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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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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流云在 作者:林擒年

    第6节

    好吧。文官不爱财,武将不惜死。实际么?

    整个周朝的文官,有一半爱财,剩那一半,又有一半要么不敢爱,要么不能爱。武将呢,门阀出身的这出大乱中起码反了三分之一,剩那三分之二,有一半是“望风倒”,不怕死能望风倒?!

    所以说,仍旧是个破不出去的死局。

    在他脸上找“一线生机”的几束目光这时又慢慢凉下去了。

    不论这危城内包藏了多少明暗心思,该来的总是要来。第二天清早,蜀羌二十万大军兵临城下,一同来的还有那些一路大开城防给敌军行方便的反叛,人数也不少,整十万,合起来三十万人马,将留阳城围得铁桶一般。人腿马腿跑动起来震得地面微颤。三十万人在城外安营扎寨,攻防双方隔着一条护城河和一道城墙对峙。攻城一方想的是速战速决,孤军深入敌境可不是当耍的,一旦周朝这边过来一队人马抄断他们后路,袭烧他们粮草,再来招狠的——沿途坚壁清野,半粒粮食不给他们留,这几十万人可就悬了。因此上来就猛攻,攻城用的重炮(投石机)架起来,巨石一块接一块往城墙上砸。留阳城的城墙是用青金砖石垒的,厚达三丈,城周六十余里,固若金汤,几无破绽。除了城东一处垛口之外。这处垛口因在修造时屡出纰漏,怎么造都造不圆满,多少能工巧匠都想不出法子把这段不圆满补圆满,于是只能就势在那儿筑了一座高台,架上巨弩、火炮,尽量用器具去弥补这不圆满。

    何敬真主要守的就是这处垛口。反叛们一早就把留阳城防的弱点捅出去了,重炮一个劲地朝这处不圆满招呼。一阵重炮过后,攻城的人海卷上来了。城墙太高,蜀羌军特地造了一种“鹅车”来运人。这东西鹅一般直立着,由下往上渐收渐窄,下置四轮滑车,周身用牛皮绷紧,外涂一层黑漆,水火不进。几辆鹅车一组,彼此掩护照应,一旦挨上城墙,里头的人便顺着长长的鹅颈往上爬,爬出来直接操白刃与守城的肉搏。何敬真安排从百姓当中征来的青壮年守在墙头,专门用长杆子戳那鹅车,那玩意儿脖颈太长以致上下失调,几个青壮年把紧一根铁杆子一杵就倒。找对了位置,一个倒下去还能带倒旁边几个,一倒倒一串。方法不错,可别忘了这是四万对三十万(说多点儿,是十多万男女老幼对三十万精兵强将)的一场悬殊仗,攻城一方的优势就在人多,一层层围上来,运一趟有几个杀上城墙的就不赖,多运几趟,攻防双方的人数基本相当。高台之上狭路相逢,短兵相接,弓/弩/在近处施展不开,上来就是拼白刃。半天过去,何敬真从定县带来的一千多人折损了三分之一,余下的人都成了血人,分不清是敌方的血还是自己的血。此时,各个城门口都吃紧,哪儿也匀不出人手来增援这个被重炮轰得千疮百孔的垛口。

    身为护卫将军,何敬真早就把大主意拿好了——万一守不住,其他人全部撤走,他一人持火点燃引信,把这垛口、连同垛口旁边的山石一道炸了。这样,塌了的山石,死得成堆成叠的尸首,还能当一阵子屏障,将城破的时刻往后延一延。他拿这样大主意的时候是不会和任何人商量的,那个刚被他一张“白条”打回西南去的巫神一样不用商量。今生欠下的今生还不起,那就只好让“白条”打到来世去了。那么大一个债主他都想不起来去打商量,其余人等就更没有商量的必要了。周师兄把家底兜出去,引来的一波迎头大浪,说到底还是为了这不解风情的师弟,到头来,怕不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空就空在一句未曾说出口的道白,一份还未送出的深心。师弟一颗心内装着“天下太平,万物安宁”,“天下”与“万物”都是沧海般的物事,茫茫无边际,儿女私情摆上去相形见绌。渺小若此,怎么能越得过去?

    又一发重炮轰过来,高台被崩了一个角,整个往西南方倾倒。待要找绳索定住,却发现所有绳索都用在御敌上了。缺了角的高台发出一阵垂危的闷响。何敬真杀退一拨敌卒,抽身后开始解甲胄,没死的兵们都和他一个动作——解甲胄。甲胄上边有两个活眼儿,可以环环相扣。转瞬间,一双双手就把几百副甲胄扣在了一起,再一双双手传过去,系在那半断了的西南撑柱上,硬生生把将倾的高台拽起来。没了甲胄,敌卒乱刀袭来,砍的就是肉身,快刀利刃,别说正中,就是小刮小蹭都能马上拉出一道道吓人的血口子。更大一波攻袭来了,专攻那将倾未倾的西南角。部署在东北角的那队人本可以与西南角这边守望相助、互为犄角的,可统制东北角的许敖突然率部后撤,平白露出个大破绽让敌卒去钻,何敬真这边措不及防,几乎让敌方把防线撕开。

    守这处垛口的什么人都有,既有禁军,也有援军,还有城内百姓,指不定还有各路奸细,心思多而且杂,一见有人领头,立刻蠢动,借机后撤的有,趁乱摸鱼的有,按兵不动的有,眼见着阵脚就要乱了,何敬真从箭囊中抽出一支箭,引弓劲射。一箭穿心,许敖从高台上坠了下去,摔个稀烂。见了这一下子,蠢动的心思一吓,收敛了几分。何敬真蹬倒一名扑上来的敌卒,吼道:“国难当头,城危之际,谁敢退后!”,又操着滴血的长刀划地为界,“以此为界,退出界外者,斩!!”。保家卫国是人心所向,他这一声令下,大部分军民都应声附和,声震于野。蠢动的心思跳了几跳,渐渐小下去,大多灭了,不灭的也要相相时机再说了。

    ☆、心病

    一场恶战,从清晨杀到入夜,相持不下,攻防双方都死伤惨重,都人困马乏,都亟需一次休整,于是暂罢兵戈,攻城的退回城下,守城的收缩至城防。城内百姓早就自发备好了热饭食抬来犒军,轻伤的边包扎边用饭,伤重的抬回到设在城中央的义所,那儿有从城中征来的通医术的医者,也有从宫中派出的御医。一座城,从南到北,从东到西,人员往来不绝,忙而不乱,还算秩序。这秩序里边有老帅褚季野一份功劳。老帅今年七十有五,出自河间褚家,巨族出身却不愿凭祖荫出仕,硬要从个百户做起,一直硬碰硬做到了国朝元帅,封安国公后从军旅中退出,归家荣养。他五十余年戎马,费尽心血栽培出两个将帅苗子,师徒情分深,师父待徒弟比亲儿还要亲厚,而今折了一个,老帅痛煞。可以说,正是梁衍邦的横死沙场,让褚季野从两不相帮的中立当中走了出来,站到了皇帝一边。世易时移,今时今日,门阀已经成了一根刺,梗在了周朝的咽喉,若是放纵,他日必定会让这江山从内往外烂。况且,凡事过犹不及,门阀这回做得太过了!为了权势,竟不惜陷国于危!大义当前,不容小我,安国公褚季野以七十五高龄重披战甲,扯了一支由各家家奴、护院拼凑而成的队伍,替下了从晨战至昏,所剩无几的何敬真一队人。

    曾经的将帅与现时的将帅是头一回碰面,两人确实在某些方面极度相似,比如都不多话,该说的说完就罢,没有客套寒暄;比如都不信邪,蜀羌挟兵二十万杀到了家门口,城内守备如此、兵卒如此、器械如此,换个软蛋,怕不即刻跑路?!他们偏不!两人都坚信只要人心未亡,必定会有柳暗花明的一天。

    何敬真从垛口上退下去,简单把伤口处理一番,心里有事,胃里也跟着堵,强塞下两个包子,胡乱灌几口汤水又接着巡城防去了。崩了的西南角此时经过几十名巧匠的休整,勉强直立,能经几分风雨还真不好说。他满脑子的布防、御敌、出击,光走路不看路,走了一会儿,一头撞向同样光走路不看路的吕相,两边都吓一大跳。

    吕相此行是劳军来了。表面的说辞是天子坐镇朝堂运筹帷幄,事务繁忙,就由他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右相前来为军士们鼓气壮胆。实际上是吕相与皇帝私底下又掐了一架,就为这劳军到底该不该御驾亲临的事儿。皇帝说要去。吕相说不该去。皇帝说老子就是要去,管得着么?!吕相说臣管不着,也不敢管,只是还请陛下三思而后行。皇帝说老子已经想完了,就是要去。吕相来了句犀利的:陛下,今日尚是围城首日,大风浪都在后头,还请经心些。意思就是劝皇帝先把自家本职干好,劳军这事儿后边还有得给你劳个够!皇帝一对丹凤眼血红,当时就用目光扎了吕相一身眼刀子。吕相不动弹不退让,清风淡月地放了个大杀招,他说:“陛下,别的不说,何敬真身为护卫将军,必定身先士卒,这时刻定然浑身浴血,您见了能定得住心么?能么?能您就去!臣绝不拦着!”。意思是你听见他受伤一颗心就绞出血来,去亲眼瞧那么一下子,你能挺住?!

    这杀招狠哪!当场就把皇帝杀得没了言语。不需说,吕相又赢了。赢了的收拾收拾出了宫门,沿着九城城防一路劳军,最后一站就是何敬真守的这处垛口。走路都能撞在一起,放在往日,老流氓定要在嘴巴上讨点儿便宜,如今不成,没那个心情。见着人了,上上下下细细打量——还成,没设想中那样瘆人,但挂彩也不少,啧啧!回去要咋说?嗯?就说没大伤,给刀子拉了几道小口子?罢,干脆说两边错过去了,没见着人就完了。反正都是扯谎,拣最不容易穿帮的扯才好呢!

    吕相板结了一会儿,迅速定了主意。两边交换了内外境况。何敬真说照这种围法,怕是不能善了。吕相说都知道的,朝堂那边才精彩呢!你是没瞧见!

    吕相说的精彩是指文武们在生死关头的各类表演。别以为罢了朝这些人就没地儿表演了,不,私底下的表演,那台子搭得真是又宽又阔,深不见底,从国内搭到了国外,从城内搭到了城外。围城第一日就有人上奏折,请皇帝派员出城议和,雪片似的飞进内城来,都不用瞧那些人的嘴脸,光看奏折就够了。一张张纸后边藏的是什么腌臜心思,一目了然。

    吕相自认不是什么好鸟,但和这些人一比,顿时觉得自家万分纯良,简直和羔羊差不多少。

    那时何敬真还不曾真正站进周朝的权力核心,不曾被这大熔炉煅烧,不曾被一口口吐沫抹得炭黑,因此不大明白吕相一连的难言苦楚从何而来。吕相自然也知道这是个比他纯良得多的老实孩子,受过的最大磨折,不过是被自己人从背后插了两刀,当然不会明白被人扎成了筛子,还得身残志坚地充当挽狂澜于既倒的擎天柱是个什么滋味,于是宽容地笑笑,又说了几句场面上的话,便匆匆返回内廷向皇帝复命去了。

    进到御书房,见皇帝正在看那堆成一垛小山的“请议和”折子,吕相耷拉着老脸想:这位还真不嫌刺目剜心!我就囫囵扫了一本都没眼看了,这位倒好,一本本看过去,还做朱批!

    咳!吕相咳嗽一声,皇帝从折子堆里抬起头来看他一眼,问:境况如何?

    吕相不含糊,三言两语把城内外境况说清楚了,余下的就剩扯谎和掰瞎,他扯了个小谎,掰了一会儿小瞎,观察了几眼天子的面色,觉着这个马虎眼儿打得不够圆熟,混不过去,就干脆把大实话和盘托出,说了说护卫将军伤哪了,是大伤是小伤,血流了多少,处理了没,吃喝了没,休整了没。

    实话说大了也不好哇!皇帝一听,又动了换人的心思。老流氓立马端出张苦脸:“陛下,老调臣就不弹了,省得招您烦,但、但,这火候的事儿,就差那么一根柴禾了……”。

    皇帝不是不明白,是情不自禁。他怕。怕有什么万一。万一一来,他这辈子就空了。

    对皇帝的心病,吕相心知肚明,无话可说,只好扯了句他自己都不信的话,他说陛下勿忧,褚帅老骥伏枥,一旦出马,一个顶俩!

    褚帅已经七十五了,再是志在千里也不能不服老。白发苍苍的老帅站在摇摇欲坠的高台上,一夫当关,抵挡不断扑上来的万千敌卒,那场面可不叫悲壮,叫悲凉!

    整个周朝打得都没人了?!弄这么个老东西上来出洋相!

    朝堂上的议和派也是这么想的,奏折上的贫嘴滑舌也是打这儿来的,可出乎大多数人意料的是,这老东西还挺经揍!不仅顶住了后边三四天蜀羌军重炮的狂轰滥炸、昼夜不停的急攻,还和护卫将军打了场漂亮的配合。老帅与少将一合计,决定趁夜发一千骑,出西北门绕至敌后,什么也不动,光烧袭粮草。一战功成,蜀羌军以为援军到了,怕被包了“饺子”,急急后撤,竞相践踏,踩死了不少。士气是打出来的,胜了一场,士气高涨,这时再从民间征求退敌之计,果然有异人献了条好计——派人手出城,往二十里外的泾水上游投毒,这毒不对人,专门对马,马饮了放了毒的河水,立时瘫软抽搐,再上不得战场。

    攻防双方你来我往,斗了数个回合,归总了来看,勉强算个平手。防守这方要拖,拖越久越好。攻城那方却是拖不起的。第五日清晨,蜀羌军派使来谒,说是要讲和,指名道姓要两个人做议和使者,一个是右相吕维正,一个是护卫将军何敬真。

    用脚想都知道皇帝是不可能答应的。

    一个是股肱之臣,一个是长进命里的小冤家。能去?!

    去了股肱,江山社稷就断了一根砥柱,如今乱流正急,少了一条柱子是好玩的么?!

    去了冤家,他所有关于情爱的旖旎心思都被斩茎去根,后世荒芜寂灭,不识情滋味了,是好活的么?!

    俩都不许去!

    相较之下,吕相冷静多了,也局外多了。在他看来,这是个不容错失的大好时机,一旦议和,双方难免要就条款细目扯皮,利来利往,争来抢去,就把敌方拖住了,能拖多久是多久。时机和时间都是拖出来的。尽人事,听天命。人事的关键就在这派出去的人选上。他自信整个朝堂,除了他没人能把这局棋下到底。他已过知天命之年,又破了家,没老婆没孩子,无牵无挂,属于最彻底的光杆子,没有谁能像他这般把流氓耍到极致,上了议和桌子也能耍得一样纯熟,如此一来,舍他其谁?至于“天命”那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只能随它去了。

    何敬真与吕相是一个心思,都认为自己该走这一趟。在他拿定的大主意里边,“死国”是死得其所,在垛口点燃引信,炸个粉身碎骨是死;充个议和使者,在敌阵中往来冲杀,被乱刀子剁成碎肉也是死,死法不同而已,无所谓的。

    两位当事的一碰头,大主意就成了铁主意,谁也改不了,皇帝也不行。

    ☆、和议

    铁主意定下后,吕相回到御书房里和皇帝一架架地掐,嘴仗打了无数场,气得皇帝连荒废多年的关陇乡话都翻出来了,骂!

