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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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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流云在 作者:林擒年

    第9节

    师兄躺好以后清了清嗓子,问:行简,可睡了么?

    师弟无奈,只能应说还没。

    师兄有了上回的教训,明白不能扯太远,不能扯太久,不然一会儿师弟瞌睡一上来,三不管五不顾地睡着了,下再多功夫也白搭!所以他上来就说正题:“上回和你提的那个……我恋慕的那个人,还记得吗?”

    “……”师弟头疼,他就怕师兄让他“出主意”,谁曾想怕什么来什么,临了临了,还是没逃过去。

    “我说过那人不能用下旨的手段召入宫中,你道是何因?”

    “……”师弟想,我又没那未卜先知的本事,从哪知道因由!

    “说话!别净是我一人说,说话讲究有来有往,你不说话算是怎么回事?!”师兄恼了,恼中带羞,羞中有恼,硬要师弟和他一唱一和。

    “……臣不知……”

    “……”好,你不知,那是我没说明白,我现在就说明白,“因为那人是个男的。”

    “……”师弟当场僵住,好一会儿才缓缓软回来,静悄悄侧转身,在暗昧的灯火中冲内床的床拼瞪眼,他想,要是老头知道自家大徒儿长到三十大几,突然就长歪了,他会怎么想?他又想,师兄把这么私密的事儿和盘托出,不大好吧?他这是对我信任有加呢?还是故意让我知道了,再让我拿自己的私密和他交换?如此一来,谁也握着谁的一桩私密,将来若是闹翻,两边可以拿这私密做文章?所以说这桩事儿其实是份“投名状”?

    这回换师弟想多了。师兄没想要什么投名状,他想的是让你直接“投奔”他。

    “你说,我要怎么做才能把他弄到身边来?”

    师弟冲着墙,师兄于是只能冲着师弟的背脊,言语上紧拨弦板,步步进逼。

    “……”是个男子,还要弄到身边,关键是……还让个局外人出主意……而且还不是出一回,后边可能还有三四五六七八回,只要师兄没把人弄到手,随时可能叫他“出主意”……

    “让你说话呢!哑巴啦?!”

    “……”能不哑巴么?!这种事儿我又没遇见过,上哪儿给你出主意去?!“……臣不在当中,不知如何,不敢瞎说。”

    “……”好,你还是不知道,那我就再说明白一点,“那人……就是你……咳……就是……和你差不多的那么一个人……”师兄的雄才大略支撑不了他的大实话,说来说去,那“就是你”后边不干不净地赘着条尾巴,说完他心里默默叹惋、默默捶胸顿足。

    从隆佑初年至今,一转眼就是十几个寒暑,连盘踞朝堂五百一十六年的门阀都让师兄一手收拾干净了,然而这道相思沟坎却怎么也跨不过去。人都睡到一块儿了,他那儿仍旧是当说的不说,留着憋自个儿。

    “……”

    别的就不说了,单看这句话的表面意思,有歧义没有?当然有哇!

    师弟当时就被那歧义带沟里去了。他想:呃,原来是这么回事——师兄恋慕的人和我差不多,也是个行伍的,估计脾性也像,所以他要问我讨主意他想知道那人是怎么想的,所以先问问我,要我‘设身处地’一下子?

    “……臣以为,此事不宜操之过急,先得打探打探这人有意中人没有,如果没有……”

    “如果没有”的后边是怎样,师弟突然觉得难以启齿——那人很有可能不是断袖的,就为着师兄的“恋慕”,日后很可能要被生生拗成了“断袖”,想想都造孽,哪还说得下去?

    “如果没有,那便如何?”

    “陛下,这事儿还是得你情我愿的好……”

    男欢女爱是天地正途,断袖是异色,正途十有八九,异色不足一二,你自去断你的袖,不用带累别个还好,若是断了袖还得搭上一个原本不断袖的,那多别扭!而且,说句老实话,九五之尊真要把个别人拗断袖了,这国朝上下还真没人拦得住,只能可怜那个被拗的,时运不济,命数不好,偏偏遇上了这么一号权势泼天的人物!

    ☆、师弟又睡着了……

    “情不情愿的事儿可以慢慢来,以心换心,水滴石穿,就不信还捂不暖他!”师兄牙根紧咬,几乎是在咬牙切齿。十几年的相思这么烧着,烟熏火燎,呛死人,呛得他说话都有股烟烀味儿。

    “……可……若果那人本不是……以心换心未必有用,水滴石头也未必能穿……”

    师弟是真想把走在异路歧途上的师兄拽回来,免得他伤人伤己,这话就说得有点儿直。师兄听得心里直打鼓——难不成原本不是的后来也没可能是?

    他想了想他自个儿的状况,又觉着这事儿还是有两分把握的,因他原本也不是,从十几年前师弟那“天地一瞬”的“出落”才开始慢慢拗成了现如今这副模样。他都可以慢慢变,师弟没理由不能也跟着慢慢变!

    “不是可以慢慢是,不穿可以慢慢穿!”听这口声,师兄简直的就是在磨牙!

    “……”

    到了这个份上,后边那些规劝的话可以省了,反正一意孤行的人无论如何也听不进去。

    “我本想把他拔成禁军统领,只是他不愿,这事儿就暂时搁下了。我想了想,觉得还是把他召回来任禁军统领的好,近水楼台么,只要在身畔,什么不好说!”

    师弟闻言,想:你不是有主意嘛!而且都还是大主意,那还非得要我瞎掺和进来做什么!

    要说,这师弟也真够呆钝的,人师兄都把天窗敞得这么开了,他还没往自个儿身上联系。顶多想想,哦,这禁军统领的位置咋那么难“送”出去呢?当年要他做,他没做,然后又惦记上了那位,也不知道人家愿不愿意接。看来师弟是被师兄的容让惯坏了,时常忘记帝王意旨一言九鼎,说一不二,旨意下去,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

    再想,好,师兄的思慕有了去处,今后应当不会再找他出啥主意了吧?

    这样一想,身轻体快,瞌睡上扰,脑子跟烧好了糨糊似的,混混沌沌,再一会儿,他又睡着了……

    师兄多少能料到这场“师兄弟抵足而眠话温寒”的最终“结局”,心里憋屈归憋屈,好歹有过一回“历练”,没有上回那么憋得要呕血了。唉,这事儿其实就靠磨,还靠习惯,一旦磨习惯了,千锤万凿,见怪不怪,别说师弟又睡着,就是天塌下来师兄也能当被子蒙头一盖,照样“忍饥挨饿”不吭气儿。

    师兄忍饥挨饿直忍到师弟完全睡熟过去为止,还怕不够熟,他下了一趟床,朝守在门外内侍总管使个眼色,内侍总管就叫人送来一饼香,亲自拿了进去添在香炉里。这下万无一失了,随他怎么弄,师弟绝不会半途醒来。

    师兄弄这香其实没想做太过出圈的事,不过是想蹭蹭、亲亲、摸摸,正事儿得等到正经时候再做。好吧,蹭也蹭了,亲也亲了,摸也摸了,相思被吹了一阵大风,添了一把旺火,烧得越发猛烈,师兄“小吃一阵杀馋”的小心思一不小心被相思灰烬燎大了,一双手不由自主地摸到了师弟身上,不由自主地替师弟宽衣解带,不由自主地把师弟半遮半露的身板圈到自己怀里……

    原本的相思灰烬就已经堆山填海了,还打什么“小吃一阵杀馋”的盘算,这不自找罪受么?!他这儿吃着吃着、看着看着,“小吃”保不齐就成了“大吃”,大吃他又觉着不能这时候吃,于是就又憋住了。憋一晚上,好几个时辰,憋得他睡也睡不安稳,醒着又净想着“吃”,起来睡下睡下起来地反复折腾。还眼红师弟睡得香,狠狠啃了人家好几口,还专门挑那些师弟明早起来一眼发现不了的地方啃,比如后背,比如腰谷,比如大腿根……

    转天是正月初一,新年头一天,且今年的初一恰好与立春同日,不论是朝堂还是民间都挺热闹。民间暂且按下不表,先说朝堂。每年的立春皇帝都要领着文武百官上东郊“接春”,人人一身“青”,与天地日月同节气么,春属木,木色为青,那立春这天就要著青裳。师兄老早就给师弟置备下了“行头”——青衣裳,不简单,料子金贵,颜色还有讲究。为了这“青”,师兄几乎把所有能找到的青色都看了一遍,最后在“回青”与“离青”之间犹豫——回青色谱略重,稍黯,离青色谱微淡,飘逸。犹豫许久,最终选了离青,原因无他,师弟的衣装向来不是玄色就是黑蓝,多少年都这样,足够暗淡,也足够稳重。有许多时刻,尤其是两人对坐的时刻,他就不想看他“稳重”,想看他“飘逸”。淡淡然的青,总会让人想起那句“春来发几枝”,红豆,豆蔻梢头,春风拂槛,露华深浓,多飘逸,多风情,多让人心头痒痒。所以还是离青好!

    前两年预备好的那件离青衣衫到了今年就搁陈了,于是师兄着人另外裁了一套,年二十七那天裁好,送进宫来,就等师弟穿上身了。

    然而师弟被那甜丝丝的香薰了一夜,早晨就有些起不来床,指望他自己穿是不大可能了。师兄这头可能也盼着他起不来,一则他想他多睡会儿,自己好多抱会儿,二则他想帮他穿,顺便名正言顺地多揩几次油。他试着叫了几回,师弟就是不醒,蹭蹭亲亲摸摸还是不醒,放在平日睡就让他睡了,可谁让今日是大年初一呢,皇帝要领着百官们要到东郊接春,不叫他起来还不行。挣扎半晌,师兄决定把师弟从被窝里挖出来,他睡他的,他拾掇他的。师弟昏昏沉沉之间被师兄抱起,迷迷糊糊当中被师兄换了小衣、中衣,最后才是那件离青外衫。穿好了外衫,就该绾发了,师兄动作纯熟,三两下打理好,挑了一顶白玉发冠利落收尾——成了!

