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 9 章

    诗经，是一枚月亮 作者:沈文婷

    第 9 章

    最怡情的读法是，日读一遍，思量一日；念起，再读，再思量。

    《关雎》就是一首应该这样读的诗。

    读《关雎》，一读乐，二读笑，三读欲垂泪。

    初读《关雎》，字句朗朗上口，仿佛我就是那游走在塘边的雎鸠，关关地叫着，佯装气定神闲地走过少年。一边踱步，一边乜眼偷瞧，等着观看一场爱情的上演。古衣的男子僵着身体，拘着步子，笔挺着来到女子的面前。女子柔声相问：“公子有何见教？”“我，我，我喜欢你，你能做我女朋友吗？”说完汗如雨下。女子见不得男人如此没气魄的样子，撇撇嘴，留下一句“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后拂袖而去……是谁说过，初恋时我们不懂得爱情，何止哦，我们不懂的还有表达、拒绝和很多事情。

    复读《关雎》，同样的场景，我还是雎鸠，我不会笑，只能继续关关地叫。“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样直接的表达是仅在初恋才会有的莽撞，这样大胆的举止也是仅在初恋才会有的勇敢。而初恋是最美好也最纯粹的感情，这么一想，初恋中所有的青涩就都有了憨态可掬的味道。年轻，没有什么不可以；初恋，也没有什么不可原谅。

    再读《关雎》，不可避免地想起了我们的初恋。所有的初恋都是相似的，古人、我们，不同年代，同样的相思之苦。十六岁，我以为只有初恋的爱情才算是真的爱情，再以后的爱情都不会那般纯净。然而初恋时，我们有爱，却不懂爱，故而吓坏了爱，也就失去了爱。从此爱情迷失一路，任是用尽心思，也换不来“钟鼓乐之”。每个女子的心里都藏着一个君子，只是有人早早遇到修成正果，而有人就势必要历经万水千山才能抵达他的面前。我是后者，但我希望在我未到之前，他会为我的不出现而“辗转反侧”。

    正文 关雎：爱始终存在(3)

    4

    废名讲《关雎》，认为它不是一首恋爱的诗，而是结婚的诗；废名的讲义里有这样一段：

    不过有两句话我要特别介绍一下，于此我们可以见《诗经》的文章确是不错，确乎是写实的。此两句为何？即“琴瑟友之”与“钟鼓乐之”。我有一回在北京街上看见一个小户人家墙上贴了红对子，我一看有四个字是“琴瑟友之”，一见

    之下我很喜欢这四个字，觉得比后来的“琴挑”要大方得多了，格外有一种弹琴鼓瑟的苦心孤诣似的，我大大地佩服《诗经》的文章。连忙我又想到“钟鼓乐之”，“钟鼓乐之”足以代表中国民间结婚的热闹与欢乐！新中国成立以后，我们到处扭秧歌，也无非是中国的“钟鼓乐之”的空气了。所有后代的诗与文，没有任何文章足以抵得住这“琴瑟友之”与“钟鼓乐之”的，我们对于这种好句子已经习而不察，可见我们已经没有民间的欢喜，我们已经与生活脱节了。

    我没有废名先生的厚重学识，作为世俗女子，我有的更多的是小女子的窃窃私心，由此我认定这是一首男人在恋爱时写给女人的婚姻保证书，是一个有责任感的男人在向自己的女人许诺婚姻的模样。这首诗，是天下男人都该学习的范本。

    5

    “琴瑟友之”、“钟鼓乐之”固然美好，可古今男子有几个做到了这一点？过门的女子又有几个真的在计较有没有得到这一切？《诗大序》言此诗：“发乎情，止乎礼义。”爱情的结局往往不在最终，态度才是关键点。

    我曾在北京喧闹的街角看见过这样的一幕：一摊杂乱的工具，一对修鞋的夫妻。男人正在修鞋，女人则在旁边剥着一只烤红薯的皮。我想那红薯一定还很热，因为女人在不停地变换拿捏的手，但不管怎么变换，她拿捏红薯的那一只手始终停放在男人的嘴边。男人只要微张开口，就可以吃到鲜黄的红薯瓤，刚刚好的距离。

    男人有着健硕的身板，想来也该是大胃口，可是他咬下的一口却是小小的。女人显然不满意男人的举动，所以手还执意地举在男人的嘴边。我听不到男人有没有说话，却见他补了一口后，用胳膊肘把红薯推向女人，盯着女人吃下一口，然后低下头，接着忙手里的鞋子。女人在男人的监督下吃过一口，就再剥一部分红薯皮下来，递到男人的嘴边去。女人的那一口也一定是小小的——我看着他们这么几个往复，红薯却没有明显变小。

    同事和我一起亲历了这个场景，他给我讲了另外一个故事。一对结婚七年的夫妻，男人患了肾病，女人便坚持要把自己的一个肾捐给男人。她知道这会对自己的身体产生影响，甚至会减短自己的生命；但女人说，没了自己的爱人，我的生命会更短，而让他多活一天，就是我的幸福。

    正文 关雎：爱始终存在(4)

    男人自然是不同意接受妻子的肾的，女人就“伙同”了大夫和家人欺骗男人说是别人捐的。为了体现自己没那么“高尚”，女人开始减少看望男人的次数和时间，并对男人声称自己的工作很忙。这种做法引起了男人的误会，以为女人在自己患病期间有了外心，伤心之余，男人渐渐拒绝配合治疗了。

    一计不成，女人又生一计。男人在走廊路过的时候，看见女人被她的同事推进了医院。女人的同事说，女人最近工作太拼命了，体力严重透支，得在医院修养一阵子。女人没有外心，男人开始要求医生尽快给自己手术，他想早些恢复身体，好去照顾妻子……

