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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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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夏有清风 作者:扁舟安在

    第5节

    林长清一肚子火,但还是把这些话憋在心里,一言不发,扬长而去,脖子直得像只骄傲的小公鸡。

    林长清返回客厅,帮王慕松的茶杯里添了点热水,在姑父身边坐下,接着看他下棋。

    张世轩连输三局,王慕松觉得没劲,抬手招呼夏逸群过来陪他下一盘。

    林长清坐的那个地方,让他不得不直面夏逸群。当着王慕松的面又不好甩脸色,只好专心地致力于给手心里一小撮蚕豆去壳。剥出一捧之后,便递给王慕松,顺便也丢几颗在自己嘴里,大嚼特嚼,仿佛那些蚕豆是夏逸群,嚼得细细碎碎方才能解心头之恨。

    晚饭之后,林长清又接了个电话。这一次他没有避人耳目,简单聊了两句之后便对林文茵说:“姑妈,我朋友在楼下呢,等着给我送点东西。我先走啦。”

    王慕松的学生们听林长清这么说,也纷纷表示今天多有打扰,一齐离开。

    林长清随着一群人往楼下走,夏逸群不动声色地跟在他的身后,林长清并没有在意。

    刚从楼里出来,路边的一辆车闪了两下灯。

    林长清不禁扭头去看,立即露出惊喜之色,夏逸群看不过眼,从旁兜头泼了盆冷水过来:“你说的朋友就是上次那个……领导?中秋节的晚上专程开车过来给你这个实习生送东西,他还挺有空的。”

    林长清这次连“你管不着”都懒得说了,径自朝那辆车走去。

    “骆总,你怎么来了?”林长清笑道。

    骆扬早就从车里出来了,他将一包东西往林长清手里一塞:“拿着。”

    林长清正一头雾水,就看见副驾驶座那边的吴榛伸个脑袋出来:“晚上表哥带我去的那间餐厅,月饼做得特别好吃,就给你打包带了点。本来打算明天去你家的时候带给你的,但是表哥说还是趁着新鲜出炉吃起来更香,所以就给你捎来啦。你就拿着吧!”

    “这么巧,原来你的表哥是骆总啊。”林长清转向骆扬,“骆总,真是不好意思,让你破费,还麻烦你特意跑一趟。”

    “刚才去吃饭的路上听小榛打电话,才知道你们认识。吃完饭我本来就要负责送他回来,就想着顺便也给你带点月饼。——中秋快乐!”骆扬满面笑容,正想打趣林长清在自己面前总是这么客气,却发现林长清有些不对劲。

    林长清觉得腹中突如其来一阵绞痛,连带着头也跟着痛起来。

    前世被查出患上脑瘤的时候,似乎也是这般病来如山倒。林长清心道不好,下意识地用手强压腹部,却失了重心,一头栽倒。

    骆扬一把将人抱住,慌不择言地喊道:“长清!”

    “你想干嘛?”不远处的夏逸群一声怒喝,跑了过来,“放开他!”

    自从上次见过骆扬之后,直觉告诉夏逸群,这个人对林长清的心思绝对不简单,所以他刚才并没有急于离开。站在原地,虽听不清林长清和骆扬说了什么,但看见骆扬突然就将人往怀里带,夏逸群顿觉反常,便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来喝止。

    吴榛见林长清倒下,赶忙下车,正瞧见夏逸群,便喊了一声:“夏老师?”

    骆扬管不了许多,只将林长清揽在胸前,低头查看情况。见林长清惨白着一张脸,头上满是虚汗,额发都被打湿了,一缕一缕地黏在脑门上,按在腹部的手越攥越紧,似是痛极,骆扬当机立断:“去医院。”

    “再往前开,过了这个路口,到下个路口右转就到了……哦不对……还要掉个头……”吴榛盯着手机导航,手心里微微沁出汗来。

    骆扬一言不发,将车开得风驰电掣,恨不得自己开的是飞机才好。盯着前方,一颗心却又为林长清悬着,生怕他在路上就有个什么好歹。

    林长清在后座上躺倒,脑袋搁在夏逸群腿上。腹内仍是抽痛不已,脑袋也一阵阵发晕。

    夏逸群见林长清压抑着痛苦,伸手抚摸他的头顶,试图能让他感觉好受一些。

    迷迷糊糊之间,林长清感觉到有一只手抚上了自己的额头,手心里的温度让他既倍感安心,又有点委屈,令在近乎丧失意识的情况下嗫嚅出声。

    “嗯?你说什么?”夏逸群看林长清正小声地重复着些什么话,便将他抱起来一些,侧耳倾听。

    夏逸群费力地听了好一会儿,才发现林长清竟是在重复自己的名字。

    “夏逸群……夏逸群……夏逸群……”

    看来没糊涂,还知道抱着他的人是谁。

    夏逸群觉得林长清此时形状十分可怜,便将他抱得更稳当些。

    林长清仍然一遍又一遍地叫夏逸群,声音小了下去。夏逸群觉得林长清差不多该喊累了,林长清却突然气若游丝地在他耳畔说道:“夏逸群……救救我……我……我不想死……”

    说完这一句,林长清的力气终于用尽,再没了声息。

    夏逸群不明白林长清为何会向他求救,但是这一声救我,让他无比恐慌。

    这种恐慌感,夏逸群是熟悉的。当哥哥将闻秋的骨灰带到他面前时,他也有类似的感觉。

    夏逸群浑身巨震,不由握住林长清的手。

    不是说去往最近的医院吗?怎么这段路如此之长?

    第15章

    医院的走廊上,站着三个醒目的男人,直引得来来往往的护士都刻意放慢脚步。

    吴榛当然很为好友的状况担心,但是现在夏逸群正站离他极近的地方,令他难免有些心猿意马。他颇踌躇了一会儿,终于鼓起勇气找夏逸群搭话:“夏老师,长清的情况,要不要打电话告诉王教授啊?”