    然后是传早膳。晨起吃什么呢,还是正月初一,有讲究。年年正月初一,帝王开年头一餐,吃的都是些带着吉利话儿的饭食,什么国泰民安,那是八宝杂粥;什么福寿绵延,那是一口一个的小小面桃子。总而言之,就是图个吉利。今年不一样,为了照顾师弟的饮食习惯,八宝杂粥之外还特特熬了白粥,还有御膳房里专门做的疙瘩丝、大腌萝卜、酱瓜,咸甜适口,爽脆无比,都是下白粥的好小菜。

    内侍们布置好了,请皇帝用膳,皇帝半扶半抱地把仍在犯瞌睡的大将军弄到桌边放下,先舀了一碗白粥,后了点儿酱菜,作势要喂,勺子递到大将军唇边,一直迷迷糊糊的大将军半醒了。他说,臣自己吃。皇帝说,不妨,我喂你,又不是没喂过。大将军这回真醒了,他觉着师兄的肉麻是无边无际的,若是放任下去,一会儿还不知有什么后招呢,所以他自个儿另盛了一碗白粥,麻溜喝完,搁下碗,横放筷条儿,这意思就是吃饱了,不打算再吃了。皇帝没喂成食,但也不恼,朝大将军笑笑,把手上的粥喝干净,蜻蜓点水的吃点儿其他菜色,填饱了肚子就准备出城上东郊接春去了。

    临出门,皇帝让大将军和他同乘御辇,想也知道大将军是不会答应的。皇帝知道以大将军一板一眼的方正,一般手段还不能让他就范。那就算了,一会儿再说。

    天子御驾先行,百官在后,按品级高低排布,吕相是相国,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他是百官头领,骑马走在最前,接着是大将军,然后是六部尚书,再然后是六部侍郎,等等等等。除了吕相和大将军,其余人等都坐车。这么些车马出行,首尾相望迤逦有一二里,像在摆长蛇阵呢,吕相最厌这样走,走了没一会儿,只要有一辆车出了岔子,后边的车就塞住了,塞的时候是不长,但走的太慢了,烦,哪有策马自在。他本来打头里走,走着走着肚子里的坏水又倒着流了,于是他拨转马头,返回来和大将军并排走。

    “大将军昨夜辛苦。”老流氓笑得挺鬼,话说的也不大像人话,精光作滑的,听上去好像大将军昨天夜里舍身饲了一回老虎,被老虎整个吞进去,今早再整个吐出来,沾了满身的吐沫星子,或许还有什么青青紫紫、黑黑蓝蓝留在身上。老流氓的豆豆眼溜来溜去,尤其爱在领口袖口那儿打转,可惜青青紫紫、黑黑蓝蓝不在脖颈那儿,在后背、腰谷、大腿根那儿。所以他啥也没看见,怪可惜的。

    大将军听不出老流氓的语带双关,他就是纳闷相爷怎么说这样不知首尾的话,昨夜谁辛苦了?怎么辛苦了?不就是陪着皇帝转了一圈宫城,被皇帝逼着“抵足而眠话寒温”,被皇帝又逼着出了一回主意而已么?也没怎么操劳,睡得还挺好,到底哪里辛苦了?

    老流氓低头想了一会儿,再抬头瞟了他一下,捻须,冒了个油乎乎的笑,摇摇头,自顾自打马朝前去了——啧啧!这撮窝边草还不知道兔子的心思哪,这么茫茫然不知上下前后的,到时候兔子一下蹿上来,嘿嘿,窝边草可就要傻喽!

    “大将军不知道,兔子,它其实也是要吃窝边草的。”老流氓许是觉得火候不足,朝前走了一段,回头,眯眯笑着找补了一句话。动口的同时他还动了手——伸手拍了拍大将军肩膊,扯了扯大将军腰带,拽了拽大将军的袖口,然后他走了。

    这叫什么话?哑谜?

    ☆、史笔世家

    老流氓撩拨完窝边草,接着撩拨兔子去。只见他打马来到御驾侧边,眯眯笑着给皇帝请了安,同样一句:“陛下昨夜辛苦。”,皇帝一听脸就黑了。昨夜辛苦,确实辛苦,围着宫城转了一圈,二次把人骗上床,仍旧是盖棉被纯聊天——无功而返!他这边的天窗都穿透了,人家那边死活理解不了他的“亮话”,且还三不管五不顾的又睡着了,又剩他独自醒着,受了无数煎熬,心底里那酸水苦水积了一夜,滋味能好受么?!

    “卿近日颇有闲暇,不如过阵子代朕到白岩看看,那儿水患闹大了,压不住,卿是定海神针,到哪哪太平。”皇帝不阴不阳地扯了扯嘴角,说反话,给老流氓派棘手活儿。

    “咳,陛下,臣见大将军的领口歪了,腰带也没系好……”老流氓立马甩出一张底牌,压住了皇帝派下的棘手活儿。底牌是这么个意思:大将军的领口歪了,腰带也没系好,他自己不知道,我现在告诉您知道了,一会儿您好得空发挥呀!

    皇帝面上懒得搭理他,心里还是有点儿乐呵的——大庭广众之下替师弟理领口,系腰带,小小的显露一下子,师弟再呆钝也该知道些味道了吧?

    这么一想,皇帝又觉得有指望了,接春接得挺麻利,祭天地拜诸神,燃香酹酒,二刻事毕。按照往年惯例,接完了春,百官们就沿着春湖踏春去了,四散开来,愿往哪走往哪走,天子一般象征性地沿着湖边走一圈就回宫城去了,百官们三五人一群,有在湖边喝春酒的,有绕着湖边看春色的,也有回家换下官服豁拳斗草吃春饼的,立春当日从上到下都休整一整天,爱做什么随自己高兴。百官们满以为今年与往年没什么不同,都眼巴巴等着皇帝让“随意”呢,哪知皇帝从接春坛上下来,没说让众卿家随意,他走到大将军身旁,十分自然地伸手替他正衣冠,系腰带,边整理还边嗔怪大将军:“你说说你,这么大的人了,连领口也弄不好,腰带松了也不晓得系一系……”。

    大将军显然没料着皇帝的肉麻居然翻出了墙外,翻到了光天化日下、大庭广众前,一时间措不及防,刚想说臣自己来,皇帝无比亲昵地说:就该有个人成天盯着你才好,省得你不会照顾自个儿。一听这话,大将军的手脚立时僵住——有个人盯着?这是啥意思?暗探么?不像啊,难不成又要陪吃陪喝陪下棋陪批折子?!

    他把这话当成了“威胁”,大庭广众下衣冠不正、腰带松弛还不让我帮你弄好,一会儿就等着吃后果吧!

    皇帝给大将军正衣冠打腰带熟门熟路,似乎不是第一回了。大将军站得笔管条直地随皇帝摆弄,似乎也不是第一回了。关系真够好的,师兄弟么。但有没有点儿好过头了?而且师弟的容貌身条都打眼得很,不是吕相那样式的“平凡谦逊 ”,底下站着的百官们难免有点其他想头,比如,“佞幸”。当然,百官们怎么想那是放在心里的事儿,只要别落在笔头上,被史笔描一笔,那就不是定论,没关系。

    说起史笔,那也是值得大书特书的一群人。史笔是史官,史官在周朝时是世袭罔替的,主笔人父死子替、兄终弟继,也即是说,史笔是一个人又不是一个人,是一群人又不是一群无关联的人,它是一个世家。周朝的史笔世家姓陶,传到如今,执笔人名叫元侃,字正通。

    身为史笔,陶元侃这天当然在场,当然也看见了这出名为“师兄弟”相亲的戏,百官们想些什么他也知道,不外乎这三种,一种是“简在帝心”,一种是“雨露君恩”,还有一种是“佞幸”。前两种还好说,也都说的过去。最后一种最难看,也最严重,那是无才无德,单以色媚,取宠于君。到了近世,佞幸又变了一重意思,原本是无才无德以色事君,后来只要是仕宦之内与帝王有些异样关联的,都叫佞幸,不管有才无才、有德无德、有功无功。到了陶元侃这儿,他又不大认可这样的判断,因此,他觉着这事儿轻描淡写即可,不必过度发挥。简在帝心如何,雨露君恩又如何,帝王家的心思最难明白,翻手为云覆手雨,今日这行止谁知是不是做戏,为着招揽人心,为着让臣下替他卖命,整整衣冠系系腰带算什么,汉高祖刘邦哭祭楚怀王,唐高祖李渊哭奠隋炀帝,哭得涕泪横流死去活来的,不就是为了“人心”么?

    陶元侃认定这是皇帝为了“天下归一”特意唱给大将军听的一出戏。其他不论,他倒是对这位大将军上心了。这人传说不少,且传得神乎其神的,整个人云遮雾绕,看不清真性情,究竟如何才能拨云现日,还得亲眼见、亲耳听。史笔在落笔之前最喜欢与那笔下之人接触一番,至少说个一两句,听话听声,有时候一句话比自己闭门造车冥思苦想要管用多了。

    那天接春之后,陶元侃特意找了个时机,与何敬真偶遇了一趟。费劲周章去偶遇,就为了问他一句话。想要偶遇,那就得等着,起码得等到皇帝离开。

    那头皇帝当众骚骚完了,放话让百官们随意,这就都随意去了。大将军也随意,他随意往春湖走,皇帝也随着往春湖走,走走看看,一小圈的湖,走一趟下来,过来四五拨人问政事的,这么游湖还游个什么劲!走了没一会儿就上来一群又一群打岔的,有什么私体己也不好往外说呀!

    这种不清闲的接春游湖,它还不能善始善终,再过一会儿,一份兴田过来的火漆封筒就把皇帝给招走了。临走前他还不甘心,还想把师弟弄回去陪吃饭陪下棋陪批折子,师弟可怜兮兮的说自己还没好好看一眼这春湖呢,他心一软,这就又孤家寡人的回宫去了……

    送走了唠唠叨叨、老爱管人的师兄,师弟长出一口气,慢慢往春湖东走,陶元侃原本在远处站着,见了他动向,他就往春湖西走,走了半圈,两边迎头碰上,一边是威名赫赫的大将军,另一边是出了名的硬骨头史笔,声名都很大,因此两人虽未谋面,但已从无数传说中得知对方的样貌特征。

    关于这位陶元侃,何敬真多少知道一些。这位史笔出名不是因为他个人,而是因为他们这一家子。陶家一日之内死了三人,就为了两个字,可以说死出了读书人的“风骨”。当年皇帝老子周荣篡国,陶元侃的祖父直书“周荣篡国”四字,定论,至死不肯改“篡国”为“受禅”。周荣一生戎马倥偬,打了多少大仗硬仗,杀人跟砍瓜切菜似的,让改不改,那就杀!