    吕相跪在御阶之下,欢天喜地地听他骂。越骂胜算越大。急眼了嘛。急眼了又找不着好法子了嘛。等皇帝骂得口干舌燥,火力没那么猛了,吕相再瞅准时机递出一句话:“陛下,还有个权变的法子,不知……”。皇帝翻他一眼,没好气地砸出一个字:讲!

    “就是……嗯,实在不行,还有易容这一招么。找两个外形差不多的扮上,送出去糊弄糊弄,估计也还能过得关。”

    “……”皇帝不说话,光盯着他看,眼神里的意思很明白——你脑子被驴踢了还是被门板夹了?蜀羌军里边还有不少周朝的反叛,这些人官位都不低,以前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烧成灰都认得你,放个假的去糊弄,你当人家傻啊!

    吕相笑嘻嘻地对皇帝说:“陛下且等着瞧好吧!”。“啪啪啪”三击掌,从外边进来一人,跪在门边,口称“万岁”。皇帝眼睁睁看着另一只吕相缓缓抬头,缓缓地摆了个和近前这位一模一样的嘻嘻笑脸。那场面可叫真惊悚!他一口气噎在了喉间,一时竟忘了要说什么。

    “陛下,如何?还有另一位,是否也叫进来一观?”老流氓脸上那股知情识趣的流氓劲头又来了,豆豆眼都笑没了,调侃皇帝呢!好大狗胆!

    皇帝听了那“另一位”,心头动火,也顾不上治他,赶忙压住“怦怦”乱跳的心,说:传!

    又进来一位。若不是正主儿此时正在城防上死战,他还真就以为跪在御阶下的这个就是本人。像到乱真的地步了。皇帝一颗心又麻又乱,哪里想得到这假货就是正主儿本人!

    再说两句话来听听,走两步看看,问些刁钻的问题试试,俩“假货”应答如流,可谓无懈可击。若是这样,这条计勉强使得。于是准奏,“以右相吕维正为正使,护卫将军何敬真为副使,领五百兵卒,出正南门入蜀羌军军营,双方和议。”

    皇帝想的是弄俩假货糊弄蜀羌军,吕相与何将军想的却是弄俩假货糊弄皇帝。两边立意不同,互博的结果如何,就要看这谎什么时候被皇帝识破了。

    围城第六日清早,两位和议使者进了蜀羌军主帐,与敌方使者相互见礼,双方客客气气地坐下来讨价还价。都很斯文,但牙口都很好。蜀羌军一开口就要周朝把靠蜀的青州四十三县割出去。吕相的流氓本色决不允许别个把流氓耍得比他高明,他大嘴一张,玩命杀价。他说祖宗基业,虽寸土不可与人,不若以金帛相易?蜀羌那边的使者也不怕牙糁,反复咬嚼这“青州四十三县”,直接略过了吕相的“金帛相易”,钱他们不要了,光想要地,也不管地要不要得来,要来了吞不吞得下。两边你来我往,扯皮的扯皮,扯后腿的扯后腿。千里江山成了一盘棋,双方在棋盘上落子,杀得热火朝天。何敬真会在涉及战局时偶尔插一句,添一二砝码,大多数时候“观棋不语”。惯经沙场的人观感异常敏锐,打从进这主帐起,他就感到一束滚热的目光黏在他后背,不论他如何侧身挪移,那目光就是直逼,一点不肯闪避。两边谈了一日,那目光就黏了一日,真有长性。

    到了黄昏,双方就在主帐中随便吃点喝点,歇歇嗓子也歇歇脑子,入夜了再挑灯夜谈。谈到三更,双方都累得受不住了,就安排一顶客帐让两位使者安歇,五百兵士在客帐外围成一圈,就地休整。第二天大早又开始谈,蜀羌这边咬得很紧,除了吃饭睡觉如厕,几乎不让两位使者出主帐。老流氓这边很安泰,文雅地耍流氓、抠字眼儿、打言语埋伏。何敬真静静坐着,慢慢从黏在背上的滚热目光中品出了蹊跷——这么样盯法,不是有血海深仇,就是有急信待传。他托称要如厕,去往圊房。几十敌卒紧紧跟随,跟到圊房外边就得止步了,这是礼数。他进入圊间,一张小字条飘飘悠悠落在他脚边,捡起一看,上书细字一行:有伏。东南方可出。

    有埋伏是意料中的事。三十万人马攻一座守备稀松兼有重大瑕疵的城,还有本朝反叛做向导,内外情况了如指掌,突然间说要和议,还指名要人,人来了又净开些达不成的条件,用心根本就不在“和”上。看样子是要把主战派当中挑头的诱出来,杀灭之后取了人头威慑城内,瓦解士气民心再一举攻城。看来,此行是凶多吉少了。对此,何敬真早有觉悟。但这递纸条的是何居心?是真想放他们一条生路?还是计中计,故意把他们诱往东南方,来个虚纵实歼?

    是纵是歼,蜀羌军内部也争得不可开交。蜀国与周朝反叛口声一致,都说要歼,一网打尽、斩草除根。羌国这边说其他不论,须得留那副使一个活口。两派打从一开始就没把主意统好,于是这埋伏初设时就开了一道大口子。从“周朝使者一进主帐,即刻诛杀”;到“先谈一天,捞得来好处尽量捞,捞不来好处再杀”;最后变成了一方私自行动,半夜设伏,另一方中途得了消息,搅和进来,几方乱战。

    双方和议的第二日凌晨,几道黑影无声掠近客帐,越过五百周朝兵卒,摸进了客帐内部,两张床榻一边站一个,高举短刀,打算一刀从颈骨剁下去,把头剁断。不想一刀剁下去却走空了,正惊疑间,一双手滑上其中一人脖颈,掐住喉骨,一把捏碎,尸身软倒。另一人觉出不好,急退,退得惶惶然,边退边左右顾盼,怕那不知从何处杀出的“伏中伏”。怕是怕不来的,伏中伏设了大半夜了,就等他们呢。这下又是从背后袭来,一招致命。一连击杀几人,小小客帐内几乎没地儿下脚了。

    此时,吕相藏在床榻底下,黑咕隆咚中找不着北,压根儿不知道他周围倒伏着好几条尸首。他这两日劳心劳力,日夜费唇舌,乏得很,床榻底下猫着直犯困,正打小盹呢,一只手伸进来把他往外扽,瞌睡登时惊飞。何敬真拽着他从营帐口摸出去。发觉情况不对的伏兵们索性放开了手脚,从四面八方包抄过来,人喊马嘶,杀声震天。何敬真带来的五百兵卒或许在沙场经验上有所欠缺,但有一条——不怕死,来了就没想活着回去。五百人,个个贴身绑了一圈的火药筒子,炸也炸出条生路来!

    蜀羌军那头显然是对这种鱼死网破的状况没有任何准备,一时间给炸懵了。何敬真趁乱护着吕相朝东南方狂奔突围。一层一层的敌卒围上来,势同野火,炸不尽、吹又生,尤其是那些羌兵,不怕刀砍箭射,火药筒子把打前锋的炸得血肉横飞一样不怕,后援一波波涌来。何敬真斜刺横劈,转瞬间杀倒一排,扯上吕相就往豁口冲。可吕相毕竟五十好几了,老胳膊老腿,加上早年间没调养好,现下蹲个身满身的关节“噼啪”作响,跑得过那些如狼似虎的羌兵么?只见他越跑越慢,越跑越跑不动,喘吁吁,喉头拉风箱似的响着,脚底下还绊了一跤,摔下去半天起不来身。何敬真倒退回来,从腰间解下一段绊索(想是早就备好了,知道吕相无论如何跑不快),把吕相扒拉到自己背上,用绊索扎牢,一只手兜着吕相的屁股,一只手抄一把夺来的长刀,继续朝东南方劈砍奔突。

    东南方的守备的确比其他地方稀松些,火急关头,即便明知山有虎,也得向虎山走一遭了。退至东南角,五百兵士已折损一半,残兵围成一圈把何敬真与吕相护在里层。两百多残兵,人人手上都备有火镰子,好用得很,往人多的地方一扎,火镰子在甲胄上一擦,从燃到爆,不过是一眨眼的事。一个个袍泽在面前爆开,残肢断臂四散,血肉飞溅,死无全尸的死法,活着的也只能忍住伤悲咬牙往前,或是寻个时机朝密密实实的人堆里扎,尽量死得值当些,一命抵十几命、几十命。

    如果不是背着当朝相国,何敬真必然是断后的那个,到最后留在敌阵里,死得名正言顺,就算事后那巫神得了消息,又怨得了谁呢?他可不受他怨。死生有命,命数天定,老天硬要收走他也没办法。

    还真是个拧种!至死不肯承认这是蓄谋日久的一次自灭。至死不肯承认自灭的根由是忍不下日后零切碎剐的贩卖,又卖肉又卖心,卖得面目全非了,自个儿都不肯瞧自个儿。至死不肯承认他是有意要把白条打到来世去的。

    然而,不论他如何暗地里渴盼,一次干净的自灭是来不了了。他背上这个人,是师父口中“堪大用”的好材料,国之干城,中流砥柱,不容闪失。所谓“乱”时看将,“治”时看相,在这由乱到治的关口,“相”的作用不言而喻,保住此人,就等于保住了“天下太平,万物安宁”的一枚火种。因此,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就必得护此人周全。往外冲时,他给两百多残兵的头头使了个眼色,要他相机接应。这人机警,见了眼色就从外层退到了里边,随时准备把吕相接过去。

    ☆、死国

    何敬真这么安排是为了防万一。万一他有个三长两短,得有人把这担子接过去。接应的人选也是早就考虑好了的——五百死士里边只有这人能接得了这副担子。当得了五百死士的头头,手底下当然要有过硬的本领,这人本领不简单,他少时被贩到羌地为奴,就放在河套养马,养了十几年,一手套马功夫非常了得,后来入了军伍,改名郑季,放到禁军内做了个小小的十户长,多年来一直无地用武,此番国难,浴血拼杀,死战不屈,前几日刚刚因战功超拔成千户。这次也是他自请领兵出城的,说是他这手功夫定能派用场,尤其是紧要关头,乱军之中抢夺马匹绝不失手,有了马,突围也好突多了。蜀羌军追得紧,郑季相中一匹马,绊马索一抛,笼住马头一扯,马儿仰蹄嘶鸣,何敬真一刀挑掉马上的敌卒,兜紧吕相,飞身上马,正要策马疾驰,一支箭扎中了他的小腿,箭尖有钩,箭尾带绳,生生扯下他来,一路倒拖。摔下马的一瞬,他凭本能急转,一刀割断背上绊索,把吕相从后背拉到身前,触地之前将他抛了出去,抛给郑季。一同抛出去的还有一份托付,让郑季千万接好吕相这把老骨头,接到以后翻身上马,打马便走,千万别回头,最好把吕相放在身前,挡住他视线,千万别让老家伙看见护卫将军是如何“死国”的——引燃一个火药筒子,肉身碎裂,骨肉支离,炸成一团血肉焰火。眼不见心不伤,那样老家伙心里能好受点儿。郑季读懂了,果然把吕相放到身前,头也不回地打马东驰而去。之后,他们与他一西一东,越离越远。

    何敬真被倒着拖了一会儿,停了。周围是几层羌兵,那支箭也是羌地所产,专为猎捕猛兽而制,一旦中招,只好躺着等死,千万别挣动,越挣动那箭楔得越紧。他不挣不动,等那猎手近前收拾。猎手果然过来了,不过也只是收了他脚上的箭就完了,并不上前。两边在拼耐性呢,倒要看看是谁先熬不住。他身上也藏着一枚火药筒子,这么些人,真炸开来,一命能抵百来条命,够本了。但他还在等,他要拉个“大垫背”垫在身下,黄泉路上有了这么个暖洋洋的垫背,舒服。他让自己的想象逗得止不住想笑,一笑,猎手就给他惹过来了。几乎不带一点缓冲,那张和昆仑一模一样的脸就出现在了他的正上方。都没法形容见到那张脸时的感触,可能是惊讶,也可能是惊吓——债主追债追到了敌阵前,追到了他打算把自个儿当焰火炸的当口上,不得了!

    何敬真一闪神,猎手单手就把他当胸叉起,叉到身前,两张脸贴得极近,近得鼻息都能扫到彼此。别说,还非得要这么近才能看出这猎手与昆仑的细微不同——瞳色并不是纯蓝,而是蓝中带绿的一种翠色,垂在额间的一绺发也不是亮银色,而是淡到极点的浅金,眉间没有那一道旧疤痕。也有相像的地方,比如目光都滚热深沉,都是“才下眉头又上心头”式的心事重重,都是说不清道不明的“钟情”。也不晓得藏一藏目光里的企图,就这么露在外边,让人一看就懂。人家懂了、用了、诈了,坑死了他了,他能怨得着人家么?

    幸好只是相像,不然他还真下不去手去坑他。

    一眼前后,何敬真心中的忐忑潮汐似的涨满又退却。没了顾虑,人就痞了。他和那猎手咬耳朵,唇凑到耳廓边,递了句私房话,估计挺荤,那猎手刚开始还没跟上,跟上以后慢慢回过味来,白面皮轰然烧红,羞极着恼,一甩手就是个大巴掌,力道没控好,一巴掌出去,人都打飞了,捡回来再看,唇角破得非常彻底,一条血带子蜿蜒而出,五指印布满半张脸。

    何敬真啐掉一口血沫子,还笑,好坏的笑,如果不看他眼神,这笑就是倚门卖笑的娼家才能笑得出来的笑。这笑还可以这么读:哟!雏儿呀!这么不经逗,一句荤话就羞成了这副模样,脸生面嫩的,还想学人家当恩客。呵呵。

    猎手确实还嫩,比猎物年岁还少,外边看着长齐全了,内里其实还带着一股奶味,不曾见识过同性风月,猎物一荤,他就迷怔了,蒙蒙昧昧地上前来拖他,想把猎物扛回巢里好好收拾。

    傻啊!观人观心,观心观眼,看那猎物快刀子般的眼神,一巴掌能打老实了才怪!