    既然已经将人送到医院,夏逸群认为不妨先听听医生的诊断再作定夺。如果不算太要紧,自己先照应着就是,免得大晚上的教王慕松夫妇白白担心。

    夏逸群细细思考了一番,却仅仅只是对着吴榛摇了摇头,算作回答。

    老师惜字如金,吴榛也不再多言,免得自讨没趣。

    “谁是病人家属?”医生从观察室里出来,问了一声。

    夏逸群上前,毫不犹豫地说:“我。”

    “病人是急性溶血性贫血,应该是蚕豆病引起的。”医生问,“他是不是吃了什么?或者是碰了不该碰的东西了?”

    医生提到的蚕豆病给了夏逸群一些线索,他依稀回忆起下午的情形。王慕松下棋时嘴巴闲不住,总爱嚼几颗蚕豆解闷,林长清在旁边帮着剥豆壳,大概也跟着吃了一些。但是夏逸群当时的注意力几乎全在棋局上,对旁的事情实在印象不深,答得有些犹豫:“他下午吃过蚕豆。吃了多少就不太清楚了……”

    医生对着夏逸群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数落:“有不少人在没有出现症状之前确实不知道自己有蚕豆病,但是这个病是存在家族遗传的,你们这些家属怎么也不提醒着点?敢让他直接吃蚕豆哦!这是会闹出人命的,你们知不知道啊?真是的!”

    虽然明知这事怨不得夏逸群,但是骆扬听医生讲得这般凶险,还是难免迁怒。他有些怨怼地看了夏逸群一眼,又转向医生关切地问道:“医生,他现在怎么样?”

    “病人现在情况稳定下来了。幸亏你们发现得及时,不然后果不堪设想!”医生告知完病情,立刻返回病房做后续处理,把夏逸群他们几个丢在外面继续等。

    医生允许家属探视时,林长清已经醒了。经过治疗,他感觉好了一些,此时正盯着吊瓶里浮游上升的一串小气泡打发时间。

    门咔嗒一声打开,吴榛头一个钻了进来。经过此番折腾,林长清正是精神格外脆弱的时候,一看见吴榛就对他使起小性子来:“明天不能和你去吃火锅了!医生说月饼也不行,你拿回去吃吧!”

    “还有力气想火锅和月饼呢?伤疤还没好就忘了痛!”吴榛发现林长清竟是个吃货,当即一通数落,“都吃到洗胃的地步了,你可长点记|性|吧。”

    没等林长清反驳,吴榛飞扑到他的床边:“火锅我改天再带你去,可是明天我还是想去你家住。”

    “明天不许去!你这孩子也太不懂事了!”骆扬责备了一句。他生怕吴榛碰着林长清手背上的针头,赶忙拉着林长清的手查看,又发觉林长清手心冰冷,干脆拉个凳子坐到床边,用自己的手帮他暖着,光明正大地吃起豆腐。

    方才听医生说林长清已经没有大碍,骆扬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了地。林长清此刻成了多愁多病的林妹妹,无计可施地躺在病床上,任凭骆扬拉着手。骆扬见他难得允许自己亲近一回,心情更好了几分,便拿林长清刚刚说过的话来打趣他:“哟,瞧这愁眉苦脸的小模样儿,惦记月饼呢?”

    林长清想到自己刚才的幼稚话,耳尖都红了个透。

    骆扬知道他脸皮薄,便不再拿他取笑,而是温言软语地向他保证道:“只是几个月饼而已,没什么要紧的。等你好起来,我再专门带你去吃,好吗?”

    吴榛从没见骆扬这么温柔过,而且还是对着一个外人,只觉得表哥还是从前一样喜欢装模作样,好人全都让他一个人当了,于是从鼻腔里“哼”了一声。

    骆扬立刻对吴榛黑了脸:“你再警告你一次,明天该干嘛干嘛,别去长清家里折腾人家。”

    “我……我又不是去玩。你看他这副霜打茄子的样儿,就算出院了,明天肯定还得卧床休息吧?三餐怎么办?我可以去照顾他嘛!”吴榛见表哥翻脸比翻书还快,有些愤愤然,“你对长清这么好,转头就教训我。不带你这么厚此薄彼的,究竟谁才是你弟啊!”

    “这都什么歪理邪说?长清自然有他的亲戚照应。”骆扬坚决地说,“你不许去!”

    “哦。”被骆扬这么一教训,吴榛顿时也蔫头蔫脑起来,成了另一只霜打的茄子。

    “好……我知道了,您放心吧,这儿有我呢……嗯嗯,医生说已经没事了。打完针我就送他回去休息。”夏逸群一边挂电话,一边推门进来。

    夏逸群进了病房之后,吴榛眼里便只有夏老师一个人了,单方面停止了和表哥打嘴仗。

    骆扬刚才在走廊里等待时,就已经嗅出了不太寻常的气息:只要夏逸群一靠近,吴榛的举止立刻就会变得奇怪,跟夏逸群聊上两句都紧张兮兮的,分明是对这个老师有好感;反观夏逸群,和吴榛相处时好像并无任何不自然之处,完全是将吴榛当成普通学生对待。看来这个小表弟恐怕只是单方面喜欢人家,对方显然没有和他发展的意思,怎么看都道阻且长。

    林长清见夏逸群的眼睛扫过自己的手,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手还叠在骆扬的手心,连忙假借看针头的样子将手移开了。

    “感觉好些了?”夏逸群问林长清。

    林长清点了点头。

    “刚跟你姑妈通过电话,她说你妈妈就有这个病,你家向来对你的饮食还有平时能接触到的用品都十分小心,更别提让你吃蚕豆了。王教授倒是爱吃,所以她才会在自己家里准备了一些。听说你以前在他们家从来不碰的,他们就以为你自己心里有数,没想到你今天下午突然就吃起来了。”夏逸群想起刚才在车上的一幕,心有余悸,“你怎么会这么不注意?你知不知道,一旦引发了溶血症,搞不好有生命危险的,你爸妈没提醒过你?”

    林长清瓮声瓮气地回答他:“我爸妈……早离婚了。我爸又常年不在家。反正……反正没人告诉我。”

    林长清说话时,半截脸藏在被子里,试图遮掩自己说谎时的表情,只露出眼睛。但是看在骆扬眼里,只觉得林长清儿时的经历竟心酸至此,大概是不想对外人太过表露情绪,故作坚强,所以才会用被子蒙着脸。他这样想着,便对夏逸群颇有微词:“我说夏老师,长清还在病床上躺着,你能不能别在这个时候长篇大论,摆老师的架子?”

