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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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原著遇上同人之争霸 作者:素紫兰书

    第17节

    扈江离最后看了他们一眼,摇摇头,闭起眼。

    “既然如此,两日后同我们一起启程回苍国。”

    ☆、密谋

    酒楼的伙计在向刚进来落脚的一行客人推荐他们这里最受欢迎的菜品:“天气转凉了,客观不来只烤全羊?又香又嫩,搭配上我们店里独家的配料,正好祛祛寒气暖暖身子,我们店的配料可是正宗的西墨调制,就连乾京那些王公贵族最近都好这一口呢!”

    看到客人纷纷露出了一言难尽的神情,伙计也没尴尬,开口又是另一套话:“要是怕这个太油腻了,那就尝尝我们家的鲜奶茶,也是别处尝不到的味道,我送你们一壶。”

    见一个公子模样的人把目光投向了托盘上的银壶,伙计特意将银壶往前放了放,嘴里还是没有停:“公子好眼光,这个银壶的手艺是西墨国传统的雕花嵌银手艺,都是出自西墨国工匠之手,公子要是喜欢出了门往东两条街的西屋坊还有更精细更好看的,公子可以带一套回去,自己收藏价值翻番,送与亲友也是绝不会出错,两者皆为极好的。”

    看伙计所得吐沫横飞,还有开口推销的意思,其中一人先开口打断了他的话:“用不着这些,我们刚从西墨国来,这些东西都吃腻见多了。你就叫下面准备一汤四荤三素,留湖的鲤用药汤蒸,茶要滚水泡开的絮菊,粗细米一三掺,再要一个粥,鸡汤打底肉末要碎,”说到这他转头同那个公子说了两句,又吩咐道,“今日刚摘的水果也上一盘。”

    随着那人一句一句话,伙计的神色也一点一点变得正经起来,他不再纠结于推荐店里的菜色和产品,等那人一说完连忙应了下来让人去准备,连带着整个二楼的东面的厢房都空出来,已经到了的客人帮他们换到西面,预定还未到的或是改日期附送优惠,或是换到其他地方。

    他们店里有一些不写在册子上的菜,据大管事的说,这些是大老板根据一个人的口味定下来的,大老板手下的每一家店里每日都会准备着,这些菜除了大老板只有他们的老客人才勉强知道一二,然而各人的口味不同,也总有些差入,而这一个他从来没见过的客人短短几句话却能将要求说得这么详细贴切。

    细思至此,他已经不敢再想下去。

    消息瞬间就在整个酒楼里传遍了,掌柜账房小二酒保,似乎一切都没有变,似乎每个人的状态又不一样了。

    不同于厢房外有些“整装待发”的肃穆氛围,厢房里还是一派轻松自如其乐融融。

    “我说怎么战都打完了,西墨王城还是了无人烟,原来都跑到苍国来了。”慕修齐拿过桌上的银壶,放在手里把玩了一顿,啧啧称奇,“也不知道是谁那么厉害想到趁打仗接收了这么一群人,这会子西墨的老手艺可都传到苍国里来了,他们自己一点不剩。”

    话刚说完,慕修齐的手一滑,一壶满满当当的奶茶朝淇奥倾倒过去。慕修齐第一反应就是伸手去接,结果被倒出来的奶茶烫的呲牙咧嘴,还没等他来得及关心自己的手,就听见银壶“哐当”砸到地板上的声音,而被地板代替了的淇奥歪了半个身子倒在面无表情的傲祁怀里,被他一只手揽着。

    伙计听到声响跑上来推开门,里面的人已经各自坐好,就留下银壶孤零零地躺在地上,奶茶的鲜香味氤氲了整个房间,惨白着一张脸的伙计让人进来清理干净了,还保持着笑呵呵的脸哈着腰问道:“奶茶我呆会让人再送一壶上来,各位客官需不需要换一间房间?”

    淇奥摆摆手:“不必那么麻烦。”伙计的态度如此,他估摸着伙计已经猜出来他们的身份了,但也不想这么大题小作。正好鲜汤送了上来,伙计给其他四人一人盛了一碗,到最后淇奥的时候傲祁把勺接了过去,伙计识眼色地赶紧小跑着去催其他的饭菜。

    慕修齐瞅了瞅淇奥,又想要伸手拉过他看看,而是他还没伸手就看见了傲祁,那手在半空转了个弯,拿起杯子尴尬地笑了两声。

    茶送上来了,这个时候的絮菊已经不再是秋天时节盛开的样子,一整朵摘下来暴晒烘干,还保持着最初的形状和香味,三朵一组封禁干燥的坛中,此时再取出来,经过水的润泽恢复了最初的柔嫩,花瓣在水中片片舒展,宛如是在水中绽放,带着絮菊独有的清香。

    傲祁让伙计先给淇奥倒了一杯,再轮了一圈给每个人都盛上,他们在最炎热的时候冒着烈日在大漠里行走,饶是傲祁也觉得身体略有不适,而淇奥撑到了换马车的第二日还是倒下了,不过也许因为有凝石护体,这一次淇奥没有病太久就恢复过来,大家这才有心情上酒楼尝尝鲜。

    在酒楼吃过又休息了片刻,一行人从酒楼走去客栈,慕修齐早就让他的护卫安排好了房间,两个姑娘一间房,其他三人一人一间,结果分牌子时慕修齐话刚说完所有人都安静下来了。诡异的氛围让慕修齐也感觉到了有些不安,他左看看右看看,小心翼翼地开口:“有什么不对么?”

    淇奥顺手接过一个牌子:“没什么,只不过我和傲祁一间房习惯了,床也够大,你们三人一人一间吧。”

    这会儿不止是同行的另外三个人,整个厅堂的人同另三人一起一瞬间都没了声音。

    淇奥的声音其实不算大,只是这一行人走在一起光是外貌就已经够引人注目,从他们踏进这间客栈起就不断有人悄悄打量他们,而淇奥的话就像是一个口令,让所有人同时放下了手中的事情,带着诡谲的目光齐刷刷地看向站在一起的傲祁和淇奥两人。

    慕修齐先回过神来,他尴尬地扯动了一下嘴角,开口道:“顾兄,你们兄弟俩虽然手足情深,但是两名男子同床共枕还是多有不便之处,不如让两个姑娘一间房。”

    有些准备收拾东西逃离的群众恍然大悟,收回了探寻的目光。怪不得长得一样,原来是双胞胎兄弟,兄弟这样的关系抵足而眠也是有可能的,虽说想多了还是有些让他们不舒服,但勉强能够忍受和这两个人继续呆下去。

    傲祁和淇奥交换了一个眼神,记起了一些事情,不过他们从来没因为这个打算做什么改变,更何况一路去了又回来,他们在西墨国也都是一个房间休息的,慕修齐又不是不知道,怎么会突然专门提起这件事。

    见慕修齐一脸难言之隐,淇奥也不知如何开口询问,最后还是在一旁观望许久的掌柜出来解决了问题,客栈里还有些空房,每人一间,皆大欢喜。

    等到月牙爬上了屋檐停在青瓦上歇着的时候,傲祁的房门被人敲响,那人敲了两下见没人应答,站在门口腆着笑:“独孤庄主,是我,慕修齐,有要事想与你相商。”

    投映在门上的人影渐渐变大,慕修齐把心里的说辞又演练了一遍,手心冒出了细细的汗珠。

    开门的是傲祁,冷眉冷眼,眼底似乎盛着一盅沉沉的夜色,星光都落入了屋内另一个人的眼里,让慕修齐第一眼看到的是坐在屋内摆弄棋盘上白棋的淇奥。

    他端坐在那,朝慕修齐笑着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慕修齐扯了扯僵硬的嘴角,也只能装作一副毫不惊讶的样子硬着头皮走进傲祁的房间——尽管他是男的,傲祁也是男的,这也算不上大半夜,然而他依然觉得有被淇奥抓个正着的错觉。

    看慕修齐走进来,淇奥把还未下完的棋局收起来,傲祁有些可惜:“这一局还未下完,要不待会接着下?”