    一错眼的工夫,猎与被猎就颠倒了。猎物一把锁住猎手喉骨,手上举着擦着了的火镰子,贴在猎手耳边流里流气地诱哄:“乖,叫他们退开,备马,送我一程,后边有你好处。”。猎物唇间带出的风扫得猎手耳根酥麻,一时面色暴红,也不知是为那“好处”而红,还是为话里边的狎昵体己而红。犹豫了一会儿,挥挥手让羌兵们退下。

    主子被拿捏住了,底下人唬得慌,想打老鼠又怕拍着旁边的玉瓶儿,乱了一阵,马也牵来了,人也退开了,如何挟人上马倒成了大问题,何敬真脚上中了一箭,箭头是□□了不错,但伤口不浅,挪一步疼得钻心。自己上去都困难,更别提挟个个头比他大许多,力道比他强数倍不止的人上去,这当中还一点差错不能出。这样窘境,那猎手自然也瞧出来了,刚想借机翻盘,猎物又把唇凑到人家耳边,荤了一把:“别动,你若跑了,我也就活不成了。留得青山在,日后总能讨回一二分利息。”。意思是若是让他走,日后相逢还能给他一二分甜头的打赏;若是硬要留他,那就只好让他收些残肢碎肉回窝了。猎手到底是初次出猎,还当这是桩铁板钉钉的买卖,全不知猎物为了脱身可以满口打诳语。挣扎一番,自己偏身上马,再把满口诳语的猎物抱上马,安放身前,一打马就突出重围去了,连周朝的残兵都一道随着撤,敞开了让撤。好好一出“十面埋伏”,硬是给唱成了“纵虎归山”。

    蜀羌相盟,为的不过是个“利”字。周朝的叛逆们反出去,为的也不过是个“利”字。到嘴的肉眼见着就要飞了,他们能甘心?也顾不得许多了,扯出一队人马撵上去,残兵不管,那个护卫将军如果不能活捉,就一定要杀灭,不然日后祸害不小。羌兵们见主子被围,立马也扯出一队人马过去解围,这下彻底乱套了。那样的混乱当中,摸鱼最容易了,活路那么好走,以致于谁也说不清那护卫将军为何要引燃身上的火药筒子,自己寻到死路上去。

    当时,头次做买卖就被骗得溜光净的猎手正在护送猎物突围,猎物忽然回身对他一笑,他一怔。又听猎物和他闲话家常:“你叫什么?”。“……盈戈。”年轻的猎手太过老实,有一说一,有二说二,马上就把底细兜给人家瞧。“盈歌?怎么取个这么女气的名字?”。听猎物说他名字女气,猎手不干了,解释道:“是干戈的戈。”。“唔?‘阵马风樯,一生干戈’的戈?倒是大气,但又……”。又什么呢?猎物不说了,目光流连远处。郑季和吕相此时应该进了东城门了。该走的已经走脱,他就放心了,放心去充个“人肉焰火”,为后边二百残兵炸开一条生路。

    “喂,你勾下头来。”他对那傻乎乎的猎手说道。

    猎手一愣,当真从了,勾下头去等着什么。脸红着,以为他现在就要预付一些甜头给他。

    无防备中,他被他一搡,从马上搡下去,摔个七荤八素,大睁着双眼看马上那人把火镰子举起来,点了一枚火药筒子,引信嗤啦作响,然后轰然一声,流水落花,从此干净。

    ☆、倒霉催的姚中丞

    离东城门只有数步之遥的吕相被一声爆响炸得心惊肉跳,当即回身问郑季:“护卫将军跟上来没有?”。郑季嘴紧,泪闸子不紧,吕相多问几遍,他泪就下来了,哇哇嚎啕。他这么嚎,吕相登时五雷轰顶,轰得脑子“嗡嗡”起回声,嗡嗡后头连着一串“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就这么回去皇帝还不得生撕了他!

    “快!快回程!”

    那位可是皇帝的宿世冤家!李代桃僵糊弄皇帝已经够造孽的了,人若是有个好歹……

    他不敢往下想了,一连声急催郑季回程,可那傻大个儿是条二愣子,护卫将军交代的事,除非死了管不着,还活着就得管到底。

    “何将军吩咐过了,若他一去不返,余下事务尽托郑某。”

    也即是说何将军早就打定主意要去送死,偏偏做出一副拼死求生的模样,不知情的全给诈惨了!

    “屁!他说啥你都听!相爷大还是将军大?嗯?!这你都拎不清!相爷让你回程你就赶紧回!少废话!”

    但凡丘八都有几分狗脾气,好认死理,他只认他认准了的,哪管相爷大还是将军大!

    只见郑千户夹紧了吕相一把老骨头,狠抽几下马鞭,朝东城门猛冲。守城防的一见相印赶紧开城门放人进来。郑季进了城门,照何将军的吩咐将吕相交到了老帅褚季野手上,没进内城门。这时刻的内城门谁也进不去,谁也出不来。内中的凶险程度,一点不亚于城外!

    赵相赵梓言终于杀到了大殿上,杀进了御书房,尽情唱了一出“逼宫”。

    当然,名号还是那个名号——“清君侧”。好听,好用。

    但被“清”的那位可倒大霉了——冒牌的!帮着演戏也就罢了,竟还得帮着死!没见过这么倒霉的!

    那位倒霉催的假货到底是谁呢?姚枢,姚中丞。

    按说,姚中丞这样的墙头草、老投机,碰见这样境况,装病装死顺风倒都属平常,但上赶着送死,那可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可能么?不可能。所以说他是被逼的。被谁逼的?吕相。当朝右相,国之干城,中流砥柱,满朝文武中最大的一只流氓,一招定乾坤,一张纸条就把墙头草变成了墙头钉。

    那天,吕相借着劳军之机,顺道“劳”了“劳”缩在家里被时局战况搅得上下不安的姚中丞。双方之前没什么深交,朝堂上碰了面也不过点个头就过去了,因此,这次到访就显得意味深长。姚中丞衣冠齐楚,于中庭拜迎吕相,引入厅堂,吕相坐上首,姚中丞下边陪坐。上茶,双方捧着茶碗子扯了一会儿淡,把姚中丞“淡”得百抓挠心,但就是不入正题。坐了一刻,吕相要走,姚中丞送至大门,吕相突然拉住姚中丞左手,眯起豆豆眼细看一阵,说:“好一只手,绵团丝软,肉厚骨隐,日后必定有大进展啊!”。然后,一张字条神不知鬼不觉地窝在了姚中丞绵团丝软的手掌心里。吕相意味深长地笑笑,扬长而去。姚中丞急赴内室,屏退左右,抖着手展开字条,上边一行蝇头小楷:门阀相袭至今,五百六十一年矣。头尾共十三字,该说的都在里边了。姚中丞是个聪明人,和聪明人说话最是省力气,稍稍一说,点到为止,人家马上就前后通透。

    吕相在陈述一个事实——门阀传袭到今天,已有五百六十一年,任何物事都有寿限,寿限一到,寿终正寝是最好受的死法。门阀也是物事当中的一种,逃不过天定的寿限,五百六十一年,够长了,比哪朝哪代都长,老而不死是为贼,再不放它去“寿终正寝”,怕是不得善终了。

    姚中丞也是门阀中的一员,吕相这十三字恰好似一口凉气,从眼睛爬进喉头,又从前胸直穿后背,寒战打了无数个,一夜醒来无数次,第二天大早,他和吕相的人接上了头,长话短说,就那么个意思——让我做啥你就直说!

    朝堂上那么些人,谁都不挑,单挑个墙头草、老投机,吕相可也真是放长线钓老鳖了。他是这么想的,一来姚枢和他身形差不多少,扮起来不至于差的太离谱;二来么,像姚中丞这么聪明又这么怕死,还一点就透、一吓就尿的,整个朝堂没第二号,所以嘛,就他了!

    人手有了,局就好做了。他让姚枢扮他,他再找个人扮姚枢,然后再把消息透出去,说派到城外做议和正使的是假货,留在内廷里的才是真货。于是,逼宫之前,赵相收到了两份相互矛盾的密报,一份说出城的是假货,另一份说出城的是真货。清君侧,万一待清的那个是假的呢?不管!城内城外一起清,不论真伪,杀了再说!

    “必杀令”之下,扮成了吕相的姚中丞满肚皮苦水无处倒,跟只被强赶上架的鸭子似的,眨巴着一双从吕相那儿借来的豆豆眼,无辜而焦虑地看着步步逼近的“逆贼”们。这些“逆贼”可都是舞刀弄杖的,随便过来一个都能杀他十次八次不眨眼的。姚中丞披着张吕相的皮,心火上烧,冷汗哗啦啦的冒。他想:要不就认怂?说自个儿不是正主儿,让他们刀下卖点儿人情?又想:瞧那位打从刚才起就窝在御座上不挪不动不吱声的模样,估计是要弃卒保车!指望得上?还不如靠自己呢!

    他听着赵相一条条细数吕维正惑乱主君,扰国乱政的十大罪状,听得好悲戚——今年流年不利哇,竟至死得这样窝囊……

    越听到后边越想痛快哭一场——杀了不算,还得剁成肉泥!

    姚中丞心内惨切,面上被假脸糊住,八风吹不动的牢固,一副“泰山崩倒砸死算数”的破罐破摔,立于御阶之下,听昔日同僚一个一口地咬嚼“吕相”,实在当不得了,便微扭脖子瞥了一眼窝在御座上的皇帝。这一瞥看见了什么?他看见皇帝在笑!转瞬即逝的一个笑,偏偏让他逮住了。逮住后他迅速把脖子扭正,脑子快速转动。聪明人想事儿一般不看表面,他看的是背后——人家都杀到眼巴前来了,皇帝为什么笑?凭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他这么前后一合计,立马觉出这笑背后的异样,又联想到数年前的“李王案”。李宪和王佑成,一位是宗室,一位是封疆大吏,风头出尽,一案发出,案案相连,终于双双下进了牢狱。那会子也是三堂会审,皇帝就坐在后堂听审。彼时他已是大理寺中丞,奉旨陪审。他站在皇帝左侧后方,也是这样不经意的一抬眼,捕获了一个笑。当时,李宪和王佑成正在狗咬狗,咬了一嘴毛,声嘶力竭,当场晕过去一个。皇帝就是在那个当口笑的,两下里一对,这笑的意思大了——皇帝这是把“逼宫”当戏看哪,看到丑角演的好,赏脸笑一个,接着往下看,等,等角儿上齐了。姚中丞又是一身冷汗,心里万千侥幸,幸好没马上认怂,幸好老天爷给脸,让他逮到皇帝这个转瞬即逝的笑。后边不必说,拿稳架子,撑直腰身,大变数要来了!

    果然,正当“逆贼”们手持钢刀准备把主君一块儿“清”了的时候,大批扈护从帘幕后杀出来,御书房外的“逆贼”被包了饺子,宫门外边乃至城门外边的,都被包了饺子。宫门内的以都城暗线主事人季千城为首,从赵梓言强闭宫门起就磨刀等着了,等赵相一伙人杀上大殿,杀倒几百禁军,再从大殿杀到御书房,完成一次自认天衣无缝的包围时,他们才动手。动手的两千来人,泰半来自暗线,这伙人杀人习惯暗着来,十人一组,穿着与逆贼一模一样,悄默声地潜到目标身后,手出如电,一掐、一捏,拧断了脖子拖下去,掼到随便哪个角落,然后顶上去。反正李逵李鬼不聚头,连长官都死绝了,谁知他们是原封还是替代?

    就在赵相和一班文武在御书房里列数吕维正十大罪状的小半个时辰内,皇帝的人已经把“掉包”玩完了。里头一喊“清君侧”,御书房的大门、侧门应声洞开。赵相还等着内外“呼应”呢,谁知外头涌进来的这批人跟吃错了药似的,见着自己人就砍。混乱当中,死了不少跑龙套的文武——吏部尚书柳颐忠,户部侍郎魏冉当场被诛,这两位是赵相之下最大的两条鱼,后边还有什么工部的、兵部的、礼部的官们,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这下周朝朝堂一下减员三分之一!

    赵相被死士护着往宫门外奔逃,逃出了内城,在外城被老帅褚季野生擒。主谋被擒,余下的也就是些没头苍蝇,当即成了一堆散沙,三两下就给收拾干净了。

    八年多了,皇帝自登基起就布下的局终告功成。这对周朝而言无疑是个大转折,朝堂上盘踞了五百六十一年的门阀势力被彻底肃清,内忧已破,大局当定。皇权集于一身了,皇帝才能大刀阔斧地“革弊政、抚境民,自内强”,最终才可“望天下”。

    这是说大局的,小节上还待整理。别忘了,城外还有三十万大军围着呢,情势仍旧危急,其他人都悬着一颗心,唯有皇帝心神笃定,没一会儿就有战报进来,说杨镇杨将军领兵五万从中路攻蜀羌军,沈舟沈将军统兵十万从西路攻来,章达章将军二十万大军从东边杀来。三支队伍合围,包了三十万敌军的饺子。

    ☆、公心私心

    周朝援军来得太突然,双方遭遇,蜀羌措手不及,吃了个迎头大败仗,加上人心不齐,伙结的快,散的更快。先是周朝叛逆那边——招呼也不打一个,扯出自家人马就跑,顾头不顾腚的跑法,不一会儿十万人就跑乱了,东南西北地跑,跑出好远还不敢停。蜀羌军那边,羌军最有秩序——将主子护在中间,层层叠叠地往外排布,列成一个方阵,退得很齐整。主子身后还护着一个人,血糊糊地躺在两匹马一条布搭成的布络上,双目紧闭,面色铁灰,若不是喉间还有一口气在,说是具尸首也没人不信。主子时不时回身望一眼“盛”在布络上的人,实在放心不下,还回过马来,伸手探探鼻息,怕他那人一口气续不上来,就这么悄悄地“过去”了。羌兵们从主子的举动中读出了两个字:后怕。后怕是事后想起,越想越怕。事前事中是不会想的。事前猎物藏的太好了,什么也看不出。事中,想一想都心有余悸。当时,那猎物一直微笑,笑里还有一丝促狭:一不小心耍了你一把,给你赔笑赔礼赔小心,但就是不陪你继续玩下去了。火药筒子的引信没一会儿就烧得只剩豆大一点,生死一线间,他本能的甩出一鞭,一鞭子出去,“啪”的一声,卷住那人右手,用尽全力一拽,羌人天生神力,这一拽,人就给他拽下来了,翻滚时,火药筒子脱手而去,滚到了几丈开外,一瞬炸开。若是擎在手上就炸,这时怕是拼都拼不回整个的了。军医来看过,说是主伤在肺腑,外边的伤尽管皮开肉绽,但都还好料理,要命的伤都在内部,这种伤最难弄,好比牢狱里的酷吏料理人犯,一块豆腐摆在背上,一板子一板子地打在豆腐上,人都打得七窍流血了,豆腐还是好的。猎物就处在这种内伤远比外伤重得多的境况。军医还说了,尽量少颠簸,得尽快寻一处僻静地方调养生息,不然,命在旦夕。

    既然要快,那这样列方阵式的后撤方式就太慢了,于是主子一声令下,兵分两路,一路从东边引开周朝援军,另一路向西突围。周军此战主要目的在于平内乱,对随时准备鱼死网破的羌军并无硬碰的打算,小战一场,放他们过去。羌军那边,主子得了要得的人,无心恋战,退得也相当之迅速。退到五十里开外,大队人马继续东退,小队人马在野外安营扎寨,一驻驻两天,为那半死不活的人疗伤。这两天内,那人浑身遍抹羌地产的秘药,一层层裹进青麻纱布内,裹得铁硬,一碗碗汤药灌下去,吊住他一口气,稍有好转就要启程,羌地离汉土千里之遥,要把人活着带回去,就得把那口气调旺起来,别要死不活的,走不到一半就吹灯拔蜡了。羌药不同汉药,汉药讲究整体调节,扶持根本,羌药是棋行险招,从最弱的那点切进去,猛药攻下,短时间内弥合伤处。既然是猛药,那劲头一定是刚猛无比的,一剂药下去,伤处“杀”得生疼,生生疼死的都有,难为那人全程撑了过来。疼过头了,那人大多数时候昏昏沉沉,药效过去稍稍清醒,清醒不多会儿又疼晕过去,全不知道皇帝找他都找疯了。

