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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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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上,回魂了 作者:禾韵

    第10节

    楚岳卷起长袖,用帕子给楚枭全身擦拭了一次,期间换了好几次水,自己倒热的满身是汗,他往楚枭的脸颊上蹭了上去,冰凉的触感让他满足的舒了气,楚岳从衣中掏出太子寄来的家书,慢条斯理的在楚枭面前打开来。

    他微笑起来:“皇兄,是罂儿的来信。”

    太子思恋父亲,总是迫不及待的讲从太傅那儿学来的词句用在家书之上,几乎两日就要来一封,让人快马加鞭的送到楚枭这儿来。

    在这一路上,楚枭和楚岳几乎每天晚上都要在一起看楚罂写来的信,楚罂是不晓得这边发生了什么事的,于是这些天的信件,都是楚岳模仿楚枭的笔迹来回信给小侄子。

    其实小孩子那么小,就算不模仿也不至于说会露馅。

    楚岳在帮楚枭回信的时候,会一边猜想侄儿收到信的时候,会是什么表情,想到侄儿收信时候的快乐,楚岳也会跟着笑起来。

    他将侄儿写的信折好,放到楚枭的手边,直勾勾的看着楚枭的苍白面容,道:“皇兄,今天罂儿又学了一句诗,你想知道吗?”

    他握住楚枭的手,连同那张折好的信,一起握在手心里。

    “行行无别语,只道早还乡。”

    亲吻上楚枭的嘴唇的时候,他尝到了苦麻的滋味,那是因为眼泪没办法抑制了,非常丢脸的顺着脸颊划着,沾在了楚枭唇上。

    撑着脸哽咽的青年并没有看到对方的睫毛也慢慢滚出了一滴水。

    回魂第三十九章(ok了)

    楚枭终于是等来了女巫一行人,虽然那支队伍已经七零八落,算上他和阿觅两个伤残病弱,满打满算也只有七个人。女巫会易容,巧手之下这些人都改头换目,化作老鼠一般落魄的流民,左窜右逃的混在逃难人群之中。

    这一路上,楚枭总算是看清了战后南城的景象,这里街道冷清,如果是白日会出现在街道上的百姓就更少,断壁残垣,萧索满目,处处可见被火烧过的新痕,而南城北面是流民聚集较多的地方,那些无家可归的人大多三五人结伴在一起,等待庆军开城放行。

    这种场景楚枭自然不是第一次看到,他经历太多,也太过熟悉,只是以往他都以获胜者的姿态昂首出现,视这些为理所当然。他去过无数的城池,南边的,北面的,东西南北他都到过,却一点不觉得这些地方有什么区别。

    因为只要经历过一场战争,这些地方就不会有太大区别,再美的城池,被毁后也就那样,对他来说根本就没有区别。

    藏身的庙宇挤满了人,但里头却静悄悄的,没什么人说话,楚枭熟悉这些人眼里头的空洞的麻木,因为过于麻木,看起来就像活死人一样吓人。

    阿觅是被楚枭抱在怀里走进庙子里的,她看见里头黑压压的一片人,背脊顿时一阵阵寒凉,就像被虱子爬满身一样,她扯着楚枭的衣领子,哑声问道:“父……爹,我们要呆在这里吗?真的要呆在这儿吗?”

    楚枭安抚的摸她的头,朝她点点头,无可奈何的。

    女巫与楚枭扮作夫妻,剩余的几个光棍子将军扮作他们的兄弟,霸据了庙子后头的一间小房,铺好稻草做床,将楚枭和阿觅安置在那,楚枭心知这些人又要出去秘密商量什么事,自觉不去理会,于其关心这些,不如自己专心养神。

    吃晚饭的时候,他们又回来了,带回干粮,煮了一大锅粥,米香欢乐的透过破门窗使劲的往外窜,引来好几个干瘦小孩在外徘徊驻足,瞪着眼睛流长口水,阿觅难得见同龄人,十分想与他们分享自己的那碗粥。

    饭后女巫与那几人又离开了,阿觅在楚枭怀里扭动脑袋,她说不想睡觉,因为稻草扎人,南蛮是很热的,但这个气候地上还很潮,直接睡地下又会受凉。

    楚枭一边听孩子的细碎声音,心道这真是一个听话又懂事的好孩子,他又想起楚罂,他自己的儿子,他忽然觉得以后儿子是不能太娇惯的,真的要严厉一点,他对儿子凶不起来,楚岳也是那种没有原则就只会一个劲的溺爱,这样是不行的,他们两人总要有个站出来牺牲一下扮白脸,不然男孩子不吃苦头,就很容易变成纨绔子弟。

    但是女儿呢,就可以一直捧在手心里养的香香娇娇的,多娇惯点也无所谓,女儿长大了也可以照样对自己撒娇,多好。

    可自己既然要跟楚岳一直在一起,就自然不能去与别的女人再生儿女。

    阿觅见父亲一直眼神恍惚飘忽不定,忽然就生气了,她从楚枭怀里坐起来:“父王,你都不听我说话!”

    以后把这个孩子当做女儿也很好,等回去之后,他就把阿觅也带回京城,封作公主,她一样可以过荣华富贵,以后一样可以嫁青年才俊。

    缺一条手臂又怎么样呢,谁敢嫌弃皇帝女儿身体有疾呢?

    楚枭默默的打定好了主意。

    阿觅看看门外,这个时候天已经快黑透了,月色稀少,乌云浓厚,她又忘记了生气,红着耳根,小声的对楚枭说道:“父王,阿觅想嗯嗯了。”

    “……”

    “就是要嗯嗯!”