    “棋局我能记得住,再说了,等你们聊完我也该回我的房间了。”说到最后一句,慕修齐觉得淇奥有看自己一眼,他使劲眨了眨眼睛,淇奥却又是一直面向着傲祁在说话。

    看着淇奥拿了本书端着烛台去窗边的小桌上打发时间去了,知道淇奥不会离开,慕修齐也就大大方方的坐下来,开门见山道:“独孤庄主,不知道你对做生意有没有兴趣?”

    傲祁挑着眉看着他,并不说话。

    慕修齐等着傲祁给他一个是或者否,不知为何没多一会儿就被傲祁看得红了脸,他不安地搓揉了一下衣角,佯装镇定接着说道:“这一次父亲派我去西墨国就是为了找到机会扩大家业,结果不知道被谁捷足先登,我总要给父亲有个交代,所以想到了拉你入伙。”

    面对傲祁不可置否的眼光慕修齐开始有些慌张,他并没有思考太长的时间,便索性把底细一股脑摊给傲祁看:“我刚拿到了一条水道的经营权,只不过水道经过的地方鱼龙混杂,想要请你帮个忙。你不是庄主么,只需要你派一些人帮忙保护一下,我算你一个东家。”

    这一回傲祁算是听明白了,他眸光微动,不过话到了嘴边又转成另一句:“可是我是武林人,对这些并不感兴趣。”

    “武林的事虽然我不懂,但是我们慕家曾经也是江湖里的人,其中的门道我多少能打听到一些。”傲祁的开口让慕修齐悬在半空中的心放了下来,不管如何,他觉得能够让傲祁开口他就算成功了一半,慕修齐表情终于严肃了许多,像是一个在交易的商人了,“听说武林盟主被杀,这两年武林里也乱,急需一名新的武林盟主,我们慕家就算是这么多辈过去了,但是有些势力……”

    说到这他停顿了一下,将接下来的话梳理好重新说出来:“我并没有其他意思,只是想说,如果独孤庄主对盟主一位有兴趣,说不定我也能帮你一把。再说了,这一段路虽然牛骥同皁,却也是消息汇集之处,及时可靠的消息是有相当大的价值的。”

    “那你也应该打听到了千玥山庄一场大火毁于一旦的事情。”傲祁叙述这件事的时候没有任何情绪,似乎提到的与他毫无关系。

    慕修齐却自豪的笑了笑:“就连我们这种商贾之家也会养一下贴身护卫,更何况一个庄主。”他似乎已经认定了傲祁手里有一批不错的武力,便坚定要傲祁参与进这件事当中,“那一条水道真的很不错,只是周围环境有些小麻烦,我才想到借助武林人的力量,而我认识的武林中人又只有独孤庄主你了。”说到最后他又恢复了往常的样子,有些悲悲戚戚的架势,转眼间眼眶就红了。

    “这个事情……”傲祁用食指和中指敲了两下桌面,没有再说话,像是真的在认真思考慕修齐的这个提议,而慕修齐也随着傲祁的停顿屏住了呼吸,安静地等待着傲祁的答案,面对傲祁他自认能提出的条件应该已经足够了。

    慕修齐几乎是眼都不眨地看着傲祁,着了魔似的,连时间过去了多少他都不知道了。

    烛火因为过长的烛芯晃动了一下,而这个时候傲祁终于也有了张嘴的意思。

    慕修齐觉得自己的心脏已经跳到了喉咙。

    “啪嗒”一声,不知道是什么声音,虽然不大却打断了傲祁要脱口的话语,也将慕修齐惊醒过来。等他再看向傲祁的时候,对方已经走到了淇奥身边,弯下腰捡起了掉落在淇奥脚边的那本书放在桌上,又一把抱起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歪着头睡得不省人事的淇奥放到床上,才走回慕修齐身边。

    慕修齐得目光随着傲祁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又回到了最初傲祁坐下的地方:“所以这个事情你觉得?”不过此时他已经有些不确定傲祁会不会在此时给出回答了。

    “我答应。”傲祁压低了声音,像是月光被浸泡了琼浆,铺洒了银白的地方也满满是醺然,一时间竟然会让人忽略他本身说的是什么,“如果没什么事请您回吧。”

    慕修齐缓缓地眨了一下眼,忽而像兔子一样窜起来,他三步并作两步离开了房间,还记得帮忙带上门。此时的他自然无暇再去管淇奥会不会睡回他自己的房间,抑或是傲祁会不会换个房间。

    傲祁踱回床前,淇奥正睁着眼睛看着床顶,听到了他的脚步声淇奥转动了一下眼睛瞥了傲祁一眼,又重新把视线放在床顶上,嘴里嘟囔着什么。傲祁俯下身去想要听清楚,刚听了一句就撑不住笑出声来。

    淇奥赶紧坐起身有点惊悚地望了一眼傲祁,见傲祁没什么意外又躺下继续嘟囔:“我是听不懂生意经觉得无趣太无聊又什么都不懂而睡着了的文弱书生。”

    笑够了的傲祁恢复了往常的表情,勾着淇奥的一缕发和傲祁并肩躺下:“慕修齐那个提议你觉得如何?”

    “你不是都已经决定好了。”淇奥的声音有些倦倦而含糊不清,傲祁却能听明白这是淇奥给予他的肯定,尽管这一次情况出现得突然,他们之间完全无法商量,想必淇奥也是这样想的。

    至此傲祁安心地闭上眼,听着对方两人相互交错缺又和谐的呼吸声,接下来的事情只需要如以往一样交给淇奥,他甚至有些期待再欣赏一场由淇奥导演的新游戏。

    ☆、近乡

    车外的山水已经是他们熟悉的模样,寒风中褐黄的叶挂在树枝上颤抖,远裸山近枯水满目萧瑟,着眼处是黑的是灰的是所有暗沉的颜色,的的确确是到了万物沉睡的时节,而来年时会以新面貌醒来的却不一定是全部,有些挨不过寒冬的雪与霜,这将会是他们最后一次也是永远的沉眠。

    对于淇奥来说,春困、夏乏、秋盹、冬眠,因此是不是冬天与他的精神状态并没有太大的关系。关上窗打了个呵欠,淇奥把狐裘当锦被往身上一裹,躺在榻上随着马车颠簸的轻微幅度晃动,视线也跟着上上下下,最后定在傲祁下颌的线条上,看久了视线慢慢地涣散了,过了不一会儿就只剩下平缓的呼吸。

    马车似乎碾过一块小石头,淇奥刚往下滑了一点就被傲祁护着头重新在腿上躺正。傲祁处理完了手上的这一份文件,这才低下头看着淇奥,淇奥大半个脸都埋在狐裘里,连鼻子都被他盖上了,只露出眼睛的部分,半睡半醒大概是感觉到了别人的视线,淇奥第一反应是睁开了眼睛,眼神还朦胧着,看见是傲祁就留给傲祁一双弯弯的月牙。

    傲祁等淇奥真的睡熟了,伸手将淇奥的狐裘掖好,桌案上还有厚厚一叠文件他要在日落前处理完,幸而他已经习惯了,这些事情也算是得心应手,也并没有出现什么问题,只不过他仍然需要对每一个方面都有一个了解。

    冬天的时候日落得早,车厢里在不知不觉暗了,静女在中途休息的时候进来点上了灯又出去,这时候刚刚能让傲祁将手里最后一份信件看完,他推开窗格扭头向外看了一眼,身子尽量没有动。道路已经变得很宽广,两旁的树也不似野外的参差不齐,果然很快就听到午城在外阁禀告前方即将达到一个城镇。

    傲祁掐着时间把淇奥叫醒,淇奥差不多是睡了一路,待会进了城镇就应该是直接找地方吃晚饭,刚睡醒进餐对肠胃弱的人不好,尤其是这一段时间淇奥的身体情况又特别的重要,傲祁是万分小心。

    根据傲祁与慕修齐商讨的最后结果,慕修齐和阮媚儿在上一站就和他们分开了,按照慕修齐的说法,他需要提前回去和父亲说明这件事,希望能够将功抵过,免去他在西墨国没有办成事的过错,而水道的事情将由他来主持,因此要做的事情就会多很多,到时候一切问题通过鸽子联系,临走时自然又是一场依依惜别。

    还没有驾进城门,一阵食物的飘香就飘进了马车内,淇奥正喝着木砂汤,闻着香味也忍不住放下了碗。

    他露出一个期待的笑容:“是到了十千镇么?”