    “表哥,夏老师他也是关心长清……”吴榛立刻给夏逸群帮腔。

    骆扬打断了吴榛的话:“哟!学会胳膊肘往外拐啦?”可惜你的夏老师好像不太承你的情。

    吴榛平时在骆扬面前跟孙子似的,此时也不知道哪来的胆子,嬉皮笑脸地看看林长清,再拍了拍骆扬的肩,小声回嘴道:“彼此彼此。”

    第二天,林长清的住处门庭若市。

    先是姑妈过来探望他,带着汤汤水水,一大早就将林长清喂了个肚圆。

    接着夏逸群上了门,他对师母许诺说会照看林长清,林文茵细细交代了一番之后,才安心离开。

    对于和夏逸群共处一室,林长清感到极端尴尬,打夏逸群一进门起,他就开始绞尽脑汁地思考自己应该如何送走这尊大佛,还没等他想出良策,莫静怡已经大呼小叫地闯了进来,后面还跟着笑而不语的骆扬。

    今天还是假期,但是报社仍然要开工。午餐时间,骆扬偶然向莫静怡提起昨晚林长清进医院的遭遇,还没来得及说病因,莫静怡已被唬得魂飞魄散,当机立断,强拉着骆司机一起翘了班。

    林长清再三保证自己绝对没有其他的问题,莫静怡却还是一遍遍地询问林长清病情,林长清无法,只好用眼神提醒她夏逸群也在场,莫静怡这才消停了,脸上却还是一副万般放心不下的表情。

    莫静怡和骆扬坐了一会儿,正打算回报社,大门却再次被叩响了。

    林长清去开门,发现来者是吴榛。

    吴榛这次难得听了一回林长清的话,总算是带着自己的换洗衣服来的。然而他背的是一个登山包,除了衣服之外,鼓鼓囊囊的不知道还装了多少东西,看那架势不像是过夜,反而像是搬进来的。

    “本大爷来啦!”吴榛张开双臂,摆出个闪亮登场的造型,“林爱卿速速接驾!”

    “小兔崽子!”骆扬听见这个熟悉的声音,立马杀到。

    吴榛没想到表哥居然也在,赶紧往林长清背后躲。

    “骆总,吴榛本来没打算过来的,是我叫他来的。”林长清帮吴榛求情。

    骆扬面对林长清,刚才那股横刀立马气吞山河的气势立刻烟消云散。他感叹这个表弟的脑子也不是总不好使,居然学会抓住自己的软肋当靠山,真是大大地狡猾。

    送骆扬和莫静怡出门后,已经到该准备晚饭的时间了。想着正值假期,吴榛此番前来恐怕不止过一夜,冰箱里也无甚存货,林长清虽然精神有些不济,但还是打算下楼买点菜上来。

    吴榛见林长清换鞋,问他:“你要出门?”

    林长清回答:“去趟超市,不然咱俩晚上只能喝西北风了。”

    吴榛赶紧把背包卸下来,往玄关的地板上一搁,就开始从包里往外掏东西:“早就料到你城池空虚!我刚才就是从超市过来的!你的胃肯定还不舒服吧,我陪你一起做几天和尚,咱们都吃清淡点。”

    别看吴榛平时大大咧咧,关键时刻居然靠谱。林长清从他手里接过两只满满当当的塑料袋,便往厨房去。走到厨房门口时,夏逸群正从里面出来。他刚刚把用过的茶杯收拾好,袖子挽到手肘处,手腕上还残留着晶莹透亮的水珠。

    夏逸群这个样子,和过去竟无二致,令林长清轻易就回忆起自己还是闻秋时,与夏逸群共同度过的许多个平常的日子。

    “夏逸……夏老师……” 林长清一时失神,差点喊错,好在马上转过弯来改了口,但多少还是为夏逸群所触动,便诚恳地说道,“留下来吃晚饭吧,就当是我谢谢你。”

    林长清不听劝,执意要亲自下厨,夏逸群只好在旁给他打下手。

    吴榛则像个牛皮糖似的,黏着夏逸群不放。

    三个块头不小的男人全在狭窄的厨房挤着,林长清觉得完全施展不开。夏逸群的厨艺林长清信得过,但是从小养尊处优的吴榛就有点碍手碍脚,处处帮倒忙不说,还一个劲地没话找话向夏逸群提问。比如:“夏老师,你喜欢吃甜粥的还是咸粥啊?”

    吴榛一边聒噪,一边从林长清腰侧伸出手,硬要去搅动锅里的粥。

    林长清烦不胜烦,回头骂:“别闹!”

    骂完之后又发出清朗的笑声。

    夏逸群却愣住了。

    他好像回到了许多年前,第一次和闻秋一起做晚饭时的场景。

    炉子上熬着汤,厨房里蒸汽氤氲,一片迷离。夏逸群看着闻秋的背影,不由自主地上前环住他的腰,用鼻尖轻蹭他的后颈。

    衣领的几缕皂香混着发梢残留的洗发水的气味,混合成闻秋身上特有的芬芳,那种味道令夏逸群意乱情迷,每每凑近,就很难离开。

    闻秋先是放任夏逸群,不多时便觉得痒,偏过头轻斥道:“别闹!”

