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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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光森林 作者:子不语殇
第13节
所以他只是斜睨了对方一眼，若无其事的挑了挑眉：“不是人类，那你是什么？变异了的猴子？”
对方怔了怔，眸子又渐渐恢复了光彩。苏锦兀自在嘴角勾了笑，笑容温和，带着些许释然。
吴浩的心脏钝痛了一下。
身受这样的重伤，怎么还能露出这么云淡风轻的笑容。
或许他早已经习惯伤口的痛。而习惯这样的疼痛，是多么可怕的事情。
“……喝完药早点休息吧，我明早再来看你。”不忍再打扰他，吴浩想，或许给他充足的时间休息，才能让他的身体早点恢复。
看到苏锦点了点头，他才起身。走到门前的时候，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是的，严肃的叮嘱道：“对了，你独自一个人，千万不要出门。”
第61章
“为什么？”疼痛侵蚀着他的神经，意识朦胧间，苏锦本能的询问
“在这个村子里，知道的太多并非好事。”吴浩并没有回答他，原本明朗的笑容里多了些阴霾。
模糊视线中的他的面容，和那徘徊在耳边的，若有似无的话语声，隐隐透着些陌生与诡异。
原本是最熟悉的人，如今却散发着让人不安的陌生气息。苏锦想，其实也没有什么奇怪的。眼前这个人，毕竟不是那个和他一同成长起来的，他的吴浩。
就像方无衣不是山神，他也不是最初的那个自己。
吴浩阖门的时候，无意间发现对方正注视着他，似乎想要说什么。
他扶着门的手停顿了一下，但还是轻轻关好了门。
夜幕悄然而至。
夜半的时候，苏锦恍惚的感觉到有人坐在他的身边。
即使闭着眼睛，也能透过眼睑看到一个黑色的身影。
他本能的觉得这个人应该是吴浩，想睁开眼睛确认，身体却梦魇了般，动弹不得。
冷气从每个毛孔间渗入了进去，他仿佛听见吴浩的声音透过重重阻拦，从非常遥远的地方传递了过来。
“书呆——”
意识瞬间清醒，他猛然睁开眼睛，慌张的环视周围，身边却空无一人。
胸口的疼痛已经缓解，而那听到呼唤时的悸动，却依然如此清晰。
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过心跳了。那颗心脏原本就在与山神的祭祀中停止了跳动，又在鲜血的洗礼与漫长的时光中，变为了死灰。
他从未想过，心脏还会有如此清晰跳动的一天。就像他从未想过，能与那个人再度相遇一样。是曾经的吴浩在呼唤他吗……不，也许只是因为太想念了，所以分不清梦境和现实了吧。
毕竟他已经无数次无数次，在梦里听到那个人的声音了。只不过这次尤为清晰而已。
他起身打开了窗子。天已经亮了，不知何时又下起了下雨。空气潮湿发霉，冷气萦绕不散。
轻叹了一声，回身将被褥叠好，将房屋内收拾的整整齐齐。
胡雨泽应该很快就会找到这里，即使那个吴浩已经不是自己所认识的人，自己也不想给他找麻烦。
那些痛苦，或许原本就是他一开始就应该承担的东西。
轻手轻脚的将门锁好，他仰头注视着这间曾居住过的小屋，感谢着曾在那里发生过的，短暂而真实的梦境。
转过身的时候，他才发现，原本在窗中看起来清晰明亮的外界，此时正被浓浓雾气笼罩着。
这天气太异常了。明明在下雨，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大的雾？
他本能的警惕起来。
摸索着在雾中缓慢行走，能感受到冰冷的雨丝滴落在身上，让他十分不适。地上满是泥泞，滑腻而潮湿，走起路来深一脚浅一脚，像是故意拖延着他的步伐。
他觉得自己在原地一直打着转，无法辨别方向，却也不敢停下来。
脚步越来越沉重，随着时间的流逝，雾气渐渐稀薄。眼前开始模糊的出现人的轮廓。
当最后一丝雾气散去，他的意识猛然清醒。环视周围，他发现自己正站在一条萧条的街道上，他揉了揉眼睛，让视线不再那么恍惚，才发现，这些路人竟然都是村子的人们。
王叔，王婶，商店的老婆婆，卖鱼的大叔，每张脸都如此熟悉又陌生。
来不及感动或者震惊，他就发现，这些人的眼中，都透着难以言喻的惊恐。
他想或许自己应该找个路人问一问，这里是什么地方，自己该往哪里走。但人们那防备恐慌的眼神清晰的提醒着他，这并不是他所认识的，温柔又善良的人们。
他只能与他们对峙着，行人越来越多，渐渐将他包围起来。他们的眼神空洞而充满敌意，散发出强烈的杀气，仿佛随时会变成嗜人的怪物。
“你来这里干什么，外乡人。”瓮声瓮气的声音自耳边响起，虽然沙哑但充满了威严。
他下意识的望向声音的来源，说话的人是个老者。白色的头发如同杂草般干枯凌乱，脸上布满了如刀割般的深壑皱纹。枯瘦干瘪，握着厚重的枯木拐杖，像干尸般可怖。
“呃……我只是不小心误闯进来的。”并不是他认识的人，而且这个人看起来在村子里十分有低位，他必须冷静以对。
“哼，误闯？”老者冷哼了一声，用拐杖重重的震了一下地面：“自古只有罪恶之人才能进到这里来，而来到这的人，没一个能走出去的。”
他不太理解这位老者话中的意思，但他确实曾经听父亲说过，这个村子在很久很久以前，是个被诅咒的，荒凉而可怕的地方。
“我无意打扰各位的生活，真的只是误闯而已。这位长者，可否为我指条出路？”他依然试图解释，言语间毕恭毕敬。可惜对方并不买账，下令般的挥了挥手，人群渐渐围了上去。
他们的行动异常缓慢，小心翼翼的靠近着，像是非常害怕，但又不得不前来。
“你们在做什么？”
正当蓄势待发之时，熟悉的声音适时的出现。人群的动作停了下来，从声音传来的方向迅速让开了一条路。
“吴浩？”看到人群尽头那张熟悉而陌生的脸，苏锦诧异的轻唤出声。
“苏……公子？”吴浩也并未想到来人是他，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圣者，你认识这个外乡人？”老者的言语虽然客气了下来，但却带着质问的意味。
“没错，这就是我上次梦到过的，带来神旨意的人。”吴浩很快就冷静了下来，微笑着回答。
“什、什么？”老者瞬间变得惊慌失措，周围的死寂的人群骚动了起来。他扔下拐杖，五体投地的跪在干涸的黄色土地上，诚惶诚恐：“对待神之来客，我们竟然如此失礼，快跪下，都跪下。”
人群也很顺从的听从他的旨意齐齐跪下，每个人都把脸深深墁在土地上，虔诚而可笑。
苏锦识趣的没有说多余的话，疑惑的望向那个笑得一脸狡黠的人。
像是早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礼节，吴浩对此没有任何的不习惯。他走过去不由分说的牵起苏锦的手，大步的走开，留下村民们兀自跪在那里。
“你究竟是什么人？”苏锦与他并肩而行，压低了声音询问。
“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但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吴浩的神情异常严肃，随之加快了步伐。
苏锦也不再出声，紧跟着他。
这条路从刚才开始就让苏锦失去了方向感，笔直的土路一直延伸到远方，看不见尽头；路两旁整齐的排列着一模一样的草屋，天空也是黄色的，仿佛整个村落都被茫茫风沙笼罩。
身处这样的地方，很容易让人感觉到枯燥和压抑。
二人安静行走良久，终于在一个木屋面前停了下来。
略为破旧的木屋，看样子会是两人的落脚之处。吴浩推开吱呀乱响的木门，尘土就簌簌落了下来。
苏锦本能的后退了一下，继而疑惑的抬头。常住人的地方不会有这么多土，难道吴浩从来不打扫么？不止如此……整个村子都萧条的不正常。
“这里常年风沙，所以门上一直都有尘土。”像是回应他的疑惑般，吴浩轻声低语。看对方眼中的警惕仍未散去，他只是侧过了身，淡淡一笑：“进来吧。”
苏锦踏进屋里的一瞬间，吴浩重重的关上门，将他整个人按在了墙上，眉宇间隐隐带着怒气：“我不是说过，独自一人的时候不要出去吗？”
撞上墙的时候毫无意外的触碰到了伤口，苏锦疼得倒吸了一口冷气。从未想到过，那个只会跟在自己身后对自己惟命是从的烦人精，竟然也会有对自己这么强硬的时候，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啊，对不起，我忘了你身上有伤！”但那也仅仅是一瞬间的事情，他很快又恢复了自己熟悉的样子，眼中透出些许的慌张。
苏锦拍开了他伸过来搀扶的手，这时而陌生的吴浩让他觉得有些可怕。无视了对方局促的样子，他环视起屋内来。
屋中如他所想的一般，简陋粗糙至极。漆皮剥落的斑驳墙壁，一张木床，一张八仙桌，一把座椅，一盏油灯，这就是全部的东西。
“你就住在这里？”虽然门上很多尘土，屋内却干净的一尘不染。他转过头，不动声色的的问站在一旁神色有些落寞的吴浩。
“啊，不是。”吴浩回过神来，连忙摇了摇头：“住在我家……太危险了，我想还是先把你安置在这里。我在这里布了结界，你应该会很安全。”
“为什么会危险？”苏锦皱了皱眉，出声询问。这个村落带给他的谜团太多，以至于冲散了这久别重逢的感动。但无论如何，能避开吴叔都是好事吧……若是吴叔像村里其他人一样对待他，恐怕即使知道那不是同一个人，自己也会有些……伤心的吧。
第62章
“这个村子是阴阳交界的地方，经常有鬼怪出没作乱，所以村子的人都人心惶惶，对外来者很反感。”吴浩兀自摆弄着手中的火折子，回答的似乎有些漫不经心：“我们家是负责镇压鬼怪的家族，如果父亲知道你不是真正的神之来客……恐怕会将你处刑的。”
负责镇压鬼怪的家族吗……苏锦忽然意识到他的身份，竟然与久远之后的自己重合。这个天生迟钝的家伙，竟然也能看得见并掌管那些异世之物吗？
“你所说的神之来客是什么？”苏锦好笑的看着他认真燃起蜡烛的样子，继续追问。
“嗯……具体我也不是很清楚。”吴浩慌张的将快烧到手的火熄灭，认真思索起来：“听我爹说，是能听见神的旨意，并带领我们走向光明的人。”
