆幸,还好是借了张阁老的手。那人固然死不足惜,但伤了她与太子的情份,就得不偿失了。

    神思一通混乱之后,皇后渐渐竟弱下势来,她微微撇开眼睛,道:“大喜之日,教人看见这样子像什么话,你不想让人碰,便教人将它封起来。”

    到底是不敢再说西暖阁,以及西暖阁曾经所居之人什么了。

    92

    当日便有人来将西暖阁封了。

    那人留下的,为数不多的痕迹,也随着眼前这一堵新墙,快要消失了。

    崇宴不清楚自己是什么表情,所以不明白为什么宫人见到他,全部抖若筛糠,脸色惨白,好像见到的是一个恶鬼。

    宫禁下钥之后,东宫总算恢复它本来平静而空旷的面貌。

    崇宴从宫门一直往里走。

    前庭有四只莲花池,一直是那个人在打理。那人喜欢这些不带人性的东西,看花看树,能看一整日。不过崇宴自己也知,那人之所以喜欢花草,不过是因为他不喜欢那人同别人有接触罢了。

    现在莲花还未开放,四个水缸里,各自卧着一条王八,不知是死是活地趴在水底的石头上。

    原本还有锦鲤的,又肥又美。不过已经在他回来的这一月里,先后死光了。

    那个人不在,崇宴又不许别的人喂,这些鱼自然是活不下去的。

    子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

    那人一向最不愿旁人因他而受苦,这回怎么就如此铁石心肠了呢?

    崇宴踩上白玉阶,石阶已被日积月累的脚印磨得光滑了。

    崇宴还很年幼的时候,并不喜爱读书,更是厌烦上书房里开口闭口便是“殿下,您是未来的天下之主,您应当如何如何”的酸腐老头儿。

    彼时已经是他贴身近侍的那个人,便拿了本书,笑着对他说:“殿下,我们来做一个游戏如何?”

    两人站在台阶最底,一人念出上半句,另一人背出下半句,对了,便往上一阶,错了,便往下一阶,如果已是最低一阶,便记着数,一直背到可以上阶的时候,方能往上走。谁最先到顶阶,自然是有奖励的。

    那时候的崇宴还很小,还不到十岁的年纪,已经觉得这个游戏很幼稚。之所以勉强玩玩,不过是见那人很认真,而他又喜欢那人的笑罢了。不过渐渐地,崇宴从中体会到了这个游戏难得的好处。

    他第一次亲到那个人的嘴唇,以及那个人第一次主动吻自己。都是他用胜利的奖励,赢来的。

    游戏很幼稚,却让人欲罢不能。只是在他十三岁之后,那人再也不同他玩了,甚至唯恐避之不及。

    他知道是自己初精之后,每每抱着那人腰部索吻时,那胀大起来的雄物,都会抵住对方的小腹,而受到那人的厌惧了。

    索性后来他也不用这样想方设法,百般掩饰地去亲近,想得到那个人,想拥有那个人,直接要了又如何?

    整个天下都是他的。

    走得有些累了,他扶住白玉栏杆,略歇了歇。

    昏色重重,放眼看去,一道一道的黄瓦歇山顶,翘角龙九子,他像被围困其中,不得解脱。

    整个天下都是他的,同样的,他就无法得到更多。

    歇够了,进到前殿。

    被满目的红刺得伤眼睛。

    崇宴忍了一忍,才忍住了,没将这些刺眼的锦绣红绸全都撕碎了一把火烧干净。

    主位上那张嵌金丝楠木椅,从前他总坐那里,那人便站在他身后,他感到身后有那人的呼吸,心里便总是很安定。

    他坐上去了,四周沉寂无声。

    他微微闭上眼,想象着那人此时是站在自己身后的。

    他不愿意回头。

    从很久以前,他就只愿意看到自己想看到的。

    那人其实很痛苦,他可以视而不见。

    只要那人留在自己身边,很多事情,他也可以当不看见。

    陡然感觉到了冷,崇宴打了个激灵,醒了过来。

    他竟然就这样坐着睡着了,还发了梦。

    梦里那个人会对他笑,温柔地抱住他。

    放开时却是满身的血,脸上是冰冷的颜色,又带着嘲笑的语气:“我终于摆脱你了。”

    他是被那人的冷漠冻醒的。

    夜色已经很深,月色隐进层云里。

    他张着双眼,空空地望向窗外的漆黑里。

    仿佛那里会出现一个人影来。

    缓缓地,他轻声道:“不,你摆脱不了我的。就算你真的死了,我也很快会到黄泉路上去,拉住你,和你生生世世纠缠下去。”

    “你永远别想摆脱我。”

    最后几个字,竟又含了绵绵的温柔。

    101

    今上病重,药石无灵,如今仅凭老参吊着一口气在。

    太子榻前侍奉弥月,又以大婚为父皇冲喜,时人莫不感佩其纯孝。

    盖因冲喜之故,诸事从简从急,大婚当日,太子妃自张阁老府中出府,仪仗轻简,乘一顶八人抬朱红銮轿,前后迎送队伍不过四十八人,比之京兆尹幼子成婚也称得上是简陋的规格,敲锣打鼓往宫中行去。

    祭天地,拜太庙,便是礼成了。

    太子妃被送入东宫,太子的寝殿中。

    人声喧嚣渐渐远去。

    太子妃坐在高床中,无声地等待着夫君的到来。

    不知等了多久,耳听得龙凤双烛哔剥的灯花碎响,远远有丝竹欢笑之声。

    一串脚步声自远而近,随着门一开一合。

    新娘的夫君来了。

    她像是有些紧张,两手攥住了膝上衣裙。

    崇宴面泛潮红,似有醉意,脚下步伐有些轻晃。

    他走到他的妻子身前,见他的妻子手指紧攥得都发白了,身体也微微僵硬,目中掠过厌恶又嘲讽的一丝痕迹,又很快被醉态掩去。

    他弯下身,直视着盖了红布的太子妃的脸,低沉嗓音似有情意“明玉。”

    明玉是张氏的闺名。

    隔了盖头看不见张氏的脸,但她双肩微微一颤,对这亲密的称呼仿佛很有反应。

    崇宴勾勾唇,继续道:“得娶明玉,是本宫今生之幸,本宫年幼之时,明玉常来宫中,明玉还记得当时他们如何说我二人么?”

    那人低低地,像是有些羞怯地回答:“……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因是宫闱中事,除了当时所在场的人,本应是无人知晓。

    崇宴略惊讶地挑眉,倒是没想到,张老贼如此豁得出去,真的连亲生女儿也送进来作一枚棋。

    不过,他眸中又显出冷冷笑意,甚好,是你自将她送来找死。

    他亦不去拿床头的小金秤,直接用手掀了新妇的盖头。

    一室融融辉光,照亮了新嫁娘的脸容。

    第4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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