    “嗯?”楚枭费劲而吃力的理解着这句话。

    过来很久,楚枭才从孩子涨红的脸上读明白了要嗯嗯是何意思,他赶紧搂着阿觅出了小房,虽然孩子小,但也是闺女,这种事总要找个安全干净的地方才行,等他放下对方滚烫的小手的时候,阿觅便跟兔子一样跳了出去。

    楚枭见这儿野草丛生,隐是够隐蔽了,就是看着不踏实,他本想跟过去的,谁知阿觅就像后头长了眼睛一样,转头对楚枭说:“父王,你不要偷看。”

    楚枭满脸真诚,近似无辜。

    女孩涨红脸,跺脚:“那耳朵也要闭上。”

    他忍俊不禁,做样子的用手双捂住耳朵,楚枭一侧身子,匆地瞥见远处有身影东张西望匆匆而过,不由暗惊,女巫与这几个人竟来到这个地方谈事,小心翼翼的也太过分了点。

    这样子,既然事都撞到他眼前了,就只好勉为其难的去听一听了。

    他没有犹豫片刻,就静悄悄的跟了过去,因为寂静,只有虫鸣之声,人与人的谈话就显得格外清晰。

    “崖萍大人,请您不要再犹豫了,阿觅公主是绝对不能再跟着我们了,这次不管您同不同意,我们都必须要将她留下。”

    ————

    楚枭俯低了身子,用手轻轻的将身前粗长的野草拨开,四周乌漆抹黑的,他不好离的太近,就潜伏在草丛边上,隐约可以瞧到不远处的小高坡上站着那几人的背影。

    其实这些武将并没有说错,带上这个年纪的小女孩要逃难本来就是难事,而且阿觅又缺了一条手臂,这样显著的特征摆在这里,就像一面会招蜂引蝶的旗帜,无时无刻的在昭告危险。

    楚枭从一开始就看出女巫对阿觅有怜惜之情,初初维护,只是这种维护能到什么程度,他不好说。

    女人对小孩的怜爱常常出自天性,无奈大局当前,天性亦可克服。

    楚枭就当自己知道了答案,松开手指,野草在野风中悠悠打旋,摇曳晃脑,楚枭也轻手轻脚的退后离开,此时女巫终于发话:“让我再好好想想。”

    言语之间已有退让妥协的意味。

    任凭夜风吹着自己,楚枭沿着原路回去,他原以为阿觅早已解决完,但还是不见小孩身影,楚枭心头一紧,猛然想到那些武将明里说要征求女巫的意思,暗地里说不准早就准备好要将阿觅解决掉。

    而自己竟然就这样将小孩单独留下了!

    楚枭悔恨的握紧拳头,正要去寻人,丛中深处传出阿觅怯怯的声音:“父王,父王……”

    楚枭连忙大步踏了过去,阿觅半蹲在地上,山风钻进她空荡的袖子里,吹得里头涨飘飘的,阿觅如见救星,大喜过望,连声道:“父王我在这儿,我看不清楚东西,我衣服扣不好,要往下掉……”

    因为女孩缺了一只手,小解后就很难把衣裙系好,就只好蹲在这儿等父亲过来找她,楚枭松下一口气,蹲下为孩子系好带子,他总是看不惯南蛮的衣物,缺少教化,又短又通风,连女孩子的衣物都是这样,穿起来就跟猴子一样,太不成样子,在他们那儿,哪家的闺女不是穿花俏的长裙,这样子才会像娇娇的花朵。

    楚枭是真的将这个孩子当做自己的了,或许是他真的需要一个女儿,或者是这个时候他必须需要一个亲人,再可能是这个身体里残留的天性使然。

    此时树木寂静无声,正做着一个长久的而遥远的梦,阿觅抬头看看天空,又看看还蹲在地上的父亲,忽然就落下眼泪。

    “父王,如果在白天我都是可以的。”

    手背微凉,楚枭惊讶的抬起头,手蹲在空中,不知要放哪里,他不知道孩子忽如其来的悲伤是从何而来。

    她的眼里光影俱无,灰蒙蒙的带水色,用一种极认真的表情哀求着。

    “真的,白天我都是自己来的,绝对不会麻烦到别人。”

    “真的……”

    “是真的,父王……”

    楚枭用两只手掌捧着她的小脸,这种眼神他看得懂,原来小孩子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他们是这样敏感,对于大人们的爱意和恶意有种接近本能的判断,于是这个年纪的小孩学会了哭得无声无息,生怕惹出一丝不得人喜欢的杂声。

    “所以不要扔下阿觅一个人,不要扔下我啊……父王。”

    心里头像无底洞一样空不见底,无处不是漏洞,无处不是冷寂,风四面八方的虎啸而来,将整个魂魄都要吹成棉絮一样柔软的东西,看到这样幼小的生命在自己面前哭泣求助,他只能素手无策的捧着对方的脸,他不知道自己发出的声音能不能告诉对方,不会抛下,不会扔弃,无论发生什么不好的事都不会的。

    楚枭想不明白眼泪的重量究竟是用什么来算的,竟然沉重过铅石万斤,比铁骑撼动大地的声音还要让他血气翻腾,从原先无底洞一样空荡的心里重新迸发出一股强有力的火光。

    掩盖着月亮的乌云散了开去,楚枭亲吻阿觅小小的鼻尖,他十分喜欢这种骨肉相依的感觉,难以形容,充盈的像承诺,他紧握她残剩的小手,长长的嗯了一声。

    回魂,第四十章(已完)

    楚枭决定要带阿觅离开。

    这件事其实从很早开始他就在酝酿,只是在等待这具身体的恢复程度,不说多了,至少要能撑上两天两夜才行,还要想好路线,藏身之所,包括要怎么躲开两方人马的视线,等等等等。

    深夜的时候开始下起了雨,哗啦啦的瓢泼大雨毫不知疲倦的持续到了早上,又或许是中午——因为天气太差,他实在判断不出来时间。

    楚枭坐在离窗口几步远的地方,闭眼撑头听着大雨击打地面的声音,雨声连绵不绝且规则有力,阿觅此时正缩在稻草上睡着觉,屋子太小,他总怕雨溅落进来,就挑了这个位置坐着,这具身体羸弱非常,连挡这点细琐风雨都很觉得很不够用。

    如果只有自己的话,今天就是逃离的最好日子。

    这种天气的话,自己那边的士兵搜查力度也会不得不减弱,这种装聋作哑的日子简直是在谋杀掉他的毅力,不想再等一刻,无论如何都要逃脱掉,带着阿觅一起离开,然后再想办法回去。

    可如果自己的魂魄太过调皮捣蛋,在最不恰当的时候飞离而去,那阿觅定会吓住,然后不知所措。

    这可要怎么办,怎么才能确保步步稳妥呢。

    床那边孩子小小挪动了身体,她在万般难受中睁开眼,她从这儿斜斜看去,父亲正弯曲着身体,弓着背的坐在小板凳上,脑袋埋在手臂间,不知是在深思还是在假寐,但她知道父亲没睡着,因为父亲要在这儿守着她,以免女巫他们领人将她送走。