    还得从吕相逃回都城,叫郑季交到褚帅手上那节说起。那时内城所有城门均已锁闭,赵相正领着人在里头唱一出“清君侧”呢,外城的形势也不大好,总有那不肯死心的想着内外勾结、开城门投敌之类。内城一乱,外城马上跟着乱起来,先是有人在城内人口集中的地方放火,又有人在人群内散谣言,说是内城宫变,立马就要改朝换代了,一旦改换主君,新君献城降敌,你们还抗个什么劲?!然而这些人忘了,还有个老帅褚季野在。老帅五十几年的腥风恶浪不是白受的,马上就猜到这些人想干什么,雷霆手段,两招定乾坤。一招是杀,把挑头放火散谣滋事的捉几个来,大庭广众之下审清断明,杀了示众,以儆效尤。二招是抓,把那些有二心的文武们的家眷捉了,关到一处,不动刑,不恶待,只找了个特别能说的说书先生见天到晚给这些人说书,说这些人的先祖如何忠君报国,如何宁死不屈,说得这些人涕泪涟涟,母劝儿,妻劝夫,妹劝兄,劝着劝着那些二心就彻底歇菜了。就这么定的乾坤。

    内城那边的乾坤定的也快,从开始到了结,用了两个时辰不到。赵相从内城出逃时,皇帝也提一把剑追了出来,杀了不少反叛。别忘了,皇帝可是文武双修的,十一岁就随父出征,沙场上的各类光景早就见惯了,别看现在整日稳稳坐定,那身硬功夫可不是花架子,平日不显露,到了该上阵的时候,杀的一点不比整日杀人的差。按说追叛逆应当顺着追,跟着追,撵着追,他可倒好,追着追着就弯到了褚帅家宅那头去了。为啥呢?因为吕相在那儿。他又怎么知道吕相在褚帅家宅里呢?这话说起来就长了。彼时吕相与皇帝布局打虎,要把赵相这头巨虎诱入彀中,这“彀”就是一场反叛,一场大多数门阀参与的反叛,他们一反,平叛就名正言顺,连根铲除也名正言顺。做大事的不讲什么,就讲个名正而言顺,言顺而事成。反叛们是倒行逆施,悖逆人心,到了天边也站不住脚。皇帝要的就是门阀无地立足,这样他才能把这些跟他打擂台的统统灭掉,把权力收缩回自己手中,手中有了实权,才能令出行果,才能布更大的局,做更大的事。换句话说,今日这场反叛,是皇帝与吕相一手促成的,只是局一旦铺开,结果难以逆料。像梁衍邦战死,何敬真被羌军掠走,他们就没料到。当时商议好的是“大局定后,三人至褚帅宅中议定后向”。三人指的是皇帝、吕相和护卫将军。护卫将军守城防,生擒了主谋后再过来会合,来的最快;吕相抄近路出内城,来的应当也不慢。皇帝想的是,他进褚帅家宅之后能见到这俩人在厅堂内等着他。

    匆匆进门,的确见着两人,然而,不对劲。很不对劲。

    皇帝冷眼打量跪在他面前的“护卫将军”,问:你是谁?

    冒牌货的表现还算硬挣,皇帝已经一口咬定他是个“西贝”了,他还稳稳跪着,不言不动。

    皇帝一颗心沉了下去。他不说话,但心里已经把什么都想明白了。

    吕相跪着,也不说话。他张了几张嘴,始终编不出什么话来搪塞。一个大活人丢了,现在生死未卜,还要编?编得出么?

    皇帝也不看他们,掉头就走,召集人手去了。

    就是一语不发才可怕。看他那背影,吕相觉着自己也什么都看明白了。皇帝实际要说:好!骗的好!合起伙来骗!一个说得了外感伤寒,怕把病气过给天子,自请搬出偏殿,搬得远远的,这两天暂且不用宣召了吧,不然一串喷嚏打下来,又是鼻水又是泪水的,看得天子糟心,等啥时候需要做戏了,再召臣过去,这样臣也能偷得几分浮生之闲。另一个说军务防务城务皆繁忙,这两天就不用进宫奏对了吧,省下点时间也可以偷空眯一会儿,歇好了才有力气上战场么。多傻啊!戏都演完了,人都糊弄过了,这才被兜穿!要不是丢了一个,这出李代桃僵的戏就完满了。滴水不漏呀!厉害!

    吕相目送皇帝,苦笑。他的确在某个瞬间有过这种心思:借乱兵之手灭去将来的“佞幸”。皇帝那边痛也就痛了。痛烈点儿没关系,剜心剜肺的痛,忍忍也能过去,古来帝王有几个是圆满的?痛长点儿也没关系,一世不通情爱也没关系,人生在世,谁没几分不足为外人道的隐痛?谁让他是皇帝呢?谁让他是这乱世当中,由乱到治的唯一希望呢?天下乱了将近两百年了,人心思定,总该有个明主出来挑这个大梁。综观整个汉土中原,也就只有这位既有“明主”的气度,又有“霸主”的霸气。这位善审时度势,会用人,能用人,好钢都用在了刀刃上,非常清楚哪是大局,哪是大势,法度如何,底线在哪。从自家老子手上接下的烂摊子,仅用了八年时间就造出个盛世的雏形来,这份能耐,这样手段,这副心机,真是“天降大任于斯人”了,非他不可。天下归心的君主,私人情感是不能摆进心里的,一颗心就那么点大,摆了人,天下摆哪?因此,那撮“窝边草”还是拔了的好。虽然挺可惜,顶好的一棵将帅苗子,英年殒没,再没有顶天立地的可能。那也是没法子的事,将帅苗子两百年间能出三四个,但横扫六合,御极八荒的明主四五百年都不见得能出一位。他吕维正已经当了一回贰臣了,实在不想再当一回“叁臣”。只要有那么一丝可能,他都要试试。不然他不会明知君王一怒的后果,还要明目张胆地把何敬真拖下水,拖到敌营涉险,拖到五百名在身上绑了一圈火药筒子的兵士中间。他在拿自己一条老命去换一个“天下太平”的前景呢!

    ☆、阔海捞针

    在何敬真拉着他跑的时候,为他抵挡明枪暗箭的时候,他有无数次机会从背后偷袭,只要心肠再硬几分,点一个火药筒子就够了,两人一起炸个粉碎,也是一命抵一命么。反正皇帝把什么都安排好了,大面上逃不出他的掌握,他吕维正没什么可操心的——都城附近的守军几年前就预备好了,三十里之外有一处人工掏出的巨大洞穴,藏兵五万,粮草也囤了足够二十万人三年的吃喝嚼裹,只要门阀那边一动,这五万能征惯战的兵卒就会从城外杀进来,把逆贼杀个光净。沈舟那边早就从李天泽的围困当中脱身了,只不过对外宣称“全军被围,无力回援”而已。杨镇在第一员叛将倒向蜀羌军之时,就悄悄从蔚州开过来了。章达那二十万人都入了关山,离留阳仅有半天脚程了,军报上还故意说才启程。障眼法耍得这么好,还要把何敬真召回来,特特召回来,一路放行,直放进御书房。两边一见面,皇帝勉强充了一会儿人君,一会儿过后又成了凡夫俗子,师弟说什么全没听见,满脑子的黑黄心思烧得开了锅,面上依然稳如泰山,定睛看着师弟两瓣唇开开合合,看到了“日后”,看到了“长远”。召师弟回来就是为了日后与长远,有意造个危局,要师弟进来扶危济世,力挽狂澜,救了一城十万人,安个军功,给个封赏,拔成禁军统领,从此留在身畔,常伴左右。他日皇帝集权在身,宠幸个把人,有哪个敢说半个“不”字?

    其实,吕相与皇帝同属一类人,都是能透过一些小举动看进人心里去的人。他把皇帝看得那么明白,皇帝又何尝不是呢?只是算差了一着棋。他以为吕相这样明白他心思,绝不可能毁他一生喜怒交关的人,让他身前身后一片荒芜,至老悲凉。然而,这着算差了的棋其实不是吕相,而是那个他一生喜怒交关的人,那人早就拿定大主意要自灭,吕相不过是块踏板,踏着走向条名正言顺的死路。生死攸关的关口,那人绝想不到吕相在他身后一会儿“杀”、一会儿“留”地痛苦摇摆。也想不到他蹲身一“背”,把吕相绑到背上的一套动作,会彻底掐灭他灭了他的念头。当时的吕相在想些什么呢?他什么也没想,就瞪着他趴着的那面单薄的背,心里骂他:好个呆小子!你自己跑不就完了么!还停下来背个跑不动的老累赘干啥!这老东西上一刻还想着和你同归于尽呢!你放他到背上不是给他行方便是什么!他在靴子里藏一把削铁如泥的匕首,朝你心口喂一刀,大罗金仙都救不回!

    吕相这样在心底痛骂他的时候,一支羌箭扎中了他的小腿,他就这么给倒拖着坠下马去,触地之前还不忘给老累赘找接应,老累赘让接应的接走了,往生天蹿了,却把他撇给一层层的刀剑,一群群穷凶极恶的人,问都不问一声,说不定心里还暗暗松了一口气呢——幸好不用自己动手,不然良心还有地儿摆么?

    原来自己早不问晚不问,单单在快入城门的时候问起那护卫将军的下落,是为了给良心一块摆放的地方。原来自己要郑季回程寻人,不是为了给皇帝一个交代,而是要给自己那砢碜无比的良心一个交代。

    人心真是经不起细咂摸,一旦咂摸出不好的滋味,自己都恶心。

    吕相站在厅堂外,举头望向天际,干涸已久的眼眶一阵潮热,忽然泪落如雨,止都止不住。

    哭什么呢?他问自己。将来的佞幸这时可能死无全尸了,你求的不就是这么个结果么?有什么好哭的?你不是怕他将来乱了皇帝的心,乱了天下归一的大棋局,处心积虑要除之而后快么?真除掉了你又要哭他,为什么?

    吕相自己也答不上来,他就是想:呆小子,我吕维正欠你一条命,此番你若有命回来,我必定寻时机还你!

    周初三杰之首,居右相位三十又二年的吕维正,一生当中唯一的一次走眼,就是他对皇帝这份深心的把握。他以为没了这人,皇帝固然是要心痛的,但那痛是可以调和的,是想起就痛一通,想不起就不痛的一种隐痛。他以为内乱过后的百废待兴、天下归一的宏图大业,足够皇帝操一辈子的心,久久才能想起有这么个人来,久久才痛一回。谁知皇帝竟是那种动了情就再不回头的人——看他日常起居就知道了:衣衫永远偏好一种样式,鞋履永远只穿一种样式,用饭时永远有一碟油炸花生米和一碟糟腌小鱼,御批用的纸笔永远只用那一种。吕相与皇帝同吃住,就差同睡一张床了,这么些细节不可能没注意过,只是不肯认,一旦认了,他殚精竭虑做的这些事算什么呢?还有意思么?

    当然,吕相要好久以后才肯认下他这走了眼的判断。现下,他还站在厅堂前,等皇帝回来发落他。

    皇帝没空发落谁,他从褚帅家宅里出来,立马调集人手出城寻人。依着他的判断,何敬真应当还活着。护卫将军总领整个都城的防护,是个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关键人物,活的比死的好用。尤其是在遭遇一次突如其来的“包饺子”后,不论是周朝的反叛还是蜀羌军都想得个大筹码好全身而退。逮到的活筹码越大越好,跑了个吕相,留下护卫将军也行。因此,不到万不得已,这些人应当不会灭口。但也只是应当,当务之急是捉到几个叛军和蜀羌军的人,问清状况。皇帝一道口谕,杨镇就送进来几十名俘虏,越问皇帝一颗心越往下沉。因几十名俘虏众口一词,都说那护卫将军自个儿把自个儿炸死了。

    俘虏们不算说谎,伤成那副模样,死是应当应分的,不死反倒奇了怪了。

    再说那时正是凌晨,一天当中最黑的时刻,又乱,哪哪都是火药筒子炸开的巨响,哪哪都是人嘶马啸刀剑铿锵,有几人会去注意某个局部上的某个人呢?就这几十名俘虏还是从几千人当中挑出来了。几千人,审了又审,问了又问,为保供词真实可信还动了刑,放到皇帝跟前来的时候,假话都已经死了,剩下的都是他们自认为的真话。几十人自认为的真话相互印证,前因后果刚好契合,这不是作伪做得来的。

    皇帝盯着自己面前的一块金狮镇纸,盯着盯着就觉得那镇纸在打转,越转越快,越转越模糊,忽然眼前一黑。他赶紧合上眼,拿手在眉心处慢慢揉,边揉边想下一步该怎么办,怎么去阔海捞针地捞这么个人,怎么去死顶这阵痛,怎么去填心上那个透风的大窟窿。一片心思长满了,长稠了,猛然间一把扯去的那种痛和空,要他怎么办,能怎么办?!

    杨镇一旁站着,偷眼看了看皇帝——面色发沉,饱含水汽的那种沉黯,随时有疾风骤雨袭来。这时候最好识相点儿,少凑上前去。杨将军权衡再三,觉得识相这件事得分轻重缓急,目前的关键在于和皇帝讨个主张,下一步当如何行事。于是他十分不识相地开口了,“陛下,下步如何,还请早做决断!”

    皇帝久久不响,也不知是听见了不搭理,还是单纯的没听见。他就是自己想自己的,脑子里把各种可能的下落演了一遍,脑子的演绎生动无比,非常血腥,演得一颗心都成了“劫灰”了,还得演,最惨最痛的演过去,真有那么一天的时候,好有点准备。演到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地步,皇帝定下主意,要亲自出城找人。

    杨镇一听——这不胡闹嘛!城外这时乱得出了格,刀剑无眼不说,真有那刺王杀驾的混在当中,瞄准了吹一根毒针就够了!

    “陛下,臣以为不可!”杨将军天生一条直肠子,说话不带拐弯的,上来就挡皇帝的驾。

    “城外两军对战,杀得正酣,陛下不宜此时前往!再说了,若那几十俘虏所言非虚,护卫将军早已‘死国’!”挡驾不算,还要拿刀子片皇帝的心肝肺。

    “按俘虏们的说法,那火药筒子一定分量十足,一旦爆开,铁定就剩一地碎渣了,哪还能找得着人!”片还不算,还要撒点儿盐。

    皇帝自个儿脑子里演是一回事,经别人的嘴巴点出来是另一回事。自个儿演还能骗骗自个儿,别人一说,那就骗不了了,一丝一毫也骗不了。皇帝由是恨煞那不让他自欺欺人的人。

    “你们都很了得嘛,一个个当朕的家,做朕的主,告诉朕哪儿能去哪儿不能去,什么当做什么不当做,这个可,那个不可,呵,真有意思。”你杨镇是,那个吕维正也是,老爱自作多情,说什么做什么都有一套说辞,全是为了江山社稷安稳牢固,为了一国之主别行差踏错,连设局诈他都振振有词,杀谁留谁都能代他定夺,那还要他这个“陛下”干毬?!