    手起刀落,人头落地。

    杀了老子,父死子替,一把带血钢刀架到了陶元侃父亲陶孝纯的脖颈上,吼:要么改!要么死毬!陶孝纯抬高了下巴颏,直接把脖子搁刀刃上,顺着一拉,又完一个。兄终弟继,接着就到陶元侃的叔父陶孝贤,都不用周荣动手,人家直接触柱,碰死了!

    陶元侃时年十二,眼见着祖父身首异处,父亲血溅五步,叔父脑浆涂地,没有多余的言语,冲那杀红了眼的武夫比了比手,意思是“请”,杀吧,这儿还有一个呢,把这史笔世家杀光净了,再改史笔为史馆,弄一群舞文弄墨的书生来养着,专门为你歌功颂德,那时你爱写什么写什么,怎么漂亮怎么写,但公道自在人心,看看人们愿意信你,还是愿意信我们!

    武夫与书生之间的隔阂是天生的,相互看不上眼也是天生的。武夫讽书生“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皆是读书人”,书生嘲武夫“一语不合上刀子,以为举世皆怂人。”

    由此可见,武夫并不晓得书生的骨头硬起来能有多硬,在周荣看来,这些家伙都是辣椒蛆、没骨鱼,吓吓就蓄缩畏慑、奉头鼠窜了,哪知道这些人里边也有硬骨头,硬起来杀个灭绝也别想让他们转弯!

    连杀了三位史笔都不能让人家动手改两个字,周荣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想着干脆灭了这狗屁倒灶的史笔世家,另起炉灶,找一批人来写就完了,哪管他悠悠众口堵不堵得上呢!

    他准备再来一次“手起刀落”,褚季野把他拦下了。褚帅知道史笔最是得罪不得,篡国就是篡国,理亏在先,再为篡国把史笔杀光,那就是心虚,名不正言不顺的,就怕有心人借机发挥,打起旗号再反起来,那不是乱上添乱么?

    就这么的,褚帅一句话把一个即将倾覆的史笔世家拉了回来,还让这群世袭罔替的史笔们接着做史笔。

    为这事,江湖送褚帅四个字——无心插柳。

    本是无心,谁想做成了此世功德。

    ☆、自古名将无善终

    陶家也不愧为史笔世家,破家灭口的血海深仇,一样不能让他们下笔有偏,心中那杆秤摆得实在稳,不论是对高祖周荣,还是对后来的武帝周行逢,都是不隐不抒,秉笔直书,该说的功就说,该写的过一样写,从来不怕惹来杀身之祸。

    骨头够硬。宁折不弯的硬,世上能有几人?这样的人不论如何都是值得敬服的。

    陶元侃对何敬真也一样,也是多少知道一些,主要是军旅行径,从蔚州案到留阳之围,丘八做到这个份上,那种悍横已经超脱了言语,超脱了笔墨,言语和笔墨描摹不出。这种的,也一样值得敬服。

    硬骨头的和悍横的“不期而遇”,两人脸上都挂一抹淡淡的笑,轻轻颔首,打个招呼再交错而过。错身过去几步以后,陶元侃站下,回身叫他:“大将军!”。何敬真也站下,回身看他,等他说下去。“自古名将无善终,大将军不惧么?”。

    “问心无愧,何惧之有?”何敬真还是一笑,眉眼淡然,一派坦荡。

    好一个“问心无愧”。古来多少名将都问心无愧,然而无愧保不来他们的善终,可见问心无愧不是善终的必须啊。于己问心无愧没用,于人问心无愧,尤其是帝王家那头认为你问心无愧,那才真的有用。否则,一样难逃“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陶元侃笑笑,朝他拱拱手,为这不期而遇画个句点。

    数年之后,陶元侃起笔为何敬真做传,估计是对此人的容貌身条印象太过深刻,他忍不住在正传里描了一笔,说此人“有殊色,易惑人,非人世所当有。”。在传的末尾,他还把这“殊色”与大将军的不得善终勾画成因果,正传居然写出了红颜多薄命的味道,也是史笔里的独一份了。

    隆佑十四年正月初一,兴田暗线来了一份火漆封筒,里边说的是梁朝的情况,总结起来就是幺蛾子出得没边儿了,夏侯丞相出妖蛾子的花样天天翻新,今儿个杀谏臣,明儿个杀宗室,眼见着姓李的宗室就要给他杀干净了,忠于死皇帝的边将朝臣们一合计,决定“清君侧”,几个州的将官们串联好了,联合举兵,一直打到了梁朝都城附近,即将功成的当口偏偏起了内讧,夏侯丞相打仗不行,但玩儿心计确实是个人才,他知道这些边将朝臣不是真正一条心的,还知道哪些人正经要他命,哪些人仅仅是借着要他命的借口谋取自己私利,通盘算计好,这就拿小皇帝做幌子,写了几份圣旨给那些一心谋私利的将官朝臣送去,许以高官厚禄,来这么一下子,人心就散了,好好的清君侧弄到最后功败垂成,一群的边疆朝臣居然让夏侯丞相各个击破,到了最后惨淡收场,不能不让人唏嘘感叹。

    夏侯丞相平叛,没别的,就一个字,杀。先杀了最硬颈的几位,然后利用边将朝臣之间的相互猜疑,挑拨一部分人杀了另一部分人,再来把剩下的一部分人分成几大块,派说客上门,让当中实力较强的中立,换成大实话就是:夏侯丞相那边准备动刀子杀人了,你们别管,装作啥也没看见就是了,事后有你们的好处,要封侯要封疆还是要这大好河山都可以谈。

    你说这些边将朝臣们缺见识吗?缺常识吗?似乎都不缺,缺的其实是远见和大局观,看不到长远,也顾不上全局,都顾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各人自扫门前雪,殊不知唇亡齿寒,弱的玩完了,强的还能强得到哪去?!

    “牙齿”们都默不吭声,装聋作哑地看着“嘴唇”们被夏侯丞相一个个收拾掉,这场杀戮从年中一直持续到了年末,嘴唇们终于彻底割干净了。没了“嘴唇”护着的牙齿们光秃秃地亮在夏侯丞相的屠刀下,这时候才想起来冷,才想起来要抱团,迟了!

    牙齿们也被一颗颗敲掉,敲得血肉模糊,难看得很。屠杀过后,梁朝有点战力的将官们几乎都死绝了。大年初一火急火燎地送过来的这封火漆封筒里边,特别提到一个人,这人命大,被夏侯丞相派来的人一刀子从后背心捅过去居然还没死,但他家里人死绝了,诛三族,稍带点儿亲戚关系的都没逃过去,全部成了刀下亡魂,如此一来,这人活在这世上活什么呢?就活个“仇”字了。他之前任过楚水守备,知道楚水一线上哪个节点最薄弱,哪个节点最易突入,他选了一个点,用一种斑草和竹子编在一块儿,做了个小伐子,来回来去地从梁朝这边渡到周朝那边,测水面宽度、水流急缓,试了一个月,心中有了数,就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拿上梁朝的楚水布防图,过来投奔周朝来了。

    这人挑年三十那晚上过来,楚水的守卫们大部分回去团圆了,没回去的也都在忙着辞旧迎新,守备挺稀松,好逃。他逃过周朝这边来,正好是正月初一的凌晨,丑末寅初,天黑魆魆,守楚水的将官当场拿下,问了口供,不敢怠慢,当即报给了当地的兵营,兵营又辗转几手报到了暗线上,暗线行动如飞,数个时辰之后,一份火漆封筒就送到了皇帝的御案上。皇帝见了,即刻派人将吕相从他那小洞府中挖过来,两人商量一刻,都觉得伐梁的时机到了。

    汉土的八千里山川河岳,三分天下,任意两方相互攻伐都不是小事。要启战端,由头呢?怎么才能名正言顺?有了由头,武备呢?粮草呢?将帅伍卒呢?都有准备没有?且这周梁之间隔着一重天堑,楚水横在当中,人马越不越得过去?这都是要考虑的大问题。以前可能还要考虑更多,现在不同了,梁朝那边乱子一出连一出,人心早就如同散了黄的蛋,聚都聚不齐了,加上之前追随死皇帝出生入死的一批将官被夏侯丞相杀得七零八落,统兵打仗都找不着领头的,又加上这回从梁朝那边过来一个对楚水守备知根知底的降将,天时地利人和,一下凑齐了,不打干嘛?

    说打就打,皇帝决心一下,底下臣子们也跟着转起来。

    大将军何敬真出任兵马大元帅兼任兵部尚书,总领整个对梁作战,主帅,所有将官都归他节制。户部尚书刘中岩任行军总管,战时的粮饷转批供应全部由他调度。工部负责军械武备。吏部负责用人,主要是军旅行经之处,特别要紧的几个州县的人事调派,人手差遣,吏部要把握好,原本的人能用就用,不能用赶紧派一批能吏过去顶着,主要做好一件事,别给军旅扯后腿。还有一点最关键的,就是这次对梁作战不派监军,战场布局调遣一应事宜,均由将官们根据战况变化便宜行事。权力是放出去了,但不是随意放的,帝王这边放下去的权力越多,将官们担的责任越大,该怎么打自己心里要有数,不能乱打,一旦乱打,打乱了,军令如山,担起责来可是要掉脑袋的!

