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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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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流云在 作者:林擒年

    第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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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名:水流云在

    作者:林擒年

    【文案】

    以蛊为引,以爱做绳,缚你一生,至死方休。

    提示:1v1 强对强 he

    该文谢绝任何形式的转载,大家手下留情。

    【这是个已经填平的坑,放心跳吧!!】

    若是合意可以先收了,三月底写完,四月初贴。谢谢支持。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恩怨情仇 因缘邂逅 近水楼台

    搜索关键字:主角:何敬真、昆仑、周行逢 ┃ 配角:萧一山、薛凤九、吕维正、杨镇、元烈 ┃ 其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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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年以前

    多年以前。那时候,昆仑还不是让人既敬且畏的巫神,何敬真也只是一团粉光融融的小肉。一场屠杀刚把上千个逃战祸的男女老幼撂倒。上千人都没想到从中原逃到西南,几千里的路九死一生都闯过来了,最后竟会结果在这么个宁静平和的清晨。大多数人都还留在睡梦中,一刀封喉的死法还不算十分难看,少数人被刀刃切入骨肉的响动惊醒,仓皇出奔,死的就不那么好看了,多吃好几刀,最后一刀才肯朝要害扎,死都死不囫囵。

    何敬真还算运气,匪徒们肆虐了一天,杀累了抢饱了,造够了孽,打算省点力气,留着这个还在襁褓中的婴孩,让他自己慢慢死。

    天风微动,衰草离披,上千无辜中唯一的一个囫囵人口,连人带襁褓在血里泡着,泡了一天。何家上下二十多口的血汇在一处,泡透了,血把襁褓整个发开,丝丝缕缕,结了一层硬痂在他身上。各处结的痂让这团小肉看起来面目不甚清爽。何家死得剩不下什么人了,何敬真他爹一口游丝样的气吊了一天,忍着没死,就为托孤。一天内,这条道上来过三拨人,没人愿意受他托。世道乱着呢。刚打了几场大仗,每天都死人,尸首积得多了,道边草木都染上一股腥气。那团小肉在他爹胳膊和身体形成的夹缝中间受着庇护,也受着马蹄践踏过后带起的烟尘、无处可躲的太阳,不哭不闹只默默吮手,像是知道这稀薄的庇护过不了多久也要没了。

    昆仑来的时候,太阳已经斜过西边,残留的一点光照着大地阡陌。他一路行过,看见死透了但还不肯闭眼的,总要上去规整规整,合上眼再正正衣冠。在苗民事死如生的生死观里,死是件再隆重不过的事,马虎不得,得端整、得细致、至少得安详。轮到何敬真他爹的时候,一双眼珠子在昆仑手底下颤了颤,昆仑移开手,看那对眼珠子吃力地往下挪,一直挪到一团血糊糊的东西上。然后,最后一眼是给昆仑的。最后一眼才把这受托人看真切——这是个半人不鬼的“人”。一头银发,瞳色湛蓝,露在外头的一张脸白得不近人情,两瓣唇却血红,与中原人世代见惯了的各色人等天壤之别。

    其实,若能撇掉偏见,昆仑是个很精彩的人物。他那发流银一样光彩无匹,散下束起都有味,太有味,配黑瞳便寡淡,只有蓝瞳才能压得住阵脚,静静一眼放过去,杀伐决断、一言九鼎,全有了。何敬真他爹从昆仑这一眼里收获了安心,一口气断得干脆利落。这将死之人的最后一眼却直直撞在昆仑心坎上——世间父母都是如此么?生前操万般心,临死,哪怕没得挑拣,也尽量乞来一点怜惜,为孩子谋最后一点可能。至于是否所托非人,实在见不着也就管不了了。

    昆仑无父无母,不知来路。半是同病相怜,半是事死如生,何敬真就这么进了昆仑的背篓,晃晃颠颠,一路往西南行去。

    走了半个月,越走越荒凉。尘嚣离得远了,战祸、饥馑、荒年、大奸大恶、大是大非、大喜大悲都远了。再往前便是沱江,过了江再走三天就到了苗民的地界。那是他的家,从记事起就在那儿,吃百家饭穿百家衣,一直到十七岁,阖寨上下忙活了一个月,给他扎了一座吊脚楼。他住进去,这就算成人了,可以男婚女嫁开枝散叶了。

    昆仑到的那天正逢“大墟”,寨子里的人都赶墟去了,没人围上来瞧他背篓里的“稀罕”。要等到两天以后,人们才会发现昆仑养了一团小肉。这团小肉乖得很,一双双手把他传来递去都逗不出半点哭声。模样还生得俊—— 一对眉毛已隐约可见日后飞入鬓边的情状,双眼皮宽宽裕裕,鼻梁高挺,小嘴周正。怪不得他爹临死了还舍不下。寨子里有了孩儿的妇人都让这团小肉磨得心软肝颤,商量好了,一天三人排着班轮流喂哺。山野村妇,干活出力,身板壮实,奶水丰足,哺了月余,这团小肉脸上的黄气就下去了,身上起了一层小膘。这层小膘一直到他七岁才掉下去。也因了这层小膘,昆仑给他起了个小名,就叫“肉肉”。

    寒来暑往,肉肉到寨子里也一年有余了,还不会说话,只爱笑。笑起来露两只小小笑涡,显得特别有诚意。世态冷暖蜚短流长在这副干净的笑脸前往往难以为继。谁硬得起那个心肠呢?汉人又如何?不也是个奶娃娃么?苗疆与汉土的世仇和一个没爹没娘的孩子什么相干!

    于是谁家打了米糊也拿瓦罐盛了,送一罐来;谁家养的鸡下了蛋,攒了十个八个,也拿个小篮挎了来。进了昆仑的吊脚楼也都不闲着,双手抄起肉肉的小胳膊来回荡,悠起又接住,就为看他脸上两个笑涡。笑的真是好:声儿最讨喜,露一口糯米小牙,嘴角眼角都弯弯。一趟逗下来,什么烦忧都散干净了。这么看来,昆仑白日缺闲、夜晚缺觉的一场拉拔倒也还值当。

    肉肉谁都让抱,平日也不特别黏昆仑。但只要昆仑在,他的笑就会“拐弯”。昆仑走到灶边,他的眼睛就跟到灶边;昆仑走到窗边,他的眼睛就跟到窗边,笑也一道跟上;走到楼下,眼睛跟不上了,便守在楼梯口,昆仑一点一点从楼梯口升上来,他眼里的光也跟着一点点大起来,笑也一点点旺起来。到最后,所有的人都看明白了——这团小肉不糊涂,知道远近亲疏,晓得好歹。

    只可惜不会说话。

    直到两岁快到头了,昆仑才听见肉肉磕磕巴巴叫一声:坑坑。

    那几天热得邪乎,肉肉满身发热痱,痒得睡不着。昆仑好不容易把他哄睡了,趁空去后山采了把草药,打算转天熬出汁水给肉肉洗身。刚回到吊脚楼下就看见肉肉等在门边,叫:坑坑。昆仑愣了愣,许久才反应过来“坑坑”其实应该是“昆昆”。抱起来才发现肉肉烧得烫手,一张小脸嫣红,人已昏昏沉沉。昆仑背起他就走,先在寨子里找巫医,煎了药灌下去,两大碗,如水浇石,只是不济。火急火燎地往镇上赶,三更夜半,山雾泼天,道路崎岖,脚下有无底深涧。还不能慢,这病来得凶险,慢了就晚了。昆仑一手护着背篓里的肉肉,一手攀山涉水,一气跑出三十多里。来到镇上,连着拍了三家医馆的门都说是“发痧”,救不了。拍到最后一家,开门的是个后生,细细探了探脉路,一脸凝重地开出个方子,拿到后院煎了,吹凉灌下,抱出两床棉被铺在药堂空地上,说:“把孩子裹进去,半个时辰内有汗发就还有救。”说完又赶紧熬下一盅药去了。熬好进来,正看见昆仑剥干净上身,把那团小肉裹进怀里,再把他自己裹进两层棉被当中,一头银发散下,垂泻在棉被外头,像是尽心竭力增加一点热度,又像是某种程度的生死相依。蓝瞳里映出两张快烧着的小脸,双倍地熬人。

    这时,鸡都开始打鸣了,远远近近、高高低低——天要亮了。

    一个时辰早过了,不见半滴汗。后生过来劝:“怕是救不回了,趁着还有气,带回去吧。”

    昆仑不知有没有听入耳。只是端坐,就着同一个姿势坐了一个时辰,再坐一个时辰,打算就这么坐下去,坐到地老天荒。如果救不回怀里这团小肉的话。

    后生站了一会儿,把第二碗药递过去:“罢么!行不行就看这回了……虎狼之药这么小的孩儿一般不敢用,死马当活马医也就是了……”

    昆仑接过碗,哺雏鸟般一口一口将药哺给肉肉,可肉肉已经不会咽了,哺一口漏一口,一碗药只进了小半碗,大半都顺着嘴角滑下,进了棉被里。

    “……坑坑……家……”肉肉第二回叫昆仑,半开着眼,转不动的眼珠子让泪水泡得微散,三魂七魄从里边慢慢走失。

    昆仑佝下身,轻轻托起他,轻轻放回背篓,整好衣裳往家走。临走前往药堂柜上放了一块碎银,还带走了一张包药用的红纸。

    三十多里山路,昆仑是一路磕回去的。遇见有大石、古树或是水井的地方,他就停下来磕头。取一点石上、树上的露水,水井的井水,轻轻点到肉肉额头上。不发誓、不赌咒,也不漫天许愿,只是头磕得实在狠。磕到破皮,磕到见血,磕到露肉,磕到日后注定留疤。到了寨口那棵不知年岁的巨木跟前时,昆仑把剩下的力气一气掷出去——中指咬出血,滴到树根,从怀里掏出红纸,一半撕出一双小鞋钉到树身上,另一半用来写肉肉的生辰八字,一同钉上。苗民有种风俗:病到不治,便将生死托付给大石、古树、水井——在一张红纸上写好生辰八字,剪一双小小红鞋,摆到石上、树身、井边,好了便是被石精树怪井神收做儿女,逢年过节要供酒供肉显孝心,好不了也并不怨怼,好好发送也就是了。