    他的语气似乎是生气,但是说完却立马笑起来。

    就和刚才那一瞬间的林长清一模一样。

    对于林长清先前给自己制造的种种迷惑感,夏逸群满以为他早已搞清楚原由了。但是林长清这一回眸,令他的脑子里倏尔又乱作一团。

    夏逸群再度陷入了迷惑。

    第16章

    林长清这个学期还是第一次被姑父约在办公室见面。他接到王慕松的短信时,还吃不准有什么事。走进办公室之后,见旁边坐着个陈鹏,就知道他提交转系申请的事多半是被辅导员捅到王慕松这里了。

    “这么大的事,你也不找我和你姑妈一起商量一下?”王慕松坐在办公椅里,手中那张纸随着手腕的小幅摆动发出轻微的响声,纸面上的抬头写着“转系申请书”几个字。

    姑父这么一开口,林长清就知自己先斩后奏的计划果然还是泡了汤。

    这事倒也不能怪陈鹏打小报告。他是这两年刚培养起来的年轻辅导员,又是院里为数不多的几个知道王慕松和林长清之间亲属关系的老师。陈鹏觉得林长清进入物理学院之后成绩优异,颇有点“子承父业”的意味,因此林长清当初找他咨询转系事宜时,他就曾出言劝阻过。现今林长清当真把材料提交上来了,想到王教授是林长清的长辈,又是院里最德高望重的老师,陈鹏左思右想,还是主动找王教授了解情况。谁知王慕松居然是头一次听说此事,要不是陈鹏找上门,还不知林长清要瞒多久。

    王慕松是改革开放后最早的一批留学生,深受崇尚自由的思潮的影响,是个相当开明的人,不太干涉晚辈这方面的事。但是突然得知林长清要从物理系转出去,他还是颇感意外。毕竟林长清从小逢人便嚷嚷着说自己要学物理,当大科学家,甚至还为此考入物理专业,谁知读了一年却突然转了性,这令王慕松觉得非常不可思议。

    王慕松怕这孩子是遇上了什么不顺心的事,便叫林长清来,是想听听他本人怎么说。就算这孩子不愿说明理由,只要他当真是铁了心要转,王慕松倒也不打算横加阻拦。

    林长清却吃不准王慕松的真实想法,听姑父的问话,只以为王慕松要动气,便半天不敢吱声。

    陈鹏只好敲起边鼓,将林长清拉到自己身边坐下,问他:“你真的想好啦?以后学新闻?”

    林长清恳切地说:“陈老师,这个学期我一直在《每日新闻》实习。经过一段时间的深入了解,我能肯定今后更想从事新闻工作者的职业。而且你也看到我交上来的实习鉴定了,我是有能力胜任这份工作的。我已经想得很明白了,我想去新闻系,追随我父亲的脚步。”

    林长清说这番话的时候,虽是对着陈鹏,但也是说给王慕松听的。他以为姑父大概要对他的朝三暮四狠狠批评一番,谁知王慕松竟和蔼地笑了起来:“你这小子,不仅在我和你姑妈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就打算转系,而且居然跑去报社实习?瞒天过海的本事不小,这一点倒真有些乃父之风!”

    王慕松这个态度,反倒令林长清暗暗吃惊了。陈鹏则是完全处于状况外:“王教授,林长清同学转系的事……”

    王慕松并没有正面回答陈鹏,反而问他:“小陈,你认不认识林修远?”

    “认识啊。当年他作为战地记者,对海湾地区的追踪报道影响很大,还拿了个什么奖吧,反正有段时间新闻里总介绍他。我还在念书的那会儿,林修远不是还来咱们学校做过一次演讲吗?当时可轰动了,新闻院的大礼堂爆满。我好不容易挤进去,结果还是只能站在过道上听。”王慕松的问话勾起了陈鹏对学生时代的美好回忆,“我记得他讲自己如何穿过枪林弹雨抢第一手新闻,又在战俘营九死一生,历尽艰辛才写出那么详尽的战地实录,太帅了,真是纯爷们……等等,林?”

    陈鹏好像明白了,但还是向林长清确认道:“林修远和你什么关系?”

    “他是我父亲。”林长清回答。

    “所以说嘛,他想学新闻、当记者,肯定不是一时心血来潮。”王慕松对陈鹏说完,又转向林长清,“虽然修远常年不在家,你嘴上抱怨,甚至还说过‘最讨厌爸爸’这样的话,但是心里还是对他的职业心向往之的,我说的对不对?”

    林长清转专业哪有如此高的思想觉悟,居然被王慕松说成这样,他虽不好意思,但还是点点头。

    有了王慕松的认同,陈鹏那边自然也就一路放行。

    于林长清而言,这次谈话还产生了一个附带效果。

    第一次听夏逸群偶然提起林长清有个记者父亲时,林长清是没有什么实感的。他对记者的概念,首先是来自莫静怡。

    后来进入《每日新闻》实习,接触的新闻人渐多,林长清觉得骆扬已经是他见过的最厉害的记者了。骆扬对于自己的工作是极其自信的,而且林长清从业内人士的反应也能看出,骆扬的业务水平绝对值得称道,完全配得上他本人的那份骄傲。

    但是,骄傲如骆扬,偶尔与同僚们谈及林修远时,竟然都会跟那些人一样,流露出毫不造作的敬佩眼神,林父在新闻界的地位可见一斑。

    今天与姑父还有辅导员聊过之后,林长清对林修远的认知又上升到新的高度:明明不是新闻行业的人,居然都对“林修远”这个名字耳熟能详,这种程度还真不是一般记者可以达到的。

    因此,林长清对这个重生之后尚未谋面的“父亲”,产生了更为浓厚的兴趣。

    陈鹏拿着林长清的转系申请返回辅导员办公室。听到陈鹏开门的动静,两个女学生从隔壁的助教办公室里探出脑袋:“陈老师!”

    “有事找我?”陈鹏说,“抱歉,刚才上楼有点事,让你们久等了。”

    “哈哈,没事没事,我们找夏老师聊天呢。”其中一个女生笑嘻嘻地对陈鹏说。

    另一个女生附和道:“我们不介意你回来得更晚一点。”

    “你们怎么一个二个都喜欢夏老师啊?既然这么喜欢他,让他来当辅导员好了。”陈鹏假装赌气。

    “哟,大鹏吃醋了!”两个女孩子相视一笑,“放心,我们也喜欢你呀!”

    “少贫嘴。”陈鹏笑道。

    将学生带进自己的办公室,陈鹏看看墙上的钟,嘱咐她们先坐,转身绕到助教办公室:“小夏,不忙吧?”