    杨镇是直肠子没错,但他不是傻子,一听皇帝这口声,赶紧跪在地上请罪。

    “臣有罪,请陛下责罚!”

    “卿为朕解烦忧呢,何罪之有?不如留这江山让卿等去指点岂不更好,省得你们老也隔着一重,老也不能痛快!”这话就说重了。再说下去杨将军就成了有意窃国了。

    ☆、磨人

    杨镇不似吕相,见天到晚的和皇帝呆一块儿,对皇帝的疯魔和疯魔后的“劈雷打闪”司空见惯,无论如何都能吃得下睡得着。杨将军是头一回挨劈,劈得里外不是人了,还不死心呢,还想着再劝。这点看似和吕相差不多,其实性质不一样。吕相不怕皇帝,杨将军还是怕的。他想着再劝完全是因为骨子里带着的一股“耿直”,说白点儿,就是狗脾气又犯了,“忠君报国”的一腔热血往往会以“犯颜直谏”的形式体现出来。他想,几百年出不来一棵的将帅苗子就这么没了,有谁比他更心痛?有谁比他更难以置信?!有谁比他更希望事情从头来一遍?!但没了就是没了,心痛没用,难以置信也没用,从头来一遍更是没可能,还不如把接下来的事定夺好,免得乱了大局。他知道皇帝与何敬真的师兄弟关系,十几年的半个手足,感情肯定深,想“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也是人之常情,但是不是得注意点儿分寸?一个可能碎成了渣渣的人和城内十万百姓比起来,和周朝这三分之一的天下比起来,是不是能暂时往后靠点儿?实在不行,非得亲眼见着结果,是不是能派个其他人去查探,多派几个去也行,搜山检海也行,只要皇帝别这样不管不顾地亲身涉险!

    “臣愿代陛下出城寻找护卫将军,不论如何,定会给陛下一个交代!”

    皇帝当然知道杨镇的心思,也知道这是除了自己之外最合适的人选。但他已经对这些人存疑了。帝王家本就多疑多变,信任某个人那是相当不容易的,一旦被骗过一次,立即对这个“人”,进而多所有人的举动都打个问号——你这么急着揽差使,后边藏着什么心思没有?你会不会像吕维正一样,嘴上说一套心里想一套,一出手就是摘心掏肺的狠招?你会不会和吕维正勾在了一起,找到人以后,看看没死,再补一刀彻底灭了将来的佞幸?

    疑心一旦种下便不可扼止,经年累月地自发生长,长到最后,人人可疑,事必躬亲。尤其是在认定的“大事”上,非得他亲自去,去看、去认、去经手,不然不放心。对谁都不放心,除了他自己。自己总不能再糊弄自己了吧。

    “朕意已决,不必多言!”

    杨将军听出皇帝话里头吃了秤砣铁了心的意思,也不好硬劝,干脆来点儿软的,改弦更张,提了个分头搜寻的意向,皇帝沉吟一晌,准了奏,于是杨将军领着一路人,悄悄追着羌军屁股后头去了。出发前,杨将军领着的那队人里边,混进了几名暗线上的人,确保一旦有个风吹草动,皇帝绝对不会落在任何人后头。

    杨镇追着羌军去,皇帝那边追着周朝的反叛和蜀军去了。他认为这两边比起来,还是后者被得罪的狠些,也更怂些,为了保命更可能会挟持某个有分量的“筹码”当护身符。没曾想他断错了,一心防着的人反倒先找到了他要找的人。

    当然,说人是杨镇找到的,并不准确,因为那人是自己逃回来的,也算他有点时运,再慢一会儿,两边就错过去了。能逃得回来,更多的根由其实在那猎手身上,猎手年纪太轻,心肠不够狠,“熬鹰”熬到一半,见那“鹰”一点要活的意思都没有了,心烦意乱的,拿不出什么好主意要他接着活,就想,如果放了他去呢?是不是他就愿意好好活着了?试着备了一匹马,放了干粮和水,松懈了守备,有意让他逃。两天长短,内伤好了一二成而已,仅仅足够那人神智清醒,不至于半途“了账”,要逃,太难了。他从主帐当中挪出去就耗了一刻不止,刚想爬上马,触动了伤处,一口血就喷出来了,看得那猎手胆战心惊,几次忍不住要抢上前去要扶人,都被身边谋臣死死拦了回去。谋臣想的长远,知道这人最好别留,留下去将来不好处置,但也不能杀,周朝皇帝的师弟,杀了就等于递了个把柄给周朝,周朝要怎么用就怎么用,怎么用都好用。换另一面看,周朝的护卫将军入了羌国王庭,要做什么呢?做臣下么,人家能死心塌地为你所用?做宠臣么,万一动了真感情就太糟糕了。还不如让他自己走,走出去以后,结果如何就看他造化了。那人太虚太弱,试了几次才翻上马背,这时再看,真是不能看了——身上裹着的几层青麻纱布上洇开几团大血花,人趴在马背上,连呕几口血,都是紫黑的,五脏六腑里淤积的脏血,一动就往喉间涌,一口接一口的吐,一张脸一点人色都没有了。就这样还要逃呢,缓了一会儿,催马就走。根本匀不出力气夹紧马腹的,就这么险险挂在马背上,半掉不掉地走脱了。猎手实在挂怀,忍不住远远随着,一直随到杨镇带人一路寻来,两边迎头碰上,亲眼见到有人接手这个半死不活的人了,才郁郁归去。

    杨镇这边前脚刚捡到人,皇帝那边后脚就收到了密报,当即回转,人还没到,圣旨先到了,让杨镇别回都城了,就往都城北边的一处小行宫走,一来那儿近便,二来那儿有温泉,对于急需调养的人来说再合适不过。

    说实话,能把将帅苗子捡回来,杨镇心里头的欢喜是真格的,但那只是迎头碰上的时候,后边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净发愁呢——看看!看看!好好一个人都成了什么样子了?!我个天爷!还救得回么?要是救不回来,眼见着人死在跟前,那就等于又往自个儿心头戳两刀!

    人给弄回北行宫了,帮不上忙的杨将军在偏殿门口陀螺似的打转,边转边止不住的回想刚刚见到的那副惨状——浑身都是血呀!血呀!血呀!一开始他扶着那人骑马,骑了一会儿,不行了,一口接一口的呕血,呕得他一个见惯了血的老丘八都眼晕。骑马太颠簸,不能骑,那好,调辆车子来怎么样,车子里边铺上几层的厚褥子,弄两匹乖骡子拉着,“得儿得儿”地往北行宫去,够慢了吧?够仔细了吧?那人还是一口接一口的呕,呕出来的血从紫黑到暗红到血红,杨将军见了愈加揪心——前边出来的是深淤血,中间是浅淤血,最后出来的就是鲜血了,再这么下去有多少血够呕的?!终于进了北行宫了吧,安排好伤重的这个,安排好守备,安排好听使唤的人手,等着!

    御医们早就在这儿候着了,现在就等他们断生死了。杨将军见御医们进进出出,一会儿换一位、一会儿换一位,再一会儿又一群人凑在一起议论;又见内侍们一盆盆清水端进去,又一盆盆血水端出来,突然觉得胃囊子和尿泡子一同涨满,又想吐又想尿,忍不住去了趟圊房,放了一泡尿,尿泡子清空了,但胃囊子还满着,从胃口一直满到了喉头根,堵得慌。他觉着自己浑身血腥味,又腥又腻又冲,寻思到底是哪来的这股气味,低头一看,自己半边袍子沾满了那人的血……杨将军头晕目眩了一会儿,慢慢蹲在了圊间的坑上,狮吼虎啸地一阵干呕,呕得俩眼一抹黑,好不容易呕完了,扶墙站起来,双腿发飘——就这还能叫“武夫”?!叫软脚虾还差不多!

    其实,这也不能全赖杨镇,这大哥沙场征战时是杀人不眨眼没错,但都是尽量一刀毙命,给人家一个好死的,没有生撕活剥的习惯,也没有让人在面前挣扎着慢慢死的习惯。沙场上死得多难看的都有,是实话也没错,但那是不走心的,因为和自己个儿没多大关联,看看就过眼了,不往心里去,当然没问题。这回这阵仗——好么,自己苦心栽培了好几年的将帅苗子——说得过点儿,好比自己家养的独苗儿子,摊上了这样的伤势,外伤也就罢了,还兼着呕血的?!这些御医到底靠不靠谱?!咋进去出来出来进去,出来一位端出来一盆血,有这么治伤的么?!见了这样钝刀割肉的医治,他能不干呕不俩眼一抹黑不双腿发飘不“软脚虾”么?!他都不敢进去看一眼人活没活着!谁厉害谁进去,反正他杨镇受不来这样的磨!

    杨将军在圊间内站了半个时辰,站得两腿酸麻,不能再站了,想想现在不论好歹也该有个结果了,就硬着头皮往偏殿走。走了一会儿觉着蹊跷了,怎么不见内侍往来了?还有偏殿门口那些个负责防卫的侍卫呢?都哪去了?他不知道皇帝已经来了,清过场了,此刻正准备做一些“夜半无人”时候才能做的动作。他甚至不知道他在圊间里站着的半个时辰内,御医们已经集体给出了定案——他那将帅苗子活不了几个时辰了,眼下皇帝正和他死别呢。

    杨将军一根直肠子通到底的人,向来不会琢磨这些异常状况背后有些什么特别的因由没有,还这么浑不知的往偏殿走。

    当然,这回这事儿一样不能全赖这大哥,皇帝只说让“退下”,没说退多少,谁该退谁不该退,匆忙当中,御医们退了,守门口的退了,守偏殿四周的退了,剩在偏殿后边圊房里的杨将军剩也就剩了,堂堂一个正三品的西南总关防,难不成上个圊房还有人专程跟进来赶啊!

    ☆、生死一线

    于是,这条漏了网的鱼就从圊房一路逛荡过来,摇头摆尾的,边觉着蹊跷还边往前游。暗线上的人隐在暗处看着,因事先并未得到皇帝明令,也拿不准这家伙究竟是不是皇帝叫过来的,是拦还是不拦,就一层层朝上报,直报到主事人那儿,主事的那位想,既然皇帝没有明令让拦下,那估计是有旨意让进去,那就放过去吧,盯着点儿就行了。杨将军一门忠烈,说直白点儿就是满门的丘八,几辈人专门替几朝皇帝操刀子砍人,对认定了的主子,那是死不回头的死忠到底,绝不会做出任何危及皇帝的事体,想来主事的那位也是看准了这点才不拦他,任他一路瞎逛荡的。

    从根底上说,这事儿主要赖皇帝。然而在那种关口上,要赖他也不好赖,不是么?九五之尊心乱如麻的节点上,哪里想得起来那么些事呢?即便有疏漏也是寻常。

    然后杨将军毫不自觉地从那疏漏中钻来钻去,直直撞向偏殿。

    刚撞到偏殿门口,杨将军就惊傻了。他傻站在门边,看着此生难忘的一幕:皇帝跪在床榻前,俯身亲他那将帅苗子。从鬓边开始,眼角、眼皮、鼻梁、一路流连,直到唇边。唇边这下亲的最是情深似海,最是痛彻心扉,最是万念俱灰。这场景太过异色,好彩没把杨将军唬个“狗啃屎橛子”。他想:什么情况这是?师兄弟?啊?师兄弟犯的着来这套么?不不不,这事儿、这事儿它有点儿古怪……得好好理一理前后……嗯,皇帝和那位是师兄弟关系,十几年的师兄弟,感情深,所以说,这是准备喂药?……

    皇帝此时背对着杨将军,光伤心就够了,顾不上后边这个唬得找不着北的人。又兼刚清过场,偏殿内外,方圆多少丈之内都没留人,压根儿没人过来提点杨将军这么明目张胆地窥视帝王行事,会有啥后果。他就这么样傻傻看着皇帝啃那个睡在床榻上一动不动的人,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看到皇帝解下自己束发的冠带,披头散发地靠过去,牵起那人一缕发,再牵起自己一缕发,打了一个同心结。打从这刻起,他那“师兄弟喂药”的自欺欺人算是到头了。谁才“纨发结同心”?夫妻!皇帝这是要干啥?啊?“水路”不走走“旱路”?也不对哇!看他“水路”走得挺好的,皇子皇女一位连一位的生,不像是好这口的人啊!那、那这是怎么说的?!他可乱死了!

    好在杨将军还没乱得忘了窥视帝王行事的后果,他从侧边悄悄溜了,心里堵满了乱麻。一路乱着溜到了北行宫二门外,正想好好把事情再琢磨琢磨,一支箭从他眼前擦了过去,钉在了他靠着的那颗柏树上!

    侍卫们一见情况不对,立马动作起来,护驾的护驾、追的追、堵的堵,放箭的人有这把胆量来到这儿放这支箭,身手必定不凡,才不会乖乖呆那儿让人逮呢!果然,不一会儿侍卫头领过来回报,说是人没捉着,但北行宫这边也无甚大碍,看来这些人的心思不在刺王杀驾上。那究竟是要做什么呢?这么样煞费苦心。他把那支箭拔下来,解开上边系的一根绦子。展眼一读,杨将军脸色变了几变,一开始是面露喜色,紧接着是戒备,然后是疑虑,最后是死马当活马医的决绝。他攥着那根绦子急赴偏殿,呈给了皇帝。皇帝和杨将军不同,一瞬决断,即刻派出人马接应绦子上提到的那个人。

    几十人出去,用马车接回一个人来。这人是个瘦小枯干的老太婆,老得腰身几乎佝偻到了地上,见了皇帝不跪不拜,单问一句:“人呢?带我去看看。”。气定神闲的就下了命令,皇帝也照差遣不误。关键是皇帝也听她差遣,不用左右,亲自在前边领路,领到偏殿门口,老太婆挡下他,说:“行了,就到这儿吧。门窗给我关牢实了,漏了一丝半点风,人治死了我可不管!”。她这么一说,谁还敢怠慢,一群内侍在皇帝阴鸷的目光下关门落锁,再三确认,直到认定没一处漏风了,才大气不敢出地退下去。皇帝就在外边等着,从午间等到晚间,午饭没心思吃,晚饭用得寥寥草草,就是一门心思地等。等得心烦意乱了,就在隔壁正殿设个临时的议事点,奏折都在那儿批,决断也在那儿下,文武们有战况奏报也在那儿递,赶紧把脑子塞满,免得空下来净想些不好的事。皇帝批了一夜折子,抬头一看,天边已经微熹初露了,隔壁还没动静。他立起身,缓缓走到殿外,四月的天气,风细细,微微凉,仰起脸来看天,似乎又是一个响晴的天。可他的天呢?万一隔壁再来个“救不回”,他还受得住?一根绦子把他黑透了的天劈开一道缝,投进一丝光,他不管不顾地死死拖住,稻草也罢,浮木也罢,只要肯给就行。给了又灭,开了又合的希冀才可怕。这道缝一旦闭合,扔他回泼天的黑暗中,他还能受得住?

