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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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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捕龙印 作者:黑糖煮酸梅

    第7节

    陆真人养公良至是为了炼制捕龙印,她费尽周折找到并收养公良至,当然也不是出于好心。公良至是为魏钊配套准备的,他体制特殊,能存龙气。

    魏钊今天才切实感受了一把“能存龙气”是个什么意思。

    公良至的神魂就像那个吸取帝流浆的葫芦,能吸取与之贸然接触的龙裔的魂魄,然后将其锁在体内。

    至宝“捕龙印”作为《捕龙印》一书的核心,前前后后花费了不少篇幅。捕龙印是人道法宝,乃是人族与妖族混战时期一名人族化神大能所创。它能抽取龙族生魂,号令那条被抽取了魂魄的龙族的身躯,同时吸取的龙魂越多,捕龙印本身的威力越强,越贴近天道,能让持印人与人族气运相连。当初那位大能就是用捕龙印收纳上百真龙和一条龙王,最终借此成道,飞升而去。那位修士还在的时候,所有龙族闻捕龙印色变,盖因任何着了道的龙族都会被摄入生魂,而躯壳任人宰割。

    此时魏昭明白了两件事情:一、他刚刚能够逃脱成功,恐怕不是因为他的力量有多强大反应有多及时,而是因为他有一半魂魄混入了世间恶念,这玩意不论善恶,总是属于人族之物,被人道法宝视为自己人;二、体制再怎么特殊恐怕也难以强悍到此等地步,公良至这个人,恐怕已经被炼成了半个捕龙印。

    什么时候?不知道,或许从公良至被捡回来开始便时时刻刻没停过。他们的日常饮食由师傅控制,他们的锻体汤由师傅准备,入道由师傅护持……这十几年里公良至从未怀疑过如师如母的陆真人,有太多机会可以下手了。

    陆真人把一个快完成的捕龙印与捕龙印核心材料放在一块儿,放养,等收割,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倘若此时有什么活物经过,一定会为空气中弥漫的森冷杀意退避三尺。公良至在睡梦中蜷缩起来,而魏昭一皱眉头,草庐的门被推开了。

    公良曦睡眼惺忪地走出一个人都不剩的草庐,她茫然地左顾右盼,看到了山坡上小树林中的人影。小姑娘松了口气,哒哒小跑着向林中跑去。

    她的身体称不上好,跑一阵就得停一停。她终于跑到父亲和卫钊哥哥旁边,只觉得晨风太冷,冻得她打了个寒战。

    正在给阿爹整理衣服的卫钊哥哥看了她一眼,脱下外袍给她披上,衣服的下摆拖到地。大概是没睡醒的缘故,公良曦总觉得大清早的卫钊哥哥看起来有点可怕,她有些不安,小心地问:“阿爹怎么啦?”

    “你阿爹喝多了。”卫钊哥哥说。

    等他转过来看她,那种可怕的错觉变得若有若无。公良曦的胆子大起来,偷眼去看还剩下一半的酒,觉得琥珀色的酒液看着挺漂亮,还有些让人犯馋。她向前走了一小步,卫钊哥哥嘘她,跟她说:“喝了醉三年!你别碰啊。”

    公良曦疑心卫钊在吓唬她,又不想睡三年,只好恋恋不舍地退开。卫钊又说:“等你入了道,我请你喝个够。”于是公良曦高兴起来,笑出俩酒窝。

    她抬头对卫钊笑,发现卫钊哥哥的嘴巴上有红红的印子。她“咦”了一声,问:“卫钊哥哥嘴巴上是什么?”没等人回答,她余光又看到了父亲,阿爹的嘴唇上也红艳艳的。“阿爹嘴上也有啊?”公良曦奇怪地问,“那酒会掉颜色吗?”

    卫钊闻言一笑,舔掉了嘴唇上的红色,那种奇怪的寒冷感终于消失了。“曦儿来晚啦!”他恶作剧似的笑起来,“刚才你爹和我把最后一颗红果子吃了,没有曦儿的份。”

    什么红果子?公良曦还没问,卫钊已经把公良至打横抱起来,向草庐走了过去。阿爹这么大一个人,被他抱着像没重量似的。公良曦长大了嘴巴,又吃惊又有点羡慕,连忙小跑着赶上,小短腿怎么跑都跟不上。她气喘吁吁地停下,卫钊也停了下来,后退几步,到她身边蹲下。

    “你也太弱了吧?”卫钊砸着嘴。

    公良曦撅着嘴瞪他。

    “背都给你了,你到底爬不爬上来?”卫钊转头努了努嘴。

    公良曦有些心动,又有些担心,犹豫道:“你……你还抱着阿爹呢。”

    “你们俩加起来才几两肉啊?”卫钊嗤笑道,“我一只胳膊就捞住了。”

    公良曦怀疑地看着他,卫钊眼睛一翻,把公良至耸到肩膀上扛着,另一只手一把抱紧了小姑娘,向山坡下飞跑而去。公良曦抱着他的脖子哇哇大叫,把昨晚那个看到夜幕流光的梦忘了个精光。

    第29章 炼药

    魏昭自忖伪装天衣无缝,偷窥也做得毫无痕迹。直到公良至醒来,谢过给他带醒酒药的魏昭,都没有出现什么意外。

    只有两件事魏昭没想到:一、公良曦记性这么好;二、公良曦嘴巴这么馋。

    “阿爹,你们吃的红果子是什么啊?”公良曦殷切地看着父亲。

    “什么红果子?”公良至疑惑道。

    “就是卫钊哥哥说你们把最后一个吃掉的红果子!”公良曦期待地说。

    魏昭轻咳一声,说:“哥哥跟你开玩笑呢,没什么果子,就是解忧花。”

    “哦,解忧花啊……不怎么好吃啊?”公良曦失望地说,“我看你们嘴上吃得到处都是,还当很好吃呢。”

    公良至:“我们……?”

