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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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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上,回魂了 作者:禾韵

    第13节

    人家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大概是因为他无用的脑子里日夜思念的总是那个人,所以连他的梦境也单调得近乎贫乏,他只梦他,他只爱他。

    事情似乎是从那日变得古怪。

    他奉命去宣武门迎接国师,他恭恭敬敬的在城外等待,态度虔诚,尽管皇兄曾坦言他对国师并不信服,但他总是抱有一丝希望,希望国师能解开皇兄离魂之困。

    礼乐声由远及近,他利落下马,不远处,七十二个青衣童子开道,四位精赤着上身、赤发面带青铜鬼面的壮汉抬着轿子,楚岳走至轿前,毕恭毕敬的躬身道。

    “岳王楚岳,恭请国师来朝。”

    国师当年与楚候交好,算起来也是年过七十的人物了,面容清瘦、着一身朴素玄袍,神情悠闲,宽大的玄袍在急风中猎猎作响,他看楚岳的眼神也颇为柔和,上下略一打量,道:“听闻岳王姿容俊雅,颇有父辈之风,今日一看,果然名不虚传。”

    楚岳道:“国师谬赞。”

    国师下轿,随楚岳一起进宫面圣,途中行至一半路时,站在楚岳侧畔的老人突然轻咦了声,具体说了什么,楚岳已经记不太清楚了,老人说得含蓄,拐了几个弯,就像裹了几层蜜衣的杏仁,非要消化光外头的几层才能一窥真相。

    国师大意是他身上紫气染黑,似是杀戮过多,犯了忌讳——怎么会不多,不多才叫奇事,楚岳表面上对国师的话连连称是,做出虚心必改之态度,但内心却对此番话并不上心。

    哪个王公贵族,身上不负血债?单看这次征战南蛮,所过之处白骨露野,连天烽火,十万人命谈笑间灰飞烟灭,所谓功勋累累,不过就看谁手头上系着的人命更多而已。

    他并不是热爱屠杀,而且向来对建功立业并不热衷,但不管怎么样,楚枭喜欢,他喜欢征战天下,男人骨子里热衷征服的特性在他皇兄身上得到了最圆满的验证。

    楚枭剑指何处,他便愿意成为为他劈风斩浪的那把利剑。

    他对于自己的决心从不怀疑。

    但就是那晚,在他按时准点就寝后,他做了一个不能诉诸于任何人知晓的梦。

    梦里的场景,是一条寂静的长街上,青石板的路,那大概是清晨的时候,雾气尤重,街边沿的青苔上绿得落水,而此时,大街上传来又急又密的马蹄声,楚岳正单手勒马缰,他胯下这匹战马雄壮矫健,全身通体雪白,没有一丝杂毛,只有四蹄上各生有一丛黑毛,跑起时像马踏飞云,正是皇兄赐予他的名驹“蹑景”。

    蹑景飞驰在街道上,马踏声如战鼓雷鸣,掠过看不清名称的店铺,家家户户都闭门关窗,似乎整个世界就只有他一人驰骋而已,可他并非漫无目的,随着距离逐渐拉近,雾气消散,他看清了前方有人正抱着什么东西仓惶逃窜,大概是因为负了伤,那人背影萧索憔悴,步伐蹒跚,像一只折了翼断了腿的惊弓之鸟,在这条没有人烟的大街上拼死前逃。

    而他双腿一蹬,蹑景通晓人意的停住四蹄,长颈一扬,发出一声长嘶。

    他静静的坐在马背上,露水沾湿了他的鬓角,此刻他呼吸平稳,整颗心像被荒古的熔岩封裹住,生铁一样冷硬,晨曦中逆风习习,不远处那逃亡着的人又与他拉开了距离,但他一点都不着急,此刻,他锐利的目光已经紧紧勾上了猎物,一个身经百战的猎人,最重要的素质便是冷静。

    就在他拈弓搭箭的一瞬间,火光石电,那人向后一望,大半个脸印入了他的眼帘。

    那是一张他爱慕了多年的脸,英俊,冷傲,凤眸唇薄,他根本无需睁眼,便能攀摹出那人眼中目下无尘的神态。

    那是他的皇兄,却又并不像,因为在他的记忆里,楚枭从未露出过这般痛苦无助的神情。

    他怀着勉强抱着一个幼童,四五岁年纪,面容稚嫩可爱,正是太子楚罂。

    自己在干什么,他究竟在干什么,他难道在追杀他们么?

    楚岳觉得自己的灵魂被硬生生劈成两边,一边无情得没有一丝情绪,一边却像个囚徒在伏地哀求,而在这个冰火交集,荒诞真实的梦境里,他像一个被关在笼中的傀儡,清晰的看着自己继续拉弓,金弓恰如满月,清早的雾气安静的落在这抹满月之上。

    可水满则溢,月圆则缺,世界上有哪有十全十美的圆月?

    弓弦慢慢被自己拉至最紧,楚岳简直是发疯一样勒令自己放下弓箭,他在嘶吼,在挣扎,用尽所有的气力去直至那双拉弓的手,然而,铮的一声,拉箭离弦而去,破开清晨的淡雾,似再也无法归巢的猎鹰,在空中迅猛冲出,饥渴难耐却又精准无比的朝前方的猎物奔去。

    “兹———”

    箭头入肉的声音,准确无误的穿到自己耳边。

    随着裂帛声,那箭自楚枭后背直入,又从小孩的后背穿出,一箭双雕,无一可逃。

    楚岳近乎痉挛得从梦里醒来,额发被冷汗浸湿,一缕一缕贴在额前,身上的绸衫也早已湿透,他怔怔得看着自己不停发抖的手,嗓子干涸至极,仿佛有团火在身子里烧。

    这个梦,这个噩梦,已经纠缠了他十数日了。

    他在梦里残杀了自己最爱的两个人。

    梦中的场景让他觉得分外熟悉,的确,在南蛮时,他率领军队追捕南蛮王,本可生擒,他却选择了当场射杀。

    因为他憎恶南蛮的一切,如果不是这里,皇兄便不会再次昏迷不醒,暴躁恐慌的情绪一直折磨着他,于是他抽弓,拔箭,一箭致命。

    他没看到南蛮王怀中还抱着一个断臂的女孩。

    后来他驾马离开时,还回头看了这两具尸体一眼,南蛮王临死时一直紧紧的抱着女孩,双眼大睁,大约是落了眼泪,赤红的眼睛显得十分可怖,而那女孩也死死的回抱男人,空掉的袖筒在风中烈烈飞扬,他猜出了这断臂女孩的身份,几分诧异,他没料到原来懦弱无能的南蛮王竟会对女儿临死不弃。