    十千镇是一个小镇,在这么多年的发展之后它依旧保持着小小的样子,就算里面已经从古朴安宁变得车如流水马如龙。让它变得如此繁华的原因是它所处的位置,正好坐落在两条大道的交叉点,是西南方的一个交通枢纽,由此可通南北,可至东西,四通八达,当初淇奥他们进西墨国时选择的是另一条路线,回来时并没有原路返回,因此这一晚才会落脚至此。

    十千镇尽管只是一个小小的城镇,却算得上是名声大噪,从此经过的商人旅客甚多。自古这样的交通枢纽都会有人多马多货物多的特点,最后多成为商业重镇,它却意外地没有发展成为一个商业城镇。他之所以被广为人知是因为它的美食,由四面八方的商人带来的家乡的美食都在这里汇集,十千镇也因此渐渐有了“食千镇”的美称。

    而踏入这里,也代表着离苍国更近的距离。

    他们的每一步其实都在更近地靠近苍国,然而离开苍国的两年多,一路回程不论是淇奥还是傲祁从没有过半点所谓的近乡情更怯。

    怯者,或因人、或因物、或因物是人非、或只不过是仅仅的青青杨柳枝已折去年春燕今不回,甚至可能是桥头的一朵花,夕阳下的一片青瓦,那些自己曾经拥有的珍贵的,却因为种种原因而远走他乡不得不遗弃的,之后才恍然大悟其中美好的,最能引发心中的怯意。

    而这一切,于傲祁,于淇奥,没有丝毫关系。

    此次他们落脚的客栈不是镇上最大最高的客栈,而是选了镇里最热闹的街旁的一家小店,虽小,布置上也还算干净有趣,给些打赏钱店里的小二就能帮你将街里的小吃买来送进房间,一是免得自己在人群里挤来挤去脏了衣服,二是小二知道哪一家正宗哪一家好吃不必自己再去花时间寻找。

    傲祁身边的未明早一步来到客栈小店安排好了,等淇奥他们进入房间时桌上的小碟小碗还带着温热。枣糕甜糯酪奶鲜滑,米汤清爽炸肉开胃,每个不多不少只有两三点,刚好可以尝尝味道又避免食塞。

    尽管这样算好了,而淇奥向来素喜清淡和甜食,这一次也差点吃撑了,要不是傲祁看着到时间把油的辣的往回收,淇奥还能吃得更多。

    吃饱喝足的淇奥终于闻到了自己衣服上沾染的各种食物的味道,他扯着袖子嗅了嗅,被浓重的气味熏得有些呛鼻,刚刚吃进去的辣椒在肚子里变成了一股热烘烘的火,连带着最后一杯三冬酿,烘得他整个人都少有地有些发热。清冬时间,当地房间里也没有加暖的习惯,他竟然迷迷瞪瞪地把裘衣和重茧都脱了,耳朵里似乎有陌生的呵斥,他搓了搓手臂,只穿着一件薄薄的夹袍坐在桌前不知在想什么。

    等他那一阵酒劲过去了他发现自己已经脱得精光坐在浴桶里,浴桶里的水温度刚刚好,没过他的肩膀,肩膀上血红的痕迹印在澄亮的水中,鲜艳无比。浴桶四周都放着烧得旺旺的火盆,屏风将门口的寒风挡在外,他原来身上那一套衣服已经不知道被丢到哪去了,而傲祁也不见了踪影。

    清醒过来的同时带来的是猛然间多油多辣开始在身体里起反应的情况,混合着闷热的空气,那些食物仿佛在淇奥的胃里跳舞,而油腻的味道不仅仅是在胃里萦绕,口腔里喉咙里都感觉到了残留,并且越来越浓,好像刚刚他吃的不是几块炸肉,而是喝下了满满一杯的油。

    淇奥找寻了半天也没有找到新衣服,在要不要赤身裸体出浴盆的选择里犹豫。

    胃酸不断向上涌,就连喉咙都已经感觉到了那股酸味,淇奥不得不捂住自己的嘴,他盘腿坐在浴盆里,低下头平静了两秒,然后喊出一个人的名字:“傲祁。”

    屏风后面闪出一个人影,拎着一套烘得暖和的里衣,站在屏风旁看着淇奥不说话,和淇奥刚好一臂多一点的距离。

    淇奥坐在浴桶里哭笑不得:“快把我的衣服给我。”

    傲祁索性抱着手虚靠在屏风上,眉宇间都写着对淇奥敷衍态度的不满意。

    淇奥在浴桶里扑腾了两下,贴着浴桶壁伸手想要够衣服垂下来的边,可惜怎么都差几分,他只好认错:“我错了,我知道错了。”他抬眼一直看着傲祁的神情,认错的同时间杂着几句“给我衣服”。

    然而这样的认错并没有得到傲祁的谅解,他就站在那,难得对上淇奥的求饶没有退后一步。冬天的水本来容易变凉,就算四周火盆烤着也不能阻挡温度下降的速度,再加上淇奥不停的动作,虽然站着一动不动,目光并没有移开的傲祁好几次细微的皱眉都被他自己掩盖过去了。

    淇奥终于停了下来,他和傲祁对峙着,承受着傲祁怒气的同时将又一次的反胃的感觉压下去,最后还是他先塌了肩,抹去了玩笑的神情郑重地保证:“我不闹了,我以后绝对不会再这样暴饮暴食了。”他拨弄了一下水面,垂下眼嘟囔了一句,“水都凉了。”不说还好,这句话刚说完淇奥就觉得水里的寒气从四面八方而来将他裹住,顺着他的皮肤沁入血液里,他不自觉地打了个冷颤。

    一眨眼的功夫,淇奥已经裹着毛毯坐在床上了。

    踩着软绵的被子,淇奥才发觉自己的脚又变得像一块冰一样冷,他活动了一下脚,思考着下次也要抱起傲祁试试,明明是几乎一模一样的身形,傲祁每次抱他都像是抱着一片云而已。

    傲祁又丢了一条干毛巾给淇奥,自己转身去洗澡了,留下淇奥拿毛巾擦了擦头发就不算太熟练的把头发都包起来,不知是不是因为食物还在胃里翻滚着,淇奥没有马上躺下,坐在床上的样子有些意外的无辜。

    傲祁擦着头发走出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淇奥,一脸的迷蒙,骗得了不少人。

    过去把他头上的毛巾解开,傲祁伸手一摸,头发根都还是湿的,裹了这么久头发里一层一层都是冰冷的水汽,傲祁当时脸色也变得冰冷冰冷的了。饶是傲祁冷着一张脸,他还是用内力帮淇奥把头发烘干了,说来也好笑,他这雄厚的内力到了淇奥面前最大的作用大概便是此了。

    想到这,又看到淇奥一声不吭乖乖把消食清油的药喝光,傲祁的脸色回升了好几度。把所有事情收拾妥当了,傲祁算着时间还是摇了摇头,便学着淇奥的姿势也盘腿坐在床上和淇奥面对面,看起来两人就像照镜子似的。

    消食的时候不适合思虑太多,傲祁和淇奥把之前因为慕修齐的打断而一直没有完结的棋局又捡起来,也不用棋盘,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就这么下了大半个时辰,最终打成了一个平局。

    淇奥披着被子下了个结论:“其实和你下棋没什么意思。”

