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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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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靖苏HE]魂兮归来 作者:谢子舒

    第22节

    盛江挡住庭生右侧攻来的一支长矛,“北燕大势已去,这是老天助我等啊!”

    “等会儿近了后,你让手下引开拓跋身旁的卫卒,然后再从正面攻去引开他的注意,”庭生又是一剑,挑开敌兵的枪戟,“我趁机从背后杀了他。”

    “是,属下明白了。”

    盛江刚吩咐好部下,转头就见那载着拓跋吐浑的战车不住往后退,竟是因招架不住势如破竹的大梁军队,想要撤了。

    “不好,将军!拓跋老贼往西北方逃了!”

    庭生一边杀敌开路,一边低喊,“拦了他!”

    西北方多是皇城军,庭生虽知萧景琰不会让拓跋吐浑这般轻易地逃走,却还是两腿夹紧马肚“驾”地一声赶马过去。途中还有不少皇城军的兵卒给他让路,间或帮他挡去北燕的刀剑。

    “兄弟们,谢了。”庭生沉声道了声谢,而后不顾喷上面庞的鲜血,一路厮杀着往西北方行去。

    那拓跋吐浑虽有亲信卫卒保卫着,但身陷战场中心,被众人围攻,早已力不从心。

    “他娘娘的!”拓跋吐浑操着脏话大骂,“不是你们说这天狼阵大梁娃娃定破不了吗!现在又是怎么回事!都被他们杀到车前了!”

    “属下,属下也不知道啊……”车马下,有人一边奋力抵抗着,一边喏喏回答。

    拓跋吐浑怒火中烧,拿起大刀就把那没用的参谋砍成两半,“饭桶!一个个饭桶!”

    车下众卒见那参谋死状惨烈,浑身一抖,竟是差点瘫软在地。

    盛江的部下趁此缠围上去,把小兵们拖得再也顾不上车上的主帅。

    “拓跋老贼,吃爷爷一招!”盛江从战马上一跃而起,往拓跋吐浑直直刺去。

    拓跋也不怕,两眼一眯,抬起大刀就用力一挡,力道大得把盛江震回原地,胸腔不住起伏,“哼,这种女儿家的力气,还是回家再练练吧!”

    盛江粗喘着,听罢这话,却是一怒,右手抬剑又向拓跋吐浑胸腹刺去,行至中途时,趁其不意,竟是从左袖里又摸出一把寒剑,迅速向拓跋的脖颈攻去。

    拓跋吐浑没想到这八字胡的男人居然是使双剑的,虽隔了上面的剑,但待迟愣了一瞬后再去挡下方的剑时,却是力不从心了。左胸那犹疼裂的伤口带得他的动作迟缓了几分,泛着寒光的长剑更是直直地贯穿了他的腹部。“操你……大爷的……”

    他倒吸一口凉气,咬牙大骂,甚至用粗壮的大手一把拔出那插在肚腹的长剑,叮地一声丢在车上,而后颤巍巍地起身下车。他拨开在忙乱中想要来支援自己的卫卒,冷汗淋漓中眼里满是滔天恨意,举起铜剑的双手虽颤抖着,却暗含蓄力的威势,“他娘娘的……看爷爷……不杀了你……”

    一直在车后无人关注处掩去身形的庭生见此,眼里眸光一闪,足尖一点,直直跃起,抬剑便往拓跋吐浑的后颈刺去。

    周遭的北燕军都被皇城军缠住了,车马下的卫卒更是被盛江的部下缠住,拓跋受了重伤又被盛江转移了全部的注意力,现下是个绝佳的好时机!

    风声,呼喊声,厮杀声,车马声,兵戈声,所有的声响都在他的脑内隐去。他的双眼,他的大脑,他的每根神经,都牢牢牵扯在那触手可及的目标身上,似是吐着丝的蜘蛛对粘在网上垂死挣扎的蝇虫一跃而去,展开最后的致命一击。

    “嗬!!!!!!!!”半空中的庭生在拓跋吐浑刚反应过来急急转身之时,用劈天开地斩裂山川初辟鸿蒙的力气挥下手中厚重沉剑,飞扬的气势宛若神龙腾云,长声吟啸,气壮山河,势吞万里。

    但是过于信任友军的他,过于专注敌方的他,没有看见就在他挥下长剑的那一刻,不远处有一个皇城军的小兵举起了手中矢弩,眯起眼暗恨着朝他射出了三箭。

    霎时间似乎风静了,苍穹之上如城倾压的厚重云层凝滞在了原地,半空中的身影与战场上的两人皆瞪大了双眼,似是不可置信。

    而后时间融冰,血风凛冽,两人在短短一瞬间直直地摔落在地,激起障人眼目的沙尘的同时,引起了周遭的如雷轰动。

    “主帅!!!”