    生死在药石无医的时候,便也旷达起来。

    昆仑在苗疆生息这么些年,衣食住行乃至生老病死,俗情都已熟至骨髓,但他身上总有一部分是养不熟的。那部分来自于他的血族,血脉流转,把阴暗暴虐悍勇赌狠包藏其中。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惹急了,昆仑的旷达便不是旷达,是走投无路后的暴虐悍勇。托付也不是托付,是赌狠。赌他一半寿数抵给肉肉,抵给石精树怪井神或是其他什么,谁能给条生路便抵给谁。赌到寨口那株巨木的时候,赌的大了。赌一命抵一命。

    昆仑一世都在赌狠,不与人赌,专与命数、死生、往来相赌,逆着天来赌,情切时胆子能包天。

    ☆、等候

    也不知是那后生的药奏了效,还是昆仑赌狠奏了效,转过一天,肉肉的烧缓缓退了下去,拖了十来天才好透。奇的是,这么一场要命的病也没让肉肉身上的小膘掉下来多少。再养小半个月,膘们又都回来了。一同回来的还有肉肉说话的天赋。不多久,“坑坑”便成了“昆昆”,“昆昆”又成了“昆栏”。等“昆仑”也字正腔圆的时候,肉肉就四岁了。可以随昆仑往外走了。去镇上、去赶墟、去临县,越走越远。

    昆仑不是仙,开门也有七件事,加上还有一团小肉要养活,三年多的“坐吃”,攒的那点零碎家底不经花,看看就干了。昆仑背上背篓、牵上肉肉去往边市。

    边市设在苗疆与汉土的边界。穿过镇上往东直行,要走三天。

    汉土八千里山川河岳,人口多、风物广,皇帝也多,从南到北十好几位,经常打,打了几十年,大的灭掉小的,强的吞掉弱的,皇帝是越打越少了,仗却越打越大,人越死越多,地也越来越荒。只要汉人不好好做营生了,奇缺的口粮、药材和烟土总能给边市添几把旺火。

    昆仑到边市卖一种丸药,止血消炎收敛能奏奇效,是治疗刀伤不可多得的好药。苗民们个个都是半个药草师傅,尤其是像昆仑这样以药草营生的,基本都正儿八经拜过几个厉害的巫医,治病不一定在行,认药草做丸药却是富富有余。

    边市上有昆仑的老客,来之前通了消息,一见他露面赶紧围拢过来,叙叙家常温寒。价钱是不谈的,彼此都很上道,晓得“货真价实”是长久生意的根本。

    都说昆仑连着三年多不露面,原来是忙着娶妻生子开枝散叶去了。又说昆仑年纪轻轻就养下这么乖巧一个儿子,福气真大。往下就夸肉肉一身好膘、眉眼俊气,长大必定青出于蓝。昆仑并不接话,只在嘴角挂个淡淡的笑。生意场上的话怎么漂亮怎么来,他不当真,好心情却透过秤杆子显了出来——卖出去的丸药多给了好些。

    肉肉站在昆仑背篓里,“叔叔”、“伯伯”的叫,四面讨巧。叔叔伯伯不白叫,叫完后总有几颗桃糖、几把铜钱到手。铜钱交给昆仑,桃糖小心掖进挂在脖子上的一个小兜里。有糖吃,肉肉笑得更甜。叔叔伯伯们心一热就想抱抱这团粉光融融的小肉,都叫昆仑不动声色地挡开了。谁知道这些贩药草烟土生漆桐油的手会不会也顺道贩贩婴孩。虽说世道乱人命贱,模样俊点的孩子总也不缺销路。每回往回走的路上,昆仑都觉得有人跟着他,不远不近地坠在后边,你走他也走,你停他也停。走官道是甩不脱的,只有专拣羊肠小道走,深林巨木、怪石枯藤,毒蛇爬虫随处可见,处处都能设个陷阱。在这样复杂迷离的境况下,汉人才不敢和熟门熟路的苗民斗法。

    带个四岁多的孩子跋山涉水毕竟不是长久生计。去了几次边市,有了些许盈余后,昆仑在沱江边上的几个寨子里收了十几桶桐油生漆、十几担烟土、几大缸药酒,打算顺江运到下游,贩给酉阳城内的商家,哪家出价高贩给哪家。酉阳城在沱江支流曲江边上,被斗得正酣的两支兵围得水深火热。这两支兵分据曲江两侧,掐了一年多,缺粮少米、缺医少药,兵都当“油”了,战时做兵,闲时当匪,“文借”与“武抢”都在行,赖账是把好手,碰到“文借”借不来的,也顺道杀人越货。他做好了这批货被匪劫、兵抢、沉江等等诸如此类一赔到底的准备。

    赌谁狠嘛,看看是兵狠、匪狠、天地狠,还是他的命数狠。大不了推倒重来。

    赌可以,但不能“拧”着来,起码不能上门找死,要等到两边掐出一点眉目来,或是两边皆让得空就“顺风长”的山匪们扰得不堪的时候,看准时机放货下江,加钱雇快船,船型不要大,货分开放,顺流而下三天就到。事先做好联络铺垫,但并不明说几天到几时到,防的就是有人两面卖消息,勾着兵痞或是山匪明里暗里劫船。这样的时机不多,一年也就两三回。两三回也够了,够他和肉肉一两年舒舒服服“坐吃”了。

    肉肉太小,这样凶险的路昆仑一般不带他走。通常是把他托给街口卖水蒸蛋的老姆姆。老姆姆是个孤老,无儿无女,摆摊营生,待孩子无比仔细,是真心实意的盼着孩子好。昆仑临走前会亲自把肉肉送过去,留下足够的钱、粮,治蚊叮虫咬头疼脑热各类小毛病的药,然后抬脚就走。

    迟了怕叫肉肉那对水汽泱泱的眼睛一望,脚就给锁住了。每回昆仑离家,肉肉不哭不闹,哪怕泪珠子饱饱的,撑得眼眶发酸发涨,也咬牙死忍,忍到忍不得,便埋下头露个孤零零的头旋,悄没声地让泪珠子自生自灭。昆仑早知道他要哭,顶多用力揉乱他头顶一圈发,再无二话。

    这一去便不知长短了。肉肉每日清晨搬张小凳守在街口,三餐也端到街口吃,就差长在那儿了。守得这么苦——牵丝绊缕,提心吊胆,哪里是这么小的孩儿应该受的?

    老姆姆开始也劝,时日长了晓得这孩子脾性里带一股“韧”,抻到极处还绷不断的劲头,认定了的事,轻易扯拽不回,也就不劝了。只在天晴时递把伞让他拿上,落雨时拿件蓑衣给他披上。

    这么点灯熬油地守着,守到昆仑回来那天,肉肉就像是过年。欢喜得章法都没了,一阵风似的刮过去,看也不看就往昆仑怀里撞,从不失准头,像是知道昆仑必定会稳稳接牢他。

    十几天的生离,能换来几个月的悠闲安适。闲下来的日子,昆仑就教肉肉习字。六岁起头,可以习字了。在汉土,习字不叫习字,叫开蒙。寨子里的其他孩子都不习字。苗人都口口相传:先民们的大功大过、大是大非、恩怨情仇从上一辈传到下一辈的嘴里,没丢没漏没缺没损,挺圆满,要字干什么?

    镇上倒是有几家私塾,山高水远不安全,把肉肉寄在私塾里昆仑也不放心,索性自己教。从《三字经》《千字文》开始。肉肉不一定很明白什么是“人之初,性本善”,什么是“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字也描得蚯蚓似的歪歪扭扭,但只要昆仑在,他就莫名快乐。兴致高的时候,昆仑还会背上背篓,装上肉肉和书,慢慢走到寨子七八里开外的一处山坳。山坳里生满野枫,正是秋到浓时,秋霜打过,红得肆意。山风过处,熟透了的叶片一群群凋零飘落。垂死的绚烂,颇动人。

    寻一处坐下,昆仑从背篓里取书、酒,偶尔还有一包下酒用的花生米。肉肉等不住,急吼吼从背篓里爬出来,欢叫着追逐四处飘零的叶片去了。昆仑静静守在不远处,看他跑得停不下来、满额的汗,就冲他招手:“肉肉!过来!”。肉肉停下,憋着小坏,一头朝他拱去,想把他拱倒,昆仑却总是不动如山,一点乐子都不给他找。

    彼时,昆仑的言语已精简至极点,但每句开头必定要搭上一个“肉肉”。“肉肉,习字了。”。“肉肉,吃饭。”。“肉肉,回家。”。红尘漫漫,仿佛有这声“肉肉”牵连,便能寻得归处,山南水北天各一方也再不离散。

    秋分过后,昼短夜长,他们往回走的时候,往往还没到寨子便已月华满天。还要翻一座山呢。肉肉走乏了,死活要赖上昆仑的背,不肯坐背篓,要直接趴着,好在背篓不沉,昆仑把背篓放前边,肉肉趴背上,一大一小两个人靠着一双脚丈量万仞山的三千石阶,一层一层一层,走到山腰,月亮就上来了。

    “昆仑昆仑,你看那月亮!像不像街口老姆姆卖的水蒸蛋?”昆仑抬头看天,看到一轮硕大的月亮,汪着一圈黄晕,吊在山巅,离他们很近了。天幕被这大得不像话的月亮坠得直往下沉,仿佛一抬手就能触到。

    昆仑略过月亮本身,从月亮边上那圈肥硕的黄晕上看到往后几天会有一阵好风,心里盘算着这回该上多少货,该不该在桐油生漆烟土当中夹带粮食。夹带粮食是凶险程度仅次于夹带军火的勾当。要劫它的不只有山匪兵痞,还有沿途饿得随时可以杀人放火的流民。

    富贵险中求,要都那么容易得手,这营生还不大把人争着做,轮得着他?

    昆仑对钱的渴切,可能源起于肉肉那场大病,亦可能源起于他每回离家肉肉闷声不响地掉泪、枯等和重逢时如蒙大赦的欢喜,以及对他归期不定的下一次远行的忐忑。

    做完这一票,他可以从此告别所有险恶营生,带上肉肉,退避红尘三十里。无冻馁、无饥馑、无烦忧,避世避得心安理得。俗世所有与钱有关的物事都别想再惊扰他们。

    ☆、然诺

    两天以后昆仑就走了。这票干的是大:桐油生漆烟土中夹带粗粮细粮大米小米,回来的时候很可能能兑出分量可观的金银。

    几百里开外的乱世里,金银珠玉都大大贬值了,远不如粮食实惠,钱财没了可以挣,人饿死了还翻得了盘么?