    夏逸群点头:“嗯,不忙。”

    “那你帮我个忙呗!”陈鹏将一张纸放在夏逸群的桌子上,“这儿有份转系申请,我看没什么问题,可以拿去盖章了。我这儿还有学生等着,可是现在又快到下班时间了,这东西今天要是不找学籍处盖好章,又要拖到下周,我怕到时候搞忘了,你能不能……”

    “行啊,你放着吧。”夏逸群应承下来,“我收拾收拾,马上就去主任那里跑一趟。弄完了就给你送回来,你可得等着啊。”

    陈鹏心满意足地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刚想和学生聊,突然听见隔壁传来杯子摔碎的声音。

    三个人面面相觑,陈鹏扯着嗓子冲隔壁喊了一声:“小夏?没事儿吧?”

    “没……没什么……”夏逸群应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一丝旁人无法察觉的颤抖。

    瓷杯的碎片还在地上晃动,裤脚被茶打湿了,滴滴答答地坠着水珠。

    但是与手中的转系申请相比,夏逸群觉得这些事情都算不得什么大事了。

    这份申请书并非打印,而是全手写,大约是为了体现诚意。虽说是应用文,但是眼前的这篇文章行文流畅、用词考究,读起来令人耳目一新。比内容更引人入胜的,是申请人的一手好字,笔走龙蛇,力透纸背,仿佛要借由每一次提按转折抒发自己迫切的心情。

    这是闻秋的字!

    这是闻秋!

    夏逸群看到这些字的第一眼,内心就开始叫嚣,连失手打翻了茶杯也不自知。

    他的指尖剧烈地震颤着,摩挲着那些微凹的墨痕。

    从文风到字迹都高度相似。要不是申请人的后面签着“林长清”三个字,夏逸群几乎就要确定这是闻秋写的了,连闻秋留下的笔记本都不用拿出来比较。

    如果这是林长清的字,那么世界上会不会有两个人的字迹一模一样的事发生呢?

    夏逸群按捺住心头的震惊,还是带着林长清的申请去盖了章,然后交还给陈鹏。

    第17章

    手中的一沓复印件,边角都被捏得起了皱。

    夏逸群烦躁不安地等待着,直至电话终于打通。

    接电话的是夏逸群父亲的一个老朋友,现在在司法部门工作。听夏逸群说明了情况,觉得并不是什么大事,就行了个方便,将他介绍到专门做鉴定的朋友那里。

    夏逸群把东西传真过去,对方很快就回电话过来:“听老孟说,你不需要我们开什么证明是吧?同一鉴定还算是比较简单的,我干脆直接和你说吧。从运笔方向、收笔动作还有搭配比例来看,这两份东西绝对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夏逸群穷追不舍:“那……可不可能存在这样一种情况,就是两个不同的人写出来的字,相似到完全无法鉴定出差别的程度?”

    “夏老弟,现在的鉴定手段是非常先进的。不是我吹牛,至今为止,还没人能骗过我的火眼金睛。而且从你发来的那份材料的内容来看,也不是什么值得煞费苦心去伪造笔迹的文件嘛!退一步讲,假设这份材料真是有人伪造的,而且我又没鉴出来,这个作假者可真是临摹方面的大师……不对,应该是祖师级的人物了!那你一定要介绍给我认识啊!这种人,上下五千年都出不了一个!哎?夏老弟,你还在听吗……”

    对方的声音源源不断地从听筒传来,夏逸群却只知道自己此刻心跳陡然加速,胸口阵阵发紧,根本听不进任何东西。

    在林长清身上发生的种种匪夷所思的变化串连起来,织成了一张巨大的网,现在这张网正在收紧,将夏逸群困在其中。

    一点一滴的事情聚集起来,越来越多。那些夏逸群所以为的疑点和错觉,如今却全数变成了证据。

    所有的证据指向一个显而易见的答案,但是答案本身却令任何人都百思不得其解——

    林长清,就是闻秋本人。

    这怎么可能?

    所有人都告诉夏逸群,闻秋死了。

    可是刚才笔迹鉴定专家的那些话,则无异于告诉他,闻秋还活着。

    林长清,你究竟是谁?

    夏逸群想要立刻去找林长清,让他亲口证实这件事,但是夏逸群又不敢去。

    夏逸群当初一而再再而三地误会林长清是在刻意模仿闻秋,还为此与之发生过争吵。林长清所说的话犹在耳畔:“你为什么会觉得我是在假装成别人?你觉得我像谁?明明是你心里有鬼,才会处处觉得我身上有其他人的影子!”

    句句诘问,字字诛心。

    夏逸群不敢去找林长清。他害怕林长清给出否定的答案,害怕他现在怀疑的一切当真是是某种惊人的巧合,更害怕所有的既视感都是自己无处安放的感情所制造出来的一场镜花水月。

    光是回想过去与闻秋相处的日子,夏逸群都觉得那是自己在精神上最富有的一段时光。

    正因为富有,所以才会肆无忌惮地挥霍。

    闻秋当时几乎日日陪在夏逸群身边,快乐如斯,鲜活如斯。夏逸群轻而易举就能触碰到他,稍微投入一点感情就足以将他留在身边。

    如今的夏逸群已然一无所有,徒留入骨相思。他已经不敢奢求太多,只要闻秋活着,只要他能活下来,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夏逸群愿意付出一切去交换,哪怕以命换命。

    死又何惧,听到闻秋的死讯时,夏逸群觉得自己的灵魂早跟着一起死去了。

    现在,闻秋还活在世上的可能性让他再度燃起了希望。然而这希望太渺茫,只消林长清轻飘飘的一个否定句,就足以将他积累已久的种种猜测在瞬间摧毁殆尽。

    距离真相一步之遥的地方,夏逸群胆怯了。他活到现在,从未如此胆怯过。与其再度陷入绝望,他宁可独自一人沉浸在脑内的猜测之中,哪怕只是自我麻痹,至少也能幻想,幻想闻秋已经变作一个叫林长清的人,继续活在这世上。

    夏逸群真的不知该怎么办。想见林长清,又怕见林长清。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想法纠缠着他,让他觉得自己的神经已经快被撕裂成两半。

    终究还是需要得到一个答案。夏逸群打开手机,他指尖发麻,又兼心慌意乱,按了好几次都按错地方,足足用了五分钟,才终于拨通莫静怡的电话。

    “静怡,我需要和你谈谈。”

    莫静怡约夏逸群在报社楼下的咖啡厅见面。她走进咖啡厅看了一圈,终于在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里找到了人。

    夏逸群的脸色有些憔悴,面前的咖啡杯已经空了。

    “帮我拿一杯和这位先生一样的咖啡,顺便给这位先生拿杯温水过来。谢谢。”目送服务生走开,莫静怡在夏逸群对面坐下,“学长,你找我有什么事?”