    连存在了五百来年的监军都撤掉了,在外人看来,皇帝真是心大心宽,就不怕那些手握重兵的丘八们犯上作乱么?这点他还真不怕,不但他不怕,吕相也不怕。吕相当初心甘情愿当了“贰臣”,投到周朝这边来,看中的就是皇帝的胸襟、胆略和眼光。说实话,人是有“格局”的,帝王也一样,有的帝王格局大,有的帝王格局小。格局大小就在胸襟、胆略和眼光上,眼光又是当中最基本的,若是连识人的眼光都没有,大材小用、小材大用,那还是别打什么“天下归一”的盘算了,回家卖红薯就挺好。有了眼光,认准了人,接下来就是胆略,人人都知道好钢要用在刀刃上,但光知道还不行,敢不敢用,特别是敢不敢用那些手法破了常规的人,这才是个事儿。但凡有几分真本事的人,或者是脾性有些古怪,或者是为人处世不那么顺周围的人的眼,又或者是他们用的本事太过超脱常规,总之就是不那么容易被人容忍,身为帝王,能不能忍下这些古怪、不顺眼和超脱常规,把好钢锻在刀刃上,那可是断格局大小高下的关键。在吕相看来,周朝的这位青年天子这几样都做到了极致,格局足够大,所以他当初才敢写那封一万三千来字的长信,才敢在信里纵论古今,放眼天下。

    天下归一的第一步是伐梁,伐梁的第一步是“师出有名”。大军未动,言论先行。周朝这边列了梁朝的“三大恶”——一恶烧袭边寨,杀我黎民;二恶阻隔楚水,冲我良田;三恶背约在先,言而无信。列出来,印出来,用数万纸鸢系了,放上高空,剪断线索,投到梁地。梁朝三大恶的后边还跟着周朝“三大善”——一善军旅仁义,过境不扰;二善府衙有情,容留梁民;三善轻徭薄赋,与民生息。三大恶好说,都是为了师出有名特意找出来的,与梁朝百姓关系似乎不大,看过估计也就过去了。三大善不同,那是在公开说几件关系到百姓们身家性命的事儿:军旅仁义,过境不扰,是不是真事?是啊!何家军的故事从周朝一直传唱到梁朝,传唱的可能带点儿夸张,但经过自家亲眷或是熟人嘴里说出来,那就可信。府衙有情,容留梁民,是不是真事?也是啊!从梁朝这边泅水过去的梁朝百姓,只要没被淹死、没被梁朝军旅捉住杀头,到了周朝都能站住脚,觅得一口饭吃。轻徭薄赋,与民生息,这是在明里许一个诺,若是周朝拿下了梁朝,梁朝这边百姓一样式的徭役税赋,与梁朝原本的朝廷相比,轻省得多!

    ☆、何将军又玩命去了

    本来么,留在梁朝本土百姓们是不得已留下的,要么是老家儿故土难离,不愿走,儿孙辈跟着不能走,要么是没银子没门路走不了,再要么是逃不了一大家子人,怕自家逃了带累亲眷,索性不逃了。这些人都在苦熬呢,熬着乱离岁月,熬着翻着跟头往上涨的徭役税赋,熬着亲人离散不知几时再见的苦楚。这样一群人,见了那纸鸢上写的三大善能不动心?梁朝并入周朝,对他们来说不过是皇帝换了一位而已,但从今而后就不用再乱离了,不用再担那山一般沉的税赋徭役了,亲眷之间再见也成了近在眼前的事,真好!

    既是觉得好,难免心向往之。周朝大军还未真正开入梁地,“三大善”就在梁朝百姓之间传疯了,攻心攻出了意想不到的好效果。何敬真之前预想了多少艰难险阻,备了多少防万一的预案,谁知一过了楚水,那阵势就跟破竹似的,一路赢。梁朝守城的官兵要么没等他们来就弃城跑了,要么等着他们来大开城门投降。唯一一次遭遇的认真抵抗,是在离梁朝都城庆都还有二百多里地时候,一座小城池,守城的官有几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的气节,认认真真备战,所有的宝都押在了城周围设的一圈埋伏上,埋伏是真埋伏,挖了一带不浅的壕沟,里边竖着一排排削尖的竹子,还埋了不少的火药筒子,准备来个你死我活。心倒是铁的,可架不住自己家里出了家贼,连夜出城和周军接上了头,三言两语把这布置全盘卖出,还领着周军的前锋从安全地带入了城,引进自己家里,杀了自己家主,到这儿就没了,就这样了。还抵抗?谁说烂船还有三斤钉来着?船要是打里头烂起,别说三斤钉子,就是三百斤钉子也一样屁事儿不顶!

    说句老实话,周朝的老将们怕是还没打过这么松快的仗,从头赢到尾,整个梁朝就跟一条软烂茄子似的,一点筋骨没有,不单是百姓,就连府衙都闻风来附,沿着楚水顺水而下的大战船基本没派上正经用场,用不着,梁朝守军只会拉一条大铁链锁住江面,连铁栅栏都不弄一个,用几个火药筒子炸断铁链以后,周军长驱直入,连下宁晋、虎牢、白塔、永安、大通,多少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天险都成了虚置的摆设,说到底就是人心散了,都朝着轻徭薄赋去了,这么一来,哪里还挡得住?而且,周军这边当真守诺,过境不扰,自带干粮,歇宿都在民居之外,不打不杀不掳掠,对百姓还挺客气,有缺什么又临时寻不上的,就拿足银子和百姓买,百姓愿意卖就卖,不愿意卖也不强求。比一比梁朝军伍山匪般烧杀抢掠的行径,那可好太多了,也太得人心了。周军打到宁晋时就有梁朝百姓来引路,把那关隘的薄弱之处指给他们看,领着他们从小道走,不一会儿就出现在梁军的后方,把梁军唬得不问青红皂白,丢下辎重马匹就跑!

    得了人心的与失了人心的拉出来比一比,大势一目了然。梁朝大势已去,周朝如日中天。如日中天的周军直直杀进梁朝都城,守城防的官兵乱哄哄夹在百姓当中,一同逃命。夏侯丞相挟持小皇帝往南逃,想逃出海,没逃成,叫一班内侍拿住,把两人捆了送给周军,一国之主被擒,这国就不国了,玩儿完啦!

    夏侯丞相耍了大半辈子心机,机关算尽太聪明,误了自家性命。周朝皇帝旨意下来,祸国殃民的,主要是这个夏侯敦,推上菜市口当众凌迟,至于梁朝宗室么,全部迁到周朝都城留阳,封个闲散王爵,只要不出什么妖蛾子,好好养着也就是了。

    原本当大仗硬仗来准备的一场仗,就这么顺顺遂遂地了结了,从开始到结束,满打满算,只用了不到四个月。这么顺遂,当然少不了之前做的大把功课。周朝攻伐梁朝,蜀朝能一点动静没有?不可能。蜀朝那边打从两朝一开打,就备好了要参战来着,刘建忠想要渔翁得利,借着伐“不善”的名头从周朝后方袭来,抢得几分地皮也好。他这儿正瞌睡呢,夏侯丞相马上派人送枕头来了,两边一商量就结了个临时的盟。既然定了盟,活儿就得好好分派,省得到时候吃力不讨好。活儿是这么派的,蜀朝从西南走,出关山以西,突袭蔚州,梁朝这边派一队人马悄悄横渡楚水,东西向夹击蔚州州衙,一举端掉,不信周朝不分兵来救!

    蜀与梁使的这招叫“围魏救赵”,蔚州向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又富庶,说是“物华天宝”一点不过分,周朝的战船、行军粮草,甚至兵源,起码有三分之一打这儿来,若是丢了,那可要了周朝的命了!为着保命,周朝势必要分出兵将来回援,如此,梁朝之危可解。

    如果不看周朝那边的应对,单看这两国的盘算,似乎也不赖,有胜算。然而结盟这种东西,你会结我就不会了么?周朝早在两年之前就与神山结了盟,从那以后,阔地千里的西南就成了周朝的一道屏障,只要盟约还在,蜀朝就别想经由西南过到周朝去。

    这回周朝猛攻梁朝,蜀朝派了几次兵,试了几条道,总是铩羽而归,只能眼睁睁看着周灭了梁,将三分天下变作了二分,还是强弱不均的二分——周吞了梁,版图大了,人口多了,钱财足了,底气粗了,之前三分之时那种微妙的平衡也就没有了。失掉了平衡的忠皇帝日夜忧心,想着如何才能把西南这块绊脚石搬掉,和周朝殊死一战。他想到了另一个盟友——羌族王庭不是一直打着“李代桃僵”的主意么?看看有什么法子,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那巫神除掉,换成羌族的狼主,两人这么相像,那些愚忠的山民哪里看得出不同,不是一样誓死效忠!若真弄成了,后边的好处数也数不尽。他与心腹谋臣一合计,想了一条毒计使坏去了。

    这毒计打的是“一石二鸟”主意,一边收拾了周朝,另一边收拾了神山,忠皇帝独霸天下,前景满好。他一石子投出去,还是先打蔚州,不过不从西南过,绕了个大弯,横穿大漠,从羌地过来,行军粮秣靠羌国供给,吃人家的喝人家的还理直气壮,就为了这一石子打下两只鸟来。羌国这回也卯足了劲,要吃给吃要喝给喝要人马给人马,挺好商量。蜀羌军十万人马花了八天穿越大漠,来到了关山北山脚。十万敌卒从最意想不到的突入,蔚州州衙不能说一点防备没有,但这防备不足以抗住十万人的猛攻。那时候蔚州大营里剩下不到两万人,大部分是刚征来的新兵。能征惯战的老兵们呢?哪去了?原来蜀朝的忠皇帝狡诈多端,派了三万人马到宁远军寨附近袭扰,杨镇身为镇西将军,当然要过去看看状况,这一走就扯走一队人马,一去就去好几天,哪想得到蜀羌军这是在声东击西调虎离山?

    再看看蔚州城附近的援军——最近的一队,章达,章将军领着八万人在永山收拾善后,主要是收编梁军的降兵降将,永山的对面是兴田,兴田到蔚州,昼夜兼程快马驰往也要五天。差不多近的一队在濮阳,杜子羽领着一万兵马正要接应从兴田过来的章达。从濮阳到蔚州,同样是五天,远水解不了近渴。

    蜀羌军十万人围住蔚州城就是一阵急攻,蔚州城顿时陷在了危局里。危归危,它居然危而不破,也真稀奇。围城的十万男儿一定想不到,坐镇指挥死守蔚州城的,其实是个女人。

    张晏然张知州对兵事不能说一窍不通,但毕竟不是专攻,也没有上沙场的亲身历练,说白了就是没有排兵布阵的天分,让他坐镇指挥,他出的招四平八稳,在双方兵力相当的情形下当然没问题,但这回敌我悬殊,这么四平八稳的保守可就行不通了。紧要关头,杨将军的婆娘上门求见,自告奋勇说要守城防。张知州知道杨将军那口子是将门出身,自小耳濡目染,及至嫁了人,男人又是个丘八,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跑,排兵布阵不在话下,且,这婆娘在外从不做没把握的事,没有三两三,不会过来揽事上身。张知州这个人么,和其他男子比起来达观得多,其他人觉得女子就该在家呆着操持家务,孝顺公婆,相夫教子,别在外逞能。张知州由寡母一手拉扯大,知道女子逢到绝处的耐性、韧性甚至比男子要强,因此他从不小视女子。这回杨将军的婆娘主动请缨,他就放手让她一试。一试之下还真管用,蔚州城险险熬着,居然熬到了杨将军急调回援。

    刚伐灭了梁朝,周朝这边从上到下都是一门心思——让军伍休整一阵,看看后向再定下一步。谁知蜀朝那边咬得这么紧,居然从大漠绕过来要夺蔚州城,想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这仗不打不行了。

    何敬真从庆都急赴蔚州,梁朝这边善后的事托给沈舟、邱其征、王傅三员副帅,三人中又以沈舟为主,有难定夺的,最后一律由他一板子拍定。军情紧急,两边交接完何敬真连夜就走,等不及后边大军了,他带着他那五千“黑鹞子”先走,去充前锋打头阵。皇帝当时在留阳呆着,自然不知道他那宝贝师弟又玩命去了。

    何将军的玩命是真玩命,和亡命差不多,亡命的玩法,又把杨镇杨将军吓了个透死!

