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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3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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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巨星重生 作者:Ar18

    第33节

    韩竟低头沉默,倒是一直没开口的夏炎忽然问道:“爸,您说‘最后一个孩子’……是什么意思?”

    韩竟这才猛地反应过来这话意思不对,心里就咯噔一声,又抬头去看夏耀荣。老人不看夏炎,只是用手挡着眼睛,沉默不语。

    “……我姐出什么事了?”夏炎一着急便站了起来,想走到夏耀荣跟前。他腿还不听使唤,没走两步就一跤摔了下去。

    “夏炎!”韩竟连忙回身想要扶他,也被他一把甩开。夏炎根本不顾上腿疼,最后几步几乎是爬到夏耀荣腿边,“爸……您倒是说啊,我姐到底出什么事了?”

    夏耀荣爱怜地轻抚了抚夏炎的头发,沉默许久,只说出一句“你姐她——”,便无论如何再也说不下去。

    夏炎彻底慌了,扯着夏耀荣的袖子,也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笑,“爸……爸,爸……您带我去见她,我要看看她……您告诉我,她一定没事的……对不对?”

    夏耀荣摇摇头,终于又叹了口气。

    “好……我带你去见她……我们去看你姐……”

    ————————

    韩竟怎么也没想到,最终的结果会是这样。

    他一度以为自己救出了夏炎,保护了夏耀荣,一场危机已经被他成功地化解。然而最终却发现,就算是重生回来,也永远有一些事,是他力所不及的。

    他改变了过去,也改变了未来,却不过是让另一些人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夏霖死了。

    车祸。医生在全力抢救无效之后,宣布脑死亡。

    韩竟没办法知道她是不是代替夏耀荣死的。也许夏奕一开始就瞄准了她,毕竟夏耀荣早已退居二线,而在星耀的改革中,跟夏奕针锋相对的,一直都是夏霖。

    他竟然丝毫没有想到这一点,他竟然能让这一切就这么发生——往夏霖入住的医院走的路上,那种拼尽全力却仍无能为力的失落感,几乎要把韩竟压垮。

    他们赶到的时候,夏霖口鼻上插着呼吸机的管子,面容显得那么安详,看起来就像是睡着了。

    夏炎脸上挂着僵硬的笑容,又看了夏耀荣一眼,“爸,您在骗我吧?……我姐这不是好好的么?您看,她就是睡着了而已啊……”

    他笑出声来,把轮椅摇到夏霖病床前,轻轻捧起她的手。

    “姐,姐……我来了……你要睡到什么时候啊?我知道你累,平时工作那么辛苦,忙起来总要熬夜……你睡吧,我就在这陪着你,我哪也不去……姐……姐,你别让我等太久啊……你要是醒了,就起来看我一眼好不好……看看小炎……”

    夏炎一直微笑着,没掉眼泪,就只是轻声的倾诉。韩竟在旁边看着却撑不下去了,泪水止不住地往外涌。他转身出了病房的门,嘶吼着狠狠往墙壁上捶了一拳。

    第183章 美人

    陈曦本来一直在医院守着韩竟,中午出去买个午饭的工夫,韩竟就自作主张办了出院手续,陪夏炎过来看夏霖。她又一路赶过来,路上已经听韩竟说了夏霖的事,到医院什么都没说,只是给了韩竟一个格外沉重的拥抱。

    她跟韩竟都想给夏炎一点空间再跟姐姐呆一会,就守在病房门外。周礼也在那。他坐在过道的椅子上,手肘撑着膝盖腰身深深地弯下去,整张脸都沉没在阴影里,眼睛死死盯着青灰色地砖上的一片灰尘。

    韩竟知道他心里难受,也过去挨着他坐下来。他不知该说些什么,最终只是抬起手轻轻放在周礼背上。

    半晌,周礼才好像自嘲似的笑了一声。

    “……在柏林的时候,你们撺掇我跟夏董表白。我硬着头皮去了,想我万花丛中过的本事,说几句不要脸的话还不是小菜一碟么?……结果你猜夏董说什么?她说,你是一个很好的人,我非常愿意跟你成为商业上的伙伴。……呵呵,我被发卡了。韩竟你能想象么?我啊,我这种人,被发好人卡了。”

    他笑得更加愉快了些,头却埋得更深,“我当时想……我是真喜欢她的,被拒绝一次两次五次八次有什么关系呢?反正来日方长……韩竟,我今年24岁了,之前那24年全白过了。离我爸那个劳什子的约定还有四年,花四年时间死心塌地去追一个妹子,能成总该成了,不成的话,我也死心了。”

    周礼沉默了一会,又笑了起来,笑到最后却变成一声声压抑的啜泣。

    “可我真的没想到,她不等我啊……我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到……你说,她是被我吓着了么?不然怎么一心要躲着我呢?怎么走得这么着急……”

    这个问题根本没办法回答。生死有命,凡人哪里能知道答案?韩竟仰头望着天花板,轻拍了两下周礼的背,只觉得喉间哽得发疼。

    周礼过了半晌才稳住呼吸,气弱地说道:“你不用担心我,我哭哭也就罢了,这道坎我总过得去。跟夏炎比,我这点心疼算什么啊?我才认识她半年,现在连悼念她都不知道该拿什么名义……就算是她的葬礼,我身为周家的人,去了都会被说成是幸灾乐祸吧?”

    韩竟摇摇头,轻声道:“就大大方方地去吧,如果有人敢拿这事嚼舌头,我出钱雇水军教他们做人。何况,她见到你去了也会高兴的……”

    他想了想,忽然直起身来,揽过周礼的肩膀用力揉了揉。

    “对了,有个东西我一直忘了给你看。”他拿出手机摆弄半天,只听手机里传来一片嘈杂,仔细辨认竟是许多人在高声喊着夏霖的名字。

    周礼讷讷地转过视线望着手机屏幕,就见人群中央夏霖的身影若隐若现。她禁不住群众的呼声向另一边走去,走上一个舞台站到正中央,朝台下观众格外矜持而优雅地微笑了一下。

    “感谢各位的厚爱。”她的声音仍是一如既往的清冷而充满磁性,然而眉眼之间的线条却似乎比平时稍微暖了一点。可就只是那么一点点,已经美得让人挪不开视线。

    “今天是《寒山》庆功的好日子,也正是正月十六。人说没出正月都是年,我在这里也给各位拜个晚年。献歌一首,祝大家新年事事顺意。”

