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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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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遂心如意 作者:杜冒菜

    第13节

    这人居然还问,一遍一遍地不知停歇。

    苏如异那点儿羞赧没了,瞪起双眼,带着些生气怒道:“我关心你啊!”

    “你喜欢我?”

    苏如异怒:“我喜欢你啊!”罢了忽然愣住。

    平非卿笑盈盈地看着他。

    苏如异默默地在心间数一下,这是这个人第几次套他话了。

    “嗯,我也喜欢你,”平非卿笑着揽紧他,轻声说道,“不愿意与人分享我,不愿意离开我,还懂得关心我,不管你理不理解,都好好记住,这就是喜欢。”

    这就是喜欢。

    一直疑惑的事情,平非卿开口解答了。

    如他所言,苏如异希望他只对自己这样好,希望他一直在自己身边,希望他平平安安,不会因征战而受到伤害。

    此次追赶而来,更是已经认识到,对自己而言,这个世上再没有比平非卿更重要的人。

    原来这就是喜欢……

    是令心间暖融融的情意,而非什么让人紧张难堪的东西。

    “我喜欢你……”苏如异放松身体,伸手回抱住他,红着脸颊闭上双眼。

    太好了,他喜欢着平非卿。

    第三十五章 圆月伴生辰

    莫名其妙的,来到军营中的第三日,便到了中秋团圆之日。

    这么些天的折腾,苏如异早没把日子放在心上,过得迷迷糊糊的,若不是在营中闲逛时听到几位喂马士兵的聊天,他还不会意识到中秋的来临。

    “中秋了啊。”苏如异摸着自己的马儿,转头跟疏隐说话,疏隐无声向他点头,算是答复了,他已经习惯这位内敛影卫的性情,因而没觉得尴尬,继续说道,“我以前也都过中秋呢,小时候跟奶奶过,后来跟师兄过,这一回是跟平非卿过,只可惜今年没有月饼吃。”

    他觉得挺好的,每年的团圆日都没有错过,身边永远是亲近之人。有亲人在的地方便是家,环境优劣也就不重要了。

    除此之外,其实他还有一个关于中秋的秘密,那便是每年的中秋,正是他的生辰之日。以前只是奶奶知道这件事情,奶奶走后,他没再跟谁说过,哪怕是跟师兄也没有提及过,因为对他而言,不论是中秋还是生辰,只要这一日有亲人陪伴,能一起吃好吃的东西便足够了。

    可这一次不一样,陪在他身边的那个人是平非卿,是他喜欢,并且以后都不愿意分开之人。

    苏如异想把这件事情悄悄告诉他知道,就只告诉他。

    想着便傻乎乎地笑了,自个儿偷偷开心着,便也没注意着顾忌什么,随口问道:“疏隐大哥,你喜欢吃什么馅儿的月饼?”

    疏隐沉默了半晌,似是在思考,随即简单回道:“都好。”

    “是啊!”苏如异眼睛一亮,一副看知音的神态去看他,“我也觉得都好,全都好吃,我年年都会把每种味道都吃上一遍。”

    这人没回答。

    苏如异开心地喂马儿吃草,也不忘摸摸旁边的追影,追影脾气大,有时候不给摸,光是旁人靠近都会显得怒气冲冲的,因而当他平和的时候,苏如异总会逮着机会多摸几下。

    ——平非卿的战马呢,可高可帅了。

    “跑得飞快,还有追影,你们两个也算一家马,中秋节有个伴,挺好的。”

    疏隐:“……”

    “好好相处,以前在王府那么多马是很热闹,但现在出来了就要相互照顾。”

    疏隐:“……”

    苏如异突然觉得不对,有点儿反应过来了,想到自己似乎不该在这个人面前讲这些话,回头内疚道:“疏隐大哥,对不起,我忘了你今年不在家中。”

    眼前人依旧面色无波无澜,话却难得多说了几个字:“本就一直不在家中。”

    “啊?”苏如异更自责了,好像提到了这个人的伤心事,更认真些向他道歉,“对不起。”

    疏隐又是沉吟了好半晌才开口说话,似乎对他而言,开口讲话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

    “只需要保护王爷。”

    苏如异不解,很想问问为什么,却不知道继续问下去是否不太礼貌。

    徘徊的时候,疏隐竟自己说下去了:“王爷护着家人,而我护着王爷。”

    “你是说,王爷替你照顾家人了?”