    酉阳城不大不小,离乱世中心还有千里之遥,给战祸逼得一路向西南退避的世家大族千挑万选,选在那里安营扎寨、养儿育女,也一样壮大。世家们推举的城主是个八面玲珑的厉害角色,酉阳城在他治下也算是个缩小了的太平盛世。可谁曾想战祸会一直祸害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呢?两队兵从相互狠掐到打定主意围城不过半月长短,城一围,道理就讲不清楚了,丘八们六亲不认只认财,刮起油水来绝不心慈手软,一道道刮,城里的世家大族就得一道道上供。关系托到皇帝那儿都不管用,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况且,皇帝们本就存有为难的心思——世家大族的青壮劳力在外合纵连横,做墙头草,几面卖人情几边吃好处,油水都流到后方来,怎的不撑死你们!就要扣住你妻小拿住你七寸!看你们还怎么一趟趟串联,一趟趟买卖消息影响时局战况!

    人走不了,地却抛荒了,不抛荒也会让饿得随时可以杀人放火的流民抢光。几十年仗打下来,人人都不敢认真种地,兵痞们蝗虫过境,一粒粮都剩不下,还不如做流民上算。于是世家大族于吃上也显出些窘迫来。硕果仅存的几位皇帝不约而同,都在“吃”上做起了文章。粮食每十日供应一次,余粮是没有的,下顿粮在哪,就看他们投诚的心志坚与不坚了。可兵家胜负是说得好的事么?今天你占了城,我投了诚,明天他又夺回去了,能不清算我?世家大族几百年打熬下来,掌舵人都成精了,账算得清楚明白。除非尘埃落定,不然哪边都不能挨上,省得两头吃刀子。态度不能太暧昧,又不能太直白,粮食的供予便也跟着模糊,虽然还远不到冻馁的地步,但未雨绸缪总是没错的。于是就有这类掮客两边跑,和昆仑这类半是亡命徒半是赌徒的边民谈妥,趁着战争间隙,将几十船粮神不知鬼不觉的运来,银货两讫,各自称心。

    在这无数的称心里头,有一份属于肉肉的不称心。

    寨子里其他孩子们玩在一处疯在一处,只有他合不进去,颇有些形影相吊的孤清。昆仑在时不觉,昆仑一走,他的日子就迅速退干净滋味。他只能等,等那份滋味自己回来。等待伴生的是各种无来由的恐惧,无家可归、无人可诉、无处投奔的彷徨压得他寡言少语,原本的活泼爱笑慢慢就耗尽了。

    这次的等待尤其漫长。秋凉已至,山风凛冽,西南夹雾夹雨的秋寒各处渗透,钻进身体贴上皮肉,砧入肌骨,穿多少都不管用。肉肉冻得坐不住,在街口来回小跑仍是冻得嘴唇发乌。若到傍晚还不见他回,老姆姆便会寻来。手里拎个装了生姜鸡蛋红糖水的瓦罐,颤颤巍巍顺着青石板路蜿蜒而下,走走歇歇,到了街口看到肉肉立在拴马石旁,小小的身体让山风冻雨一打,颤得收不住。

    造孽哟!

    虽不是自家孩儿,但带了这么长一段时日,感情都带出来了。添饭加衣,嘘寒问暖,相依为命,能不动感情么?

    “肉肉哎,回吧!天暗了,明早再来,啊?”她一壁絮叨,一壁将瓦罐解下来、递过去:“刚煮得的,喝两口祛祛寒气,冻病了多不好。”肉肉摇头,喝风就饱的模样。“喝吧,肚子暖了一身都暖。昆仑会回来的。说不定明早你一睁眼就看见他了。”她用一副参透世情的老嗓子给肉肉描一张“大饼”。哪怕全寨子的人都在传昆仑夜路走多了,这次怕是回不来了,她也得让肉肉从她这儿领回一份有期限的安心。

    期限就到转天早晨,肉肉睁开眼的那刻。到那时他才会发现老姆姆描的这张“大饼”只是种含蓄的善意,真相近在眼前却不忍挑破的一种慈悲。

    四十天过后,肉肉从街口挪到了寨口。寨口有一棵遮天蔽日的乌木,寨子里的人都把它当神供,所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疑难杂事都可以丢给神去头疼。肉肉也想将这桩心病交托出去,托也不白托,他把早饭省给树神,摆好“贡品”后,整个倒伏在树根上,蜷成小小一团,跪的时间越来越长。

    寨子里的长老们已经开始商量肉肉的去路了。看看有哪家愿意领去,实在不行就分派,每家呆一天,一轮排过去也要三个来月呢,怕养不活么!

    再次“托孤”就马虎多了。托给几百上千人,每家呆一天,也吃百家饭穿百家衣,几百上千号人都是爹娘兄姐弟妹,模模糊糊一大团,剪不断理还乱,与谁都有点瓜葛,又与谁都不亲近。

    《三字经》《千字文》可以省了。再没有人会带他去红枫遍野的山坳里,给他念“霜叶红于二月花”。再没有人会背他上万仞山看那轮大得离谱的月亮。再没有人会半夜赶三十多里山路,就为捡回他一条小命。再没有人会为他无药可医的病症三十多里山路一步步磕回来。再没有人会为他与石精树怪井神斗勇赌狠,赌一命抵一命。

    肉肉哭得痛切。性子里的那股“韧”却越哭越显。他不信昆仑会死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从此销声匿迹。他不信昆仑会言而无信,一张张“大饼”描出来,到死不兑现。

    三个月过后,寨子里连丧事都给昆仑办过了,只有肉肉抵死不认。他就是一趟趟往树下跑,一趟趟望眼欲穿,然后加倍苛待自己,午饭晚饭省给树神不算,谁给了点小吃小喝也留着上供,昆仑给他买的小鼓小车小马小羊全摆上去,只求它给他变回一个全须全尾的昆仑。他的收藏迅速空下去,一同空下去的还有原本丰富的笑。他待自己越来越省事,多数动作和吃食都给省下去了,只有给寨口巨木晨昏定省、下跪磕头还留着。

    苗民们还是第一次见识汉人的死心眼。那么小个孩子,对生死如此放不开,自讨苦吃,自找罪受。

    他们从肉肉倒伏在巨木之下的小小身影里看到的是执拗,撞了南墙还不知回头的执拗。只有老姆姆从肉肉塌了帮的小鞋、越来越黑的小手小脸、穿得颠三倒四的衣服上,看到了穷途末路的辛酸与张惶。

    ☆、噬心蛊

    隆冬时节,天寒地冻。寨子里下了一场雪。很少见到下得如此“文气”的雪——淡淡一层铺在青石板路上,青白相间。简直不是雪,是场突然而至的温柔。

    雪封了山,寨子里的人们进又进不去,出又出不得,无事可忙,都在“猫冬”。守在火炉边上,烤几颗白薯、烧几粒板栗,大人们聊聊家长里短世事年景,孩子们窝在大人怀里吃着烤白薯、烧板栗,暖暖的,倦倦的,舒服得神仙不换。

    整个寨子都在茶足饭饱后昏昏欲睡。

    因此,昆仑的回归没有惊动任何人。

    他先去老姆姆那儿接肉肉。门板拍了半晌不见有人应门,翻墙进去,见老姆姆在火炉边睡着了,手上把着的佛珠半垂在地。肉肉不在。

    昆仑找了整个寨子,挨家挨户拍门,没有就是没有。

    肉肉从两个月前就被“分派”到各家各户,每家一天,昨天那家和今天这家缺乏过渡,不知怎么的就把人给丢了。

    全寨上下的一场好找,最后终结于昆仑那座已经失修的吊脚楼。楼上。原先肉肉与昆仑同住的那张床上。

    昆仑从生了霉尘的被褥里扒出蜷成一团的肉肉。哭累了,睡得正酣。看得出来没少哭。也看得出来抽了条拔了个。半年光阴的下落原来在这儿。

    所有人都以为肉肉是哭累了,都等着他醒,醒后来场大团圆,该哭就哭,该笑就笑,该闹也闹,偿了半年的悬悬而望、担惊受怕,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所有人都在等的空隙七嘴八舌地说起肉肉的仁义和长情,谁都不信的事,居然真让他等来了柳暗花明。

    左等右等,等过了季,才看出这场昏睡的不同寻常来。

    开始都以为是害伤寒。不大点儿的孩子,连着半年天天不落地站在寒天里等。寒气入侵,病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可看症候又不像——不打摆子不发热,只一味贪睡。

    像在躲。躲进梦里。外头的光阴苦得很,远不如梦里甜。梦里全须全尾的一个昆仑,走到哪儿都带着他。绝不舍得将他独个儿抛撇在这世上,受风刀霜剑、伶仃孤苦。

    醒来做什么呢?一天天念着、想着、盼着,月落日升,念想都被泡成了幻想,又泡成妄想。太苦太累太费劲。

    肉肉一张小脸异常平静,甚至带了大难终到头的如释重负。

    他在梦里等来了如愿以偿的“甜”,全不知昆仑背着他攀山过河,走过几多险路。

    只要有点指望,昆仑便不惜代价,连夜往传言中的灵丹妙药那儿赶。最远去过三百里开外的流霞——巫医世家,药草不必说,还能通鬼神,对丢魂的、中蛊的、鬼附的都有独门诀窍。当家人只消略略看一眼肉肉露在外头的一张小脸,便给出了决断:中蛊。

    还不是一般的蛊。是噬心蛊。

    蛊中的集大成者。以执念入蛊,蛊成之后牢不可破坚不可摧,除非下蛊者自愿将蛊引回己身,否则中蛊者会在一场场美梦中被蛊虫噬尽心肺,三月而亡。

    昆仑问如何才能找到下蛊人。

    当家人避而不答,逼紧了,良久才说:“这一回解了,还有下一回呢?躲得过么?