    几个清理负责尸体的士兵过来汇报,说怎么都没办法将两人分开。

    他虚虚勒马,说:“那就一起运回去,若南蛮不服,挂城门示众。”

    他不知道这梦的寓意为何,是在警告自己的曾经犯下的血债?还是预示自己的未来将会变得如梦中一般麻木不仁么?

    楚岳死死的盯着自己的双手,将头深深的埋入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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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内啥,我肥来更新了,不坑咋必须完结!!

    花景夜宿

    楚枭自觉自己并非小气之人。

    特别是对着自己这位兄弟,试问上下数千年,有哪几个帝王能做到如他这般敢于人下?楚岳数数犯上他都可以一概不究,可以说是隐忍谦让到了极致,这些日来,楚岳在外忙活国师来朝祭祀的事,一年之计在于春,春秋两祭更是皇家重要的祭祀活动,楚枭与楚岳都是忙得焦头烂额,加之楚枭有离魂心事在身,更是分身乏术,两人总是挤不出时间温存,顶多也就在朝堂之上,远远隔望几下。

    楚枭一身王袍端坐在龙椅上,一边听着礼部尚书上书今年科举的事,一边用修长的五指无意的摩挲着掌下的扶手,他这龙椅扶手顶部是作飞龙造型,他轻抚上的正是龙头的部位,有一下没一下的,那冰凉柔顺的触感,就好像抚摸青年的脑袋一样。

    思及此,他的视线不由自主的越过那口沫横飞的礼部尚书,朝对方右前方的位置看去,楚岳就站在那儿,暗金丝线镶玄云的王袍裹在青年修长挺拔的身躯上,宽阔的肩膀撑起奢华的布料,巴掌大的玉石腰带勾勒出楚岳劲瘦的腰线。

    何等赏心悦目,令人遐想非非的景色。

    在这一刻,楚枭忽然脑海里一片清明,之前困扰自己让自己夜不能寐的迷思,似乎都在此时,顿时拨云见月了。

    前些年,他日日都坐在这个位置,而楚岳也日日站在那儿,为什么自己却从没注意到对方呢,命运的奇妙处正在于,此时的你,永远不知道在未来的某个时候,自己会遇上什么事,看到什么风景,爱上什么人。

    与其恐惧未知的未来,不如珍惜如今的当下。

    即便下一刻便是永远的离别,也要在前一刻里坦荡笔直的活着,之前的自己如此伤感春秋,男人怎可如此小儿女之态,自己从前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气势究竟去哪儿了。

    楚枭直了直背脊,不由自主的朝青年展开一个微笑,可惜楚岳此刻按规矩,需垂眼看地,不得瞻望圣容,所以并不能看到楚枭此刻脸上难得的,温柔的神色。

    楚枭算了算日子,也该有七八天了,楚岳都没来这边过夜,若是往常,以楚岳这死皮赖脸的性子,夜探寝宫这种事都是能做得出的,可这七八日里,他这兄弟却像换了个似的,稳如泰山,守礼守法,估计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必然是青年贴心,看他心志郁郁,不敢打扰罢了。

    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台阶是互相都要给的。

    于是退朝后,楚枭特意编排了个理由,留楚岳来御花园赏春景。两人一前一后走在春光灿烂的御花园里,他体谅青年多日劳苦,甚至屏退了所有侍从宫女,可谓是天时地利人和,无一不有,可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楚岳依然规规矩矩,那双修长的手像是被念了紧箍咒一般,老实得令人啼笑皆非。

    楚枭先一步走进湖边修筑的小亭里,亭上养着条蔓纤结的紫藤花,缘木而上的紫藤与亭木缠绵连理,随着蝴蝶瓦面与垂脊的弧度倾泻而下,呈蜿蜒起伏之姿,远看便是一浪又一浪的紫色波涛,如天然帘幕般将这座本无围护的透空凉亭半围半掩,两人坐进里面,只要动作不大,外头是绝对看不清的。

    大概是劳累的缘故,他觉得青年又瘦了不少,越发显得腰细身长,只是脸色苍白,显出几分疲惫。楚枭秉着敌不动我自不动的原则,挑了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楚岳提起精神一一作答,青年学识丰富,即便随手指一朵花,他都能讲出几段趣闻典故来。

    楚枭留了个心眼,在青年为自己斟茶时,自己前一步碰上了茶盏,面无表情,手指却暗暗一拨,本要倒入茶盏里的热水便滚溅到了楚枭自己的手指上。

    “皇兄——”

    楚枭重重的嘶了声,眉头紧蹙,却没收回被烫红的手指。

    楚岳一惊,整个人瞬间站了起来,木凳被急促的动作掀倒在地,他用帕子擦拭楚枭的手指,动作轻柔,但楚枭却发现青年的手腕在不停震动。

    “臣弟这就宣太医过来,皇兄忍忍,臣弟——臣弟……”

    看着这样惊慌失措的弟弟,楚枭顿时有些后悔自己这点心血来潮,他不过是见楚岳太过守法,担心两人生分,这才出此下策,使了点苦肉计让青年靠过来罢了。

    区区热水一滚,对他而言算的了什么。

    但看到楚岳这般着急心痛万分的样子,内心又不由自主滋生出一些甜蜜的东西,像春天百花里酝酿的蜜,甜在舌尖上,整个人都惬意舒适起来。

    他阻挡住楚岳要宣太医的动作,摆摆手,道:“我们也好久没一起说过话了,你就非得找个老头来坏气氛?”

