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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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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捕龙印 作者:黑糖煮酸梅

    第12节

    短短一周,金丹不稳的隐患就被拔除了。

    而事情就是如此凑巧,在公良至金丹稳定下来的第二天,他的芥子袋中跳出了一只三足乌。

    妖族早已远去,这只“三足乌”自然不是那种传说中的神鸟,而是乾天谷的信使,乾天谷的真传弟子手中都有这么一只。无论他们在何时何地,只要往乾天谷朝日殿中那只巨大的三足金乌口中放入信件,信件就会出现在弟子所带的三足乌口中,用来传讯十分方便。

    那会儿草庐里的三个人刚好聚在一起,公良曦正听着魏昭讲不着调的故事,忽然一声低鸣,一只剪纸鸟儿自行从芥子袋中跳出来,膨胀成一只麻雀大小,停在了公良至面前。公良至的面色凝重起来,他伸手摸了摸三足乌的肚子,纸鸟吐出了一颗玉丸。

    “掌门令……”

    公良至下意识抓住了玉丸,它发出的机械声音便停了下来。

    公良至这些年来几乎成了乾天谷的边缘人物,被同门们有意无意地遗忘了。他会接到金乌传讯已经够稀奇,倘若还是乾天谷掌门陆真人才能单独发出的掌门令……公良至下意识看了魏昭一眼,魏昭没什么表情,只是目光徒然变得毫无温度。

    公良曦敏锐地感觉到气氛不太好,她看看面色凝滞的公良至,又看看表情未变却忽然让人寒毛直竖的魏昭,小声说:“曦儿想睡觉了。”

    降到冰点的气氛动摇了一下,两个大人这才想起小姑娘还在。公良至对女儿笑了笑,点头跟她道晚安。公良曦哒哒小跑出去了,留下公良至与魏昭隔着烛火对坐。

    魏昭对公良至一抬手,比了个请的手势。“开吧。”他说,“我又不会听个声音就把屋顶掀了。”

    公良至勉强抬抬嘴角,松开了手。

    玉丸再度浮起,嗡嗡着重复道:“掌门令——”

    “宗门有事,速归。”

    前面那句话僵硬平板,是被设定好了的器灵所言;后面那句话却属于对他们俩来说都非常熟悉的声音。那个女声简短而冰冷,并不比器灵的声音多几分感情。

    乾天谷掌门陆函波,公良至与魏昭的师傅。

    魏昭笑了一下。

    “她这些年就这么对你?”他对着那个传讯完毕后化为粉末的玉丸残骸努了努嘴,“没我这个主菜,她没心情跟你这个配菜装相了?”

    “我道心破碎,后来又‘和凡人女子纠缠不清’。”公良至脸上倒没什么愤懑,“她不来管我,也是好事。”

    “也是,她要是知道公良曦……你们没法安生到现在。”魏昭说,“多谢她过河拆桥。”

    这些时日,公良至把魏昭不知道的情况说了大半。公良至当初偷偷吃下龙珠,避过了陆真人的探索,陆真人捕龙未遂,迁怒于他,任由曾经的“得意门生”被边缘化。公良至这十年来如同被宗门流放,大家看出陆真人不愿见到他这个不成器的弟子,平日也不会让他回来。

    整整十年,公良至没收到过掌门令。如今突然召他回去,也不知葫芦里卖什么药。

    “我得回去一趟。”公良至说。

    “我跟你一起。”魏昭回答,在对方反驳前接道:“我可将一律神念附在你身上,其他部分化做凡人,躲在乾天谷附近。你以前不是也没看出我的伪装?”

    “那可是乾天谷!”公良至提醒道。

    杀一个金丹修士,和偷偷进入四大仙门之一的山门,难度根本不在一个层面。魏昭曾当过乾天谷的弟子,他很清楚潜入有多难,这才是他迟迟不动陆真人的原因。

    陆函波,陆真人,也不过是个金丹修士。要是摆个擂台对打,魏昭杀她不用三招。

    然而,乾天谷的山门已经伫立在谷中数千年,从祖师爷开山到如今,无数阵法层层叠叠,挡住了神道修士的度化,撑过了妖王袭击。除了修乾元真气的本门弟子与得到邀请的客人,没有谁能擅自进入,无论是变化神通出神入化的妖魔鬼怪,还是没有半点真气的凡人。掌门之外,金丹修士足有数十人,连元婴期的长老也超过一手之数,在谷中发难等于自寻死路。

    更别提魏昭的目标是那位极度惜命的陆真人,她越接近死期,求生欲越强到疯魔。以魏昭现在的见识,能轻易想起陆真人的洞府中有多少保命的阵法机关,藏着多少逃命、替死用的法宝,恐怕在整个昆华界中,像陆真人一样怕死的人都不多。

    “我知道。”魏昭说,“但只要我不求杀人,我就能混进去,没人能发现。”

    魏昭之前没用那种法子接近过陆真人,不是因为做不到,而是做到了也憋屈。他能变成一片影子,一缕藏在他人体内的阴影,可能看不能杀,有什么意思?只让人火大,并且容易打草惊蛇——非自愿的强行附身,过了时间会让附身对象变成傻子。

    现在有公良至,倒可以一去。魏昭也必须去,他半点不相信陆真人找公良至是想徒弟了。要是陆真人对公良至不利,魏昭总得为他争出逃生之机。

    居然一时还得逃,归根到底,还是不够强。

    魏昭目光闪烁,睚眦之躯与鬼召之身不够强,自然是因为杀得不够多……

    公良至忽地捂住他的眼睛。

    魏昭眼前一片漆黑,视野中刚腾起的血光像被按熄了。公良至的手干燥,微凉,像高烧时贴上额头的冰袋。魏昭过了一会儿才将那双手移开,放到唇边亲了一下。

    “不急。”公良至对他笑笑,“这回我们都不必单打独斗。”

    他们独自在各自的战场苦苦支撑了十年,如今可算会师了。

    魏昭看着公良至,一双眼睛全映着他的影子。刚才弥漫开黑气的眸子再度变得黑白分明,公良至暗中觉得,这双眼睛真是从七岁起就没变过。

    “你恨陆函波吗?”魏昭问。

    “谈不上。”公良至想了想,回答道,“没她也没现在的我,尽管她不怀好心。恩仇相抵。”