    不想被送走,更不想离开父亲,所以有痛也定要忍耐。

    阿觅又转了个身,侧着睡,将断臂的那一方压在下面,她想试试用这样的法子来消除痛楚。

    楚枭注意到孩子不自然的睡姿,他走过去一瞧,阿觅眼死死闭着,小嘴煞白,整张脸皱着,他用手臂环了过去,将小孩圈在里头,鼻间嗯出一声。

    阿觅没法再继续装睡,楚枭拨开她浓密的卷发,搓热手掌,覆盖在她脸上,阿觅依偎在楚枭胸前,战战栗栗的:“父王……我手疼。”

    楚枭看了眼外头的瓢泼大雨,手掌盖在阿觅的断臂之上,天气这么坏,寒气入体,湿气会让全身骨头发裂一样的疼,楚枭以前的身体上也是伤口遍地,刀剑之流造成的外伤还好,就是骨断等内伤旧患很磨人,年轻的时候不觉得,上了三十多岁后天气一冷一寒,旧伤就应景而疼,无一例外。

    他粗心大意,一直在思考怎么逃脱,连女儿断臂疼痛都没留意到。

    楚枭当机立断的将房里所有能遮雨的物件裹在阿觅身上,包得密不透风的,他搂紧阿觅,一手将木门打开,冷风冷雨袭面而来,几欲要折断人的身体,楚枭猛冲进前院庙中。

    这里聚集了许多难民,都围在火堆边上,楚枭一路挤了进去,坐在火堆边烤火的人自然不依了,抬手就来了一拳,楚枭头微微一侧,躲了开来,腿往上一顶,用巧力将对方踢到在地。

    这种时刻技不如人就该知难而退的,但被楚枭踢倒在地的也是个年纪尚轻的,气焰挺高,并不服气,还要爬起来怒吼一声挥拳续战,可惜出拳毫无章法,楚枭毫不费力的就制住了对方手腕关节。

    就这样,只需要轻轻向外一折就可以将对方手腕折断。

    这些天的焦躁与不安全部在这一刻汇聚在自己手上,他已在忍耐,如果识趣的就不要过来惹他。

    他面无表情,眼寒似霜,一路冲来雨水早已淋湿了他全身,还源源不断的从发间蔓延下脸部,真真状似恶鬼。

    听不到求饶声,楚枭此刻就跟外面的风雨天一样铁石心肠,慢慢加力。

    忽的胸前一紧,他低头一看,昏暗而明灭不停的光线下,女儿脸上正痛苦难当,泪光闪烁,十分恐惧。

    也不知道为什么,楚枭猛的就松开了对方的手腕,那人屁滚尿流的逃到其他角落,楚枭顺利占到离火最前的位置,忽然的就有点不敢与女儿对视。

    他担心阿觅会害怕他,为人父母长辈的,谁不想在儿女心中留下高大全的形象呢,既要伟岸,也要高大,更要可以依靠。

    不想让这种残暴的脾性让这个岁数的小孩看到,弱肉强食是大人们的世界。

    他用火将自己的手掌烤得热辣灼热,然后用这股热度贴在阿觅的断臂上,冷热撞击让阿觅打抖起来,来了好几次,阿觅才舒展开了眉头,昏昏欲睡起来。

    楚枭并不停下,继续用火热手,周边有人偷偷去瞄阿觅的断臂,楚枭容不得这种好奇,狠狠用视线剐过去,逼的其他人不敢再看过来。

    待到阿觅彻底熟睡,楚枭此时才察觉到冷,阿觅睡颜已经安宁下来,可能在做着好梦,楚枭偏着头想,自己还年幼生病的时候,母亲是不是也曾经这样整夜的守在他身边呢?

    那时不用担心父亲子息过多,不用担心兄弟夺权,不用心烦妻妾争宠,母亲也还祥和,兄弟也还年幼,阿岳甚至还不知道在哪里,现世安稳,日日静好。

    楚枭亲了一下阿觅带凉的鼻尖,然后那边与他假扮成夫妻的巫女不知何时也来了,慢慢挤了进来,她也静静看着阿觅,想抬手去抚摸她的小卷发,楚枭眼也不抬,用手一挡,做了个嘘声的动作。

    “当家的。”女巫用这个称呼唤楚枭,“大弟说如果明天天气好了,咱们就出发。”

    “二弟也说好,您怎么看呢?”

    楚枭不点头,也不表示什么。

    女巫朝那边一个随从递去眼色。

    “当家的,你也累了,让我来抱抱阿觅吧。”

    ——————————

    楚枭心知他们在打什么注意,所以并不放手,懒懒的抬眼哼了声,让他们来抱一下,估计下一步阿觅就被抱到云深不知何处了。

    女巫见楚枭无丝毫反应,轻轻将手放到楚枭手腕上:“当家的,还是我来吧,你看你全身都湿了,还是回后屋去换件衣服。”

    言罢,还暗暗用上了一把力。

    女人的手冰凉如冰,楚枭自认是承受不起这双柔荑的,他不动神色的甩了开,估计南蛮是不兴授受不亲这条金律的,否则他都要怀疑这女巫是不是要趁机破戒豪放一把了。

    女巫似是读懂了楚枭嘴边的讥笑,脸上也跟着一僵。

    他们现在处境困难,不好在大庭广众下起冲突,楚枭起身抱起阿觅,随女巫走到一处僻静的角落。

    女巫沉沉开口:“陛下,几位将军与我商量了一下,现在公主跟着我们这样也不是办法。”

    楚枭也不打断她。

    女巫向来阴白的脸上慢慢浮现起了一层红色,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愧疚,还是因为不擅谎言。

    “季将军已为公主暂时找到一户人家,我们可以先把公主安置在那,等我们情况好转了,再去将公主接回来。”

    楚枭心里嗤笑了一声,事到如今说安置也太奢侈了点,城中兵荒马乱,谁家愿意接受一个来历不明的外人,包藏罪人的下场不是这些平民老百姓都承担的起的。

    退一步讲,即便有人肯接受,但如今事态一日万变,今日不知明日事,现在给的承诺也根本不值一文。

    现在谈接回——那在何时,何地接?

    对于这么小的孩子来说,没有期限的等待,根本只是抛弃。

    “陛下应该以大局为重……公主的事,先可展缓一边。”

    他本不是此局中人,于是就很没有心理负担的颠倒了轻重,他现在自保尚且艰难,这些人的生死就由不得他负责了,女巫以为楚枭已经不再坚持了,再加以试探:“那……公主的人明早就过来,陛下以为如何?”