    6

    我坐在温暖的车里，看着那对吃红薯的夫妻，听着这个温暖的故事，车外是北京的春天特有的烈风。很多路人在艰难地迎风逆行，偶尔，也看见几对情侣相携而进。我的心，在这些看见里面渐渐地融化了。不是没有爱的，只是我们太过于忙碌生活本身，而蒙蔽了发现爱的眼睛。也不是没有人爱我们的，只是我们还没有寻找到他/她。更不是我们没有了爱的能力，只是我们暂时弄丢了爱的心思。

    我一直很羡慕那些在街头相拥而泣的年轻情侣，敢于在众人面前表达情感的勇气令人觉得浪漫异常。偏我自己又是个胆小鬼，即使再爱，也万万效仿不来。当街拥抱难实现，当街吃红薯不现实，属于我的爱情会是什么样子呢？

    红灯。一对准父母经过我们的车前。男人走在靠近我们的一侧，一只手拎着两只巨大的超市便利袋，另一只手吃力地绕过女子臃肿的身体。从他左顾右盼的眼神中，我能感觉到他在努力地保护起女子，使之不受人群及车辆的“威胁”。谁能说这种爱伟大？可谁又敢说这种爱渺小？

    一样米，养百样人，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种爱，只要我们相信，爱始终存在。它在等着我们寻找、发现，并紧紧地抓牢。

    正文 柏舟：在我最美丽的时刻遇见你(1)

    泛彼柏舟，在彼中河。髧彼两髦，实维我仪。之死矢靡它。母也天只！不谅人只！

    泛彼柏舟，在彼河侧。髧彼两髦，实维我特。之死矢靡慝。母也天只！不谅人只！

    ——《墉风柏舟》

    1

    这是一起由爱而生的出逃事件。

    漂来一条柏木船，漂呀漂在河中间。蓄分头的那少年，实在讨得我心欢。誓死不把心来变。我的娘呀我的天，就不相信我有眼！

    漂来一条柏木船，漂呀漂在大河旁。蓄分头的那少年，实在是我好对象。誓死不把手来放。我的娘呀我的天，就不相信我有眼！

    天色微亮的时候，她从闺房里偷偷溜出来，绕过正在前厅打盹的母亲，躲开园中查夜的家丁，蹑手蹑脚地翻过围墙，一路向东。小街尽头是一条清河，不深，但足够宽，城乡就此隔成两岸。不过水再远又如何呢，她早准备好了渡船，只待绳索解开，发势如弦。

    对岸，未名的男子在翘首以盼，一段青石台阶被他踱来踱去的脚印踏得格外光洁，隔着河，也可看见他的身影下映着淡淡的水痕。看不清他的五官，朦胧中只隐约望得见两鬓的垂发，年二十方加冠，他显然还没到这个年纪，想来还是少年。然而就是这个青涩的少年，让女主“之死矢靡它”。即使身后已是火把燃天，母亲的呼唤渐渐逼近，她也还是要朝他狂奔而去。

    接下来的场面，是注定的苦戏、哭戏。

    养女十几载的母亲悲恸痛诉：“我含辛茹苦把你养大，就是等你这样来伤我的心吗？那个傻小子有什么好，值得你如此迷恋？我是你的妈呀，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啊，你为什么就不听呢？”

    母女连心，看着母亲悲伤，女儿也很难过，但难过不等于妥协：“我的母亲呀，此前我哪样没有听你的？只是这一次我不能，你安排的婚姻我实在是不喜欢，我只想嫁给对岸那个人，死都要嫁给他！你若心疼我，就体谅体谅我，让我跟他去吧。”

    “他？他自己还是个孩子呢，能照顾好你么？再说了，他是谁啊，身世如何、身价几何，你都了解么？我只要看他一眼，就知道他是个穷孩子，我怎么能让你跟这么个穷小子走呢？生计艰难啊，等你过上日子，你就知道为娘的苦心了。我怎样都不会让你嫁给这个穷小子的，你还是早早死了这条心吧。”

    正文 柏舟：在我最美丽的时刻遇见你(2)

    “他现在穷不等于将来穷啊，我就看准他会有出息，你为什么就不能相信我一次呢？”

    ……

    争执不休，结局未放。似乎我们也不必一定要知道事情的后来，每个人的心里都有属于自己的圆满。

    2

    《柏舟》中最令我动容的是“之死矢靡它”，这样的一句令我想起今日流行的一首歌曲。

    把每天当成是末日来相爱/一分一秒都美到泪水掉下来/不理会别人是看好或看坏/只要你勇敢跟我来

    ……

    死了都要爱/不淋漓尽致不痛快/感情多深只有这样才足够表白/死了都要爱/不哭到微笑不痛快/宇宙毁灭心还在

    古人含蓄，不惯于将爱放在嘴边，今人奔放，爱了就一定要极尽表白。细思量，两种爱都美得刻骨，让人动容。再思量，声嘶力竭的誓言终是抵不过穿越两千多年的那一句真心。那么年轻的女子，铁了心的嫁意，如果我们能亲临现场，恐怕会不问来由地要劝那位母亲成全了他们的。

    但反过来想想，这位母亲也是不易。她也有过十六岁的年华，也暗自怀春，热烈地爱过，又怎能不明了女儿的心境？或许她年轻的时候也这样反抗过母亲的安排，执意要去寻找自己的幸福，而这么多年过去，她用自己的人生理解了母亲的含辛茹苦，所以，她无比执著地想让女儿逃离冲动的命运。但，经验可以传递，体会却无法代替，她的规劝不能挽留住女儿奔跑的脚步。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女儿重蹈自己的覆辙，亲身体会爱情与生活的斗争。

    第 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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