    “但我恨她。”魏昭说。

    魏昭在回答一个没掉马甲时公良至与他讨论的问题。

    王家村那事结束的时候,公良至说,他不是怨鬼,不知道他们到底怎么想,不能越俎代庖。如今魏昭这个死人从玄冰渊里爬出来,说他恨。

    魏昭这一生的悲剧,可以说因陆真人而起。她让魏昭一开始就是不容于昆华界的妖族后裔,消息泄露后招来了魔修的袭击。等三百年后魏昭爬出来,继承了师傅执念的新掌门,也就是他们的大师兄,继续兴致勃勃地进行着召集所有人屠龙取材料的大业。而公良至呢,陆真人坏他道心,将他炼制为捕龙印,流放百年,直到她过世公良至才能带着女儿回去。

    他们俩固然都因为陆真人得到了好处,可陆真人对他们,无非在养肥了杀而已,发现无用后立刻弃之敝履。换做曾经的魏昭,或许也可能与公良至一样愿意将陆真人当做一个路人,自此两不相欠。可在玄冰渊下遭受了十年非人折磨、被怨念侵袭还看过无数次自己的下场的魏昭?要放过陆真人,别说门,窗都没有。

    公良至说:“好。”

    他俩说的话十分跳跃,换成别人,很难听懂他们的意思。那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默契,十年离别也无法泯灭的心意相通。听公良至这样说,魏昭在三足乌飞出来后头一次,真心实意地笑了。

    公良至说好,他愿意冒这个险,让魏昭附身,把魏昭的一缕神念带进乾天谷。公良至说好,于是魏昭知道,要是他对陆真人出手,公良至会两不相帮,而且一旦魏昭有殒命之忧,他绝不会袖手旁观。

    魏昭向前跨了一步,捧住公良至的脸,舌头刷过他的左眼珠。一缕黑气顺着他的舌头爬进公良至的眼珠里,像一条小蛇,规规矩矩地盘踞在瞳孔当中。

    第50章

    距离上一次公良至回到乾天谷,已经有将近十年时间。

    区区十年。

    对于一个数千年屹立不倒的宗门,十年不过一个眨眼。笼罩着乾天谷的云烟在万里之外就能看见,山门如旧,沧浪峰上那片松林依然松涛如故,而沧浪峰的主人,也与初见时一样美丽而冰冷。

    陆函波陆真人一双丹凤眼眼角上挑,威仪自现,端得是一派仙人风范。要是存了心仔细看,其实能发现她的面孔与魏昭有些许相似之处,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只是陆真人极少笑,魏昭的脸又常年生动活泼得没个正形,很难让人把他们想到一块儿。

    见过今日魏昭脸上无比神似的冰冷神情,公良至才恍然惊觉,他们真是母子。

    他永远不会告诉魏昭这个,也在心中暗暗发誓,自己绝对不会让魏昭变得和陆真人一样。陆真人的不苟言笑不是天性如此,而是时时刻刻躁动不安,像个担心冬天前等不到粮食成熟的农人。仙气飘飘的陆掌门心中早已腐坏,没准比魏昭还要没救。倘若没有如此拘泥于外物,她也不会在金丹境上停留至今。

    结婴之事,上品靠心性,中品靠机缘,而使用丹药、法宝乃是下下之选,注定前路断绝,只是空享寿数罢了。在陆函波昧下真龙精气想为自己留一条后路的时候,她就已经失去了进取之心。

    公良至在打量师傅,陆真人也在打量面前的徒弟。她自公良至见礼以来便一言不发,目光惊疑不定地从头看到脚,神识在他身上扫来扫去,没在公良至左眼上稍作停留。半晌,她说:“至儿结丹了?”

    她叫得如此亲热,倒让许久未见师傅如此和颜悦色的公良至恍惚了片刻。他点了点头,说:“偶得机缘,月前已经结丹。”

    “不错。”陆真人说,“道心破碎,竟还有结丹之日,实在值得庆贺。”

    公良至从中听出几分试探,他神色淡淡道:“无非看开了而已。”

    的确看开了,不过不是陆真人以为的那个方向。

    陆真人的目光一错不错地注视着公良至,没从他脸上看出什么不妥。“正该如此。”她夸奖道,话锋一转,又说:“近日有魔修鬼召四处行凶,你可曾知晓?”

    “有所耳闻。”公良至答道,他感到左眼一跳,又补充道:“徒儿大半年前曾在大周西境一荒村撞见鬼召行凶,奋起一战,可惜未能将他留下。”

    “哦?”陆真人说,“那魔修是何模样?有何本事?”

    “我遇见那魔修时,我尚未结丹,能被我惊走的魔修大约也不到金丹修为。”公良至答道,“他行为疯癫,通身黑雾,不能用上清现邪咒看破本体,又鬼气森森,应有乱人心神之能。我以碎玉诀与乾天谷之名将他吓走,未能缠斗几个回合。”

    “确实如此。”陆真人颔首道,“那魔修有心魔之力,最能乱人心神,至儿能从他手下逃脱已是幸事。多亏他当初被你吓走,否则要是用幻象引动你心魔……道心未圆满前,恐怕凶多吉少。”

    说到此处,她意有所指地看了公良至一眼。公良至只当听不出来,依旧眼观鼻鼻观心,也不用去看陆真人不熟练的慈爱之态。陆真人见他不接话,又说:“在那之后,鬼召是否来找过你?”

    公良至刚要开口,一股不属于自己的力道控制了喉舌。他心中有数,放开了控制,便听见自己的声音回答:“不曾。”

    此言一出,陆真人看起来松了口气。她难得地笑了笑,说:“如此甚好,那魔修心狠手辣,这些时日以来为祸四方,为师只担心他对你怀恨在心,纠缠不休。”

    公良至不答话,仅仅回以笑容。陆真人叹了口气,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唏嘘道:“至儿十年不回乾天谷,可曾对为师有怨?”