    楚枭假意踌躇的点了下头,女巫似乎是已经预见了他不会坚持到底,安抚了他几句便悄然离开了。

    楚枭从一开始就打上他们钱物粮食的主意,这些东西一般都由人轮流负责看管,其他人就负责出外探查消息,今日驻守的恰好是位负伤人士,楚枭暗庆捡了大便宜,既节时又节力,他先躲在门外,拾起一块石头往外扔去,制造出响声,屋子里的正准备开门探头瞧瞧,门还未开全,楚枭迅速用脚卡在门间,一掌劈下落在对方脖间。

    那人双眼暴睁,满脸惊悚,来不及喊出什么声音,就软绵绵的倒向地面,楚枭偷袭得手,顺势将人拖到原处草丛里,用绳子绑了个结实。

    上能入朝堂当皇帝,下能进江湖做草寇——楚枭拍拍手上灰尘,也对自己能屈能伸的行径感到打心底的钦佩。

    钱物暂时来说用途不大,楚枭随手捡了几个元宝,最后毫无羞耻之心的将里头的轻便易携的粮食扫荡一空,阿觅年纪小小,却在这些日子里迅速长大,她没有多问离开的原因,一言不发的趴在楚枭肩头,楚枭将她包裹的严严实实,只露出额间不服帖的卷发和一双大眼,她手上也拿着小小的包袱,随着楚枭的动作而一晃一晃。

    一大一小的身影被烟雨逐渐吞噬,离那庙宇越来越远,最后化作地下溅起的几点迤逦雨花,消失无影。

    楚枭并不知道,在他离开的那时,庙旁也有数人,因他的离去而有了动静。

    “这么说,范围已经确定下来了?”

    统领阮劲全身湿透,他刚从宫外赶回来,尚且来不起换衣擦身,于是不断下滴的水在地下汇成一片:“属下已将范围缩小到了三个地方,因为这些地方都是人多又杂,属下以为,不能立刻打草惊蛇,于是就先监视起来,等有把握之后再一举擒获。”

    楚岳闭目答着:“阮统领自己看着办吧,只是一帮乌合之众,谅他们也折腾不起什么风浪。”

    阮劲忍不住问道:“王爷是认为,皇上至今不醒的原因,并不在女巫?”

    冷风执拗的灌进殿内,饶是阮劲身强体壮,也硬生生的打了个寒颤。楚岳眉头蹙的紧,忧虑都压挤在眉间,他手里捏着京城送来的密函,手指也冷的发白。

    “如果他们真有这么大的本事,早就找我们谈条件了,本王觉得……皇兄的昏迷的主因不在于他们的巫术,多数是凑巧,不必要在这上面花太多功夫。”

    人肯定是要抓的,但这件事对于他们来说,现在真的算不得最紧迫的大事了。京城那边是催了一遍又一遍,丞相的意思是,南蛮这个地方医术都很不行,无论如何尽快回京才是正道,路上行慢点就好。

    “三天,再等三天吧。”

    这个已经是所有高级将领协同出来的最后期限了,楚岳心力交瘁,背靠在椅子上,甚至连叹气的气力都提不太起来了,他感到十分茫然无助——他们现在面对的敌人,无影无形,却又实实在在的扼住了你的咽喉,你甚至不知道它的意图和踪影。

    这是一场没有退路的战争,是在与天斗。

    楚岳盘思现在能用来吊命的珍药还够用多少日,从京城送来的老参数量几多,如果路途上遇到麻烦,能够撑上几天,各种事情都要考虑在内,楚岳是不允许这中间出一点差错的。

    阮劲去殿旁的屋中换上干净衣物,草草抹了把脸,要回到议事大殿时,有探子正好回来汇报情况,阮劲一听说有了新情况,疲倦顿失,立刻将这个消息通知给了楚岳。

    但一想到这个时间,岳王这个时候准是又在陪皇上了,兄弟情深,他似乎是不应该多做打扰的。而且刚刚岳王说的也很有道理,南蛮遗族的去向算不得大事,等待活捉了人再来禀告好了。阮劲如此斟酌了一阵,又从殿门退了出来。

    阮劲握着腰间宝剑,大步流星的朝外走去,坚毅无惧,就像从前每次出征前一般斗志昂扬,每一步都有力的踩在雨中,溅起阵阵水花,他做了个出发的手势,十数名整装待发的精英随即尾随而上,步伐一致,精神抖擞,恰如一群猛虎出匣。

    “备马,出发!”

    回魂,第四十一炮(上下身俱全啦)

    楚枭察觉到自己被跟踪了。

    跟踪他的人数不多,至多四人,但技巧纯熟,与他保持了相当稳当的距离——想也不必想了,也只有自己麾下才有这样高素质水准的探子。

    天逐渐亮了起来,雨后的空气冷冽带凉,天空透彻亮蓝,似一面精心打磨的平镜笼罩大地,所有人事皆无法遁形。

    阿觅嘴唇冻得泛紫,脸颊紧贴楚枭胸前,他渐渐放慢了脚步,余光瞥到远处的探子也不着痕迹的放低了速度。这个时候街上行走的难民渐渐多了起来,成帮成对的凑在一起,楚枭先是不慌不急的跟上那群难民之中,然后拔腿就跑,所幸南蛮街道都不宽,这一带的民房还颇为密集,楚枭七拐八拐的钻进一个小胡同里,翻身过墙,潜进了一户废弃宅院里头。

    “父王,刚刚是不是有人在追我们?”