    昆仑开始还不明白。几天后,一伙人寻上门来时,前因后果一对,之前种种都有了交代。

    这伙人通过寨中长老带话。

    寥寥数语。昆仑却从话里品出一份年深日久的惦记。不达目的誓不罢手的惦记。

    是冲他来的,肉肉不过是块“饵”。

    半年前那场黑夜中悄无声息的恶战也有了对证。

    当时他还以为真是夜路走多了,与兵痞山匪甚至正经八百的军旅狭路相逢。交了手才觉出蹊跷:这伙人不是一般的劫匪。不是山匪,山匪遇上几十条船的阵仗,不会几十条人就敢贸然出手,山匪也没这么整肃。不是兵痞,兵痞抢得心满意足后一声唿哨撤得一干二净,并不恋战;甚至不是正经八百的军旅,军旅遇上贩私货的,一般把领头的杀了抵数也就算了,不会全部灭口。这伙人不像是人,倒像是生来就为杀人的某种兽类,使一种长相奇特的刀——刀型是条“狗腿”,刀背厚刀锋薄刀刃利,斜劈或突刺都灵巧至极,刀刀不走空。

    昆仑雇来押船的是苗人里专吃这碗饭的“标民”,个个悍不畏死、手段硬扎,可在这伙人面前就跟卸了防似的,一刀封喉,瞬间倒伏一片。没有兵刃交锋的动静,没有惨叫,没有人落水后拍出的声响,甚至连岸边的鸟都没惊飞,船上就只剩昆仑一个活口了。原来散在几十艘船上灭口的“兽”们这时收拢过来。十面埋伏。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兽”们突然“文静”下来,不动声色地隐身,在找时机一刀毙命,给剩到最后的活口一个好死。谁知竟不能如愿。这活口看起来最省事,杀起来却远不是那回事。

    要命的时刻,昆仑隐在血脉中近乎魔性的直觉、苗民对生死的超脱,少时习得的杂七杂八的东西,全派上了用场。他无父无母,不知来路,吃百家饭穿百家衣,春来秋往风霜雨雪,多数时候得自己应付。因此,他对自己认知以外的东西都有份“求甚解”的狂热。这狂热其实是种自保的本能。少时习得的多数东西在当时看来一无用处,比如汉话汉字、比如识毒辨药、再比如这身瞧不出章法的功夫。往往会在意想不到的时候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奏效。

    兽们让昆仑引出了杀性。之前的屠杀只是例行公事,没有势均力敌,杀都杀不开胃口提不起兴致。剩到最后的这位不同,明显有根底,一招一式都与某个门派有牵连,但别妄想顺藤摸瓜,用那个门派的招式对付他。他卦变得太快,你的刀稳准狠地劈过去,明明在劫难逃,他偏不逃,直直迎上,在你刀刃卷起的杀气堪堪咬上他脖子的那刻,猛然一矮,一头狠狠撞上你肚腹。一记漂亮的冷不防。他要鱼死网破,那就谁也奈何不了他。专做杀人用途的“兽”也不行。他赤手空拳,陪它们几十条兽几十把刀过招,皮肉翻卷,血流得吓人,却都是皮外伤,致不了死。“兽”们有一瞬蜕成了人,有了人的恐惧——这是个杀不死的人!撑着他的不是功夫底子,不是近乎魔性的直觉,不是对生死的超脱,而是一种“活出去”的执念。他已经把“活出去”画成一张大饼许给某人,如果需要把这群“兽”全灭了才能兑现,他也会不遗余力,将自己置诸死地去谋一条生路。

    悄无声息的恶战已经持续了一个时辰,人和“兽”都筋疲力竭。无人掌舵的船顺风顺水一路漂流,过不多久就要到酉阳城了。到了那儿,恰好天蒙蒙亮,什么动静都瞒不住,你死我活的两方正好被围城的丘八们一锅端了。久战疲惫,一个人加几十条“兽”几十把刀,遭遇几千滑不溜手的老少丘八,谁也别想落着好。领头的“兽”识时务,一挥手,一帮“兽”下饺子一样闷声不响地撤到水里,把昆仑留在装满桐油生漆烟土粮食的快船上,留给丘八们收拾。对载了满舱好货、船上的人基本死绝,独活的这个全身挂彩,说不清来龙去脉的,丘八们乐得捡便宜。

    昆仑站在船头,看天光从水天相接处爬上来,没有多余时间让他理头绪排关系。他得走。马上。

    这帮“兽”还会咬上来,以后等着他的是甩不脱的无数追杀。这些东西和他无冤无仇,隐在身后驱驰它们的那班人也和他素无过节。置他于死地是种无可奈何。多年来,他们对他的存在隐而不发,容他苟活,不过是因为他还未挡道,或者还未有人搬他出来挡道。现在,他被人搬出来挡了道了,那就得死。死了才能安江山稳社稷成全一大帮人。

    如此,这半年光阴的下落还在昆仑身上几处致命的大伤愈合后的疤痕上。无数次短兵相接、以命相搏,无数次劫后余生、死里求活,好不容易活出一条命回来践约,现在好了,心思动到他养的一团小肉身上。蛊一定还新鲜,掐着他到家的时间下的,以“饵”的死活做注,赌他会入他们的伙。

    昆仑是他们处心积虑埋了二十五年的一招棋,押上无数人身家性命的一个大注,不容闪失,不能回头。

    原来他不是无父无母不知来路。只是说不得。显赫说不得。禁忌也说不得。

    半年逃亡,千里风尘,昆仑也渐渐理出头绪来。这是两拨人。一拨想他死,一拨保他活。两拨人都来自神山。

    神山不是山。它与汉土“蓬莱”、“方丈”、“瀛洲”相类,又没那么简单,是融合了巫、蛊、傩、神,大大超脱于现世的一股权势,数千年前便在西南盘踞,气候早成,根深叶茂。西南阔地千里,无人不信神山,无人不信巫神。逢到大讼小决,定夺不下的,争讼双方便在巫神庙内歃血赌咒。神前赌咒是有后果的,一个不好便会祸及子孙,甚至迁延来世。以此,西南诸民轻易不敢闹到神前。神山与巫神被西南诸民顶礼膜拜,心甘情愿以百万肉身供养,养得离尘出世,凡人不能企及。

    ☆、神山

    如今,离尘出世的神山上也上演争权夺势尔虞我诈,一班大小巫斗起来一点不比坠在红尘堆里的汉人差,构陷、诡诈、明争暗斗手法娴熟。这么斗,为的是千二百年来一直空悬的“巫神”之位。千二百年来,执掌神山的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巫仙”,离“巫神”只有一步之遥,可终其一生修为都无法突破那层窗户纸糊的“顶”。巫仙只能算是巫神的残次品,残在了心念上,太想念太渴切,往往生出魔障,心内蒙尘,神不成神,只好羁留尘世做“仙”。

    自从一年前巫仙白泽放出话来,说是十年内巫神必将归位,话里话外又对这千年一遇的巫神有所影射,那些原本死了的、或是半死不活的贼心都活泛了。两拨人都不约而同地把这影射与昆仑一一对号——还有谁有这流银一样的发?还有谁瞳色湛蓝肤色雪白?还有谁能有那个本事躲掉一连半年不停歇的围堵追杀?

    这是个流落在外的变数,变数不除,一方苦心栽培的“巫神”就不能顺利归位,不能顺利归位,这千里瘴疠之地、十万大山、百万山民的承平稳定还有指望么?

    另一方不同,常年被排除在权势圈子之外,想重握权柄只有另起炉灶拥戴新主,功成之后大有好处。

    万幸这“巫神坯子”还未“飞升”,身上还有个弱点。

    想他死和保他活的两拨人在神山上一次次暗地里“火拼”,一次次放出各路牛鬼蛇神出山探路,原本早该探查清楚的东西,因为双方一次次相互使绊子下套子,近在咫尺的“弱点”差点就这么错过去。

    最终还是保他活的那拨人脚程快,先一步找到“弱点”,先一步下了最阴毒难解的蛊,先一步制住局面,扣准七寸,一击即中。那时这班大小巫还没见识过昆仑的狠厉,不知道这“巫神坯子”其实时时向往“玉石俱焚”,以为只要拿住他心头肉,便能要挟他一世。还不知道他狠起来可以把心头肉剖出来放一边,把动了他心头肉的人一一咬死,再抱着心头肉去死。

    那时,被拿住了心头肉的昆仑通过寨中长老把话传回去,让他们领头的出来谈。谈了一刻钟,那领头的留下一丸药,说是蛊只能暂时压制,每季须服一丸他们特调的药才能安抚体内蛊虫,若是时至不服,中蛊人必定受尽蛊虫生噬心肺之苦,缓缓而死,死得又痛又惨。

    机关算尽,就为算计一个昆仑,能不让他们如愿么?

    昆仑说“好”。让他喂了丸药,看看药效如何再上路不迟。

    药喂过了,一个时辰之后肉肉醒过来,两人早已错过大团圆。久等不来的重逢在肉肉那里更多的是惊吓,是大梦初醒后的恐慌,是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的惶惑。他搂紧昆仑不肯撒手。于是昆仑抱着他上路,直到来凤山下。来凤山是神山的入口,凡人止步。大巫小巫在此换去尘世衣装,一律白袍,披发跣足攀上山顶,没有例外。

    昆仑亦一袭白袍,赤脚攀完一万八千层石阶,五百侍巫在侧,声势浩大的一股人海簇拥着他往上、往前。攀了一半,昆仑站下来,认认真真看了一眼哭得脱了形的肉肉。他一停,人海便一阵起伏,甚至有点剑拔弩张,都怕山脚下那团小肉把这千年一遇的巫神坯子哭回尘世去。然而昆仑只是深深一眼,之后背转身,隐在层层人海中,一样式的白袍汹涌而过,再无消息。

    昆仑走后,肉肉身上所剩无几的膘十几天就掉干净,瘦骨棱棱一条人坐在那儿,一坐就是一整天。老姆姆偷偷哭,偷偷托寨中长老给神山送信,眼巴巴等着,希图昆仑来个一趟两趟,好歹把肉肉喂出点模样来再回去。不然顶顶可疼的一个小人儿,这么瘦下去,要命了么!