    ☆、我欢喜你!

    这是怎么回事儿呢?还得从杨将军领着三万人回援蔚州城说起。

    当时杨镇火烧火燎地往蔚州城赶,想从后边包抄蜀羌军,和城内来个里应外合,甭管怎样,先打乱敌军的阵脚再说。他领兵冲杀,杀着杀着另一队人马从西侧杀过来,一看——喔!自己人!再一看——咿!事儿爹!我个天爷!这大爷怎么到了这儿?!他不是在庆都么?!

    原来,庆都有条通济渠,直通永山,到了永山渡河西去,到蔚州的时间和杨将军从宁远军寨回援的时间差不多,两边在蔚州城外碰上,打了一次不错的配合。蜀羌军败退,沿着葫芦山山脚一路退去,想退回大漠。这时周军大队人马已经开过来了,不是闹着玩儿的——我本不打算那么快灭你,可你不管不顾地先动了手,那就怨不得我了。

    隆佑十四年五月二十,周军与蜀军在蜀境内的铁壁关前决战。铜壁关是蜀朝咽喉,双方兴师动众的一场争夺,胜负如何,乃至于一国的兴亡就压在这一战上了。这一战打了四天五夜,周朝险胜。险在了哪呢?险在了蜀朝的主帅也是个特别能打的,双方的人数、武备其实差不多,那就看谁更“敢做”了。看看周军的主帅是怎么个“敢做”法的——五千“黑鹞子”,他留了三千在左翼,一千五在右翼,自己带着五百人横穿敌阵,测量敌阵纵深,测出了纵深,再以颜色不同的焰火来指挥调度左中右,重点打哪,哪边佯攻,哪边实打。

    敌阵中往来是当耍的么?!五百人即刻就被几十万敌卒冲开,到了最后只有元烈一个人死死跟着他,蜀军列做一排引弓,飞矢如蝗,一下把他坐骑放倒了,他自己也从马上跌下来,悬得很!元烈跃下马,操一柄大刀一个横扫,扫掉一层敌卒,把他托上自己的坐骑,一打马,暴吼一声:“走!”,他还偏不走,非要元烈跟着他一块儿走。他调转马头回来迎他,结果差点儿连这匹马也给射没了!又一层箭雨过来,元烈躬身倒伏,把他整个压在身下,护住,这层箭雨全让狗崽子的后背捞了去!杨将军早知道事儿爹不省心,早猜到他这么布局铁定是有后手的,没想到他居然敢这么无遮无拦地就闯敌阵,还要横穿,还要探纵深!这都不是人的胆子吧?!是黑瞎子的胆子吧?!别管是啥胆子,敌我势均力敌时还真要有这份胆子才能出奇制胜!

    后来陶元侃著周史,写到铜壁关决战的时候,还特地提了狗崽子后背上的箭,用了个新鲜词儿——“猬集”,箭矢猬集,那就是说整面后背扎满了箭,跟刺猬差不离。得亏有一身重甲护着,要不然那么多箭扎下来,这人还能要?!

    不论如何,杨将军反正是没见着这“箭矢猬集”,他过来的时候军医已经把那一堆箭镞料理好了。他见的是徒儿脸冲下趴在行军胡床上,后背血透层纱。行军床的床沿上坐还着另一位——“事儿爹”身上也有几处不大不小的伤,包扎好了,也过来探狗崽子的伤势。

    正好!俩人一起教训!

    他气沉丹田,蓄足了底,刚要张嘴,事儿爹回身看了他一眼。这一眼真是杂,啥都有,有伤有痛,有旧账有新愁。旧账就是“狗皮膏药”那笔,本就时时担在心头的东西,最怕事儿重演一遍,谁曾想怎么怕还是要来。沙场征战,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营生,哪来那么多侥幸,下一次说不定就这么了账了,家里剩下一个见风就倒的细妹子,天天哭天抹泪地朝他要哥哥,这可怎么整?

    杨将军知道事儿爹在想些什么。他觉着他想的这些东西都是多余的,没日没夜地把“错处”往自个儿身上揽,他也不嫌累得慌!但人的本性么,江山能改,本性可是长进根底里的东西,直到死那天都还在身上,没法子!

    瞧人家那样千愁万惨的,他还下得去嘴教训?!

    罢么,这事儿先记下,往后再说,再狠狠的说,往死里说!

    杨将军的嘴撤了架势,丹田之气四处乱窜,此时方才想起来忙活了这么几天几夜,饭都没好好吃一口,此时满肚皮闹虚空,他默默来了默默走,吃他的面片儿汤去!

    狗崽子铜做的皮肉铁打的骨,闷头睡了半日就缓过来了,他咬着牙,半撑着床沿坐起来,先羞羞地瞄了一眼他家大将军——这人居然在床边守他,那么有心……也不知从几时守起的,可用饭了么?身上也有伤呢,可包扎完好了么?那时候那么险,他本可以走脱的,偏不走,偏要拽他一起走,那么有情……是舍不得叫他死了么……

    行简行简行简行简……

    狗崽子心里把“行简”二字嚼透了,想吐出来,然而那颗心已经被“行简”弄醉了,东撞西歪的,找不着家。好容易按定了六神,吐出来的却是这么一句不大像话的话:“……行简……”。“行简”后边停顿了好半晌,死活出不来,一急,脑子一炸,出来了:“我欢喜你!”。

    欢喜和喜欢是不一样的。喜欢是平平常常的喜欢,可以喜欢一件东西,也可以喜欢猫儿狗儿。欢喜是沾着情爱的,一人心内恋慕着另一个人,可以说欢喜,是那种一想起这个人,心里就无限欢喜、无限甜蜜的意思。

    行简师从汉土大儒萧一山,十多年的春风化雨,绝对的知书识礼,不可能不知道“欢喜”是个什么意思。起先他以为自己耳道坏了,听岔了话,就下意识地偏了偏头。

    狗崽子浑身上下铜皮铁骨,也就只有脸皮还是人的脸皮,且这脸皮比常人的还要薄上几分,眼神和人家一对,脸皮轰的一下烧着了,烈火燎原,但死不悔改,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这一个道白,首先把他自己说明白了——原来他从十四五起就一直死皮赖脸地赖着他,就是为了这个“欢喜”啊。原来他一直觉得自己窝囊,不单纯是因为打不过人家,而是他把两人间的胜负看成了这“欢喜”的资格,打不赢,连资格都没有。此番敌阵中往来,他替他挡下一层箭雨,怎么也该算是有担当了吧?有了担当就不再是个毛头小子了吧?不是毛头小子就可以道白了吧?

    他以为这是个正经八百的道白,大将军却觉得他这是吃错了药,瞎闹腾,耍嘴皮子,逗着玩,人家肃着脸斥他:“睡傻了?浑说什么呢?!”

    “……没、没浑说!我就是这门心思!”狗崽子耍癞皮狗,磕磕巴巴说了这么一句话,但话里的意思可一点不磕巴。

    “有病接着喝药,没病接着睡你的觉!少在这儿瞎说八道!!”大将军动了真怒,听这声气,指不定下一刻就要挥拳头揍人了。

    “……是因为啥不让我欢喜你?你说。”

    “……”

    说个屁!你以为断袖是好玩儿的么?!这种悖逆天理人伦的东西你也当做玩意儿来玩?!

    “因为欢喜你就是断袖?那就断袖好了,我不怕。”

    “……”

    去你的不怕!

    “你说话呀!”

    “……”

    这年头的军旅都不讲究上下尊卑了,随便来个副将就可以吆喝着让大将军回话。

    “别说你不是!我看到了,那个满头银发的!凭什么他行我就不行?!”

    狗崽子是有狼性的,狼的直觉常常能让他猎获一些常人猎不到的东西。大将军和那巫神的私情不是他无意间撞破的,是有意追探的结果。虽则只追到过一回,但这回就让他大大地壮了胆——他愁了许多年,就为这断袖的事儿,他自己断了不怕,就怕大将军原本不是个会断的,一是一不是,那还道什么白,让那心思自己死了得了!谁想居然还有这么一回事,大将军竟情愿让个“雄”的沾身,两边还有应有答有来有往,显然是久在其中,做惯了的。既然没有了“一是一不是”的顾虑,他还怕什么,他不信自己争不过别个!

    狗崽子属于狼的那部分血烧得滚热,忒也自信,忒也有把握,崇山峻岭高天厚土在他看来全都不在话下!

    然而有些话当说,有些话不当说,有些话可以私底下说,有些话私底下提都不能提,狗崽子心肥胆大,一嘴巴把不当说的都说了,不能提的都提了,这就是在讨打!

    大将军二话不说,老大一个耳光当面轰来,一点儿也没留情,当场把狗崽子黝黑的薄脸皮扇出五道红而肿的巴掌印!

    “谁教你这么说话的?!这次就算了,下回再犯,军法整治!”轰了巴掌,撂了狠话,大将军摔帘子走人,撇下狗崽子半坐不坐地窝在行军床上,肥心思贼胆子且有得忙活呢!