    两人的棋招互相都再清楚不过,接下来有什么动作互相都能预测到,这就不是简单的走一步想十步了,要想着对方走什么自己走什么,自己走的对方如果猜到了要怎么吃回去,或是对方算准了自己已经有打算虚晃一招又落到最初又该如何。

    傲祁也点点头,然后才把趴在窗上鸣了好几声信号的子夜放进来。

    子夜呈上了好几封信,字迹虽然都不相同,名字都在上面工工整整的写着,一封一封,花友、戈乌、宁子云、连庄主、寻骨风……这些故人的名字夹杂着江湖的风和雨,席卷而来。

    ☆、相聚

    年关将近,南方的冬天是不会下雪的,有的只是大片大片堆积在天边的灰暗的云,被冰冷刺骨的寒风卷起游离,不同于北方的干燥和低温,南方的冬天是湿而阴冷的,那冷气会从你的每一个毛孔里渗入,任你裹着好几层棉袄抱着火炉也无济于事。

    这一天天空少有的放晴,宁子云穿着和一个球似的在园子里晒太阳。虽说是过年,门派里还是冷冷清清的样子,没有人提到这件事,这算是水镜剑派的习俗了,入门派这么多来自小在门派长大,宁子云虽然已经熟知,却还是没有适应。

    大概是因为这几年苏茶都会在过年前掐着时间来见见他,给他带些有趣的小玩意,然后征得掌门的同意带着他去镇里逛一逛,感受一下过年时的热闹。然而今年却不同以前了,前两日宁子云就接到了苏茶的消息,告诉他今年自己恐怕不能来陪他。

    不仅仅是过年的时间,这一年多以来苏茶能够陪他玩的时间已经渐渐变少,他也隐约听到了一点消息——拂衣派掌门似乎有了退隐的念头,希望苏茶能够尽快成为一个合格的掌门,从自己手中接过门派并发扬光大,因此也就将门派内事务一点一点转移到了苏茶手中。毕竟不是成仙修道,掌门需要管理着一整个门派人的吃穿用度,到了年末更是忙碌,尽管如此一得空苏茶还是挂念着宁子云,传达消息变得愈加频繁。

    宁子云并没有不高兴,苏茶是什么人什么性格,他比别人更加清楚——超越年龄的成熟稳重、不吐不茹的性格,处理事情有条不紊,门派事务定然躬身力行,新一代门派弟子中的典范。

    这样的苏茶是让他欢喜和骄傲的。

    他只不过是……

    不习惯。

    今年苏茶不在身边,水镜剑派又素来是要求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人情淡泊如水,对这些逢年过节并不放在心上,派内也没有半点过年的气氛。宁子云打了一个寒颤,太阳隐进了云中,留下的一点点光照射在他身上并没有给他带来温暖,反而是寒风一个劲地往他衣服里钻,他抖了抖,把领口裹紧了些,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以前他从不在意过年的人多人少,然而这一两年开始他越来越感受到了什么叫一个人。

    身后忽地出现了一个人影,刚要伸出手拍宁子云的肩,就被宁子云的剑架到脖子上。

    方才那个团成一团的小棉球在不过是一眨眼的时间内,气势锋利了许多。

    不过这气势没有维持多久,在看清来人之后,宁子云不好意思地放下剑,难为情的笑了笑:“原来是你。”

    这个人宁子云已经很熟悉了。尽管他离开了傲祁和淇奥,但是和他们之间的联系从来没有断过,从淇奥给他写的信中他知道了他们为了抓到真正的凶手、给恩人洗脱罪证,从苍国出发到了西墨国,然后在那里呆了两年多。

    似乎是察觉到了宁子云担忧他们的心情,淇奥在信中将他们的行程说得很清楚,除此之外从来没有叮嘱过多余的话,而宁子云也没有和任何人提过这件事。尽管他非常心疼,但是每一封信在他看完后都被他烧掉了——他很想找个地方存放起来,之后能够细细地翻看很多遍,但是只要想到哪怕只是一丁半点被发现的可能,他都不敢在让信多留片刻。

    因此每次看完信后他都会将信处理好,然后心里默念着信欢欢喜喜地去练剑,就像是有恩人和公子督促着他似的,久而久之竟然能够将只看过一遍的信背个七七八八,剑术也进步神速。

    这些信都是由眼前这个人传递给他的。他还记得第一次拿到信的时候那种兴奋和雀跃,甚至忘记问这个人是什么时候进入到他们门派里面并且怎么一直潜伏在弟子休息的地方。

    淇奥写给他的信并没有一个固定的时间,有时候间隔短,有时候他要等待很久,宁子云根据间隔的长短想象淇奥他们在忙些什么。今天的这一封距离上一封已经有了两三个月的时间了,这个意外地惊喜像是刺破乌云的日光,给宁子云带来了些许的温暖,宁子云喜出望外地接过信封,朝那人说了声谢谢,然后迫不及待地拆开了信封。

    才看了第一句话,宁子云就捂住了自己的嘴,费尽全力将尖叫压制在喉咙里,免得招来师父和其他人。

    “已至楚柳,七日后镜山镇故人小聚,无雪有红炉,无花有绿酒。”

    宁子云眨了眨眼睛,眼泪簌簌地往下落。

    宁子云试探着和掌门提起想要下山一趟,在没有苏茶的情况下果不其然地被掌门无情驳回,宁子云瘪瘪嘴,转身回到房间就把送信的人召唤出来,到最后还是如淇奥信中所说,下山见面要靠他帮忙。

    那人将他护送到定好的厢房门口就离开了,留下他一个人在门口又是深呼吸又是心神不宁。往裤子两旁擦了擦手心里冒出的汗,宁子云吐出一口气,然后满怀期待的推开眼前紧闭的门。

    几乎是本能地,他侧过了头,然而脸颊上还是被留下了一道火辣辣的伤痕,伤及他的武器擦着他的脸飞过又很快被收回,宁子云只来得及弯下腰,那武器又从人手中朝自己射来,速度之快有击电奔星之势。宁子云堪堪躲过三招,终于找到了间隙,他稳住脚步抽出身边的剑,开始了自己第一次进攻。

    一方是至柔至舒,那紫绸绕在他的手臂上的感觉十分适意,仿佛是贴身的第二层皮肤,束出他纤细的手腕,贴合着他每一寸细微的动作。另一方是至尖至锐,天地间的一抹寒光凝结在剑刃上,聚剑气化水为冰是谓镜,此为水镜,追求的是以其气趁其势一击即中。

    宁子云自知在速度上的进步连师父也称赞,此次交手又放了十分的注意,便觉得再怎么也不会像上次那般难堪,甚至抱了一丝胜利的希望。

    那人不慌不忙地躲过了宁子云的攻击,脚尖几点飘落在椅背上,在这过程中还能操控着紫绸好几次绕过宁子云的腰身。宁子云试图用剑劈开紫绸,却发现力量随着剑落入紫绸中被紫绸全部带走了,仅凭着这样的方式对方几乎毫不费力的就卸了他好不容易聚集的剑气。

    当宁子云喘着气有些狼狈地躲过直击自己胸口的铁球时,对方还站在椅背上衣袂蹁跹怡然自得。

    最后的结局并没有什么改变,不过是七招的时间,他的剑就被那人的绸带给捆绑住了,那人手一扬,剑便从他手中脱离,被高高抛在空中朝柱子飞去。剑客没了手中的剑,宁子云又急又怒,他还来不及回忆上次惨败的经历,下一秒绸带“啪”的一声打在他右手小臂上,这一下鞭打对方精确把握了力度,用宁子云以为要把他手臂打断的痛感冲得他脑袋发懵,在他根本无法反应的时候,绸带像是蛇一样以一种难以捉摸的路线绕上了宁子云的双脚然后往回一收。

    宁子云只觉得忽然间天旋地转,等他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经直挺挺地摔倒在地上。

    那人也不松开他,牵着另一头从椅背上跃下走到他身边,从上往下俯视着他:“几年不见,功夫还是有点长进的。”

    宁子云咬着下唇不服地大喊:“把我的剑还给我。”

    对方的神情倏地变得不屑,他啧了一声,手上暗暗加了几分力:“功夫是好了那么一丁点,可惜脾气还是这么烂。”

    宁子云瞪大了眼睛:“花友!你还有脸说别人脾气烂?”脚上的绸带越来越紧,如若不是身上穿着冬天的厚衣服,宁子云都要怀疑这绸带是不是要陷进肉里。

    宁子云的话显然刺激到了花友,他眯了眯眼睛,一边念叨着“早知道我刚刚就不手下留情了”一边手腕一抖,准备将绸带在手上再绕了一圈。

    一只银尖翡翠鱼竿突然横在了两人中间,在花友动作之前指间微微一弹,那绸缎就乖乖地在鱼竿上打了个结,也就阻止住了花友的动作。

    花友抽了几次也没把绸带收回来,声嘶力竭地朝另一边大吼一声:“戈乌!”