    “将军!!!”

    是友是敌,躺在地上血流不止的那人却分不清了。

    方才他虽砍进了拓跋的脖子,却被一箭射中腰腹,一箭射中左臂,还有一箭——射中右眼。

    哪怕背部受伤腹部中箭时,他都不曾体会过这般恍若地狱淬火的痛苦。右眼在被箭矢射中的刹那就已眼球碎裂,血流满脸,仿若心脏也被射中贯穿,抽搐着疼痛一片。

    庭生咬牙抵抗着那宛如凌迟的痛楚,明明疼得想流泪,却再也流不出一分。因为流出的,全是血。

    他粗喘着气,嘶嘶地痛哼,双手更是紧抓着身下的沙地,止不住地如筛糠般颤抖。

    越颤抖越痛,越痛越颤抖,可哪怕疼得似是整具身躯都已颤成万千犹叫嚣着痛楚的肉块,他还是无法控制自己近乎自虐的动作。

    如果,能死去就好了……

    面对艰难命运也从不曾言放弃的大脑划过如此神识,似是在无上疼痛前沦为了卑躬屈膝的低微奴仆。明明潜意识觉得可笑,可他却压不住那汹涌的溃逃。

    眼前有银光一闪,似是有谁攻来,接着又是雄厚的一声兵戈相撞,似是有谁挡了回去,在他耳旁急急地唤着“将军、将军。”

    完好的左眼开始传来隐隐的痛楚,庭生握紧手中长剑,却又失了气力,长剑直直掉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响,一声声地在他脑海里回荡,余音绵长,就像是听到了谁的灵魂“砰”地摔碎在地。

    脑海中瞬间闪过了夏侯惇“父精母血,不可弃也”的高喊声,他虽熟读三国,却做不到像夏侯惇那样拔箭啖之。全身上下都失了力气,血液流失得越来越快,连意识都清明地涣散着,哪怕是小小的抬手动作,他都觉得像在砧板上被碾压过一样。

    “盛……盛江……”往常低沉沙哑的声音此刻只剩下了虚弱无力。

    “属下,属下在。”

    庭生咬紧牙关挤出喉中话语,“帮我……把眼睛拔出来。”

    “将军!”那道声音似是惊恐万千,挽着他的手都力道大了几分。

    “不然……左眼也会瞎……”他喘着气,左眼和大脑的痛楚开始翻江作浪,疼得他又是大力一颤,“快!快!”

    霎时,插在右眼的箭似是在犹豫间被人握住,箭身有隐约的颤抖,那连绵的痛楚激得他差点痛昏过去。而后就在刹那间,流着深红鲜血惨如鬼魅的右眼,随着微锈的箭镞,一同被大力拔了出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鲜红血珠在空中飘荡绽放成点点血花,却又被回荡在天地间的惨痛声响震落在地,看起来,倒像是下了一场漫天血雨。

    庭生捂着眼,无力地大躺在苍茫大地上,血色视线里除了如熔浆翻涌的浓稠暗红,再也看不见其他。

    “将、将军,唔!……”似是有谁倒落在地。

    “你这娃娃竟敢杀了我们的主帅!兄弟们上啊!!!!!!!”似是有谁愤而呐喊。

    “杀!!杀!!杀!!!”似是有谁群攻围困。

    覆着血渍的左眼在不住旋转的通红天地间,看见了暮色残阳下举起的无数银剑长枪,冷冷清光,映着锋上热血,刺目得很。

    “唔!……”数十根尖锐的兵器在瞬间没入了少年鲜活的躯体,搅动着带出血肉来。而后,又齐齐再次整根没入,一下,又一下,直到把右眼已瞎的少年搅得烂透,全身上下尽是骇人的血窟窿,没有一处完好。