“你也看到了，我们的村子一片荒凉，据说是因为被神所诅咒了。”不等苏锦再追问，他自顾自的解说起来：“村子每年都会有一个人消失，等找到的时候……已经变成了面目全非的尸骨。后来村子的人虔诚的祈祷，神才显灵，告诉我们每年都会有新的神使前来，只有神使才能让村子免于灾难。等神使举行过祭祀，就会由父亲将他们平安送出村落，并消除村里的一切记忆。”
“如此，一代又一代的传下去，总有一天会有神使能完全净化村落，解除我们的诅咒。”
“真是无比天真的想法啊……”苏锦安安静静的听完，忽的笑了起来。不等对方听清他的话语，他便继续说道：“可惜我不是什么神使，这件事也不可能瞒得住吧，要是被发现了，你打算怎么办？”
“通往外界的路已经被封闭了，七日之后才会重新打开。只要在这个期间里不被发现就好了。”
并没有对他不停的追问表现出丝毫的厌烦，吴浩咧开嘴，对着他露出一个阳光般的笑容：“等到七天之候，我就将你带出这里，并且告诉村里人，仪式已经举行完成就可以了。”
“七日吗……”苏锦仰头望着天花板，有深浅不一的红色手掌似乎意图穿透房顶，留下了古怪的印记，却又像胶一样被弹了回去。收回视线，他将目光落在了吴浩的身上：“若是仪式没有完成，村子里还会有人失踪，不是吗？”
“……”吴浩的笑容渐渐阴霾了下去，上扬的唇角多了几分无奈的味道：“我一直以为，自己犯下的错，就要自己承担后果。既然这个村落被诅咒了……我们也必须去面对，而不是借助别人的力量……去逃避吧。”
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答案，像是曾经那个天真而正直过头的人所能说出的话。苏锦怔了怔，脑海中的记忆片段飞快回溯，那些有关想念的千言万语堆积在胸口，冲口而出的，却是难以压抑的笑声：“噗……噗哈哈哈哈……”
“你、你笑什么啦！”并没有预料到他的反应，吴浩的脸不知是因为羞愧还是气恼，瞬间变得通红。
“没什么，只是觉得，无论是曾经的你或者现在的你，那份固执，真的毫无变化啊——”故意拉长了语调，苏锦眯起眼睛注视着他，唇角的笑容意味深长。
那时候屋内的烛光在微风中轻轻摇晃，晕开了如纱般的昏黄色彩，温柔的映照着他微笑的侧脸。
吴浩注视着身处于那微弱光芒之中的人，若有似无的笑容隐藏在光晕之后，莫名的让他失了神志，忘记了疑惑。
直到苏锦轻唤他的名字，他才回过神，慌忙别开了目光，转移了话题。
“床只有一张，既然你是客，就睡在这里吧。”
“那你呢？”苏锦发现了他刚刚的失神，这人还是和以前一样，心里藏不住事情。
吴浩视线依然闪躲着，无意间瞥见了角落里的草垛，连忙指了指那里：“我睡在那边的干草堆就好。”
“你不回家吗？”苏锦扬了扬眉，倒也没有推辞，转过身径自整理起床铺来。
吴浩的眼睛却不由自主的落在他的手上，那是非常白皙的手，手指纤细修长，骨骼明显，每一寸挪动都像是抚进了他心里一般，让他心底微痒。
“嗯……父亲不在……所以不回去也没所谓，而且我留在这里，你也会比较安全。”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那只白皙的手上，吴浩回答的话语已经漫不经心。
“是吗……但你毕竟是我的救命恩人，怎么能让你睡在那里呢？”话锋一转，苏锦转过身，看了看已经铺好的被褥，望向还在神游天外的吴浩：“床铺让给你——”
停顿了一下，苏锦指了指房屋角落的草垛：“至于那边，我去睡就好了。”
吴浩也就顺势抓住那只手，像是身体下意识做出的反应。手的触感冰凉而硬朗的，像冰块一般，感觉却并不坏，甚至让他有些贪恋。他对视上那双疑惑的眼睛，神情中是不容反驳的严肃：“我怎么能让伤者睡在地上？”
忽然贴近的距离，近到几乎能擦过彼此的唇角，彼此的呼吸缠绕，心跳渐渐乱了分寸。吴浩闻到了对方身上传来的香味，像是书香世家的公子，经年累月染上的墨香，清淡，柔和，让人安心。
他迎着那张平静而清秀的面容，想要在那薄唇上深深的吻下去。直到对方微微偏开头，躲过他即将进行的亲吻，他才彻底回过神，惊慌的松开了一直紧握不放的手：“那个……所以，我睡在地板就好……你早点休息吧。”
语毕，也不管苏锦的反应，便径自躺在了草垛上。
稻草干燥而柔软，比想象中要舒服许多。闭眼假寐，屋内变得安静异常。他想，自己一定是被那柔和的光线恍惚了神智，才会想要做出那么离谱的事情来。对方会有抗拒的反应也很正常，但是……还是稍微有点难过啊。
“暖的……”恍惚间听到苏锦在念叨些什么。他疑惑的睁开眼，发现那人正直挺的站在床边，手掌轻抚着刚才被自己握住的地方，眼中跳跃着烛火的光芒：“即使到了现在……你依然……这么的，温暖啊。”
他的话语模糊在了氤氲的光线之中。吴浩只看到，他像是触摸到了什么向往的，遥不可及的事物一般，从脸庞和声音中，透出无法言喻的幸福感。
那笼罩在微光中的笑容太过干净柔和，让吴浩的心底有顷刻的震撼。
强忍住上前拥抱住那人的冲动，他翻个身去，控制着不让自己胡思乱想。
只不过是被自己不怀好意的握了一下手……为什么要露出那么开心的表情呢？难道是一直被折磨着，所以对于自己的拯救心怀感激吗？还是说……其实他一开始就将自己当成了某个熟识的人，才会用那样隐藏着千言万语的目光……注视自己？
早知道这样……就不应该抱着那种半吊子的心情去触碰他啊。
吴浩觉得十分后悔，又十分的在意，如果真的有那个熟识的人存在，那个人与苏锦，又是什么关系呢？
萦绕的墨香抚平了内心细微的焦躁，带来了丝丝倦意。他闭上眼睛，渐渐进入梦乡。
并不习惯潮湿而阴冷的陌生环境，苏锦只稍睡了一会，便醒了过来。
蜡烛已经熄灭了，一切都陷入了浓郁的黑暗中。
屋内是有窗子的，即使烛火熄灭，也应该能有月光照进来，不会漆黑的如此彻底。
有指甲轻划木板的声音，非常细微。如果不是在这样黑暗而寂静的环境下，根本不可能听到。
黑暗蒙蔽了视线，却放大了听觉的作用，让他无法忽视那些不想听到的声音。
轻划的声音越来越急促，越来越重。苏锦无法感知到声音的来源，亦无法感知到吴浩的存在，这让他毛骨悚然。
苏锦是感受异常敏锐的人，就算是闭着眼睛也能感受到吴浩的位置。可是现在，他确实感受不到一丝对方的气息，仿佛对方在黑暗中消失了一般。
不，不止是吴浩。这个屋子，这个村庄，这片森林，都被这黑暗吞噬掉了。只有自己的心跳声，伴随着指甲划过木板的声音，越来越快速。
他强压下心中的恐惧，又尝试着唤了一声：“吴浩？”
眼前突然出现了微弱的红色光芒，黑暗从光芒所及之处慢慢融化。周围的景物渐渐映入眼帘，烛火欢愉的跳跃着，吴浩站在桌边，手中还握着未熄灭的火折子。
指甲划过的声音于顷刻间消失，仿佛被光芒压制了下去，只有吴浩略带慌张的话语传来：“糟了，忘记了不能让屋内的烛火灭掉的。”
第63章
重新燃起的烛光，如同兀长的漆黑洞口透出的阳光，将眼前的世界慢慢点亮。吴浩下意识的望向床上的苏锦，对方正一脸震惊的望着他，脸色惨白。
“嗯？怎么了？”解释的话语全部抛到了脑后，吴浩看着那张毫无血色的脸，隐隐发觉到了不安。
“刚刚发生什么事了？”苏锦询问的声音中带着不合时宜的淡漠与冷静，漆黑的眸子在烛火的映照中格外清亮。
“没什么……只是蜡烛烧完了……”吴浩燃烛的手顿了顿，望向他的眼中写满了茫然。
“你……有听到什么声音吗？”看他并非像说谎的样子，苏锦的语调变得柔缓了一些，尝试着问道。
“声音？”莫名的质问让吴浩本能的一愣，之后才摇了摇头：“没有。”
“是吗？”苏锦望向身边带着划痕的老旧墙壁，指甲疯狂的抓挠声音似乎还在耳边萦绕，没有散去。沉默了稍许，他将视线移回对方的身上，又恢复了如初的笑容：“大概是错觉吧。”
“……嗯……村子里的规矩是夜晚的时候绝对不能让烛火断绝，否则会有隐藏于黑暗之中的可怖之物趁机而入……”吴浩走到他的身边，小心翼翼的张望了四周一番，才咽了咽口水，紧张的问：“你……不会是看见什么了吧？”
“……那倒是没有。”他紧张的样子让苏锦觉得分外好笑，于是扬了扬眉，眼中含笑的回答。
“啊，那就好。”吴浩夸张的吐了一口气出来，一脸严肃的叮嘱他：“就算听见有人敲门，或者门外有声音，也一定不要回答。而且，戌时之后，辰时之前，千万不要外出。”
“我知道了。”很少看见他这么认真的样子，饶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苏锦也不得不谨慎起来，认真点了点头。
“好啦，早点休息吧。”得到他肯定的答案，吴浩又恢复了平时大咧咧的笑容，安慰般的拍了拍他的肩膀，便径自回到草堆上呼呼大睡起来。
没过多久便响起了轻微的鼾声，苏锦有些哭笑不得，不知该说这家伙是迟钝，还是太没心没肺。
他重新躺回床上，刚刚沾到枕头，门外就有脚步声响起，像是有很多人在绕着房子踱步，嘈杂而混乱。
苏锦觉得奇怪，刚刚吴浩还说，村里有规矩，不能半夜出门,那这么多人大半夜是出来干什么？
他掀开窗帘，屋外漆黑一片，仿佛除了这间房屋，一切都已经被黑色所吞噬。这让他觉得不安。
下意识的望向吴浩，对方正在熟睡着，神色安稳，呼吸均匀，像是什么都没有听见。
他走过去，轻拍对方的脸颊，尝试着唤他的名字：“吴浩？”
对方只微微皱了皱眉头，并没有回应。
这家伙睡得像死猪，怎么也叫不醒的毛病，还真是从古延续到今啊……
苏锦叹了一口气，踱步走到屋门前，犹豫良久，决定还是一探究竟。
手贴在门上的一瞬间，屋外嘈杂的脚步声戛然而止。
仿佛是一种默契，屋外的人知道他将要出去，所以停下来，在门前等着他。
苏锦有这种感觉。
那些人整齐的站在他的门前，目光直直盯着屋内。
毫无掩饰的锐利眼神，穿透的草屋的门，刺在他的身上。
像在打量自己的猎物。
他不自觉的后退了一步。
手离开门的时候，屋外的脚步声又变得烦乱和嘈杂起来。
那脚步声像是很多人在赶路，散步，玩闹，听起来再正常不过。
也正因为如此，刚才那一瞬的安静才更为可怖。
这个村子，太不正常了。
他收回了紧握成拳的手，望向疑似在熟睡的人，微微眯起了眼睛。
一夜无眠。
天刚亮的时候，吴浩便从草堆里爬了起来，打开窗察看窗外的状况。
屋外还是被黄色的沙雾笼罩着，隐约能看见黄沙之后的昏黄日光。土地荒芜而干涸，布满了裂痕。
他的眉头紧紧皱成了川字。连续几天萦绕的浓雾，是“神”给予村落的警告。若是再没有圣者前来，恐怕又会有人失踪，被神带走变成了祭品吧。
“你在看什么？”苏锦不知何时站到了他的身后，轻贴在他的后背上，手轻扶着窗边向外张望。