    夏霖所唱的歌,便是那首《爱江山更爱美人》。

    短短不到一个月之前,她还在宴会上,以那么霸气而潇洒的姿态,演唱着这首描绘江湖豪情、劝人珍惜当下的歌曲。可到现在,她却已与他们天人永隔。

    人生短短几个秋啊,不醉不罢休

    东边儿我的美人啊,西边儿黄河流

    来呀来个酒啊,不醉不罢休

    愁情烦事别放心头

    手机里夏霖的声音几乎就像是一句句安慰。周礼怔怔地望着手机屏幕,直到视野一片模糊,再看不清那上面清丽干练的身影。他接过韩竟的手机捧在掌心,压抑地呜咽起来。

    ————————

    火灾,车祸,与夏耀荣公然的对峙——一向城府极深的夏奕,既然敢做出这些事,显然是阴谋早已筹备妥当。如今夏霖的死无论对谁都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可夏奕后招恐怕紧接着就要招呼过来,这节骨眼上,实在一丝一毫松懈不得。

    周礼确实只消沉了那小半个下午就强打起精神。洗过脸之后,除了镜片后面通红的双眼,其余每一个细节又都恢复到了他一贯一丝不苟的样子。

    他与夏耀荣见了一面,在致以哀思之外,会话的大意跟他与夏霖当时所谈的内容并无不同。只是他这次更细致地讲述了自己独立于周氏的经营理念,恳请能在这风雨飘摇之际,为了挽回夏家这样难得的对手和伙伴,尽自己的一份力量。

    一个优秀的商人,最基本的素质之一就是看人的眼光。这一点上,夏耀荣还比夏霖要精准百倍。老人一打眼就能看出周礼所言都是真心,也没说什么,只是沉默着在他肩膀上拍了拍。

    周礼悲伤地笑着低下头去,好半天才道:“……另外,我对您的女儿,之前一直抱有一些不那么单纯的情愫,甚至可以说是非分之想。如今虽然注定没有结果了……我想也该向您坦白,请求您的谅解。”

    夏耀荣摇了摇头,“能遇到一个人真心喜欢她,我心里为她高兴。”

    韩竟和周礼跟小瑾也碰了个头。仨人渊源颇深,各自都跟夏炎有不小的瓜葛。如今夏霖的离去成了导火索,让他们心里压抑的情绪一下子爆发出来,事情说到后来几乎变成了激烈的争吵。韩竟还差一点,毕竟经营上的事不是他强项。可另两个都不是好糊弄的人,争得面红耳赤,谁也不服谁。

    最后可算不欢而散,小瑾忿忿地回去陪夏炎去了,留下韩竟跟周礼各自低头沉默不语。

    半晌,韩竟终于叹了口气,轻声道:“……说真的,你想好了么?这等于要跟你爸对着干啊……你不是还没——断奶么?”

    他想了想还是没避讳“断奶”这词。对一个仗着爹妈有钱极尽奢侈享乐的富二代来说,他实在想不出还怎么说能比“断奶”更加贴切。要知道,周礼可是不住豪宅就活不下去的人。吃着爹妈的住着爹妈的,拿爹妈的钱无休无止地挥霍,一给他断了粮他能不能撑过一个礼拜,韩竟都要表示呵呵。

    周礼丝毫没对这个戏谑的词发表任何异议,似乎还欣然接受了这种说法,“歌里不是说‘好儿郎浑身是胆’么?”

    那也是《爱江山更爱美人》里的歌词,韩竟没想到他会提起这句,微微一愣之后,便由衷地微笑起来。

    周礼也笑了一下,又正色道:“国内市场有我,国际市场有小瑾,你都不用太担心。小瑾这个人,你别看她年纪还小,平时又总是一副小女生的样子,玩起来手段可熟练得很,说她是魔女还贴切一点。何况温家跟夏家是世交,这会也不可能见死不救。”

    他微一沉吟,眼神里露出一抹担忧。“说实话,我最担心的还是夏炎。夏奕这一招太阴狠,明知道对夏炎来说,夏霖的地位有多重要……如今夏霖走了,我真的不知道夏炎能不能挺过这一关……要说能劝得动夏炎的人,现在也就只剩你了。你多陪陪他吧。”

    周礼所说的事情,也正是韩竟一直担心又不敢明说的。夏炎这一天受了太多的刺激,就算是正常人恐怕也难以承受,何况是夏炎的心理尤其脆弱一些。现在夏霖人没了,韩竟是真担心他会想不开。

    他也没多说什么,只点了点头,“多谢提醒,我知道了。”

    夏炎就在夏霖的病房里守了一夜,韩竟也在外面陪了一夜。房间门上留了一个小缝,方便他隔一会便往里看看。夏炎的姿势从头到尾都没动过,一直捧着夏霖的手,低头像在轻声对她倾诉着什么。

    第二天清早天刚亮的时候,夏炎摇着轮椅从门里出来,神色平静淡然,甚至没有一点哭过的痕迹。

    韩竟连忙迎上去,关切地问道:“夏炎,你觉得怎么样?要不要休息一会?你饿不饿,想吃什么我去买?”

    夏炎默默摇了摇头,还朝韩竟微微笑了一下。他从衣服兜里掏出一样东西,递到韩竟面前——正是他装戒指的那个小盒子。

    “韩竟,戒指还给你。我们分手吧。”夏炎平静地说道,“我想了很久,我姐不同意我们在一起。她的心里毕竟还是接受不了同性恋的。我知道,自从上次之后,她其实一直在生我的气……我不能再做让她失望的事。”

    他稍微停顿了一下,又把戒指往韩竟面前送了送。

    “所以我们还是分手吧。谢谢你在之前两年里对我的体贴和包容,也很抱歉我的任性浪费了你这么多的时间精力,我愿意以任何方式补偿你,只要你有需要,都可以跟我说。”

    韩竟怔怔地听完夏炎的话,只犹豫了片刻,便默默接过了那枚戒指。

    “好,我答应你,我们分手。”他望着夏炎的眼睛,认真说道,说完才无声地叹了口气。

    “我只有一个要求:让继续我呆在你身边……不是以恋人的名义,等到我觉得合适的时候,我会自行离开。”

    第184章 变故

    夏炎原本对韩竟说要留在他身边这件事仍是抗拒的。但他也觉得这件事上确实是他对不起韩竟,上一句话才刚说完会尽自己所能给韩竟补偿,如今韩竟刚提了一个要求,马上就说做不到,他心里太过意不去。

    韩竟见他犹豫不定,又说:“你放心,我只是呆在这里而已。既然分手了,我与你就没有任何关系了。我不会打扰你,不会主动跟你说话。你想做什么我都不会干涉。我会尽量不让你感到为难的。”