    楚枭先是马上摇摇头,阿觅轻哼了声,蹲在地下就不抬头了,使起了点小性子。楚枭苦巴巴的也蹲下,父女两人蹲成一条线,一大一小,影子重叠。

    原来孩子心才是海底针,太难以琢磨,前一刻还风平浪静服帖可爱,下一刻就风声一变摸不着底了,他是不想让小孩知道这些烦心事的,而且知道了又能如何,改变不了情况,又徒增烦恼。

    楚枭摸了把阿觅的卷发,然后只好选择承认,点了几下头。阿觅的小脸这才松下来,她单手撑着脸颊,做出年少老成的姿势,叹气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呀。”

    楚枭无声大笑,僵硬的身体都笑得发酸了。他发现这个年纪的小孩子都是这样,自己儿子也常常做出知晓天下事的表情,好像什么都懂,什么都晓得,各种奇思妙想,各种天真幼稚。

    以前年轻的时候倒没有太多感觉,现在他才慢慢发觉,这种天真对于他们做父母的何其珍贵,黄金珍宝可以千百年不改其色,但儿女的幼容却日日在变,稍不留神,他们就被时光遗落了。

    他想念儿子。

    他后悔自己出征前没有好好的,认真的看看孩子,他以为自己很快就可以大胜归来,与荣耀同行。

    儿子短暂的等待只会让他更加钦佩喜爱自己的父亲,楚枭从没想过,如果自己没回去,孩子又会怎么样。

    阿觅坐上了楚枭的腿上,她刚刚换上了干净的衣服,又变成了一个干净的小女孩,因为不能生火,楚枭取了点干粮,一点点撕开喂给女儿,阿觅口渴,吃不下硬如石头的干粮,勉强吞下去几块后,她就摇头不肯进食了,楚枭哄了半天都没用。

    “父王,阿觅要绑头发。”

    “……”

    小女孩的卷发十分乱蓬,又卷又蓬,简直像头小狮子一样,可绑头发这种事,真的有点难度,这需要心灵手巧,楚枭从小摸过各种杀人利器,就是没碰过女孩子的头绳。

    阿觅痛苦的摇晃着脑袋。

    楚枭也痛苦的闭上眼,最近他真的一直在妥协中学习。

    他最后找到一块破布,撕成长条形状,然后抓起阿觅的头发绑了几圈,以他的手艺来说,最多就求一个实用,不能再多做要求什么美观漂亮了。

    阿觅头顶耸起几座小山包,她满含期待的问:“父王父王,我现在是不是会好看些呢!”

    这里反正没有镜子,楚枭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对女儿说谎了,于是他狠狠点头。

    阿觅用独手勾住楚枭的脖子,楚枭托住她的腰,阿觅一边袖子空荡荡的,楚枭鼻间一堵,心尖颤颤发麻,阿觅快乐的凑到楚枭脸上,亮黑的双眸凝望着他,然后重重的亲了上去。

    “父王真好。”

    一瞬间的羞赧让他手足无措,他无以为报女儿的感谢,也在她的脸蛋上亲亲咬了一口,阿觅咯吱笑着,拿手去推他的脸,因为他下巴满是胡渣子,楚枭知她怕痒,就故意的拿下巴去扎阿觅的小脸,两人吃饱小小打闹一番,稍作停歇后楚枭缓过气了,又重新把阿觅绑回到自己胸前。

    绑得太紧,会勒疼她,但不绑紧点,等会跑起来就会很不方便。

    楚枭来来回回绑了几次,阿觅反倒说了:“不怕的父王,我又不怕疼。”

    “……”

    “真的,阿觅不怕疼。”

    楚枭看了眼她腿上一片片的青紫,一个狠心,再次勒紧绳子打上死结。他进的这个院子是在胡同中央,这个胡同长而狭窄,与其他地方的路也相通,楚枭看清楚地形,然后轻巧跃下,稳当着地。

    遇袭的时候,楚枭疾速抽出匕首,不能有丝毫犹豫,力道精准的滑过对方咽喉,一刀毙命后,喷溅到脸上的血珠子都是热的,楚枭毫不在意的抹了把脸,蹲下身,手掌盖在那探子的死不瞑目的眼睛上。

    这都是他的兵。

    无力感从手指尖上蔓延开来,楚枭握紧了拳头砸向地面,咬牙切齿的再捶了一拳,大喘了几口粗气。在杀人时他头脑一片空白,就连一连串的招式都成了不需思考的本能动作,楚枭深知这个时候决不能心软,一时的松懈心软都可能让他万劫不复,不要思考立场,不能顾及情义,尽管面前的是他麾下的士兵。

    楚枭把匕首插回腰间,安抚的拍了拍阿觅的后背,阿觅被裹的严实,看不见那场残酷的搏斗。

    如果不走,或许现在还可以躲在庙里安逸一阵,但被包围是早晚的事,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杀出一条血路。

    他不能扔下这么小的孩子,无论用什么堂皇的理由。

    楚枭无声的喘着气,没有逃走,而是注视着不断逼近的四名便衣士兵。

    地上那具死相惨烈的尸体让这四名士兵互相一对眼,他们似乎在怀疑自己是不是跟错人了。

    眼前这个人,光看架势,就摆明了是杀人无数的个中老手,说是亡命徒还比较可信一点,绝对不会是手无搏鸡之力的南蛮王。

    对峙了一阵后,其中一名最为高壮的人发话了:“不想惹麻烦,就将南蛮公主交出来,否则杀无赦。”

    楚枭表情平静,神态从容,拾起地下探子手中还握着的长剑,他先试着单手挥舞了几下那把剑,剑锋流畅的发出的嗡嗡的破空声,用起来尚且顺手。

    然后他冲着对方慢慢勾了勾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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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场恶战在所难免,楚枭面上是胸有成竹,不乱一点方寸,但实际上心里头也焦急似火,论力量,他现在是远远不及这些年轻力壮的精兵,唯一稍占优势的地方只能说他经验比较丰富,是从战场上千锤百炼出来的,可惜这个理由他自己都觉得挺牵强。

    这四位又何尝不是这样?

    他们应该是阮劲手下的探子,阮劲作风严谨,训兵严厉,他手下向来只出精兵。

    精兵是对付敌人最好的利刃,为了不让刀刃蒙尘,他常常提醒自己的将领们不要因为暂时的和平而松懈,要勤练,要勤学,现在的和平只是一时的蓄力,更辉煌的战役必定在将来,他们要为了以后的征战做最充足的准备。

    真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天理循环,屡试不爽。

    楚枭用手臂牢牢将怀里的小身子拥住,不露一丝缝隙,密合而紧束。那主事的士兵也算是有道义,先不忙着群攻,而是派出两人上前,调兵遣将完了之后,自己往后一站,沉声发出最后一次警告:“敬你也是条汉子,识时务的就交出公主,我可以保你一命,你是不可能以一敌四的。”

    楚枭不予理会,大喝一声,破喉咙嘶喊出令人头皮发蒙的声音,在一阵刀光剑影间,一个士兵的手中刀被楚枭踢飞,刀刃直飞起来,最后砍入地面,泛起阵阵火光,最后硬生生的煞住在主事士兵的靴前,逼的那人后退一步。