    疏隐点点头。

    苏如异想通了,以为影卫对王爷忠心,是为了替家人报答恩情。

    但其实事实稍微还有点偏差。王爷身边的六名影卫,大多都是孤儿,疏隐虽有家,但却因贫穷而被爹娘抱到京中卖作小奴仆,从不太记事起便被养在了睿和王府,因此对于自己的血亲没有任何感情,甚至可说已没了印象。

    他是死士,为了平非卿可以随时舍去性命,这是他的忠,是为了报自己被收留之恩,而非平非卿善待他家人之恩。

    苏如异并不明白这一点,按自己所猜想的去安慰他道:“没关系,今年的中秋有我和王爷,有元大哥,还有无峥大哥和魍魉大哥,我们可以一起看月亮,边关虽然不如京城好,但月亮总是一样的。”

    疏隐素来木讷的神色似有一丝松动,一瞬间滋味有些离奇。毕竟平非卿是他的主子,如今的苏如异也是,分明主仆有别,而这少年却对他说出共度中秋的话。

    不知是否是错觉,渐渐地,那沉寂的脸上似乎竟浮现出微不可察的笑意。

    苏如异了无察觉,对他笑一笑,转头往另一边望去的时候,遥遥地看见了魏宣义的身影。

    他从主帐中出来时,魏宣义等人正在里头和平非卿议事,此时出现在这里,大概是该说的话都说完了,现在的平非卿一定已经空闲下来。

    苏如异高高兴兴地回去找他。

    进到帐中,眼前忽然出现了一件走时未曾见到的东西,端端正正地摆在营帐中央,看上去像是缩小了的山河地貌,砌得相当细致,其旁还站着垂眸思索的元靖。

    “这是什么?”苏如异走到平非卿身边,不欲打扰着那人,问得很小声。

    平非卿道:“沙盘,无殊微作调整修缮,方才送了过来。”

    苏如异觉得这东西真是神奇,探着脑袋仔细多看几眼,又问道:“是你们说的沼泽吗?”

    “嗯,是那边的沼泽。”这人弯唇,没想到他还看出来了。

    “好厉害啊,和那里一模一样吗?”

    “倒无法精确到完全一致,只是个粗略的雏形。”

    苏如异点点头。

    两人对话间,元靖似乎有了头绪,往那上头插上一只细小的红色旗标。

    平非卿抬眼:“理清楚了?”

    元靖颔首,虽未给确切答复,却不失底气道:“应当是可行的。”话落探出手指,在旗标那一处虚划而过,补充道:“你看这里,这一条算作是分界线,界线以北,是十年前征战时的集中区域,这一块,想必对方与我们一样,已经完全熟悉,对安全与危险之域应该是了如指掌;而往南再行一里地,战地便相对陌生。”

    “你是想将战地南移一里?”

    “嗯,南移,利于我方将战地伪装。”

    平非卿蹙眉,微微有些拿捏不定,思虑后道:“不容易。这一片本就属于平崴地境,蛮子对点肯定不如我们熟悉,在如此前提之下,十年前他们尚且敢于攻入,这就足以说明他们对于辨识危险沼泽之域有着自己的巧妙方法。我军十年前能够取胜,靠的是五行八卦阵法,扰乱了他们的方位,十年后仅依靠战地伪装,怎能轻易引他们中计?”

    这人向来疑心重,思考这些事情自然也习惯作得滴水不漏,因而一时难以理解他的想法,不明白为何战术反而简易化了。

    元靖微微一笑,早便猜着他会出此一问,淡然解释道:“王爷信不信,对方在沼泽以北处驻扎的那一支防守军,绝对用了十年时间来习练五行八卦阵的破阵之法?”

    平非卿对此倒深信不疑,当即给予肯定答复:“信,所以这是你决定弃用五行八卦阵的理由?”

    “并非,我反倒觉得,这一次是依旧要用此阵的,”元靖指一指沙盘讲道,“在一模一样的位置用一模一样的阵法,但却又故意将此阵法布得简易一点,留下漏洞给敌军。王爷想想,对方费了十年功夫来习练此阵,如今在偏战场却只防不攻,其中的缘由是什么?”

    这人回道:“恐怕是虽已习得此阵,却还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应对我军吧。”

    “正是如此,”元靖点头,“所以我方阵法不变,敌军入阵之后,一旦发现此阵可破,便会信心大增,以为我军已是江郎才尽,再没了别的战术,如此,对方定然会趁胜追击,向南攻入。”

    平非卿扬眉,起了些兴味:“说下去。”

    元靖接道:“而此时偏南的地域没有阵法,仅有伪装,对方难免会有所警惕。为了消除他们的警惕之心,我们就必须在偏北的地域也同样布上伪装,使得偏北这一块战场之上阵法与伪装同存。”

    “蛮子熟悉偏北地域的沼泽分布,自然不会中那伪装,随后到了偏南之处,难道不会凭照偏北处的经验来躲避陷阱吗?”