    戈乌正朝楼下张望,听见花友的声音才把视线放回到房间里,他看了看插在柱子里还在左右摇晃的剑,又看了看花友和倒在地上一脸忿忿不平的宁子云,他觉得有些头痛,又不得不摆出最为严肃认真的表情来提醒另外两个人:“大哥二哥已经到楼下了,你们确定要继续下去?”

    一开始傲祁并没有说回来要和他们一一见面并且小聚的打算,戈乌和花友都在不同的地方,平时交给他们的工作只会多不会少,要小聚并不容易,还要他们多跑一趟。不过他们俩倒是难得统一的兴致高昂,从接到他们要回来的消息开始就一直说要一起吃一餐饭,最后是淇奥定下的时间地点,还将宁子云也算上了。

    伙计帮推开门傲祁和淇奥走进来的那一刻,房里的三个人都不由自主的站了起来。

    比他们记忆中更加神采飞扬的两人,像是曾经的璞玉在两年多的大漠风沙雕琢下展现出无法忽视的灿烂色泽,少年雌雄莫辨的线条逐渐明朗,眉目如点唇角轻扬,举动风华已经有了让人意惹情牵的资本。

    仅一个人随意地站在那,四周的风景都会黯然失了颜色,没有人能够将目光从他的身上移开,他似乎就是光,没有人会站在他的身边而不受影响。

    然而他们却看到了,宛如高悬在被湛蓝和橙红涂抹的苍穹下的金轮与桂魄,交相辉映。他柔和了他的耀眼又映托了他的旭曦,他完满了他的清辉又任由他满地白霜。

    并没有因为第二个自己的存在而无休止地散发令人难以忍受的光芒,反而出现了日月同辉这般使人惊心动魄、抬头仰望的美景。

    不再只是信笺上的墨迹,而是两个活生生的人站在他们面前,就连最为稳重的戈乌一时间也忍不住热泪盈眶。

    淇奥扶稳向他扑来然后缠在他身上不肯下去的花友,郑重其事地对戈乌和花友两人说:“这段时间辛苦你们了。”然后伸手摸了摸站在一旁泪汪汪看着却迟迟没有再靠近的宁子云的头,“子云,好久不见,长大了啊。”

    宁子云觉得自己又想要哭了,他有好多好多话想要和恩人和公子说,但他也知道戈乌和花友同他一样,而他们要说的是更加重要的事情。有些不甘,宁子云还是自己揉了揉鼻子,把一肚子的话变作一句:“恩人、公子,你们能平安回来就好。”

    金秋的大闸蟹放锅里焖熟,取蟹黄加猪油熬制,放入罐内密封保存,到了冬天再取出,色香味鲜皆全,放少许果油同茸菇一起放在铁板上小火慢煎,淇奥在西墨国虽然也吃过,但是伴着满目的黄沙白雪总觉得少了些味道,如今算是了了一直心心念念想了两年多心愿了。

    傲祁一边帮淇奥翻动着铁板上的茸菇一边看着淇奥手中的酒杯盛满了第几杯,耳边还是戈乌在说最近的情况,近几年来收成并算不得太好,不过在京城之内传统的西墨国工艺却受到了极大的追捧,越是精细名贵的越是千金难求,也算得上是一奇了。

    花友单手撑着下巴眼睛一眨都不眨得望着淇奥,时不时地舔一下嘴唇,等戈乌说完了他要说的接过话来:“沧玉烟虽比你们早走,月明岛路途遥远中间又车马劳顿,前两日刚到达,我让一批人以岛民的身份留在了月明岛,以绝后患。”说完他又去扯淇奥的衣角,“淇奥你说好不好呀?”

    眸光一转,在冬日里生长出了一片春意。

    “好。”淇奥放下了筷子,端起酒杯,“那我敬你一杯。”

    喝了这杯酒花友就拿着空酒杯坐在一旁一个劲地傻笑去了,淇奥手里的酒杯也被换成了清水,淇奥瞥了一眼把自己杯里那点酒喝完了的傲祁没有说话,面前的食物已经不知不觉变成清淡养胃的了。

    他只能开始乖乖喝汤羹,顺便听傲祁和戈乌的谈话。

    其实戈乌所说的傲祁一路上都有了解,叮嘱了两句便从这上面转移到另一件事上来——水道的经营与保护。

    “慕修齐手上拿到一条水道,据他所说地理条件非常好,你先派人去当地探查一下实际情况。”既然已经决定合作总不可能太过被动。

    期间戈乌似乎有过神色一动,踌躇了片刻还是没有说什么。

    直到他听见傲祁说:“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情,你派一个灵活听话的人办好就行了,重点还是要守住现在有的那些商点。”戈乌在心里舒了一口气,忙不迭地应了下来。

    事情安排得差不多了,这一餐饭才算真正开始,而到了这个时候宁子云所做的事情不过是坐在淇奥的旁边静静呆着,插不上一句话,并且毫不掩饰地渐渐流露出羡艳和懊恼的目光。

    “子云。”被淇奥唤了两声才回过神来的宁子云一个激灵,随机有些不好意思,端端正正地坐着,看向叉着手指正凝视着自己的淇奥,“哎”了一声。

    “子云,”淇奥又喊了一次他的名字,然后开口问道,“你回去之后苏茶待你还好么?”

    宁子云所不知道的是,在他认真思考着怎么开口回答之前,他的表情就已经换来了淇奥欣慰的笑。

    ☆、判决

    这个江湖已经平静了三年了,并不是他们远离了苍国而得不到消息,而是真的沉寂了下来。三年有多长,那些棺木里的尸体都已经肉腐骨销,三年又有多短,辉煌了百年的世家山庄也只不过需要这么一段时间就被人遗忘得干干净净。

    而这一年是不同以往的,年味还没有散尽,岑寂的江湖就已经被滔天的力量振醒,武林的各大门派被一封邀请函再一次召集到东方府,这个已经如广袤平原中的一颗孤草的平凡府邸。

    时光恍惚回到了沉睡在每个武林人内心深处的那一天,东方府的会客堂正中央的东方晴,剑刃上流淌的赤与金的光芒宛如跃出大海的旭日,燃烧的火焰驱散了厅堂里的寒意,似乎还能隐约看见碰撞到剑身上的冰冷被蒸腾起的白汽,以及空中若有似无的来自远古的低吟。

    像是一道咒语,将那个似乎被遗忘、似乎被治愈、似乎已经战胜过的恐惧召唤回每个人心里。

    然而看起来还是一样的并不一样了,比如能够直接感受到的力量和武力等级的压制,比如少年被风沙打磨过后反而更盛的容貌和气概,比如剑身不可一世的日辉,又比如少年身边多了一个戴着花纹繁杂的面具的人,完完全全地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他就那么站着,沉默不语,每个人的目光却都会不由自主的放到他的身上。

    看着自己右前方挺直的脊背,淇奥隐匿了自己的存在感,他甚至有时间让脑袋放空,想起临上场前傲祁看着这面具想要把它破坏掉的眼神,如若不是还顾及着这个场合,他大概是要笑出声来。