    主事的那位想必是看出了自己体力不足,精力不够,想用这两个人拖垮自己再来个不战而胜。

    楚枭心知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他依旧用单手按紧怀中女儿的身子,阿觅不敢出一句声,咬紧牙关的不让惊叫和恐惧泻出喉间。

    那两名士兵配合默契,一前一后夹击攻来,楚枭用长剑挡住前面那人,出其不意的松开另外一只手,冷冷刀光一闪,从腰间抽出的匕首精准的插紧了前方士兵的胸前,士兵厉声惨叫一声吼就仰后倒下了。

    楚枭不再多看倒在地方流血不止的那人,而是扭过头来将剑指准另外一人,那人面色浮现出一丝惧色,退后好几步,视线越过楚枭的肩膀,投向那主事的士兵。

    高壮士兵终于拔出了靴边那把插入地面的大刀。

    不知过了多久,战后满地血水,楚枭气喘吁吁的靠在墙边,呸出一口浓稠血水,地下的四人已经彻底断了生气,经历一场这样的恶战,他也很诧异自己竟然还活着。他的这双腿一直在发麻,开始时是一丁点感觉都没有的,仿佛上下半身都分离了,但幸亏楚枭很能忍痛,他先用手搓揉小腿,腿部渐渐有了感知后再试着平缓呼吸,缓缓用小腿踢了几下,大腿只是被轻轻牵扯了一下后就开始剧烈的抽搐,楚枭倒吸几口凉气,南蛮的清晨寒风凌凌,每吸一口气就像有冰锥子在戳着心肺。

    他顺着墙就滑坐下来,仰头喘气。

    “父王……父王?”

    这声音明明就是来自怀中,却又像从天际传来,十分不真切的漂浮在耳边。

    楚枭略略僵硬的朝怀中看去,阿觅从一堆麻布间艰难的探出头来,因为刚刚剧烈的搏斗,绑在阿觅身上的布条已经松了,父女两沉默对视,楚枭想用手安抚她的后背,手指头奋力弹动数下,手却一直抬不起来。

    阿觅伸出小而短的手臂,用手掌去擦拭楚枭脸上的血迹,可无论她怎么用力都擦不干净,情急之下憋储了许久的恐慌就涨满眼眶,泪水连连直下,楚枭看着女儿一副愕然哭泣的样子,心中顿生的刺痛的厉害,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他一下就按住了阿觅的手掌,拖到自己嘴边亲了一口。

    阿觅抽泣的把头埋在他胸前,一个劲的摇头。

    还没有到绝望的地步,楚枭暗道,他现在意识尚清,浑身冷僵死硬,相比之下疼痛也显得不那么明显,楚枭用手撑着墙壁,一鼓作气的爬了起来,站稳当后,才弯腰下去捡起一把剑。

    后头已经没有探子再跟上来了,之前跟踪他们的人也全部死在了楚枭手中,他知道自己大概支撑不了多久,如果再遇敌,即便他是武曲星降世也无济于事。

    怎么会沦落到这种地步呢?

    楚枭自己也搞不清楚,世间上真的会有人与他有同样经历么?老天无眼,他可能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但他莫名的有这种自信——他觉得自己必定是最悲怆的那位。

    这种自信,真是不要也罢。

    如果只有他自己一个人还好,即便是受罪,也是他一个人受,或许这种死法才像是一个真正的英雄,生的浓墨重彩,凋的悄无声息,悲壮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千古奇事,只他一人。

    胡同里出奇的安静,楚枭托着怀中人,他走的缓慢,彷如八旬老人一样的步速,这时候太阳已经完全升起了,烈日毫不留情的晒下来,晒得他这个强弩之末是眼前金星闪烁,头昏脑胀。

    “父王,要不我们歇会再走吧,我,我这里还有点干粮呢!”

    楚枭喉口滚动着热气,他觉得自己的皮肤上火热得像铺了层焦炭,火热非常,此时身上的麻布衣料被血浸得湿湿透透的,风拂过的时候就像刀刮一样,又痒又麻疼,就像万虫在吮吸他的血液一样。

    阿觅见他面色狰狞难看,傻傻的扳开一点干粮,送往楚枭嘴边,哄到:“父王,吃点东西就不难受了,吃了就不难受了……”

    楚枭舌尖一舔,再咬下那块硬如铁块的干粮,弯眉对阿觅笑笑,阿觅擦掉楚枭嘴角边的碎渣子,再抬手搂住楚枭的脖子,眼神黑亮依旧,似珠玉润泽光亮,出奇的认真严肃:“父王,你一个人走吧。”

    她咬字清晰,每个字都铿锵有力的传进楚枭耳里。

    “……”

    “阿觅只是个小孩子,他们不会难为我的,难为一个小孩又有什么用呢,但是父王就不同啦,父王杀了他们的人,他们不会放过父王的。”阿觅细细声的说道:“阿觅不想拖父王的后腿,只要父王好,阿觅就觉得很好啦。”

    虽然她努力做出镇定自如的样子,但挽在楚枭脖子上的小手却在不停发着抖,明明前几日还会哭着让父亲不要抛弃自己,现在却可以做出小小英雄的姿态,阿觅把脸凑前,凑到离楚枭很近很近的地方,微皱的脸在他面前纤毫毕现,稚嫩的令楚枭遽然一震,心惊肉跳的使得他几乎没有力量在把她托起。

    身为一个男人,他可以在这一生当中扮演非常多的角色,将军,君王,野心者,征服家,君君臣臣,赢输成败,这些角色交替循环,但是没有一个角色可以像父亲这样长久而艰难,一旦一个人成为了父亲,就只能永远是父亲。

    他与她的相遇是这样的奇妙,是上天才能创造的奇迹和机缘,她小小年纪就已断臂残疾,要承受成人都无法忍耐的疼痛,楚枭没法帮她分担一丝一毫的痛苦——说是骨肉相连,但疼痛永远都没法转移到他的身上,他只能是个旁观者,旁观孩子的痛苦和惧怕——如果他还是原先无所不能帝王就好了,那他至少可以给孩子保证最好的环境,不受冻饿,不受颠簸,更不必那么着急的懂事。

    但他现在什么都办不到,在现实面前他的努力显得这么的无力单薄。楚枭不禁颓废自问,如果时间可以倒回去,如果他没有出兵进犯南蛮,那他们是不是都不会落到这样的境地,那自己为什么非要得到这里呢?又有什么非得到不可的理由?