    瞧这话说的,好像是公良至甩脸子不肯回谷,而非陆真人冷眼以待,摆明了不想让他回来似的。只是他们到底没撕破脸皮,陆真人又没说过什么明确的驱赶之辞,相反还赐了他逃命神器碧水梭——可见即使对他这个污点似的半成品,陆真人在眼不见心不烦之余,依然舍不得让他损坏——现在怀柔起来,也不显得态度突变。

    公良至垂着眼皮,回答:“不曾。”

    不曾有怨,只是惘然若失,震惊以后恩怨相抵罢了。

    “十年前你忽遇大变,最后竟至于道心破碎,着实让为师担忧。”陆真人道,“道心破碎之事药石难医,我只能让你在外游历。至儿能在诸多闲言碎语中重归仙途,并且不曾误解为师的用意,吾心甚慰啊。”

    “师尊言重。”公良至答道。

    陆真人这番话谈不上有多少说服力,但如果站在这里的是在魏昭一事上想开的公良至,想来也不会拘泥于这十年间的冷待,陆真人对此心知肚明。一路对答至今,她已经在多方验证中放下了心,觉得十年不见的徒弟重新回到了自己的掌控当中,也不再在公良至身上多花工夫了。

    “魔修鬼召倒行逆施,天理不容,又能以战养战,若对他置之不理,必将酿成大祸。”陆真人道,“我辈修道之人,不能任由鬼召为祸人间!”

    公良至的左眼抽痛了一下,比起先前的蓄意提醒,这一回倒像是一声忍不住的冷笑。他凝神于左目,将安抚之意输入其中,也不知有没有效果。

    那边陆真人说完了鬼召的罪不容诛,开始说他的阴险狡诈,藏匿之能高超,而不久之后又到了道门十七宗门派大比的时候,大意是此等祸害倘若不除灭,万一让他祸害了道门种子,后果不堪设想。陆函波不愧是当了几百年掌门的人,这通发言能让低阶弟子拍着胸口发誓除魔卫道义不容辞。末了,她说:“十七宗已经商定,在大比前将魔修鬼召绳之于法……至儿,你有何异议?”

    “徒儿……旧伤未愈。”公良至冷汗涔涔道,“请师尊赎罪。”

    他面色发白,看一会儿就能发现这并非对陆真人消息的什么反应,而是真的身体不适。陆真人开始就看出他金丹初成,似有旧伤,根基些许不稳,于是点了点头,让他回去准备。

    陆真人的猜测只对了一半,公良至的表现依旧与她所说的话有关。她说到道门十七宗将开的屠魔大会,公良至便觉得左眼中一股戾气几乎要破体而出。他将之压下,就如同把一只炸开毛的刺猬摁进体内。

    那股凶戾之气在意识到公良至的疼痛时勉强收了起来,眼中刺痛只持续了几息。他向师傅行礼告退,陆真人草草应下,既没有发现公良至的异状,也没发现另一个徒儿的恨意。

    陆真人养法宝时,什么丹药资源都舍得往里面投,至于材料的心情?这种细枝末节不影响大局的小事,她以前就无心去管,何况主材“不在场”的现在?公良至这样的乖孩子,一直很让她省心。

    公良至在离开大殿时回头看了一眼,陆真人站在原地,已经走神琢磨起了别的事情。他忽然感到陌生,觉得自己从未看清过这位亦师亦母的修士。

    七岁时,把他从荒野中捡起的恩人,真的和记忆中一样,有着温暖的手和笑容吗?还是说那都是后来自己在脑中杜撰的?公良至想不起来。七岁前流浪的记忆模模糊糊,单薄得像张纸,而陆真人的加入并没让这种感觉退却。他怎么回想,也想不起那时陆真人的表情,只依稀记得自己的困惑,饥饿,寒冷,却不曾有多少惊慌或感恩。很长一段时间,公良至都是标准的无情道种子。

    直到魏昭像一团烈火,不由分说地冲了进来。

    他一直烧啊烧,烧穿了公良至与这个世界之间的壁垒。公良至不记得什么时候自己被拉了下去,变成一个只比同龄修士稍显冷漠的普通人。无色的一切被上了色,有了喜怒哀乐,有了畏惧与期待。说得夸张一点,魏昭点亮了公良至的世界,公良至要如何不爱魏昭?一如飞蛾没法不扑向烛火。

    只是,当这个世界在公良至面前展开,当他从单薄的纸人变成一个有血有肉有喜有悲的正常人,他也不可能只对魏昭上心了。

    陆真人一开始就不怀好意,可她给了公良至一口饭吃,让他成为乾天谷的弟子,而非作为流浪乞儿在某处饿死。陆真人教他是为炼制捕龙印,害他道心破碎,可开始也是她也引领公良至踏上仙途,让他得以窥见大道。陆真人几乎让魏昭身死,但倘若没有她,不会有魏昭,公良至也遇不到魏昭。

    所以,公良至不会拦着魏昭向陆真人复仇,但也绝不会对陆真人出手。

    时隔十年,公良至的洞府有童子打扫,和离开时没半点变化。公良至关上门,开启禁制,便有一道黑影从他左眼中游了出来,爬进他耳朵里。

    “陆函波备了獬豸盘。”魏昭语带讥讽,“可惜不是獬豸阵,否则她说完头几句话,自己就该倒下。”

    獬豸,额上有角的神兽,能辨曲直是非,将面前的奸邪者顶倒吞下。以獬豸为名的法宝也能辨别谎言和实话,陆真人将它对准了公良至,想也知道是什么意思。当然,她可不会用范围内无差别测谎的獬豸阵。

    公良至一直没说谎话,包括“鬼召是否来找过你”那一句。那句话可是魏昭回答的,鬼召的确没来找过他自己。

    “她恐怕知道了。”公良至说。

    魏昭没死,还成了鬼召,这事儿听到大部分人耳中都是天方夜谭,但知道魏昭真身的陆真人,未必对此毫无猜测。

    “不然哪有上下串联除魔卫道的闲工夫?”魏昭冷笑道,“她自己没多少时日好拖,不甘心放过一点把我抽筋剥皮的可能,又不敢自己打头阵,居然要站在十七宗背后。真是乾天谷好掌门,胆量惊人。”

    “你有何打算?”公良至又问。

    “礼尚往来啊。”魏昭说,“既然十七宗做东,我这恶客,自然要应邀了。”

    公良至心中一冷。

    那盘在他耳中的小蛇完全用着魏昭的声音,他们相熟到这个地步,公良至光听这语气,脑中便冒出了魏昭说这话时的模样。谈及敌人,当然不可能好声好气,然而魏昭说起应邀,竟是一派期待得语调不稳的样子。

    欢喜笃定之下,杀意凛然。

    四大仙门之外,道修中排得上名号的还有十三个宗门,他们当初的门派大比就是在这十七个宗门中展开。按理说,十七宗之间有亲有疏,总体来说皆无大仇,四大仙门是其中当仁不让的佼佼者,魏昭怎么着也不可能和十七宗远不结仇。

    既然如此,哪来“终于来了”的笃定,又哪来鬼召想掀翻王家村时,那种一网打尽的戾气?