长袖拂过吴浩的脸颊，如水般轻柔而冰凉。他本能的侧开脸，看见了苏锦半敞开的衣衫中，清晰可见的锁骨。
视线不自觉的向下，他甚至想象起那包裹在绷带之下的白皙的皮肤。脸毫无征兆的开始发烫，他匆忙的别开了视线，慌慌张张的回答：“没，没什么！”
“天气还真差啊。”像是没有发现他的慌张，苏锦望着看不到的远处，轻声叹息：“在这样的地方……真的存在吗……？”
“什么？”那自言自语的声音虽然微小，却还是被吴浩轻易的捕捉到。
苏锦收回了远眺的视线，清亮的眸子望向他，眼眸含笑：“你说的那个，色彩斑斓的地方。”
“真的有的！”吴浩愣了愣，未曾想到他会将自己的话，如此清晰的记进心里。他焦急的大声回答，想借此掩盖自己的狂喜以及不安分的心脏：“我带你去。”
语毕，不由分说的握起他的手，飞奔起来。
苏锦已经跟不上他的反应速度，这人还是和从前一样，想到什么就做什么。苏锦任凭他牵着自己的手，在弥漫的浓雾中飞奔。雾气弥漫的村落里，只有前方的身影无比清晰，苏锦跟随着他的脚步，已不知前进了多久，他隐隐觉得，只要一路奔跑下去，就能穿过这漫漫的时间长河，重新回到那曾经年少的，无忧无虑的时光。
脚步变得轻松虚浮起来，连身上的疼痛也渐渐淡去。他恍惚记得，自己跟着吴浩穿过了漆黑的山洞，山洞中发着光的奇花异草为他们照明，在道路上投影下斑驳的光影。
不知走了多久，璀璨的光芒从出口的地方投射而入，淡淡的花香萦绕鼻尖，潺潺的水声在耳边流动着，缠绵悦耳。
离开山洞的瞬间，清风席卷着缤纷的花瓣扑面而来，放眼望去，漫山遍野皆是璀璨盛放的杏花。远处的青山连绵，翠绿的青草与树叶夹杂在这米分色与白色的海洋中，缤纷而艳丽。天空碧蓝，浮云翩跹，不远处的山崖上，银瀑飞流而下，坠入清澈见底的深潭，溅起氤氲的水雾。
多像他生长的家乡。
吴浩站在他的身后，望着那伫立在花海中，削瘦挺拔的身影。他转身的一瞬，狂风忽起，树影摇晃，发出悦耳的沙沙声响，花瓣铺天盖地的散落。青山绿水的世外山谷中，下起了纷飞的花雨。而苏锦静静的伫立在这花雨之中，薄薄的衣衫轻盈飘逸，晕开一片青绿，融入这飞花漫天的山谷，在眼中烙印成画卷。
回眸一瞬。而那一瞬，足以让人许下一生。
翩跹的飞花之中，那人的唇齿张合，唤的是他的名字。
吴浩迎着风，一步一步走向他。花瓣拍打在他的脸上，他却已无心风景，只有苏锦的容貌，在视线中逐渐清晰。长久的沉默，两人隔着纷飞的花雨对视，苏锦苍白的脸上绽开了笑容，清亮的眼眸温柔似水。
他闭上眼睛，不由自主的印上苏锦的唇。那唇湿润而柔软，如花瓣一般散发着芬芳。
唇与唇的碰触，舌与舌的交缠。一切发生的都是如此自然。飞花漫天，青衫褪尽，如花一般红艳的吻痕，烙印在洁白的皮肤上，盛开成绝美的风景。
苏锦闭上眼睛，感受着来自吴浩的，真实的力量与温度。汗水在吴浩黝黑的皮肤上，微微闪着光亮，又沿着轮廓坚毅的脸颊滚落，滴落在地上，晕开一圈圈水渍。
他想，这花海中的情动，这样不息的纠缠，也许再也不会有了。
明媚的阳光让人晕眩。吴浩紧紧拥住他，灼热的气息，随着温柔的话语，在他耳边轻轻拂过：“呐，苏锦，你还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我全都带你去。”
苏锦将头埋进他的怀里，呼吸间残留着轻微的汗水味道。他并没有回答，只是兀自在唇边勾了一抹笑。
最想去的地方，其实，早已到达过了。
和煦的阳光散落在大地上，两人相拥着，在这漫天的花雨中，和衣睡去。
第64章
苏锦从未想过，这辞旧迎新的团圆日子，竟要在战场上度过。
昨日的杀伐之气还未散去，今日的营帐中已然一片祥和。每个人的帐篷前都挂起了红色的灯笼，人们围绕在篝火旁，聊天打趣，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酒气。炮竹声声，渐出金色的火花，在浓郁的黑暗中轻轻闪烁。红色的火光映照在每个人的脸上，却无法驱散眼中若有似无的阴霾。
在这血染的战场上，苦总是多于甜的，苏锦不是不懂。只是，这满目的红色，实在太过沉重和刺目。以至于让这看似热闹喧嚣的营帐，无法透出一丝丝温暖。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开始惧怕红色。那是无数生命，在干涸的大地上描绘出的色彩。灯笼中所映照出的红，反而更像是喷薄的血雾，笼罩在每个人被刀光刻出来的，历经沧桑的脸上，近乎狰狞，让人不寒而栗。
苏锦推掉了一杯又一杯的敬酒，独自踱步到湖畔。湖水平静无波，如同平滑镜面。湛蓝的天空上，绛紫色的厚重云朵重重叠叠，隐约透出银色的光芒。云朵未遮蔽住的地方，五光十色的繁星熠熠闪烁。
有人踏着歌声踱步而来。他回过头去，看到方无衣提着酒壶缓缓接近，那人的身形摇晃，脚步虚浮，已经有些微醉了。
“为何独自对月叹息？”将酒壶放在一旁突起的石块上，方无衣兀自在他身旁坐下，微笑着询问：“怎么，想家了？”
“想家？”苏锦怔了怔，嗤笑着将目光重新移回天空上。忽然想起，这新年其实在哪里过都无所谓，他本也无家可归。
“啊，是我失言了。”发觉到了他神色微妙的变化，方无衣及时缄了口，拎起酒壶灌了几口，望着天空沉默不语。
“没什么吧，在这战火纷飞的年代，无家可归的人，又不止是我一个。”知道在这团聚的日子，漂泊在外的人心里都不会太好受。苏锦并未阻止他近乎酗酒的行径，只是望着从云中透出的朦胧月光，浅笑轻叹。
醉酒后的方无衣变得格外多言，他开始讲起他那隐藏在深山之中的故乡，讲起留守在家的年迈的父母，讲起他小时候常去的清澈池塘。苏锦只是静静的听着，那遥远而令人向往的故乡，在方无衣的轻声描述中，逐渐展现在眼前，渐渐变得真实和清晰。
苏锦忽然觉得，方无衣的存在有了那么一些真实感。从很久很久以前，他就将这个人当作存在于天地之中的，不寻常的存在，从未细细想过，曾经，这个人也是有家的，也像平凡人一样，出生在幸福而温馨的家庭中。
他一开始就对方无衣带着偏见，所以不愿去了解和接近。方无衣是个很坚强的人，无论是杀人的时候，还是将士死去的时候，都维持着平静的神色，坚强的仿佛已经丢失了感情。而此时此刻，苏锦从他那朦胧的叙述，与微醺的眼神中，终于了解到，眼前的方无衣，不是统治着村落，统领着异界之物的，毫无感情的神。而是和他一样有着感情的，努力对抗着命运的人。
他清晰的看到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神中，所透出的向往和痛苦。那些伪装起来的坚强，在这团圆的日子，在浓烈的酒气之中，逐渐瓦解。只剩下最真实的自我，将埋藏在心底深处的感情，一一吐露。
脆弱的，悲怆的，孤独的。
方无衣又灌了几口酒，原本满满的酒坛已空了大半。待到想说的话全部说完了，他醉醺醺的问一直沉默不语的苏锦：“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要攻打这里吗？”
苏锦看了看他因醉酒而泛红的脸颊，轻轻摇了摇头。
方无衣从衣袖中取出一块布料，那是上好的绢布，质地柔软而轻盈，色泽亮丽，如波浪一样的花纹在金色的绢布上纠缠交错，秀工精美细致。
“这是天蚕布，材料稀有，工艺十分复杂，只有这里才能做出来。皇后十分喜欢，但这里的人不肯将布料上缴，所以皇上派我们来到这里，让我们将布料抢回去。”方无衣苦笑着，将绢布狠狠扔在地上：“我们背井离乡，牺牲了无数将士，杀伐征战，就为了这一块布！”
“汉武帝曾为了汗血宝马，率领骑兵数万人，行军数千公里，出兵大宛。”苏锦从他手中抢过酒壶，囫囵的吞了几口，任凭辛辣的滋味灼烧着喉咙：“帝王总是这样，为了得到想要的东西不择手段，活得自私而随心所欲。但其实，他们也一样，背负着沉重的东西，在已定好的命运中挣扎着。”
“为什么要挣扎呢？”放下酒壶，辛辣的酒气醺得他视线朦胧：“挣扎只会让自己变得更为焦躁和痛苦，既然无法改变，那就顺应着命运，随波逐流吧。”
方无衣支着下巴，愣愣的注视他良久，忽的笑了：“总觉得你应该活得很久了。”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你的冷漠和超脱吧……好像什么都能看透，又好像什么都不去看透。”
方无衣红着脸摇摇晃晃的样子格外有趣，他忍不住嗤笑了一声：“其实并没有你活得久。”
“咦？”方无衣拎着酒壶的手顿了顿，一脸疑惑的望向他，很快又笑了起来：“说的也是，我年龄确实比你大。”
苏锦只回应了一个笑容，便无视了他的话语，捡起地上的布料揉搓起来：“说是什么上好的天蚕布，在我看来不过是块普通的布罢了。”
“普通？”方无衣惊讶的睁大了眼睛：“这可是皇帝派兵百万，死伤无数也要得到的绢布，你竟然说普通？”
“我见过比这更好的布料……”苏锦眯了眯眼睛，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微微皱起了眉，很快又舒眉一笑，自言自语起来：“只不过带不回来就是了。”
抬头正好看见方无衣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他眼角的笑意更深：“怎么，你不信？”
方无衣知道苏锦是个从来不说大话的人，但酒精的作用让他的思绪略为混乱，以至于说了前半句就已经忘了下半句是什么，只能愣在那里思考。
“那，不如我带你去看看吧。”苏锦忽然站起身，微笑着对他伸出了手。而在苏锦身后，绛紫色的厚重云彩缓慢有序的散开，露出隐藏在其后的，如银钩般的巨大的月亮。云朵后繁星密布，五光十色；银色的光芒穿透云朵，温柔洒落，细碎的光芒，如同由繁星组成的银河，蜿蜒在湖面之上，铺展开由湖岸通往月宫的道路。
那闪烁着的道路在方无衣的眼中逐渐清晰，他目不转睛的注视着这不可思议的景象，良久之后，才握住了苏锦伸过来的手，低声轻语：“我一定……是醉得太厉害了吧？”
“是啊，你喝醉了，所以这只是梦境而已。”月光微摇，将苏锦唇角的笑容，映照的神秘而古怪。他将方无衣拉起身，牵着他的手，缓慢的走向湖面。
“你啊……是想和我一起殉情吗？”方无衣的脚步有些虚晃，看着前方人行走着的身影，半开玩笑的问。
“怎么？你害怕？”苏锦连头都没回，询问的声音中含着笑意。
“我才不怕。”醉后的方无衣像个的孩子一般，夸张的晃了晃手。脚下一软，他险些摔倒。