    痛楚几近湮灭灵魂,可神思恍惚中,意识涣散间,他却是慢慢地无声笑了出来。

    先……先生……

    【——我要走了。这,或许是你我最后一次见面。】

    【——我从来没想过要害你,也没想过要害义父。】

    【——这场闹剧,我会亲手结束它。】

    【——长苏,我不会让你失望。】

    【——先生,如果来日我还能活着见你,你能不能还我,一波常三过笔的一捺?】

    先生,你看……我终究还是……亲手结束了这场闹剧……

    只是呵……恐怕不能活着回去……向你亲自讨要那……

    一波常三过笔的一捺了……

    似是离开了什么痛苦的羁绊,沉重的束缚,飘飞间他依稀看见了记忆里的旧时盛景。苏宅中仍是翠竹环绕,风过处枝叶摇欹,凤尾森森,龙吟细细。而他的先生就那样随意地坐于石凳石桌旁,穿着灰衣披着白氅,手持一卷做满批注的旧书,轻咳了咳后朝他挥手一笑,眉目温润,眼神清朗,“庭生,过来,今日我们不学书,学作画。”

    仿若一眼万年,此生过尽,他直直地盯着那眼前人心上人意中人,呼吸与心跳乱成一处。

    “好。”简短应声里是连他自己也未发现的暗藏温柔。

    “不行,我们家庭生得先练了剑才可学画。”先生旁的义父摇摇头出声,“不然到时候手无缚鸡之力的,怎么称得上是我萧景琰的儿子?”

    “先学画。”先生淡淡地用余光看了义父一眼,把异议压了下去。义父鼓着两腮,似是不满,却不敢多言。

    在旁边练拳的飞流哥哥见他来了,眸光一亮,竟是比那耀目阳光还要灿烂几分,“庭生。学完。一起玩。”

    他愣愣点头,“嗯,一起玩。”

    而后,不知为何,众人全都涌了出来。

    吉婶用抹布拿着一碗滚烫的桂圆猪髓鱼头汤从回廊走到了他面前,“哎呀烫死我了!这是补脑的,庭生等会儿你可得慢些喝,小心烫着舌头啊!”

    在旁的黎纲叔和甄平叔拿过汤碗,“我们先给庭生吹吹吧。”

    被声音吵出房的晏大夫见了他,气得跺跺脚,“你还来什么来啊!仗着脑子好就拒绝做我徒弟!哼以后你求我我也不做你师父!”

    蔺阁主从房里出来,端给先生一碗药,瞥见他时嘴中虽说着“和飞流一样是个小兔崽子”,可眼里却是含着淡淡笑意。

    他手足无措地望着众人,仿若浸沐于万丈青阳,心头是一阵阵潮起又潮涌的温暖与感动。

    “庭生唉,来爷爷这。他们整天让你学东学西的,一点都不让你玩,根本不是什么好东西。哼……”萧选轻哼着,而后笑呵呵地向他招手,“来,爷爷带你去放风筝,看花灯,打马球。这些都可好玩了,乖孙子,来爷爷这边。”

    爷……爷?那个……杀了他的父母,杀了他的童年的……爷爷?

    他望着那个苍老肥胖的老人,望着那人眼里真切的疼爱,听着那人喊自己“乖孙子”,明明该恨的,明明该像幻想了千万遍那般地啐他一口,可那在胸膛里横冲直撞的情感竟是让他再也无法拒绝。

    那人是他的爷爷。是他哭泣时会抱他哄他安慰他的爷爷,是会把他这个小皇孙宠上天一点都舍不得他受一点委屈的爷爷。是他血脉相连,最亲也最近的爷爷。

    眼中已有薄雾,他却笑了笑,笑得心酸。可还没待他落下那个“好”字,四周就冒出了那些阔别多年的故人,吵闹着围在他身边。

    掖幽庭里总喜欢抢他东西的阿虎吸吸鼻涕,胖乎乎的小手递过来一串糖葫芦,“庭生,这是我特地买给你的,可好吃了!吃了,我们就是一辈子的好朋友啦!”

    孩童清澈明亮的眼神里,是柔软纯粹的善意。

    好……朋友?

    【——你算个什么东西!!这糖葫芦爷爷要定了!还不快给我!!你他娘的还敢咬爷爷?!来啊!打!打死他!!打死这狗娘养的的!!!】

    似是浸在暗水里般,他咬牙抵抗着从四肢百骸漫上来的酸涩凉意,可那磕磕作响难止碰撞的牙齿,却再也抵抗不了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拒绝的沉暗回忆。喉间闷声一动,他竟是颤抖着说不出一句话。

    哪怕已在儿时就梦过千百次把那人打得头破血流,哪怕早对自己说过千万次的“如果要做大人,就不能再像孩子般肆意号哭”,可那被再三压抑的尖锐酸意还是再也难忍地冲破束缚化成白线刺进心脏,细细割绕,缠绵中血肉湿凉。

    冷。疼。像万蚁咬噬,像真临剖心,更像……美梦难成。

    泪意蹿上了泛红的眼眶,一点点地模糊了视线。如用尽一生力气般,他颤抖着缓缓点头,就连声音,也带上了隐约哭咽,“好……做一辈子的……好朋友……”

    身旁一人夺过阿虎手中的糖葫芦,那在掖幽庭里经常搜刮钱银的桂公公皱了一张老脸,“哎哟好庭生你可少吃些!这要是蛀了牙,你可得疼死唉!这不是招公公心疼吗?!”