    “并不是……”

    “阿岳。”楚枭突然改了叫法,这是他们两人私底下才会用的称呼:“你是不是怪朕这些日子,冷落了你,所以现在跟你三哥使脾气?”

    楚岳微微一怔,扶起凳子的手都卡了一下,但很快他就恢复了正常,只是笑容在楚枭看来,却是勉强的:“怎么会,我又不是吃不着糖就要闹的小孩,三哥想多了。”

    “使性子——其实不是坏事。”楚枭慢条斯理的说:“对吧。”

    人与野兽是有共性的,就像礼部尚书绝不可能在自己面前使性子,家养的兔子也绝不可能在大尾巴狼面前撒娇一样,大家只会在熟悉的,爱恋着的存在面前,才会做出这种姿态。

    他不讨厌楚岳在自己面前置气耍脾气,是他这段时间只顾着想自己事,忽略了楚岳。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他就不信楚岳听不懂,在这袅袅柔曼的紫藤花下,青年做什么事,都可以被原谅,他放下茶盏,朝青年掀唇笑了下,但青年却并未如料之中的那样开心雀跃,楚岳深深的看着他,似压抑着难以控制的情绪,手掌搁置在腿上,紧紧抠着自己的衣物。

    “阿岳,你看这藤萝,看起来每一朵都如此平凡渺小,但聚合在一起偏偏又能如此壮美,朕一直不喜欢花,其实并非因为它们柔弱,当然,不堪一折也是一部分原因,但最主要的,朕不喜欢如此短暂的东西。”

    “有时朕甚至觉得奇怪,它们知不知道自己只能盛开这一季便会干枯坠地,上次你送到寝宫里的夜昙花,时间更短,满打满算也就两个时辰便凋谢了,现在朕倒是觉得,它们必然是知道自己无法久存,所以才要如此绚烂,不负此生。”

    既然活的灿烂,又何必在乎短暂。

    “朕今年,三十有五,戎马半生,一身老病。”

    他看到青年的眼眶慢慢红了,但他却一点唏嘘哀伤之意也没有,他专注的看向青年,继续道。

    “朕有这个国家。”

    “有无数勤劳的子民。”

    他顿了顿,最后说道。

    “朕还有你,楚岳。”

    “……”

    “所以朕这一生已经足够幸福,足够圆满,朕感激上苍,即便现在死去,朕也是心满意足,绝不心存怨念,阿岳,你懂朕的意思么?”

    “我懂。”楚岳开口道:“但我不能接受。”

    楚枭嗤笑一声:“你啊……”

    “三哥,我盼的是你能长命百岁,这就是我的圆满,离魂的原因,我一定会为你找出办法的,你不要再劝我。”

    楚枭长长的哀叹了一声,如此良辰美景,自己又推心置腹的讲了这番话,可到头来青年却依旧没有任何举动,楚枭古怪的打量了下对方的手,也并未受伤,那为何这般不识情趣。

    皇帝毕竟是需要脸面的,他总不能像常人一样随便开口质问对方,他能做出的最大暗示,便是在接下来回宫中品茶翻阅奏折时,看似无意的问道:“岳王近日是身体不适么,精神如此萎靡,可不像平时的你啊。”

    楚岳垂眸,掩住眼底的黯然:“臣弟近来……的确睡得不太安慰,常有噩梦,劳皇兄关心了。”

    皇帝哦了声,又批了几卷折子,他抬手沾墨时,随口又道:“对了,内务府前日送来了几罐香,据说是海外之物,最宜安眠,朕这寝宫里恰好有罐,今晚你就留这儿睡吧,改日叫内务府给你拿些,免得体力不济脸色憔悴,让外人说闲话。”

    看看这话说的,时机恰到好处,台阶给了,面子也有了,也照顾到了青年的身体,周到至极,只需青年谢个恩,他们两兄弟就能铺床夜谈了。

    楚岳跪地叩谢,道的却是:“谢皇兄恩典,但夜宿宫中有违宫规,恐怕……于理不合。”

    笔尖的墨水因为长时间停顿而将整张奏折晕黑了,楚枭简直被气笑了,敢情他下午的那番真情坦白被人左耳进右耳出了,他给了台阶,楚岳却不愿意下,于理不合?

    他奶奶的楚岳你这王八羔子连欺君犯上的事早八百年就干了!

    现在才装模作样的说于理不合——还说什么自己的心愿就是让他长命百岁,可笑至极!

    楚枭将手头上那只这段的紫毫重重扔在地上,楚岳还是保持着叩谢的姿势,背脊弯曲,额头贴地,像一个要为他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忠臣一样。

    他已经很久没发过这么大的脾气了,他只不过是想留楚岳秉烛夜谈一番,但倒头来却是他一头热,满心欢喜泼成一盆冷水,现在说于理不合?那当时说爱恋着自己的时候,怎么不想想这四个字!

    楚岳背脊一颤,谢恩:“臣弟告退,皇兄请千万保重身体。”

    楚枭还是没忍住愤怒,厉声道:“不想呆就赶紧滚,滚出朕的视线!”

    七痒

    楚枭僵坐在椅子里,一言不发的看着青年叩谢,起身,转身离开。

    那动作毫不拖泥带水,也并非情人间的故意矫情耍花腔,是真的铁了心要回岳王府,而楚枭留人,从不会留第二遍

    一个真心要走的人,无论说什么也是留不住的。

    殿外天地寂静,唯有风吹过树叶的声音,楚枭突觉疲惫,却不是那种让人想困困欲睡的疲惫,他扔开手里的东西,双臂放松的搭在椅两边,太监阿乌看了下时辰,他很会察言观色,知道主子心情欠佳,于是用比平时更加轻柔的声音试探道:“陛下,是要就寝了么?”