    “他们当然会,所以两处虽都有伪装,却是从分界线开始便反其道而行之,出其不意。”

    平非卿听得一愣。

    沙盘前的这人勾着唇角,拈起桌旁一朵小野花,扯下一片花瓣轻轻搁置在沙盘上代表安全的地域上。

    “王爷,偏北处,伪装故意覆盖在危险的沼泽之上,那叫作‘欲盖弥彰’;而偏南,伪装却覆盖在安全的位置,大大方方裸/露出来的沼泽,你认为他们是踩还是不踩?”

    “哈哈哈……”平非卿朗笑不已,赞他道,“无殊太狡猾,十年前耗尽心力设计一出阵法来对付他们,十年后却竟然只用这么一点小计谋,实在是欺人太甚。”

    “王爷当真觉得是欺人太甚?”

    “当真,”平非卿愉快颔首,却又道,“欺负得很好。”

    “那是可行不可行?”

    “自然可行,你这智囊,向来是令人心服口服的。”

    元靖松手,任野花飘落沙盘之上,弯眸道:“后续便是如此,至于如何诱敌,便按王爷的计划走了。”

    “好。”平非卿心中畅快,把身边少年的手指头捏在掌心把玩不休。

    苏如异听了半晌天书,拿看神仙的眼神去看他们两个,还在等着下文。

    等了半晌却不见话题继续说下去,这才试着插嘴道:“你们商量好了?”

    “好了。”平非卿把视线转回到他身上来,点头回道。

    苏如异笑得灿烂:“那你们夜里还忙吗?”

    “不好说,不出意外暂且是不忙。”这人挠挠他柔软手心,问,“怎么,有事?”

    苏如异一听他说不忙,愈发欢喜道:“今日是中秋!”

    两人皆露出意外之色。

    “倒差点忘了……”元靖轻笑出声,一时想到了京中的平非灵,新婚燕尔,第一个中秋便分隔两地,实在是无奈。

    单凭此,都真是应该狠狠地欺负一下主动来犯的蛮子。

    “中秋本来是该吃月饼的!”苏如异没看出他隐隐透出的思念,依旧兴致高昂道,“可这里没有。”

    平非卿低笑:“军中自然没有,今年是吃不着了。”

    “我们可以吃烤野兔啊!”

    “嗯?”

    苏如异看他两个不明白这之间的关联,耐心解释道:“月亮嘛,月亮上面有嫦娥,有玉兔,所以月饼和野兔是一样的。”

    平非卿:“……”

    元靖:“……”

    帐内沉寂,少顷,平非卿先笑出来,揉揉他这天马行空的脑袋,戏道:“我看你就是馋了,嗯?野鸭想不想吃?”

    苏如异老老实实点头承认:“也想吃。”

    这人捏一捏他脸颊,答应下来:“也好,捉几只吧。”随后又向元靖道:“虽不在京中,但我们三人也能共赏圆月。”

    苏如异纠正他:“是六人。”

    “嗯?”

    “还有疏隐大哥他们三个。”

    平非卿失笑,看来这么两天,眼前少年跟他的影卫也熟了,点头遂他心意道:“好,六人。”

    苏如异欢天喜地。

    只是说好的野鸭野兔并不随时都在手边,此刻兴起了这个念头,还得临时去捕猎。所幸并不麻烦,这样的地方别的东西不好找,野味倒是容易抓着。

    湖中游鱼肥美,这人也亲手捉起来几条,架在岸边的柴火堆上烤得滋滋作响。

    苏如异绕着几个火堆转来转去地看,心思得到了大大的满足。

    待到香喷喷的野鸭熟透,圆如玉盘的明月已升至高空。

    本是紧张的征战时期,这一番捕猎烧烤倒十分放松心思,平非卿心中怡然,侧首望望身边正将鸭肉啃得欢腾的少年,低声问道:“以前怎么过中秋的?”

    苏如异抽着嚼肉的空闲回他:“小时候听奶奶讲嫦娥奔月的故事,一起吃月饼;后来听师兄讲嫦娥奔月的故事,一起吃月饼;现在跟你一起吃烤野味。”

    平非卿沉沉笑道:“那还要不要听嫦娥奔月的故事?”