低下头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走到了湖中央。繁星闪烁在如镜面般的湖面上，脚步走过的地方，惊起圈圈的涟漪。繁星的影子在清澈的水中闪烁又破碎，水天一色，如同置身于繁星之中。
有繁星从水中缓缓升起，悬浮在半空中，晶莹剔透，熠熠闪烁，如萤火虫般舞动。平静的湖水缓缓泛起波纹，红色的灯笼自水波中冒出头来，上升到空中。
那是未点燃的孔明灯，以平缓的速度，不慌不忙的，规律的上升。悬浮的星星围绕在这些孔明灯的周围，像是在寻找属于自己的那盏灯，待找到后，便会飞进灯笼里，将灯点燃。原本空寂的灯笼里燃起了火光，一盏，又一盏。红色的光芒在其中跃动着，带着灯笼飞向天空的更深处。
“这是人们的‘愿望’。”发觉到方无衣的震惊，苏锦不慌不忙的开口解释道。他仰起头，注视着漫天飞舞的红色灯笼，唇角的笑意一直未曾散去：“每年今日，人们许下的愿望便会随着天河，一直漂流到天宫。当愿望实现之时，它们就会变成真正的星星，永恒的，闪烁在夜幕中。”
那时候，苏锦的侧脸在晕开的光线中，显得格外美丽而柔和，轻易淡化了这绚丽的风景。方无衣望着他良久，终于忍不住勾起唇角。他握紧了苏锦的手，和他并肩望着天空，喃喃低语：“这里……会有我的愿望吗？”
“会有的。”苏锦将视线放回到他的身上，眼神中透着不可动摇的坚定。他捧起方无衣的手，温暖的气息透过皮肤传达而来。那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无法言说的想念，慢慢从胸口涌出，在掌心汇成晶莹的，闪着光的星。星星散发着金色的璀璨光芒，旋转着从他的掌中缓慢上升，飞向天空顶端的某一个空荡荡的灯笼里，将它点燃。
“来吧，我们看看它会飞到哪去。”苏锦含着笑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收回远眺的视线，才发现对方已经坐到了那巨大的，明亮的弯月上，微笑着对他伸出手。
第65章
方无衣惊奇不已，本能的握住他伸出来的手，轻轻一跃，身体便轻盈的飞起，落在了月亮上。
弯月变成了船。船的中央是一张精致的方桌，桌上摆着翠绿的玉质酒瓶，两边是精致的雕花酒杯。两人席地相对而坐，方无衣好奇的摸了摸泛着光芒的月亮，如玉一般滑腻而冰凉的触感。
再扬起头的时候，早已寻不见自己的那盏灯。月亮随着飞舞的繁星与孔明灯，在湖泊上缓缓前行。他看见自己离岸边越来越远，繁星闪烁的湖面上，一片连绵的璀璨，明亮的光芒刺得他眯起了眼睛。
苏锦毫不客气的倒起了壶中的酒，酒水如地面的湖泊一样，散发着温柔的银色光芒。如同缓慢流淌的月光。
淡淡的酒香弥散开来，醇香中散发着谷物的香味，甜美而醉人，让人垂涎。
“尝尝吧，这才是真正的玉液琼浆，人间绝对喝不到的美味。”将酒放至鼻尖轻嗅，苏锦闭上眼睛，享受着酒所散发的清新香气，神情专注而陶醉。
方无衣注视着杯中发着光的酒水，银色的光芒十分柔和，随着杯子的摇晃轻轻晃动。他低头小啜了一口，清甜芬芳的味道自舌尖扩散。那些大地孕育出的果实，被时间所包裹沉淀，酝酿出生机蓬勃的味道。只要喝过一次，就绝对无法忘记。
渐渐的，方无衣忘了自己身处何方，只是像平常一样，和苏锦聊天打趣，举杯畅饮。月亮还在繁星闪烁的湖面上前行着，穿过星海，穿透云层，随着那些闪烁的愿望一起，飘向无比遥远的某处。
待到最后一滴酒水喝完，苏锦拂袖起身，轻言浅笑：“到了。”
眼前是闪烁着银色波纹的大海，海水碧蓝通透，有白色的海浪轻轻推着海水涌上海岸。海岸上金色的沙，被漫上来的蓝色缓慢浸染，展现出渐次的色彩变幻。身后的月亮徐徐上升，慢慢化成完美的圆，在遥远的地方高高挂起。那些随着月亮上升的孔明灯，有的化成了星星，有的则飘飘荡荡的，继续向着天空中的更深处飞去。
月亮的光芒闪烁在海水之上，即使是夜晚也显得如此明亮。脚尖落到地上的瞬间，海水急速褪去，露出长满了青草的，富饶肥沃的土地。鲜花盛开在草地上，仿佛吸收了月光一般，散发着晶莹的光芒。微风拂过，摇晃的花朵连绵成了银河，泛着光芒的波浪，一片星火璀璨。
“这是什么地方？”方无衣收回远眺的视线，终于从长久的震惊中回过神，问向在身旁静默不语的苏锦。
“那重要吗？”苏锦似乎并不打算回答他，只是淡然一笑：“你在梦中，身处何处，所作何事，皆是虚妄。即使我现在告诉了你，你依然会忘记。”
方无衣注视着他，那人的容貌在这氤氲的光线之中分外朦胧而虚幻，随风而起的青衣透出几分仙气，趁极了这光怪陆离的景色。他不禁莞尔，重新将目光放回这闪烁着光芒的草野间：“也对。”
跟随着苏锦的脚步来到河岸，河水清澈凌烈，有萤火虫一样五光十色的光点，在河面上空飘荡洒落。芦苇在风中摇摇晃晃；孔雀蓝的水草一碧十里，不辨两岸。
在河岸的上游，有着白色岩石的台阶。那像是天然风化而成的阶梯，巨大的白色岩石被风雕刻成不规则的椭圆形，蜿蜒向上。登上台阶，散落的飞花夹杂着淡淡的清香扑面而来，凌乱的飞舞在夜空中。
待到长阶尽头，展现在眼前的，是位于悬崖之上的，空旷的白色石亭。石亭的圆柱上雕着繁复古怪的图案，翠色的蔓藤缠绕在石柱上，如同蜿蜒的龙。蔓藤上盛放着五颜六色的花朵，微微发着光。纱帐随风而舞，彩色的流光映照在纱帐的褶皱之上，如同夜空中轻轻晃动的极光，飘渺而梦幻。
有女子隐藏在重重纱帐之后，月光将窈窕的身影投映在纱帐之上，若隐若现。空寂的亭子里，萦绕着风声以及规律的机杼声，如同交织的曼妙音律。
方无衣在石亭外停下脚步，静静的听着机杼声。苏锦不知何时消失不见，他举目四望，却无法寻到那人的身影。空旷的山谷中格外寂静，女子的身影在纱帐之上交叠错落，像是烙印在其中的画卷。
“这里已经很久没人来了。”轻柔纤细的声音穿过纱幔随风而来，如同回荡在山谷中的泉水的声音，寂寞而空灵。
方无衣回过神来，疑惑的注视着纱幔之中的身影，不知该作何回答。
有恍惚的灯火在头顶上方摇晃，他抬起头循着灯摇晃的方向望过去，发现亭子的的飞檐上，挂着一盏缓缓旋转的琉璃花灯，灯内的火光随着微风跃动着，将七彩的琉璃渲染上温暖的光泽。
“那是我的灯。”像是发觉了他所注视的方向，亭内的女子兀自开口，平静声音中听不出悲喜：“已经在那里燃了几百年了。”
“你……许了什么样的愿望呢？”他的目光并未从那旋转的琉璃灯上移开，只是兀自注视着灯，喃喃开口。
“和你一样的愿望。”机杼声从未断绝，将她话语中的一抹叹息轻易掩去。
“那……你的愿望实现了吗？”
“如果实现了，那盏灯就不会还挂在那里。”
“为什么……一定要执拗的让这个愿望实现呢？”
“你呢？你为什么要选择让这个愿望实现？”
“我……只是现在，没有比他更重要的人，仅此而已。”
“我是，即使到了现在，也从未遇到过比他重要的人，仅此而已。”纱幔后的人声音清冷而淡漠，平静的话语中透着若有若无的疏离：“你和我一样，所以你能来到这里，能见到我。”
“我们不一样，至少你们是相爱的。”
“那又怎么样呢？我和他依然是聚少离多，相聚的一晚，对我来说不过是一瞬。那短短的一瞬又能得到什么呢？”
“那一瞬，还不够吗？你又可知，那一瞬对我来说，是多么奢侈。”
机杼声戛然而止，女人的身影静止了下来。周围瞬间寂静，只有微风拂面而过，证明着空气还在缓缓流动。
“那么，我问你。”沉默了良久，女人再度悠悠开口。悠扬的声音中，夹杂着叹息与疑问：“你是想要那一瞬呢，还是以朋友的身份，在他身边守护一辈子？”
方无衣低下头，静默不语。
这确实是无法选择的事，无论是聚少离多的爱情，还是相敬如冰的友情，于他来说，都是痛苦。
“我还说你怎么不见了，原来是已经找到这里了。”苏锦的声音自身后突兀的响起，方无衣转过头去，看见已站在自己的身后，笑意盈盈。
“你们是凡人，再美的布匹到了人间就会化成虚无。”女人仿佛早已知道了他们的来意，淡漠的转移了话题，淡漠的就像她刚才什么都没有说过。
“我们知道。”苏锦并没有因此退却，迎风而微微眯起的视线中，透出些许向往：“所以只是想来看看而已，看看您所织出的，这世间最美丽的布匹。”
“见了又有什么用呢？你只能看到，不能带走。不过是在做无用功罢了。”
“这世上很多事情都是在做无用功，但无用，不代表毫无意义。”像是知道她话语中所暗喻的内容，苏锦微笑起来：“很多人都在坚持着那外人看来无用的事情，不管是我们的请求，人间的愿望，还是你的等待。”
“奇怪的人。”机杼声再度停顿了一下，又缓缓响起，女人的声音中带上了些笑意：“既然如此，就让你们看看吧——”
一条长长的绸缎穿过飞舞的纱幔，落在了两人面前。苏锦伸手接住，冰冷的绸缎如水流一般，柔软而滑顺。落在手上的瞬间，白色的绸缎被慢慢浸染上了深深的蓝色，然后细碎的光芒缓缓浮现，规律的散布着，在绸缎上闪烁出彩色的光芒。
细腻的绸缎，仿佛将整个夜空都吸收到了其中。方无衣甚至都忘了惊讶，怔怔的望着这散发着光芒的，美丽至极的布匹。
刚刚伸出手想去触碰，绸缎便微微扬起，在他的眼前展开成耀眼的夜幕。还来不及疑惑，苏锦便将绸缎披到了他的身上，眼眸含笑：“这可是天界最美的布料，披上它，或许能带来些好运气。”
那时候，苏锦的清澈如水的眸子中，倒映着闪烁的繁星，明亮而温柔，绚烂至极，吸引着他无法移开目光。他不由自主的，伸手抚摸上苏锦的脸颊，轻声低语，不知是在问他，还是在问那纱幔之中的人：“我的愿望，最终会化成闪耀的星吗？”
苏锦微怔，轻握住他伸过来的手。唇齿张合，刚刚想说些什么，布料上的繁星却泛起了剧烈的光芒。那光芒将一切闪耀的颜色都化成了刺目的白，晃得他睁不开眼睛。
等光芒褪去，他再睁开眼的时候，已经回到了军营的河岸。苏锦在一旁，支着下巴微笑着注视他，轻声问：“你醒了？”
他怔了怔，梦中的景象逐渐在脑海中消逝，却总有些片段挥之不去。肩上有着轻柔的绸缎触感，他下意识的看了看，身上披着的，是苏锦的青衫。
“睡傻了么？”见他一脸茫然，苏锦只顾轻笑，随后叮嘱道：“更深露重，还是回营帐里休息吧。”
语毕，也不再管他，径自向营中走去。
方无衣在河岸静坐了良久，直到冰冷的河风稍来了一丝冷意，才让他渐渐清醒。
他寻来火烛，点燃了一盏孔明灯，看着灯在河岸的上方孤独的飘荡，缓缓的飞向夜幕之中。