    魏昭:“……”

    公良至当时没说什么,只是轻车熟就地哄走了女儿。等房间里只剩下两个人,公良至转过头来,那双温和的眼睛基本能表现出坦白从宽的意思。

    魏昭的表情变了几变,最后停留在豁出去这一档上。他一咬牙,仿佛下了多大的决心,沉声交代道:“解忧花是我吃的。”

    公良至点了点头,继续和蔼地看着魏昭。要是在场的真是个十九岁小青年,多半会在这种目光下把八岁偷过瓜的罪行忏悔出来。

    “然后我来找道长,真要扶道长起来的时候……”卫钊咽了咽口水,“道长就、就……”

    “我怎么了?”公良至问。

    卫钊的脸涨得通红,一口气大声说:“道长就一把把我抓住了,一边叫我‘阿钊’,嘴一边……一边……”

    说到此处他像卡住了,支支吾吾说不下去,还别开了头,倒像被轻薄了似的。

    必须再重申一次,魏昭此人,一直都很机灵,无论是阳光开朗的过去,还是变成报社分子的现在。

    他也没说谎,公良至可不就叫着“阿昭”扑上来过一次嘛,只不过不是这一次,而且他知道那并非轻薄,而是还龙珠——可小青年卫钊哪里知道?他理当对这番纠葛一无所知,公良至也不可能说出实情,如此一来倒像是酒后乱性,可怜的无辜人士卫钊莫名被占了便宜。

    公良至愣愣地看着他,面上轻松的笑容僵在了那里。立场顿时逆转,理亏的人换了一个,魏昭肚子里笑翻天,巴不得多看他出个丑。

    “我知道道长不是故意的。”他蓄意露出一个谅解又羞涩的眼神,飞快地看了一眼公良至,目光又飘到了别处,“道长,道长是把我当成了亡妻……”

    说到此处,魏昭又哀怨地瞥了公良至一眼。

    公良至的表情看起来要裂了。

    重逢以来,公良至意识清醒时看起来总是游刃有余,纵使遇到了难以应对的情况,也会当机立断,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成熟自信。说是“端着”吧,公良道长明明很亲切,然而魏昭就是觉得隔了一层,如雾里看花。此时看到公良至露出这种难堪的表情,魏昭反倒振奋起来。

    “实在对不住!”公良至拱手一礼,“贫道酒后无状……”

    “没事没事!”卫钊打断他,摸着鼻子,“我不介意的!啊,我是说,道长你这么好……咳咳!我去看看曦儿现在如何了!”

    说罢卫钊仓皇逃脱,留下一个公良至拼命眨着眼,张口结舌。

    感谢公良曦,魏昭想到了新点子。

    他开始在各种时候做出一副对公良至有情却有口难言的样子来,一会儿送花,一会儿又问公良曦想不想要卫钊哥哥一直在这里。他比之前加倍地大献殷勤,眼神往公良曦那儿飞,脸红,但就是什么都不说。他什么都不说,公良至自然也没法拒绝,只能露出一张表情复杂的脸。

    如此一来,魏昭给在这里学不到新本事的游侠卫钊找到了不思离开的新理由。公良至能因为这个赶走他吗?不能啊,卫钊可没向他要求什么,而且有筑基修为足以自保,有隐藏龙气的功法可以修炼,更何况这种情况还是公良至造成的。毕竟,魏昭坚信,哪怕是男人,被公良至这样叫着名字亲也得动心,除非那个人瞎了。

    这日子一过便是一个多月,魏昭待在这草庐里,练练功,装装相,陪公良曦玩,逗公良至。草庐内两个修士一点不上进,公良曦是个三年五载没法修道的病号,他们在这儿过着和凡人差不多的悠闲生活,像遗忘了整个修真界,也被修真界遗忘。

    有天晚上魏昭抱着公良曦,望着房间那头公良至在窗边读着阵图,突然奇怪起自己在干什么。

    怎么说好,就好像一本说好了写重生复仇、争霸天下的文不知怎么的就开始种田,还成了家生了娃……读者要打差评的好吗!

    他为什么要跟着公良至?因为想报复。但看到现在,目前的公良至并不像书里那个。有些牵强地说,倒也可以看到他变成书中那个对他动手的公良至就开刀,可把大量时间花费在等待上,值得吗?

    魏昭摸着公良曦的头,顺路捏上她的脖子,比实际年龄看起来小很多的女童脖子细得像豆芽,手指一紧便能掐断。公良曦被捏着要害,毫无危机感地笑起来,喊着痒,也来揪他的脸,这阵子他们已经很熟了。她的父亲正埋首阵图,对魏昭空门大开,魏昭伸个爪子就能打断他的脊椎,捏碎他的心脏,轻松到一点挑战性都没有。

    于是他想,这么容易的事,早做晚做都一样。公良父女身上还有许多谜团,贴身看着没什么不好。这不叫被安逸生活腐化,这叫磨刀不误砍柴工。

    负责磨刀的是在外奔忙的分神鬼召。

    本尊在这里摸鱼,鬼召这些日子倒没闲下过,一桩桩惨案之下已经名扬大半个昆华界。它杀人,扬名,把《捕龙印》中所有现在能取到的机缘一股脑儿吞下去。等魏昭本体发现鬼召的修为突然暴涨,再不回来合体要出事,他才把它唤了回来。

    然后魏昭就意识到了放飞自我飞太远会有什么后果。

    分神的记忆和力量融入本体,让魏昭一阵阵头痛——各种意义上的头痛。他的修为噌噌飞到了金丹巅峰,说出去可以吓死一打真人,但由龙躯和恶念混合而成的身体根基非常不稳,魏昭相当于一间地基腐烂的房子,搭得越高越容易崩溃。他一整夜都没合眼,竭力把驳杂不纯的力量挤压进自己的神魂中,像把一堆铁钉装进一个很小的包里,整个人头痛欲裂。等搞完了最麻烦的部分,他一读分神的记忆,感到头要炸了。

    鬼召在用游击战术屠杀完各路渣滓、骚扰完无数仙门、恶心过四大仙门之后,在遇到枯荣道的招揽时,假意逢迎,祸水东引,突然反水坑了魔门,利用乾天谷的力量把枯荣道在瑞国的分坛给掀了。

    魏昭觉得……自己真不愧是自己,天才啊。

    不,不对。魏昭痛苦地拍着额头,意识到鬼召这个身份同时得罪了正邪两道。他对正邪两道都毫无好感,最终目的是杀光他们灭世,可是谁会在羽翼未丰的时候对全世界宣战?这不是大魔头,是自不量力的疯子吧?

    鬼召表示他距离彻底的疯子还有一寸左右的距离呢。

    魏昭觉得自己的精神分裂症状更严重了。

    在玄冰渊下泡了十年,为了不彻底被世间恶念逼疯,魏昭在自己神魂中建立了好几道隔离墙,好把污染物隔离在外,这种隔离之术误打误撞成就了他分化己身的法术。而神魂中已经同化成了恶念的那部分,也就是鬼召这缕神念的主要组成部分,无疑是被污染得最严重的一块。

    最混乱、最充满恶意、最具有破坏欲、杀伤力最大的鬼召,最适合派出去杀戮,不然总不能把它留下来装卫钊吧?分分钟出命案掉马甲。但显然魏昭也低估了自己这部分神念的疯狂,它毫不犹豫地挑了天下第一魔门。

    枯荣道和每个魔修组成的宗门一样,门内弟子完全不相亲相爱。然而它能成为天下第一宗门是有道理的,枯荣道魔修对外一致,极其护短,只准自己人砍自己人,不准外人砍他们,否则便会全门追杀。上一个为民除害到枯荣道身上的真人也在结婴之前被暗杀,如今敢招惹他们的,也只有刚直得举世闻名的雷音寺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鬼召再怎么疯也没掉光智商,它好歹借了乾天谷的刀,让乾天谷和枯荣道有一阵子得忙于狗咬狗。但今后鬼召出场时,恐怕得时时当心别被坏了好事,还要注意别被发现跟脚。