    夏炎犹豫了一会,终于点了点头。“……别这么说,这件事应该抱歉的人是我。如果留下来能让你觉得舒服一点的话,那就这样吧。”

    那确实就是俩人在一天里唯一一段对话。

    夏炎仍是一直守在夏霖床边,不吃不喝也不睡,外表看起来那么正常,给人的感觉却像一根极细的线已经绷紧到了极点,仿佛每一秒钟都有可能断掉。夏耀荣跟小瑾轮番陪着他,也试着劝他几句,可是话说出去了,都像拳头打在海绵上,根本碰不着夏炎内心真正的想法。

    周礼也来了一趟,倒什么也没说,只是在病房里默默陪夏炎坐了半晌。夏炎跟姐姐说话,他就一直深情地望着夏霖,仿佛最后一次,想把她的容颜都刻在心里。

    从头到尾,韩竟就只是坐在病房外的椅子上,没进房间里去,也没在夏炎偶尔出来时有更多的表示。陈曦想叫他休息一会,他怕姐姐担心,就拿大衣盖着,在那椅子上稍微睡一下。

    然而一睡下去,就又是无休无止的梦境。每次睡不了多久,就会猛地惊醒过来,然后一身冷汗。

    其实韩竟可以理解夏炎的感受。在夏炎的心里,早年哥哥就是因为自己而死,现在对他来说就如同母亲一般的姐姐如果再离开他,那份压在他心头十二年的负罪感,恐怕就要将他吞噬。

    ……他又怎么会再忍心去做忤逆夏霖的事呢?

    自古以来,人类的世界观当中都包含与命运讨价还价的习俗。祈福来年风调雨顺就要献上牺牲,祈求神仙保佑就要留下香火,信众以苦行来换福报。总之如果想要实现某一听天命的愿望,总要付出某些代价。这其间是否真的有什么因果没人说得清楚,但人们总是没由来地相信,那付出的代价越大,献上的贡品越贵重,愿望就越可能实现。

    对夏炎来说,韩竟所送的那枚戒指,大概是他一生中最珍视的东西了。即便是两人分开的时候,即便马上就要跟另一个人结婚,他都把那戒指细细收好,一刻不离地带在身上。他看着韩竟的眼睛从来不会骗人。对他来说,与韩竟的感情,就是他这一辈子最重要的宝物。

    现在,他把最珍视的戒指还给韩竟,亲手结束这段感情。他是在以自己最重要的宝物作为献祭,祈祷上苍能够更多眷顾,让夏霖醒过来。

    只要能让他的姐姐醒过来,他甚至愿意拿自己一辈子的感情来换。

    ——韩竟怎么能对这份心意说一个“不”字?

    他信守诺言,没跟夏炎说一句话。夏炎出入房门的时候,视线也有意躲着韩竟,似乎生怕自己的内心有一点违背,唤醒夏霖的魔法就会失效。

    然而,人死复生终究还是虚妄的幻想。

    跟植物人不同,脑死亡是不可逆的,永远不会有奇迹出现。夏霖自主呼吸已经停止,虽然靠着呼吸机和药物还可以维持身体的机能,但人的灵魂已经永远走了,剩下的不过只是一具冰冷的躯壳。

    夏炎那么虔诚地祈求着姐姐能够醒来,最终等到的,却不是生命的奇迹,而是一场狂风暴雨。

    那天晚上10点,“美国司法部反垄断局对华夏集团开展反垄断调查”的新闻,已经刷遍了财经和娱乐版块。夏炎和小瑾的婚礼当天是周日,这才过去一天,算上时差,根本就是美国人周一上班之后的第一件事。

    对于华夏这样的大财阀来说,经营中任何一个细微的动作,都会引发一场蝴蝶效应。因为规模太过巨大,巨头所采用的每一个新营销手段都承担着极大的风险,即便本身并无恶意,实际操作中也万分谨慎小心,最终仍是有可能被界定为垄断或不正当竞争。

    而众所周知的是,现今贸易秩序中,对于垄断的惩罚几乎是破坏性的。之前的反垄断案例中,巨额的行政罚款往往直接让涉事企业几年甚至十几年的利润打了水漂,经营上的禁令更是层出不穷。一次反垄断调查,足以使一个行业巨头从此跌落尘土。

    原来,夏奕一早就已经准备好了。

    当天华夏的股价一路狂迭,纽交所上午收盘已经跌停。夏耀荣失去了夏霖,本来就已悲伤过度,如今又遭遇这么大的变故,听到这个消息,一口气没上来就晕了过去。多亏当时夏炎就在旁边,又是在医院里,才没造成什么严重的后果。

    他只昏迷了几分钟就转醒过来,一睁眼睛就执意要回美国。老人家若是软弱窝囊的性格,根本不可能爬到今天这个位置。如今被自己养了二十年的白眼狼这么欺负,一股火也憋在心里,说什么都要保住夏家的基业,给夏奕点颜色瞧瞧。

    他问夏炎要不要跟他一道回去,毕竟这趟来帝都,已经经历了太多的伤心事,换个环境也许能让精神快点好起来。夏炎低头想了一会,露出些许担忧的神色。

    “长途旅行的话,我怕以姐现在的身体状况,会吃不消吧。爸,我想了想,还是留在这里陪着她。不然我们都走了,她醒过来看不见我,一个人会很难过的……”

    夏耀荣神色极其怪异,嘴唇抖个不停,过了一会才下定决心似的,沉重地说道:“夏炎,你姐姐她……已经走了,不会再醒过来了……”

    这两天他们之间只要谈到夏霖,都格外注意躲着夏炎,还没有一次当着夏炎的面明确提过人已经去了。夏炎一直当夏霖还能恢复意识,心里大概也知道是在自欺欺人,但终究仍是抱着那么一丝幻想的。

    他听了夏耀荣的话,并没急着否认,也没生气去争辩,只是蓦地落下泪来。

    两天以来,夏炎守在夏霖身边从来都没哭过,这是他第一次掉眼泪。然而他泪水流了满脸,自己却像浑然不觉,表情一切如常,看不出一点悲伤痛苦的神色。仿佛精神还拒绝承认,身体却已被悲伤淹没。

    他停顿了几秒钟,甚至还朝夏耀荣微微笑了一下,“爸,公司出了这么大的事,帮不上您什么忙,我真的很过意不去。让小瑾跟您一起走吧,这样路上我也放心。等姐醒了,我再跟她一块回去。”

    夏耀荣想了想,还是摇头。要说脑死亡的病人,用呼吸机维持呼吸心跳超过十年的案例也有。他并不是出不起这个钱,能多维持一段时间,让夏炎慢慢接受,本来也是一个方法。只是夏炎现在精神状态明显不对,俨然就在崩溃的边缘了,局面又是四面楚歌,不把夏炎带在身边,他怎么可能放心?