第1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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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节
所以他只是斜睨了对方一眼，若无其事的挑了挑眉：“不是人类，那你是什么？变异了的猴子？”
对方怔了怔，眸子又渐渐恢复了光彩。苏锦兀自在嘴角勾了笑，笑容温和，带着些许释然。
吴浩的心脏钝痛了一下。
身受这样的重伤，怎么还能露出这么云淡风轻的笑容。
或许他早已经习惯伤口的痛。而习惯这样的疼痛，是多么可怕的事情。
“……喝完药早点休息吧，我明早再来看你。”不忍再打扰他，吴浩想，或许给他充足的时间休息，才能让他的身体早点恢复。
看到苏锦点了点头，他才起身。走到门前的时候，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是的，严肃的叮嘱道：“对了，你独自一个人，千万不要出门。”
第61章
“为什么？”疼痛侵蚀着他的神经，意识朦胧间，苏锦本能的询问
“在这个村子里，知道的太多并非好事。”吴浩并没有回答他，原本明朗的笑容里多了些阴霾。
模糊视线中的他的面容，和那徘徊在耳边的，若有似无的话语声，隐隐透着些陌生与诡异。
原本是最熟悉的人，如今却散发着让人不安的陌生气息。苏锦想，其实也没有什么奇怪的。眼前这个人，毕竟不是那个和他一同成长起来的，他的吴浩。
就像方无衣不是山神，他也不是最初的那个自己。
吴浩阖门的时候，无意间发现对方正注视着他，似乎想要说什么。
他扶着门的手停顿了一下，但还是轻轻关好了门。
夜幕悄然而至。
夜半的时候，苏锦恍惚的感觉到有人坐在他的身边。
即使闭着眼睛，也能透过眼睑看到一个黑色的身影。
他本能的觉得这个人应该是吴浩，想睁开眼睛确认，身体却梦魇了般，动弹不得。
冷气从每个毛孔间渗入了进去，他仿佛听见吴浩的声音透过重重阻拦，从非常遥远的地方传递了过来。
“书呆——”
意识瞬间清醒，他猛然睁开眼睛，慌张的环视周围，身边却空无一人。
胸口的疼痛已经缓解，而那听到呼唤时的悸动，却依然如此清晰。
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过心跳了。那颗心脏原本就在与山神的祭祀中停止了跳动，又在鲜血的洗礼与漫长的时光中，变为了死灰。
他从未想过，心脏还会有如此清晰跳动的一天。就像他从未想过，能与那个人再度相遇一样。是曾经的吴浩在呼唤他吗……不，也许只是因为太想念了，所以分不清梦境和现实了吧。
毕竟他已经无数次无数次，在梦里听到那个人的声音了。只不过这次尤为清晰而已。
他起身打开了窗子。天已经亮了，不知何时又下起了下雨。空气潮湿发霉，冷气萦绕不散。
轻叹了一声，回身将被褥叠好，将房屋内收拾的整整齐齐。
胡雨泽应该很快就会找到这里，即使那个吴浩已经不是自己所认识的人，自己也不想给他找麻烦。
那些痛苦，或许原本就是他一开始就应该承担的东西。
轻手轻脚的将门锁好，他仰头注视着这间曾居住过的小屋，感谢着曾在那里发生过的，短暂而真实的梦境。
转过身的时候，他才发现，原本在窗中看起来清晰明亮的外界，此时正被浓浓雾气笼罩着。
这天气太异常了。明明在下雨，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大的雾？
他本能的警惕起来。
摸索着在雾中缓慢行走，能感受到冰冷的雨丝滴落在身上，让他十分不适。地上满是泥泞，滑腻而潮湿，走起路来深一脚浅一脚，像是故意拖延着他的步伐。
他觉得自己在原地一直打着转，无法辨别方向，却也不敢停下来。
脚步越来越沉重，随着时间的流逝，雾气渐渐稀薄。眼前开始模糊的出现人的轮廓。
当最后一丝雾气散去，他的意识猛然清醒。环视周围，他发现自己正站在一条萧条的街道上，他揉了揉眼睛，让视线不再那么恍惚，才发现，这些路人竟然都是村子的人们。
王叔，王婶，商店的老婆婆，卖鱼的大叔，每张脸都如此熟悉又陌生。
来不及感动或者震惊，他就发现，这些人的眼中，都透着难以言喻的惊恐。
他想或许自己应该找个路人问一问，这里是什么地方，自己该往哪里走。但人们那防备恐慌的眼神清晰的提醒着他，这并不是他所认识的，温柔又善良的人们。
他只能与他们对峙着，行人越来越多，渐渐将他包围起来。他们的眼神空洞而充满敌意，散发出强烈的杀气，仿佛随时会变成嗜人的怪物。
“你来这里干什么，外乡人。”瓮声瓮气的声音自耳边响起，虽然沙哑但充满了威严。
他下意识的望向声音的来源，说话的人是个老者。白色的头发如同杂草般干枯凌乱，脸上布满了如刀割般的深壑皱纹。枯瘦干瘪，握着厚重的枯木拐杖，像干尸般可怖。
“呃……我只是不小心误闯进来的。”并不是他认识的人，而且这个人看起来在村子里十分有低位，他必须冷静以对。
“哼，误闯？”老者冷哼了一声，用拐杖重重的震了一下地面：“自古只有罪恶之人才能进到这里来，而来到这的人，没一个能走出去的。”
他不太理解这位老者话中的意思，但他确实曾经听父亲说过，这个村子在很久很久以前，是个被诅咒的，荒凉而可怕的地方。
“我无意打扰各位的生活，真的只是误闯而已。这位长者，可否为我指条出路？”他依然试图解释，言语间毕恭毕敬。可惜对方并不买账，下令般的挥了挥手，人群渐渐围了上去。
他们的行动异常缓慢，小心翼翼的靠近着，像是非常害怕，但又不得不前来。
“你们在做什么？”
正当蓄势待发之时，熟悉的声音适时的出现。人群的动作停了下来，从声音传来的方向迅速让开了一条路。
“吴浩？”看到人群尽头那张熟悉而陌生的脸，苏锦诧异的轻唤出声。
“苏……公子？”吴浩也并未想到来人是他，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圣者，你认识这个外乡人？”老者的言语虽然客气了下来，但却带着质问的意味。
“没错，这就是我上次梦到过的，带来神旨意的人。”吴浩很快就冷静了下来，微笑着回答。
“什、什么？”老者瞬间变得惊慌失措，周围的死寂的人群骚动了起来。他扔下拐杖，五体投地的跪在干涸的黄色土地上，诚惶诚恐：“对待神之来客，我们竟然如此失礼，快跪下，都跪下。”
人群也很顺从的听从他的旨意齐齐跪下，每个人都把脸深深墁在土地上，虔诚而可笑。
苏锦识趣的没有说多余的话，疑惑的望向那个笑得一脸狡黠的人。
像是早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礼节，吴浩对此没有任何的不习惯。他走过去不由分说的牵起苏锦的手，大步的走开，留下村民们兀自跪在那里。
“你究竟是什么人？”苏锦与他并肩而行，压低了声音询问。
“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但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吴浩的神情异常严肃，随之加快了步伐。
苏锦也不再出声，紧跟着他。
这条路从刚才开始就让苏锦失去了方向感，笔直的土路一直延伸到远方，看不见尽头；路两旁整齐的排列着一模一样的草屋，天空也是黄色的，仿佛整个村落都被茫茫风沙笼罩。
身处这样的地方，很容易让人感觉到枯燥和压抑。
二人安静行走良久，终于在一个木屋面前停了下来。
略为破旧的木屋，看样子会是两人的落脚之处。吴浩推开吱呀乱响的木门，尘土就簌簌落了下来。
苏锦本能的后退了一下，继而疑惑的抬头。常住人的地方不会有这么多土，难道吴浩从来不打扫么？不止如此……整个村子都萧条的不正常。
“这里常年风沙，所以门上一直都有尘土。”像是回应他的疑惑般，吴浩轻声低语。看对方眼中的警惕仍未散去，他只是侧过了身，淡淡一笑：“进来吧。”
苏锦踏进屋里的一瞬间，吴浩重重的关上门，将他整个人按在了墙上，眉宇间隐隐带着怒气：“我不是说过，独自一人的时候不要出去吗？”
撞上墙的时候毫无意外的触碰到了伤口，苏锦疼得倒吸了一口冷气。从未想到过，那个只会跟在自己身后对自己惟命是从的烦人精，竟然也会有对自己这么强硬的时候，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啊，对不起，我忘了你身上有伤！”但那也仅仅是一瞬间的事情，他很快又恢复了自己熟悉的样子，眼中透出些许的慌张。
苏锦拍开了他伸过来搀扶的手，这时而陌生的吴浩让他觉得有些可怕。无视了对方局促的样子，他环视起屋内来。
屋中如他所想的一般，简陋粗糙至极。漆皮剥落的斑驳墙壁，一张木床，一张八仙桌，一把座椅，一盏油灯，这就是全部的东西。
“你就住在这里？”虽然门上很多尘土，屋内却干净的一尘不染。他转过头，不动声色的的问站在一旁神色有些落寞的吴浩。
“啊，不是。”吴浩回过神来，连忙摇了摇头：“住在我家……太危险了，我想还是先把你安置在这里。我在这里布了结界，你应该会很安全。”
“为什么会危险？”苏锦皱了皱眉，出声询问。这个村落带给他的谜团太多，以至于冲散了这久别重逢的感动。但无论如何，能避开吴叔都是好事吧……若是吴叔像村里其他人一样对待他，恐怕即使知道那不是同一个人，自己也会有些……伤心的吧。
第62章
“这个村子是阴阳交界的地方，经常有鬼怪出没作乱，所以村子的人都人心惶惶，对外来者很反感。”吴浩兀自摆弄着手中的火折子，回答的似乎有些漫不经心：“我们家是负责镇压鬼怪的家族，如果父亲知道你不是真正的神之来客……恐怕会将你处刑的。”
负责镇压鬼怪的家族吗……苏锦忽然意识到他的身份，竟然与久远之后的自己重合。这个天生迟钝的家伙，竟然也能看得见并掌管那些异世之物吗？
“你所说的神之来客是什么？”苏锦好笑的看着他认真燃起蜡烛的样子，继续追问。
“嗯……具体我也不是很清楚。”吴浩慌张的将快烧到手的火熄灭，认真思索起来：“听我爹说，是能听见神的旨意，并带领我们走向光明的人。”
“你也看到了，我们的村子一片荒凉，据说是因为被神所诅咒了。”不等苏锦再追问，他自顾自的解说起来：“村子每年都会有一个人消失，等找到的时候……已经变成了面目全非的尸骨。后来村子的人虔诚的祈祷，神才显灵，告诉我们每年都会有新的神使前来，只有神使才能让村子免于灾难。等神使举行过祭祀，就会由父亲将他们平安送出村落，并消除村里的一切记忆。”