    每道皱纹,每分褶皱,都在诉说着担忧与关心。

    心……疼?

    【——你有了钱还不孝敬你公公我?呸!真是有娘生没娘教的杂种!干什么?你还想抢?!信不信我把你给阉了吊起来关在屋里用鞭子打个三天三夜?!!!】

    不能哭。不能哭……

    他抽抽鼻子,仰起头,让眼泪倒流回眼眶,任酸意在四肢百骸间冲撞,待低下头时,除却眼里盛满泪水,看起来与往常没什么两样。他红着眼轻笑了笑,“好,我不多吃。”

    有谁挤了进来,“哎呀庭生乖啊,不哭,不哭……”向来尖酸刻薄的小翠把他搂在怀里,像哄三岁小孩般温声细语地哄着,“姐姐在,不哭啊,我们的庭生最乖了,对不对?不哭,不哭,姐姐在呢,姐姐疼你……姐姐疼你……姐姐疼你啊……”

    【——你还敢揪老娘头发?!看老娘不戳死你个小兔崽子!婊子生的果然没教养!!就你这样,你以为那傻子萧景琰会把你带出去?!呵,做白日吧你!!!】

    有温软的手覆上了他的眼,轻柔地拭去那滑落眼角的泪痕,宛若饱含疼爱的母亲。

    似是一切静止,心中所有牵扯着的疼痛凉意都被这个动作揪了出来,揪得血流满面,揪得伪装尽毁。他再也不想当什么沉默早熟的大人,再也不想当什么谋权篡位的祺王,他只想当个孩子,一个普通平凡又备受宠爱的孩子。幼稚也好,可笑也罢,早已忘记如何哭泣的他终是难抑地大声哭了出来,“呜呜呜啊啊啊!……”

    似是把毕生的泪都给哭尽了,似是把全身的血液都给哭出来了,似是把所有的川泽都给哭涸了。山地崩裂,世界毁灭,整个天地里只有他响亮如初生的震耳哭声。“呜呜啊……”

    所有人都围上来把他搂在怀中,所有人都软着声音安慰他。

    他像个幼童般,依偎在众人的怀抱里,依偎在众人的关照里,依偎在众人的疼爱里,哭得不能自已,哭得涕泗横流。

    难堪,却又真实。

    心酸,却又感动。

    他想,只要有了这一刻,哪怕立刻死去,他也愿意的。

    但潜意识里他也知晓,哪怕此下立刻死去,这一切也不会如愿成真。

    刹那间隔离在外的痛楚有隐约的渗透,他疼得心脏一抖,面色苍白,冷汗淋漓,面前景象更有一瞬间的撕裂,像是瓷器上蜿蜒的裂痕。而在他还未反应过来之前,身后却传来一道熟悉至极又陌生至极的声音。

    “庭生。”

    似是竹风忽止,人声乍静,他僵直在原地,停罢哭号,只余止不住的抽噎和泪涟涟的双眼。

    转身的动作恍若有千万年那般漫长,艳阳刺目中,他看见眉目俊朗的男人踏着满地清光缓缓踱来,抚摸他头发的手宽厚而有力,像极了一个父亲该有的手。

    “好孩子,你受苦了。”

    就连声音,也低沉有力得像一个可以替他挑起一切重担,如巍峨高山守他一世安宁的父亲。

    “……”

    他可不可以猜这人,是他等了许久盼了许久幻想了许久的父亲?

    早在掖幽庭,他就已历过无数次的幻梦破裂。浑身颤抖着,他像是怕认错人更像是怕熟悉的失望再次降临般颤巍巍地轻喊出声,“父、父……亲?”