    信不知送了没有,有没有送到,反正昆仑一直没回来,肉肉也无可救药地瘦下去,抽条拔个同步进行,逐渐有了一副少年纤长的模样。他小小年纪便历经死别与生离。逝者代远年湮,毕竟淡去。生离却是硬生生将一个人从生命中拔除。拔除后,没了可依仗的、可仰赖的、可托庇的,孩子便迅速长大了。

    二

    何敬真少年惨绿的年月,始终存有一份指望,或可称为“妄念”。他一直认为昆仑是可以“赎回”的。缺钱攒钱,缺势造势,缺手段攒手段,一番积攒,到了临界,就可以和那班白袍人以物易人,兑出一个活生生的昆仑。这份指望是安抚也是告慰,支撑着他孤零零活下去,并往最终的大团圆那儿顽强活去。

    昆仑刚走那年,每季神山都会来几个白袍人,留下一丸压制蛊虫的药、够他富足存活的金银米粮,却没有只字片语。那时少不更事,他还会紧紧追随,追一路问一路,反反复复只问三个问题:“你们把昆仑带去哪了?他怎么不和你们一起回来?他有没有说几时回来?”白袍们死了似的,任凭他如何撒泼哀求,如何吊在他们身上涕泗横流,就只专心专意赶他们的路。他们不走,飘。神山最低等的侍巫全都会飘,飘起来奇快,一个孩子的脚程死活撵不上。

    转过一年,白袍们又来了,来了数量颇壮观的一群,将他挟裹而去,好一番跋涉,半个月后到了一个不知名的地界。而后有条不紊地将几十车东西一一往下卸,填塞进事先安排好的各个角落,看上去像是将他今后十几年的衣食住行全打点进去了。卸完集体开拔,只留下一名白袍善后。具体过程究竟如何,隔得久了,何敬真记的并不分明。只记得当时年岁尚幼的他被那种不由分说的霸道豪阔惊呆了,一言发不得,从此再不敢动神山送来的钱物分毫——吃了人家的,到时候吐不出来,昆仑可怎么办呢?

    现在看来可笑,当时的何敬真被这念头禁住,直到离开南疆去乱世里闯荡,都在吃自己喝自己花自己(起码在他自己看来是这样),神山送的东西堆得山宽海阔他也任由它们蒙尘生灰。

    后来才知道,那几十车东西里边有一大半是送给萧一山的。是何敬真拜在他门下一切用度报酬的一小部分。

    萧一山名气太大,乱世里顶着那么大一团名气,走到哪都不安生。何况还有无数人不遗余力地往他烈火一样的名声上浇油。硕果仅存的几位皇帝中就有两位专爱“捧”他,一位说他“泰斗其文,赤子其人”,一位说他“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几乎和圣人比肩,够肉麻了吧,还嫌不足,还要效法古人“三顾茅庐”请他出山,为这个正往太平路口上迈的乱世养一批读书种子“以待将来”。这位“泰斗其文,赤字其人”的“泰斗”“赤子”了一回,把自己发配到千里瘴疠的西南,准备在那儿死透了再叫儿辈扶灵回乡落叶归根。老头狠倔死犟,谁的情都不领,谁的脸都不给,但学问真好,立世为人都不愧为“百世师”。昆仑能一路打通关节把何敬真托到他门下,其实并不奇怪,神山手眼通天的本事在这儿只是冰山一角。要按老头自己说,一个徒弟都不带才好呢!好学问好文章最好别沾染上乱世中的人事物。可闹到最后,他还是收了三个徒弟。一个来自江南薛家,一个出自陇西周家,俱是高门巨族,何敬真是最后一个,看着不起眼,实际上谁知道呢。显露在外的名声再如雷贯耳,也是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的事。古旧得隐姓埋名的权势才可怕,露个边角就是威吓。

    ☆、师父,还有俩师兄

    当时纤细瘦长的何敬真呆立在“春水草堂”门口,满身都是没出过远门没见过世面的束手束脚,一点也看不出这小子就是那个不带响动的威吓。他呆呆看着留下善后的白袍人毕恭毕敬地半佝偻着,回一个矮胖老头的话;呆呆看着他们一交一托;呆呆看着白袍人消失得无影无踪,呆呆看着矮胖老头皱眉捻须,猛地凑近来一番狠看,说:“啧!猴瘦!得养!”

    一天以后何敬真才知道矮胖老头成了他师父。他是矮胖老头的关门弟子。如假包换。

    那时他刚开始学汉话,汉话说的比苗话差多了。如果昆仑不走,他的汉话不会到后来那番不可收拾的地步。昆仑一口汉话字正腔圆,到哪都混的开,不像他,终其一生汉话里都藏一股“苗味”,苗又不苗,汉也不汉,带了孩童的“憨稚朴直”,遣词用句缺乏婉转,急起来汉话苗话齐上阵,汉人的话中有话绵里藏针他永远不会,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也学不乖。

    这都是后话了。

    现在,何敬真让矮胖老头领进了门,也不知去哪,就这么跟在后边,很受罪地听他叨咕—— 一口地道京白,舌头卷曲展平,快速碾轧出的一个个汉字,他半个没听懂。路上颠簸这么些天,他就想倒下睡一场痛快的,不吃不喝单睡。老头什么人物?能不马上把这简单得就剩一二三的小子看进肠子里去?本来还想说句什么,看小子狗看星星的神色,马上闭牢嘴,领到地方,铺好床让他睡、尽他睡!

    一睡就睡到转天傍晚,老头来叫起,说是再睡下去肠胃就遭罪了,又说要开个家宴,三个徒儿见一面,日后同读书共进退,也抵得半个手足。

    家宴上何敬真见到了另两个同门:陇西周行逢,字墨阳,年十四;江南薛凤九,字季鸾,年十一。何敬真最小,取了名,没来得及取字,八岁挂零九岁不到。

    年岁长,入师门又早,两人礼当受何敬真招呼一声“师兄”。二人见他进来也都起身相迎,都等着他周全礼数呢,谁知竟一味傻站,三人大眼郎当地面面相觑。老头也坏,站干岸,不肯点破小子不会汉话,半晌,不用明说也都醒过味来。

    薛凤九在家行九,拉秧垫底的老幺,不用承祀家业,专门生来宠着的,宠着惯着,加上门第在那摆着,溜须拍马抱大腿的太多,难免生出几分“舍我其谁”的傲气。他上上下下扫了一眼何敬真,从鼻孔喷出一股气:“蛮子”!

    周行逢赶紧飞个眼神制住他。高门巨族该有高门巨族的气度,三两下就露底了的算怎么回事呢?不也和“蛮子”一样?狗肚子盛不住二两油!

    薛凤九比周行逢年幼,又晚了他几年拜入师门,长幼有序,名分上就矮了一截,又兼周师兄平日里老成持重,轻易不吐一个字,有什么安排,眼神就够使了,薛凤九这二世祖天不怕地不怕,单怕周师兄的眼神。从周师兄的眼神里演绎出的东西很多,比如世态人心,比如人心不古,比如人心隔肚皮,比如人心如狗肚、盛不住二两油!

    周师兄一双凉薄的丹凤眼特别适合表达诸如:“好狗不挡道!”、“孽畜!不和你一般见识!”、“这么说你能听懂?不是对牛弹琴吧?”、“一段文章写成这样你也好意思当人!”

    薛凤九拜入老头门下不到一年,倒有有半数时间受这眼神磋磨,刚开始还想“梗脖子”,可周师兄一来门第把他跺在了脚下,二来学问把他甩出了天边,识时务者为俊杰,少招惹他给你赏眼神也就是了。

    今日好容易熬出头来,也做了人家师兄,薛凤九兴兴头头准备给新人立规矩,不想刚喷出俩字,周师兄“哗啷”一桶眼神浇下来,薛师兄就歇菜了。

    该!人家正门正路的大师兄都没发话,你上来凑什么热闹!

    周行逢等老头慢条斯理地给两边序了齿、对了号、排了序,井井有条了,才开口招呼:“日后若有课业不熟,可来少苍阁找我。”话说得客气轻巧又实在,还不缺那份同读书共进退的手足体己,师兄的模样扎实牢靠。

    何敬真听不懂,但有眼色,看得出来这“师兄”很是靠谱。于是笑了一个还给他。八岁挂零九岁不到的孩子,笑容干净,一双眼睛澄澈透明不染纤尘,太过难得,周师兄的眼神复杂起来——这份干净澄澈能留到几时?再干净的人,放到乱世里泡上一道、浸上一浸,出来就毁了。

    周师兄对于太过干净的东西从不抱指望。他身上扛着小家大族,将来“家天下”了,或许还有三分之一的江山社稷要扛,千斤重担,手足兄弟偏又不茂盛。他爹十几房姬妾十几年来独独修成他这一颗“正果”,没有左辅右弼,家里大人恨不得他吹一口气的工夫就长成了。四岁开蒙,数九寒天磨墨习字,还不让生火,冻得裂皮露肉仍不许停。七岁,别家孩子都在上房揭瓦下河摸鱼,他却被一藤条一藤条抽掉懒筋懒骨,一竹板一竹板打掉少年习气,吃苦受罪是应当应分,谁让你是周荣的儿子呢!英雄老子的身旁从来只有好汉儿子的位置,窝囊废不配!十一岁随军征战,见识过人命草芥,浊世万般;经历过等也等不起救又救不回的绝望,世相人心都存下一本账,看透了,不抱指望也就谈不上失望。

    不曾想一个意外当空杀出,周师兄没接住,之后的那个干净的“笑”也没接住,心念转过来,眼神又抛空了,成了个哑炮。三人于是落进了洋相里。

    老头看够了大小徒弟的洋相,才慢慢摇上来,说:“坐。开饭。”

    一人一张小几,师父坐上首,徒儿们按辈分依次往下坐。三人都开始举箸,只有何敬真不动。

    “怎的?”老头把头朝向他。

    “吃了,还不出来怎么办?”何敬真搜肠刮肚,好容易将几个汉字摆秩序了。

    “还不出来?谁要你还?”老头笑眯眯。

    “……”这话就难回了。话里意思曲里拐弯,不是他肚里那几个有限的汉字能穷尽的。

    老头又将他看了个对穿:“吃喝拉撒睡,人之根本,天大的事也不能越过吃饭去!先吃,吃了还不上另说,再不行,我替你还。不就是顿饭么?多大点事儿,值得几个钱?靠扎住嘴巴就能还上的,那都不叫债!”