    自己获得这片版图的快乐,可以抵得了这儿所有的悲伤别离么?

    如果不是自己,那阿觅还是可以快乐无忧的当她的公主,健康平顺,或许一辈子就会幸福又平淡的度过去。

    自责和后悔像潮水一样汹涌而来,几乎让楚枭寸步难行,阿觅把脸贴在楚枭胸前,听着他凌乱的心跳,用释然的口吻说道:“父王,放我下来吧。”

    楚枭凶狠而又任性的使劲摇头, 阿觅的脸上呈现出一种微妙的神色,似悲悯难过,像是在替楚枭难过一样,楚枭低下头轻轻靠在她的肩头上,但这个姿势消不去他心头惶然的无助。

    楚枭凭着一股倔强气死撑着往前继续走,着胡同比他想象中的要曲折蜿蜒,他的两腿巍巍打颤,耳鸣晕眩,忽然的,他似乎是听到了什么声音,那声音飘渺无影,但又可能只是自己再度耳鸣罢了。

    楚枭停下脚步,面色有疑的回头看去,后头并没有人追上来。

    阿觅也顺着他的视线往后探去:“父王……?”

    楚枭想大概真的是自己多疑了,已经失调的五感让他整个身体与外界隔绝开来,他觉得天空在倾斜,大地也在颤动,但自己却独立于所有事物之外,他忘记了怎么迈步,怎么呼吸,此时的自己已经与牲畜并无区别,支撑他走下去的不是毅力,而是某种本能,然后就在他以为永远走不出去的时候,他终于在不远处胡同拐弯处那儿看到了出口!

    楚枭视线蒙蒙,只看到那儿似有一团白光,那儿的阳光要比胡同这儿要温暖和煦百倍,楚枭受到了感染,灭得快一干二净的心底火再度汹汹燃起,他扯动嘴唇,口中发出含糊的笑声,他就知道天无绝人之路!他就知道!

    他楚枭是谁——天之骄子,一国之帝!命中注定的真命天子,他岂能死在这儿!

    他和阿觅都会平安度过此劫,从此一帆风顺,再无波折。

    希望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楚枭觉得消失的五感又逐渐回到体内,全身暖洋洋,灵魂都在阳光底下复苏清醒,他抱着阿觅奋力迈腿,步子踉跄,重新回到人间的快乐感让给精神再度亢奋,虽然眼睛被阳光刺得睁不开,但楚枭依旧没考虑停下。

    地面似乎在震动,不,这又定是他耳鸣所致,楚枭笃定的这样想,然而此刻楚枭又听到了某种声音,这叫声来自他怀间,从他心脏那儿传出,因为这似破土而出一样的声音太过清晰了,清晰的让楚枭没法欺骗自己这是自己在幻听。

    楚枭茫然的低头,当即愣住。

    有东西刺过了自己胸膛,在他胸口横生出来,仿佛天生就是从这儿生根发芽的,楚枭努力地辨认——这是一根长箭,箭头被磨得尖利光亮,露出的那段箭杆带血,不,是带血连肉。

    这血又是何处而来?

    怀中没有了声音,阿觅没有喊他,楚枭伸出手拍了拍阿觅羸弱的背部,阿觅没有给他任何回应,楚枭一寸一寸摸索上箭杆,忽然明白了什么,似梦醒初始,力气被抽离的一干二净,他顿时失去了支撑了力量,轰然倒地,噗通一声,双腿重重跪在地上,这时麻木的身体才察觉到痛觉——

    楚枭愣愣的看着地下一滴,两滴,不断滴落不止的暗色鲜血,因为滴得太快了,他甚至分不清哪些是自己的,哪些是阿觅的。

    阿觅对突如其来的厄运毫无准备,她的眼睛甚至还睁着,阿觅的眼睛被恐惧塞满成满月一样——楚枭从不知道人的眼睛可以睁得这样的圆。

    他开始惊恐的嘶叫,出于当父亲的本能,他拼命的搂紧女儿,这必是一场梦!这绝对不会是真的,不会有人那么残忍,只要是人就不会忍心伤害她——简直太荒谬了,他那么好的阿觅,他小小的,听话懂事的女儿,怎么可能有人舍得伤害。

    阿觅的嘴唇动了动,吐出两个微弱的字眼。

    楚枭知道她在叫父王!他知道的,他知道阿觅还活着——

    “不疼……”

    她呼吸越发稀薄,鼻孔里流出血水,阿觅吃力的张着小嘴:“不疼的,父王。”

    所有的疼都让他来受好了,不要让小孩子受这样的痛,楚枭哭了起来,不要让她再痛了,不要害怕,父王陪你一起疼,陪你一起死去,谁也不可能从父王身边带走你,即便是命运也不行。

    楚枭听到阿觅用极轻微的声音说:“父王抱抱,抱抱阿觅吧。”

    抱抱,他一直都抱着女儿,但他晓得她的生命已经要离他而去了,这一箭射的太妙,从楚枭后背直入,又从阿觅的后背穿出,一箭双雕,无一可逃。

    阿觅开始抽搐,嘴唇发白变乌,她忽然哭了出声,高声喊了句:“父王!我看不到了,看不到了!”

    然后她伸出手乱抓着,抓在楚枭的手臂上,她像是安下心来了,呼了口气,才把手松开来,全身猛烈的抽搐了几下,停止了呼吸。

    楚枭抬起满脸泪水的脸,他这次发现自己是在十字街头中央,身后的大街上空无一人,而前方那端却布满了骑兵,旌旗飞扬,肃穆庄严,数匹高头骏马位于列队之前。

    楚枭窒息住了——并不是因为一箭穿心的疼痛,而是他看到楚岳就在那儿,楚岳正稳稳的坐在马背之上,衣着华贵,眉目俊美,面容冷淡,手上握着长弓,弓弦都还在空气中轻微的震动。

    楚岳现在离他是如此之近,楚枭日思夜梦的人就在眼前,然而思念的甜蜜和死亡的恨意同时毫无预兆的降临,巨大的犹如浪涛一样的力量压迫着他,在这股强势力量面前他彷如无力蚁虫,没有一点招架之力,只需轻轻一按便粉身碎骨了,楚枭跪在地上,久久不肯倒下去,阿觅软绵绵的定在那儿,小手松弛苍白,再也不会像往常那样紧攀他的衣襟。