    “怎么,准他们逮我,不准我反击啊?”大概是感觉到了公良至的迟疑,魏昭再度开口,声音中的冷凝之意淡去不少,只调笑道:“良至可真偏心。”

    “照我看,有三五个宗门响应已是看在陆掌门的面子上,绝不会十七宗全部出动,只为抓个不到元婴的魔修。”公良至岔开话题。

    “话别说太满。”魏昭说,“良至和我打个赌,怎么样?要是十七宗真的有十之八九参战,你帮我列个阵。”

    “什么阵?”

    “怎么,你都不想想赢了要什么赌注?”魏昭大惊小怪道。

    “赢了,我要你别想着报仇,早日解决身上隐患,与我和曦儿好好过,你肯么?”

    “……”

    “我知你心有不甘。”公良至不等他想出什么话混过去,笑道,“那我便没什么想赢的了。”

    魏昭沉默了好一会儿,公良至心中默默遗憾不能看到他的脸。过了一会儿,魏昭说:“列个能困住修士的阵法,能困住上百修士。”

    “什么修为?”

    “十七宗的屠魔队。”

    “如此大阵,列在何处都极易被发现。若是随身携带着大半个阵盘,没有法宝压阵,要困也只能困住几息。”公良至皱眉道。

    “要是在玄冰渊上布阵呢?”魏昭说,“要是玄冰渊的瘴气,能够借你调度呢?”

    公良至猛地睁大了眼睛。

    “别怕,冤有头债有主。”魏昭笑道,“我把仇家关上十年也差不多了,一报还一报,如何?”

    公良至望着茶几,没法看到外面魏昭的表情。他抿着嘴,慢慢点了点头。

    第51章 围剿

    公良至所料不差,要是陆真人号召围剿魔修鬼召,十七宗里响应的顶多只有三五个宗门:凌霄阁剑修大半都是战斗狂,不会错过与魔修交手的机会,但对付一个金丹期魔修,不会有元婴长老出手;另外三个相对规模小一些的宗门唯乾天谷马首是瞻,只是一样不可能倾巢而出。

    然而,最后提出围剿之事的不是陆掌门。

    水月观掌门的关门弟子白仙儿,这位根骨与悟性超绝、被誉为开山祖师后最有希望将万流镜花诀练至最上层的天才,死于非命,死状与死于鬼召手下的人们十分相似。在她尸骨上使用溯回术,圆镜中只显示出一团黑雾,无法看到凶手面目。

    正巧,鬼召就是个看不穿面目又风头最劲的魔修。

    这事在水月观掀起轩然大波,另外三大仙门一样兔死狐悲。在境界高而战力低下的水月观寻求帮助时,乾天谷的陆掌门站了出来,将白仙儿之死与十年前自己的小徒弟死于玄冰渊之事联系在一起,直言这是一起矛头直指道门新秀的可怕阴谋。

    “诸位道友,”她这条消息送到了另外十六宗的掌门人手中,“魔修鬼召最早出现的地方,就在玄冰渊附近。”

    玄冰渊附近,说明了什么?

    往浅里说,魔修鬼召可能与当初的玄冰渊事件有关,在玄冰渊附近隐藏,一直到最近才养好伤或者消化完袭击所得。光是如此,鬼召也只是个袭击道门种子的恶心玩意,让元婴真君们出手围杀即可——说“只是”,自然因为另一种可能要严重得多。

    玄冰渊是两百多年前屠龙之战的古战场,数百名阵法师牺牲性命,将无数陨落修士的怨气与孽龙尸骸封印在其中。封印一开,整个昆华界都要遭殃。这两百多年来封印一直稳固可靠,可却有消息说,那魔修鬼召是从玄冰渊下爬上来的。

    昆华界从诞生至今,有三场震动修真界的大战,一为“驱神”,一为“灭妖”,一为“屠龙”。比起前两者来说,屠龙之战的规模和死伤都要小很多,然而,从屠龙之战中幸存的修士,如今大半还活着。

    他们记得,经历了“驱神”和“灭妖”两度筛选,本来已经是凤毛麟角的化神大能们,在屠龙之战后彻底销声匿迹;他们亲眼看见,一度曾是宗门基石的元婴真君从几十个变成了十几个,其中还有不少如今只靠宗门大阵吊着命,一出手就要完蛋……连扫尾工作都死了十之八九的阵法师啊!当初胆战心惊的小修士长成了门派中的高层,对那场大战的惨痛却记忆犹新。

    唯一值得高兴的大概只是那消息并不算可靠吧。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高阶修士们耻于言明,自己会因为捕风捉影的消息如临大敌——这不还没个定数吗?他们不会不参与,也不会倾巢而出,于是最后的规模和陆真人预想的一样,十七宗无一置身事外,但多为金丹真人,元婴真君仅有几人。

    事情如陆真人所料,她这位牵头人却没有放下心来。不知为何,到了出发那一天,陆函波心中的不安越发明显。

    她余光看向站在自己身后一步以外的公良至,他一脸平静,看不出什么端倪。陆真人话里话外暗示过鬼召可能与魏昭之死有关,即使不能激得他对鬼召充满仇怨,她自忖也能让徒弟不会为鬼召与魏昭的相似之处动摇。可是……