    “小炎,可是爸不放心你啊……”夏耀荣身子往前探了探,颤抖着声音说道,“你就跟爸一起回去,好不好?”

    夏炎又笑了,甜美温暖的笑容跟满脸泪痕在一起,几乎刺得人眼睛发疼。

    “爸,您担心我什么啊?我都多大了,还能让人拐跑了么?您就专心处理公司的事吧,我姐这边有我照顾,不用担心。我姐这离不开人,我就不送您去机场了。”

    话说到这份上,再要硬拉夏炎走也不现实。夏耀荣怕再刺激到夏炎,又劝了几句仍说不动他,最后也就罢了。

    夏炎本想送爸爸到停车场,夏耀荣体谅他坐轮椅不方便,只让送到电梯门口。韩竟一直远远地跟着,等到夏炎回去才下了电梯,果然见夏耀荣仍等在一层的出口处。

    老人看到韩竟,面色极其愧疚,低着头双手交叠撑着手杖,半晌才重重地叹了口气。

    “难为你了啊……”他又用手杖往地上杵了两下,却不是为了发泄愤怒,而是一种痛苦之极的无奈。

    “哪的话啊伯父……”韩竟故作轻松地微笑着。他第一次这么自然地称呼夏耀荣“伯父”,没有一丝羞怯或是畏缩。现如今这个称呼的含义,恐怕比起利益,更多的是责任和负担。但他却觉得,只有现在,他才能真的喊出这声“伯父”来。

    他抬起手,轻轻搭在夏耀荣枯瘦的手背上,又重复了一次:“……哪的话。”

    夏耀荣在韩竟手上拍了拍,终于没再说什么。韩竟送他到停车场,目送他的车开走才回来,远远就见陈曦站在病房门口,双手捂着嘴唇,正在无声地哭泣。

    等韩竟走到跟前,陈曦像是羞于被他看到自己软弱的一面,抹着眼泪转身走了。韩竟顺着门缝望进去,只见轮椅打翻在一边,夏炎跪在夏霖病床边上,头深埋下去,只有双手搭在床沿,捧着夏霖的手。

    “姐,你是生我的气了吗……你听我说啊,我跟韩竟分手了……我听你的话啊,小炎以后都听你的……你别气了,啊?你要是不怪我了,就睁开眼睛看看我好不好……你醒醒啊……姐,你醒醒啊……”

    夏炎的声音很小,带着一股哽咽的哭腔。到后来韩竟已经辨认不清他说的是什么,只隐约听到一声声压抑到了极点的呜咽。

    第185章 灰烬

    巨大的精神压力,加上几天几夜不眠不休,夏炎的身体终于扛不住了。

    很久没犯过的神经性胃炎再次发作,几次都让他疼得晕了过去。医生下了死命令要他绝不能再含糊,必须住院休养。结果全套检查下来却没查出任何器质性的病变,也只能做对症治疗,并请亲友多多开导。

    神经性胃炎的诱因就是患者的精神状态。夏炎心里装着事,病情也一日比一日恶化。吊瓶打了几天,状况没见一丝好转,晚上仍是夜夜疼得难以入睡。

    更严重的是,他甚至吃不下东西。无论多清淡温和的食物,咽下去不到一分钟,又会痛苦万分地呕出来,就连喝水有时都会激起严重的呕吐反应。最后没有办法,只能靠静脉注射来补充身体所需要的养分。

    就算营养针能提供维持生命必须的糖和维生素,相比于正常的饮食来讲,仍是远远不够的。何况夏炎精神上承受的痛苦远比肉体更加磨人,韩竟眼看着夏炎一天天急速地消瘦下去,脸上没一点血色,整个人都瘦得脱了形。他心里直疼得像要滴血,却无能为力。

    几周的时间里,韩竟打包了换洗的衣服,就一直住在医院。住院部有专门的家属休息室,他最多就是每天去冲个澡,疲惫得不行了才躺上一两个小时。剩下的绝大部分时候,他都守在夏炎的病房门外,从来没有真的推门进去,但又一分一秒都不敢离开。

    夏霖死了,夏奕甩手留下一盘烂摊子,星耀群龙无首,总公司又身陷反垄断官司——情况可说已经糟糕之极。如今夏炎一病不起,身边连个可以照应的人都没有。

    韩竟还是找了夏炎公寓请的阿姨来照顾他。小孩生了病,性子甚至比以前更加乖巧懂事,每天阿姨送来吃的,都会尽量忍着呕吐感勉强吃上一点,偶尔情况好的时候,也能喝下去几口汤,可也于事无补。

    夏炎从住院起,就再没对任何人说过一句话。韩竟隔着狭窄的门缝远远望着孩子苍白消瘦的脸,只觉得那无比平静的眼神中已经没有丝毫生气,冷得让他一阵阵心寒。

    他从火场里救出了夏炎的肉体,却终于无法拯救他的灵魂。那个灵魂仿佛在那场大火中早已燃烧殆尽,就要跟着他最爱的姐姐一起远去,对这个充满痛苦和不幸的世界,再也没有任何留恋。

    如果再这样下去,用不了多长时间,夏炎一定会死。

    ——可他现在什么都他妈做不了。

    韩竟坐在病房门口的椅子上,深深弓下腰去,紧咬着牙,反复撕扯着自己额前的头发。

    周礼几乎每天都会过来,时间充裕的话,就在病房陪夏炎坐上一会,聊些杂七杂八的笑话。大多数时候,夏炎都只是低垂着视线,不会对他所说的话做出任何反应,就像根本注意不到这个人的存在。

    心理上的问题始终急躁不来,可夏炎的身体就这么一天天急剧衰弱下去,放谁谁心里也不可能不着急。留给他们慢慢来的时间分明已经不多了。

    “你之前说……夏炎他对谁都有隔阂,唯独能够接受你吧?现在这样也不是个办法,我看还是你去试试,开导开导他……”周礼站在病房门口,轻叹了口气,对韩竟说道。

    韩竟抬手疲惫地在额角揉了两下,“……你以为我没试过么?他现在最不想见到的就是我。我只要走进那扇门半步,他就开始烦躁发怒撕扯东西,还有一次从床上跌下来……我现在出现在他面前,只会刺激到他。”

    周礼半晌才又叹了口气,也在韩竟身边坐下,低头沉默了一会。然后他猛地站起来,大步冲进夏炎的病房里,在病床边俯下身,双手狠狠扯住夏炎衣领。

    “夏炎,夏炎!你给我振作一点好不好!”