    “好啊。”苏如异咧嘴笑,传奇神话总是听不腻的。

    这人却抬头对元靖道:“无殊来讲吧,你讲什么都能头头是道。”

    “好,”元靖此时也心情正好,毫不犹豫便答应,随即娓娓道来,“相传在远古时期,天上同时有十个太阳出现,晒得大地干涸,民不聊生,有一位名叫后羿的英雄为了解救百姓,登上了昆仑之顶……”

    此人平日里说话的声音总是清润平淡,讲起故事来却抑扬顿挫,引人入胜,苏如异听得津津有味,分明是听过无数次的故事,却依旧被吸引得忘记了咀嚼。

    元靖认认真真地把这故事说下去:“……后来,他的妻子嫦娥偷偷吞下仙丹,独自羽化成仙,飞到月亮上面,住进了里面的广寒宫里。”

    苏如异以为故事到此就该结束了,没想到元靖继续讲道:“月宫清寒不似人间,一个人居住在那样的地方,即便做了神仙也是很孤独的,嫦娥此时已经知道后悔了,可为时已晚,广寒宫里什么也没有,除了一只玉兔。后来……”

    “后来怎么了?”苏如异迫不及待追问。

    元靖叹一口气,把烤好的野兔递给他道:“后来嫦娥好饿,就把那玉兔烤了吃了。”

    “……”

    “哈哈哈……”平非卿扶额大笑。

    三名影卫依旧不言不语,面色平淡,却几乎同时动作一顿。

    苏如异默默地接过烤兔,突然有点难以下咽,垂眼想了很久……一口咬了下去。

    嗯……兔兔真可爱……兔兔真好吃……

    元靖还在继续逗他:“讲得好不好?”

    苏如异实在不知道怎么回答,睁大眼无辜地望着他,少顷点头道:“挺好的……”

    元靖便也随着平非卿畅笑不止,整一晚上都无比热闹开怀。

    玩到挺晚,几人吃饱喝足才打道回营。

    此时已是圆月中天,苏如异稍作梳洗后未及时爬上铺席睡觉,而是又跑到外头去看了会美丽的月亮,直到那人跟出来,将他给抱回去,才安安分分地把自己裹进毯子里。

    平非卿随他躺下,把他微凉的脚丫子暖在自己腿间,责备道:“风寒还未好透,就又穿着单衣跑出去。”

    “已经好啦,我做的药呢,可厉害了。”苏如异缩在他怀里笑,仰脸亲亲他下巴,片刻后小声唤,“平非卿。”

    “嗯?”这人笑应一声。

    “告诉你一件事情。”

    平非卿听他语气愉快,便往下睡些,好仔细看着他的脸。

    “说吧。”

    苏如异眸中仿佛嵌着璀璨星子。

    “我十七岁了。”

    这人意外。

    “今日是你生辰?”

    “嗯!”苏如异点头。

    “为何不早些告诉我?”平非卿无奈轻叹,捧着他的脸亲一亲额头,“我能早些有所准备。”

    “你那样忙,这里又不方便,还要准备什么?我今天已经很高兴了!”苏如异开心道,“况且,其实我也是今日才想起来的。”

    平非卿低声笑:“也罢,来年我会记着,以后都会记着。”

    苏如异听得心痒痒,胸膛里头很温暖,甚至忽然有些眼眶湿润的感觉,问道:“我们以后每年都会在一起对不对?”

    “对,”平非卿顺着他柔软的头发,语气很是肯定,“我会每年陪你过中秋,还有生辰。”

    苏如异抱住他蹭一蹭,又问道:“你的生辰是什么时候呢?”

    这人弯唇摇头:“还早得很。”

    “还早也要告诉我。”

    他追问不休,平非卿只好作了回答:“巳月初九。”

    “我也记住了。”苏如异双眼闪闪的,仿佛比外头的月儿还要明亮,“平非卿,我也会陪你度过每一次的生辰,陪你……”

    话未落尽,双唇已被这人吻住。

    平非卿辗转着将他唇舌吮吸,动作轻柔和缓,但心中却燃着一把骤起的烈火,只想把怀中人一点一点揉碎吃尽,又或者从此都拿锁链绑在身旁,一步甚至半步都不让他离开。

    “嗯……”苏如异喉间发出轻嚅声,抱在这人身上的双手竟学得主动,在他赤/裸的上身抚摸着。

    情意一旦撩拨出来便不可阻绝,平非卿弯着眉目将他压在身下,低哑嗓音裹着热气拂在耳畔,激得他轻轻颤抖,道:“宝贝,今夜可不要哭出声来,薄薄营帐,外头能听得见。”