    天边泛起鱼肚白,魏昭总算收拾好了鬼召带来的影响。他想在公良父女醒来前休息一会儿,却发现公良至已经起了床,一个人进了炼丹室。

    魏昭索性也起了身,走到炼丹室外等着。

    公良至醒来当天就开炉给女儿炼了药,魏昭给他打了下手,看道士把断秋草帝流浆等等天材地宝投入炼丹炉。公良至的手法十分熟练,但选修过炼丹的魏昭看不出这能炼制什么成品。处理材料的方式很对,材料也非常好,不过许多种药性根本不相容,没有调和之物,顶多炼出一锅养生汤。

    等炼丹室熄了火,也不见什么神丹出世的巨大声势,光听见木门嘎吱一声,公良至托着个玉盘,面有倦色地走了出来。

    玉盘当中一颗赤色丹药,圆润饱满,似有丝丝金色绕丹而转,品相十分不俗。只是魏昭首先注意到的不是那颗丹药,而是公良至灰败的脸色。

    补了那只妖蜃本源之力,又养上了这么多天,公良至前度几次透支的后遗症总算被弥补得看不出来了。然而他只是在炼丹室里待了小半天,这些时日的休养一天内就毁于一旦。这是气血俱损之象,甚至动摇了本源,连修为看着都后退了一小步。魏昭面色黑如锅底,很想知道他在搞什么鬼。

    公良至一开门,看到魏昭就是一怔,多半没想到他这么早就在堵门。道士起了个法术,让自己看起来再度红光满面,只是那脚步虚浮与耗空的真气难以掩饰。他把玉盘放下,往口中塞了颗补气丹,说:“还请你帮贫道瞒一瞒,别让曦儿知道。”

    “道长拿自己炼药啊?”魏昭皱眉道,“难道没有别的材料了?”

    “曦儿这是胎里带来的宿疾,凶险难愈,此药以血亲的血气做药引最好。”公良至轻描淡写道,“何况又不必天天吃,这回也就是九年大关凶险一些,须用重药护身。”

    呵呵,骗鬼?

    要是看到这一幕的是其他不知内情的人,多半也不明白公良至到底拿自己做了什么,对丹药做了什么。可是魏昭?

    魏昭怒火中烧。

    捕龙印是做什么的?捕龙魂魄,化为本源之力,反哺持印人。

    公良至做了什么?他用自己这个半成品捕龙印炼药,没有龙魂当燃料就拿自己当引子,损伤根基倒贴气血精魂,与天材地宝一起炼制,化为本源之力,喂给女儿。

    如此看来,公良至已经知道了捕龙印的作用,而且还开发了新的用法,真不愧与魏昭齐名的天才。难怪他这么多年来能毫无进步,就算以往炼起药来没这么下本钱,这种用法也能断绝他的进阶之路。

    像公良至这样身负法宝之能的人,越使用“自己”,越接近法宝、鼎炉,而非修士。

    这道理刚入道的修士都懂,魏昭不信公良至不懂。他以为公良至不知道陆真人的算盘,没想到知道了却毫无反应,居然就这么自暴自弃地活成个道具。世上也不是没有修士自愿当器灵,但那都是些什么人?毫无前途的废物,投机取巧的软蛋!他们贪图己身为器的威力,宁可将把修炼的命运交到别人手上,公良至这算什么?他是已经跟陆真人摊了牌,投了诚吗?

    不对,要是投了诚,他应该直接把龙珠炼化了才是。魏昭勉强让自己冷静下来,刚收回的鬼召神念让他难以镇定思考,满脑子都是简单粗暴的疯狂想法。公良至如何知道了捕龙印不提,他使用捕龙印的理由倒是铁板钉钉:为了女儿。

    “曦儿是我女儿。”公良至说,“我……我让她没了娘,总要多看顾她几分。”

    魏昭听到自己脑中响起一串冷笑,他想,随你们吧,左右你们是亲爹亲闺女,爱怎么死怎么死去。

    “为贿赂你替我遮掩,”公良至话锋一转道,“今晚带你去送灯节如何?”

    “什么?”魏昭没反应过来。

    “中元节后第四十九日晚,瑞国过送灯节。”公良至说,“人们做了花灯放进水里,也做花灯形状的小点心送给路人,意为过了末七点灯送亡魂上路。曦儿吃完丹药嗜睡,如何,你跟不跟我去?”

    魏昭怒气冲冲的脑袋还有点反应不过来,等听明白了,险些控制不住表情。什么,他们今晚要去送灯节?

    魏昭在瑞国出生,知道和灯会有关的节日,哪怕是送死人的送灯节,也可以被民间过成又一个情人相会的日子。公良至知道卫钊对他有意,如此情况下把女儿安置好,与他相约花前月下的,倒似是被他磨成了事,也对他有意一般?!

    他用全部自控力露出一张喜不自禁的脸,心中五味参杂,不知道是个什么心情。让他心绪变换个不停的罪魁祸首却面色如常地略一点头,走进女儿的房间去了。

    第30章 当时只道是寻常

    送灯节极其热闹。

    他们到瑞国都城时已经月上中天,城里却一片灯火通明。各式各样的花灯挂得到处都是,路上的人要么提着一盏,要么捧着一盏,人人脸上都带着笑意。

    虽然是送走孤魂野鬼的节日,但瑞国在清明扫墓,中元祭鬼,这样的送灯节则要办得热热闹闹,送鬼除晦。这一夜不设宵禁,大街小巷到处有走动的巡捕防止火患,秩序反而比平日要好,父母也容许小儿女们提灯出游,彼此相看。

    已经情投意合的情侣,早几日便选好了提灯,在这日提着一对灯并肩夜游,互诉衷情。没有游伴却春心浮动的年轻人提一盏最常见的莲花灯,走在去湖边放灯的人当中,等待着自己的缘分。也有正儿八经追悼故人的人,他们往往在大河附近买一盏莲花灯,放入事先写好的香囊、信笺、祭文,将之放入灯中,剪掉提灯的垂线,把一盏莲花灯放入大河,让它顺水而流,将追思带给亡魂。

    因此“送灯节”也被称为“夜会节”,会人会鬼都是相会。

    魏昭在魏将军府当小公子的时候,也参加过不少送灯节,没少甩开一大堆侍从玩耍。他拿竹篾做过花灯,在小树林里惊扰过情人,还顺着灯火辉煌的河水跑过好几里路,只为看看那些放在河上的莲花灯能亮多久。他能说出好些适合赏灯的地方来,如今却只能装作一无所知,跟在公良至身后。