“如此，一代又一代的传下去，总有一天会有神使能完全净化村落，解除我们的诅咒。”
“真是无比天真的想法啊……”苏锦安安静静的听完，忽的笑了起来。不等对方听清他的话语，他便继续说道：“可惜我不是什么神使，这件事也不可能瞒得住吧，要是被发现了，你打算怎么办？”
“通往外界的路已经被封闭了，七日之后才会重新打开。只要在这个期间里不被发现就好了。”
并没有对他不停的追问表现出丝毫的厌烦，吴浩咧开嘴，对着他露出一个阳光般的笑容：“等到七天之候，我就将你带出这里，并且告诉村里人，仪式已经举行完成就可以了。”
“七日吗……”苏锦仰头望着天花板，有深浅不一的红色手掌似乎意图穿透房顶，留下了古怪的印记，却又像胶一样被弹了回去。收回视线，他将目光落在了吴浩的身上：“若是仪式没有完成，村子里还会有人失踪，不是吗？”
“……”吴浩的笑容渐渐阴霾了下去，上扬的唇角多了几分无奈的味道：“我一直以为，自己犯下的错，就要自己承担后果。既然这个村落被诅咒了……我们也必须去面对，而不是借助别人的力量……去逃避吧。”
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答案，像是曾经那个天真而正直过头的人所能说出的话。苏锦怔了怔，脑海中的记忆片段飞快回溯，那些有关想念的千言万语堆积在胸口，冲口而出的，却是难以压抑的笑声：“噗……噗哈哈哈哈……”
“你、你笑什么啦！”并没有预料到他的反应，吴浩的脸不知是因为羞愧还是气恼，瞬间变得通红。
“没什么，只是觉得，无论是曾经的你或者现在的你，那份固执，真的毫无变化啊——”故意拉长了语调，苏锦眯起眼睛注视着他，唇角的笑容意味深长。
那时候屋内的烛光在微风中轻轻摇晃，晕开了如纱般的昏黄色彩，温柔的映照着他微笑的侧脸。
吴浩注视着身处于那微弱光芒之中的人，若有似无的笑容隐藏在光晕之后，莫名的让他失了神志，忘记了疑惑。
直到苏锦轻唤他的名字，他才回过神，慌忙别开了目光，转移了话题。
“床只有一张，既然你是客，就睡在这里吧。”
“那你呢？”苏锦发现了他刚刚的失神，这人还是和以前一样，心里藏不住事情。
吴浩视线依然闪躲着，无意间瞥见了角落里的草垛，连忙指了指那里：“我睡在那边的干草堆就好。”
“你不回家吗？”苏锦扬了扬眉，倒也没有推辞，转过身径自整理起床铺来。
吴浩的眼睛却不由自主的落在他的手上，那是非常白皙的手，手指纤细修长，骨骼明显，每一寸挪动都像是抚进了他心里一般，让他心底微痒。
“嗯……父亲不在……所以不回去也没所谓，而且我留在这里，你也会比较安全。”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那只白皙的手上，吴浩回答的话语已经漫不经心。
“是吗……但你毕竟是我的救命恩人，怎么能让你睡在那里呢？”话锋一转，苏锦转过身，看了看已经铺好的被褥，望向还在神游天外的吴浩：“床铺让给你——”
停顿了一下，苏锦指了指房屋角落的草垛：“至于那边，我去睡就好了。”
吴浩也就顺势抓住那只手，像是身体下意识做出的反应。手的触感冰凉而硬朗的，像冰块一般，感觉却并不坏，甚至让他有些贪恋。他对视上那双疑惑的眼睛，神情中是不容反驳的严肃：“我怎么能让伤者睡在地上？”
忽然贴近的距离，近到几乎能擦过彼此的唇角，彼此的呼吸缠绕，心跳渐渐乱了分寸。吴浩闻到了对方身上传来的香味，像是书香世家的公子，经年累月染上的墨香，清淡，柔和，让人安心。
他迎着那张平静而清秀的面容，想要在那薄唇上深深的吻下去。直到对方微微偏开头，躲过他即将进行的亲吻，他才彻底回过神，惊慌的松开了一直紧握不放的手：“那个……所以，我睡在地板就好……你早点休息吧。”
语毕，也不管苏锦的反应，便径自躺在了草垛上。
稻草干燥而柔软，比想象中要舒服许多。闭眼假寐，屋内变得安静异常。他想，自己一定是被那柔和的光线恍惚了神智，才会想要做出那么离谱的事情来。对方会有抗拒的反应也很正常，但是……还是稍微有点难过啊。
“暖的……”恍惚间听到苏锦在念叨些什么。他疑惑的睁开眼，发现那人正直挺的站在床边，手掌轻抚着刚才被自己握住的地方，眼中跳跃着烛火的光芒：“即使到了现在……你依然……这么的，温暖啊。”
他的话语模糊在了氤氲的光线之中。吴浩只看到，他像是触摸到了什么向往的，遥不可及的事物一般，从脸庞和声音中，透出无法言喻的幸福感。
那笼罩在微光中的笑容太过干净柔和，让吴浩的心底有顷刻的震撼。
强忍住上前拥抱住那人的冲动，他翻个身去，控制着不让自己胡思乱想。
只不过是被自己不怀好意的握了一下手……为什么要露出那么开心的表情呢？难道是一直被折磨着，所以对于自己的拯救心怀感激吗？还是说……其实他一开始就将自己当成了某个熟识的人，才会用那样隐藏着千言万语的目光……注视自己？
早知道这样……就不应该抱着那种半吊子的心情去触碰他啊。
吴浩觉得十分后悔，又十分的在意，如果真的有那个熟识的人存在，那个人与苏锦，又是什么关系呢？
萦绕的墨香抚平了内心细微的焦躁，带来了丝丝倦意。他闭上眼睛，渐渐进入梦乡。
并不习惯潮湿而阴冷的陌生环境，苏锦只稍睡了一会，便醒了过来。
蜡烛已经熄灭了，一切都陷入了浓郁的黑暗中。
屋内是有窗子的，即使烛火熄灭，也应该能有月光照进来，不会漆黑的如此彻底。
有指甲轻划木板的声音，非常细微。如果不是在这样黑暗而寂静的环境下，根本不可能听到。
黑暗蒙蔽了视线，却放大了听觉的作用，让他无法忽视那些不想听到的声音。
轻划的声音越来越急促，越来越重。苏锦无法感知到声音的来源，亦无法感知到吴浩的存在，这让他毛骨悚然。
苏锦是感受异常敏锐的人，就算是闭着眼睛也能感受到吴浩的位置。可是现在，他确实感受不到一丝对方的气息，仿佛对方在黑暗中消失了一般。
不，不止是吴浩。这个屋子，这个村庄，这片森林，都被这黑暗吞噬掉了。只有自己的心跳声，伴随着指甲划过木板的声音，越来越快速。
他强压下心中的恐惧，又尝试着唤了一声：“吴浩？”
眼前突然出现了微弱的红色光芒，黑暗从光芒所及之处慢慢融化。周围的景物渐渐映入眼帘，烛火欢愉的跳跃着，吴浩站在桌边，手中还握着未熄灭的火折子。
指甲划过的声音于顷刻间消失，仿佛被光芒压制了下去，只有吴浩略带慌张的话语传来：“糟了，忘记了不能让屋内的烛火灭掉的。”
第63章
重新燃起的烛光，如同兀长的漆黑洞口透出的阳光，将眼前的世界慢慢点亮。吴浩下意识的望向床上的苏锦，对方正一脸震惊的望着他，脸色惨白。
“嗯？怎么了？”解释的话语全部抛到了脑后，吴浩看着那张毫无血色的脸，隐隐发觉到了不安。
“刚刚发生什么事了？”苏锦询问的声音中带着不合时宜的淡漠与冷静，漆黑的眸子在烛火的映照中格外清亮。
“没什么……只是蜡烛烧完了……”吴浩燃烛的手顿了顿，望向他的眼中写满了茫然。
“你……有听到什么声音吗？”看他并非像说谎的样子，苏锦的语调变得柔缓了一些，尝试着问道。
“声音？”莫名的质问让吴浩本能的一愣，之后才摇了摇头：“没有。”
“是吗？”苏锦望向身边带着划痕的老旧墙壁，指甲疯狂的抓挠声音似乎还在耳边萦绕，没有散去。沉默了稍许，他将视线移回对方的身上，又恢复了如初的笑容：“大概是错觉吧。”
“……嗯……村子里的规矩是夜晚的时候绝对不能让烛火断绝，否则会有隐藏于黑暗之中的可怖之物趁机而入……”吴浩走到他的身边，小心翼翼的张望了四周一番，才咽了咽口水，紧张的问：“你……不会是看见什么了吧？”
“……那倒是没有。”他紧张的样子让苏锦觉得分外好笑，于是扬了扬眉，眼中含笑的回答。
“啊，那就好。”吴浩夸张的吐了一口气出来，一脸严肃的叮嘱他：“就算听见有人敲门，或者门外有声音，也一定不要回答。而且，戌时之后，辰时之前，千万不要外出。”
“我知道了。”很少看见他这么认真的样子，饶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苏锦也不得不谨慎起来，认真点了点头。
“好啦，早点休息吧。”得到他肯定的答案，吴浩又恢复了平时大咧咧的笑容，安慰般的拍了拍他的肩膀，便径自回到草堆上呼呼大睡起来。
没过多久便响起了轻微的鼾声，苏锦有些哭笑不得，不知该说这家伙是迟钝，还是太没心没肺。
他重新躺回床上，刚刚沾到枕头，门外就有脚步声响起，像是有很多人在绕着房子踱步，嘈杂而混乱。
苏锦觉得奇怪，刚刚吴浩还说，村里有规矩，不能半夜出门,那这么多人大半夜是出来干什么？
他掀开窗帘，屋外漆黑一片，仿佛除了这间房屋，一切都已经被黑色所吞噬。这让他觉得不安。
下意识的望向吴浩，对方正在熟睡着，神色安稳，呼吸均匀，像是什么都没有听见。
他走过去，轻拍对方的脸颊，尝试着唤他的名字：“吴浩？”
对方只微微皱了皱眉头，并没有回应。
这家伙睡得像死猪，怎么也叫不醒的毛病，还真是从古延续到今啊……
苏锦叹了一口气，踱步走到屋门前，犹豫良久，决定还是一探究竟。
手贴在门上的一瞬间，屋外嘈杂的脚步声戛然而止。
仿佛是一种默契，屋外的人知道他将要出去，所以停下来，在门前等着他。
苏锦有这种感觉。
那些人整齐的站在他的门前，目光直直盯着屋内。
毫无掩饰的锐利眼神，穿透的草屋的门，刺在他的身上。
像在打量自己的猎物。
他不自觉的后退了一步。
手离开门的时候，屋外的脚步声又变得烦乱和嘈杂起来。
那脚步声像是很多人在赶路，散步，玩闹，听起来再正常不过。
也正因为如此，刚才那一瞬的安静才更为可怖。
这个村子，太不正常了。
他收回了紧握成拳的手，望向疑似在熟睡的人，微微眯起了眼睛。
一夜无眠。
天刚亮的时候，吴浩便从草堆里爬了起来，打开窗察看窗外的状况。
屋外还是被黄色的沙雾笼罩着，隐约能看见黄沙之后的昏黄日光。土地荒芜而干涸，布满了裂痕。
他的眉头紧紧皱成了川字。连续几天萦绕的浓雾，是“神”给予村落的警告。若是再没有圣者前来，恐怕又会有人失踪，被神带走变成了祭品吧。
“你在看什么？”苏锦不知何时站到了他的身后，轻贴在他的后背上，手轻扶着窗边向外张望。
长袖拂过吴浩的脸颊，如水般轻柔而冰凉。他本能的侧开脸，看见了苏锦半敞开的衣衫中，清晰可见的锁骨。