    何敬真望了望老头,又掂量掂量自己面前的几碟子菜:一碟子叶菜,一碟子肉菜,一碟子豆腐,量都很精当,小家子量入为出的俭省和大家族宽胃养气的习性都周全到了,不至于吃败家,也就默默举箸扒饭。

    好样的,不矫情。老头想。

    用过饭,师兄们各自回居处温功课。老头留下何敬真,待人都撤没了,才说:“出去走走。”。两人在后院树林里绕圈圈,绕了一会儿,老头开腔了,换了个调调,一口掉着土渣子苗民土话,偏偏还净用来表达些高深意思。他说:“小子,为人处世最要紧是‘合时’,时至则行,什么时候做什么事都有大数。古人十岁外出就学,称作‘就外傅’,那是到时候离家见世面了……”一回头,又张见小子那副“狗看星星”的神色,乐了:“用苗话也听不懂?我说的是既来之则安之,换成大白话就是——既然来了就啥也别想,先学着,学懂了再想其他。”

    何敬真其实不是不懂,只是让老头吓了一大跳。谁能想到老头这么样式一个人,居然还能把苗民土话说得这般顺溜。太本事了!

    “我不能花他们给的钱,花了,要是没本事攒回来,昆仑就是他们的了。”八岁挂零九岁不到的孩子最会说大实话,牵来扯去还是绕着钱打转,“我可以自己挣钱。”何敬真换回苗话就松快多了,一应一答都能踩在板眼上。

    “哦,从哪挣?怎么挣?”老头笑眯眯。

    “你雇我吧!我做事能顶三个人,不偷懒!我会打扫、烧饭、烹茶,还会洗衣服……”何敬真掰着手指头细数各项能兑成钱粮的小本事。

    老头笑眯眯的胖脸慢慢浮上一抹肃色,他定定看着面前这张瘦得光剩两只眼的小脸,心里老大不好受。是什么叫这么小个孩子一再错过“时宜”,早早担忧“欠”与“偿”能否相抵?

    “……好,我雇你。你每月要价几何?”

    “不要价,给我饭吃,给我地方住就好。”

    老头背过身去,快走几步,走得远了,心绪都拨乱反正了,才吐一个“好”字。

    ☆、结“梁子”

    何敬真拜入师门第三天就起了个大早,先洒扫,把讲坛上的桌椅板凳都抹一遍。等他捅开厨房灶火,烧好师父的洗脸水,喂完挂在廊檐下的一只虎皮鹦鹉,准备穿过院子去荷塘边扫扫落叶,天边才依稀染一层黛色,刚有要亮的意思。进了院子,先看见一院子傻站着的人。都是仆从。来路各不相同:能静居两个,管着老头起居;少苍阁一个,负责打点周行逢身边杂务;余下的都归薛凤九,吃喝两个,拉撒两个,醒来睡下两个,出入两个,跟来的是三十二个,就这还裁掉了三分之二呢。

    这些人闹不清楚这个和他们抢活干的小子是个什么来路。看情状么,是萧一山的关门弟子,举动又不似——徒弟不都是吃饱了看两页大书小书,写几篇不痛不痒文章,听老头讲几句不咸不淡鸟话的么?谁见过起个大早洒扫烧火浆洗的?洒扫烧火浆洗的徒弟不能出在萧一山门下,该出在某个连掌柜带伙计只有俩人的野鸡店里,也叫徒弟,但叫“学徒”可能更合适。萧一山门下只能出经天纬地之才,要么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要么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反正是做大事的料!

    杀鸡用牛刀不是好事。一院子的仆从都被这把“牛刀”搅和得浑身微微冒汗。

    “公子……这些个小事杂事交给底下人做就行了……您……咳,您到能静居看看萧老起了没……”一个年岁最长的斗胆站出来,提点“牛刀”把握好“度”:游戏可,玩耍可,耍一次可,只不能大材小用。大材小用是造孽,造孽还连带一院子人跟着不安生!

    “是师父说要雇我的!”何敬真拖着一把高他一倍不止的大扫帚,抿紧嘴唇,把每个汉字嚼透摆妥才吐出来。护饭碗护出一股牛犊子的犟气。

    “是我说的没错。”老头上了年纪,睡眠浅,外头动静他一点没落下。“从今天开始,三个徒弟轮流打扫讲坛,烧水烹茶。不白干,按月给开工钱!还有,不许叫替,谁叫替谁跑路!”别看老头平日里与人为善,一张胖脸始终笑眯眯,板起脸来也很够瞧,绝对的说一不二令行禁止。

    仆从们齐声应“是”,鱼贯而出,各回各家各寻各主,话也都原封不动带回去,没人敢添油加醋。

    周师兄接到话也没说什么,只在眼神上有个起落——入师门才三天,老头就又当师父又当爹,起个表率,要师兄们跟着怜幼惜弱,不简单。

    薛师兄那儿可就通天彻地了,不过发狠撒泼耍横都只敢放在私底下,耗子扛枪窝里横。他怕老头让他“跑路”。他舍不得,舍不得老头这种不费什么劲就能把书读进脑子里的教法。春风化雨,不动声色,这是“师”与“匠”的分野。跟着教书匠,一天就要累死了,一篇书原样读进去,原样拉出来,三五年工夫人就不是人,是书蠹,人脑子也不是人脑子,成了狗脑子!有所得必有所失,两害相权取其轻,捏着鼻子认了就是。认归认,始作俑者可别想让他给张好脸瞧!哼……

    那天课上,薛凤九对着何敬真又是翻白眼又是喷鼻孔,周师兄一向管用的眼神这回也不好使了。

    梁子结得山高水长,难不成还不许人泻泻火气?!

    闹得不像了,老头就点名:“小子,‘士大夫之无耻,是谓国耻’,这句话何解?”他以字呼周行逢为“墨阳”,剩下这俩都是小子,一个大小子、一个小小子。小子意味着还未长成,竹萌青青,尚缺定性,长歪了还有扳正的机会。呼了字的,那就是定了性,是正是歪都只能小修小补,“扳回”是种妄想。

    被点了名的小子一张脸定在了“寻衅滋事”那格,没来得及收拾,抓了现行,慌张得书也掉了,砚也砸了,抓耳挠腮,支吾不上来。

    “回去将顾亭林的《廉耻》抄三十遍,明早交来。”

    “……”这下梁子算是结牢了。

    下了学,老头又把何敬真单独留下开小灶。必学的大书小卷之外,还念些童谣民谚。什么:胖老头,撑红伞,到云边,抛麦芒,麦芒小,带钩针,钩针细,掉下川,川边路,有棵树,树上蝉,叫得忙……

    什么:做天难做四月天,蚕要温和麦要寒,行路望晴农望雨,采茶娘子望阴天。

    登不上大雅之堂,但胜在活泼生动,逗乐解闷长知识,哪边都不耽搁。

    书山有路学海无边,再长再远都不该是件纯粹的苦差使。苦有,乐亦有,且能苦中作乐,方才长久。

    老头放羊式的教着,徒儿们苦中寻乐地学着。引进了门,见识过大象无形大音希声大道至简,再不肯回到“教书匠”门下。

    也因此,师威胜过天威。师父说要雇徒儿们洒扫伺候,那就是驷马难追的事,第二天就顺着排下来了。周行逢也起了个大早,先去讲坛洒扫。到了地方才发现有人抢了他的先。

    周师兄不说:今天该我当值。也不说:师父说了不叫替,谁叫替谁走路。

    他说:“怎么不多睡会儿。”。这就叫会说话。

    “他们都说是我拖累了你们。”“拖累”是何敬真新学的词,现学现卖,用着也还顺口。

    周师兄不说:别听底下人嚼舌根!那些话怎么能当真呢?!

    也不说:你和我谁跟谁啊?师出同门抵得半个手足呢!这么见外做什么?

    他说:“日子还长着呢,说得上谁拖累谁呢。”这就叫说人话。

    会说话,说人话,这就容易得人心。

    “师兄人真好!”当流言蜚语把个孩子搅扰得心神不安时,“被拖累”的那个轻描淡写、大而化之,这就算“好”。

    何敬真拖着那枝瘦长扫帚,仰头朝他笑,童言无忌,带点专断和一意孤行。八/九岁的孩子,认定了谁是好人,谁就是铁板钉钉的好人。对认定了的“好人”都是死心塌地的好,一股脑一根筋的好。还能怎么好呢?别的力所难及,也就是把“师兄”那份洒扫伺候偷偷揽下,还不叫师父知道。

    白驹过隙,长河梦远,日后周师兄成了少年天子,沙场征战,杀人如麻,平天下泽四海利万世,到了暮年,快要“盖棺”了,说他毒的有,说他狠的有,说他功评他过,唯有这一个人拿个“好”字给他定案。每每忆及,他那颗比海深比铁硬比纸薄的心就会浅一些、软一点、厚几分。那是他的温暖。

    彼时正少年,心放得远,眼光放得长,当前目下不屑收进眼底。他看穿了这便宜师弟的小把戏小盘算,却并不点破,不说:怎么好意思让你把该我做的活儿揽去呢?。也不说:我有底下人替我做,好意心领了。他说:“我有一套颜士晴的《求索集》拓本,下了学到少苍阁一趟,我给你讲讲运笔。”

    周师兄世相人心见得多了,晓得这类小盘算小把戏是卑者弱者的和盘托出,搜刮殆尽方才寻出这一点微薄的供奉,并不图什么,只是单纯的感激,再推拒就伤人了。

    单从这点上看,周师兄确实把薛凤九跺在了脚下,也把乱世中的各路枭雄甩除了天边。他从萧一山那里学到的不是死学问,而是活心术。心正则气正,气正则人正,人不歪斜,做的事才能不出圈,走的路才会大道通天。

    相较之下,薛凤九的应对不能说逊色,只能说是“本色”。

    轮着他洒扫伺候那天,抄了三十遍《廉耻》、三更天才歇下的“二世祖”死活醒不转。最后是让服侍起居的小僮给活活吓醒的——凑近耳畔,森森低语:师父来了!