    苏如异双颊滚烫,偏头在他面上轻蹭,不知该回答什么,慢慢地闭上双眼,把一切都交给他来掌控……

    后来便不记得是否忍住了哭吟之声,脑中只剩下这人在他体内的炽热温度,霸道却温柔地闯进来,紧紧地抱他在怀。

    幼时的破碎记忆星星点点,想起奶奶走前满目慈和地告诉他,这世上会有人爱护他,对他好,终有一天他会找到。

    耳边是粗重鼻息,苏如异眼角滚下一粒泪珠,未落入鬓发便被平非卿怜惜吻去,不禁低声笑着,偏头迎上那双唇。

    ——他知道,奶奶说的这个人,他已经找到了。

    第三十六章 群龙无首

    不知敌岸蛮子安着什么诡计心思,作为入侵的一方,安营扎寨之后竟迟迟不见动静,最为嚣张的举止也不过就是掌着几艘战船,在北面湖域上耀武扬威似的巡游。

    平非卿有的是耐性,林震与他商议之后,便也好整以暇地带着船只在南面闲逛,丝毫不显急躁,颇有几分礼尚往来的意思。

    其实现在这局势,按说蛮子已越界,平崴军自有充分的理由发兵退敌,而对方在等的,大概也是这一点。

    双双心知肚明,偏偏平崴的军队却一直不愠不怒,湖域主战场之上风平浪静,彷如儿戏。

    倒是沼泽那边,一月以来,魏宣义领兵越过战区,故作声势地往敌军防守线攻过去几次,然每每打不上一个时辰便又速速撤回,数次之后,只将其防线逼退半里。

    如此行径,好比只把对方当作了闯进园子里的野鸡野狗,不需要太过操心,随随便便轰出去就好。

    轻视鄙夷到此等境界,蛮子很快便被惹得恼羞成怒,除此之外还生出万分警惕,唯恐对方只是在拿湖泊作幌子,而真正的目的其实是想从沼泽处下手,妄图攻下此地继而分两军将他们前后包围。如此一番猜忌之后,蛮子迅速迁了一支精骑兵至沼泽分战场处,不再仅仅端着防守的架势。

    那支精骑兵也不知是否真有震慑作用,总之魏宣义这边消停了不少,未再时不时地心血来潮,随便闯过战区去“撩拨”他们一把。

    两方举动相较于十年前的战鼓不息,实在显得有些小儿科,苏如异在军营中旁观了一个月,虽然依然不太懂这境况,却也隐约感到奇怪,觉得这些人怎么打仗打得那么稀奇。

    一月以来没有一兵一卒的损失,却因着沼泽域的“打闹”,令不少士兵身负轻伤,被无眼刀戟划出伤口。

    天气越发凉爽,但这地方毕竟环境恶劣,苏如异担心这些士兵会发炎感染,时常钻到医棚里去,同其他几位军医一道忙碌不歇。

    腥红的伤口见得多了,他便越发情绪沉郁,一日比一日更讨厌征战之事,也一日比一日更为心慌,生怕等到平非卿亲自上战的那一刻。

    他愁眉不展,很快便被那人给瞧出来。

    平非卿正在桌前展阅一封京中来信,将他拉到身边坐下,问道:“怎么闷闷不乐的,想回京了?”

    苏如异摇头,眼里含着担忧,踌躇许久开口说道:“你不会受伤对不对?”

    “嗯,我不会受伤,”这人浅浅一笑向他保证,察觉到他的不安,勾着手臂将他圈进怀里安抚,又说,“你刚来的时候不是答应过了,会相信我吗?”

    “嗯,我相信你的。”怀里少年很真诚地对他点头。

    平非卿挑着他的下颚使他微微转过头来,忽然间,眸里极度认真,道得字字沉稳而缓慢:“牢牢记着,只要相信我。”

    苏如异听着这话心中狂跳,分不清是紧张还是什么,一瞬之间闪过一丝奇怪的感觉,却又无从捕捉,只乖顺答道:“我记住了。”

    平非卿又现出笑容。

    垂首亲亲他,收回手来,不再多谈此事,指着桌上信函道:“你看,灵儿送来的。”

    “咦?”苏如异惊喜,换了话题霎时心情明亮不少,拿过来仔细地读一遍。

    平非灵书了满满两页笺纸,先是说了自己的近况,讲她在将军府中生活得很愉快,老夫人相当疼她,如亲生闺女一般宠着;此外还提到了她原本的痴症,感到病愈之后一切正常,虽偶尔会有头疼之状,但已经请御医来诊过了,说是无甚大碍,慢慢会好起来……平非灵将这些事情一件一件仔细陈述,罢了又事无巨细地叮嘱一通,让平非卿与苏如异二人好生照顾自己。

    姑娘家毕竟心思细腻,这神智一恢复过来,整个人便体贴周到得不得了,知道关心起自己的兄长来了,看得平非卿笑意深深。

    如今平非灵变聪明了,苏如异却还仍旧傻得可以,把这信看完之后,抬眼惊讶地问道:“为什么信里没有提到元大哥啊?”