视线不自觉的向下，他甚至想象起那包裹在绷带之下的白皙的皮肤。脸毫无征兆的开始发烫，他匆忙的别开了视线，慌慌张张的回答：“没，没什么！”
“天气还真差啊。”像是没有发现他的慌张，苏锦望着看不到的远处，轻声叹息：“在这样的地方……真的存在吗……？”
“什么？”那自言自语的声音虽然微小，却还是被吴浩轻易的捕捉到。
苏锦收回了远眺的视线，清亮的眸子望向他，眼眸含笑：“你说的那个，色彩斑斓的地方。”
“真的有的！”吴浩愣了愣，未曾想到他会将自己的话，如此清晰的记进心里。他焦急的大声回答，想借此掩盖自己的狂喜以及不安分的心脏：“我带你去。”
语毕，不由分说的握起他的手，飞奔起来。
苏锦已经跟不上他的反应速度，这人还是和从前一样，想到什么就做什么。苏锦任凭他牵着自己的手，在弥漫的浓雾中飞奔。雾气弥漫的村落里，只有前方的身影无比清晰，苏锦跟随着他的脚步，已不知前进了多久，他隐隐觉得，只要一路奔跑下去，就能穿过这漫漫的时间长河，重新回到那曾经年少的，无忧无虑的时光。
脚步变得轻松虚浮起来，连身上的疼痛也渐渐淡去。他恍惚记得，自己跟着吴浩穿过了漆黑的山洞，山洞中发着光的奇花异草为他们照明，在道路上投影下斑驳的光影。
不知走了多久，璀璨的光芒从出口的地方投射而入，淡淡的花香萦绕鼻尖，潺潺的水声在耳边流动着，缠绵悦耳。
离开山洞的瞬间，清风席卷着缤纷的花瓣扑面而来，放眼望去，漫山遍野皆是璀璨盛放的杏花。远处的青山连绵，翠绿的青草与树叶夹杂在这米分色与白色的海洋中，缤纷而艳丽。天空碧蓝，浮云翩跹，不远处的山崖上，银瀑飞流而下，坠入清澈见底的深潭，溅起氤氲的水雾。
多像他生长的家乡。
吴浩站在他的身后，望着那伫立在花海中，削瘦挺拔的身影。他转身的一瞬，狂风忽起，树影摇晃，发出悦耳的沙沙声响，花瓣铺天盖地的散落。青山绿水的世外山谷中，下起了纷飞的花雨。而苏锦静静的伫立在这花雨之中，薄薄的衣衫轻盈飘逸，晕开一片青绿，融入这飞花漫天的山谷，在眼中烙印成画卷。
回眸一瞬。而那一瞬，足以让人许下一生。
翩跹的飞花之中，那人的唇齿张合，唤的是他的名字。
吴浩迎着风，一步一步走向他。花瓣拍打在他的脸上，他却已无心风景，只有苏锦的容貌，在视线中逐渐清晰。长久的沉默，两人隔着纷飞的花雨对视，苏锦苍白的脸上绽开了笑容，清亮的眼眸温柔似水。
他闭上眼睛，不由自主的印上苏锦的唇。那唇湿润而柔软，如花瓣一般散发着芬芳。
唇与唇的碰触，舌与舌的交缠。一切发生的都是如此自然。飞花漫天，青衫褪尽，如花一般红艳的吻痕，烙印在洁白的皮肤上，盛开成绝美的风景。
苏锦闭上眼睛，感受着来自吴浩的，真实的力量与温度。汗水在吴浩黝黑的皮肤上，微微闪着光亮，又沿着轮廓坚毅的脸颊滚落，滴落在地上，晕开一圈圈水渍。
他想，这花海中的情动，这样不息的纠缠，也许再也不会有了。
明媚的阳光让人晕眩。吴浩紧紧拥住他，灼热的气息，随着温柔的话语，在他耳边轻轻拂过：“呐，苏锦，你还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我全都带你去。”
苏锦将头埋进他的怀里，呼吸间残留着轻微的汗水味道。他并没有回答，只是兀自在唇边勾了一抹笑。
最想去的地方，其实，早已到达过了。
和煦的阳光散落在大地上，两人相拥着，在这漫天的花雨中，和衣睡去。
第64章
苏锦从未想过，这辞旧迎新的团圆日子，竟要在战场上度过。
昨日的杀伐之气还未散去，今日的营帐中已然一片祥和。每个人的帐篷前都挂起了红色的灯笼，人们围绕在篝火旁，聊天打趣，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酒气。炮竹声声，渐出金色的火花，在浓郁的黑暗中轻轻闪烁。红色的火光映照在每个人的脸上，却无法驱散眼中若有似无的阴霾。
在这血染的战场上，苦总是多于甜的，苏锦不是不懂。只是，这满目的红色，实在太过沉重和刺目。以至于让这看似热闹喧嚣的营帐，无法透出一丝丝温暖。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开始惧怕红色。那是无数生命，在干涸的大地上描绘出的色彩。灯笼中所映照出的红，反而更像是喷薄的血雾，笼罩在每个人被刀光刻出来的，历经沧桑的脸上，近乎狰狞，让人不寒而栗。
苏锦推掉了一杯又一杯的敬酒，独自踱步到湖畔。湖水平静无波，如同平滑镜面。湛蓝的天空上，绛紫色的厚重云朵重重叠叠，隐约透出银色的光芒。云朵未遮蔽住的地方，五光十色的繁星熠熠闪烁。
有人踏着歌声踱步而来。他回过头去，看到方无衣提着酒壶缓缓接近，那人的身形摇晃，脚步虚浮，已经有些微醉了。
“为何独自对月叹息？”将酒壶放在一旁突起的石块上，方无衣兀自在他身旁坐下，微笑着询问：“怎么，想家了？”
“想家？”苏锦怔了怔，嗤笑着将目光重新移回天空上。忽然想起，这新年其实在哪里过都无所谓，他本也无家可归。
“啊，是我失言了。”发觉到了他神色微妙的变化，方无衣及时缄了口，拎起酒壶灌了几口，望着天空沉默不语。
“没什么吧，在这战火纷飞的年代，无家可归的人，又不止是我一个。”知道在这团聚的日子，漂泊在外的人心里都不会太好受。苏锦并未阻止他近乎酗酒的行径，只是望着从云中透出的朦胧月光，浅笑轻叹。
醉酒后的方无衣变得格外多言，他开始讲起他那隐藏在深山之中的故乡，讲起留守在家的年迈的父母，讲起他小时候常去的清澈池塘。苏锦只是静静的听着，那遥远而令人向往的故乡，在方无衣的轻声描述中，逐渐展现在眼前，渐渐变得真实和清晰。
苏锦忽然觉得，方无衣的存在有了那么一些真实感。从很久很久以前，他就将这个人当作存在于天地之中的，不寻常的存在，从未细细想过，曾经，这个人也是有家的，也像平凡人一样，出生在幸福而温馨的家庭中。
他一开始就对方无衣带着偏见，所以不愿去了解和接近。方无衣是个很坚强的人，无论是杀人的时候，还是将士死去的时候，都维持着平静的神色，坚强的仿佛已经丢失了感情。而此时此刻，苏锦从他那朦胧的叙述，与微醺的眼神中，终于了解到，眼前的方无衣，不是统治着村落，统领着异界之物的，毫无感情的神。而是和他一样有着感情的，努力对抗着命运的人。
他清晰的看到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神中，所透出的向往和痛苦。那些伪装起来的坚强，在这团圆的日子，在浓烈的酒气之中，逐渐瓦解。只剩下最真实的自我，将埋藏在心底深处的感情，一一吐露。
脆弱的，悲怆的，孤独的。
方无衣又灌了几口酒，原本满满的酒坛已空了大半。待到想说的话全部说完了，他醉醺醺的问一直沉默不语的苏锦：“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要攻打这里吗？”
苏锦看了看他因醉酒而泛红的脸颊，轻轻摇了摇头。
方无衣从衣袖中取出一块布料，那是上好的绢布，质地柔软而轻盈，色泽亮丽，如波浪一样的花纹在金色的绢布上纠缠交错，秀工精美细致。
“这是天蚕布，材料稀有，工艺十分复杂，只有这里才能做出来。皇后十分喜欢，但这里的人不肯将布料上缴，所以皇上派我们来到这里，让我们将布料抢回去。”方无衣苦笑着，将绢布狠狠扔在地上：“我们背井离乡，牺牲了无数将士，杀伐征战，就为了这一块布！”
“汉武帝曾为了汗血宝马，率领骑兵数万人，行军数千公里，出兵大宛。”苏锦从他手中抢过酒壶，囫囵的吞了几口，任凭辛辣的滋味灼烧着喉咙：“帝王总是这样，为了得到想要的东西不择手段，活得自私而随心所欲。但其实，他们也一样，背负着沉重的东西，在已定好的命运中挣扎着。”
“为什么要挣扎呢？”放下酒壶，辛辣的酒气醺得他视线朦胧：“挣扎只会让自己变得更为焦躁和痛苦，既然无法改变，那就顺应着命运，随波逐流吧。”
方无衣支着下巴，愣愣的注视他良久，忽的笑了：“总觉得你应该活得很久了。”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你的冷漠和超脱吧……好像什么都能看透，又好像什么都不去看透。”
方无衣红着脸摇摇晃晃的样子格外有趣，他忍不住嗤笑了一声：“其实并没有你活得久。”
“咦？”方无衣拎着酒壶的手顿了顿，一脸疑惑的望向他，很快又笑了起来：“说的也是，我年龄确实比你大。”
苏锦只回应了一个笑容，便无视了他的话语，捡起地上的布料揉搓起来：“说是什么上好的天蚕布，在我看来不过是块普通的布罢了。”
“普通？”方无衣惊讶的睁大了眼睛：“这可是皇帝派兵百万，死伤无数也要得到的绢布，你竟然说普通？”
“我见过比这更好的布料……”苏锦眯了眯眼睛，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微微皱起了眉，很快又舒眉一笑，自言自语起来：“只不过带不回来就是了。”
抬头正好看见方无衣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他眼角的笑意更深：“怎么，你不信？”
方无衣知道苏锦是个从来不说大话的人，但酒精的作用让他的思绪略为混乱，以至于说了前半句就已经忘了下半句是什么，只能愣在那里思考。
“那，不如我带你去看看吧。”苏锦忽然站起身，微笑着对他伸出了手。而在苏锦身后，绛紫色的厚重云彩缓慢有序的散开，露出隐藏在其后的，如银钩般的巨大的月亮。云朵后繁星密布，五光十色；银色的光芒穿透云朵，温柔洒落，细碎的光芒，如同由繁星组成的银河，蜿蜒在湖面之上，铺展开由湖岸通往月宫的道路。
那闪烁着的道路在方无衣的眼中逐渐清晰，他目不转睛的注视着这不可思议的景象，良久之后，才握住了苏锦伸过来的手，低声轻语：“我一定……是醉得太厉害了吧？”
“是啊，你喝醉了，所以这只是梦境而已。”月光微摇，将苏锦唇角的笑容，映照的神秘而古怪。他将方无衣拉起身，牵着他的手，缓慢的走向湖面。
“你啊……是想和我一起殉情吗？”方无衣的脚步有些虚晃，看着前方人行走着的身影，半开玩笑的问。
“怎么？你害怕？”苏锦连头都没回，询问的声音中含着笑意。
“我才不怕。”醉后的方无衣像个的孩子一般，夸张的晃了晃手。脚下一软，他险些摔倒。