    他有些气急败坏地沉声吼道,“我知道你姐走了,你难过,你伤心,你觉得生无可恋了。可是你不是只有你姐姐一个亲人啊!你难道不想想,你要是就这么有个三长两短,你爸爸怎么办?老人家这才刚失去女儿,白发人送黑发人,现在你要让他连儿子都没了么?”

    夏霖的死一直是夏炎的禁句,除了夏耀荣走时提过一次,别人仍是不敢在他面前提的。这次周礼连着说了好几次,语气还这么强硬,夏炎本就异常脆弱的神经怎么可能承受得住?韩竟连忙走到门口,一只手扶在门框上,大喊了一声“周礼!”,示意他别再说下去了。

    周礼本来急昏了头脑,就想拿话激一激夏炎,被韩竟这么一喊,也反应过来这不是办法,就猛地把后面的话全咽了回去。他还保持着紧攥着夏炎衣领的姿势,手臂青筋暴起,呼吸无比粗重,仿佛身体里有太多的愤恨和不甘,却无处发泄。

    然而夏炎却没有一点反应,就那么低垂着视线,任周礼扯着自己的领子,眉头都没皱一下。甚至当周礼几次提到夏霖名字的时候,那双褐色的眼眸中,都是一片灰烬一般的死寂。

    周礼这样僵持了好久,看着夏炎额头上这么一会又渗出一层虚汗,才终于放了手。他微微低下头,轻声笑着,却止不住地掉下眼泪。

    周礼背对夏炎站了一会,默默舒缓了一下情绪,再回过头已经看不出之前歇斯底里的痕迹。

    他尽量柔了声音道:“……夏炎,你不是还要拍电影呢?努力了这么多年,现在才做出一点成绩,一切都刚刚开始,你就要放弃了?你忘了我们在甘肃一起拍电影的时候么?那么苦,那么累,也那么充实,我爱透了那种感觉……你不爱吗?我当你是朋友,你不这么想吗?……难道除了姐姐,这世上就再没有一件事值得你留恋一秒?”

    周礼勉强笑着,语气含了些不难辨认的无奈和委屈。他又叹着气拢了拢头发,顺手拿了床头柜上那架尼康相机,一张张翻着里面的照片。

    那是夏炎的单反。小瑾走的时候说什么也放心不下,专程把相机送过来,想着夏炎一向爱好摄影,这东西放在夏炎身边,至少可以解解闷。

    “你最近都没怎么照啊,这还都是以前的照片呢……”他翻着照片,也不由微笑起来。

    “还记得你刚加入摄影协会的时候么?那天刚好我也在场,别的新生自我介绍都不知道说啥,你倒好,足足说了15分钟,还说得挺有意思,台下都在笑,谁也没想起来提醒你说得太长了……大一暑假会里组织徒步穿库不齐,你也去了,最后一天脚崴了不好意思说,硬是跟着走到最后,晚上脚肿得跟发面大馒头似的。哦对,那次你还有张照片,后来拿去参赛得了奖……”

    周礼说到这,夏炎的眼神竟微抖了抖,像是稍有一点动容。这细节没能躲过周礼的眼,他受到了不小的鼓舞,把相机送到夏炎跟前。

    “你看,这是我毕业的时候你帮我拍的,那天真多亏你跑前跑后,照得比专业的摄影师还用心。还有几个月你就毕业了,等到时候我也去帮你拍。”

    相机屏幕上显示的,正是毕业典礼那天周礼上台与院长握手、接受拨穗仪式的情景。夏炎当时抓拍了不少照片,这回再回看,每一张拍摄的角度和构图都有所考虑,相比台上摄影师模式化的毕业照留影,反而更多出许多个性,将那种场合的辉煌和意气烘托地淋漓尽致。

    夏炎仿佛真的被这些照片的意境所感染,缓慢地抬起手来,颤抖着轻轻扶在相机边缘,头也埋得离相机屏幕更近了些。

    总算找到一样东西还能让夏炎提起点精神,周礼欣慰得甚至有些哽咽。他小心翼翼地把相机过到夏炎手里,让他自己去按浏览的按钮,只是怕他拿不住,还轻托着夏炎的手。

    可这宁静持续了不到十秒钟,夏炎的手就重重抖了一下。周礼也是一惊,连忙低头去看——相机的屏幕正停留在他下台之后,被韩竟硬拉过去照的那张合影上。

    夏炎的眼中有一瞬间的迷惘,似乎在努力辨认照片里的人究竟是谁。片刻之后,他像是被烫了那般,猛地把相机抛了出去。

    夏炎用的力气那么大,让周礼都没能抓住。陪了他好几年的旗舰单反,就这么狠狠摔在了地上,发出一连串震耳的破碎声。

    那时周礼一时也慌了神,等反应过来,就见夏炎已经向后缩到紧紧靠着墙壁,双腿都尽量蜷缩起来,姿态显得抗拒到了极点。

    “夏炎——”周礼连忙往前跨了一步,急切地想要再说些什么,却见自己这一句话已经让夏炎结结实实打了个冷战,眼中流露出极其露骨的敌意和恐惧。

    夏炎的那种眼神,最终还是让周礼没能鼓起勇气继续往前走。

    短暂的沉默之后,夏炎慢慢抬起手来,伸出一根手指指着门外。他半张脸埋在膝盖后面,露出那双灰烬般冷透的眼睛,死死盯着周礼。

    “滚。”

    那是住院几周以来,夏炎所说的第一句话。

    那声音那么小,那么沙哑,细弱干涩如同收音机里的一声杂音,让周礼甚至无法确定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可那语气却是那么刻骨的。不是蛮横,也不是狠,就像被逼到绝境的困兽所发出的最后一声嘶吼,一切的生气都已经磨尽,只剩下最深重的无助和绝望。

    世上再坚定的勇气,也不够让人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好友一步步走向毁灭。周礼嘴唇翕张了两下,终于转身,落荒而逃。

    房间里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韩竟倚在病房门外的墙壁,只觉得双腿已经无力支撑,慢慢滑坐在地上。他蜷起一条腿,把脸埋在手臂当中,连叹息的力气都没有了。