    童年的记忆已经模糊,当初让魏小公子激动不已的送灯节在现在的魏昭眼中,只不过是凡人的普通庆典罢了。时隔二十多年,庆典看不出有什么变化,倒是走在身边的道士更有看头。

    公良至手上什么都没拿,对自己突然请卫钊来送灯节的理由半句不提,只有一搭没一搭地同他讲送灯节的传说习俗,讲瑞国的风土人情。魏昭半心半意地听,眼神一次次错过花灯,往公良至身上飘。

    年近而立之年的公良至本来就比过去随和许多,这会儿又和游人一起讨点心吃,橙红色的火光映在他脸上,竟让他看上去像个逛灯会的寻常游人。大概只有那张脸鹤立鸡群,那些送糕饼的人看到他,不约而同地多塞几块。

    “道长很受欢迎哩!”魏昭调笑道,看着那个给公良至灯糕的大妈笑裂的脸,“下到七八岁,上到七八十岁,人人都对道长青睐有加。”

    “也就这个节日,我这张脸特别讨巧。”公良至笑道,“换做其他节日,定是卫钊收获更多。”

    除了放花灯以外,送灯节的人们还给游人分发一种称作“灯糕”的花灯状糕点。旧俗中这不是送给游人的,而是送给混在游人当中眷恋人世不肯离去的鬼魂,让他们吃饱了好上路——当然,原传说的说法要优美许多。卫钊这张脸也颇为耐看,属于那种路上会被人叫住问路的亲切面孔,而公良至呢,美则美矣,看上去不怎么好接近。

    换而言之,看上去很像那种混在人群里凑热闹的非人。

    公良至以往待机表情是一张冷脸,别人夸他少年老成,最开始没和魏昭打包称作“乾天双壁”时,还有一阵子拿了一堆冷面郎君之类的称号,把魏昭笑得打跌。那时魏昭觉得别人都很瞎,公良至哪里少年老成了?但凡成熟老练一些,公良至也不会在这种实力不足的时候时时摆出一张冷面。

    别人对上表情丰富的少年人,总会在心里看轻几分,把对方当做一眼能看出深浅的对手;而对着公良至,难免嘀咕几句心思深沉不好对付,戒备心开始便提了起来。魏昭擅长用一张“容易揣摩”的孩儿面骗人,他清楚缺乏表情的公良至无非是懒得应酬,或者不知该做什么反应好。这样的公良至在他看来有些幼稚,十分可爱,又让人操心,很能激发魏昭当兄长的自觉。

    现在的公良至时常笑,在人前总是眉目舒展,与人交谈时噙着一丝笑意,让人如沐春风,让魏昭觉得假和陌生。公良至眼中有岁月沉淀的风尘,顶着那张加冠之年的俊美面孔,真像只游戏红尘的狐妖。

    魏昭想舔他笑出细纹的眼角。

    事实上那不是他唯一想做的事,周围成对的男女让空气中多了几分旖旎。他有一脑子龌龊事想对公良至做,以往看着挚友单纯想着“我哥们就是好看”日子毕竟已经过去了。魏昭看了一阵就得移开视线,鬼召神念归位,自制力随时喂狗,魏昭担心看久了自己就按捺不住,光天化日之下做出什么禽兽事来。

    “这便是放灯的地方。”公良至说,“大河贯穿半个昆华界,据说下能入九幽,通黄泉。”

    他们已经出了灯市,到了一个僻静的地方,公良至走得熟门熟路,显然不是第一次来。

    “真能到九幽吗?”卫钊问。

    “大河下游流经南荒。”公良至说,“南荒有九幽缝隙,没准真能到呢。”

    “道长去过南荒?”魏昭又问。

    “确实去过。”公良至一边说,一边从芥子袋里拿出一盏莲花灯。

    那盏莲花灯只有巴掌大,但魏昭一眼能看出灯骨架由墨玉竹做成,灯面用了炼制符箓的材料,灯下还画了小阵,实在相当结实。公良至咬破手指在灯下点了点,小阵运转,灯火亮起。

    “不往里写点什么吗?”魏昭看着公良至把灯放水面上,问道。

    “不必。”公良至说,“故人自然知我心意。”

    哪一个故人?我,还是孩子他妈?要是一盏灯还要我跟别人分,我可不干的。魏昭想归想,却不好问,以免得到一个让人憋闷的答案。

    于是他问:“道长听起来对瑞国很熟啊,经常来这里吗?”

    “一年总要来一次。”公良至说,“内子生于瑞国,不幸因我之故,红颜薄命……我每次前来总要想,这里可曾是她幼时经过的小巷?她是不是也曾在这条河边放过灯?她小时候,爱吃这种糕饼吗?”

    魏昭想,戏肉来了。

    “我与内子情意相投,只恨相伴的时光太短。”公良至叹息道,“我们曾于青剑山观日出,在潮浪岛见泰和鱼群洄游,还在小昆仑顶见过云海之上霞光如画……她当初说过只愿与我看天上瑶池……”

    “道长!”魏昭突然说。

    他不该打断,然而魏昭实在忍不住了。

    行,你老婆也生魏国,你老婆也跟你去过青剑山,去过潮浪岛还刚好看到泰和鱼巡游,还去过小昆仑……这他妈不是我们修心路上走过的路线吗?你怎么不说去梁国花朝节啊?好吧,就算你带着她故地重游,她还能跟我一模一样说要去看瑶池?内门子弟知道瑶池不是传说已经够难得,一个凡人知道个屁?!

    魏昭要气疯了,他看着公良至面上可以乱真的哀伤,不知“公良至拿我们的经历移花接木到老婆身上当做情史讲给后生听”和“同样的路线公良至对自己和凡人老婆走的那一次更加印象深刻”哪一种更让他把肺气炸。很快魏昭不能尽情生气了,他必须深呼吸,努力吐纳,别在公良至眼皮子底下爆黑气出来。

    公良至看着他的表情,不知理解成了什么,拍了拍卫钊的肩,继续说:“很抱歉让你误会,但我早已心有所属,斯人已去……”

    “道长,”魏昭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小昆仑顶罡风肆虐,唯有修士可挨住,敢问嫂嫂如何上去的?”

    公良至停了下来。

    “我听说青剑山由青剑书院把持,那些儒生最古板,根本不让女客上山。”魏昭咬牙切齿道,“你又是如何带着嫂嫂进山?”

    这两句话说得并不符合人设,卫钊此时应该注意不到这些,或者不知道这些事。但这种时候魏昭半点没有顾及细节的余力,他的全部自制力都用来维持自己这副勉强算冷静的表情,而不是嗷地一声扑上去,把花灯撕巴撕巴生吃了,然后把公良至的衣服撕巴撕巴就地办了。

    如果公良至再说一句鬼话,魏昭就不忍了。

    公良至听魏昭说完,惘然若失地一笑,居然痛快地说:“对,我骗你的。”

    他说:“与我同去小昆仑和青剑山的不是内子,是我师弟魏昭。魏阙的魏,昭昭有光的昭。”

    魏昭强笑道:“道长拒绝我便是,何必把师弟的事安到嫂子头上呢?”