低下头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走到了湖中央。繁星闪烁在如镜面般的湖面上，脚步走过的地方，惊起圈圈的涟漪。繁星的影子在清澈的水中闪烁又破碎，水天一色，如同置身于繁星之中。
有繁星从水中缓缓升起，悬浮在半空中，晶莹剔透，熠熠闪烁，如萤火虫般舞动。平静的湖水缓缓泛起波纹，红色的灯笼自水波中冒出头来，上升到空中。
那是未点燃的孔明灯，以平缓的速度，不慌不忙的，规律的上升。悬浮的星星围绕在这些孔明灯的周围，像是在寻找属于自己的那盏灯，待找到后，便会飞进灯笼里，将灯点燃。原本空寂的灯笼里燃起了火光，一盏，又一盏。红色的光芒在其中跃动着，带着灯笼飞向天空的更深处。
“这是人们的‘愿望’。”发觉到方无衣的震惊，苏锦不慌不忙的开口解释道。他仰起头，注视着漫天飞舞的红色灯笼，唇角的笑意一直未曾散去：“每年今日，人们许下的愿望便会随着天河，一直漂流到天宫。当愿望实现之时，它们就会变成真正的星星，永恒的，闪烁在夜幕中。”
那时候，苏锦的侧脸在晕开的光线中，显得格外美丽而柔和，轻易淡化了这绚丽的风景。方无衣望着他良久，终于忍不住勾起唇角。他握紧了苏锦的手，和他并肩望着天空，喃喃低语：“这里……会有我的愿望吗？”
“会有的。”苏锦将视线放回到他的身上，眼神中透着不可动摇的坚定。他捧起方无衣的手，温暖的气息透过皮肤传达而来。那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无法言说的想念，慢慢从胸口涌出，在掌心汇成晶莹的，闪着光的星。星星散发着金色的璀璨光芒，旋转着从他的掌中缓慢上升，飞向天空顶端的某一个空荡荡的灯笼里，将它点燃。
“来吧，我们看看它会飞到哪去。”苏锦含着笑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收回远眺的视线，才发现对方已经坐到了那巨大的，明亮的弯月上，微笑着对他伸出手。
第65章
方无衣惊奇不已，本能的握住他伸出来的手，轻轻一跃，身体便轻盈的飞起，落在了月亮上。
弯月变成了船。船的中央是一张精致的方桌，桌上摆着翠绿的玉质酒瓶，两边是精致的雕花酒杯。两人席地相对而坐，方无衣好奇的摸了摸泛着光芒的月亮，如玉一般滑腻而冰凉的触感。
再扬起头的时候，早已寻不见自己的那盏灯。月亮随着飞舞的繁星与孔明灯，在湖泊上缓缓前行。他看见自己离岸边越来越远，繁星闪烁的湖面上，一片连绵的璀璨，明亮的光芒刺得他眯起了眼睛。
苏锦毫不客气的倒起了壶中的酒，酒水如地面的湖泊一样，散发着温柔的银色光芒。如同缓慢流淌的月光。
淡淡的酒香弥散开来，醇香中散发着谷物的香味，甜美而醉人，让人垂涎。
“尝尝吧，这才是真正的玉液琼浆，人间绝对喝不到的美味。”将酒放至鼻尖轻嗅，苏锦闭上眼睛，享受着酒所散发的清新香气，神情专注而陶醉。
方无衣注视着杯中发着光的酒水，银色的光芒十分柔和，随着杯子的摇晃轻轻晃动。他低头小啜了一口，清甜芬芳的味道自舌尖扩散。那些大地孕育出的果实，被时间所包裹沉淀，酝酿出生机蓬勃的味道。只要喝过一次，就绝对无法忘记。
渐渐的，方无衣忘了自己身处何方，只是像平常一样，和苏锦聊天打趣，举杯畅饮。月亮还在繁星闪烁的湖面上前行着，穿过星海，穿透云层，随着那些闪烁的愿望一起，飘向无比遥远的某处。
待到最后一滴酒水喝完，苏锦拂袖起身，轻言浅笑：“到了。”
眼前是闪烁着银色波纹的大海，海水碧蓝通透，有白色的海浪轻轻推着海水涌上海岸。海岸上金色的沙，被漫上来的蓝色缓慢浸染，展现出渐次的色彩变幻。身后的月亮徐徐上升，慢慢化成完美的圆，在遥远的地方高高挂起。那些随着月亮上升的孔明灯，有的化成了星星，有的则飘飘荡荡的，继续向着天空中的更深处飞去。
月亮的光芒闪烁在海水之上，即使是夜晚也显得如此明亮。脚尖落到地上的瞬间，海水急速褪去，露出长满了青草的，富饶肥沃的土地。鲜花盛开在草地上，仿佛吸收了月光一般，散发着晶莹的光芒。微风拂过，摇晃的花朵连绵成了银河，泛着光芒的波浪，一片星火璀璨。
“这是什么地方？”方无衣收回远眺的视线，终于从长久的震惊中回过神，问向在身旁静默不语的苏锦。
“那重要吗？”苏锦似乎并不打算回答他，只是淡然一笑：“你在梦中，身处何处，所作何事，皆是虚妄。即使我现在告诉了你，你依然会忘记。”
方无衣注视着他，那人的容貌在这氤氲的光线之中分外朦胧而虚幻，随风而起的青衣透出几分仙气，趁极了这光怪陆离的景色。他不禁莞尔，重新将目光放回这闪烁着光芒的草野间：“也对。”
跟随着苏锦的脚步来到河岸，河水清澈凌烈，有萤火虫一样五光十色的光点，在河面上空飘荡洒落。芦苇在风中摇摇晃晃；孔雀蓝的水草一碧十里，不辨两岸。
在河岸的上游，有着白色岩石的台阶。那像是天然风化而成的阶梯，巨大的白色岩石被风雕刻成不规则的椭圆形，蜿蜒向上。登上台阶，散落的飞花夹杂着淡淡的清香扑面而来，凌乱的飞舞在夜空中。
待到长阶尽头，展现在眼前的，是位于悬崖之上的，空旷的白色石亭。石亭的圆柱上雕着繁复古怪的图案，翠色的蔓藤缠绕在石柱上，如同蜿蜒的龙。蔓藤上盛放着五颜六色的花朵，微微发着光。纱帐随风而舞，彩色的流光映照在纱帐的褶皱之上，如同夜空中轻轻晃动的极光，飘渺而梦幻。
有女子隐藏在重重纱帐之后，月光将窈窕的身影投映在纱帐之上，若隐若现。空寂的亭子里，萦绕着风声以及规律的机杼声，如同交织的曼妙音律。
方无衣在石亭外停下脚步，静静的听着机杼声。苏锦不知何时消失不见，他举目四望，却无法寻到那人的身影。空旷的山谷中格外寂静，女子的身影在纱帐之上交叠错落，像是烙印在其中的画卷。
“这里已经很久没人来了。”轻柔纤细的声音穿过纱幔随风而来，如同回荡在山谷中的泉水的声音，寂寞而空灵。
方无衣回过神来，疑惑的注视着纱幔之中的身影，不知该作何回答。
有恍惚的灯火在头顶上方摇晃，他抬起头循着灯摇晃的方向望过去，发现亭子的的飞檐上，挂着一盏缓缓旋转的琉璃花灯，灯内的火光随着微风跃动着，将七彩的琉璃渲染上温暖的光泽。
“那是我的灯。”像是发觉了他所注视的方向，亭内的女子兀自开口，平静声音中听不出悲喜：“已经在那里燃了几百年了。”
“你……许了什么样的愿望呢？”他的目光并未从那旋转的琉璃灯上移开，只是兀自注视着灯，喃喃开口。
“和你一样的愿望。”机杼声从未断绝，将她话语中的一抹叹息轻易掩去。
“那……你的愿望实现了吗？”
“如果实现了，那盏灯就不会还挂在那里。”
“为什么……一定要执拗的让这个愿望实现呢？”
“你呢？你为什么要选择让这个愿望实现？”
“我……只是现在，没有比他更重要的人，仅此而已。”
“我是，即使到了现在，也从未遇到过比他重要的人，仅此而已。”纱幔后的人声音清冷而淡漠，平静的话语中透着若有若无的疏离：“你和我一样，所以你能来到这里，能见到我。”
“我们不一样，至少你们是相爱的。”
“那又怎么样呢？我和他依然是聚少离多，相聚的一晚，对我来说不过是一瞬。那短短的一瞬又能得到什么呢？”
“那一瞬，还不够吗？你又可知，那一瞬对我来说，是多么奢侈。”
机杼声戛然而止，女人的身影静止了下来。周围瞬间寂静，只有微风拂面而过，证明着空气还在缓缓流动。
“那么，我问你。”沉默了良久，女人再度悠悠开口。悠扬的声音中，夹杂着叹息与疑问：“你是想要那一瞬呢，还是以朋友的身份，在他身边守护一辈子？”
方无衣低下头，静默不语。
这确实是无法选择的事，无论是聚少离多的爱情，还是相敬如冰的友情，于他来说，都是痛苦。
“我还说你怎么不见了，原来是已经找到这里了。”苏锦的声音自身后突兀的响起，方无衣转过头去，看见已站在自己的身后，笑意盈盈。
“你们是凡人，再美的布匹到了人间就会化成虚无。”女人仿佛早已知道了他们的来意，淡漠的转移了话题，淡漠的就像她刚才什么都没有说过。
“我们知道。”苏锦并没有因此退却，迎风而微微眯起的视线中，透出些许向往：“所以只是想来看看而已，看看您所织出的，这世间最美丽的布匹。”
“见了又有什么用呢？你只能看到，不能带走。不过是在做无用功罢了。”
“这世上很多事情都是在做无用功，但无用，不代表毫无意义。”像是知道她话语中所暗喻的内容，苏锦微笑起来：“很多人都在坚持着那外人看来无用的事情，不管是我们的请求，人间的愿望，还是你的等待。”
“奇怪的人。”机杼声再度停顿了一下，又缓缓响起，女人的声音中带上了些笑意：“既然如此，就让你们看看吧——”
一条长长的绸缎穿过飞舞的纱幔，落在了两人面前。苏锦伸手接住，冰冷的绸缎如水流一般，柔软而滑顺。落在手上的瞬间，白色的绸缎被慢慢浸染上了深深的蓝色，然后细碎的光芒缓缓浮现，规律的散布着，在绸缎上闪烁出彩色的光芒。
细腻的绸缎，仿佛将整个夜空都吸收到了其中。方无衣甚至都忘了惊讶，怔怔的望着这散发着光芒的，美丽至极的布匹。
刚刚伸出手想去触碰，绸缎便微微扬起，在他的眼前展开成耀眼的夜幕。还来不及疑惑，苏锦便将绸缎披到了他的身上，眼眸含笑：“这可是天界最美的布料，披上它，或许能带来些好运气。”
那时候，苏锦的清澈如水的眸子中，倒映着闪烁的繁星，明亮而温柔，绚烂至极，吸引着他无法移开目光。他不由自主的，伸手抚摸上苏锦的脸颊，轻声低语，不知是在问他，还是在问那纱幔之中的人：“我的愿望，最终会化成闪耀的星吗？”
苏锦微怔，轻握住他伸过来的手。唇齿张合，刚刚想说些什么，布料上的繁星却泛起了剧烈的光芒。那光芒将一切闪耀的颜色都化成了刺目的白，晃得他睁不开眼睛。
等光芒褪去，他再睁开眼的时候，已经回到了军营的河岸。苏锦在一旁，支着下巴微笑着注视他，轻声问：“你醒了？”
他怔了怔，梦中的景象逐渐在脑海中消逝，却总有些片段挥之不去。肩上有着轻柔的绸缎触感，他下意识的看了看，身上披着的，是苏锦的青衫。
“睡傻了么？”见他一脸茫然，苏锦只顾轻笑，随后叮嘱道：“更深露重，还是回营帐里休息吧。”
语毕，也不再管他，径自向营中走去。
方无衣在河岸静坐了良久，直到冰冷的河风稍来了一丝冷意，才让他渐渐清醒。
他寻来火烛，点燃了一盏孔明灯，看着灯在河岸的上方孤独的飘荡，缓缓的飞向夜幕之中。
第13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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