    病房里又隐约传来夏炎痛苦的喘息,都压得那么低,完全含在喉咙里。如果不是那声音韩竟太过熟悉,如果不是那声音的主人他太过熟悉,大概都无法注意到这么微弱的响声。

    跟他们最初相识时在丽江的宾馆中一样,那是夏炎把自己的疼痛压抑到极点之后,唯一外露的一丁点痕迹。

    韩竟直到现在才明白,夏炎大概始终觉得,正是因为自己的存在,才给周遭带来这许多灾厄。他不配得到世间任何一点安逸,任何一点的温暖,又或是任何一点好的东西。

    那是这个无比善良的孩子,永无止境的自我惩罚。

    第186章 长夜

    那天后来夏炎的状况尤其不好,晚饭只勉强吃了一口就吐得一塌糊涂,但除了一点胃液,已经什么也吐不出来。

    晚上医生例行查房之后,夏炎便躺下休息了。可是韩竟知道,这么多天以来,夏炎没有一个晚上能够安稳地睡着,就只是躺在床上,一个人强忍着胃部的一阵阵疼痛,熬过漫长的黑夜。

    他把门悄悄推开一点,从病房中那深深浅浅的黑暗里,仔细辨认着夏炎的影子。小孩那样安静,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偶尔漏出一两声强忍的抽气声,让韩竟的心也跟着抽紧。

    他就在这里,却不能为他分担一分一毫,连想象那是怎样的剧痛都无从想象。他就在这里,却无法走到他身边,拥抱他的爱人,传递给他一点点力量。

    这么多天之中,那种深重的无力感,几乎压得韩竟喘不过气来。

    韩竟默默看了夏炎许久,而后侧身倚在门框上,用极小极小的声音哼唱道:“hey jude, do bad…”

    那首对夏炎犹如魔咒一般的歌曲,既是他的业障,也是他最终的救赎。

    嘿,孩子,别沮丧

    找一首哀伤的歌,把它唱得更加快乐

    记得让她进入你的心房

    一切都会开始慢慢好起来

    韩竟唱得那么轻,那么轻,每一句都像一声悠远绵长的叹息。他还记得太久之前,在万丈高空中那个狭窄的缆车上,在玉龙山如画的美景中,他也是用这样的语气吟唱着这首歌曲,来安抚那个承受了诸多惊吓的孩子。

    他还记得夏炎对他说过,那是他早逝的哥哥借用了他的身份,回来看看自己挂念的人过得好不好。那是他早逝的哥哥想要告诉他,做到这么多已经够了,以后可以不再内疚,稍微去追寻一点点,属于他自己的快乐。

    韩竟从不认识夏韬。

    对这位当年一度叱咤风云的夏氏太子,他全部的了解,仅限于年少时在新闻中读到的只言片语,以及那段夏氏新年会的视频。

    这个人早就不在了。他生命的全部痕迹,在十几年以前都已戛然而止。可即便如韩竟并不笃信鬼神,在这样的绝望之中,他的心中却在无比真诚的祈愿,希望那个人的亡灵能听到他的声音。

    希望那个唯一走进了夏炎世界的慈爱的兄长,能够借给他一点点力量,去挽留自己最珍视的人。

    夏韬啊……你曾经那么珍惜、用生命去守护的弟弟,现在正承受着难以想象的苦楚和悲伤,你看到了吗……

    韩竟不知道自己唱了多久,全曲唱完了就从头再开始,到后来变成主歌副歌段落混乱的反复。可他一刻也不敢停下,仿佛快要溺死的落水者,手中紧紧抓着最后一块浮板。

    那耳语般的歌声对他来说,就像身患重病的少女所守望的,常春藤上的最后一片叶子。一旦飘落,一切的生机都将万劫不复。

    夜已深了,周围寂静一片,走廊里昏暗的夜灯闪烁着微弱的光亮。

    良久良久之后,韩竟似乎隐约看到病房的黑暗之中,那个消瘦的身影微微动了一下。

    夏炎缓慢地转过头来,直直望着他的方向。韩竟能在黑暗中辨认出夏炎微弱的视线,却不是聚焦在他的身上。

    又是良久之后,病床上的人终于试探似的轻声开口,问了一句:“……哥?”

    那时,韩竟的眼泪唰一下掉了下来。喉咙一片哽咽,轻唱了半宿的歌声再也继续不下去。

    这么多天以来,这是夏炎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他不在乎夏炎是不是把他当成了另一个人……他不在乎!只要夏炎还愿意打起精神跟他说话,只要夏炎还能对这世界提起一丝期许和留恋,其他一切,都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哪里还值得一提?

    韩竟用手背捂住嘴唇,怔怔地转过身对着夏炎。那不发一语的姿态让夏炎稍微急躁起来,挣扎着就想起身下床,“哥,哥……是你吗?……你回来看我了?”

    夏炎的身体虚弱地根本连下地都困难了。韩竟连忙过去把夏炎按回床上,竖起枕头扶着他坐起来。他在黑暗中望着夏炎眼里眼里燃起的那一丁点微光,徒然张了张口,终于艰涩地说道:“……小炎。”

    两人之间,无论什么时候总是叫对方的名字。相处近两年的时间里,韩竟几乎没有这样称呼过夏炎。一是那称呼太过甜腻亲密,让他多少有些挂不住,另一方面,也是夏炎总不愿承认自己比他小。

    这样称呼夏炎的方式,最初韩竟是从夏霖口中听到的。那位深爱着夏炎的姐姐,便是这样唤着夏炎的名字,时而轻柔,时而严厉,却永远饱含着深切的爱怜。

    韩竟猜想,当年的夏韬,大概也是这样称呼夏炎的吧。

    他并没回答夏炎的问题,然而只是这样一个名字,已经让黑暗中的那双眼泛起一片泪光。夏炎分明是笑了一下,又起身想去抱韩竟。韩竟不敢让他做太剧烈的动作,忙俯身过去坐在床沿,将他拥进怀里。

    这么多天以来两人的第一次接触,韩竟只觉得怀中的人竟是那么瘦了,骨头硌得他的胸膛一阵生疼。他深吸了口气,仰起头缓了一会,努力让眼泪不要掉出眼眶,在夏炎发顶无比爱怜地轻吻了吻。

    “哥……哥……你知道吗?我遇到一个人……他骨架特别好看,唱歌也好听,会做菜,还会缝衣服……他教会我好多道理,告诉我演戏要怎么演,鼓励我去做我喜欢的事,寻找属于自己的位置……每次我遇到困难,都有他陪在我的身边……他还救过我的命,两次……”