    既然把话说白了,手脚也就跟着放开了。伤他也不好好养了,故意披着件薄外衫在兵营里四处逛荡,主要找大将军的营帐周围逛荡,只要人家一露头,他准保一副伤得随时吹灯拔蜡的模样,一步步蹭着、延捱着,有意无意地让那人看看他的血透层纱,和他了无痕迹的心碎心酸心痛。大将军什么人,一颗心该硬的时候邦邦硬,任狗崽子在他面前又是血又是伤的逛荡半天,他就是不理会。攻伐蜀朝的战事还没到头,事情多过了芭蕉叶,哪里匀得出空儿来管狗崽子那奶兮兮的春心!少他十岁的“愣头青”也敢在那儿呼喝着“欢喜”,真是吃饱了溜圈——撑得慌!

    ☆、反间

    铜壁关一役,蜀朝损兵折将,忠皇帝刘建忠中了流矢,伤在要害,抬回蜀都的半路就歇菜了。蜀与梁的不同之处在于,蜀朝的太子是老早就立好了的,虽然为人软弱,扶不起,但后边还跟着几个颇有能耐的老臣,论起能打仗、会打仗的将官来,也有好几号将帅人才。按着预计,蜀朝怎么的也能撑个十年八年,说不定还能把周朝拖乏了,弃掉蜀地这块肉,两朝之间划山而治,相安无事。然而预计又赶不上变化了,“天命”这种东西到底有是没有?若说有,它又看不见摸不着,若说没有,你怎么解释蜀朝这种稳扎稳打能赖个十年八年的阵势,为啥会在几个月之后就消弭得几乎不见?!

    其实,归里包堆,局势的关键还是在那当权的人身上。蜀朝的太子是个耳根子软,立不起来的货色,生平没有别的爱好,就爱打“双陆”(一种小赌博),赢了以后浑身舒坦,旁人提啥要求他都一口应承,跟他要钱他给钱,跟他要官他给官,很好说话。且,他最厌那些管着他不让他打双陆的人,像是太傅、御史中丞、左右丞相这些人,整天围着他让他“上进”,让他“亲贤臣而远小人”,让他以江山社稷为重,一个皇帝做得这么不自在,那还不如不做了!

    太子继大统不到半年,闹出走、闹出家、闹禅位就闹了七八次!闹也没有用,谁让你爹立你做了太子呢?江山在手,责任在肩,还想着跑?跑得了么?

    新任的天子甩不开这片江山,他就开始瞎胡闹了。

    起先倒也没有动刀子杀人的意思,不过,耳根子软的人嘛,找几个内侍借着打双陆的时机吹几阵耳旁风,怎么吹呢?就这么吹:说先帝托孤的老臣们不是不让陛下禅位,他们眼孔里放着的可不是您,而是肃王殿下!肃王文治武功,谁都有眼瞧见的,不就是慢了您几年降生么?前几年,闹着要废立的人里边,不就有这些人么?他们是在等时机呢!等您出了错,拿住了小辫子,堂堂皇皇的数着小辫子贬抑您!他们这招毒哇,禅位人人夸您贤德,挨了贬抑可就不是那样说法了!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这么样的话多说几遍,他多咂摸几遍,越想就越是那么回事儿!

    新天子心里发虚呀,找了几个内侍头子一合计,决定把几个老东西弄死!一不做二不休,自己几个弟弟也一齐弄死算了,免得夜长梦多!

    说干就干,三日后他设宴宴请几位顾命元老、四个自家弟弟,酒酣耳热之际,掷杯为号,几百御林军杀进来剁了手无缚鸡之力的老臣,砍了新天子的四个亲弟,内侍们提着水桶子跟在后边,紧接着打扫了紫金地砖,一刻以后,一点儿血痕也没有了。刚才那场屠杀好比是场梦,醒来以后连味儿都嗅不到。

    这些人都是手握重权的,按理来说不应该这么轻易就被收拾了,坏就坏在事先根本没防备!

    别人就不说了,太傅等于是看着这位新天子长大的,对他的评价没别的,就四个字——宅心仁厚,仁字打底,怎么能干那欺师灭祖,诱杀骨肉的事呢?!

    海枯终见底,人死不知心。谁又能想得到人心还可以跟狗皮袜子似的,翻过来覆过去?!

    周朝这边轻轻松松一个“反间计”,最大的几块绊脚石就给搬开了。

    除掉了拦着他不让他打双陆的一干人等,新天子真正大权在握。大权在握了以后就更加混乱。这位对治国理政从来不在行,见了前线战报一阵阵抓瞎,他知道军情火急,也知道周军已经攻破了铜壁关,攻到了离蜀都还有百来里的武清。好在武清还有个陆骁顶着,周军被阻在了武清,两边相持,他想着太平日子还有得过,双陆还有得打,只要这样,管他的!

    何敬真领着二十万周军驻在武清城外,半个月中间,双方互有攻伐,但还没有正式大打。因武清城三面环山,一面临水,易守难攻,硬要攻下,伤亡必定小不了,最好能智取。先派人到城门前说合,不成。后买通了陆骁的一名挚友,要他去说降,入了武清,说了不到两句话就说崩了,两人割袍断义,说客被逐出城去。又不成。

    难。

    难道就这么被阻在武清之外?

    行军打仗最是烧钱,动一动都是钱,阻一天,二十万人马的粮秣就是一笔大数。

    两军相持的这十几天,何敬真常常寻一处高地站上去,看地形地势,找转机。这天他照例早起,照例端着一副“千里眼”看武清城里的动静。六月炎夏,农人们起得早,这时都在侍弄庄稼。“千里眼”里,一片禾麦青青的景,甚至都能看见舒展的叶片上几颗露珠清圆,说不出的宁静安和,哪里是大军压境,正待死战的样子?

    陆骁有大才,文能治国武可安邦,分明可做宰相,最次也该做个封疆大吏,守武清是大才小用了。单看他处置战况、抚慰境民的手法,真是把好手,这样的人死了多可惜。得留。待战事了结,此人可以留驻蜀地,保一方太平。至于会不会蓄异志、起反心,那就得看蜀朝的新天子如何表现了。

    就在那个早晨,何敬真定了主意,越过武清,绕道昌黎走。二十万周军,留下杨镇和元烈,领兵五万守武清,死死堵住就行,不让陆骁出去,也不放援军进来。但凡有援军,一律打回去!绝不能让两边合拢起来,从周军重围当中突出去!

    绕道昌黎攻蜀都的关键,就在于一个“快”字,越快越好,越快蜀朝的边将们就越没有时间集结来救,只要杨镇和元烈那边能顶住,不让陆骁出武清,事儿就好办得多。

    隆佑十四年六月二十三,周军连克昌黎、永定、太平,兵临蜀都延庆城下,蜀朝边将苏泰、蓝宁锦日夜不停飞驰三百余里上蜀都,双方在城外激战一昼夜,蜀军败,终究欲救而不得。陆骁那边接连三次想要突出城去,一次比一次攻得猛烈,双方一次比一次杀得惨烈,杨镇和元烈都做好了战死沙场的准备了,不想转机突现——蜀朝新天子降周了!

    隆佑十四年六月二十五日暮,蜀朝新天子开了城门,满身缟素,双手用麻绳缚于身后,步行出城,身后一辆马车载棺相随。

    这是天子投降的例行行事。

    何敬真站在城门前,等着蜀朝天子过来跪降。那时候落日西沉,不多的一点光照在他脸上,他脸上是空白的,没有一点表情。蜀朝天子的表情倒是丰富,他一路哭过来,哀哀切切,到了何敬真跟前扑通一跪,五体投地趴得挺踏实。

    若是蜀朝将官朝臣们看到这一幕,他们作何感想?还要不要拼死冲杀去留一个日薄西山的朝代?

    有这样一个既不愿守国门,也不愿死社稷的君王,国亡了,其实不冤枉。冤枉的是那些死战不退的将士,宁死不降的文臣,饱经战祸的百姓。

    蜀都已陷,武清再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也没意义了。陆骁死撑硬顶,所思所想不过是“忠君报国”或是“死战为国”,那时他还不知道“国已不国”了,直到自家天子站在武清城下,双手拢在嘴边,中气十足地朝城内喊话,要他别再死顶,出来降了吧。这才知道国已亡了,国朝的君王被周朝皇帝封了个闲散王爷,终于可以没日没夜地打双陆玩儿了,如今带着几个内侍,一边打双陆一边跟随周朝大军走,打算一城一城地劝降呢。

    陆骁站在城防上,看着那个养得白白胖胖的亡国之君,笑了。笑声在胸腔里回荡,破唇而出的时候动静很大,惊得城下的亡国之君一径往后缩,缩到内侍们身后去躲着。他笑着笑着就掉泪,泪掉得凶,兵士们都手足无措起来,不知道打哪头劝起。

    好啊。真好。

    将士们心焚血注,舍生忘死,死且不悔,保的就是这么个人!

    他陆骁抬着棺材到城头,随时准备捐躯,为的就是这么个人!

    就是这么个一边打着双陆,一边随着周军劝降手底下臣子的人……

    就这么个人,即便陆骁要蓄异志、起反心,他蓄得起来么,打着这么个人的旗号?这么个爱双陆胜过爱国爱民、甚至是爱权的人,撑得起匡复故国的旗号?谁听他的?谁信他的?