    楚枭合着眼,懒洋洋的,似乎刚刚的发气已经耗光了他所有的精力,他答非所问:“今晚谁值夜。”

    阿乌立刻答:“回陛下,是阮统领。”

    楚枭睁开眼,“去备几分下酒菜,要酱牛肉、炸肚子、烤羊腿,其他随意,再温几斤酒,然后去吧阮统领给朕叫过来。”

    阿乌办事利索,在地上摆了张矮脚桌子,两边各放一张坐垫,楚枭盘腿坐在上头,在下酒菜一一摆满小桌后,原本正在巡视皇宫的阮劲也随着阿乌后脚到了。

    楚枭朝他摆摆手:“过来,陪朕喝几杯,有你爱吃的牛肉。”

    阮统领也不矫情,说了句多谢陛下,便爽快的卸下自己身上的软甲,与楚枭一样席地而坐,先是一口气灌下一大碗热酒,道:“陛下还记得末将喜欢吃牛肉。”

    楚枭也大口咽下一杯辣酒,胃部顿暖,似乎连气郁在心的郁结都被酒气给冲散了,他朝自己的爱将举杯,两人又干下一杯。

    “记得,怎么不记得,当年咋们在外打仗,最欢喜的便是能吃顿肉,咋们当年打临城那场仗的时候,大冬天久攻不下,眼看兵营里粮草都快没了,那会朕好不容易搞到了一批猪肉,给你们私下都分了点,结果你倒好,一转头就给别人了,自己喝稀粥,朕发现了,问你为啥不吃,你这小子拽得不行,说自己不喜欢吃猪肉,喜欢吃牛肉,朕当时气得要拿棍子抽你!”

    阮大统领也略有羞色,“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

    “朕当年脾气不好,揍了你,后来朕拿药去找你时,在帐外听到你副将在训你,朕才知道原来你把肉都给他吃了,还哄骗他那是朕赏你们的,你早就在朕这边吃过了。”

    阮统领讪讪笑道:“末将总是在被训。”

    “是啊,朕的大统领居然惧内,天下奇闻也。”

    纵观这满朝文武百官里,就他这位阮统领家是断袖,与自己这边有异曲同工之妙,他虽心里有闷气,却不能像其他男人一样,随手一勾个朋友,上个酒馆就能肆无忌惮的抱怨自家婆娘,他这气,无人可诉,无人能纾啊。

    于是楚枭长叹一声,大口吃下牛肉,拍拍爱将的肩头说:“其实现在朕倒觉得,惧内也倒还不错,人啊,就怕没人管,什么都不惧怕的人,大概也只有亡命之徒了。”

    阮劲想了半天,才说:“其实,我家那位也并不是总是训我,大多数时候,对我还是很好的。”

    楚枭嗤笑一声,道:“朕不懂,哎,你说——朕还真不懂,你说一开始吧,两人关系没捅破前,多是把你捧得如珠如宝般,后来两人成了,嘿,就开始不冷不热了,既然这样,那一开始何必做出非你不可的作态!”

    他情绪激昂,一掌虎虎生威的拍在矮桌边上,震得小碟里的花生米都飞了出来。

    阮统领放下筷子,说:“这很正常,人之常情。”

    “……”楚枭愕然。

    “其他人我不清楚,如果是我家……我从南蛮回来后,家里那位肯定对我要好上许多,毕竟那么久没见,就稀罕些,会嘘寒问暖啊,给我做好吃的……可若是一直在府里的话,那就平常态度吧。

    楚枭转了转酒杯:“人心……莫测啊。”

    “不过也能理解,人嘛,没得到前总觉得那是颗珍珠,怎么看怎么美,得到后看惯了,就算是珍珠也能看成鸭蛋,但这过日子的,鸭蛋也是很好的。”

    楚枭默然,想起青年那抵触的态度,更是悲从中来,只怕自己这颗童叟无欺的大珍珠,在楚岳眼里,也早就沦为一颗蛋了!

    他心里难受,喝酒就跟饮水一样,一杯一杯的灌,嗓子眼都是热腾腾的辣,他也是有点喝醉了,口齿朦胧的说:“那颗珍珠,又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他的爱将也叹气,说:“忽冷忽热算的了什么,七年之痒,喜新厌旧才最可怕。”

    七年之痒,喜新厌旧。

    这八个字眼就如同飞镖一般,嗖嗖的钉进了他的心坎里。

    是啊,喜新厌旧,自己何尝又不是喜新厌旧的人,楚枭喜欢宝剑,他的私库里存放了二百八十六柄利剑,每一柄的来历特性他都了如指掌,每收集到一把,他都会欣喜若狂,可这又如何,再喜欢一柄又如何,并不影响他继续去寻找新的剑。

    对剑如此,对人本也应如此的。

    这才是位居高位者应该有的态度,不会过分喜欢任何人,任务事物,可以喜欢,但绝不迷恋,可以拥有,但应该抽身时,必须不假思索。

    可是对于楚岳,他是做不到这点的。

    经历过两次死亡,楚枭自认会足够宽容,但他觉得自己错了,他显然还不够了解自己。

    等到这个问题真正摆上台面时,他才清晰地意识到,自己骨子里的霸道无畏,依旧没有任何的改变。

    喜新厌旧?那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

    他不会允许楚岳眼里,会有其他新的人,即便最后他会恨他怨他,他也决不允许。

    阮劲喝多了,楚枭让阿乌扶他去偏殿休息,等酒醒后给他喂上几碗解酒药,再送回统领府,他的酒量一向比阮劲大,只是昏睡了半天,醒来时脑子里浑浑噩噩的,他躺在龙床上,第一次觉得这床真是硬得堵人。

    他唤来了自己的密探。

    “去调查岳王这些日子身边出现的可疑人,他一举一动,做了什么见了谁,都给我报上来。”

    下完命令后,他又躺回了自己床上,突然觉得自己这嘴脸,莫名的可笑。

    现在的他,居然不畏惧死亡,却开始畏惧楚岳会离他而去。

    那种恐惧,竟然比死亡更加让他难以接受。

    夜探

    楚枭手里拿着一大沓上书蝇头小楷的密文,按照他的命令,密探们将青年一日作息所见所闻都一一记录在册,光一日的册子就写满三张纸,因为写的细密,楚枭又不愿意借人之口来读楚岳的情况,便只有让阿乌多点上几只蜡烛,接着明亮的光,手指顺着字里行间慢慢滑动,这才把这厚的史无前例的密文给消化完。

    皇帝抛开了手里的纸,他眼睛早已不如年轻时好使,小的字看多了,双眼便胀痛,楚枭一手撑着额头,一边问。

    “这么说,他这些日子并没有见过刻意的女人……和男人?”