    “因为……”公良至顿了顿,“那一个魏昭,亦是我意中人。”

    魏昭瞪大了眼睛,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一下子空白一片。

    公良至的表情没一点变化,仿佛刚才没说出过什么惊世骇俗之事。

    “但、但你……”魏昭的舌头仿佛粘在了牙齿上,动起来格外艰难,“可他,是男的?”

    “倘若心之所向都能自制,世间哪来这么多痴男怨女。”公良至笑了笑,“我那师弟为人光明磊落,开朗洒脱,又英俊潇洒,是盖世英雄。即便同为男儿,我亦对他心折。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又可叹造化弄人……”

    他叹了口气,说:“我两度爱人,皆无善终,如今已经……”

    这声音消失在魏昭耳边。

    不仅声音,连公良至的脸一样从魏昭面前消失,他仿佛掉进了深渊,眼前一片漆黑,只有黑雾不断翻腾。他突然看到公良至对他笑,不是礼貌和煦的笑容,而是对情郎的笑容。道袍中伸出两只洁白的胳膊,搂住了魏昭的脖子,而魏昭心平静气地回抱他,仿佛已经这么做了无数次。他突然看到公良曦跑了过来,笑盈盈地喊着:爹爹!

    对着他魏昭叫。

    魏昭看看公良曦,又看看公良至,他们露出在现实中绝不会有的笑容,一齐甜蜜地看着他。他松开公良至,把小姑娘抱起来,问:“你阿娘是谁?”

    “爹爹说什么呢?”曦儿咯咯地笑,说:“阿娘不就在你边上吗?”

    魏昭身边站着公良至。

    他觉得脑袋一跳一跳地痛,像有一把筷子在他脑袋里搅拌不断,打蛋似的。魏昭仿佛在自己的脑子里往下掉,不停地掉,穿过重重黑雾,眼前忽然一亮。

    是一段回忆。

    魏昭盘坐在沧浪峰上,嘴里叼着草,百般无聊地看着远方。不久他身后的洞府开了,公良至往外一看,迈出一半的脚停在那里。

    “我可在这里等你三天三夜了啊,你别说又有事。”魏昭头也不回,皱着鼻子说,“你这脚要是往回缩,我就只当你突然恨我入骨,看都不愿意看我一眼了。”

    公良至迟疑了一下,终究是走了出来,停在魏昭身后。

    魏昭绷了一会儿,没能绷住脸皮,惊喜地回头看了一眼。“你小子筑基了?”他欢呼道,“好好好!不愧是良至!这么说你没躲着我?只是在筑基?哎呀你早说啊!我急都急死了!这下可好,咱们在门派大比里可以组队了!我才不想和上上届那个王师兄组队呢,他哪里比得上你……”

    公良至看着他突然变脸喋喋不休起来,面上露出几分无奈,欲言又止一会儿,也不再说了。魏昭停了下来,笑道:“怎么着,良至跟不跟我组队?”

    魏昭眼中有几分忐忑,他心知公良至避着他恐怕不是因为要闭关筑基,只是想借此揭过这一章,不管理由了,只想和好。

    公良至迟疑了一会儿,说:“好。”

    魏昭心里的石头落了地,身上也一松,一屁股坐回地上。

    “真好啊,咱们一起筑基了。”他看着远处的山,喃喃自语道。

    公良至坐到他身边,点了点头。

    “良至,”魏昭心血来潮道,“等咱们都修到了金丹,一起去北冥探宝好不好?妖族离开前北冥有鲲鹏呢,生出来是大鱼,长大了变大鸟,纵横几千里,哎呀,想想都了不起。”

    “好。”公良至说。

    “嗯,金丹去北冥不怕走错方向,等晋升元婴,就能下九幽了。鬼修说黄泉特别壮观。”魏昭心驰神往地说,“良至,等我们结了婴,一起去九幽泛舟黄泉上好不好?”

    公良至失笑:“结婴?你想得也太远。”

    “志存高远嘛!”魏昭啧了一声,“你别拆台啊,就问你去不去?”

    “去吧。”公良至一脸勉强妥协的样子,跟他一块儿长大的魏昭一眼就看出他根本不觉得勉强,只是嘴上嫌弃罢了。

    魏昭嘿嘿一笑,只觉得被公良至避开一个多月的阴霾一扫而空,再无烦恼,满腹雄心壮志。他指着乾天谷正中模模糊糊的那团云雾——这是乾天谷的化神大能开辟的小千世界入口——继续意气风发地说:“等我们修到化神,也要自创一界!”

    能修到化神的修士万中无一,屠龙之战到现在竟无一人晋升化神,整个昆华界有没有一只手数量的化神大能还是个问题。而在化身大能中,只有掌握了一部分天道的佼佼者才可能开辟小千世界。公良至看着魏昭口出狂言,并不拆台,只是笑。

    “我们都创一界。”魏昭说,又立马改口,“不!咱们共创一界!两个化神大能一起造个最大的小千世界,把洞府建在里面,一东一西遥遥相对,再也不怕被端老巢,好不好?”

    几乎没有化神大能共创一界的先例。

    化神大能本来就难得,两个关系好的化神修士更难得。小千世界相当于底牌,老巢,没信任到生死相托的地步,哪里会有修士和另一个人把老巢放在一块?这可是要命的事情,高阶修士当然惜命,因此尽管携手共创一界能让那个小千世界更强大、更完善,也鲜有化神大能愿意这么干。

    昆华界唯一这么干过的,只有一对双修到化神期的道侣,这事儿传为一时佳话,直到一个背叛了另一个,一死一飞升。

    魏昭想,他和公良至肯定不会这样,无论过去多久,也绝对可以把后背交给彼此。魏昭又想,占奕那货说公良至在找道侣,要是真有这么个道侣,魏昭就算祝福了他们,也不相信有人会比自己更加可信可靠,对公良至更好。要是公良至的道侣也要和他共创一界呢?要是道侣背叛了公良至怎么办?魏昭思来想去,觉得自己应该和公良至先说好,先到先得,这样自己就放心了。

    公良至听他说着,脸上的笑容变淡了一点。魏昭捏了把汗,双眼紧盯着公良至,只怕他说已经答应了那道侣,又或者笑话他狂妄,当他在开玩笑,直接把这个话题绕过去。

    公良至没笑话他,也没多说什么。他深深看了魏昭一眼,郑重地说——

    “好。”

    魏昭脑中轰地一声。

    这画面轰然倒塌,画面上的少年们碎成无数片,魏昭头痛欲裂,几乎要嘶吼出声。

    当时只道是寻常,如今蓦然回首……他晚了整整十年。

    /我那师弟为人光明磊落,开朗洒脱,又英俊潇洒,是盖世英雄。即便同为男儿,我亦对他心折。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又可叹造化弄人……/

    晚了。

    公良至光明磊落的师弟死在了玄冰渊下面,事到如今哪里再找一个开朗洒脱英俊潇洒的魏昭?他容貌已毁,满心怨恨,阴暗扭曲得让他自己生厌。盖世英雄?哈哈哈哈哈哈!三百年后自然有盖世英雄,踏着他这魔头的头颅而来!