    夏炎像是呓语般痴痴地喃着。他环着韩竟的手臂收紧了一点,又往韩竟怀里缩了缩。

    “可是啊,我不该和他在一起吧……我这样的人,怎么配得到这么多幸福呢?你看,就是因为我固执地不肯放手,我姐生我气了……这都是我的错,想跟她道歉,想跟她说我和那个人分手,我以后什么都不要,只要她肯回来……可是她走了,永远不回来了……你们都走了……哥,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你们都走了……”

    韩竟喉咙哽得发疼,好半天才轻声说道:“这不是你的错……小炎,这都不是你的错啊……”

    然而在那深重的悲伤面前,连韩竟都觉得,一切言语的安慰都是那么无力的。他只能轻轻拍着夏炎的背,安抚般地轻吻着他的发丝。

    夏炎也不知是不是听到了韩竟的话。他稍微沉默了一会,缩在韩竟怀里的身体止不住地发抖。

    “哥……哥……我好疼……这里,好疼……”他慢慢收回左手,却不是按住自己的腹部,而是抚在胸口心脏的位置。

    “……你们都走了,爸爸就只剩我了,我知道我该坚持下去,我该振作,我该往好的地方去看……可是真的太疼了……哥,怎么办呢?太疼了,我撑不住了啊……小炎撑不住了……”

    夏炎说到最后,声音都带上了哭腔,脊背痛苦地弓起,气息因为抽噎而断断续续。

    积累了太久的情绪终于爆发,怀里的人那么放肆地哭着,就像是承受了太多委屈的孩子。韩竟一下下轻拍着他的背,泪水也止不住地往外涌着,终于不知该说些什么。

    所有人都想让夏炎打起精神,有谁想过夏炎的想法呢?原本对这个孩子来说,世界的面目已经那样狰狞。而他唯一一次接受这个世界的尝试,最终换来的,却是又一位亲人永远的逝去。

    这么多的不幸压在他的身上,还有谁有立场,强迫这个孩子振作起来,让他去受那更多的苦?

    无边的黑暗里,夏炎失声痛哭,断断续续地向另一个世界的哥哥,诉说着自己的心中那么多的痛。直到哭得没有一点力气了,才虚脱般地安静下来,身体却仍止不住发抖。

    韩竟默默抱着他,也不知自己的怀抱,是否还能给他带来些许安慰。许久之后,他像是下定决心似的,长叹了口气。

    “小炎,跟我一起死吧。”

    韩竟拥着夏炎的手臂收紧了些,用最最温柔的声音,这样耳语道。

    夏炎只是稍微停顿了一下,轻声问:“……死了之后,就能见到姐姐了吗?……能跟你们永远在一起吗?”

    两人谈论的明明是那么恐怖的事,夏炎的语气却像没有丝毫畏惧,反而带着些许的天真和轻松。大概对于这个孩子来说,活着所负载的苦痛真的已经太多,以致连死亡,都成了永远的救赎。

    那语气让韩竟心里又是猛地一阵抽痛,下意识地把怀中的人拥得更紧了些,仿佛害怕下一秒钟,这个已经脆弱到了极点的灵魂,就会永远离他而去。

    死后是否还有另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里,是不是还能见到思念已久的亲人,活着的人谁也无法说清。韩竟沉默半晌,仍是无法做出这样的承诺,只是说道:“死了之后,就不会再疼了。”

    他把一只手轻轻盖在夏炎的心口,感受着那薄薄的皮肤之下传来的心跳。夏炎的心跳很弱,频率较常人更快了不少,带着一种病态的不规则,都显示着这颗心脏的主人正承受的疼痛有多剧烈。

    韩竟茫然点了点头,确认般地又重复了一次:“这里,再也不会疼了”

    那时夏炎长长地舒了口气,全身都彻底地放松下来。片刻之后,韩竟听到他带着明亮笑意的声音:“好。”

    第187章 曙光

    韩竟摸着黑,慢慢为夏炎穿好衣服。小孩的精神极度脆弱,每次只要他离开两三步远,就会明显地紧张起来。

    “嘘……别怕,我在……”韩竟又回到夏炎身边,用力拥抱了他一下,这才稍微舒缓了他的情绪,“别怕,我就在这陪着你,哪也不去……”

    他以手代枳,轻轻将夏炎的头发梳理整齐,然后用自己的围巾蒙住他的眼,贴在他耳边轻声道:“什么也别看,什么也别想,相信我,嗯?”

    小孩的身体有些僵硬,却不是因为害怕,而更像是兴奋。他犹豫片刻,用力点了点头,就像小学生在期待一次愉快的游园会。

    就算那旅程的尽头只有吞噬一切的黑暗,对他来说,是否也比现在更加轻松?

    韩竟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不再想下去了。他在夏炎耳廓上轻吻了吻,而后为他戴上耳机,选了几段舒缓悠扬的轻音乐,按下播放键。

    耳机是头戴式的魔声,音量也开得并不小,这样戴上之后,就将夏炎和外界的一切响动隔绝开来,即便韩竟就在他面前说话,夏炎大概也是听不到的。韩竟拉着夏炎的手用力握了握,把播放音乐的手机放在他手中,又在他额头轻吻了一下。

    夏炎早已完全封闭了自己,韩竟至少不想因为环境突然的改变,给他带来太多的冲击。

    时间刚到四月中,虽已然算是春天,帝都的夜里还是相当冷的。夏炎身体本就虚弱,更受不得风寒。韩竟仔细为他围好围巾,戴上帽子,都裹得严严实实之后,才抱起他来往外走。

    两个月还不到的时间,夏炎竟然已经轻到了这种程度,韩竟抱着他,都觉得怀里就像抱着一片羽毛,随时可能飞走,再也无处寻找。

    他心里难过,又长长叹了口气。

    无论如何,这都是他能为夏炎所做的最后一件事了。他知道那希望有多渺茫,也许失败的话,夏炎会连原本剩下的那点时日也都失去。可有万分之九千九百九十九的概率会失败,韩竟都愿意把自己所拥有的一切,押在那最后的万分之一上。

    ……夏韬,你看见了吗?如果你真的曾经回来,如果你的灵魂还挂念着夏炎,请再守护他一次。

    说这是偏见也好,韩竟始终认为,人只有承认自己软弱的时候,才会求助于鬼神。两生两世以来,因为那种极端的无力和忐忑,去向一位早已逝去的亡魂祈祷,对他来说,这还是头一回。

    可那是种极度奇妙的感觉。难道不是因为夏韬的庇佑,才让夏炎愿意再一次敞开心扉,才让他能再走到夏炎身边,紧紧将他深爱的人拥进怀中的吗?