    似乎感觉到了师傅的目光,公良至抬眼看了陆真人一眼,被他乌黑的眼珠子一看,陆真人觉得眼皮都跳了跳。

    无妨,陆函波看了看周围的修士,想了想自己的后手,再度镇定下来。

    乾天谷掌门陆函波用几近圆满的法宝跟散修盟盟主占真君换了一卦,水月观观主傅清宁耗费一甲子修为与之两相验证,终于确定那魔修将在今日经过此地。十七宗的修士在此处布置了天罗地网,一旦鬼召出现,定要让他有去无回。

    一个凡人大摇大摆地从面前走过。

    他一副游侠打扮,背上背着行囊,口中哼着歌,悠哉悠哉地向前方晃荡。数道神识隐秘地在他身上扫过,什么异常也没找出来。但还没踏进包围圈,那游侠打了个喷嚏,吸了吸鼻子,嘴里嘟哝着“哎呀忘了”,居然掉头就走。

    一道金色绳索从傅清宁手中飞了出去,这位痛失爱徒的水月观观主已经无法忍耐,率先出了手。要是抓错,大可以再放。

    但那金索却落空了。

    金色丝线从空中到地面不过一个眨眼,眨眼前那普普通通的凡人已然动如脱兔,刷地后退了一步,让金索在面前空空一捞。“贼子!”傅清宁暴喝一声,合身扑了下去,霎时间无数法宝从天而降,紧随其后,锁住了“游侠”的全部退路。

    唯一的空门上布下了层层阵法,走入其中有死无生。那“游侠”一动不动,他仰头看着扑面而来的修士与法宝,脸上闪现出一丝诡异的笑容。

    傅真人落了下来,数把切金断玉的飞剑与法宝深深坠下,足以将金精土石插成筛子。众修士依稀看见那人影一动不动,在法宝下好似瓷器坠地,炸裂开来!

    “东方!”水月观长老汪真君喝道。

    炸裂开的污血暂时遮蔽了神识,其中一道灰影却向东方疾射出去,瞬间飞出上百里。十七宗的追捕者修为都在金丹以上,这么多金丹、元婴修士没抓住一个魔修,个个面色发沉,向魔修逃逸处遁去。

    芙蓉派花姓双胞胎真人长袖一舞,无数边缘锋利的飞花层层叠叠降下,可惜黑影在其中扭曲摆动,灵活得像条鱼。凌霄阁雷剑君剑指向前,便有井口粗的雷霆从天而降,将黑影一劈为二,可那被劈成两半的影子居然肩并肩继续逃窜。灵兽山庄李长老短哨一吹,哨中跳出一条巴掌大的细犬,见风即涨,血盆大口向一半黑影咬去,一口将黑影咬碎了,那影子的碎片又汇入了另外半个影子中,速度居然变得更快。

    交手只在起落之间,魔修鬼召不断弃车保帅,堪堪比他们快了一线。修士们越追火气越大,忽然有人惊呼:“不好,他要去玄冰渊!”

    可不是吗,埋伏地点本来就距离玄冰渊不算太远,如今一群金丹往上的修士卯足了力气发足狂奔,一炷香时间就能飞过半个小国。所有追兵听到这噩耗时,周围的草木已见稀疏,前方便是终年云雾缭绕的玄冰渊。

    一众修士更加手段百出,不再想抓个活口,各种一触即死的攻击全砸到鬼召头上。鬼召身法再怎么灵活,也没能逃过所有修士压箱底的本事,当下被几道攻击砸到头上,黑影在半空中一滞,如同一团被冻严实后摔碎在地的冰块,咔嚓一声,全部碎成了小块。

    跑在最前面的修士已经来到了碎块旁边,当下祭出法宝,对着地上的碎块一兜,罩了个严严实实。没等他松口气,左近突然窜出另一道影子,穿胸而过。

    “分神之术!”汪真君含怒叫破道,可惜晚了一步,那落地的修士已经没救了。

    窜出去的黑影飞到玄冰渊边缘,却不进去,只对着诸修士桀桀怪笑。

    雷音寺唯一前来的智和法师,这位年纪与修为都在昆华界首屈一指的佛修口宣佛号,一敲锡杖,身上气势暴涨。一道六色光华当即刷出,正中黑影头顶。智和法师周身气息立刻跌落,诸修士面上却一松。

    智和法师鲜少出手,但这六道轮回之术闻名整个昆华界。它直击魂魄,将人困于诸世轮回之中,能从一缕神念直击主魂,一击之下,任你分身无术,全无幸免可能。

    公良至的目光眉头微皱,好在此时所有人紧盯那道黑影,无人发现异状。

    方才游走如流火的黑影僵直在空中,硬生生向后一躲才跌落下来,坠入了雾气弥漫的玄冰渊。

    六道轮回之术直击神魂,却是佛门之法,重度化而非杀灭。前来的修士大部分最担心玄冰渊封印之事,见到鬼召落下,不用谁催促,立刻追入其中。

    所有修士,都冲了进去。

    那黑影出现在了大部分人神识能感应到的最远方——玄冰渊的浓雾神识难以穿透,饶是金丹、元婴的修为,能探测到的范围也被压缩到了千百分之一。欲盖弥彰的黑雾散了大半,只见一道人影狼狈地向前逃窜,脚下拌蒜,如同喝醉了酒,可见六道轮回还是伤他至深。追兵见之大喜,法宝咒术齐齐出击,陆真人更是眉飞色舞,神识紧紧绕在公良至身上,时刻准备着,等前方的人影一倒下就发动捕龙印。

    “阿弥陀佛!”

    嘈杂中突然响起一声佛号,声如狮子吼,将所有追得眼睛发红的修士喝得停了下来。这一停之下人人震悚,到底是有根基的修士,很快反应了过来。

    修道之人,道心剔透,又怎么会为区区一个魔修心绪起伏不断,竟像凡人一样得失挂心,乃至于失了谨慎?

    “了不得。”水月观的汪真君苦笑道,“不知何方神圣,竟能引动我等心中妄念。”

    “诸位道友且退出一半,莫要中了诡计!”陆真人忙道。

    芙蓉派的一双花真君跑得最慢,如今离玄冰渊边缘最近。她们闻言后退一步,却像撞到了什么东西上,遁法无用。

    “摆这么大阵仗请客,见了客人反倒要走么?”