    密探回道:“并无,只是岳王这些日子常去国师处拜访,并去了几次城外的大佛寺,见了那儿的主持,所谓何事属下正在查探。”

    不用查也知道,楚岳这是到处去问他的离魂之事呢,只是他这毛病牵扯事大,绝不可让外人知晓内情,恐怕是考虑到这点,楚岳才会这样小心翼翼的去拜访对方。

    说到底,他还是在为自己考虑。

    楚枭笑了,觉得心头压抑的苦闷散去不少,他屏退密探后,换上一套轻便的黑袍,对总管道:“走,朕去趟岳王府。”

    皇帝与岳王的事,阿乌心里多多少少都明白,做他这一角的其他可以不用,但嘴巴紧是必须的,在他看来,皇帝对岳王多半是不紧不慢的,平时并不见陛下对岳王有多缠绵思念,但他心里琢磨陛下这些日子的态度,只怕这段关系里,陛下却比他想的还要专情。

    皇帝半夜出行,自不能声张,阿乌驾一量轻便马车,一路畅通无阻的从朱雀门穿入,驶入夜幕里,沿着御街一路东行,朝越王府邸前进。

    马车停靠在了岳王府后门外一隐蔽处,楚枭本意便是夜探,来个突击,非要打楚岳一个措手不及,他让阿乌在车里等待,自己身形一闪,接力提跃,便轻巧的飞过岳王府高耸的门墙。

    除了已经仙逝的楚老侯爷,没有人知道楚枭有一手很不错的轻功。

    月夜下,岳王府里的一重重屋脊在自己足下飞一样倒退,袖袍在逆风中呼啦作响,楚枭的脚落在了楚岳寝室外的一株大树上,他跃了上去,看着不远处已经熄灯的屋子,顿时笑了起来。

    这把年纪了,居然干出了夜探……

    夜探什么呢,若对方是女子,还能用上香闺二字。

    可惜他探的是自己这榆木脑袋一样的弟弟呢。

    楚枭被自己的所思所想逗乐了,他扶住树枝,觉得自己就跟被爱情迷晕了脑袋的愣头青一样,大半夜不睡觉,居然跑到这儿来了。

    虽然来时是一时冲动,但他早已想好了幌子,楚岳生在春季,生辰就在这几天,若是一时下不了台,便拿这个做借口好了。

    毕竟偶尔恣意一回,无损国君风范。

    楚枭避开守卫,他轻轻一推开房门,身子一旋,便利落的闪进了屋内。

    但瞬间冲入鼻间的,却是浓郁到让人胃部抽搐的香味。

    楚枭顿时觉得不对劲,他借着从半掩的窗户外照入的月光,看到了起码六个香炉在同时燃着,浓厚的烟雾几乎让整间屋子都无法呼吸——所以才留了几扇半掩的窗户。

    这香味他知道,是镇静安眠用的,但却又与平常宫中所用略有不同,大约是太医院又添加了其他助眠的药物。

    他熄灭了几鼎炉子,慢步走进床边,大床上,青年穿一身黑绸宽衣,露出精壮却被冷汗布满的胸膛,平日里束得规整的长发披散在身后,但他睡得并不安稳,似乎是被噩梦困扰,楚岳的胸膛急促起伏,眉头紧蹙,鼻翼也毫无章法的呼吸着,锦被早被踢在了一边,只余一角堪堪盖在腹部上。

    楚枭不敢贸然叫醒对方,因为他想起了许多年前,照顾自己的嬷嬷曾经跟他说,若一个人做噩梦时千万不用把人拍醒,对方会受惊吓的,楚枭侧坐在床边上,想等青年平静下来再说,可是这噩梦却意外的漫长,一炷香过去了,青年却依旧没有从痛苦中挣脱出来,而是越发难受重负般用手掌拽紧被子。

    楚枭不忍,低头过去,将青年被濡湿的额发拨到脑后,他摸了摸楚岳的额头,对方的体温实实在在的传递到了自己身上,楚枭心中只觉千般温柔,恨不得将对方的痛全数转移到自己身上,他一时情动,重重亲吻上了青年的额间。

    这个吻不带欲念,充满了亲人之间才会有的脉脉温情,他侧脸去蹭楚岳的脸颊,他发现随着自己的动作,青年紧绷的额头会随之放松。

    他比楚岳年长数岁,无论是作为伴侣,还是哥哥,他都应该更包容一些。

    绝不能因为青年的一时反常就大动肝火。

    他正想着,突然之间一直靠在他脸旁的人骤然睁开双眼,楚岳的视线似乎停在了楚枭脸上,但似乎又没有,只是越发急促的喘了两口大气,楚枭一怔,正想摸摸青年的脸,结果还未来得及抬手,楚岳便从枕下操出一把一尺长的匕首,大喝一声:“谁!”

    那匕首柄首呈龙鳞,刀刃亮如新月,划过昏暗时甚至刺起了一抹火光。

    楚枭下意识向后一闪,堪堪躲过一击,他这才想起多年以前楚岳在行军时夜晚遇过敌方刺客,自那以后便养成了枕下放一柄匕首的习惯,只是两人每次同床共枕都在皇宫,楚枭自然也就忘记了这回事。

    他忙大声叫了声楚岳,但青年却像入了魔障一样,眉目间尽是森冷,黑暗中两人实打实的交手了一掌,楚岳力道失控,楚枭虽久经百战,但又不忍出手伤了对方,便实打实的挨了一记,整个人都被掌风击得向后腾飞出去,背脊不巧又撞上了摆放在屏风旁那只足有半人高的青花大花瓶上,他耳边是轰然坍塌的刺耳声,而细碎锋利的碎片毫不留情的扎进了楚枭的背部。

    而那一边,楚岳手里的匕首砰然落地,他彻底从那个荒唐的梦中清醒过来了。

    “皇兄……”