    所以,如果这世上真的有鬼神存在,如果真的有一个慈爱的灵魂,在另一个世界看着夏炎……

    ——请再守护他最后一次。

    晚上查房之后,要瞒着值班医生偷溜出来也并不是难事。韩竟走到停车场,一路几乎畅通无阻。他将夏炎安顿在副驾驶座位上,系好安全带,又绕回另一边驾驶座上坐下。

    只是分开这几秒钟,夏炎又再次不安起来。韩竟又紧握住他的手,探身在他额头轻吻了吻。

    “别怕,我在。”尽管知道夏炎听不见,他还是极尽温柔地这样说道。

    那一路上夏炎始终不太安稳。韩竟已经尽量把车开得平稳一点,路途的颠簸还是对他造成了一些影响。毕竟现在夏炎对外界的一切都是拒斥的态度,离开自己熟悉的区域这件事,已经足够给他带来压力。

    韩竟能够清楚地感觉到身边的人那种慌乱不安,不需要换档的时候,他始终握着夏炎的手。小孩手心一片湿凉,手臂微微发抖,把韩竟的手攥得死紧,每次必须放开时,都显得极不情愿。

    从医院出来一个多小时,天色终于渐渐亮了起来。最初只是天边一点若隐若现的鱼肚白,而后夜色渐渐褪去,压着天幕的黑暗被晨光驱散。太阳在他们斜后方升起,明亮温暖的阳光铺满公路。天空万里无云,一片通透的蔚蓝。

    韩竟握着夏炎的手不由得又紧了紧,轻声赞叹道:“真是个好天……”

    他从后视镜里去看夏炎,才见小孩不知什么时候,竟已经睡着了。一直微微蹙起的眉头也舒展开来,面容显得那么安宁。

    那时韩竟禁不住微笑起来。这么多天以来,他的心里第一次升起一点希望,想去相信自己也许真能押中那万分之一的机会。

    也许,真的会发生奇迹。

    行程大概需要三个多小时,目的地是帝都西南的一处风景区。景区属于北方少见的岩溶地貌,规模虽与南方无法相比,但也山水秀美,景色别致,加上离帝都很近,出行方便,也能吸引不少游客。

    韩竟毕竟来得早,在停车场停好车,又等了一会才到景区开门的时间。夏炎睡得极浅,车刚停下就醒了过来,难过地皱着眉扭了两下身子,大概是胃又在疼了。

    他们出来的时候周围还没什么人。韩竟一路都抱着夏炎,买票去坐缆车,售票的阿姨还担心夏炎的状况。韩竟笑笑说:“他腿不方便,这边轮椅推不上来。”

    到了上面问题更多,韩竟只对教练解释说夏炎特别想来,心里又害怕,所以一路都蒙着眼睛。说是教练,其实是位年轻的女孩子,倒让韩竟微微松了口气。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讲,女孩子总是好说话一些。

    等到填完表格换好双人的装备,引导着夏炎站到台上,韩竟才为他取下耳机和蒙着眼的围巾,都交给那女孩儿代为保管。高台上能听到很清晰的风声,并不刺耳,还是让夏炎猛地缩了缩脖子。

    韩竟贴在他耳边,轻柔地说道:“夏炎,还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吗?相信我,嗯?”

    小孩默默点点头,换来韩竟在他头上鼓励地揉了两下。他慢慢睁眼,短暂的模糊之后,终于看清极近处的人温柔的脸,眼神变得格外迷惘。

    “……竟?”

    夏炎的大脑似乎还跟不上身体自然的反应,那个无比熟悉的名字,前一个字就只做出一个口型,到后面一个字,气流才震动声带发出声音。然而他还来不及因为韩竟的靠近而歇斯底里,就猛地注意到自己身在何处。

    ——山谷之间,几十米高的蹦极台!

    小孩的腿几乎立刻就软了,神色也明显地慌了起来,如果不是跟韩竟绑在一起,估计已经直接跌倒在地上。

    “韩竟……韩竟,韩竟……”他紧张得不知道说些什么,只是一遍遍气弱地叫着韩竟的名字,声调忽高忽低,语气里全是慌乱。

    韩竟搂住夏炎,用力拥抱了他一下。

    “说好要跟我一起死的。连死都不怕了,跳一下还怕么?”韩竟把脸埋在夏炎肩窝里,贪婪地呼吸着爱人的气息,沉声说道。他虽然用了调侃的语气,心情却是格外沉重的。

    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后一个办法了。

    如果连这种极限体验,也不能让夏炎突破心理的障碍,从永无止境的自我苛责之中解脱出来……

    韩竟没有继续想下去,手在夏炎背上轻拍了拍。“夏炎,记得我说过的话,我就在你身边陪着你,哪也不去。抱紧我,真的不敢的话,就闭上眼睛。”

    “韩竟……韩竟,不不,不,那不一样——”夏炎急着还想说些什么,韩竟已经站到蹦台边缘,一纵身跳了下去。

    夏炎那句话的后一半淹没在半声凄厉的尖叫里,然后就连叫都叫不出来了。

    虽然心里能明确地知道蹦极是安全的,从高空下落的时候,那种濒死的感觉还是非常强烈。因为下落的速度太快,无论是视野还是大脑中,其实都只有一片空白,唯一的念头就是——就要死了。

    可是对韩竟来说,那是种非常奇异的体验。因为落下去过程中,小孩的手一直在不停地胡乱抓着,就算隔着大衣都抓得他后背生疼,让充斥整个脑海的“要死了”当中,又挤进另外一个念头。

    ——夏炎这孩子,是有多久没剪指甲了……

    这种想法一冒出头,就怎么都止不住了。落到最低点时,韩竟心里正不合时宜地回想着相识之初,夏炎酒后挠了他满身满脸的红印子,结果竟是这一个多月里,第一次发自内心地笑出声来。

    之后两人一起回弹上去。再次下落的时候,夏炎的手又开始到处乱抓,这回终于痛痛快快地大声叫了一次,“啊啊啊啊啊——”

    情绪最怕一直压在心底,夏炎还能这样喊出来,还能对这个世界做出回应,就是这会最大的好事。韩竟紧紧拥着他,一直忐忑不安的心境,终于稍微放松了一点。

    看来,这世上大概真的有神灵——他在心里这样想着。

    那时他在这秀丽的山水间,周遭环绕着初春蓬勃的绿意,眼前就是静谧澄澈的湖水,倒映着蔚蓝如洗的天空,耳中回荡着这广袤的自然之中,万千生命的声音。

    那时他在濒临死亡的边缘,怀里紧拥着的,是他轮回了两世才有幸遇到的,最重要的爱人。

    第188章 回家

    第33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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