    男人含笑着点点头,宛如巫岫郁嵯峨,镜波开两山。而此时,他身旁的女子也走上前来,面目是他从未见过的温婉秀致,望着他的眼神更是饱含柔情又带着心疼。

    女子伸出手摸上他的脸颊,轻咬朱唇,美目含泪,声音颤抖,“一别经年,好孩子,你竟是长这么大了……”

    一别经年……朝生暮死……他终是等到了自己要等的人。

    这一刻,再也没有了犹豫,没有了害怕,没有了怀疑。

    胸膛里那阵阵泛软的情绪早已诉说了一切——这人,就是他的母亲。会温声哄他入睡的母亲,会牵着他的手做过烟柳长堤的母亲,会教他训诂句读念书识字的母亲,会宁受艰苦也不愿他受半分委屈的母亲,会念着他爱着他疼着他不求回报不求应答只求他一生无忧的母亲。

    多好啊,这一见……竟是把两个他最想见到的人都给见全了……

    他笑着抚上心口,汹涌着的不再是疼痛,不再是心酸,而是微荡的温暖和慰藉,是历经千辛万苦后的值得。他踮起脚尖怀抱着他们,哪怕眼里泪如沧海,那舒展的眉目却是开心得像个孩子。整个天地都在刹那定格,风声、身后的人声再也听不见了,就连时光,也渲染成一幅淡色水墨画。

    原来,这两人就是他的归宿。

    他一笑,春水泠泠,温暖了十六载寒冬冰霜。

    “回家罢。”男人朝他说道。

    身体里翻上滔天痛楚,眼前天地剥落殆尽,死亡在盼望中终于降临。

    他牵上他们的手,笑中含泪地朝面前吞噬一切的黑暗缓缓踏去。

    “好,我们一起回家。”

    索求半生,伶仃半生,寻归半生,他终究还是……回了家。

    “祺王萧庭生,虽被称为仗剑载乾坤,才智出凡世的少年侯王,却一生孤苦,寿仅十六,死前受尽万般折磨,未留得一具完好全尸。待梁帝萧景琰赶至祺王尸首旁时,祺王早已身首异处,两眼窟窿,身上三百六十二处血洞,五脏六腑被利器搅烂成泥。

    只余嘴角,仍含淡笑。

    似是毕生夙愿已偿,死亦安然无畏。

    时年,正值永嘉二年。”

    ——《大梁史书·祺王世家》

    梅长苏收到庭生的讣告时,正在屋内门后晒着冬日微弱的阳光。

    “长苏。”木板后面蔺晨叩起手指敲了敲门,声音低沉入冰湖里去,连清水都泛不起一点涟漪。

    “怎么了?可是我军赢了?”

    早在前几日,蔺晨就与他说了,北燕大势已去。

    “是……北燕已经败了,萧景琰现下正班师回朝,再过几日,他或就可北上见你了。”

    梅长苏敏锐地察觉到蔺晨的不对劲,眉头微皱,声音也沉了几分,“发生什么事了?”

    “他……”门外的蔺晨静默着,然后倒抽一口气,似是犹豫不忍。“庭生他……”

    “他怎么了?”梅长苏声音微颤,只觉汹涌如潮的不安泛上心口,撞击得他阵阵发冷。

    “他……”蔺晨抬起头望着冬日正午暖意全无的阳光,声音微颤,“死了。”

    “皇城军里一小兵的兄长死在长林军手下,心中早已怀恨,又觉庭生罪不容诛死亦难辞其咎,就趁他暗攻拓跋吐浑时一箭射中他的眼睛。还有两箭,射在了他的腰腹和左臂上。”

    蔺晨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庭生的副将盛江帮他……拔出了插着箭的右眼……却被怒火滔天的北燕卒兵击杀。而后……而后敌军以手中长矛铜剑,刺捅了庭生十余下,搅动腹中脏腑血肉……挖其左眼,将其分尸,踩踏玩乐。”

    “唔噗……”房内轻晃,似有什么声响。

    蔺晨扣扣地敲了敲门,担忧不安,“长苏,你没事吧?”

    梅长苏倚着门框的身子一点点地滑了下去,只余单膝仍然屈起。他抹去嘴边刚刚来不及吞咽而猛地吐出的鲜血,望着身上素衣霎时染上点点梅红,眼神茫然,“我……没事。”

    “我进来看看你!”蔺晨说着,竟是想把门打开。

    “别了。”梅长苏倚坐在门后的地上,只觉眼前一闪一灭,白光点点,意识恍惚,过往种种似水无痕。“求你……让我一个人吧。”