    平非卿扬眉:“你说呢?灵儿如今要对无殊说的话,可都不想给我知道了。别看她写满了这两页纸,无殊的那封信,还比我手头的厚上不少。”话落故作无奈地叹一口气。

    “哈哈……”苏如异毫不同情地笑起来,笑够了才想起要安慰他道,“没关系,郡主也没忘了自己的哥哥呀。”

    “真给忘了,我可不饶无殊。”这人随他轻笑。

    两人把这封信翻来覆去看了许久,气氛一时和睦温馨。

    ——然而暂且抛诸脑后的战事并未消停。

    约莫又过了半月,苏如异所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来临了。

    这一日格外天寒,再过数日便是立冬之时,气候在此日里骤然一降,万物干燥。

    天尚未亮起来,平非卿便自帐中起身,铠甲摩挲的窸窣声响将苏如异惊醒。

    少年翻个身,半睁着惺忪的睡眸望向他,声音软乎乎地问:“你要去哪里?”

    平非卿没回答,整装之后往他眼睑上轻轻一吻,转身行出去。

    苏如异依旧有些意识不清,直到片刻之后听着一声熟悉的战马嘶鸣,这才骤然一惊,猛地翻身下铺,鞋也来不及穿,裹着绒毯便追出营帐。

    可依旧慢了一步,那人早已策马奔至营门之外,借着那里的火把光芒,可遥遥看见列队整齐的精骑部队,在他的统领之下,踩着最后一抹夜色扬尘出发。

    苏如异愣愣地站在原地,赤/裸双足被足下土地沁得冰凉。

    ——平非卿亲自带兵入阵了。

    少年就这么站着,望着早已无人的方向,不知呆立了多久,直到天色都明亮起来。

    身后传来动静,疏隐不知是何时出现的,原本一直安静守着他,垂眼看着他双脚,实在沉默不下去了,便开口道两个字:“脚凉。”

    苏如异也不知听没听着,依旧没动,疏隐不再继续劝,过了片刻入到帐中将他的鞋子取来,蹲下身去为他穿好。

    那双脚已经冻得微微发红,苏如异蓦然被他人的手掌一暖,仿佛才一下子回过神来,双眼酸涩,有些想掉眼泪,最后却是难得得忍住了,想着那人是去打胜仗的,他怎么能哭呢。

    “谢谢你,疏隐大哥……”

    疏隐站起身来。

    苏如异又问:“他什么时候会回来?”

    “很快。”这大概是疏隐身为影卫以来,第一次开口说谎话。十年前的战争他是跟随着那人入战场的,这样的场合一战便是几个时辰,如何能快得了。

    苏如异却相信了,点点头回到帐内,怀着期盼等平非卿回来。

    等待的时间最是难熬,万事都显得十足无趣。他便一直坐在沙盘跟前,望着上面的红色旗标走神,脑中不断想象着,平非卿此刻是走到了哪一块地方呢?

    桌上的馍馍一口没吃,就这么干坐着,竟也把这几个时辰熬过去了。

    这一支军队突袭入沼泽域,用得正是元靖那日所定下的谋略,元靖身为军师果真料事如神,敌人步步踩入圈套,轻松破了平崴军的阵法,随即自负不已,一路追着回撤的队伍南行一里地。

    地上有着不甚明显的伪装,敌军将领看了一眼便哈哈大笑,禁不住嘲讽起平崴的这位军师来,道他十年来无一丝长进,这一战定要让他颜面扫地。这话音落罢,下一刻便自作聪明地避开伪装,带着手下的一支精兵队落入沼泽之中。

    蛮子中计,顿时军心大乱,此时后悔已来不及,原本佯装回撤的平崴军已迅速摆出新阵,将他们重重包围……

    这一战可谓胜得彻底,可等到军队返营时,苏如异却怎么也瞧不见平非卿的身影。

    心中急不可耐,跑到营门外远远地看,却见远处宁谧,并没有马蹄归来之声。

    分明打了胜仗,然而在场将士皆面色凝重,其中一人看装束似是骑兵总管,手臂负有刀伤,却不及自顾,快步行至魏宣义身前。

    苏如异看着这人自身前行过,慌得说不出话来,瞪大眼死死盯着他,不希望他开口说任何一个字,却最终还是听他单膝跪下,报道:“报副帅!元帅战后下落不明!”

    脑袋“轰”得一声,体内涌入阵阵恶寒,恶心得他浑身战栗。

    魏宣义大惊失色,叱道:“发生了何事!”

    “副帅!此战我军大败蛮敌,元帅带领骑兵一路向北追击,直攻入敌方在沼泽之域的防守营地,将分战场一举拿下……元帅与敌军一名赶来支援的大将对战起来,待到我方将分营占领时,他两人已不见踪影……”

    “身为将士,元帅失踪为何不及时搜寻,反而领兵回营!”