    受不住了。当真受不住了。

    皇帝站在回廊下,一脸的苦凄清,杨将军见了万般滋味上心头。他想,原来是这么回事。这样一来,几年前皇帝八百里加急,向飞狐口前线打问何敬真的生死消息的事就有了解释了。蔚州案发案时,皇帝连下三道指令保人、费尽心思把那将帅苗子从他手底下抠走,也有了根由了。就连这次留阳之围的前前后后也都一一对账了。

    飞狐口那次,他还纳闷来着,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了?师兄弟之间关系再铁感情再深,也不至于动用公器吧?

    蔚州案时,他还怕皇帝听信谗言误杀忠良,急得上下操劳左右活动,到处托关系找人,托来托去就是找不着敢管的人,找得多了,人家讳莫如深地和他说了,让他别插手,也别费劲,这桩案子是皇帝亲自下旨要彻查的,当时听了心里一“咯噔”,以为没戏了,没曾想最后得了个薄惩的结果,他在蔚州听得传信,还头脑发热,朝北跪下,结结实实地给皇帝磕了几个响头,边磕边高呼“陛下圣明”来着。

    这些都不说了,就说最近这回——留阳之围,一座十万人口的大城,靠万把两万的禁军就能守住?拉倒吧,这群废物囊串里边还净是门阀那头的人,能认真跟你守?就这么放着让人家攻进来屠城亡国,不做任何守备,姜太公钓鱼似的,可能么?所以他当时听说何敬真给召回来封了护卫将军,直觉就有蹊跷,然而他压根不往这头想,他老往什么“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那头想,勉强自己给自己扯了个淡说:哦,这局都布置完了,东南西北的兵都调到附近伏着了,还总放假消息出去,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为了收拾门阀,为了“打老虎”,打死了老虎,也顺便照顾照顾师弟,安安稳稳的一个军功,递到师弟手上,扶持荫蔽,日后也好得个膀臂。

    然而,扯淡终归是扯淡,若皇帝待何敬真的心不是“师兄弟”,而是“绾发结同心”的“夫妻”,而且是“愿同尘与灰”的那种,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飞狐口那次一定是有人拦着,没人拦着皇帝铁定星夜驰往,亲自探生死,才不止一个八百里加急打来回。蔚州案那会儿,皇帝应当比他还急,比他还怕那人受伤受罪受委屈,夜半亲赴监牢探人,估计少不了暗暗的心痛。留阳之围,人被火药筒子炸成了那副模样,御医们都断救不回了,皇帝还不肯死心,还要捞稻草、抱浮木,这一夜工夫熬下来,还不定怎么锥心泣血呢!

    杨将军此时想起了之前他那些没遮没拦的话:什么“护卫将军早已死国”、什么“就剩一地的碎渣,哪还找得着人”……越想越觉得皇帝心胸宽广,有个人支着张鸟嘴在面前一口一个“死”、一口一个“碎渣”地往他心头插刀、翻绞、撒盐,他还能忍着不当场发作,不让人把这人拖出去赏一顿乱棍子,这是一种什么样的耐性?!

    想完以后,杨将军后背出了一层白毛汗。他瞄了一眼皇帝,瞄到他发青的面色,血丝满布的双眼,微微泛红的眼皮,心里嘀咕:昨日“死别”时一定是哭过了,还是那种悄无声息的哭法,两行泪刷拉拉的沿着目边冲开,冲得眼皮鼻头一阵红,鼻头的红经过一夜已经下去了,剩眼皮的红始终没下去。可怜呐!九五之尊,想要个什么人也不是那么容易的,要不要得来是一回事,真要来了,护不护得住还另说。走“旱路”本就不是大道,硬要走,那就得做好各样准备,包括两人半途分离的准备,过不到老的准备,老了死不到一块儿的准备,死了埋不到一块儿的准备。当真不容易!

    “陛下,何将军吉人天相,定然会转危为安的,您先进去歇一会儿吧,都一整夜没合眼了。”杨将军可怜他们家陛下,扭扭捏捏地上来劝皇帝进正殿里眯一会儿。

    “不必。”哪知道皇帝俩字儿就把他的同情心给打发了。

    杨将军不会说话,只晓得这类说烂了的“吉人天相”、“转危为安”,他也有些自知之明,闭了嘴,默默地接着可怜他们家皇帝。可怜了不多会儿,偏殿的门“吱扭”一声响,两人面上镇定,心里止不住一颤,都是一回身,回身朝向偏门裂开的那一道缝。老太婆瘦小枯干一张脸隐在当中,说一句:“好啦,进去看看吧!”,就又关上了。

    ☆、死去活来

    杨将军想:这老婆儿也够损的,不明说里边的人是死是活,让进去看,是看死而复生的第一眼,还是看伤重不治的最后一眼,让人不上不下地吊着,真讨厌!

    再扭过头来看皇帝那边,九五之尊这时是僵硬的,整个硬化的那种硬,不知道何去何从的那种僵,强撑着架子走过去,推开门,进去“看”结果。杨将军没皇帝那么大胆子,他只敢巴在门缝上往里瞧。里边幽暗,主要是偏殿太过空阔的关系,一点烛光只能照到床榻边的一小圈,想要看清楚是不可能了,但看不清楚也有看不清楚的好处,别正面直切,那样心肝肺啥的还能少受点儿磨。他是真心佩服皇帝,学人家弄“比翼鸟儿”,这会子翅膀很可能要折一边了,他还有那个胆量去看,有那个心肠去熬!

    他边感叹边看着皇帝一步步走近床榻边,躬身下去和那睡在床榻上的人额碰额,约摸是碰着了鼻息,皇帝绷紧的身形松了。

    这就没事了?真的假的?

    杨将军也想摸进去瞧瞧,但皇帝在里边呢,他不好进去凑热闹,就拔长了耳朵听,听皇帝和那老太婆说些什么,隐隐约约听到什么“还未明朗”、什么“还得再过两三天,两三天后若是人醒了,就没事了。”,又听老太婆严声教训皇帝,说什么“人伤成这副模样还让骑马!救命如救火,还慢慢腾腾地折腾!真是缺心眼的‘漏勺’!”,什么“先期派去的医者也是饭桶子!就不会先喂他一丸保心丹,先保住心脉?”,什么“前边若是料理好了,何至于到现在这个地步?可见周朝的确无正经医者了!”。直听得杨将军浑身瘙痒,“漏勺”和“饭桶子”他至少占了一样,惭愧得很,也不好意思听了,赶紧从门边撤出去。要说杨将军这时运也真是的,光听了俩耳朵没用的,后边那段最关键的他没听着!啧!

    他遁了之后,皇帝还在里边虚心受教,为了师弟一条小命折腰赔小心,求人家好歹发慈悲救下一条性命。那老太婆抬了抬手,说,我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我们家狼主千岁。你也别着急,我不救救不回的人,既然来了,就必定顾到底。皇帝平心静气,一点不计较老婆子话里话外的横冲直撞,也可以暂时抛撇羌国的狼主千岁费那么大劲来救一个不相干的人,后边究竟有什么瓜葛。他只想要他好好的。好好的活。别把他一颗心带进不见天日的地底里一同埋了。别让他再尝一回那种茫茫然不见尽头的绝望。

    “行了,人你也见过了,出去吧。后天再进来。”老太婆又挥了挥手,让皇帝出去。

    皇帝这回到底没忍住,关陇旧族的犟脾气反上来,犯犟了,他说:“朕要守着他。”。

    “哦,要守着他?他是你什么人你要守着他?”老太婆人老嘴皮子没老,一句话直指要害——你要守他,三天的工夫不短,你凭什么守?人给你守坏了守死了,我回去怎么交代?即便不是你守坏的守死的,难保你底下人没有这类心思,你在这儿,他们就有了进去出来的借口,随便来两个人,放点儿什么东西,对一个一只脚还踏在鬼门关里的人来说,死过去简直太容易了。所以,在这儿的人越少越好,少到只剩她这个老婆子,真要出了事谁也不用找,就找她,死罪活罪她都认。

    “……他是朕性命交关的人。”皇帝砸出来一个分量十足的由头——性命交关,就是说他没了,他也就难活了。

    老太婆听了,当时就是一愣——性命交关?父子兄弟也不到同死同活的地步吧?他干嘛这样要死要活的?一转念,明白了些许,问他:这人是男的,你不计较?

    皇帝微微一笑,说,你们狼主千岁不也没计较么。

    老太婆本来没多想,经他道破,顿时想了个一清二白。狼主千岁到底年岁太幼,十七八,没见识过世间声色,不晓得当中滋味,一时的幻惑是难免的。不像这位,都过了而立之年了,还这么要死要活,扭也扭不回头的坚韧,铁了心一条道走到黑的阴狠,不到手不干休的决绝,狼主绝不是他的对手。那就好办了,治好了这个人,交到这位手上,送出一份人情,也掐掉了他们家主子还带着奶味的春心,一箭双雕。

    “你要守就守,丑话说在前头,你们的人万一有了什么动作,我可不包这‘万一’的票!”毕竟有年纪了,操持了一天,难免人困身乏,他要守就让他守,自己乐得去偷一会儿眠。

    皇帝有长性,有耐性,有韧性,整整守了三天。这三天内的换药、喂药、喂水、喂食,都是他一手操劳,从不假他人之手。其他倒也罢了,换药才是真考验——疼!感同身受的疼!他得先平躺在那人身边,把他“叠”到自己身上,死死紧抱,才能把他完全定住,不让他在无意识下从青麻布裹成的第二层躯壳中脱出来。那种程度的痛,该怎么形容呢?怎么形容也不足万一,要痛到什么地步,才能使一个已经虚弱得翻身都难的人,把两天以来积蓄出的一点气力“喷发”式的一次耗尽,不停的翻滚打挺,全身被青麻布裹得铁硬,一样止不住他疼疯了的弯折、扭曲。见过杀黄鳝的人,大概“看过”那种痛——一条溜滑的活鳝鱼拎出来,先拿一枚两寸来长的大铁钉钉住头部,鳝鱼疼痛的舞动就从这时候开始,一把快刀子顺着脊背拉下来,露出脊骨,然后,刀子一根根剔掉脊骨,每剔掉一根,鳝鱼就徒劳地卷曲一次,细细的尾巴卷上刽子手的手,力尽之后缓缓滑下,一次,一次,又一次……,开了膛的肚腹就这么大敞着,肌理鲜明的血肉微微颤抖,还未摘除的小小的心肝肺胆跟着一块儿抖,这颤抖的舞动要一直持续到鳝鱼死透了为止。皇帝看着自己生死交关的人一次次这么样的“颤抖”,一次次这么样的“舞动”,原本惨青的面色加速萎败,两颊凹陷,眼眶青黑,三日三夜的不修边幅催生出另一张面孔,见了的,没人会觉得这是九五之尊,只觉得他就是个被糟糠妻的病痛折磨得憔悴已极的普通男人。心血都快熬干了还不肯放手的普通男人。

    换药的痛熬过去,折磨到头了吧?没有。后边还有无数道关口。头一道就是换药之后的呕血,换一次药呕几次血,呕的都是积在肺腑里的淤血。一般是在换完药两个时辰以后,淤血外渗,回流,这时候得有个人在旁边扶着,让伤者侧躺,免得血块塞住咽喉,生生憋死。换完药后皇帝不敢合眼,坐在床边守着,一旦床榻上的人有点什么异动,他马上能接应。一开始是缓缓的从嘴角漏出,一刻之后血就汹涌了,皇帝赶紧上前把人搀起来,靠到自己肩上,一手揽住腰,尽量轻轻侧过去,另一手轻轻托住他下巴颏,血块涌出以后,撕心裂肺的呕血开始了,一团团的血在两人身上洇出两片腥腻的紫黑,对半开,一半在那人的青麻布“躯壳”上,另一半在皇帝的龙袍上。

    一次换药从头到尾持续四个时辰,亥初开始,寅末到头,皇帝看那人昏昏沉沉睡过去了,才从偏殿出来,换身衣服,用两口粥食,有时歇一阵,有时不歇,接着批折子。都城那边大局已定,但细务不断,有吕相和褚帅坐镇,小的都解决了,呈到他这儿来的都是军国大事,怠慢不得,折子来一份批一份,事情转一件办一件,雷厉风行。

    三天的打熬,老太婆看在眼里,她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服气的。服气这位周朝帝王逢到大事时节的杀伐决断,有几回伤者情况危急险重,要用虎狼药猛攻,用下去就不知道还醒不醒得过来的,问他讨决断,你能见到他虚着眼神游,神游到“天长地久有时尽”那头去了,但也只是一瞬,一瞬之后他会告诉你该怎么治就怎么治,别犹豫,尽力去留一条命,留到不能留了再说。这就是情到浓时了,一语不发照样能让旁人明白“死生契阔”是种什么样的境界。这样的男人,不论放在中原汉土还是放在羌地,都是值得交托一生的。床榻上躺着的那个真是好福气,一世能遇见这么一个人,不算枉活了。

    第四日傍晚,一直昏沉不醒的人头一次醒转,扒拉开无比沉重的眼皮看了一眼眼前的场景。他看到周师兄败了色的面孔近在咫尺。看到自己被青麻布缠肿了的手被周师兄的手包住,两只手相互依偎。看到一点烛光照在自己侧边,一只空碗摆放在一张小几上,里边还余下一层药渣。看到这儿就没力气看了,浑身的力气都空了,他只能闭着眼积蓄下一次睁眼的力气。周师兄连着三日少食少眠,终于守到了师弟伤势“明朗”的时候,心内松弛了一些,劳乏中伏在床榻边就睡着了,然而睡得并不踏实,多少悲欢离合在梦里起起落落,几乎分不清哪是梦里哪是梦外。正梦得伤感人,他忽然感到手中包着的手轻轻偏了一下,几乎是本能的睁眼、撑起身,凑近了低低唤师弟:“行简?醒了?”。不见应声,想再唤,又怕扰了师弟刚归回躯壳的一缕魂魄。多次生死交错,多次“几乎不治”,当真治活了,又觉得没什么真实感,仿佛师弟仍然一脚踏在阴阳线上,一眨眼就又“乘风归去”了。

    行简听见了师兄问话,但没力气答应,只能把刚积蓄起来的丁点力气用在手指头上——轻轻一次偏移,又是一层虚汗。师兄懂了,用力反握住师弟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就这么紧紧反握住那只手,失而复得的惊吓和侥幸是不能用言语透彻表达的,言语太单薄,担不起师兄这份深心。他看着他,久久一眼,太久了,惊吓终于没有关牢,透了出来,七折八转,眼神里的惊吓最终变成了后怕和伤心,伤心比后怕更真,真得都要变成哀求了。他实际在用眼神哀求他:“行简,莫再吓我。”,“我如今才知道,我是这么不经吓的一个人。”。然而师弟闭着眼,他这不出声的哀求注定不为人知。

    ☆、抗旨

    这时,老太婆端着碗苦药从外头进来,看了一眼这对异色“鸳鸯”,看到了皇帝的惊吓后怕伤心哀求,身为医者,到底见多了生死,再是菩萨心肠也磨钝了,她挤开皇帝,说:“鬼门关都过去了,多余的力气留着后边使。没歇够就到隔壁去歇,别碍着我!”。说完动作利索地搀起伤者,轻轻碰了碰他唇角,要他张嘴、喝药,伺弄完了,人摆回去,转身就走。也亏得她这么一搅和,皇帝的伤感淡了,好歹没再继续陷下去。

    羌药刚猛,药效也明显,保住心脉,杀清淤血,二十来天过去,拆掉青麻布“外壳”,人就能扶着床慢慢坐起来了。后边就是调养的事了,老太婆看看无事,就和皇帝说要走,皇帝也知道留她不住,送了一些谢仪聊表谢意,她不要,说钱财身外物,多了无用,不如送她几盒丸药。那就换成丸药。临走了,不忘过来看看伤者,说了句语重心长的话,话里话外都是“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的意思,再多说几句,皇帝一片深心就要亮在光天化日之下了。当是时,皇帝看了她一眼,很厉害的一眼,让她把话全吞回肚子里去,不该说的别多说。她又是一次顿悟——原来这两人的关系还是半吊子的,怪不得师弟看师兄的目光是纯净无垢的,师兄看师弟的目光却是浓郁炽烈且含蓄隐忍的。世间情爱,先掉进去的那个终归要惨些,明明已经暗自生死以许了,却不叫对方知道。这是要做什么?就这么忍着,直到海枯石烂?忍过了季节,忍过了时机,忍过了“先来后到”,眼睁睁看着他跟了别个,一段深心成了“明日黄花”,那时候才说?来得及?