    “前一阵子,署名望秋先零的那篇文章,其实是林长清写的吧?”夏逸群问。

    没想到过了两个多月,夏逸群又旧事重提,莫静怡无奈地说:“关于这件事,我觉得上次已经和你解释得够清楚了……”

    “你上次说,你那里还存着闻秋的手稿,对闻秋的字应该有印象吧?那你看看这个。”夏逸群拿出两张复印件,摆在莫静怡面前,“你能看出哪一个是闻秋的字迹吗?”

    听夏逸群提到字迹,莫静怡就倒抽一口冷气。她草草扫了一眼夏逸群拿出的东西,并不关心究竟为何物,只一味地想帮林长清掩饰:“字迹相像的人挺多的啊,我怎么知道哪个是闻秋写的?”

    “不,我已经找专门的机构鉴定过,这两份东西是出自同一个人之手。只不过,这一份……”夏逸群用手指点了点复印件,“是闻秋两年前写的笔记,而另外一份,是林长清昨天刚交上来的。静怡,关于林长清这个人,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我希望你对我说实话。”

    夏逸群的目光极有压迫感,送咖啡的服务员不小心撞见,觉得这一桌的客人气氛不太好,放下咖啡立刻快步走开,紧张地从远处留心这一隅的动静。

    面对夏逸群拿出的有力证据,莫静怡觉得再狡辩已经没有意义了,她平定了一下心绪,缓缓地开了口:“闻秋在一年前确实已经死了,但是他的灵魂并没有消亡,而是换了一种方式,活在这个世上。”

    莫静怡所说的一字一句,夏逸群皆听得清清楚楚。他闭上眼睛定了定神,过了一会儿,才又睁开,示意莫静怡继续说下去。

    “学长,你一直都是我们几个当中最聪明的人,蛛丝马迹都难以逃过你的眼睛。我就知道,他离你太近,这件事情早晚都瞒不住你。”莫静怡握住咖啡杯,“你的猜测并没有错,现在的林长清,其实就是闻秋。”

    莫静怡话刚出口,夏逸群一刻也不想多呆了:“我去找他!我现在去找他!”

    “学长,拜托你冷静一点!”莫静怡忍无可忍,“你说你要去找长清,那你有没有想过,他的灵魂在这个身体里醒来后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为什么他完全没有向你说明此事?他是你的学生,明明离你更近,有无数个机会可以告诉你,他就是闻秋,但他却舍近求远,反而向我求助。这件事情,你究竟有没有考虑过原因?”

    莫静怡这样一讲,夏逸群怔了。

    莫静怡拿起桌上的纸,递给夏逸群:“你再好好想想,这几个月以来,他都在做些什么?他为什么要提交转系申请?”

    夏逸群将这段时日里他所知道的关于林长清的种种细节一点一点回忆起来,发现印象最深的,是林长清望向自己时,眼神中那份强烈的抗拒。

    一想到那抗拒的眼神后面,竟躲着闻秋伤痕累累的灵魂,夏逸群的心都快碎了。

    “学长,你知道原因的。”莫静怡一语道破夏逸群没有勇气说出口的事实,“长清醒来之后,为了掩盖自己的身份,活得胆战心惊,非常辛苦。可是,再辛苦他都在坚持。过去他爱你,就算得不到你的回应,他也是像这样坚持的。你不爱他,可是也万不该像那样糟蹋他的心意。你们早就结束了,现在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如你所愿,离你远一点!”

    夏逸群颓然地坐回沙发里,双肘撑于膝头,手掌则紧紧地捂住眼睛。

    面对夏逸群,莫静怡也不无动容:“他对你们这段感情的记忆,还停留在你对他的伤害上,所以他才会将自己的灵魂隐藏起来,试图用这种方式,让心灵上的伤口慢慢愈合。你现在突然去找他,无异于揭他的伤疤。长清他根本没办法马上理解,如今你对他究竟怀着怎样的感情。他已经够辛苦了,别再用过去的事给他增加更多的精神负担。”

    “我知道……我知道……”夏逸群双肩微颤,覆在眼睛上的手并没有移开,“我该怎么做?你教教我,我该怎么做?”

    “他曾经对我说,他现在是林长清,他不想再过回闻秋的生活。”莫静怡诚恳地提议,“既然你能明白他为了扮成林长清有多辛苦,那么,放过他好吗?就将他当成林长清,不要吓到他,不要打扰他,行吗?”

    夏逸群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林长清亲口说,他不要再过回闻秋的生活。但是他可以对莫静怡袒露心声,亦牵挂着父母和弟弟。

    林长清想要的,不过是再也没有夏逸群参与的人生罢了。

    放过他吧,别打扰他。

    这样对他最好。

    夏逸群对自己说。

    可是啊,我早就被困在这份感情之中了。

    谁能放过我呢?

    又有谁来放过我?

    第18章

    林长清觉得,这段时间夏逸群总有哪里不太对劲。上课的时候总是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演算的时候也频频出错。而且还都是些林长清这个物理菜鸟都能看得出的低级错误。

    偶然在人群中和林长清眼神相汇,就会在接下来的时间里紧紧盯住他不放,连讲义都不看,天马行空,讲到哪里算哪里。——那目光深不可测,带着复杂的内容,盯得林长清背上直发毛。

    今天的课上,林长清再次被夏逸群盯上,他终于忍不下去,在两堂课之间的休息时间向吴榛吐槽:“你有没有觉得夏老师最近有点不在状态?”

    “有啊!”吴榛喜欢八卦,尤其涉及夏逸群,各种小道消息更是信手拈来,“上上周的时候,我去夏老师办公室,他给我讲题,才说了一半,就莫名其妙停住了。我偷偷看他,发现他是在看他那心上人的照片呢。看了好久,还直叹气。”

    “原来是感情问题啊……”林长清的语气似是恍然大悟,但是心里却更纳闷:难道是和顾之航闹矛盾了?那老盯着我看算是怎么回事啊?