    他抬手按了按面具,遮住了自己弯起的嘴角。

    此时傲祁正义正词严:“当时我在此地所说的,‘若非我亲手找出千玥山庄与东方府的幕后凶手,这黑锅我岂不是要背一辈子’,想必各位前辈应该都还有印象。”

    此话一出,在场被邀请过来的武林老人都面露尴尬。那时的他们虽然都被一时震慑住了,然而却没有任何一个人把这一句话真真确确当一回事儿,依他们所想,等傲祁被风霜雪雨、贫困潦倒、孤立无援历练打磨地差不多了,就是他们出手“拿回”双龙赤羽剑的时候了。

    还有些上次并没有参加的,譬如苏茶这样在江湖被称为凤毛麟角的一批弟子辈,第一感受就是莫名的威慑,教导他们什么是天外之天山外山。

    “你若是随便串通一个人给他些好处,让他承认自己是罪魁祸首,我们也无法辨别真伪。”首先开口的是一个天霓派的掌门,她此次来还带着她最宠爱的女弟子,站在她身旁有着宛如清晨的露珠一般美好的名字和相貌的颜零露,两人对比起来愈发让人感叹红颜易老的残酷。

    她这一问十分犀利,顿时得到了众人的呼应。傲祁等众人渐渐平息了才开口,也只不过是一句话的解释:“这凶手自有他的特殊性,这事也还真不是一般人能做得了的。”

    被一句话贬了本事和身份的一群人都黑了脸,也让他们意识到在这里他们并不可能呈口舌之快。

    得到了想要的效果,傲祁抛出了最后的郑重的承诺:“我保证会给大家一个心服口服的答案。”

    如今身为孤女的东方晴失去了她父亲的庇护,尽管这件事是由她父亲的死而引起的,她已经在江湖上没有任何地位可言了,可是“傲祁”提出将众人重新召集在故地解决这件事情,也让大家回忆起东方晴身后还有另一个人,也似乎印证了多年以前“傲祁”离开时的那个保证所言不假。

    也就总有些人不可避免的用戏谑的眼神在傲祁和东方晴身上来回大量。

    不过事实总是会让他们失望。

    且不管这件事到底是不是傲祁所想的,在此事上东方晴终究作为受害者的女儿有了可以开口说话的身份,见时间差不多了了,由她打破了这一个僵局,提出将凶手带上来。

    所有人都不再说话了,又都不自知地身体略微前倾踮起脚,看着傲祁侧身看了一眼面具人——他们还记得这个面具人,当时独孤傲祁处理千玥山庄大火一事时身边就跟了这个人,想必应该是傲祁的心腹之类的人了——面具人点点头,视线随着面具人离开,又跟随着面具人带着另一个人回到厅堂中央的脚步回来。

    他们将注意力从面具人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

    那人披着宽大的黑色斗篷,戴着兜帽,兜帽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只能看见几缕墨一样黑的发粘在脸旁,像是在宣纸上无意间留下的毛笔划过的痕迹,然后水晕开了笔尖的墨,在纸上用几乎看不见的淡浅画出轻轻两笔,是纸一般薄且白的唇。

    在躁动之后的安静下,藏匿人群里在并不想不被人关注到的专门邀请来的客人,却意外地发出了一声沙哑的声音,那一个“你”字只不过说出了一半,就仿佛猛地被人扼住了喉咙一般没有了接下来的声息。

    在走回自己位置的过程中,面具人的目光若有似无地向声音的源头瞟了一眼。

    待淇奥走回了原来的地方,傲祁也往后走了两步,然后坐在了淇奥身旁的椅子上,他不急不缓地开口道:“把帽子取下来。”

    从斗篷里伸出姑娘一般尖且细白的葱段似的手指,听到傲祁的要求动作利落而干脆,没有丝毫他会有的停顿。

    帽子下的那张脸与众人猜想中的大相径庭,眉黛而颦颦,眼尾细长上挑,看不出真实的年龄,这样对于男性有些奇怪的眉眼生在一张白净清秀的脸上反而徒生出婉转的媚意,只是那眉尖若蹙,眼里又是九寒天风霜洗刷过的刀刃一般的冰冷,宛如沉迷在满天的桃花是突兀横亘而出一柄煞气凌厉的剑。

    面对着众人的目光,他的脸色比客人还要正常自如,开始回答傲祁的问话。

    “你的身份。”

    “扈江离,‘千面身’的亲传弟子之一,‘千身’。”此话一出,意料之内地听到了一片惊叹声。

    还未等傲祁开口,已经有声音从人群里发出来:“你怎么证明你是‘千身’?”

    扈江离看了一眼上位的傲祁,然后抬手脱掉斗篷,斗篷里的身体被贴身的黑色衣服包裹着,把他每一处孱羸的线条都勾勒得淋漓尽致。

    和一般的男性相比,他的骨骼已经算相当纤细的了。

    但是经历过“千面身”时代,或者听说过他的传奇的都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

    每个人都能清晰地听到扈江离缓缓吐气的声音,紧接着仿佛是雨滴打落在铺满地的枯叶,快速又紧密,从扈江离身上每一根骨头处发出,连带着每个人的牙关都开始不自觉地连续敲击跟随着他“嗑嗑”作响。

    这并不是一个轻松的过程,刚开始不过一炷香的时间,扈江离的额头上就不断冒出黄豆大小的冷汗,很快就打湿了他的衣领。两鬓被冷汗浸湿的黑发紧紧的贴在他的两颊,在雪地上滴落几撇墨色,还有一双黛眉,两袂羽睫,脸上只有对比太过鲜明的黑与白,让人心生寒气。

    背后汗湿的衣服更加紧地贴服在他的身上,也就让他的每一寸变化更加明显。肉眼可见他在慢慢的变小,在场不是没有不懂缩骨术的,像是这样的强度这样的速度需要人承受多大的疼痛他们更是清楚。

    男性想要毫无缺陷的扮成一个女子几乎是不可能的,就算是再纤细的男性骨骼,仔细辨别与女性的还是有着天差地别,不仅仅关节的缩紧,连同着肌肉的控制和骨头的紧束,才能真正让一个男子幻化为女子的形态。而千面身成为了那一个几乎,他的本事之所以成为了绝学,正是因为没有人可能也没有人愿意去承受的做到这个程度而带来的削肉剔骨的痛感。

    这样会令人欲死的疼痛,在扈江离身上不过是微蹙的眉尖、绷紧的嘴角、毫无血色的脸和如雨下的冷汗,连呼吸都没有丝毫紊乱的迹象。

    外面开始下雨,室内四角旺盛的炭盆没有阻挡出冷空气的渗入,气温又低了一些,当扈江离终于结束的时候,他眨了几次眼,抖落睫毛上结的一层薄薄白霜。

    呼出的气变成了白色,再在空中一点一点透明。

    一开始那个和面具人将将高的清秀男子,在大家的眼前变成了一个袅袅婷婷的丽人,原来贴身的衣服竟然有了空荡荡的余地,袖口挂在他的手腕上因为他的动作晃出细微的弧度。明明是同样的一张脸,性别的改变却没有带来任何的不协调,在不知不觉间连同仪态都随着皮骨一起产生了变化。

    这是他第一次没有女子的红妆华服而直接变幻性别,相当于□□一般将自己的身体暴露在所有人眼前,再完美的缩骨术都掩盖不了他平坦的胸膛和两腿间正常发育的形状,提示着人们不得不想起他实际上是一名男子。

    像是女扮男装,又像是男扮女装,性别的差异和冲突不断地放大。

    完成了要求后扈江离一言不发的站在那,尽管他的背脊有着在压抑控制下不为大多数人察觉的颤抖。

    人们的视线一遍又一遍从扈江离的小腿转移到他的脸,又扫下去,不受控制的,着了魔一般,从惊奇和厌恶,到探究,到一种吸引和倾佩。

    轻微的颤抖也在这样出乎意料的非恶意的目光下渐渐平静。

    他很奇怪,然而奇怪的土壤中破土而出一抹冲突美的嫩绿,那嫩绿铺开在他的每一寸皮肤上。平心而论他的五官本是出脱的,而他又是独一无二的、不可模仿的,当男性和女性的特质以一种怪异的和谐共同存在在他身上,他给人的美感不是标准的,却又一定是万众瞩目的。

    雌雄莫辨,跨越了世俗的性别却又让所有人都可能着迷。

    然而这是一场审判,而审判明显还没有结束,尽管很多人已经并不想听下去了。

    “你是怎么杀死东方泰宏的?”