    脑内失去中轴,混乱一片,嗡嗡轰轰,嘈杂作响,每一声响又如刃直直刮开他的皮肉,不见血不罢休。

    他抚着心脏抽痛的胸口,用力喘息着,却无法忽视疼痛中那渐渐清晰的话语。

    【——……先生,留下你不是我本愿。再等等,先生。再等等,你就可以出去了。】

    【——那时我就想,能被先生教导,卑微如我,是何等有幸啊!而今回想,却未料到,那竟我是这短短十五年里,唯一欢愉的时光。】

    【——先生,我不像你这般无私,萧庭生一直是个自私的人,他只想为他爱的人,奉献己身,倾尽心血。】

    【——我不爱这天下,更不会为了这天下,置我所爱之人于危险之地。我只愿用这天下,换那人,一生安乐,无忧无虞。】

    【——先生,我也希望自己能成为这样的人,成为像你这般,完美的人。先生,我真的,是想的啊……】

    【——是我,让先生失望了……对不起。】

    门外,传来了隐约若无的话语。“他的手下说他时常紧攥着一张纸,还吩咐他们说……若他没能生还,就把这张纸,当做遗书,交还于你。”

    梅长苏恍惚着坐在地上,两眼空洞,似是看见了门缝的微开,又似是什么都没看到。

    【——捺,要一波常三过笔。先生,如果来日我还能活着见你,你能不能还我,一波常三过笔的一捺?】

    从门缝里塞过了一张褶痕已深的纸,似是被主人折叠多次。梅长苏深吸一口气接过,本以为会是墨水满载的书信,亦或是画着,如波浪千叠的一捺。

    却不料打开后——

    看见的会是二人的旧画。

    霎时间,他瞳孔睁大,浑身僵直,泪水更是难也抑止地,尽相如豆落下。

    【——先生……我,我不会作画。怕是会污了这纸……】

    【——没事咳咳,你暂且一试。先生只是想看看,庭生眼里的“家”是什么模样的。】

    ……

    【——先,先生……我,画好了……】

    【——最左边的是我……最右边的是靖王……可中间这两位又是何人?怎么不画上脸?】

    【——我……我不知道爹娘长什么样……画不了脸。】

    【——原来如此……不必自责。咳咳咳,来,手给我,我教你画。】

    【——先生……你的手好凉。】

    【——一身病骨……无可奈何。】

    【——……以后我会守护先生的。】

    【——……你这个傻孩子啊……】

    那张皱纸,正是旧时画作。两旁是庭生画的歪歪扭扭的先生与景琰,中间,自是他的爹娘。

    可笑他早就忘了泛黄的当初,那人却如获至宝小心翼翼地收藏着。

    家……

    呵……

    原来那人想要的……只是这些。

    满室乱尘飞扬中,梅长苏用横躺的右手覆着泪意如泉涌的双眼,任倾落的泪水穿过指缝打湿素灰衣裳,打湿微凉皮肤,打湿冻缩心房。任它,打湿了双唇。

    一如那时的抚碰若无,一如那时的压抑至极,一如那时的深藏哀思。

    耳旁的嘈杂声响越来越重,像是被谁大力敲击着鼓膜,听不清晰。又像是往日少年低下头弯下腰,在他耳旁做着早就做过的告别,“先生,再见。”

    【——先生,再见。】

    每说一次再见,就是死去一点。

    他们终究还是……阴阳永别。

    再也……

    难见。

    终章/人间绸缪

    大败北燕后不过十多日,就迎来了永嘉三年的新年。因着山河收复、外敌被逐,这个新年,过得更加喜气洋洋,却也过得,暗藏悲戚。

    那些在沙场上死去的战士,是再也回不了家了。而那些在家中苦苦等待归人的亲友,也永远没能等来在往生途上越走越远的离人。

    如冬日枯絮飘荡回旧居的,只有一纸轻薄的讣告。

    有人笑,笑这盛大光明,笑这焕然一新的九州神土。

    有人哭,哭这尸骸遍地,哭这浸透鲜血的中原沃土。

    但不管如何,日子总归是要过下去的。哪怕心中空落了一大块,他们这些留存于世的生者,总得带着逝者的份,好好地记着,好好地活着,也好好地,过着。

    梅长苏在眼睛终好了后,便与萧景琰从北境那处民宅赶回了金陵。金陵家家户户都挂着大红灯笼,街上有身穿百衲衣项戴长命锁的总角孩童幼稚天真地在放着爆竹,拍着手笑看空中乍燃乍裂的片片红纸,像是下了一场漫天花雨。

    萧景琰前几日刚安顿好大军,处理好各项事宜,今日抽出空来,便陪着梅长苏去街上走走,不时地絮语几句。

    “阿雅,别玩了,回家吃饭饭嘞!”小巷里,家家户户大门洞开,似是为了方便迎接客人。梅长苏转头,见一妇人一边揉搓着面团,一边朝外大喊着。

    巷中,有四五个头上绑着红巾的小姑娘在踢着毽子,其中一个边踢边回,“哎阿娘再等会儿啊!”