    那踉跄的黑影转了过来,慢慢站直了。

    第52章

    陆函波长袖一卷,攻向——身后。

    她的反应极快,下手也狠,在看清黑影的面孔前已经出了手。这一下气势千钧,倘若落实了对方不死也要重伤,但本站在她一步以外的公良至不见踪影,唯有乾天谷另一个金丹期的长老面色惊诧,不知在惊讶掌门突然对徒弟出手,还是震惊这几乎毫无破绽的雷霆一击落了空。

    公良至已经不站在那里了。

    他出现在他们追捕的黑影身后,面容平静,大大方方站着,激起一片哗然。天火门脾气暴躁的炎掌门把头一转,一双牛眼瞪向陆真人,喝道:“这是怎么回事?”

    陆真人面沉如水,向着前方两个人影悲声道:“你把我的至儿如何了?!”

    这逼问声带上了几分凄厉,让一众也有着徒子徒孙的长者心中唏嘘。她这样一说,便是咬定了那背叛者不是自己的徒弟,既能解释刚才对着后方的一击为何如此不留情面,又能激起众人的同仇敌忾之心,眼看失去弟子的傅清宁已经眼眶微红。

    “呵……哈哈哈哈哈哈!”

    却有一阵狂笑打断了这悲愤的气氛。

    那笑声来自那个黑雾蒸腾的黑影,他边笑边往前走了几步,摇摇晃晃像一团快要散开的烟。一息后诸位修士才发现不是“像”,而是那团无法看穿的黑雾真的散开了,露出其中罪魁祸首的真面目。

    他以黑雾为衣,之前的皮囊已经褪尽,露出其中一个似人非人的身躯。大片鳞甲长在他的身上,除了一小半完好的面孔以外,另外部分布满了裂痕,黑雾从其中冒出一点,像座饱含岩浆的火山。

    “装腔作势!”傅清宁厉喝道,金色绳索再度出手,却都没到敌人面前便掉了下来。

    雾气似乎闪了一闪,在场的都不是初出茅庐的修士,立刻发现自己身陷阵法,此处的空间大概都被分割开了。

    擅长阵法的修士拿出阵盘开始破解,资历最老的智和法师依旧在使出六道轮回之术的后遗症中没缓过来,在场修为最高的汪真君开口道:“大胆魔修!你屡屡袭杀无辜之人……”

    她才说了这么一句,鬼召的笑声骤然拔高,竟将汪真君的质问声压了过去。凌霄阁雷剑君冷哼一声,剑气带着雷音向这校长的魔修刺去,直刺得阵法动荡,却不能伤他分毫。那笑声半晌才停了下来,魔修对着已经皱起眉头的汪真君说:“无辜之人?你指谁?”

    “水月观,白仙儿!”傅清宁咬牙切齿道,“乾天谷,公良至!”

    “哦,我哪个都没杀。”魔修轻描淡写地说。

    “还敢狡辩?!”傅清宁怒道,看上去像要扑上去从他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我何曾狡辩?”魔修说,“你亲眼看见我杀你徒弟了?用溯回之术看到我的脸了?”

    “溯回之术只能看到一团黑影。”傅清宁怒极反笑,“你这身黑雾若不自行撤销,如何能够看透?”

    “水月观溯回之术也不过如此。”魔修笑道,“真巧,乾天谷的陆掌门也有一套法宝,唤做迷云障,正能遮掩凶手呢。”

    “休要血口喷人。”陆真人蹙眉道。

    她反应并不大,也无须跳起来。迷云障极其罕见,乃是大妖本命神通遗留下的法宝,如今近乎传说,何况只用一次便散会消散。魔修鬼召根本拿不出证据,在一个作恶多端的魔修与一个德高望重的掌门人之间,想也知道该相信哪一边。

    “是,我拿不出证据,可傅真人也拿不出我是凶手的证据吧?唉,声望不够,真是悲惨。”魔修摇头晃脑道,“要是我指认陆真人才是想把两个徒弟用来炼器的恶徒,想来诸位也不打算信我了?”

    “荒唐!”傅清宁冷哼道。

    “诸位可知道,当初魏昭为何葬身玄冰渊?”魔修忽然说。

    “因为尔等魔修使出毒计,才令我爱徒葬身于此。”陆真人沉痛道。

    “爱徒。”魔修自顾自笑了几声,“那魔修们为何要去找魏昭的麻烦?他区区一个筑基修士,就能让他们如此花费本钱,宁可承担之后乾天谷的报复么?”

    “你们魔修修坏了脑子,谁知道心里怎么想!”炎真人不耐道。

    “不不不,牲口还知道趋利避害呢。”魔修说,“魔修会去袭击魏昭,当然是因为有利可图啊。陆真人不小心消息走漏,让他们知道了魏昭乃是真龙后裔。那群家伙寻思着活的弄不到,总不能留下来便宜正道,于是么……”

    魔修把双手一拍,向下指了指玄冰渊。

    “信口雌黄!”炎真人烦躁地一摆手,“你又怎么知道?”

    “这不摆在你们面前吗?”魔修张开双臂,笑容可掬,“我可不就是真龙后裔?”

    场面静了一静。

    此时黑雾几乎全部散开,那魔修又向前一步,神识忽然畅通无阻,能真真切切落到他身上。不少人面色微变,智和法师咳了一声,迟疑道:“这位可是……”

    智和法师记性极好,过目不忘,上一次门派大比恰巧又当了裁判。只是心中猜测太过惊世骇俗,饶是这位老和尚也没说出口。

    “难得。”魔修笑道,“在场的七成在想真龙后裔作为材料的价值几何,没想到大师居然还记得我。”

    被他一口说破,不少起心思的修士面色不太好看。傅清宁面带疑惑,看向智和法师,智和法师念了一声佛号,叹道:“魏小施主。”

    猜到是怎么回事的修士,脸色顿时变了。

    “我是魏昭……可能不该姓魏,毕竟魏家的凡人不可能时隔两百多年嘎嘣生出条龙来嘛,”魏昭说,“当初陆真人辛辛苦苦在屠龙之战里昧下一团精气,辛辛苦苦把我养大,更辛苦将三徒弟炼成捕龙印,只等我金丹时动手炼成完整法器,真是不容易啊。可惜走漏消息害得果子被摘走,只好捶胸顿足继续等,也难怪如今一发现我还活着的可能就下这么大的赌注,连水月观的小弟子也杀得,傅真人还算你棋友吧?啧啧,交友不慎啊。”

    “你这魔头,与我乾天谷究竟有什么仇怨?”陆真人冷声道,“害我两名弟子不够,还要以如此荒诞的理由嫁祸于我!”