    老太婆还了皇帝一眼,也是个警告的意思,告诉他,情爱其实也和打仗差不多,最讲究“争先”,失机失时,最终败如山崩,谁来可怜你?这几个月那人养伤期间,趁机捅破了那层窗户纸,胜算总是有的。论天时地利人和,都没有比目下更好的了。

    皇帝知道老太婆对他的催促和警告都是好意,起码有一半是纯粹的好意,也知道接下来这几十天是大好时机,但他不打算一次性兜穿,一次性兜穿是在豪赌,一输就是精光,他们之间恐怕连师兄弟都做不起了。可以先赌点儿小的,窗户纸也可以一点一点撕,总体有一条,就是别惊着人。另外,师兄弟关系太好用了,缓时可嘴上揩油,急时可手上揩油,轻易不能丢!

    老太婆走后,师弟的饮食起居由师兄全权包揽,起来睡下走动,借机搀扶,油荤一手手的。师兄于是忘形,窗户纸时不时掉下一小块,砸得师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比如吃饭这桩,拆了青麻布以后完全可以自己动手了的,师兄非要吓师弟,说什么“筋脉尚待生息,此时用手,将来怕是拿不得刀剑”,自己吓不算,还把一群御医搞过来一块儿弄鬼。御医们让皇帝“威服”了数回,说出来的话比皇帝还唬人,他们说,现下用手,将来连筷条儿都擎不起!这叫什么?这叫大海泡盐卤——净是水!

    师弟一开始还将信将疑,可架不住一排的御医七嘴八舌地说“后果”,手中的勺子又挪回了师兄手上。师兄舀了一勺粥食,吹了吹,送到师弟嘴边要他吃。这当中,师兄的“春风化雨,润物无声”和“兄友弟恭,兄弟相亲”,俱各逼真,师弟本想说“君臣之礼不可废”,这下还没开口就给堵了回去。老大年岁了还要人喂,师弟心里别扭,但那勺悬在嘴前的粥更别扭——不吃?不吃就这么悬着,看谁犟得过谁!

    这么扭拧着不是个事儿,总得有人先退一步,师弟瞪了一会儿鼻子底下纹丝不动的一勺粥,终于一张嘴咬了上去。他想的是,他吃得快,师兄也就喂得快了,谁知人家就爱“倒骑驴”,你快我偏慢,慢条斯理地吹、吹、吹,师弟张嘴在那等着了,他却一拐手把那勺粥填进了自个儿的嘴里,看见师弟一脸错愕还不忘给找补两句,“试试寒温咸淡,内伤饮食不容过咸,咸了让厨子们重做。”。由是,师弟被师兄不时落下的“窗户纸”砸得又懵又晕乎,又耐了十余天,内伤好了有六七成的时候,终于受不住师兄日日推陈出新的肉麻花样,在某日午饭时节自请搬出北行宫。理由好找极了,就说北行宫是“天家住地”,臣下不宜久居,之前是迫于伤势不得已而留住,现如今伤势已有了起色,还请让臣搬回都城兵营。

    奇怪的是皇帝居然不拦不留,痛快地准了奏。油荤揩得正爽利,猛然间断了流,皇帝也不急,看他那安逸从容的模样,显然是留有后手的。果不其然,师弟回到留阳兵营不过两天,一道圣旨颁下来,说护卫将军“死战为国,几乎亡身,忠心可鉴”,拔成禁军统领,这又调回去了。皇帝那儿够上心的,大处就不提了,细微之处细到了什么程度呢?就连禁军统领居所内的床榻摆放、被褥选料,都是皇帝亲自过目选定的。居所布置好了,圣旨也颁下去了,就等师弟过来领他这份心了,谁知等来等去,等到的竟是师弟的“抗旨不尊”。

    其实,师弟想的东西很好懂——自灭一回,没死成,鬼门关内几进几出,有些事突然就想开了。死固然好死,活固然难活,违心悖愿固然难受,零切碎剐的贩卖固然难忍,可想要“天下太平,万物安宁”就得受常人所不能受,忍常人所不能忍。乱世丧离,总得有个能忍、愿忍人去忍受,去换那太平景色,去为当中的谋划劳心费力。既然活了,就别白活着,“天下太平,万物安宁”也跟着一同活,既是“天下”与“万物”,那就不能留在都城,得志在四方。他花了半天时间写了一封策论呈给皇帝,内中直陈周朝军伍的诸多弊病:将帅青黄不接,监军胡乱指挥,粮饷时常难继,屯田有名无实,伍卒良莠不齐。也提到了对策,请建“讲武堂”,每年由各州县精选两百人入学,学足半年发回原处,听候调遣委任。请“裁撤监军”。请“彻查军伍内贪墨”。请“重置屯田”。请“勤练兵士”。等等等等,都是“望天下”的大志向。

    皇帝看完半晌不言语。经了这次“生死交关”,他是铁了心肠不放人的,所以才要一道圣旨把人给钉牢在留阳。算千算万,倒把师弟的“大志向”给算漏了。

    怎么办呢?抗旨不尊那可是当场和皇帝顶牛呢,说严重点儿,这是在下皇帝的面子,不给脸,把皇帝晾到台上还不给台阶下。

    来了这么一件事,减员了三分之一的朝堂又热闹了:有袖手看着不掺和的;有跃跃欲试想插一脚,干脆把这差使弄过来自己做的;有为“抗旨不尊”的“事儿爹”忧心忡忡的。第一种是中下层的官们,站惯了干岸,只求自保不求其他,反正水火别沾身就成。第二种以后宫妃嫔的叔伯舅哥居多,特别是诞下皇子的那几位,心思活动,腿脚也跟着活动,都拼着上下使劲,奔着都城守备、内城防务而去。第三种又能分出两边来,一边是吕相那样的,知道皇帝铁定会这么干,也猜到何敬真铁定会那么干,两边铁定干不到一块儿去。别的不说,他就忧心皇帝会不会来硬的,皇帝硬,那位也硬,两下里僵持,遭殃的可就是他们这些近前侍奉的臣下。倒是想过要不要私底下提点提点那位,一来还一二分人情,二来他们这些底下人也少做几天“出气筒”。后来再想,还是拉倒吧,皇帝最近就防着他去兜搭那位呢,估计面还没见上就把皇帝给招来了。那怎么办呢?只能是“骑驴看歌本”——走着瞧了。另一边是杨镇杨将军这样的,无一日不操心“事儿爹”的动向,想着这回人刚从鬼门关飘回阳世间,该消停些时日了吧?没有,他还日新月异了他!抗旨不尊!当耍的么?!乱来!!

    内乱之后论功行赏,杨镇获封镇西将军,不日就要启程赶赴蔚州了,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收到他那将帅苗子“抗旨不尊”的消息,这大哥当场就急了,恨不能飞奔至留阳兵营,把他看到的、听到的、猜到的,一股脑地倒给他那将帅苗子听!然而他不敢,窥视帝王行事可是要夷三族的!这事还是自己烂肚子里完了。一点不说嘛,他又憋得慌,于是借着临行话别的时机,歪里歪插地说了些“禁军拱卫京师,乃是关紧之处,如今正待兴整……到了要用人的时候了……”。杨将军现在又不埋怨皇帝牛刀杀鸡了,不单只不埋怨,还逮了鸡一个劲地往“牛刀”上凑,边凑还边说:“对喽,牛刀就该杀鸡,其他的刀哪有牛刀趁手哇!”,就差没说:“我跟你说啊,陛下守了你三天三夜,进去时尽管面色差点儿,但还是个‘人君’模样,再出来就不是那么回事了,胡子拉碴,眼眶乌青,双眼血红,一看就是心火肝火肺火一齐烧啊!烧的人君的架子都塌光了,像什么呢?像孤魂野鬼!举目伤情,无处话凄凉,看得我一个老粗都跟着一道惨情!所以说你就别犟了,该接旨接旨,该干嘛干嘛!”。如果当事人不是当今圣上,且又不是个“带把的”,两边就般配了,般配了他还想保媒拉纤来着。不是么,人生在世几件事——生老病死,婚丧嫁娶,婚娶是顶大的大事了,这里边讲究什么?不就讲究找个对你好的,两人搀扶着,相守到老么?满世界寻摸,像皇帝这样实心待你的还真难找,碰到了就别错过去,赶紧凑成双对,别这么摽着了!可惜了了的,两边差就差在了“男女”这条上,两边有一位调转一下,或者他那将帅苗子换成女人,或者皇帝换成女人,那多完满!天设地造啊!

    杨将军脑子里浓油大酱,嘴巴上却是没油少盐,到底不是惯玩言语的,说到最后不三不四,不上不下,他那将帅苗子一直拿“你今儿个是怎么了”的目光打量他,弄得他越说越掉链子,到了最后终于没憋住,一秃噜嘴就说了大实话:“我是说禁军统领也挺好的,总领整个内城的防护,那可是天子近卫,非心腹不能委以此任……”。

    “所以杨将军是想说‘别给脸不要脸’了,对么?”

    糟!他怎么忘了遮掩了?!和那将帅苗子处了三年,旁人不知道,他还不知道他那“轴”脾气?完了,指定要给人家当成说客了!

    掉了链子的杨将军着急忙慌地从脑子里挖词儿,情急之下,又掉了一回链子,“不是给脸不要脸的事,是抗旨不尊的事!天子旨意是由得你说推就推的吗?!又不是小孩子过家家!!”。说完才觉出自家那张嘴的无可救药——越描越黑,越说越不像。怪道人家说丘八还是死心塌地地抄刀子砍人罢了,千万别往“文事”上瞎掺和,一往文事上掺和,准保得罪一片!

    这位有没有被得罪他不笃定,但人家默然了,默然的意思很多,要么懒得搭理你,要么是默然着寻后招“将”死你。

    “我想随你回蔚州,边事比都城禁军更要紧,周朝与梁、蜀数年内必有一战,蔚州打理好了,可以供军粮、造战船、练水军,甚至可以连苗疆,取道沱江顺流而下,直取梁朝都城!”

    杨镇微张着嘴听他那将帅苗子描一幅宏图巨景,波澜壮阔,无比远大,听得他热血沸腾,后来他想到了皇帝,想到皇帝那份“愿同尘与灰”的心思,没多会儿血又凉了下来。他想,构想是挺好,放在以前,没的说,一定死皮赖脸地去和皇帝“磨”,软磨硬泡,不信还磨不出个人来!现在他还敢么?所谓“不知者不罪”,啥都不知情的时候,傻大胆情有可原,明知是怎么回事了,还敢往老虎嘴里扒拉肉,那就是上赶着找死!再说他也怪不好意思的,皇帝不知几时就惦记上的人,让他占去好几年就不说了,眼下人家刚从死别的伤心伤肝伤肺中缓过来,好不容易能放在跟前好好瞧几眼,哦,这当口他抢上前去一叉子把人叉走,那不是吃饱了撑的么?!做得出?!

    “咳,”杨将军清了清嗓子,来句中庸的,“蔚州随时可以请调么,要紧的是都城这边……”,说来说去,话成了车轱辘话,转了两圈又转回原处去了。杨将军的意思是,只要你能把皇帝那边说通了,我这边就是一碟小菜,随便来!想啥时候来就啥时候来!

    这话说了跟没说差不多,说完杨将军就启程了,赶不上看这事的后半截。走半道上,得了消息,说是皇帝居然收回成命,从护卫将军所请,办了讲武堂,安了个有类于“国子监祭酒”的官给护卫将军,正谋划不日传令各州县选拔将帅人才送至讲武堂,为周朝青黄不接的军伍培养一批少壮。这叫啥?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

    从禁军换到了讲武堂,看似天差地别,实则换汤不换药,反正人都让皇帝钉在留阳了嘛,搁哪不是搁,人在跟前就行。至于距离的事,那是可以慢慢来的。

    ☆、讲武堂

    讲武堂是隆佑九年七月初十皇帝下旨设的,正式开坛设讲却是十月中旬的事了。这当中的三个月用在了选拔上。这回的选拔甚至比隆佑四年冬的科考更严,关口更窄,其他不论,单说一条:各州县拔上来的人要经过文试、武试,最后还得站到大殿上让皇帝掌眼。有那胆敢滥竽充数的,一经查实,不单只是拔上来的人倒霉,主试、副主试、知州、知县,一串人跟着倒霉!皇帝刚出手收拾了门阀,周朝上下大换了一次血,各州县的大官小吏动作奇快、效率奇高,俩月之内陆续将人选送至留阳,文试武试殿试,又耗去一个月,待两百名精挑细选的将帅种子玄衣肃服齐聚讲武堂,都城都已经开始下霜了。

    讲武堂正堂阔大气派,容两百人仍宽绰,无门无窗,只几十檩巨硕圆木撑起,寒风穿堂,无遮无拦,两百人鼻下都冒着一团白气,已有人私底下嘀咕这讲坛设的忒也“山风野趣”了,数九寒天不是要生生冻杀人么?!且,讲武堂的掌事人架子端的是不是太大了点,说是卯中集会,现在都申牌末尾了,一群人一晾晾一个多时辰,是军旅行径么?!

    等到巳时,急脾气的已经耐不住了,站起来要走,边走边破口骂道:“什么劳什子讲武堂,把咱哄了来,扔在这儿喝西北风玩儿!呸!老子不奉陪了!走人!有一道走的没有?”说话的这个名叫杜子羽,是濮阳杜家的旁支,算是站在犄角旮旯里的门阀,祖上也曾风光过,然而自祖父杜斌过世后,家境一日不如一日,传到他这辈,几乎与寒门平头等身了。此人少时颇好拳脚,正经拜了师傅学了几手硬功夫,入了军伍做了丘八,领着薄薪浅俸,常常开支不过来。穷,但倒驴不倒架,凭力气挣来两个钱,除去贴补家用,其余的都拿去结实朋友了,故交不说遍天下,起码在濮阳城内三教九流没有不认识的。这回能撞上这个时机,消息也是某位故旧透给他的。因濮阳地方不大,不设征比点,他还问人家借了盘缠,上到汴州城去,一层层拔上来,费了多少气力心血,结果呢?给人晾在霜冷当中,没个收梢!不走干嘛!