    “事先杀死侍女云坠然后再假扮她,这对我并不是难事。”一旦度过缩骨时的折磨扮作了女性,他反而会轻松很多,可以坚持三到四天并且活动自如,缩骨对他几乎没有伤害,这算是千面身的千身术中唯一比较人性化的地方,不像是一般的缩骨术在缩骨期间一直磨损着骨头,而且作为高级侍女他有足够的空间休息并且再次缩骨。“当天我将剑藏在裙子里一直在门口守着,等独孤傲祁出来我马上就进入了房间,当时东方泰宏背对着门口,我又特意模仿了云坠的脚步,他自然没有什么提防。杀死他不需要太多时间。”

    “用的是流花展云剑?”

    “这对我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说到这他有些自嘲,“模仿各门派武功,哪怕只是一点皮毛也是我当初众多功课中的一项。”

    “你与我无冤无仇,为何要陷害我?难道说背后有什么人在指示?”傲祁的声调提高了些许,显示出了他无法抑制的激动,但他依旧稳稳地坐在椅子上,而不是像毛头小子那样气得跳脚,给人以他超越同龄人的镇定的感觉。

    面对着傲祁的这一个问题,扈江离第一次没有马上回答,取而代之的是低下头紧抿嘴的沉默。

    他脸上的犹豫和彷徨隐藏得并不算好,因此很快就被在场的人捕捉到了,这一次首先没忍住开口的是颜零露:“你有什么难言之隐尽管说,不要害怕,有我们在这保护你。”语气里充满了怜惜和同情。

    似乎这句话给予了他很大的勇气,扈江离踟蹰了一会儿,终于吐出了三个字:“是万煞宗。”他深吸了一口气,破罐破摔,“千玥山庄的火,也是万煞宗做的。”

    颜零露不说话了,那些群情激昂的人也不说话了,每个人都认识这个教派名字,但是没有一个人敢说些什么。

    每个人心里都明白,这些年来武林正道与万煞宗井水不犯河水,看似是和平共处,实际上是因为整个武林正道没有一个力量敢于万煞宗抗衡,再加上白玥山庄的太极伽蓝剑被盗,只要稍一确认就能明白那剑如今是落在了谁的手上。

    这个名字是每个人心中的一个魔。

    而万煞宗成的都方法很简单,你永远不知道你身边是否有着万煞宗的人,也许只是你同床共枕的师兄弟,是你至亲至爱的同门,甚至可能是路过挑水的小伙,树下拾花的姑娘。任何胆敢挑衅的、对万煞宗不屑的话被他们捕捉到,或是身首异处,或是灭顶之灾。

    而被万煞宗盯上的几个死相更是显出万煞宗手段的残虐惨烈。

    自然而然的,大家都陷入了一个思维圈里,扈江离或许是得罪了万煞宗,或许真是因为这一身本事被万煞宗看中,又或许受到了什么难言之隐的威胁,而不得不去做这件事情。

    他是可怜的,却不会是无辜的,东方晴还坐在上面看着他。

    “我该问的都已经结束了,如何断夺,全凭东方小姐做主。”傲祁需要的都扈江离都已经完成了,他只需要等待东方晴替他走下最后一步。

    东方晴在听到扈江离描述过程的时候眼眶有些微红,到最后好很多了,但是她的声音还是有些控制不住地哽咽:“既然如此,将扈江离扣押至地牢,明日行刑。”说道这她忽然加大了音量,少女的声音十分尖锐,“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总有一天我要万煞宗血债血偿!”

    听到判决的扈江离平静的闭上了眼睛,似乎终于得到了解脱。

    ☆、差别

    雨丝染上了夜的晚色,伴随着渐起的风,让这个冬末的深夜变得意外的冷,仿佛回到了三四寒九的时候。

    淇奥站着等傲祁用厚重的貂裘把他给裹成一个球,过程中望向窗户支开的一小片缝隙发怔,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将不远处的光源打得粉碎,融进了蓝得发黑的夜色里,廊上悬挂着的几盏灯,在这样的风雨里不定的摇摆着,那光的印记似乎还印在眼眸里不曾散去,形成一道一道橙色的弧线。

    忽而一阵风从打开的两扇窗中间吹入,又顺着衣领的空隙钻进去,淇奥打了一个寒颤,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脖颈间的毛领就被扣得更紧。

    他眨眨眼看向眼前的人。

    傲祁一边调试着毛领的松紧一边问道:“在想什么?”

    “去年的这个时候,我们还在军营里吧,外面都是漫天的鹅毛大雪。”淇奥垂下眼看傲祁在摆弄的手,声音很轻,“听说北方的冬天也是下雪的,但是不会这么冷。”他搓了搓藏在袖子里有些冻僵的指尖。

    “你要是想看下次我们去北方过年。”傲祁终于调整好将带子系出一个漂亮的绳结,扯了扯两肩的位置,让它变得更加服帖,打理好之后傲祁从静女手里取来小暖炉。

    淇奥一只手接过暖炉,抱在怀里,傲祁最后再拿了一件斗篷给他罩上,这才算完。

    站在一旁默默服侍的静女这才开口:“主人,公子,客人已经在门口等候多时了。”在这样的雨天就算是门外的走廊也无济于事,不过他们刚刚是在换衣服,他们所在的又只是一间小小的卧房,让客人在外面等着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为此静女几乎每两刻钟一遍又一遍地向外面的客人解释原因,并且诚恳的表示希望得到客人的谅解。

    等到傲祁和淇奥终于出来的时候,客人已经在没有茶水点心也没有保暖的情况下在门外等了将近两个时辰。

    饶是如此,当他看到淇奥一身霜色走出来——那斗篷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做成的,在这样的雨夜里都仿佛都有波光流动着——那些不满和愤怒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控制不住似的向前走了两步,脸上的欢欣与垂涎都是丝毫没有遮掩的。

    接着他才注意到淇奥身后还有另一个人,一开始他以为那只不过是淇奥的影子。

    “劳烦沈先生久等了。”淇奥的声音很快就将他探究的念头勾了回来。

    他慌张地连连摆手:“无妨,无妨。”他重复了好几遍这两个字,手里还不时地将自己这套半新不旧的棉袄扯地平整一些。

    烛火有些昏暗,将淇奥半张脸埋在了阴影里,另半张也是模模糊糊的,客人自以为悄无声息的打量了淇奥好几眼,被淇奥的问话打断:“沈先生有什么事么?”

    “你是……”客人迟疑了一会儿,过后才把话问出口,“你是千玥山庄的独孤傲祁?”