    她一定很痛,一定是的,不然她的脸不会像现在这样面目全非,他给阿觅扎的头发全部散下,卷密的黑发彻底的遮盖住了她的眼睛,小脑袋无力的垂往一边,阿觅的身体在慢慢变凉,她已经离开了这个给她带来苦难的世界。

    楚枭想往楚岳那个方向爬去,楚岳是世间最爱他的人,楚岳爱他更甚自己,楚岳视他如珠如宝——如果楚岳知道自己正遭受着这样的折磨,他一定会心疼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他的弟弟绝不会伤害自己一根汗毛。

    可现在楚岳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楚岳不知道这个垂死之人就是楚枭,他大概会将面前狼狈跪着不肯倒下的人视为毫不关已的蝼蚁,顺手解决而已,他的死亡对楚岳来说,真的就像尘埃一样渺小无力。

    楚岳不知道自己此时此刻正抱着女儿慢慢死去。

    窒息中黑幕逐渐落下,楚枭最后听到了马匹离去的声音,他贪恋的往楚岳离去的方向看去,但看不到一丝光影,也听不到一丝吵闹声。

    阿岳,别走得那么快。

    楚枭小时候曾听老兵说过,人死之前,最先消失的就是视觉,光明会像白帆一样逐渐远去,刚刚阿觅说看不到了,一定也是这样子吧。

    他可怜的女儿还没有享受过人世间的快乐幸福,人生还没有开始,就着急的要结束了。

    楚枭全身暖洋洋的,轻飘飘随风而动,他带着阿觅走过黑暗,黑暗尽头是一片花影春色,他甚至看到了当年蹒跚学步时的儿子,楚罂拍着手,逆着春风,一步一个脚印的朝他跑来,撞进他的怀里,很高兴也很用力的喊:

    “父皇!”

    回魂,第四十二章(上完了)

    楚岳隐蹙的眉头显出他的不耐烦,他将手里头的长弓递给了边上的侍从,薄唇轻动,不怒而威:“回去。”

    楚岳胯下骏马忽然在这个时候暴躁起来,原本训练有素的战马此时不停的用蹄子刨地,像受了巨大惊吓一样高扬起前蹄,掀起股股尘土,身边侍卫急忙上前安抚失控的战马,却效果不大,楚岳挥退身边侍卫,他驯马自有一套方法,待到半柱香过后马匹终于恢复了常态,他在汗流了满背的同时,猛地有种莫名的心惊从他脚底飕飕升起。

    奇异的心慌无措感让他手脚发冰,如同独自身处荒野,不晓得何去何从的心虚让他勒紧马缰,前方那具尸体保持了跪地不倒的姿势,楚岳抽回视线,一夹马肚,勒马回身。

    “王爷!找到南蛮女巫了!”

    阮劲骑马逆行追上楚岳,风风火火的,身后还跟着几名探子:“属下已经将他们抓获了,王爷想审问的话,随时都可以,但有些奇怪,抓获的人当中并没有南蛮王。”

    “哦?”

    “属下再去搜查一会,王爷您看——”

    “你全权负责好了,本王忽然觉得不安,想回去看看皇兄。”

    五日后,楚军班师回朝。

    南蛮与大庆之间隔有大江,来时没有涨水,大军可以轻易渡过,回时却闹起了洪灾,大军唯有绕路而行,朝东行军。楚军大破南蛮,现如今得胜归朝,自然是全军上下欢腾喜气,归家心切下,大家卯足劲头跋山涉水,斗志昂扬,一日千里似乎都不在话下了。

    夕阳余晖下,大军驻扎在河畔边上,准备歇息一晚再做继续前行,庞大浩荡的军队无边无际的延绵在河流边上,营火照地,篝火燃起,无数顶帐篷如同雨后春笋一样冒起,放眼望去都是一片白茫茫的亮色。

    楚岳此时提着食盒,步子轻快,满脸春风快意,眉梢眼角都抹着一股难得一见的喜色,几名将军正在营火边上烤火烧肉,瞧见了也不免打趣:“王爷步伐冲冲,这是要往哪里去呀?”

    楚岳拱手笑道:“王将军,赵将军,你们好悠闲啊。”

    “是,是,下头猎了几头羊,咱们正说烤着吃,现在是有酒有肉,王爷要不也赏脸来喝一口?”

    楚岳闻言,莞尔一笑:“下次,下次吧,本王正要去皇兄那儿。”

    楚岳这个人,平素就是好脾气,彬彬有礼,君子风范,军中大将们都乐于跟他打交道,而这几日他更是一扫前些时候的阴沉可怕,日日嘴角都抿着笑,春风化雨一般,害的旁人也常被这笑闪花了眼。

    昨日有海外商人送来食材,楚岳见这些食材颇为罕见,他又正愁不知找什么给楚枭开胃,便让厨子按照海外制法来试做,而做出来的菜色口味独特,十分讨喜,他一想楚枭会喜欢,就一刻都等不住,提着食盒便走了。

    “王爷,稍请留步。”

    楚岳一停脚步,他看见稍远树下站着的那人,面色微软,十分的客气:“段大人有何事?”

    来人正是段锦容,段锦容本是翰林院编修,初初因为痴恋岳王而惹恼了皇帝,被皇帝以儿女情长有损男兒志气为由派到了军中,让他随军走一趟,致在一扫无病呻吟,做出些豪情诗篇来激励军中战士。

    段锦容如今面黄体弱,传世大作尚不知在何处,人倒是瘦的飘飘欲仙了,军中苦闷,段锦容又是生长于繁文缛节之中,难免心中郁郁。

    段锦容也自知楚岳对自己毫无一丝情意,聪明人早该悟了,而自己却又欠了点骨气,无法自控的跑来看看对方,如今真的见到了楚岳,他倒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楚岳心中不忍,放柔了语气,说道:“你现在状况很不好,不要想太多,等回到京城,我会想办法让你回翰林院的,皇兄他只是闹闹脾气,并不是真的要罚你。”

    “那锦容……就谢谢王爷了。”段锦容死死盯着鞋尖,死活找不到话题,他憋红了眼,才紧绷绷的抬头说:“王爷,王爷看过那首祈福歌么?”

    “自然看过,你为皇兄写的那首祈福歌,写的很好,我很感激你。”楚岳加重语气,真挚非常,眸色温柔:“我很感激。”

    第10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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