    “拿自己代表整个乾天谷,陆真人好大的脸面。”魏昭笑道,“如此看来,你是不打算承认了?”

    “子虚乌有之事,谈何承认!”陆真人一口咬定。

    “与此等邪魔外道何须多言!”凌霄阁的雷剑君打断道,“我如意山庄灭门血案,难道也是别人做的不成?”

    “这倒是我做的。”魏昭道。

    “那你还敢说没杀过无辜之人?”雷剑君剑眉一扬。

    “我没说过没杀过无辜之人啊。”魏昭道,“可你们凌霄阁的如意山庄,哪里有什么无辜之人?”

    “哼,满口胡言。”雷剑君不屑道。

    “看来诸位非要证据了。”魏昭耸了耸肩,“我本来还想给大家留点颜面呢。”

    黑雾骤起。

    修士中亮起各色光华,能在这儿的修士都是各门各派中流砥柱,反应只快不慢。防御已经升起,那黑雾却未曾落到谁身上,那不是什么攻击手段,而是……

    声音。

    “早知今日,不如在他筑基之时就开炉炼器!”陆真人的声音。

    “白仙儿之事做得天衣无缝。能为我为我结婴大业添砖加瓦,她也死得其所。”陆真人的声音。

    “要真是陆函波那贱人当初动的手,我也可插上一脚……真龙之角可是好材料!不知能不能捡个漏。”天火门炎真人的声音。

    “乾天谷与水月观这次损失不小,再死几个弟子,四大仙门没准就能换人坐了。让他们打头阵去吧。”灵兽山庄李长老的声音。

    “这修士真是鼎炉的好材料!能卖出多少灵石?哈哈哈,你们这些天生好根骨的傲慢混账,如今还不是只能给我暖床。”一老者的声音,雷剑君听得面色一变,他可是见过如意山庄那位从凌霄阁离开的庄主的。

    “师傅就知道偏宠小师妹,嘻嘻,死得好!谁叫她想把我与魔修交易的事说破?要不是师傅只疼小师妹,我哪里会和那等下贱人物合作,不能怪我把她行踪卖出去。”这声音来自傅真人的三弟子,他一听,面色煞白,摇摇欲坠。

    无数怨毒、贪婪、嫉恨……满是恶意的声音环绕在所有修士耳边,偏偏又无比清晰。这东西防御不了,它不是什么攻击,只是恶念而已。

    终要流向玄冰渊下,汇入世间恶念中的人之恶。

    “不好,这魔头引动了玄冰渊下瘴气,能挑动修士心魔!”陆真人喝道,“诸位莫中诡计!快将大阵打破!”

    她振臂一呼,站在她身边的傅清宁却毫无动作,看向她的眼中已经带了怀疑。倒是灵兽山庄李长老二话不说放出灵宠,立马攻击起大阵,此前传出声音的人也动起了手,一口咬定那是挑拨离间的心魔恶念,不可相信。

    几息之间,几乎所有人都动了起来,一个个手段百出,想停下那没完没了的丑恶发言。它们要么来自他们本人,要么来自门人弟子乃至凡间亲族,这些念头往日牢牢被藏在脑中,如今自白出来,语气生动,听着恶意满满,令人作呕。加害者之外还有被害者,偶尔插上一两句,怨恨剖白让人胆寒。

    “这就受不了了?我在下面可听了十年呢。”魏昭怪笑道,“诸位好歹防御都在,没恶念临身,只能听个音效。等它们真的出来,那就是另一回事啦。”

    玄冰渊上忽然烟雾尽去。

    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这么多年来多少修为高超的修士想了多少办法都没让烟尘消散。修士们一愣,等看清面前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几个精通阵法之人登时面色铁青,纷纷高喊住手。

    让自己这边住手。

    不是整个玄冰渊的雾气都没了,少的只是他们所在的一小块。在这清晰明了的方寸之地,阵法师们能轻易看明白,困住他们的大阵与整个玄冰渊连为一体。

    确切的说,和玄冰渊那个耗费了数百阵法师性命的封印连为一体。倘若打破了上面的大阵,下面镇压了两百多年的瘴气、死气、世间之恶云云,便也能出来了。

    “疯子,孽障……”汪真君难以置信地摇着头,“你到底是什么人?”

    玄冰渊下这么危险,反社会魔修和阵法师也没死绝,这么多年来会如此不设防,自然是因为那封印无比牢靠,让人相当放心。它是个“反锁”的大阵,外面的人打不开,里面的玩意既没有足够力量也没有所需的生机,要想在外面打开他,除非……

    动手的,是里面逃出来的人。

    这可能吗?

    “我说了啊。”魏昭说,“我是魏昭。”

    “你……真是魏昭?”却是陆真人抢先开了口。

    她看上去和傅清宁表情相似,脸上似喜似悲外加难以置信,把一个不得不相信自己爱徒归来却走了邪道的好师傅演得栩栩如生。若非魏昭在公良至脸上见过一个真的爱他的人得知真相时会露出什么表情,大概还没觉得这演技浮夸得如此令人作呕。他想知道陆真人还能说出什么鬼话,笑容可掬道:“是我。”

    “你究竟在玄冰渊下遇见了什么?”陆真人摇着头,“定是邪念谎言蒙蔽了你的心智,让你如此猜疑为师……你过去何等至善赤诚,怎能做出这等事来啊……”

    “你难道要包庇弟子吗?”乾天谷另一个长老与他一唱一和道。

    “弟子不教,乃是师傅的过错。”陆真人悲天悯人道,“我又怎能不管?我……”

    “师傅仁慈。”魏昭打断道,“既然如此,请陆真人自裁吧。您自裁于此,我便打开大阵,如何?”