    陆骁跪在城头地上,头埋进双掌里,痛哭,哭他的赤胆忠肝,哭他那些死得不值一文的兵士和百姓,哭得地面一滩泪迹,哭出一片狼烟千里无处可归的凄凉,哭得满城的兵士百姓一同痛哭失声。那天的武清,哭声震天。

    从今而后,山河别属,家国故园只能向梦里去寻了。

    ☆、皇帝出手

    隆佑十四年六月三十,陆骁降周。正是这个陆骁,后来为周武帝荡平了西域,当时降了周朝的梁、蜀二朝的兵士,在荡平西域的战事中也死得差不多了。陶元侃评述陆骁降周旧事时,说的不是忠或不忠的事,而是把笔墨落在了周朝皇帝深不见底的心机上——梁蜀二朝的降兵降将加起来有将近七十万人,比周朝总兵力还多出三十万,这么庞大的一群人若是有个什么“万一”,不好弹压啊。但天下初定,当务之急是安抚,不宜再大开杀戒,杀又不好杀,留又不能留,怎么办?就让这些人分开来,一边西出荡平西域,另一边北上杀灭经常扰边的胡戎,平四海,定八荒,开疆拓土,有功的照样封赏,有才的照样重用,但都只用在边事上,这些旧朝的将官们从来走不进周朝的权力中心。

    对此,陶元侃看得太明白了,他在周武帝本纪上这么写道:“帝心似海深,见不到底。比天高,捉不到头。比地厚,探不到尾。比纸薄,掂不出分量。”。

    陶元侃一定想不到,这个“心深似海,情薄如纸”的周朝帝王,其实情深,深情也能及海,只是不爱说。

    蜀朝天子降周之后,天下大局已定,周朝帝王立马决定亲赴蜀地劳军。这么心急火燎地奔蜀地,当然是为了他那宝贝师弟。尤其是听说师弟又玩命去了之后,皇帝寝食难安,就想到了地方好好看一眼那既狠心又不省心的师弟。他让吕相坐镇朝堂,吕相当时是支吾的,没明摆了说遵旨,也没说其他的。老流氓模棱两可的态度全是因为他那“要坏事儿”的预感,他总觉得皇帝这回去了不能干啥好事,一定憋着啥不能见光的主意!他要不跟过去拦这么一下子,万一真坏了事儿,那可怎么好!

    然后老流氓挑了个时节,嬉皮笑脸地对皇帝说:“陛下,臣也想故地重游,嘿嘿……这个,能带了臣一道去么?”

    皇帝扫他一眼,慢慢说道:“你去了,谁看家?”

    “……”敢情他还兼做看门狗哇!“陛下,您看张晏然怎么样?左相的位子空悬了好几年了,臣也有年纪了,江山社稷死沉死沉的,是不是该弄个人上来为咱这老牛马分担一下子?”

    老流氓嘴皮子溜飕,说话做事分寸把握得相当好,也没想着一下能成,一下不成他还会多来几下,说得多了,皇帝那边自然会经心。这不,最后还是如愿了,收拾了包袱卷儿颠颠跟在皇帝屁股后边故地重游去也。

    皇帝能白白让他跟了去么?想也知道不可能!入蜀之后,繁文缛节全部丢给他做,杂事烦事鸡毛事全部扔给他料理,皇帝自己呢,悠悠闲闲摽在主帐内,守着他那丛窝边草,蹭蹭、摸摸,亲亲暂时摊不上,但嘴巴上揩点儿油水还是要得的!

    老流氓识时务,没大事儿绝不往主帐那头去,但是逢到有大事儿,那就得硬着头皮求见。这天有了大事儿,求见了,奏报完了,他想退,皇帝咳嗽一声,眼角余光扫了他一下子,他那脚就给锁住了,百无聊赖地缩回原地听师兄弟俩完全不在一个板眼上的对话。

    师弟说:“陛下,这是黑河口的地形图……”。

    师兄说:“叫我墨阳……”。

    师弟的长篇大论刚起头,还没来得及铺展就被这飞来一句拦腰截断,登时一愣,心里头寻思——师兄今天这是怎么了?

    “黑河口最深处不过十丈,地底淤泥深厚,若是在此处布上铁索铸成的挡网……”师弟心里寻思,嘴上不停,争取长话短说。

    然而师兄走神了,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老流氓坐在下首,看着皇帝用眼神深沉含蓄地调戏这撮“窝边草”,没看几眼,牙齿先酸倒了,接着又酥倒了半边身子,他由始至终没有弃掉跑路的念头,刚壮了壮胆子、清了清嗓子,皇帝那儿一记眼刀飞过来,意思很明白,也很露骨——敢不老实呆着给老子打掩护,一会儿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老流氓一凛,霜打了的茄子似的泥乎了,挂在椅子上垂头丧气,心底叨咕着车轱辘话:“我啥也没瞧见……我啥也没听见……我啥也没瞧见……我啥也没听见……”

    没瞧见和没听见都是自欺欺人,皇帝那些没脸没皮的话一字一句往他耳道钻,听得他好想死出去一会儿再死回来。然而还是不能死出去,只能活着在这儿熬油!

    皇帝披着一张师兄的皮,调戏调弄熟门熟路,还净捡些语带双关的来说。说得吕相一张老脸险些熟了,可人家何大将军硬是油盐不进,啥也没听懂!

    九五之尊接二连三地在“情”字上栽跟头,那声气儿能好?那底下人能不遭殃?那哭着喊着要跟过来的老流氓能不倒霉?眼见着窝边草“稚绿娇红”的在跟前晃过来、晃过去,兔子老也憋着、老也吃不到嘴,能甘心?

    吕相的先见之明明得不能再明了,这两天他一反常态,主动到主帐去找皇帝,皇帝去哪他都紧粘着,除了吃饭睡觉如厕,他争取基本和皇帝同进同出。皇帝暗地里暗示了他几回,让他别这么糨糊似的粘着,该干嘛干嘛去,他呢,不是装傻就是卖乖,你暗示你的,我反正得死跟着!

    皇帝什么人?吕相什么心思他会瞧不出?人家想的是——跟就跟吧,让你跟,看你能跟到几时!

    几天以后,吕相奉旨到延庆周边的平南善后,到了平南么,又觉着还算太平,没啥好善的,就一路溜达着转了一圈,回去了,进到延庆已经是傍晚时分。他们这一行人,连皇帝带臣下,并没有住进蜀宫内,只在内城空阔之地搭营帐,宿在营帐里。皇帝明面里的说辞是不便就此进驻,吕相才知道皇帝这是托词,明明是大将军不肯入住,他没奈何也跟着宿营帐,还非得说得这么冠冕堂皇的!

    这么些人住营帐当然也不合适,就把蜀宫靠后头的房舍打扫出来,分派给兵士们将官们,至于皇帝吕相和大将军么,官越大越不能和底下人抢地儿睡,于是这仨人都睡在了营帐里。吕相从平南回来,没进自己营帐,顶头大事儿是打问皇帝的行踪。他随便找了一位主帐周围的将官问话,头一句没啥,到了第二句,事儿就不大对头了。因那将官说的和他知道的不大一样。

    “陛下不是去黑河口巡视了么?”他隐约觉得有哪儿不对付,然而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就这么顺嘴问了一句。

    “回相爷,陛下召了大将军进主帐议事,天晚了还传饭来着……”答话的这位有意讨好,搜根剔齿说个光净,把皇帝给卖了还三不知的呢。

    吕相一听,浑身的汗毛都乍了起来,背上糊一层冷汗——这叫什么事啊?!

    早该猜到这是招“声东击西”!兔子憋了十来年了,如今天下基本太平,他憋不住了,使个计谋甩脱了“牛皮糖”,准备扑到窝边草身上去“打滚撒欢”呢!

    “快!去我营帐,胡床上有个包袱,把包袱里木牌子给我拿过来!慢一步砍你的脑袋!”

    吕相凶神恶煞地丢下一句话,掉转身奔走如飞,直奔主帐而去。回话那位动作也快,抢进吕相营帐里,见了包袱掏摸几下,抽出木牌就往外冲锋,吕相到主帐门口的当口,他也到了,双手递上木牌,吕相抄起,气急败坏地一头闯进去,半扇身子都过了门口了,就听皇帝在里头恶声恶气低吼:“谁敢进来朕杀他全家!”

    吕相什么人,敢不分清轻重缓急?!现在“平天下”就差临门一脚了,为山九仞就差这么一簸箕土了,难道要毁在皇帝这一份不管不顾的欲情上?!

    他就要进去!掉脑袋也得进!夷家灭族也得进!不然今后史书上要记他一笔:纵帝所欲为,陷国于危!

    硬着头皮进到里边,烛光黯淡暧昧,一时看不清楚,不过耳朵可没闲着,立马塞了满耳朵的粗喘,还有皇帝情热当中的粘糊话:“行简……师兄身上难受……难受得离死不远了,就等你救命呢……你好歹可怜可怜我……”

    吕相被蹬倒的桌板、歪倒的椅子、满地的盘碗碟盏弄得举步维艰,一路小心了再小心,差错百出地摸到了正当中,刚好看到皇帝想要“入正题”,身下压着被药翻了的何大将军,师兄弟角力角得挺费劲,师兄面红脖子粗,师弟也一样的满脸绯红,不知是气的还是药的。吕相进来的不是时候,那时节师兄正待入港呢,听见动静一分神,师弟抓住时机,狠狠喂了师兄一记老拳,砸在肚腹上,师兄痛极,着了恼,下手没轻没重,“哧啦”一声布帛裂,师弟一身“本钱”就这么摊在烛光下,师兄见了顿时发疯。吕相见了急出一脑门子的汗,这一声“哧啦”索性成了最后一根稻草,“咵哒”一下压断了他的“君臣大防”,他做了一个别开生面的动作——抄起挂在营帐左边的一张古琴朝皇帝砸过去,正在忙活的皇帝估计没想到在夷家灭族的死命令下,居然还有人敢进来讨死,一下没闪开,那琴正正砸在了龙腰上,差点没把皇帝给砸趴下!

    电石火光间,吕相冲上前去,从皇帝身下抢出万分狼狈的何将军,狠命一掼把他掼出去,匆匆附耳:“出门左转树下拴着一匹马,走!”

    ☆、粘杆子粘蜻蜓,线绳儿串水珠

    皇帝大概是气疯了,没想到居然有人砸了他以后还敢从他嘴边抢肉,一时没跟上,那肉转眼就闪没了,剩个满脸胡碴子,尖嘴猴腮,身材谦逊的老流氓在跟前跪着,头上顶着皇帝老子——高祖周荣的牌位,敢情这老家伙还是有备而来?!

    老流氓不是被吓大的,皇帝更不是吃素的。一个坐上首,一个跪下边,两下里犟住了。

    “卿是真豪杰,够胆!”皇帝此时已经把欲情和狼狈打发掉了,端坐在一堆破碟烂碗当中,活脱脱一尊阎罗王。他那意思是,你这么坏我的事,知道后果的吧?哦,是了,你已无家可破,无族可夷了,怪不得这么豁得出去。你图的什么呢?生前身后名?