    无忧无虑,单纯美好。

    恰如风云已过,岁月静好。

    梅长苏看着这画面,柔了眼神,低低一笑。

    萧景琰牵着他的手紧了几分,“笑什么?”

    梅长苏摇摇头,没有回答,与萧景琰一道走出了巷去。

    “说啊?”萧景琰贴近了,热气喷洒在耳上,心一动,有点痒。

    “我笑你这么大个人了,还躲孩子躲出宫去呢。”梅长苏面色不变地打趣着。

    萧豫珏有小半年没见着他父皇了,萧景琰哪怕班师回朝时,也不得空去见自己的宝贝儿子,待终于从北境接回梅长苏后,萧豫珏当着众人的面,一把鼻涕一把泪分毫不顾形象地就从殿门口直直地冲过来,用力扑到萧景琰的身上,扑得那身形高大的帝王都止不住地后退了几分。

    而那小团子没有一点自知之明,把眼泪鼻涕全都蹭在萧景琰的脖子上,惹得他的父皇眉头止不住轻皱却还是软了眼神,“豫珏这是怎么了?想父皇了?嗯?”

    萧豫珏一边哭嚎一边蹭,那声音凄厉得不像是见着了自己的父皇,倒像是给自己的父皇出丧似的,“呜哇哇啊啊你不准不要我呜啊啊!”

    立于殿口的静太后不好意思地转过了头去,抬首望天。

    豫珏这孩子实在熊得很,这几个月里每逢她这宝贝孙子又皮了,劝也劝不过打也打不得时,她总是恐吓他说,“你再皮,再皮你父皇就不要你了!”

    一开始萧豫珏还不信,左耳进右耳出转身继续打闹,不是把藩国进贡的上好溜肩长身青花釉里红梅瓶给打碎了,就是硬要让哪个小太监绑女儿家的花辫子把人给欺负哭了。时日慢慢过去,他的父皇迟迟未归,宫殿里虽有人陪着,但正值需要爹娘陪着的年纪,萧豫珏还是怕了,这一怕便是哭,哭得昏天暗地哭得硬要父皇回来哭得好不容易养得白胖的身子又消瘦了不少。

    萧景琰抱着这略显沉重的孩子,右手在他背上轻拍着,略显笨拙地哄道,“好了,阿爹不是回来了吗?豫珏乖啊,不哭了,不哭了。”

    萧豫珏的哭号声弱了不少,哽咽着说,“你不是我阿爹,你是我父皇!”

    那时在旁的梅长苏听此,弯了嘴角无声轻笑了下,想着隔日要好好教小太子一些常识。

    后来萧豫珏哭累了,就在萧景琰身上睡着了。萧景琰就这样一路把孩子抱回了东宫,轻柔地放回床上,而后才唤人沐浴更衣了一番。

    哪料萧豫珏许是与自己的父皇分离太久,心中有了阴影,自萧景琰回来后,每日每夜地缠着他,一反旧日不理不睬的模样。萧景琰一开始还温声哄着,后来实在受不住,竟是拉着梅长苏一同逃出宫来,漫游长街小巷,享尽浮生半日闲。

    他们在回宫的路上慢慢走着,“今晚守岁,你可来宫中陪我?”

    “不了,蔺晨飞流他们还在宅子里等着我呢。”

    “把他们也给邀进宫不就得了?母后可是想你想得紧呢。”

    “你莫不是怕晚上豫珏缠着你?”

    “豫珏也说他想要先生陪呢。”

    “他这下眼里只有你这么个父皇,哪还有我?”

    “你莫不是嫉妒了?”