    淇奥亦是惊讶的回道:“我记得初次见面时我便向先生介绍过自己的身份。”

    客人支支吾吾了两声,倒是也想起这件事来:“确有此事,不过江湖中传言手持双龙赤羽剑的独孤傲祁须髯如戟、力能扛鼎,庄主却又是如月如玉、夭夭灼灼,因此一时也未曾当成是一个人。”说话间又看了淇奥好几次。

    “沈先生过奖了。”淇奥一笑了之,似是不经意的他将话题从自己身上转移开,“沈先生看起来心情还不错。”

    客人搓了搓手:“尚可尚可。”

    淇奥应了一声,没有了再聊的兴致,雨丝飘入沾染到他的眉尾,冬夜的寒意在他的眉尾晕开。

    阴森幽暗的牢房里,黑漆漆的水面倒映着一两点昏黄的烛光,还有栏杆投下的张牙舞爪的阴影,两旁各式各样的刑具散发着慑人的气息,风携着雨丝从一个两掌大的洞口吹进来,发出鬼一般的哀鸣。

    那雨丝打在三指粗的铁链上,凝固成水珠,顺着铁链从楼顶下滑。垂下的铁链绷成了一条笔直的线,另一头是两个相连的铁环,铁环将双手扣住紧紧的拉起,手臂成了线的延续,直到整个身体被吊在了半空中,只有头从两臂之间无力的垂下。

    扈江离的下半身是泡在冰冷的水池中的,只有水面和地面齐平。虽然他的脚尖勉强能够够到底部,但水的力量让他无法站稳的同时也成为了他企图向上减少手臂受力的阻碍,在这样低温的晚上下,浸泡了几个时辰的冰水,他的知觉已经从能感觉到针一样密密麻麻的刺痛到如今冻得已经麻木。

    听到脚步声的一瞬间,扈江离睁开了眼,他等待着,直到看到烛光投影出黑色的影子他才闭眼,再一次闭上眼睛,目光如水般平静。

    那些人走到他面前,停住脚步,从上至下俯视着他,遮挡住了他唯一的光源。

    其中的一个人先开口:“离儿。”声音还带着颤抖。

    这个声音是在扈江离意料之外的,他微微抬起头,眼里迸发出的光芒像是利刃一般划破了表面的平静,饱含着疑惑和震惊的:“师、师兄?”

    被特意邀请过来的客人、向傲祁他们提出“在师弟死之前想要在见一面”的沈轻衣站在那,在距离水边还有两脚远的时候就停了下来。隔着这样的距离他低下头看着扈江离,满满的责怪和失望,似乎是在看一个没有完成自己要求的任性的孩子:“离儿,你怎么能去杀人?”

    水面的波动只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那水花也许会激得很大,波纹一圈一圈扩散开去,但只需要经过那一段时间,这一些动荡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更何况是比水池更深更黑经历的更多的一双眼。

    扈江离低垂着头,放弃了解释的机会,用安静回答对方。结局已定,任何辩解都是狡辩,改变不了什么,他并不想再在这件事上说太多。

    可是更快的,扈江离轻轻扔下了一块足以掀起破涛骇浪的石头:“为我做到这一步,你太傻了。”

    本已经没有力气支撑而低垂的头在这一瞬间猛地连同脖子一起僵直,那眼眶被瞪大到了极限以至于下一秒眼珠几乎就会跳出来,扈江离的表情很微妙,似乎变了好几次,无数的话语在他心头脑海飘过,最后他张开嘴,只发出了一声像是嗤笑一般奇怪的声音。

    此时的沈轻衣已经泪眼朦胧,连那一声都仿佛没有听见,而是沉浸在一个没有水牢、没有阴暗、没有刑具和被捆绑的人的世界,诉说着他的故事:“从孩子的事情到妻子发疯,甚至最后我的身体也出了问题,我也察觉到了一些不对劲,凶事不可能无缘无故接二连三的出现在我身上,我又没有得罪过什么人,一定是有人为了一些其他的原因在背后作乱,我甚至想过那个人是不是要逼我出山。”

    他双手遮住了脸,悲戚的声音从指缝里漏出来:“后来我想到了,那个人这么做的目的其实不是我,而是要逼你,所以我也找人问到过一些消息。”有那么一瞬间,他大约是哽咽地说不出来话,“你那时候是和万煞宗的人有联系,是么?”

    在这样的情况下,扈江离依旧习惯于不欺骗他,他只能给出最直接的回答:“是。”

    “他们杀害我的孩儿,毒疯我的妻子,然后用药物控制住我,目的就是以此来威胁你,抓住你的把柄让你任由他们摆布,做他们的棋子。他们要你杀了东方泰宏嫁祸给独孤傲祁,他们就可以给我解药,再将你安排去大漠,就不会有人抓到他们。”沈轻衣的情绪渐渐激动了,甚至开始控制不住的怮哭,“离儿,你对我的感情我都懂,但你我皆是男人,又怎么可以在一起,这是逆天之罪。

    “如果你当时不那么做,如果那个早上不存在,我是可以完成给你的承诺的。我可以和你一起闯荡江湖,将师父的绝技传承下去,我们还会在江湖上有一席之地,甚至可以像师父那样成为传说被口口相传,你知不知道我们曾经有多么光辉的未来!

    “这些都是会出现的,如果你没有冲动的话!

    “我已经有妻有儿了,但我仍旧是把你当做亲弟弟的,所以就算你那样了我依旧放不下你、担心你。换做其他人,江湖上没有人会敢再接近你。

    “你收到威胁的时候为什么不和我说?为什么不告诉我真实情况?明明有那么多次机会,你就在我家做客。我是你师兄,是你的家人,是你可以依靠的!”

    整个地牢回荡着沈轻衣的声音,没有人发出声音打断,都静静地看着他。

    一声叹气,竟然掩盖住了沈轻衣的哭声,扈江离的表情淡漠而冷静,他的心脏随着跳动有一点一点的疼痛,那是陈年的旧伤留下的痕迹,但是就算曾经多么的鲜血淋漓,现在也只不过是被蚂蚁叮了一口而已,会有感觉,但是轻微的,眨眼就过去了。

    “你是觉得,我会为了你答应去杀人?”扈江离终于开口,他看着沈轻衣,尽管没有视线的接触,但是他的眼神中透露着认真:“不是的,并不是因为师兄你。”

    沈轻衣的感情宣泄被他这句话控制住了,回应给扈江离的是充满了质疑和不相信的眼神:“不可能!不是因为顾及到我,你为什么会答应为他们做事?为什么会冒险去杀东方泰宏?”

    扈江离继续说下去:“杀东方泰宏是因为,”锁链晃动了一下,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他杀了我的父母。”

    他笑了出来,喉咙嘶哑,和铁链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像是兵刃不断碰撞摩擦出的带着苦涩和血色:“如果他真的如传言那样是堂堂正正、光明磊落的武林盟主,会在自己家里设私刑么,会有这样的水牢么?因为自己的私欲,动用整个武林追杀我的父母,我全家二十七口人全部死于他的手下,这才是他的真正面目。如果不是他不知道我的存在,我也早就成了他的刀下亡魂。”

    沈轻衣的表情和动作凝固在那,脸上还有未擦干的泪水,看起来滑稽之极。明明他是站着的,但他分明看到扈江离的眼神才是高高在上的。

    扈江离闭上了眼,一滴光从他眼角闪现滑落,带走了苦与血,他的声音被剥离出来了,恢复了沉着:“师兄,你只不过是我的师兄,你还不值得我做到那种程度。”也是在给这世界上肆意制作出的最大的一个梦带着嘲笑和冷酷彻底地宣判死刑。

    “我是为了报仇。”

    离去的背影踉踉跄跄的跑了出去,在楼梯上还跌了一跤,他的膝盖和手肘的位置都是泥土,但他已经顾不上这件他精心挑选穿来的最好的棉袄了。

    站在一旁充当背景的淇奥看向沈轻衣离开的方向扯了扯嘴角,将单手抱着的暖炉递给傲祁。

    傲祁的手指划过淇奥的手背,轻轻地拍了两下,如愿将冰面打碎成一汪春水,在这个冬天的夜里依旧能漾出融融的暖意。

    “没事。”淇奥低着头看两人触碰的手,恢复成了真正的眉眼弯弯,让傲祁把他身上厚重的貂裘解下。

    然后他走到扈江离面前,蹲了下来,和扈江离处于一个平视的位置:“还记得过年的时候我和你说的么?”他和扈江离对视着,眼里越是深邃从容越是给人以安宁,抚平着扈江离掩埋在深处的躁动不安,牵引他从困惑渐渐找到了镇静。

    第17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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