    “陛下,臣一把老骨头,死了也不过臭块地儿,不值当什么的,但陛下还有千秋万古的声名呢,难不成都不要了?”老流氓一张嘴也真毒,这句话说出来,比指着皇帝鼻子骂:“你这是逼/奸!”可好不了多少,只不过文雅了点儿,没那么突兀粗俗。

    “好,今日我们不做君臣,做一对故交,当说的就说,没什么抹不开的。你说我不要声名,我还想问你呢,你当真认为天子就是天上派下来的,天命所归,不得悖逆?我看出来了,你没这么想,你一直把我当凡人。凡人的日子有多少?蜗牛角内、石火光中,再回首便是百年身,朕今年三十有四了,不知寿数几何,哪天忽然就了账了也说不定。若这一辈子都在为天下为社稷为万民,丝毫不为我自个儿,说实话,我不甘心。我想,我怎么也得对得起自己的心,为它了一桩夙愿。夙愿,你懂吗?我可以为天下为社稷为万民,但天下社稷和万民得把这个人给我。这人是我为天下为社稷为万民的唯一指望,有了他,我此生便再无抱憾。”

    “……”老流氓一向来都低估了皇帝的这份心,他从来以为他是图个新鲜,得到了说不定转头就忘,谁曾想他竟然把那人当做了此生的唯一指望,得之终身无憾,不得抱憾终身。让他说什么好呢,“愿同尘与灰”是专一到了极点的心思,普通小夫妻可以有,帝王对臣下,合适么?

    “陛下,若真有如愿的那一天,您又如何待那人?”名分呢?给是不给?是让他这么样暗昧下去,做个上不得台面见不到光的“内宠”,或是臭出千秋万代去的“佞幸”?还是给个名正言顺的名分?真要给名分,给个什么名分?皇后?别逗了,即便皇帝从未立过后,那位子也不是给男人预备的!

    “不分彼此,比肩而立。”

    “……您这是要弄并肩王么?不怕天下大乱?不怕悠悠众口?”

    “……我这么些年,真正打从心眼儿里害怕的,也就只有那一回,经历过那样一回,怎么样的事都不可怕了。”

    老流氓知道皇帝说的是留阳之围,何敬真几乎救不回的那一次。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还有什么好说的,他长叹一口气,把最后一重顾虑抛出去:“陛下,您就没想过,大将军今年二十九了,却从未谈及婚娶,他是否是在等什么人?”

    他这么一说,皇帝沉默了。皇帝当然想过这个问题,而且不止一次,暗线上传来的密报当中似乎也有所影射,不知怎么的,他就是不愿往深处想。

    “想过,不过没多想。且走且看吧,若是……”

    若是什么?若是真在等什么人,你就放手?放得了?

    老流氓忧心忡忡地看了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的皇帝,暗暗叹气。这一天过的呀,他都不晓得叹了几回气了!

    “陛下,臣这话估计说了也多余,但还得说——世上最难求的不是名也不是利,甚至不是人心,是那看不见摸不着的缘法。您和那位若真是有缘,不须您费心,一切水到渠成,若是、若是没那缘法,那就没奈何了,这事儿,当真强求不来的……”

    “……我知道。”

    皇帝的“我知道”只是知道而已,知道了之后做不做得来还是另一回事。老流氓想,自己这番话简直就是“大太阳底下点灯”——纯属多余!但还是那句话,为臣的当说的要说,当做的要做,听不听是你的事,说不说是我的事。说到了,心意尽到了,问心无愧,睡觉踏实!

    故交的推心置腹只能到这儿了,接下来是君臣,君臣之间该好好商量怎么统一统口径,别让底下人把今天这事传乱了。当晚御医过来看过皇帝腰上的瘀伤,倒是没敢多问,皇帝自己开的口,说刚才和吕相喝酒来着,两人都喝高了,他操琴弹曲,一不小心把琴给摔了,摔了以后他还往回走,又一个一不小心,他给摔在地上的琴绊倒了,琴架子刚好“格”着腰,于是就瘀伤了——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甭管怎么乱怎么糟,好歹是个说法么,难不成还有人敢细究?

    悠悠众口对付过去了,后边还有一个正经的烂摊子等着呢!

    兔子猛的一蹿,把窗户纸蹬破了,窝边草没防备啊,这一吓吓出了好歹,躲了出去,一躲躲好多天。

    躲出去以后,窝边草思虑许久,终于决定提笔给兔子写一封私信,信里说他要领一队兵去攻丹化,又说这一去估摸着怎么也得十天半月的,还说丹化过去西南不太远,战事了结之后他打算去一趟春水草堂看看师父。

    信到了兔子手上的时候,窝边草都远在好几百里开外了。

    兔子见信神伤良久,本就不是个多话的,见了这几句干巴巴的敷衍,越发懒怠说了。

    吕相见皇帝一天到晚“伤风兔子”似的懒动弹,就给他支了一招,“陛下,如今天下大势已定,这称帝改年号的事儿是不是也该早早预备下去呢?登基大典上要邀哪些贤达观礼,是不是也应当早点儿点数点数呢?”

    伤风兔子似的皇帝起先还在伤风,后来听到了“观礼”,立马想起了自家师父,又从师父想到了战事了结以后要去看师父的师弟,再从师父那儿想到了一条“一石二鸟”的计策,好极了!看你还走!师父都来了,你还好意思不来?!只要你来了,看我还放不放你走!你就是只点水的蜻蜓,我也要拿粘杆子粘住你!你就是颗荷叶上的滚珠,我也要拿线穿牢了你!天南海北,普天之下,率土之滨,看你走得到哪去!

    好吧,这都是兔子的私心,从没说出口过,窝边草向来不知道他家师兄害了相思病,并且一害害十好几年,这病厉害,病来如山倒,急难险重,轻易抽不了丝,不到吃到嘴的那一时都断不了病根!

    罢么,不全知道也有不全知道的好。窝边草半知不知,心胸开阔,他想的是自家师兄犯了抽风的毛病,既是犯病,那就犯不上和个犯病的计较短长,这种闷亏,师兄弟之间不算外人,吃了也就吃了,只要没有下回就好!

    他哪知道自家师兄那“粘杆子粘蜻蜓,线绳儿串水珠”的心思!

    两边隔着好几百里,山遥水远,关山重重,只要他不回去,不在人家眼前呆着,多热的心一样都能搁凉了。师兄自去抽师兄的风,他自去攻他的丹化,十年八年后再见,谁谁也都老了,想起当年的莽撞荒唐,说不定还要笑来着!

    然后他就安安心心领着五千黑鹞子从黑河口走,顺水路南下攻丹化去了。

    ☆、一份奶兮兮的春/心

    进了隔邻的江华,五百人从大船上撤下来,换舢板,余下四千五百人仍旧搭大船走,再走一天一夜,第四天深夜来到丹化城下。两千人在城东,一千五百人在城西,一千人在城南,剩五百人由何敬真领着从城北的一处墙垣悄悄攀入城中。

    丹化的守将是个嘴狠硬骨头的,蜀朝天子到城下劝了几次降都不顶事,惹急了管他狗屎的“君臣父子”,一箭射过来,一嘴巴骂过来,立时就让那不愿“死社稷”的君王速速去死!

    骨头硬是硬,但没有多少才干,一座城池之所以到现在还没被拿下,不是因为守将能守,而是因为这城池足够结实,地势足够险峻。何敬真和杨镇合计过好几次才从几套计策里边挑了这套,人手、攻防、进退、夺舍基本考虑周全了,按说这么样的计策应当是滴水不漏的,是万无一失的,但战事一旦开打,情势瞬息万变,周军上下一心,五千人结成铁板一块,攻无不克战无不胜,那是理所应当。然而事情就是这样,算得出前算不出后,算得出定数算不出变化,变化是什么呢?就是铁板一块的人心里边有一份奶兮兮的春心!

    这份春心放到平时,随它生灭,但在战时,尤其是在恶战时,那就险了。

    揣着这份春心的狗崽子当然不愧是猛将苗子,杨将军没看走眼。他十七入军伍,十八升百户长,十九升副将,二十当了参将。不怕死,有能耐,升得快,尤其是这回替大将军挡了一后背的箭,不白挡,估计还得往上升。攻丹化时他领着五百黑鹞子划着舢板下到城南面,隐蔽潜伏,待城北那边有了动静他们这伙人再出其不意杀出去,其他不管,把城南的角楼拿下就大功告成了!

    这是计划,计划可不会把某人的春心算进去!

    自从那日狗崽子千差万错地向大将军道了白,他就觉着大将军的安危是他自家的事儿了。不能护“欢喜”的人周全,那都不能叫男人。他为着做个“真男人”,时时拔长了耳朵,放长了眼光去追大将军,一旦发现大将军身边有啥险情,他就敢不识大体不顾大局,孤身杀过去救!

    他冲锋陷阵救大将军于水火,把那五百黑鹞子撇在身后,这伙人没了领头的,打起来就有点儿乱,幸好只是有一点儿,不至于坏了大局,叫周军吃败仗,不然……

    想着“不然”的是他的袍泽还有杨镇杨将军,大将军不可能轻饶了他!军令如山,敢擅离职守,那就军法处置!

    军法——那可是要杀头的!

    一听要杀头,起初埋怨他乱跑乱蹿的袍泽们都上大将军那儿求情去了,晓之以理估计行不通,因为那狗崽子压根就不占理!那就试试动之以情?说看在这小子没啥私心的份上,饶过他这一回,将功补过吧?大将军那副脸色也真够瞧的,说“冷若冰霜”都还算轻了,那种积威之下,他轻描淡写的扫你一眼,任你铁打钢凿也挺不过去,一篇千万言的“动之以情”就这么“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胆儿肥的十几位将士接连“出师不捷”,渐渐的就没人敢过去“讨身死”了,杨镇没法子,只能硬着头皮自己上——老上峰么,说不定人家还能卖几分薄面子,改死罪为活罪啥的……

    那日正午,杨将军求见大将军,进了主帐,分上下坐定,一个黑鹞子送进来一大壶茶,两只茶盏,倒过一轮后退了出去,剩两人沉默喝茶。大将军边喝茶边看战报,杨将军边喝茶边想该从哪头“动之以情”,不知不觉间一大壶茶就喝空了,杨将军急得直想尿,他不想含蓄了,单刀直入,有啥说啥!

    “我说,元烈那狗崽子是有错,但是不是可以别那么快取他的狗头?”

    “……”

    杨将军遣词造句的“硬功夫”时时“精进”,对应上某些时刻某些事儿,其功效,那真比搅屎棍子好不到哪儿去……

    第9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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