    “有人呢,萧景琰,手放开!……我可没妒忌,太子说到底是你的孩子,我只是个先生罢了。”

    “那当初又是谁把那熊孩子疼到心骨里去啊?你连皇帝的名字都敢直呼了,把豫珏当做自己孩子,咳咳,朕也不会怪你的。”

    “你再胡闹今晚我就不来了。”

    “唉我不闹了!……”

    回宫后,萧景琰在行往未央宫的中途又想起了什么,改驾去了长生观。因刚历劫难新年伊始,得有国师作法祈福,所以几日前他寻了一个新的国师,又微微修缮了道观一番。

    几位工匠见皇帝来了,忙下跪呼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萧景琰颔首,也不打扰他们的工作,踏步就进了观内。

    他依着上回的记忆,轻而易举地就找到了放有《招魂录》的那书架,抽出了最后一册。

    “前八册我记撰了历朝历代有关连命术法的事例,这最后一册,我想记录下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

    ……

    “吾有一毕生好友叶成云,其子叶悬自幼痴傻,但天性慈善,敬父爱母,心性纯良。”

    ……

    “某日我携聋友赵居前往阿云处小坐,没想到阿居和悬儿甚是投缘,不一会儿就去院里玩闹。今日,阿云来找我,说悬儿这几日一直跟他比划着一些手势,问我可知是何意。我见他用双手笨拙地做着一些手语,就倏地想起或许是当日阿居教了悬儿一些,所以悬儿才会铭记于心。只是奇怪,那孩子向来愚笨,怎么偏偏这手语就学得这般轻巧?

    阿云终是做完了手势,我看着,心里却堵得难受。

    那些手势说的是,‘谢谢爹爹照顾悬儿。’

    悬儿这孩子或许的确愚钝得很,但却不傻,心里澄澈得很,也自有一套表达自己情感的方式。不过我们这些俗人不懂,又时常忽略罢了。

    别人对他的好,他一直都记着啊!……”

    ……

    “我终究还是铸了大错。悬儿回来了,但是,回来的不是原来的那个他。阿云本想杀了他,我以连命之人两体一命的说法央求他,莫做这等傻事。他虽听了我,却还是与悬儿恩断义绝。可笑啊,短短几夕之间,竟是家破人亡,父子相残。这连命之术,说是救命,又难道不是害命?!愿此等邪术永消世间,后朝后代再莫效仿。”

    ……

    “陛下求我救友,甚至愿意割舍半生寿命。

    当初我救了悬儿,却造出大错,惹得他们父子俩恩断义绝,兖州平民备受欺凌,心中早就断了再行此术的念头。

    但是陛下念执,只说望我一试,他亦不过是,求个安慰罢了。

    最终,我还是应了他。

    却没用他的命。

    我想我此生寿命是快走到尽头了,但尚可一用。而陛下正值春秋鼎盛,又是个天下明君,我是断断不敢拿了他的半命去的。

    却不料,倾尽精力施法后,这连命之术竟是再难行下去,他那一世挚友魂魄安于体内,虽说虚弱,但并未离体,想来病疾痊愈,也不过是时日之事。

    因尚不知将后情形会如何,我没把这事告予陛下。

    想来这偌大天下,总归是想离之人会离去,想回之人会回归,想逢之人会重逢。”

    ……

    萧景琰的目光盯着“想逢之人会重逢”一句,许久后,忽而轻轻地笑了笑,笑破万千尘埃,笑破如海时光。

    夜里,众人齐聚于宫中,连霓凰也带着自己刚满三月的孩子过来守岁。

    萧景琰早在霓凰临产前就跟她许下了约定,若生下的是个男孩,就让他和豫珏结为兄弟;若生下的是个女孩,那就让她和豫珏结下娃娃亲。

    霓凰当初还想若是个女儿,这么早就给孩子定下未来怕是不太好,后来萧景琰看出了她的想法,只一笑,“他们长大后若各觅得良人,那今日之约全可不算数,做父母的,哪会强求?”

    如此一来,二人之后碰面时,多少有些把对方当亲家来看。

    说来也算奇妙,霓凰产下聂挽后,静太后抱着萧豫珏前去探望了一番,小团子只往那摇篮里看了一眼,撇撇嘴就嫌弃着说道,“真丑!”

    而那聂挽,似也和她的小哥哥不对眼,每每萧豫珏走近,都会哭得大声响亮,不知道得还以为要喂奶了。

    这一来,哪怕豫珏还小,聂挽未生神智,两人还是结下了梁子,时常大眼瞪小眼,凶神恶煞地盯着对方。

    孩子们虽如此,大人们却像看玩闹般,常常拿这些事打趣开玩笑。

    这夜里,耐不住性子的蔺晨就逗弄着萧豫珏,“唉小团子,你喜不喜欢小囡囡啊?”

    萧豫珏看了被凰姨抱在怀里轻哄着的聂挽一眼,就哼地一声转过脸,“不喜欢!”

    蔺晨唉声叹气的,“哎那这可怎么办啊,以后你可是要娶囡囡做老婆的,你不喜欢她可还得天天对着呢。”

    第22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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