    第53章

    陆真人悲天悯人的神情凝固在她脸上,这样看着,实在滑稽极了。

    “你……你这孽障!”乾天谷的长老气愤道,“你师傅心慈,宁可放你一马……”

    魏昭噗地笑了起来,说:“您觉得现在说这话合适吗?”

    长眼睛的人都能看出如今是他们受制于人,那长老闻言憋得面皮发红,倒是陆真人,不愧是颠倒黑白也面色不改的陆真人,只是叹了口气,道:“你能困我们一时,却不能困我们一世。”

    这借了玄冰渊势的大阵分割了空间,让在场诸位修士不仅无法攻击到对面的两人,而且无法逃离此地。但与此同时,他们二人也无法袭击这边的修士,只能干耗着。

    “水月观汪真君善于破阵。”陆真人,“昭儿,回头是岸吧。”

    “的确,汪真君手艺好,就算一两个时辰破不了,一天两天总能成。”魏昭点了点头,“我若花了这般功夫只请诸位聊上一两个时辰,那不是大大的不划算?所以么……”

    魏昭伸出一只指甲上闪着乌光的爪子,向身后的公良至招了招。从站到他身后开始便毫无动静的布阵人拿起阵盘,拨弄了几下,数根闪着微光的细线便出现在了魏昭面前。

    龙爪虚握,抓在了细线上面。

    “住手!”汪真君惊怒交加地脱口而出。

    “汪真君您是识货的人,不会不知道这是什么。”魏昭笑道,“为了避免像我一样对阵法一窍不通的人抓瞎,我来解释一下:这是困住咱们的大阵的中枢,我这爪子一抓,大阵便破了。”

    自破阵法,岂不是自掘坟墓?在场都不是蠢人,脑子一转便明白了言下之意。

    这大阵之于玄冰渊的封印,就如同与毛衣织在一块儿的布花,好好解开就罢了,强行剪开,两者皆散架。无论是他们这些人强行打开还是魏昭自己动手,后果都只有一个。

    封印打破,万恶出世,生灵涂炭。

    不懂阵法的人怀着最后的希望看向汪真君,在她的脸上看到了让他们心中发沉的答案。

    “不劳动汪真君想办法破解阵法,我只等半个时辰。”魏昭笑盈盈地看向陆真人,“如何?为了天下苍生,宅心仁厚的陆掌门可愿舍身取义?”

    “昭儿何意如此怨我?”陆真人闭了闭眼睛,面上又浮出一丝悔意,“没错,我在屠龙之战中昧下真龙之气,可有你却是一个意外……那是两百多年前,我初入金丹,前途无量,怎么会把结婴的希望寄托在一件法宝上?”

    “说得好!”魏昭道,“刚金丹出头就想着存精气留后路,满腹机心,胆小如鼠,每天想着这些玩意,难怪您这把年纪还没结婴。”

    陆真人高声道:“我曾想用真龙之气炼器,但之后意外有了你,便再没有打过什么不好的主意!我将你送去魏家好让你作为普通人出生成长,毕竟血脉相连,实在想念,最终又忍不住把你接上山来,放在面前教养。为师……为娘这么多年来,可曾亏待过你?”

    说到最后,她竟声带哽咽。魏昭一下一下鼓起了掌,一半为这比刚才进步许多的演技,一半为这至今咬定不放松的脸皮。

    “那您把公良至炼成捕龙印,是练着玩儿的吗?”魏昭说。

    陆真人眼中闪过惊色,魏昭懒得等她再扯谎,继续道:“您想说没证据?对,没装龙的捕龙印难以觉察,除非有活生生的龙气探查才能发现,但龙气一进入整条龙就完了,我要是发现也等于落网——您这样以为的吧?不巧,在下命比较大。”

    “谁能证明那恶念心魔说的是实话?”眼见势头不好,灵兽山庄李长老插嘴道,“难道你愿意相信来路不明的古怪声音,也不相信自己的师傅和母亲吗?这真是魔怔了!”

    他这话一说,帮腔声立刻群起。这个说心魔本身就能窥见漏洞,一定怎么挑拨离间怎么开口;那个说大家可不能乱了阵脚,为子虚乌有之事同室操戈。他们毕竟是道修,要么咬定不肯承认自己的劣迹,要么不想相信弟子门人会做恶人,一时间纷纷否定。

    “陆真人纵使有千般不是,她也是你母亲!若没有她,哪里来的你……”

    “哦,她把我生下来,可是我求她的?”魏昭蓦然开口。

    他的笑容已经收了起来,眨了眨眼,一只眼睛纯黑,一只开出了蛇龙的竖瞳,光被看着就让人发憷。混在声讨的声浪中开口的那位药王宗长老没想到自己被点了名,有些不自在,不过觉得自己所说无论如何都是正道,只哼了一声,并不露怯。

    “陆真人要生我,没问过我愿不愿意来这世上。她想动手杀我时,自然也不会问问。农夫要宰猪哪儿会去猪圈里问呢。”魏昭说,“可难道猪就愿意被宰掉?”

    那长老咳了一声,说:“你在玄冰渊下待了十年,饱受折磨,因此心性不定,老夫能理解……”

    “理解?”魏昭玩味道。

    下一刻那长老被雾气抓住了脚。

    他没做出什么反应,周围的人也没来得及动,就见得他脚下黑雾一涨,宛若水中巨鱼大口一张,猛地将他吞了下去。

    “在下面待了十年,总有些地主之便。”魏昭和蔼地解释。

    这里是魏昭的主场。

    精通阵法的汪真君说得很有道理——在一般情况下。她经验再怎么充足,也没见过魏昭这样携着半身恶念还没死没疯的奇葩。魏昭固然不能直接调用玄冰渊之力,但他能当为虎作伥里那个伥鬼啊。

    陆真人的慈悲面目彻底崩塌,她终于明白落到此等田地,性命全在魏昭手中。而魏昭现在不动手,只是猫戏耗子,光弄死她不甘心。

    冰盖底下突然传出一声惨叫。

    正是那长老的惨叫,开始还带着咒骂,很快有几句央求,最终又归于歇斯底里的哀嚎。堂堂一个金丹修士,在几息之内没了全部颜面,只剩下狼狈凄厉的惨叫。

    “魏施主!为何下此毒手!”智和法师面含愠色。

    第12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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