    二世祖“蹭”的一下蹿起,“诈尸”似的,兵荒马乱地著衣穿鞋,胡乱薅几把头毛,就这么“啷当”着直奔讲坛而去。驷马狼烟地溜到地方,人家早替他弄干净了。他也不客气,溜溜达达四面巡着,还挑刺:“喂!我说这儿怎么还落着灰?”他戳出一根手指头,点点窗台,又转到门口廊柱下,“这儿也有!我说,干活能用点儿心么?”江南人念京白怎么念怎么不对付,就跟京东紫皮蒜和红烧狮子头怎么放怎么不对盘一样。薛师兄自以为糊弄“蛮子”富富有余,而且还显身份——萧一山门下,就该一口京白!

    他架子端着,姿态也端着,没一会儿就累死,索性垮下来赖在座位上:“哎!以后洒扫伺候的活儿你替我包了,每月我付你一两银子怎么样?”他趴踏实了,换一口苏白,软绵绵冲着抄一人多高大扫帚、一下一下扫着庭院的何敬真低声喊话。“记得别让师父知道!”想了想,觉着利诱不大够分量,还得威逼:“让师父知道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其实“二世祖”也不知道师父知道以后,到底该怎么收拾这小子。他对所有恶事一律缺乏想象,迄今为止见过最恶的事就是这桩——要个打从“落草”(出娘胎)起就几十号人围着绕着捧着呵护着,十指不沾泥,连年居广厦的少爷秧子去拿扫帚、拿拂尘、甚至还要拍苍蝇!!他一想到这个就觉着揪心,一揪心就恨死了始作俑者。可即便恨死了,那“恨”也没有具体去向,撑死也就使个小性子,给几个孬脸色。就是被护得太好了,宠得太过了,其实心不坏,人也还好,说话也算话,说给一两银子立马就让人把一两银子送到何敬真手上。怕人反悔似的。

    老头不知道何敬真揽下俩师兄的活计了么?当然知道。不知道他收了俩师兄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报酬”么?当然也知道。不知道言出行不果的后果么?都知道。一来这事有余地,二来俩师兄对师父的脾性还是把得准的,知道“底”在哪,别傻不拉几的一竿子捅到底就行。

    老头求的不过是“心安”。要让小小子心安,必得顺着他毛捋,捋顺了,气平了,心才定。定心才能把书读进脑子里,不白费光阴。

    何敬真过上了“吃自己喝自己花自己”的小日子,每天早睡早起,课业不重,缓缓而行,汉字汉话都突飞猛进。吃得香睡得好,养得不错,一天一个模样,一年以后变化就大了:原本的底子在那儿,添了点描画不出的韵味,秀在根骨,气韵天成,其味大不同。

    ☆、幻境

    昆仑还在。一直都在。收进心里了,轻易不敢拿出来。无能为力时,昆仑就是一道伤,每季发作一回。何敬真只能从白袍们留下的丸药中去猜度,顶多能猜到昆仑现在还活着,并且还有点用处。至于活得好不好,还能活到什么时候,想一次剜一次心。

    其实昆仑活得不算好,但也不能算坏。那班“白袍”把他当“巫神坯子”供着,衣食住行都供到极处。一同供着的还有另两个,同是“巫神坯子”。甫上神山,一脚蹚进这池水里,他就知道这是泡浑水,浑的年月长了,里头长的是一团团乱麻,乱麻中心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巫仙白泽。

    昆仑第一眼见到白泽就知道他是什么人。血脉不隐,即便他们之间千差万别,一部分还是秘密流转了。显在表面的只是一个眼神,一个动作,或某种偏好,不容细究,细究起来触目惊心。正是这份触目惊心护佑他到如今。若不是他身上残留着一部分白泽,若不是此中纠葛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他就不会仅仅被弃在一个苗寨中,归宿很可能是某条暗沟、某方深林、某条大河、某片山崖,小小一条人很快就尘归尘土归土,轮回往来后,他会是十八年后的又一条好汉。

    他们彼此对这流转心知肚明。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正因为心知肚明,他们之间淡淡的,客气而疏离。三个巫神坯子与一个巫仙分居神山四角,碰面的几率不大,不得已碰见了也不过略颌首。极偶然地,昆仑会感到白泽目光的边角拂过他,这已然离尘出世的巫仙眸子里似含一缕无处着落的尘情,一闪而逝,无法笃定。从他上神山到后来白泽“历劫”(辞世),不过两三回。直到最后他也没读懂他。那些寂寥零落,覆水难收,求而不得究竟是给谁的?表面看来他遗世独立,谁也不偏帮,任几帮几派去争去斗,实际暗地里在袒护谁?他把战火烧到昆仑这个本该尘归尘土归土的禁忌身上,究竟是想为谁竖一块“挡箭牌”?他有没有想到这“挡箭牌”最终反手一剑,结果了他要护着的那个人,立地成“神”,站在由千里瘴疠、十万大山、百万山民供起来的神山之巅,从此高处不胜寒?

    昆仑或许从未向往过权势,但在权势横扫一切的威势面前,留不住人之常情,容不下人情况味,越高远的东西越是酷烈。有那么一瞬,他会觉得他们这三个“巫神坯子”就像是三条千挑万选拣出来的蛊虫,被拘在神山上平心静气地你死我活。到了这里,争斗都白热化,也明面化,暗里的算计和追杀都告一段落,只要不死在“试炼”上,暂时没人能奈他何。他活的不算坏,好过只好过在面子;活的不算好,坏就坏在里子上,心里受苦。除了他们四人,没人知道所谓的“试炼”到底“试”些什么,进了试炼的“巫神坯子”们到底要经历些什么。

    那是种不能为外人道的惊怖。说白了就是幻境,是“梦入黄粱”,是“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甜也自知,苦也自知,生不如死亦只有自知。内中敌手不是别人,正是你自己。那是你的痴心妄想结出的蛛网,一层一层复一层。九层幻境,一层一层剔骨剥皮,不容欺心。它把你的心切成片,捣成粉,扬成灰,一切邪念妄想无处遁形。幻境当中不分“人”“仙”,一律空前绝后地丑恶。不肯抑或不敢正视这空前绝后的丑恶的“受试者”,轻则堕入魔障,从此癫狂,重则心念惨动,一命呜呼。

    数千年来,无数大巫小巫在这条路上前赴后继,如江河入海,不断继替,伤亡惨重,仍是“种多收少”。到了第八层还能活着出来的,就是“巫仙”。巫仙之后,尘根拔除,心念不动的,方可望向第九层。

    第九层是什么?是万物寂灭,是凤凰涅槃,是一次性死绝后迎来的绝处逢生。

    千二百年来,神山上只见“绝处”,未见“逢生”。

    昆仑上神山一年后方才与另两位巫神坯子互通名姓。他们一位叫阿思本,是神山上的“土著”。另一位叫和春,和他一样来自神山外。之前不通姓名,是怕“有心人”在这上头动些不入流的手脚,姓名和生辰八字拿到手,咒名如同咒人,功力稍弱的人会逐渐萎靡,不至于要命,但却容易在试炼中分心走神,分心走神等同走火入魔,一次走火入魔就足以废掉一个巫神坯子,神不知鬼不觉,还有效率。第一年就有“巫”以身试法,被白泽落咒反噬,再用雷霆手段杀一批、流一批,这才把蠢动的心思压下去。之后通了姓名,是因为他们都过了幻境第二层,有了自保能力,不入流的小咒小蛊无关痛痒。这时可以聚在一处传道授业了。由白泽领着,修一种“收心术”。顾名思义,“收心术”是用来收心的。收掉所有痴心、狠心、慈心、真心、外心、反心,锁闭所有通向五色六根的心路,修住了,才敢进第三层幻境。从第三层往上,幻境千变万化,只不离其宗,“宗”就是心。在幻境中,你能看见至亲至爱被刀砍斧斫,厉风锥烈火烧,凄惨呼号,近在咫尺却无能为力;还能目睹自身被心魔一点一点剥蚀,从脚趾开始凌迟,敲骨吸髓,直至片甲不留,痛感纤毫毕现。不少受试者在幻境中活活痛死,那都是收不住心的后果。

    试炼试到了第四层,他们三人甚至有了惺惺相惜的意思——同入幻境,数日后不定能活着一同出来。当中可能有人悄没声地“寂灭”了。一层层出生入死,再遇时也能搁置“你死我活”,在一起谈谈天。

    阿思本最幼,和春最长,昆仑居中。不聊其他,就聊故乡风物。阿思本是神山土著,生性好动,爱跑爱跳闲不住,常说的是神山哪个角落生有什么树,结有什么果,滋味如何好,说到极处,掀嘴咂舌感叹。和春家在襄阳,已有妻儿,话里话外处处离不开娇妻幼子,说多了,想到今夕何夕,想到归途漫漫,想到死生无定,渐渐就沉默了。昆仑言语精简,多数时候不发一言。他们都把他当个好看客或好听众,不求他应和。聊到三人都各怀心事,寂寥到冷场,那就该散了。

    昆仑入神山第六年,和春“寂灭”。 他在历第六层幻境时遭遇心魔。心魔是他在梦里常常遇见的那种——前一半花好月圆,一家其乐融融,小儿绕膝娇妻温柔;后一半风云突变,乱世里叛军围城,捉住妻儿,至亲至爱被刀砍斧斫烈火焚烧挫骨扬灰,儿呼“父”妻唤“夫”,惨烈之极却救无可救。魔障迭出心乱神忙,一颗心散落收无可收,死在了幻境里,抬出来时,人早已凉透。

    和春对自己的下场早有预料,也早早和神山那班白袍们订了约——他若不能活着回去,尸骨也不必归乡了,只同妻儿说他在苗地另立家计,娶了新妇,生了娇儿,再不回还。妻可另适他人,儿可托与兄长,银钱米粮捎回去,要多少给多少,绝对慷慨。父亲以身死抵换稚子从今而后衣食无缺,丈夫用谎言给发妻断念。从此恩断义绝不复牵挂,只盼她去寻个知冷知热的,后半生白首不相离。

    和春寂灭后,阿思本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第七年,他先昆仑一步历了第七层幻境。在旁人看来,这是件占了优势的好事,阿思本却在有天与昆仑擦肩而过时悄悄递话:“昆仑,我活不长了……若是入魔,到了求死不能的地步,劳烦你给我个痛快……”。昆仑并不接话,但阿思本知道他是个重然诺的人,什么事一旦走了心,千难万险他也会让你如愿。

    ☆、阿思本

    之后昆仑入第七层幻境,七日试炼,前四日风平浪静,第五日用了一碗呈进来的汤水,一口血咯出来,几乎不治。用龟息法缓缓调息压制毒性,撑到第八日幻境开启,出来已是人事不省。白泽用神山秘药吊住他一口气,而后下狠手彻查蛊毒源头,只有查到源头才有救命的指望。谁知竟遍查不着。这层网已然布到了巫仙鞭长莫及处,深不可测,如影随形如蛆附骨。最终的水落石出,是“网内”的叛离引来的。若是生无可恋,叛离又算什么呢?