    “回副帅!留在分营的军队此刻仍在寻找元帅下落,属下带领部分骑兵归营,是因为……”骑兵总管面色悲痛地抬起头来,道,“在一处沼泽之上,已发现了元帅的甲胄……”

    苏如异眼泪滚下来了。

    “你这个人乱讲……”他拿手背抹一抹脸,不再听这人说话了,转身往马棚的方向步步行去,“明明就是你们不认真找他……我去找他就一定能找得到……”

    一直静立一旁的元靖蹙眉拦住他,劝道:“苏先生,先冷静下来。”

    苏如异摇头,绕过他往另一边走,没走两步又被疏隐挡住去路,不禁急了,哭道:“你们讨厌得很……为什么要拦我……你们不找他为什么也不让我去找他……”

    元靖只是叹气。

    疏隐不说话,依旧不肯放他去马棚,苏如异绕来绕去躲不过他,急得嚎啕不止,愈发喘不过气来。

    “让我呜……你让开……我不能不……不找……平非卿……在等我去寻他……”

    又慌又怒,还饿了大半天未进食,苏如异忽然双腿发软,入眼景致也开始晃荡起来。

    摔下去的前一刻被疏隐伸臂揽住,顺手点了睡穴。

    “睡着也好,”元靖交代道,“送他回去,不要让他离开营帐。”

    疏隐点头,抱起他离开。

    两人走后,眼前将士依旧一片沉寂,魏宣义面色晦暗,转首唤一声:“元军师。”

    元靖颔首回应:“副帅,此事当与林总管及其他几位总管共同商议,去船上说话吧。”

    “好,”魏宣义应罢,这才令骑兵总管起身,严肃道,“分营既已夺下,便不可再失,带领你手下人马驻扎分营,并派人继续搜寻元帅下落;遣物资队送一日军粮至分营,将士们方才结束战斗,当重蓄体力。”

    “是,副帅!”

    魏宣义又向身后一人道:“此事且勿多言,守住主营。”

    “是!”

    万事交代稳妥,魏宣义才跟着元靖向湖边行去。

    而平崴军大元帅失踪的消息,敌方很快便也了如指掌。所谓群龙无首,正是攻破的大好时机,北蛮方失了分战场,相当于后防线垮了一半,正无比恼怒,怎可能不趁此时机翻身杀回来。

    激战即将来临。

    第三十七章 大获全胜

    元靖与魏宣义等人自当日未至申时登上战船之后,直到黄昏落尽也不曾行出一步,南面湖域之上一片宁静,战船与守备巡船都静静地泊在原处,一蹶不振,俨然已失了生气。

    元帅失踪,仿佛给整个平崴军造成极大打击。

    天色彻底暗下之后,颈口处的芦苇浅滩隐隐地传出动静。

    船舱之内的元靖,此刻分毫没有愁眉不展,更没有在紧张地筹谋对策,面对当下的危急境况,反而相当清闲地下着一盘象棋。

    棋盘对面的魏宣义尚还锁着眉头,却并非源自白日在营前的震怒,而是出于对这一盘棋局的无能为力。眼看着已被照将,实在忍不得抱怨两句道:“元军师,你这样的头脑,非要拉着我一介莽夫来拼棋艺,我哪里有胜算啊!”

    旁观诸位皆纷纷愉快地嘲弄他。

    元靖低笑,目光落在棋盘之上,看对方不知第几回被逼至绝路。

    有士兵行入舱内,抱拳向林震来报:“报!林大总管,敌军已向预期点埋入伏兵舟船!”

    林震将兴味从棋局上收回,面色严肃许多,颔首交代道:“备战,勿打草惊蛇。”

    “是!”

    战士退下,棋盘旁的魏宣义已无招应将,主动认服,摆手道:“还是军师赢了。”

    元靖弯唇抬首,向他致一礼回道:“副帅承让。”

    哪是什么承让,这么狡猾个人,根本胜不过他——魏宣义叹气,有那么点体会到蛮子即将拥有的心情。随后站起身爽朗笑起来:“唉,输得我头疼,也该去赢上一回了。”

    元靖起身送他,彼时眸里正色,郑重其事地行至长桌旁,倒上数碗烈酒。众人上前举碗,干了这口酒,皆心中通透,不再多说一言。

    魏宣义抱拳,携两名将领出舱,在晦暗夜色中悄然下船归岸。

    仍旧留在船上的元靖不再寻人下棋,身覆暗色披肩立于甲板上,与林震凝神等待。约莫半个时辰过后,湖域之北终于见到敌军战船,堂而皇之地向着颈口行来,毫无避忌,想来对方的伏军已尽数隐匿稳妥,才有着这般底气。

    蛮子的军号忽然鸣响,而就在那同时,原本消沉的平崴战鼓也擂作震天响,不止是高船之上,甚至还有两岸相对高峰处,都迅速亮起了点点光辉,细一看,那一簇一簇的光源竟全是燃烧在箭尖的烈火,蓄势待发。

    敌军将领原是满面煞气地立于船头,信心十足地攻入湖域,不曾想自以为严谨绝妙的战术已被勘破,反令自己的伏兵落入危急陷阱之中,活生生演了一出自投罗网。此刻眼中映入大片不善的火光,脸色倏然一变,惊得往后退了几步,大声号令道:“不好!有伏兵在前,舟中战士速速撤回!”