    “哎,你说,夏老师会不会是失恋了?”吴榛蠢蠢欲动,“我觉着最近上课夏老师好像总看我,这是不是说明我有机会?”

    “算了吧,能有你什么事儿啊?”林长清大摇其头,“人家搞不好只是在闹别扭,拿吵架当情趣呢,过两天就和好了。”

    对林长清这种泼冷水的行为,吴榛已经见怪不怪了,顺势搂着林长清的肩,去看他的笔记。

    夏逸群此刻正坐在讲台上,毫不掩饰地看林长清和同学聊天的样子。他以前从不知道闻秋是如何与朋友相处的,甚至,他连闻秋在a大有没有比较要好的同学都不太清楚。现在他贪婪地看着林长清,发现他竟笑得如此开心。以前二人相处时,似乎都不曾见过他这般无忧无虑。

    夏逸群觉得,对于莫静怡交待过的事,他真的很难完全做到。光是看着林长清,看他对着别人笑,夏逸群都有些难以接受。

    他承认自己心里不太痛快。尤其是看见吴榛突然揽住林长清,脑袋近得都快要碰在一起时,夏逸群更是无名火起,差点就冲过去了把吴榛拉开了。

    然而他没有立场这么做,只能暗暗期待林长清能推开那个烦人的小子。可是林长清并没有如夏逸群所想,反而转过头去,指着笔记和吴榛讨论起来,神态亲昵。

    有什么理由不亲昵呢?

    夏逸群回想着。

    吴榛第一次去办公室,就是由林长清带的路;在学校里偶然碰到林长清时,吴榛常常也会相伴左右,足见两人关系甚笃;中秋那日,明明学校已经放假,吴榛一天之内就给林长清打了两次电话,甚至还会在半夜里专门给林长清送点心;及至林长清意外入院,第二天,吴榛就打着照顾病人的旗号大大方方地去林长清那里过夜,而且像这样去过夜已经不止一次两次了。

    这个吴榛,和林长清是什么关系?他喜欢林长清吧?林长清也喜欢他吗?他们的关系究竟进展到哪一步了?他们过夜的时候会做些什么?

    夏逸群不敢再往下想,他觉得自己的头都要炸了。

    元旦一过,许多科目纷纷结课,期末考试迫在眉睫。图书馆和自习教室每天都座无虚席,学霸有之,抱佛脚亦有之,紧张的气氛已经肉眼可见。

    林长清称得上是所有学生当中最紧张的一个。a大关于转专业的规定很严格,他的绩点要达标,这个学期就绝对不能挂科。林长清记忆力不错,去考那些全凭背诵的科目自是不成问题。难的是几门专业课,讲求的是对定理和公式的灵活运用,死记硬背根本没戏,林长清为这几门课简直到了呕心沥血的地步。

    对林长清而言,最难的当属夏逸群的那门课。平日里他已习惯于求助吴榛,但是到了现在这个节骨眼上,吴榛也想多挤点时间自己复习,对林长清的问题都解释得有些草率。林长清听完之后有些东西还是没懂,但是见吴榛神情不耐,又不敢麻烦他再讲一遍,只好晚上回去之后挑灯夜读,然而收效甚微。

    一来二去,积攒的问题自然越来越多。实在是被逼急了,林长清再顾不得许多,敲响了助教办公室的门。

    敲过门,林长清心情复杂地站在那里,殊不知夏逸群一看见是他,比他还要更加手足无措。

    林长清哪有心思琢磨夏逸群现在的想法,横下一条心,直接走过去,将贴满记号纸的书往夏逸群面前一摆,指着摊开的那页,面无表情地说:“这里,这里,还有这里,我全不懂,有劳夏老师讲给我听!”

    林长清语气有些生硬,但是听在夏逸群耳里却变了味:不仅不生硬,反而有点像是在撒娇似的。

    过去那个事事对自己百依百顺的人,闹起别扭来原来是这个样子,仿若炸毛的小猫,甚是可爱。夏逸群看着这样有趣的林长清,简直抓心挠肝。但是他内心有一个声音,劝他必须冷静,万不能一时冲动,吓坏了眼前的人。

    天人交战一番,夏逸群把桌旁的凳子移过来,让林长清坐下,再将林长清勾出来的地方一一讲与他听。夏逸群讲起专业课的内容,一如既往地认真,想到林长清基础不牢,更是平添了一层细致。林长清大惑得解,头也不抬地狂记笔记,夏逸群怕他写得手酸,又将语速放慢了许多。

    夏逸群轻声慢语,他所在的这个角度,完全看不到林长清的表情,但是却能清晰地感受,到林长清此刻正全心全意地依赖着他。

    两个人被师生关系囿于一室,连时间的流动似乎都变得缓慢起来。对夏逸群而言,真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妙体验。

    下学期林长清就要去别的学院,自己连作为老师去关心他的机会都没有了,夏逸群一思及此,就有种想要把林长清的转专业申请撤回来的冲动。

    但是夏逸群看得出,为了能够顺利通过考试,林长清最近太过拼命,精神都差了很多。——难以想象,为了成为完全不让旁人起疑的林长清,他又经历了多少艰辛,忍受了多少孤独。——夏逸群想到这一点,又心疼不已。林长清去新闻学院,才会有更大的空间去施展才华,他固然有办法扣下林长清的申请,但真这样做的话就太自私了,不啻于将鸟儿的翅膀生生折断。