    他的眼瞳收缩,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置信的景象,面容僵硬,似乎连呼吸都停止了。

    楚枭忍痛,从碎片渣滓中爬起身来,做出毫不在意的模样:“没事,是朕来的时候没给你打招呼——有警惕性是好事,朕不怪你,你——你哭什么啊。”

    楚岳是哭了,二十好几的大男人,就怔怔看着楚枭哭了,那样子让楚枭心都纠在一块儿了,楚枭简直是拿这个弟弟毫无办法,受伤的是自己,哭成这样的却是弟弟,楚岳眼都不眨的看着他,声音嘶哑,看样子已经是大脑都一片空白,绷在脑子里的那根弦彻底给扯断了。

    楚枭抱住他,就跟哄小孩一样的语气,他极少哄人,也的确不会哄,学不来温柔的语调,只是重重的把楚岳的脑袋往自己肩膀上摁。

    “别哭鼻子了,多大的人了,再哭朕就要笑话你了啊。”

    楚岳不对劲,太不对劲了,这已经不是两人闹别扭的程度了,楚枭有一下没一下的抚摸楚岳的头发,青年靠在他肩膀里,浑身颤抖得近乎痉挛,他的手揪着楚枭的袖口,老半天后,楚岳开口了。

    他说皇兄,我最近,一直都在做一个噩梦。

    楚枭心里焦急,但表面上不显出来,闷哼哼的笑说:“乖弟弟,做恶梦有什么,有三哥保护你呢。”

    楚岳抬起眼,那双带着琥珀色色泽的眼睛因为眼泪而更加美丽,他贪念的看着楚枭,而后闭起眼,终于下了一个决定。

    “我……梦到自己,杀了皇兄。”

    楚枭停住了抚摸他头发的动作,像是被施加了定身咒一样,彻底停滞。

    寂静的夜里,青年终于妥协,他选择了坦白,而他显然比所有人都清楚,一个君王做不能容忍的是什么。

    “梦里皇兄抱着罂儿,一直在跑,在一条看不见尽头的大街上,而我骑着马在后头追你们,我……我抽出了弓,是我平时狩猎惯用的那一把,然后我对准了你们——我明明看到了是你们,可我却没有停下,我……我杀了你们,一箭穿心。”

    楚岳停止了颤抖,将自己大半个月来,每日重复上演的噩梦全数告之。

    虽然只是个梦,但这个梦太真实,太蹊跷,像顽症一样挥之不去。

    梦里他弑君了。

    窗外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房间里安静的可怕,楚岳甚至不敢抬头去看楚枭,他爱楚枭远胜自己,哪怕是伤害对方一根汗毛,都能让他心疼半天,哪怕是楚枭要他即可自刎,他也会当机立断,绝不后悔。

    所以他坦白了。

    谁伤害他三哥,都不行,就算是自己也绝对不行。

    第 56 章

    楚枭没有出声,他紧抿着唇,黑幽的眼睛像恒古不变的坚石,锤不动敲不碎,但在此之外的表情依旧是放松的,连声音也是。

    他单手一捞,顺势将几乎全部滑下床的锦被给扯了上来,盖在青年的胸/膛上,在他手指不经意碰到对方赤/裸的胸前时,他甚至敏锐的察觉到楚岳身上几不可察的战栗。

    自己的弟弟,原来这么的胆小。

    这个时候想这种事还真有些不合时宜,但就是在如此不恰当的时机上,楚枭竟然还觉得对方这变换瞬息的表情真是可爱,可爱得他心尖子都巍巍颤颤的疼,其实说起来楚岳本来就不是胆大包天的人,从小就这样,少年时期跟着他南征北战有了历练,才学会了些深藏不露,但一到关键的时刻,这小子就跟蜗牛一样的胆小如鼠。

    于是他说:“你小子,看这点德行,屁大点事闹成这样,朕今晚好不容易学别人来一遭夜探香闺,你看看你怎么对朕的,看来以后朕再也不笑话话本上的书生了,果然想要一亲芳泽,也是得拿命冒险的。”

    楚岳喉头滚动了几下,垂眸不语,他的沉默让这寂静的床榻间弥漫起一股窒息,楚枭一只手盖上青年的侧脸,放了半天也没说出更多安慰的话,他本不是会甜言蜜语的人,而且楚岳的那番话,实在让他有些分神,他作为亲身经历过那一幕的当事人,自然知道楚岳梦中的惨事,确实是发生过的。

    他被青年一箭毙命,连带那个他视为女儿的孩子。

    可为什么楚岳会做这样的梦,梦中预兆着什么,他也没有头绪。

    就在他要收回手的一瞬,楚岳反握住了他的手腕。

    “二哥,你信命么。”

    楚枭一愣,随即不假思索道:“好则信,不好当然就不信了。”

    这样未免也太自欺欺人的吧,楚岳低低回道:“二哥真会避重就轻。”

    “不然如何,命运这种东西又岂是凡人能偷窥完全?即便是最智慧的人都无法断定一切,阿岳,不要那么轻易的相信所谓的命运,那是别人口中的判断,而不是你的,在我们的生命真正结束之前,谁也不能对我们的未来信口开河,包括自己。”

    什么是命运,难道就是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将他玩弄于鼓掌之中吗?还是人类想当然的,把无法克服的困难,统统归结与命运这区区二字之中?

    虽然他曾经也有过几近于放弃的懦弱想法,但果然比起败给命运,他更加不愿意输给自己自身的怯懦。

    “想当年,哪个人敢说朕会真的将那个王朝取而代之?没有人敢,即便这是个大厦将倾的王朝,可朕敢,朕就是这样胆大包天的汉子,哈——所以你这点屁事,你以为朕会怕吗?”