    阿思本自始至终只是个傀儡,一举手一投足、一念一想皆有人代你定夺那滋味必不好受。十几年来“叛离”的念头一定不止一次暴起,他得很辛苦地压制才能让自己做回无念无想无欲无求的傀儡。不知他在第七层幻境里悟出了什么,让他最终“叛”得义无反顾。他大闹一场,将几个大巫如何制蛊如何布毒,如何将蛊毒神鬼不觉地掺进呈给昆仑的汤水里敞在光天化日之下。闹得沸反盈天,许多人下不来台,许多人永远谢幕。这傀儡如此不贴心,如此养不熟,用着如此不顺手,留来何用?要除去又不好骤然下手,只宜徐徐图之。

    那场血雨腥风的始末,昆仑是事后断断续续从侍巫口中听来的,都是后话了。他明白这是狗急跳墙了。谁曾对他抱过指望?在他们看来,昆仑早该与和春一样,历六层幻境就到顶了。那么多歧路绝路,那么多大梦生死,那么多“伤心画不成”,哪一条不能导向死路?昆仑凭什么好好活着?凭什么与他们苦心栽培的巫神坯子争锋?若不先下手为强,昆仑是不是敢把这巫神位子坐实了?这位子是他能肖想的么?!

    把脑筋动到巫神坯子的饮食上是多么蠢的一件事,这些人都顾不上想了,他们想的是结果,手段在其次。手段也很够水准,只可惜棋差一招。终年打鹰,不想却被鹰啄瞎了眼。

    阿思本在昆仑人事不省的时候来过一趟。当时风声鹤唳,都怕这“鹰”借探视之名行刺杀之实,满屋子侍巫严阵以待,随时准备扑上来当垫背的。他看了一眼昆仑泛着死灰的面色,丢下一句:放心,到时给你一个公道,就离开了,再不露面。

    风波过去已是又一年春日,昆仑入神山不多不少整七年。春分当日,他与阿思本同入第八层幻境。往常都是一人一面幻境,分开行事,这回的安排有点意思——两人共一幻境。这安排是巫仙白泽亲自做下的,大小巫们在神坛议事时结伙扯皮打嘴仗,想翻了这定死了的“盘”,白泽坐在上首看他们闹,看够了一句极风凉的:“此事已定,不必再议。”就把结伙扯皮打嘴仗的拍哑火了。

    幻境在洞穴里,进入之后,洞口锁死,洞外重兵把守,不论洞内发生什么,洞口只在规定时限来临时打开。一旦洞内的巫神坯子并非“寂灭”,洞外把守的、送饮食的、监察洞内状况的,一律殉死不算,还要夷灭其族。上一批给杀得差不多了,汰旧换新过后,新来的这批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从上到下无不尽心竭力,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只愿这两位原样进去,囫囵出来。历第八层幻境还能脱身完全的,即成“巫仙”,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

    阿思本嘴上不说,心里其实是存了一线渴念的:他的傀儡生涯或许可以藉此得个善终。谁还敢对个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巫仙指手画脚?谁还敢逼他去吞那些无比丑恶的毒虫?谁还敢不许他满山乱窜爬树摘果?谁还敢不把他当人看逼他去做那些见不得光的腌臜事?

    渴念太深,魔障出世。阿思本的魔障很奇特,不惨不痛,甚至称得上风平浪静。他在幻境中看见他姆姆(妈妈)牵着他赤脚攀爬来凤山,爬得双脚发软发酸,再也不肯往前一步,这么哄着劝着蹭蹬着,好容易到了山顶,姆姆以几块碎银的代价将他贩出去,贩给白袍们。银货两讫,正待脱手,他却哭得死去活来,死活不肯撒开手,姆姆无法,只好一味拍哄。白袍们不耐烦,一叠声催着这对母子交割。姆姆朝白袍们歉然一笑:“孩子小,等我再劝劝。”画面一转,转到了姆姆那边,一副正面全身画,画中的姆姆鹑衣百结,目中有泪莹然:“阿思本听话,同他们去,去了有饼饼吃、有糖糖吃,不会饿肚子……”。画面又一转,转到了他这边,画面中的他穿着全家最体面的一套衣服,是用他阿爸的衣服改小了的,只在裤脚那儿有个补掇不起的小洞。他亮出嗓子尽心尽力嚎啕,“不要饼饼不要糖糖!要姆姆要阿爸!!”姆姆的泪终于决堤:“乖,等明年年成好了,姆姆阿爸再来接你……”。“不要不要!!饿了我喝水就好,不吃饭饭,饭饭留给弟妹吃!姆姆带我回家!我要回家!!”

    阿思本自始至终都“局外”极了,他已然不记得自己还有这样隐秘的一个愿望:企盼全家一同喝风屙沫,死也死在一处,别像现在这样,一家人靠他在神山当狗当鬼当傀儡得来的有限钱粮裹腹,死皮赖脸地活着,活得不成人样。

    心念一转,魔障亦转。幻境中的他被姆姆领了回去。回到来凤山脚下的一个小寨子里。年成不好,远远近近的寨子都饿死不少人,活下来的都想法子出外挣命去了。回到家,见弟妹饿得躺在床上奄奄一息,柴禾棍一样细瘦的小手小脚,肚子却胀得滚圆,一泡水在里边游走,清透的水抵挡不住如此饥馑,他们每隔一会儿就得爬起来灌一通水。饥火在幻境中一样真实不虚,阿思本很快就和他们一样了:肚子里灌满了水,胃口依旧大开着,没着没落。一通通浇灌灌出一个硕大的肚皮,一戳就破的那种悬危让人胆战心惊,痛苦也丝毫不作伪。太痛了,阿思本在无意识中碰翻了手边的一个水瓶。

    昆仑恰在此时终结第一个幻境,听到响动睁开眼,正看见阿思本跌在地上,挺着一个“晶莹剔透”的肚子。他已说不出话,只能将眼眶撑至极限,用眼神向昆仑乞一个好死。

    昆仑没有犹豫,瞬间出手拧断他脖子。如果赖活成了一种零切碎剐的痛苦,那还不如好死。

    七日之后,昆仑抱着微微发臭的阿思本步出第八层幻境。

    想也知道,后续一番结伙扯皮打嘴仗是逃不掉的。都在争昆仑杀阿思本这桩“公案”到底该如何定论。基本划为两派,一派说依古法该杀,一派说历了第八层幻境的,出来就是巫仙,谁敢朝巫仙动刀子?!

    白泽饶有兴味地听两派满嘴牛皮地拉锯,听累了便懒洋洋起身,砸了一句话过去:“你、你、还有你们,谁历过八层幻境,嗯?神山千二百年出不来一位巫神,随时有惹来天怒崩塌下世的危险,你们视而不见,只逐蝇头小利!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这么浅白的道理都想不通透!一群蠢东西!!”

    巫神出世事关神山气数,再是不甘、再是跳墙也该明白有些东西是天数,违逆不得,否则便是自讨没趣。白泽这番话是棒喝,意在告诉争的斗的都别过了头。打那以后果然消停了一阵。昆仑于是过了好长一段清净日子。清净的日子里他常常做梦,梦里常有满山红似火的野枫,常有汪着一圈黄晕的肥月亮,还有他养了七年的一团小肉。八年岁月风尘倏忽而过,恍如隔世,那团小肉的面目早已模糊,所有留存仅仅是一种软和暖的触感。梦断断续续,软和暖也时断时续,接续不起的前尘往事种下“因”,在他历第九重幻境时结出了“果”。

    ☆、魔障

    昆仑在第九重幻境里做了一个梦。

    梦里依然是漫山遍野的红枫,依然是书和酒还有一包下酒用的花生米。他在等,等那团小肉一阵风似的刮过来,憋一股小坏,一头撞向他。等得久了,有些沉不住气,便向林子深处去寻。遍寻不着时,有人逆光而来,笑着喊他:“昆仑!”

    昔时一团小肉长开了,眉眼俊气,秀在根骨,风韵天成。身量也抻开了,纤长结实,糅合了少年的青涩与青年的沉稳——还未熟透的一枚果,酸后回甘,滋味绵长。

    他在他十几步开外站下,不肯过来,只是笑,笑起来两个小小笑涡。昆仑也笑,长者的纵容无奈包含其中。他既不肯过来,那他过去也未尝不可。走近了,近得都能看见他垂下的眼帘上沾一瓣小小落花了。落花白净,落在他镀了一层阳光色的肌肤上,无端诱人。

    相顾无言。

    那是千流归海后的宁静。

    良久。

    他突然一跃而起,朝昆仑一股脑撞来。

    昆仑闭上眼,敞开怀抱接牢他。抱在怀里才能体味出那细微的变化:个头不算矮,但还有往上长的余地,头顶刚刚碰到他肩窝,恰好能全部纳入怀里,紧紧锁住密密封牢,替他抵挡尘世万万般。手底下的肌肤从孩童的柔软过渡到了少年的柔韧,温暖扩大了,昆仑甚至在这温暖中感到一丝煎熬。煎熬渐渐化为灼热,梦中的昆仑热得受不住,一双手攀到了少年柔韧结实的腰上。腰还细,那样一捻,用力些就会断成两截的。这样可怜可爱。爱怜到极处,便将唇凑上去,顺着腰线游走,细细丈量,流连忘返……

    第1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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