    魏昭发出一声长啸,本就不稳定神魂整个开始震荡,无数黑雾破体而出。他的视野终于恢复了,从结束的过去和假想的现在中抽离,来到此时此刻此地。魏昭睁开眼睛,看到公良至已经退出一丈开外,面色严峻,白玉尺在手。

    魏昭踉跄了一下。

    眼前的画面又变得模糊,魏昭转瞬间已经身处很久之后的乾天谷。他站在谷外,每一滴血都嘶吼着复仇与怨恨。他面前拦着公良至,这位长老高冠道袍,面色冰冷,仿佛注视着虫豸。

    公良至说:“阵起。”

    现在与“未来”的公良至,在魏昭眼中合为一体。

    “啊啊啊啊啊————!!”

    魏昭咆哮起来,黑雾将他吞没。

    第31章 兄弟

    公良至此战唯一的胜算……不,应该说唯一能全身而退的可能,便是在黑雾升腾的瞬间开启碧水梭,直接逃脱。

    但他不能。

    身后是瑞国的都城,无数凡人真高高兴兴地过着送灯节。面前是黑雾升腾的魔修鬼召,公良至久闻大名,并且遭遇过一次,其凶残名不虚传。今日方知卫钊即是鬼召,简直像个笑话,他竟引狼入室,把亲友与女儿都暴露在了魔修面前。

    碧水梭能带着公良至直接回到乾天谷,但也只能定向回归乾天谷,若要再次启用则得等上一个月。他若跑了,瑞国都城难免步那些被屠光的城镇后尘,而鬼召能立刻回去杀了公良曦,等公良至从乾天谷搬来救兵,显然为时已晚。

    于是此时公良至被锁在黑雾中,动弹不得。

    此处已经不是瑞国,公良至也不知道是哪里。他一边放出求援信号,一边想要拼着玉石俱焚缠住鬼召,没想到不过数月不见,魔修的修为居然已经到了金丹巅峰。筑基巅峰和金丹巅峰之间有着云泥之别,公良至甚至连与对方同归于尽的机会都抓不到,只能眼睁睁看着白玉尺碎,两根黑气穿过他的琵琶骨,将他掳进了黑雾中,转眼带离了瑞国。

    鬼召正在急速飞行,想来这魔修也不愿与闻讯而来的乾天谷高阶修士打上照面。公良至在黑雾中,只觉得寒意渗入骨髓,饶是修士之躯也冷得打颤。远观就让人胆寒的邪气如今笼罩在身上,混乱无序之力如同无数怨鬼狂呼乱吼,身在其中便觉得心魔丛生。公良至今早刚为炼药损耗本源,再加上刚才短暂却拼尽全力的一战,如今气血翻腾,忍不住呕出一口血。

    公良至还在苦苦支撑,挟着他急行的黑雾变慢了。它裹着公良至投入一片密林中,收缩回几人高,把公良至扔了出去。

    公良至被摔到一棵树下,撞得又吐出血来。撞到树的疼痛不值得一提,离开了黑雾后温度回升,那种像要钻进皮下沥取真气的寒意也离开,他面色灰败却比在黑雾中好上几分。公良至假作受伤严重,弓身咳嗽,想要以神识勾连芥子袋中的备用阵图,猛然发现腰间的芥子袋已经不见踪影。

    “道长在找这个吗?”那团黑雾桀桀怪笑道,芥子袋在黑雾中浮出一角,又被吞没,“道长尽管跑,不过道长要是跑了,本座心情便会很坏。本座心情一坏就想杀人,尤其想杀白白嫩嫩的小姑娘。”

    公良至心念电转,抹掉了唇上的血,站直了,甚至理了理道袍。

    “要杀我不过举手之劳。”他面无惊色地问,“阁下费尽周折扮作凡人与我同行,恐怕不是因为无事可干吧?”

    魔修沉默了片刻,黑雾吞吐不定,仿佛没想到掳来的猎物会突然反客为主。公良至悬着一颗心,鬼召此前爆出黑雾的疯狂之态近在眼前,他就怕面前的魔修又突然发疯,不管原先有什么目的,一个不爽先杀了再说。

    “本座只是好奇,”鬼召慢腾腾地说,声音相当刺耳,“道长这样道心破碎、毫无前途的废物,怎么有一个身怀龙珠的女儿?”

    公良至瞳孔收缩。

    真龙之珠,比带着一丝半缕龙气的龙族遗蜕珍贵上无数倍,时至今日仍有无数修士到处搜寻。公良至费尽心思隐藏的秘密被一个魔修一语道破,心头掀起惊涛骇浪,面上却依旧一脸平静。

    “人人皆有缘法,机缘巧合罢了。”他说。

    “你竟承认了?”鬼召奇道,“道长不是应该巧舌如簧,告诉我没这回事么?嘻嘻,你要是这样讲,我便先吃了公良曦,在肚子里看看有没有龙珠。”

    “正是如此。”公良至点了点头,“谎言一戳就破,我也不必特意说来招阁下厌恶。但阁下倘若要获龙珠之效,一口吞没并无效果。”

    “嗯?”那魔修玩味地拖长了声音。

    “我十年前获得此珠,那时我堪堪筑基,怎么得到真龙之珠?又怎么能将之藏好,拿来给我的女儿吊命,而不是被他人夺走?”公良至话锋一转道,“自然是因为,这枚龙珠只是未能成熟的半成品而已。”

    黑雾不说话,也不知对这番说辞有何反应。

    公良至继续说道:“我得龙珠乃是意外,获未熟之珠,如同在珍珠未熟时将之剥离蚌母。这龙珠孱弱,龙气稀薄,本该降格为凡物。恰巧曦儿出生,一样先天不足,我心神不定之下将龙珠封入女儿体内,未熟之珠与本该早夭的残缺魂魄相合,两者都得以留存。只是此时公良曦的神魂与龙珠水乳交融,再也拿不出来了。”

    “如此甚好。”鬼召又诡笑道,“我囫囵将她吃下,这不就吃了个整的?”