    林长清始终趴在桌边安分地写写算算,并不知道夏逸群现在正以一种何等温柔的目光注视着自己。

    林长清不知道,并不代表别人就看不出。

    比如现在正站在办公室门口,哑口无言的吴榛。

    吴榛本打算像以往那样,大阔步走进夏逸群的办公室,门也不敲。但是今天他刚走到门口,就被夏逸群和林长清之间那种旁若无人的和谐气氛生生拦住了脚步。

    吴榛在那儿站了很久,夏逸群和林长清竟然都没发现他的存在。

    吴榛从来没有听过夏逸群这样对自己讲话,声音里满含爱意,连近旁的空气都被这种甜蜜的气氛所浸染。

    吴榛也从来没有在答疑时间见过林长清,相反,每次他邀林长清与自己同往,林长清都会露出几许尴尬,继而找各式各样的理由加以推脱。

    明明说与夏老师不熟,林长清的这句话,现在在吴榛心里却变成了无情的讽刺:目下二人的相处方式太过自然,怎么可能不熟?只怕是林长清早就背着自己与夏老师往来密切了。

    林长清表面上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结果却在背地里耍这样的心机。吴榛心中冷笑:也无怪林长清听说自己喜欢同性之后波澜不惊,原来竟是同道中人,恐怕还早就存了横刀夺爱的心思。林长清在那时一脸理解万岁的表情,吴榛如今回忆起来,只觉得是在虚伪作态。

    这两个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纠缠在一起的?吴榛这样问自己,渐渐地回想起许多曾经被他忽略的细节:林长清出院的第二天,夏逸群出现在林长清的住处,摆明是在照顾林长清,而且看得出对林长清的住处相当熟悉;而林长清中秋那晚突然发病,夏逸群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跑出来的,显然之前就在附近密切注意着林长清的一举一动;半夜从校外回来,都能撞见两人在校门口说话,那个时候,素来温和待人的夏逸群居然会对林长清这一介普通学生动气;上课时夏逸群看过来的目光,果然不是在看他吴榛,分明是在看林长清;而同林长清在课堂之外的地方偶遇夏逸群,夏逸群第一时间喊的总是林长清而非吴榛……

    种种往事,涌上心头,直令吴榛寒意浸体。他终于明白,为何林长清自从听说他暗恋的对象是夏老师之后,在这个问题上一直都对他冷言冷语。亏他还天真地认为是林长清性格耿直,想劝诫他不要在恋慕之情中迷失自我。现在想来,其实那些旁敲侧击全部都是在提醒,提醒他不要自作多情。

    夏逸群突然挪了一下姿势,仍未发现门口还站着另一个学生,但吴榛还是被吓得立刻闪到一边躲起来。

    吴榛紧紧靠墙站着,突然窥见了夏逸群和林长清之间的隐秘情愫,令他的心情久难平静:办公室内的两人,一个是他的暗恋对象,曾经对所谓的意中人表现得一片痴情;一个被他引为知己,曾经表示过会支持他的恋情。

    而今又如何呢?痴情之人移情别恋,知己之人暗度陈仓,这两个人竟然搅在了一起!

    吴榛笑自己居然能同时看错两个人,继而产生了被这两人同时背叛的感觉。

    这感觉真是糟糕透顶。

    “都弄明白了吧?”夏逸群讲完最后一点内容,问道。

    林长清硬梆梆地点点头,机械地收拾起书本和笔记,刚才听讲时偶然泄露出来的柔顺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浑身的戒备。

    林长清此前与夏逸群的每次会面都难免龃龉,今天夏逸群居然一反常态,不仅完全没有使绊子,甚至对林长清提出的幼稚无比的问题都不曾借机嘲讽一番,简直像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你不要太紧张,这次考试的题目不会特别难。”夏逸群给林长清喂定心丸。

    林长清“哦”了一声,冷不防撞上夏逸群的眼神,发现这人居然在对自己笑,笑得双目含情。他向来最无法抵抗夏逸群这样的笑容,于是心中更生戒备,不知此人又在打什么主意。

    林长清越想越觉得脊背发凉,最后飞也似的逃出了办公室。

    林长清胸中烦闷,在走道上一通疾走,刚要拐下楼梯时,撞见了一个人。

    “吴榛!”林长清了然地说,“你也是来问夏老师问题吗?我刚问完,他还没走呢,你快去吧。”

    吴榛躲在外面胡思乱想,极尽诅咒之能事,谁知眼前林长清的态度却坦坦荡荡。

    两相对比,令吴榛的面子上有点挂不住,于是他赶忙装出一副天真的样子,旁敲侧击地问:“怎么突然来找夏老师?你不是不爱找他的吗?你有什么问题,可以来问我嘛。”

    “要是在平时,我肯定去问你了。但是现在临近考试,这不是怕耽误你时间嘛。”林长清向吴榛自嘲道,“我的问题一大堆,估计夏老师都被问烦了。不过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丢脸就丢脸吧,反正下个学期我这个‘问题儿童’就转走了。”

    言语之间,吴榛先前关于林长清背着他纠缠夏逸群的猜测一下子就被全盘推翻了。包括夏逸群含情脉脉地看着林长清什么的,大概多半也是自己的想象力在添油加醋。仔细回想一下,夏逸群和林长清其实完全没有什么逾矩的行为。

    吴榛长吁一口气:幸亏刚才忍住了,没有一见面就兴师问罪,要是不由分说就把自己臆想出来的罪名往林长清头上扣,错怪了林长清不说,搞不好连朋友都没得做了。

    “哎,你发什么呆呢?还不去找夏老师?”林长清好心地提醒道。

    “不去了,其实我就是想来探探口风,问问卷子难不难,不问也罢。时间不早了,咱们一块去吃晚饭得了。”吴榛冲着林长清大手一挥,决定先巩固一下两人险些破裂的革命友谊。

    办公楼前冷冷清清,一眼望下去,从楼里出来的两个青年给楼前的小广场上增添了不少亮色。

    吴榛昂首阔步地在前面走。林长清畏寒,缩着脖子在后面慢慢行,眼看着就要掉队。

    吴榛停下脚步,发现林长清连走个路都跟他的性子一样,慢条斯理的,耐不得这个烦,折回去就搂过林长清的脖子,押着他速速赶路。

    “别走这么快。”林长清抱怨,“冷死了,耳朵都要冻掉了。”

    “你笨不笨啊?”吴榛吐槽道,“走这么慢,只会越来越冷,还不如赶紧到暖和的地方去。”

    吴榛不知又凑在林长清耳边说了些什么混话,引得林长清爆发出欢快的笑声。

    原来林长清竟不是一个人来的,也不知道吴榛在外面等了他多长时间,真是好耐性。

    第5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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