    有了打头的,后边跟过来几个人,正要往外去,没提防左手边第一口圆柱底下转出个人来,悠悠说道:“沙场之上,两军相争,围城打援,一等就是几日、几十日、甚至几年,几年后还不定能等到时机,怎么,才等了两个时辰不到就躁了?”

    能从十几万人中间超拔出来,坐到这讲武堂当中的,须得不是等闲人,他们看看来人架势,再听听言语,即刻知道这人是谁。

    护卫将军何敬真的名声不说“动天下”,起码在丘八中间流传甚广,从雍州到青州,再到蔚州,闹出了蔚州案后,有点意气的都为他扼腕唏嘘过。数月前的留阳之围,这人敌营中往来,最后为了给两百多残兵开出一条生路,竟差点生生把自个儿炸死!这份悍横,近岁以来,无人可比。两百人早就凭想象自顾自地给护卫将军安了大膀圆腰,过胸长髯,黢黑脸膛。两头一碰面,见了庐山真面目,立马不适应了——怎么能是这么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小白脸?!别是假的吧?!

    何敬真死去活来,也不过就是五个多月的长短,本就不壮实的人清减不少,加之闭户调养,门都少出的,几个月下来捂都捂白了,看上去正宗的一只绣花枕头。

    然而,没人敢小瞧这只绣花枕头,原本喊着要撤的几人这时都顿住了脚,看他往讲坛上走。两百人一同屏气敛声,等他的开场白。

    “两百人当中,真正上过沙场的不足三成,三成当中,真正历过大仗、硬仗、苦仗的,又不足三成,也即是说,今时今日的讲武堂,是名副其实的‘讲武’,纸上谈兵,棋盘中指点,图纸上往来,能说的不过是些干巴货色。”

    听到此处,下边有不服的开始鼓噪了。

    “照这般说法,那还办来做什么?装样子么?!”

    他也不接话,任由底下两百人七嘴八舌各说各的,等他们说无可说,声音稀落下去,终至鸦雀无声了,才往下说:“即便是纸上谈兵也得谈,而且还得把人都集到一处来谈,为的不过是养出一两分同袍相援、和衷共济的心肠,须知战事不是一家一派单打独斗就能济事的,尤其是十几万几十万人协同,分几路作战时,最怕的是什么?是‘一军危急,他军不救’,是‘只容小我,不顾大局’!”

    两百人都听说过“蔚州案”的始末,知道这是护卫将军九死一生之后的痛切之语,言发肺腑,故而格外能触动人心,两百人静默着听他讲古往今来,将所见所闻所感,讲到了“时机”与“耐性”。

    “一军危急,他军不救又分几种情形:一种是与彼有嫌,存心不救;一种是自扫门前雪的不救;还有一种是欲救而不得,究其根由,还是失在了‘耐性’上,战时排兵布阵讲究庙算,讲究谋定而后动,布局在先,行动在后,然而兵事瞬息万变,当守的没耐性守,自作主张退却或转移,一旦一军有险,他军却错了位置、过了时机,两边叫敌军冲隔开,想救也是有心无力了。这种境况最是可惜,还望诸位在讲武堂的这些时日多多用心,彼此讨教,莫要虚度了光阴。”

    最后这句说得有些老气,一点不似刚二十四五的人说的话。他对自己的苦痛守口如瓶,并没打算亮给谁看,一句老气的话淡而无味,但当中的好意规劝重有千钧,意思也深——如果一国一朝没有养出一群危急时刻不顾一切紧紧抱团的将帅,那“天下太平,万物安宁”就是空的,壮丽无比却遥不可及,这就是他为什么站在这里,领一个看上去既无油水又无好处的虚衔的原因。不管这些将来的将帅种子们如何设想,他该说的已经说完,接下来该把位置腾给“嘴上谈兵”的夫子们了。

    当然,夫子们也不简单,都是些从战场上活出来的老将,归家荣养了,皇帝一纸诏令请出山来,就为这半年的课业。行军布阵可以看书,战场上的生死经验可是千金不换的。两百人同寝同食,同读书同习武同练阵,四十天后,该实战了。两百人分成两队,每队一百人,一队由何敬真领着,一队由老帅褚季野领着,弄个小型的两军对垒。还动了真格的,从上到下,人人都一身重甲,这重甲重有好几十斤,人人都忧心护卫将军那大伤初愈的小身板能否撑得起这套东西,后来见他打马从外来,一身重甲压上去照样把上马下马、趋前退后玩得很顺溜,就放下心跟着他冲锋陷阵去了。

    两边战至胶着,御医来了。再过一会儿,皇帝来了。众口一词:刀剑放下!重甲卸下!伤筋动骨一百天,你可倒好!鬼门关里转了一圈,才刚有点儿活气就敢弄这些!还重甲!还骑马!还仗剑!还对战!还冲杀!可真有你的!

    皇帝对外拿天子派头,一挥手让众人散了,等人都走光了,对着不省心的这位,才端出师兄派头,上来就拖他手,嘴上不说,眼里流火。在外人看来,这就是没有正经弟兄的皇帝在拿“兄长”的乔,关怀呵护泛滥了,偏又没有弟兄让他疼,一腔泛滥了的关怀呵护只好冲着师弟去。内侍们、护卫们看着皇帝把他那宝贝师弟拖上了御辇,关门落帐后小声训斥:“你还嫌伤的不够重是吧?!”。一方面要给师弟留脸面,另一方面又不能不给这不长记性的师弟几分教训,只能压低了嗓音把火气通过言语放出来,“你知不知道数月之前……”,数月之前那三日三夜我是怎么熬过来的?!你知不知道我现在恨不能日夜把你别在身上寸步不离,天晓得一眼看不见你又把自个儿折腾成什么模样?!求你发慈悲可怜可怜我这不经吓的心肝吧!

    师兄的道白惯常不说要害,要害都埋在心里憋在肚里,他这正憋着自己和自己上火呢,又见师弟一脸无辜地等下文,愈更窝火,邪火上烧没地儿可撒,近前的“池鱼”们可就倒霉了,首先倒霉的是驾御辇的那位,挨了皇帝劈头盖脸一通好骂,骂完后让起驾,师弟一听,忙着要下去,说是“天子驾乘,不可越僭”,皇帝脸一虎,低声喝道:“你给我好好呆着!话没说完你敢走试试!!”。师兄兼天子的身份在那儿摆着,就死压着你,怎么着?!师弟无奈得很,只得收回探出去的左脚,无辜又无奈地挨在御辇边上听训。

    “你给我听好了!一年内不许舞刀弄剑!不许骑马!不许弄那些容易诱发旧伤的东西!”

    “……”

    师兄弟四目相对,师弟眼中淡出鸟来的无聊立时现形。师兄见了,逮住时机添上一句:“无聊么?闲么?无聊就进宫陪我下几局棋,闲了到偏殿住几日,帮着批折子!”

    “……”师弟一早被拘得起了腻,偏还让进宫陪下棋、陪批折子,也不“放生”两天调剂调剂,日子过得真个没滋没味。

    说到做到的师兄当真狠得下心,隔三岔五的把师弟从讲武堂“借”进宫,陪下棋、陪批折子、陪用饭——你不是闲么,好啊,来个不闲的怎么样?下了棋,用了饭,陪着批了折子,充实了吧?

    直把个师弟整治得,见了师兄就想跑!

    ☆、拐上龙床

    师兄不让跑,得了寸还要进尺,想留师弟宿在御书房旁的偏殿,师弟打死不愿,说是“认床”,又说“不惯宫中气象,睡不安稳”。师兄到底不好逼得太急,留至暗晚,留到没甚指望了,这才放师弟回讲武堂。

    如此过了半年,所有人都瞧出来了,师弟过得并不快活。不快活到了什么地步呢?到了还和师兄说着话就走神了的地步,心不在焉的,到底在惦念什么呢?师兄看在眼里,却走不进师弟心里,于是留了小心,小心留意任何可能引发师弟惦念的物事,然而终究是捕风捉影。师弟的不快活和惦念随着年月增长,到第一批将帅种子顺利结业,将要分赴各州县听用之时,终于成了“有志难伸”的黯然。饯行宴上,皇帝还管着师弟,不让大碗痛快喝酒,说是怕引动内囊中的旧伤。矫枉过正的关怀呵护其实并非良方,好比一棵正在“噌噌”往上长的树木,硬要套个鸡笼罩上去,束手缚脚,不得自由,能长得好才怪!

    对此,吕相也看在眼里,他知情,他局外,然后他通透。于是他决定找皇帝谈谈这事。他也知道皇帝现下防他跟防贼似的,不能直不楞登的往这上头扯,得迂回。他从天下归一的前景说起,二十几句话之后,说到了护卫将军那封策论,不着痕迹地拍了一通马屁,把皇帝拍舒坦了才进正题。要说,吕相不愧为人精中的人精,相当明白内中的幽微之处,比如这通马屁,他要直接拍皇帝身上,皇帝铁定乜起眼横他,但拍护卫将军身上就不一样,那是拐弯抹角地夸奖皇帝挑人的眼光呢,能不舒坦么!皇帝一舒坦,心里的防备难免要松懈一些,此时再问及护卫将军今后的去向,就不显突兀。提到几年内蜀、梁与周朝必有一战也很顺理成章。再谈到未雨绸缪,派人到蔚州备战当然也是题中之义,二者一结合,再曲里拐弯地顺道提提护卫将军的不快活,齐全了!就这么多,多一句都别说,留着皇帝自个儿下决断!

    吕相知道皇帝心里早已经把将来的帅位许给了护卫将军,不过叫几月前那次“生死交关”惊怕了,迈不过那道坎,迟迟不能定夺。知道归知道,这事急不得躁不得,还得踩对了板眼,因此,一天说一点最好。

    第二天,吕相弯弯曲曲地说了蔚州的状况,说到那边有杨镇和张晏然这二位相帮,料也无甚险处。说着说着又扯到了性情上,他还打比方,说一个人么,本性一生难改,若果本来是鹰的性情,那就不能关着当鸡养,否则养着养着就要养“黄”了。

    第三天,他扯到了暗线上,说暗线上颇有些得用的人手,真不放心还可以派人暗里跟着么。

    三天下来,意思就这么个意思:蔚州有两个向着护卫将军说话的人做知州、做镇西将军,不怕别人给你那心肝宝贝穿小鞋。再说了,不还有一批暗线上的人跟着么,还怕弄丢了人不成?!

    第四天,皇帝好不容易定了主意,要把人放去蔚州了,哪知师弟又不想即刻去蔚州了,他想各处走走看看,最后才到蔚州落脚。

    怎么突然又变了主意呢?别是外边有什么“干系”吧?各处走走看看,好得空会会那“干系”?

    皇帝的犹疑终于没抵过师弟越来越不快活的神态,还是下了旨意,让师弟信马由缰地外出逛荡去了。

    看着像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式的“放生”,实际上皇帝暗地里不知下了多少功夫,暗线上的人就不必说了,连可能行经的州县都预先下了意旨,简直与天罗地网好有一比,只不过这张网撑得高、放得远,瞧不出。

    临行前,师弟被师兄硬留了一晚。就留在偏殿。就要同起卧。这坑不知多久之前就挖好了,等到黄花菜都馊了才等到这么一个好时机,师兄不能不用。

    先是留饭,传上来四菜一汤,十分家常,光吃菜不行,还得喝点儿小酒。当然,师弟不能多喝——乌山冻石做的荷叶杯,小小的、浅浅的,喝个三四杯,有一两多的量,喝到脸上薄薄敷一层胭脂红,微微眼儿媚,足矣。师兄用这“胭脂红”、“眼儿媚”下酒,喝得过了,心头眼里一齐动火,嘴上几乎没掌住,“小心肝小乖乖”这几字冒出一个尖,师弟没听明白,“嗯?”了一声,师兄又改词儿了,“……明日就要启程了,好歹留一晚,陪师兄说说话。”。“……”师弟为难,刚要婉拒,师兄叹了口气,自然而然地伸出自家左手把住师弟右手,幽幽道:“高处不胜寒呐!连个谈心的人都没有,难受哇!”。

    看看,“哀兵”就是好用,师弟想婉拒也婉拒不来呀,人家九五之尊那样高寒、那样难受、那样找不着人说心里话,你这师弟还不陪一宿说说话,像话吗?!

    师弟显然没料到师兄会来这一手,一时想不出辙来应对,不说话了。

    不说话就是默认,皇帝暗地里一个眼色,让内侍们即刻去准备。等师弟回过神来,早已万事俱备。师兄靠过来把师弟拉往偏殿,进门,拿出棋盘,下了几局棋,这期间内侍们轻手轻脚地退光净,轻手轻脚地掩门落锁,几局棋过后,整个偏殿只剩下他们二位。

    也即是说,师弟不知不觉掉坑里了……

    平常老也赢不够的皇帝那晚反常得很,接连被师弟“将军”,输个“底儿掉”,师弟赢得都不好意思了,正想着要不要让师兄一二手,谁知人家把棋子儿摔回棋罐子里,站起来伸了个大懒腰,说:“时候不早了,睡吧。”

    “……”师弟抬头看了看师兄,又扭头看了看那妆点得跟喜床差不多的龙床,一脸的莫可奈何,犹豫了一会儿,硬着头皮说道:“臣还是回讲武堂吧,这么样行事毕竟不合礼制,怕于陛下声名有碍……”

    “师兄弟同宿怎么了?!抵足而眠,叙叙寒温,这就不合礼制了?哪条礼制上这么说的?!你倒是找出来让我瞧瞧!还于声名有碍——难不成师兄弟之间还要守‘男女大防’?嘁!睡一张床上就能想歪,都是些什么人呐?!谁这么说你告诉我我再找他!”皇帝愤愤,话里话外都是要逮人严办的意思,又把师弟堵在了半道上。

    “得了!先歇着吧,明儿一早还早起呢!”师兄这会子又不含蓄了,上来硬拖,拖着人上了床,睡到了一块儿,盖上了喜被一样的大红被褥,接下来怎么样?没可能说睡着就睡着吧?夜半无人私语时,要说些啥才能既不负良辰美景又不惊着人呢?

    皇帝还挺能凑趣,从古早以前扯起,东拉西扯兼着套话,说着说着,渐渐入港,“有件事儿想让你帮我想想主意。”。师弟不接话,静静等他的下文,“我心内恋慕一个人,但那人不知道,你说,该用些什么办法叫他知道呢?”。师弟以为师兄要说些家国天下的大事,没想到他上来就说儿女私情,一时间有点儿跟不上步调,半日找不出言语来对付,只得嗫嚅着说:“这事儿……臣也不知道……”。

    不知道?!你怎么能不知道呢?!!

    皇帝看师弟的眼神急迫起来,刚才喝下去的半斤酒这时候悠悠晕开,身上燥热,忍不住要朝师弟靠拢。他不着痕迹地朝床里挪了挪,又挪了挪,还挪了挪,三挪四挪,师弟就给挤兑到了尽里边。遭了挤兑的师弟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倒不出,总不能对着皇帝说“师兄,您能睡出去点儿么?”。

    第6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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