    “错!”公良至断然道,“阁下要是直接吃了她,龙珠藏在魂魄中,到死也只算吃了个凡人魂魄,就像将口服的丹药涂在伤处,又有什么作用?那龙珠已与公良曦一体,除了维持她的生机外别无它用。”

    “本座凭什么信你?”鬼召说。

    “贫道生死就在阁下一念之间,我何必骗你?”公良至说,“取则两败俱伤,我女儿死,龙珠一样崩溃,我亦殒命——阁下留我一命,不就是为了知道更多内情,避免此等意外吗?”

    他直直看着魏昭,说:“恐怕阁下隐患诸多的半龙之躯,也很难等到下一颗真龙之珠了吧。”

    黑雾蓦然膨胀,像火上浇了一瓢油。

    “阁下在我等身边待了这么久,贫道可不是瞎子。”公良至一动不动,语气平和地说,“卫钊是假,半龙之躯却是真。贫道多年来埋首故纸堆中探寻真龙之秘,也不是一无所获。”

    “那你也该知道,本座此时所需唯有一颗龙珠了吧?”鬼召阴测测地说。

    “并非如此。”公良至摇头道,“要是这龙珠本属于阁下,重新炼化龙珠自然是最佳方法。但是用其他龙的龙珠的结果,和前者天差地别,倒有许多秘法能与之媲美。”

    “比如说?”

    “鼎炉。”公良至说,“阁下可知九真龙驭体?此身可纳龙气,于体内梳理循环而不外泄。大妖横行之时,诸多龙裔以九真龙驭体为鼎炉,以求梳理驳杂之气,升格龙躯。”

    “道长要我现在去找鼎炉,放过你们?”鬼召嗤笑道。

    “不,贫道的意思是,”公良至抬眼看着那团黑雾,“阁下放过我女儿,我随阁下走。”

    一时间林中出现了凝滞的沉默。

    公良至说:“贫道便是九真龙驭体。”

    那黑雾翻腾起来,从中爆发出一阵狂笑,在夜幕中如夜枭啼鸣,格外渗人。魔气翻腾不休,不少草木甚至因此枯萎,公良至在这骇人的浪潮中直立如松柏,只在狂风中眯了眯眼睛。鬼召笑了好一会儿,声音嘶哑道:“道长这是在自荐枕席?”

    “贫道在说一种解决之道。”公良至说,“若有其他能让我父女二人安然活命之法,贫道一定不会提出这种。我辈修真之人,谁愿意当鼎炉?何况是给阁下这样的……人。”

    他停顿了一下,暗讽面前的魔修不人不鬼。这话说得语调生硬,话中带刺,公良至还恰到好处地露出几分不甘和孤注一掷,倒让这话变得更加可信。毕竟,鼎炉的真实性一试便知,于鬼召无损,哪个傻子吃饱了撑着撒这个谎,平白挨敌人一顿操?

    鬼召不答话,只是呵呵冷笑不断。那团黑雾向前飘了一段,从中伸出一只手。

    确切说,一只爪子。

    魔修鬼召从第一次露面开始,浑身上下就被笼罩在漆黑的雾气中,肉眼难辨高矮胖瘦,倘若用了上清现邪咒,更会被其中不可名状的大量邪气冲击得双眼欲裂。这一爪还是公良至第一次看到鬼召的肢体,青黑色的指甲足有寸把长,泛着锐利的乌光,抓伤布满了细碎的鳞片,似人非人,鹰隼的爪子上满是爬虫类的鳞片。

    这爪子在公良至身前一划,道袍和亵衣霎时间一分为二,露出公良至赤o的身体,中间残留着浅浅的血痕。接着那团黑雾再度向前一扑,笼罩了公良至,砭骨寒意扑面而来。

    公良至睁大眼睛,在黑雾中什么都看不见,甚至找不到自己的肢体。一条濡湿的舌头反反复复舔舐着他胸口的血痕,他打了个寒战,半是恶心半是冷,疑心流出来的血都要被冻住了。有一只手搂住公良至的腰,一只更像人的手,有那么一点温吞的热度,在他腰上又掐又捏,毫不客气地陷入股沟。然后……

    公良至痛得发抖,嘴巴张开又合拢,牙关紧扣。他默诵清心诀,认命的外表下藏着厌恶与一点窃喜。

    他比看上去冷静得多。

    魔气正渗入经脉,蚕食着血脉中的真气。公良至觉得冷而疲惫,他强压下反击的本能,心说时间还不到。魔气只是前菜,只要眼前有着龙血的魔修对真龙之躯贼心不死,它就必定要炼化龙气。而胆敢把龙气送入捕龙印体内的愚蠢龙脉,只有一个下场。

    发现陆真人的野心后,公良至研究过她的目的,也意识到了自己身上的蹊跷。他知道自己是什么。

    一缕龙气探进了公良至的经脉。

    体内无形的禁制好似加了水的水车,在碰上龙气的刹那骤然运转。几乎完成的捕龙印开始发挥作用,公良至能感觉到贴着他的身躯动作一滞,整个颤抖起来。

    公良至松了口气,伤势加上心绪起伏,一时间竟觉得有些头晕眼花。他向下滑去,没有和他以为的那样跌坐在地。一钢铁似的双手擒住了他,坚如磐石,而颤动不断的躯体也停了下来。

    笑声由轻到响亮,再度化作歇斯底里的狂笑,鬼召的颤抖根本不是因为着了道,而是在忍住一通大笑。那双带着鳞片的手掐住公良至的腰,泄愤似的把他提起又重重摁下,颠簸得他头晕眼花。公良至去捉鬼召的胳膊,那魔修凑过来,咬着他的耳垂含含糊糊地说:“道长在等什么呢?”

    公良至心中一片冰凉。

    “好一个以身饲魔,把自己当下了毒的肉喂给豺狼,佩服佩服!”魔修神经质地笑着,“捕龙印?哈哈哈哈捕龙印!还好本座早有防备,不然可不就死在你身上哩?良……公良至你怎么不想想,哪来这么巧一只半龙,又这么巧叫‘卫钊’?莫非是因为你太过思念‘亡夫’,老天送你一个新的?”

    公良至抖了一下,不知是惊骇于他话中的内容还是为这番轻薄愤怒。他的指甲抠进魔修的胳膊里,在鳞片上打滑,都不能留下掐痕。

    “陆函波当初孵了两条龙,好的那个么,当了你的盖世英雄,我却是个见不得光的残次品。从血缘上说,那魏昭还是我哥哥呢。”鬼召又狂笑了起来,不知在笑什么,“我有幸从陆真人手里逃出来,没想到啊没想到,我那优良品哥哥比我还惨……”

    “住口!”公良至厉声道。

    “住口?哦哟,嫂嫂生气了。”鬼召吃吃笑着,“怎么啦,在玄冰渊下挣扎十年,不叫惨吗?”

    公良至猛地抽了口气,他扣住鬼召的肩膀,声音尖锐得变了调:“你说什么?”