    他早就经历过死亡,的确,对于一个可谓死过两次的人来说,那个足以令青年肝胆欲碎的噩梦,对他而言的确不足为惧。

    “睡吧,二哥守着你睡,你睡了二哥再回宫。”

    他温声说,有一下没一下的抚摸青年散乱在额头上的发,青年闭起了眼,在他掌心间蹭了几下,含糊说:“好,我睡。”

    第 57 章

    大概,语言永远是世间上最软弱的存在,楚枭自以为两人内部解决了分歧,已无大事,却没料到第二日朝上,楚岳居然在朝堂之上,当众提出了要回守封地的事。

    折子递到手上,楚枭看了几行,顿时脸就沉了下去,跟大冬天被冻紧了的冰渣一样,冷得文武百官半句话都不敢出,只有楚岳一人跪在大殿中,有条有据的说的清楚明白。

    “臣弟自受封领地后,一直常驻京城,心中一直挂念遥城百姓,近来草原骑兵常有骚扰之举,遥城百姓正处水深火热之中,臣弟心中有愧,只请皇兄同意,让臣弟回驻遥城,以稳民心。”

    楚岳以双膝跪地的姿势跪在大殿光洁冷硬的地板上,楚枭看着这一幕,心头泛起了一抹古怪的笑意,若是以前,也就是在第一次回魂之前,青年若能如此懂事的自动滚走,那他一定得当场同意,恨不得这小子立刻启程,滚到那鸟不生蛋的边荒小城里。

    遥城,乃大庆国最北面,荒芜贫瘠,人烟稀少,又南接草原,是处即贫穷又危险的不毛之地。

    当年建国封赏时,他特意将这块棘手的烫铁扔到了楚岳的手上。

    这么多年,他担心楚岳心生叛意,这才留他在京城天子脚下,却硬生生忘记了这茬,楚枭摩挲着龙椅把手上面那个龙头,他脸是阴沉,但心底却意外的不怎么生气。

    反倒生出了一种媳妇闹别扭,非要收拾包袱回娘家的闹剧感。

    楚枭一手捏着折子不说话,做臣弟的自然不能起身,当王爷的跪着,这帮文武大臣们又有什么立场挺直腰杆的站着呢,于是哗啦啦跪了一地,何况,大臣们也不太敢为这事站立场,天心难测,大家心里都挺打鼓的,以前皇帝对岳王态度,那是大家心知肚明的恶劣,若是以前,大家肯定得表面夸岳王识大体察民心,然后齐刷刷站好队,对岳王说句好走不送的。

    但这一两年这两兄弟的关系,还真是莫名其妙就好了起来。

    这是真好还是假好,大伙不好说,毕竟皇帝心海底针,说变就变,不好揣测。

    所以这事皇帝陛下可千万别问他们,他们摸不清主子心思,很不好排队的啊。

    谁知楚枭还真问了,他随口点了一位,问:“如何,威武将军去过遥城,给朕说说那儿的情况,朕的皇弟要过去,可不能让他受委屈啊。”

    这位倒霉的将军夹在中间,若是换成文臣,还能假惺惺意思两句模棱两可的话,无奈碰到拿到枪的直肠子,这位将军想了想,道:“是,末将经过好几回遥城,只不过这地方早就因为战乱荒芜了,里面能搬走的都搬了,就是个空城,岳王要去了,估计连府邸都找不到呢。”

    楚岳眉目平静,眉毛更是凝成一种不容拒绝的弧度,似是早知如此,却固执的一勇无前。

    楚枭笑了声,声音很清晰的回响在大殿的每一个角落:“连一个落脚地方都找不到的空城,朕的弟弟都要迫不及待的搬过去,看样子,朕这当哥的,真是失败得紧。”

    他居高临下的看着殿中伏低跪下的青年,因为姿势,他只瞧见对方头顶的乌发上泛起的一圈光润,不用看,他也能描出他这弟弟此时八分倔强又两分委屈的冷肃模样,每每都是这样,有了事,他从不主动跟自己说,好像一开口说了,就会显得特别无能,楚枭还是近来才真的察觉到楚岳这倔强固执的态度究竟是为何。

    他骨子里,还是怕自己瞧不上他,从而新鲜感一过,便会厌倦他。

    楚岳好像一直都在准备着被他厌倦,过着他岌岌可危,有一天就少一天的日子。

    “罢了,这折子先压在朕这儿,往后再说吧。”楚枭若有所指的道:“遥城那儿,还暂时用不上岳王,朕这儿,岳王怎么不多想想如何为朕分忧解难呢?”

    第 58 章

    这个时节的夜晚,最是黏热烦闷。

    岳王府周围的百年老树上处处是蝉鸣虫叫,闹得夜晚一片欢腾,楚枭已经夜闯过不少次自己臣弟的府邸,简直称得上数门熟路了,顺带的将落下多年的轻功都练熟了起来,他此时正站在岳王府西北角落的一处不起眼的小院落外,他负手而立,星光稀疏的落在树影上,婆娑风响,带出一片清辉的月夜。

    “皇兄,你……你怎么来这儿了。”

    不远处,楚岳一身便服,估计是刚刚沐浴更衣完,尚不及擦拭头发,一头微湿的长发披在身后,显然是刚得了消息,便匆匆赶来。

    “不着急,朕来看看而已。”

    楚枭没看旁边的青年,而是一直保持着微微抬头,似乎在很认真的欣赏这座毫不起眼灰头土脸的小院,他像是早已做好了某种决定,从而异常的安心平静,他来岳王府的次数不算上,半月总要来上一两次,但从未往西北边走过,这并不算件引人注意的事,就连楚岳也没有注意过这点微不可见的细节。

    楚枭当年的离魂之所,就是在这儿。

    人们对未知的,或者过去曾经遭受过的事多多少少会心存芥蒂,好了伤疤忘了疼不是没有,但那伤,恐怕也只是一层皮肉伤罢了。

    楚岳这时开口道:“皇兄,今天上朝我说的事,并不是一时兴起,我想过,我很认真的想过——”

    楚枭反问道:“哦?这便是很认真,很认真想过的结果?一走了之,丢盔弃甲的?真真爽利干脆。”

    他声音不急不恼,并非指责,但不知怎么的,楚岳就是眼眶绷紧了,绷成一只惊弓之鸟,他像是又回到了孩童时期,又重新变成了那个无能软弱不受丝毫重视的楚家老幺,他单手紧紧拽着楚枭一角衣袍,双眉深锁,带出一片沟壑。