    然而事至此时已来不及回头,埋伏在浅水处的小舟本就不便于疾速挪行,平崴弓箭军搭弓满弦,岂会容他们逃脱。

    林震呼喝施令,于光亮处高扬军棋:“弓兵听令!放箭——”

    唰唰唰——

    顷刻间火光如流星,向着颈口芦苇丛齐发,引火的箭头裹了石油,霎时将干燥的芦苇引燃,火势熊熊蔓延下去。

    舟船更加难以移动,一时间只听着无数哀嚎,敌方的舟上伏兵纷纷弃战跳水,借以躲避汹涌的烈火。

    蛮子的战船急忙回撤,与此同时,隐匿至今的平崴轻舟终于正大光明地展露在对方眼中,一只一只的结实小舟置入水中,身着铁甲的战士五人一船,向着颈口攻去,所过之处,将浮在水中的敌军斩杀。

    小舟开道,大船随之顺利攻破颈口;岸上的弓箭兵换上普通羽箭,在号令之下沿着湖岸向北围击。敌军战船退无可退,只好咬牙迎战,对着湖面之上的平崴军放箭。而元靖早有准备,最为结实的铁甲全用在开道的先锋战士身上,可谓刀剑不入。

    蛮子的轻舟损失殆尽,此时哪有余力应付,全然没了方寸,顺水路慌张逃离。

    掌船的战士前来向林震询问是否沿途追击下去,林震朗笑,望着敌军落荒而逃的姿态摇头道:“穷寇莫追。”

    他作为船军大总管自然心中有数,知晓这些蛮子不会被轻易放过,眼下敌方军力已遭击溃大半,何必急于一时。

    ——况且沼泽域的陆上之战,也已将敌人逼至穷途了。

    林震心思里的沼泽方向,原本下落不明之人,此时正拎着一人首级,乘着追影斩将杀敌。

    平非卿身边依旧紧紧跟随着无峥与魍魉,两人于其身后形成一道屏障;不远处是下船之后便领着一支新骑兵赶来支援的魏宣义,马上长刀耍得风生水起,本就生得威武高大,眼下刀刀见血,十分勇猛,将一众敌军煞住。

    蛮子士气不振,战士逃心愈重,相比之下平崴军却越战越勇,胜负显而易见。平非卿统领着众人一路杀过数里地,直攻入蛮子驻扎在北岸的敌营。

    至此,水陆两方人马终于遥遥相会。

    北蛮的战船早已逃远,平崴军船占领北面湖域,元靖站在船上静静观望,等到平非卿的身影出现在眼中,深深地弯起唇角。

    敌营中的人马也已奔北,水陆两处皆落入己方手中。

    平非卿骋马闯入空空营地中/央,原本竖着北蛮军旗的高杆之上已不见旗帜,这人眸里笑容冰冷刺骨,拿绳索捆住手中人头,高悬至杆顶。

    平崴王朝的神骑大将军,一入沙场便化身罗刹,此时不在苏如异身边,骨子里更是透出森森寒意,扬声笑道:“让他们看看,犯我平崴边境的下场。”

    得胜的士兵中有人高举兵器呐喊起来,很快引起共鸣,片刻之后,湖域与陆上,欢呼之声冲破黑夜……

    平崴军大获全胜。

    而有人的梦里,却是另一番腥风血雨。

    苏如异是被浓浓腥味刺激转醒的,醒来之前,这刺鼻气息便是他的噩梦,梦里之人被一杆长矛刺穿整个胸膛,且身中数箭。

    他看到鲜血从那人嘴角流出来,追影力竭,不堪重负地倒地,震起一片尘土。

    “我不要……”

    苏如异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滚,沉睡中的眼眸毫不平静,急切地转来转去,牵动着睫毛一齐颤动。

    身旁人不停地为他擦拭泪水,唤了许久也没将他唤醒,只好在他耳边低声哄道:“我没事,宝贝,该醒过来了。”

    梦里的敌人一刀挥下,要夺去那人最后一丝气息。

    第1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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