    “我说,魏昭活着,在玄冰渊下面。”鬼召说。

    公良至眼前爆开一片白光,他出了一身冷汗,滑腻得险些从鬼召手里滑出来。期待惊骇狂喜和极度恐慌混杂在一起,让他几欲呕吐。公良至仿佛置身夏日雷阵雨前的午后,闷得喘不过气,耳畔嗡嗡直响,一阵一阵响得他脑仁疼。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干涩地说:“你骗我……”

    “作为兄弟,自然能有几分感应。”魔修说,“你可以信,也可以不信。不过要是继续等下去,他熬了十年还没熬到有人找他,最后还是死在了里面……这可不怪我了。”

    雷声落了下来。

    公良至的胳膊还被鬼召钳着,双腿却支撑不住身体,几乎跪倒在地。他的脸色苍白如纸,嘴唇抖得厉害,大概只有贴在身边才能听到他在说什么。

    “他……我以为……”公良至哆哆嗦嗦地说,“十年……我没去找他……十年……”

    第32章

    出门是两个人,回来还是两个。只是一人失魂落魄,一人面色阴沉。

    他们回到草庐时天已大亮,魏昭又披回了卫钊的躯壳,走在公良至一步以外。出去时这位置属于游伴,回来时则属于狱卒。魏昭用余光去看公良至,手指蠢蠢欲动,想去摘掉混进他头发里的草叶,却知道此时任何举动都会让公良至如临大敌。犯不着为一片草叶再打起来。

    魏昭不仅知道公良至恨不得躲出几百里开外,还知道要是条件允许,他绝对不会再带一个魔修回草庐。可惜鬼召拳头大,他非要如此,公良至也没办法。

    “道长这么聪明,不时时刻刻盯着,本座担心某一日被斩妖除魔啊。”鬼召说。

    “贫道自然会跟阁下走,但公良曦只是个一无所知的凡人。”公良至说,“要是阁下非要对公良曦动手,贫道只能拼个鱼死网破。”

    “道长似乎已经试过了。”鬼召讥笑道。

    “我的确奈何不了阁下,但要想自毁灵台,阁下恐怕也阻止不了我。”公良至针锋相对道,“那样的话,阁下去何处再寻一方捕龙印?”

    魏昭素有急智。

    魔气暴露完全是意外,万幸他有黑雾蔽体,“卫钊”下面还有一套“鬼召”的假面具。一场打斗的时间够他想出办法来修补漏洞,把鬼召这个身份糊弄得像模像样。

    鬼召乃魏昭的同胞兄弟,当初和魏昭一起被陆真人孵化,只是生来便有残缺,一直被陆真人隐藏在别处。他逃脱后四处杀戮,企图将不完善的龙躯修炼为睚眦之体,同时通过同源感应,意识到哥哥魏昭还活在玄冰渊底。他在意外遇见被炼化为半个捕龙印的公良至后灵光一现,想借着捕龙印,把魏昭从玄冰渊下偷渡出来。

    “怨鬼和玄冰渊下的活物都出不去,古战场的法宝却能喷涌而出,可见没有神魂的死物才有机会逃脱。”鬼召这样对公良至说,“你我二人去玄冰渊,我通过感应找到魏昭的位置,用秘法削薄冰盖,你便趁机收束他的魂魄。他魂魄不存,只剩下龙躯,我便能把龙躯取出来。我们各取所需,再一拍两散,如何?”

    这谎撒得天衣无缝。

    公良至可能对他的目的心存怀疑,在去玄冰渊后暗存后手,但魏昭只要让他不怀疑鬼召行事的合理性便好——纵然有几分破绽,也可以靠公良至的脑补自己圆回去,反正鬼召本来就有点疯疯癫癫。再加上这消息让公良至心神不定,十分的心智打个折扣,顶多用上六七分。

    最后他们达成了协议:鬼召继续扮成卫钊,一切照旧,不得伤害公良曦,不得伤公良至性命,在去玄冰渊找到魏昭后必须将他的魂魄留给公良至;公良至不得告密,须助鬼召得到龙躯。两人都发下了心魔誓言。

    这誓言对魏昭而言不痛不痒,他根本不打算带公良至去玄冰渊,无非是缓兵之计罢了。

    不然呢?难道跟他说,我就是魏昭?

    魏昭从离开玄冰渊起,就没想过与公良至相认。

    鬼召这样的魔修虽然让正道头痛,但要是暴露了魏昭的身份,那才会变成众矢之的。玄冰渊里去而复返,高阶修士们一定会探寻他的异常,等发现他身上有什么,结果可想而知。妖族、真龙、神道修士、世间恶念,注定了整个修真界都与他势不两立,要么想杀之后快,要么想从他身上捞一笔,《捕龙印》中已经写出了后果。

    正文开始时陆真人已经寿尽而亡,继任的掌门,魏昭的大师兄,一度想要效仿先师,在发现无法独吞好处后又召开了屠龙大典。那时在玄冰渊加持下与化神一步之遥的魏昭都在围攻下陨落,何况提前离开玄冰渊、一时半会儿都要卡在金丹巅峰的魏昭。

    魏昭开始没把公良至当做需要立刻攻克的关节,后来机缘巧合之下半途遇见,还发现此时的公良至还没有辜负过魏昭。但即便知道公良至甚至对他……对他……魏昭也不可能自曝身份。

    不是近乡情怯的问题。

    告诉他自己是魏昭,有什么意义?

    他看自己以往的记忆如雾里看花,反倒是《捕龙印》的未来与无数未曾在自己身上发生过的怨恨更加清晰。他的躯壳不断崩毁又不断新生,似龙非龙的部分还勉强算活的,另外填位置的恶念更像怨鬼,容貌早已损毁。一刻不停的痛苦和怨念如同海水消磨海岸,又心知肚明过去诸多真善美俱为谎言,不得好死的未来才是天命注定……这种情况下,谁能依然乐观豁达,魏昭甘拜下风。

    魏昭脱胎换骨,容颜俱毁,记忆混乱,性格大变,除了一个名字,他还剩下什么?他这样抓着仅存的名字回去,是要公良至念着过往的情分,怀着对以前魏昭的愧疚,对他心慈手软么?魏昭并不需要公良至心慈手软,他也不打算对所有人心慈手软。

    玄冰渊下恶念万千,他若不与之同流,根本无法好好活过十年。《捕龙印》中那个魏昭放弃了大部分意志,几乎成为了恶念的容器,这才有近乎化神之威。魏昭要得到足够力量挣脱玄冰渊,努力的成效也只是自己占主导而已,那些复仇的怨念既是力量,亦是代价。

    过去的魏昭早就死了,他此次归来本就打算毁天灭地,运气好能以此成道,运气坏就与昆华界一起陨落。难道他要让公良至先为活着欢喜,再为他入魔心痛,最后走到和原著一样的地步?算了吧。

    第7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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