    “因为我不想,不想伤害你们。”他断断续续的,将深埋在记忆里的过去,羞愧万分的挖出来,鲜血淋漓的横陈在楚枭面前, “小时候……在我很小的时候,爹曾经找人给我算过卦批过命,他……”

    楚枭偏头想了想,还真从多年的回忆里挖出了一点那会的记忆,楚老头很信这些苍天鬼神的玩意,每得一子,都要找高人批命摸骨一番,自欺欺人的乐上一乐,他冷冷的一针见血:“这老头给每个儿女都算过,哪一个不是大富大贵人中龙凤的命?结果呢,不就活了朕跟你两个。”

    楚岳顿了下,面露惭色,低低道:“可那算命先生说,我八字奇煞,是……”

    楚枭不太耐烦:“是什么,别吞吞吐吐。”

    青年自嘲的笑了下:“是克兄克母的命。”

    “……”

    “后来想起,好像还真是那样一回事,皇兄大概不知道,当年我母亲……与府外的人有私情,她其实为人很谨慎,一直没有被府里人发现,是我,我那天贪玩,爬在母亲房外的树上摘果子,无意看到有人来找她,我不知轻重,去跟丫鬟说了这事,才……”

    楚枭颇为无奈的看着面前沮丧万分的青年,他真不知道自己说青年这性子,什么事都能往自己身上揽,而且光揽坏事,好像天底下一切的苦难痛苦都是他做的一样。

    “傻瓜,纸永远包不住火,没有你,也会有其他人发现端倪,她做错再先,又怎能怪你。”

    楚岳苦一边摇头,一边渗出个苦意十足的表情:“可后三哥,也是因我失手而死,特别是国师来后,我就一直做那个梦,梦里皇兄你带着罂儿一直逃,而我一箭射出,将你们一箭毙命,一会梦里是你们,一会是二哥,我在南蛮的时候,曾经射杀过南蛮王……后来士兵回来说,当时南蛮王还抱着一个女孩,是他女儿,也因那一箭穿心而死,我忍不住在想,是不是自己犯了忌讳,得了报应……”

    “这不是你的错。”楚枭按紧了青年的胳膊,抓的死死的,面无表情的重复:“不是你的。”

    是他的。

    是他一意孤行去南征,是他罔顾百姓性命,只为一己之私。

    所以他尝到了一箭穿心的滋味,尝到了与女离别的痛苦。

    这些痛苦,他一人承担便足矣。

    楚岳道:“皇兄,人的欲望是会越变愈大的,像一头野兽,到最后,可能连我自己也许都控制不了,在很早之前,我的愿望不过是能好好呆在你身边,只要看看你便心满意足,后来呢,我想你喜欢我,爱我,一辈子都离不开我,再后来呢,我得到了,可我只想要的更多,每一天我都在得寸进尺,奢望更多。”

    爱情是如此,或许,人心也是如此。

    现在的楚岳,能斩钉截铁的说,他绝不会受权利诱惑,做出任何有伤楚枭的事,但未来呢,未来会不会像那个梦境所预兆的那样,他会受权利腐蚀,变得麻木冷血,一腔爱恋冷得一干二净呢。

    他的内心深处,是不是也装着另一个野心勃勃的自己,含苞待放的等待时机,就连自己都几不可察。

    “也许离开,就好了,你们都会很安全,皇兄。”楚岳惨淡一笑,手掌与楚枭的贴合相交:“我的亲哥死于我手,我想杀他么?不是,我不想伤他,一点都不想,但结局却是我无法控制的。”

    “无法控制,就要逃开么。”楚枭听到这儿,心里是有些着急了,语气也跟着重了起来:“朕的弟弟,就这样没胆,不仅输给未来,还要败给过去?觉得自己内心有愧便自我唾弃,自我放逐?朕告诉你,你这是无能,是懦夫!朕他妈告诉你,朕这身上背着百万人性命,就算到时候下了阎王殿,先剐先炸下十八层地狱的都是朕!朕顶着——可朕现在既然活着,就得好好活,管他明日是生是死!”

    楚枭吼完这句,见青年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长长的叹了口气,他们在小院门口僵持不下,夜风沙沙吹动脚边散落的枯叶,刮出零星的响声,他从来就不是个喜欢用嘴去劝谁的人,能被言语轻易打动的对象,只能说是天性不坚,用威逼,或者利诱,都是更好的解决办法。

    可惜,他拿现在的楚岳,是一丁点办法也没有。

    打也不是,骂也不是,比教儿子还畏手畏脚,明明在这场关系中,他才是更处上风的那位,而实际却处处受人钳制,哎,爱情,什么情情爱爱啊,说到底就是两败俱伤,还伤得心甘情愿。

    “走吧,陪朕进去。”

    楚枭他指了下院内,示意自己要进去,他双手一推,将这座小院的大门吱呀一声轻轻推开,常年无人居住的院门积了满满的尘,随他推门的动作,尘土受惊一样四处飞落。

    楚岳用身体挡在前头,不明所以:“这里没什么好看的,蚊蚁又多,皇兄我们出去吧。”

    “看看,这儿对朕,意义非凡。”

    楚岳狐疑且茫然的看着他,楚枭失笑,也是,岳王府邸院落众多,他这弟弟,可能是真的忘记了,这座院落里曾经居住过谁。

    两人一前一后踏过前院,楚枭牵了青年的手,楚岳被他这般劈头痛骂后,在他手指触过来之前还闪了下,被楚枭不由分说的捉住,他不再提早上楚岳说的那事,只要他不批,不点头,这小子就掀不起风浪,他早命阮劲跟京城各城门守卫官打过招呼,一旦有疑似岳王的人外出,即刻押送回宫。

    软硬兼施,方为上计。

    院内的庭院里因为无人打理而落了满地的树叶,楚岳不知楚枭意欲何图,听话顺从的随他进来,而后,他听到楚枭语气轻松问道:“阿岳,你猜朕以前,是怎么看你的。”

    楚岳像是想了想,道:“估计……是不喜。”

    第13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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