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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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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堕仙 作者:无射

    第2节

    “你……”印暄一口气噎在喉咙口,恨不得立即命人拖他下去,重新打入地牢。他在袖中攥了攥拳头,忽然意识到情绪有些失控。

    多年来练就的养气功夫与喜怒不形于色的习惯,一夕之间竟数度愤溃,令年轻的天子顿时警醒起来,想起幼年时总被这人戏弄到张牙舞爪、暴跳如雷,更是暗恨不已。

    “如今微一远赴北疆,你自然可以抵赖,待他回京,朕必审到你二人俯首认罪为止!”

    “若是那道士真解了边关之急,皇上又当如何处置?”

    印暄面无表情道:“功于社稷先赏,欺君罔上后罚。奖惩须论律,功过不相抵。”

    印云墨拍了一下手掌,笑道:“我家小暄儿长大啦!”

    “放肆!”印暄皱眉厉喝,“朕看在皇室宗亲的份上,才对你一忍再忍,你若再敢出言犯上,休怪朕不讲情面!”

    印云墨微怔,撇了撇嘴角道:“还是当初的小婴儿好啊,粉糯糯的一团,一抱就咿咿呀呀地扯人头发,拿玩具逗就笑个不停,睡着了还会流口水……再大些也好玩,口齿不清又爱追着叫‘小六叔’,听起来像叫‘想溜猪’……再大一些变成个小人精,整天端着脸装大人样便无趣多了,不过稍微捉弄一下就原形毕露还是很好玩……现在,唉。”

    他重重叹口气,无精打采地道:“皇上莫要误会,我不是说你,是说我三哥家的小侄子。”

    他不提倒也罢,一提先帝,印暄的脸就青了。

    “你竟还有脸在我面前提起父皇……恬不知耻!”他气得连朕都不称了,面色青寒如铁,齿间咬得咯咯作响,“勾引兄长,秽乱宫闱,你知不知道礼义廉耻、三纲五常为何物!”

    “礼义廉耻,国之四维,礼不愈节,义不自进,廉不蔽恶,耻不从枉。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为三纲;仁、义、礼、智、信为五常。”印云墨面上毫无愧怍之色,一脉平静地问:“皇上又是否知道,这礼义廉耻、三纲五常是何人所定?”

    “古之圣人所定!”

    “在圣人之前呢,纲常未定,难道人便不是人了么?”

    印暄咬牙道:“人之所以区别于畜生,在于伦常不乱!”

    “好,你说乱了伦常便是畜生,那在开天辟地之后,远古洪荒之时,女娲伏羲兄妹结合方才诞生人类,此二神是否也是畜生?”

    “……神是神,人是人,岂可混为一谈!”

    “好,就说人。如何表兄妹可以成婚,堂兄妹婚配就是乱伦?”

    “堂兄妹同祖同姓,视为内亲,内亲不可乱;表兄妹为外戚,姓氏不同,不入同一宗庙,自然可婚配。”

    “人乃父精母血所生,父母之血脉各占一半,何有内外之分?若是血缘亲近不可结合,不论堂兄妹还是表兄妹婚配皆为乱伦,如此简单的道理,圣人为何就不明白?”印云墨说得兴起,撑着床板坐直,滔滔不绝地道,“远古没有乱伦之说,亲兄妹亦可婚,乃是因为世人不知血缘亲近者相婚配,后代多生痴、愚、残、疾。至医学渐昌后,方才知晓‘若取同姓,则夫妇所以生疾,性命不得殖长’。也就是说,兄妹不婚的根源,防的并非伦理纲常,而是‘其生不殖’。而同性之间本就无法生殖,是否同姓同宗又有何区别?只取两厢情愿四字,他自欢愉他的,与人无碍,何罪之有?”

    “与人无碍?你们如此行径,致我母后于何地?!”

    “三皇兄风流成性,光是我入狱之前已纳八侧妃十二侍妾,媵婢娈童更是数不胜数。皇上焉知少一个露水之欢的印云墨,他便会专宠你母后?”

    印暄哑口无言,片刻后又质问:“堂堂七尺男儿,雌伏于人下宛转承欢,如此自甘堕落,你就不觉此身污秽肮脏?”

    “呵,此身不净。皇上能出此言,不论本意为何,便是种悟性。”印云墨轻笑一声,唱偈般漫声吟道:

    “男体污秽否?我有你也有。

    津唾污秽否?我有你也有。

    阳精污秽否?我有你也有。

    佛曰身不净,腥臊每具陈,

    皮囊惟臭秽,不值爱与怜。

    道以身为鼎,真火炼金丹,

    芜杂皆淬去,心念一何纯。

    红尘是欲海,身受劫难逃,

    入欲还出欲,返璞归真元。”

    印暄怔怔看他,偈语在脑中如罄嗡鸣:我有你也有……入欲还出欲……

    多年前所见的一幕,印云墨在交欢中仰身望向他的幽凉眼神与乍然一笑,伴随着那句令他遍体生寒的问话,霎时间划过心头。

    直到数年后初晓人事,印暄才明白那一幕的含义,以致多次梦中惊醒,犹自呻吟绕耳,冷汗涔涔,从此深恨那人的厚颜无耻与无所顾忌。

    如今一句轻描淡写的“入欲还出欲”,便想将他自孩童以来的迷惑、困扰、震撼、厌恶与怀恨一笔勾销?想得倒美!

    “强词狡辩!”印暄冷冷道,“如今边关有变,怪力乱神之事既为朕亲见,姑且依微一所言一试。不论你二人作何勾结,暂时留着你或有牵制之用。你就给朕老老实实待在这废殿,敢跨殿门一步,朕命监守紫衣卫格杀勿论!”

    见他拂袖而去,印云墨忽然想到什么要事,朝皇帝背影喊道:“别忘了叫人给我送一日三餐!”

    第5章 萧秋多事忧国运,群龙有首煮羹汤

    这场深秋豪雨足足下了半个月,才稍呈停歇之势。

    印暄在这半个月内所批的奏折有往常的三倍之多,且十有七八都不是什么好事:山阴道沁河决堤;甜水原闹蝗灾颗粒无收;昶州、旭州一带马贼聚啸,袭击州县、杀官夺粮;就连天子脚下珞陵城郊,也因山体滑坡,一整个村子被埋在泥石之下。

    头疼之事一件接着一件,仿佛伴随着这场淫雨而来的不仅是残冷秋杀,更是颢国百年不遇的巨大危机。

    “多事之秋啊!”印暄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端起案角的青花瓷杯,触到唇边才发现茶水已冷。

    随侍的小太监刚从一阵短暂的站立盹中醒来,见状满面惊慌地下跪请罪。

    “算了。”印暄无意与他计较,皱眉挥了挥手,“去换杯热茶。人也换了吧。”

    打发走小太监,他搁置朱笔,向后微仰,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诸多消息中,只有几封来自北疆、由鹰哨统领亲书的密奏能令他略为宽怀。

    据姚应泉所禀,道士微一带领七名弟子,在震山关的城墙外面用红硝绘制了一个巨大的阵图。城墙乃是用花岗条石混合石灰调入糯米浆砌成,其坚逾铁,即使是身怀绝技的外家高手,也很难单凭劲力击破,这道士轻飘飘一拂衣袖,竟将一柄三尺长鬼头大刀插入墙砖,深至没柄。

    而后的半个月,震山关外果然风平浪静。据派出的暗哨打探,那些攻陷呈冲关的僵尸怪物群群集结在百里之外,似踌躇不敢前进。只可怜两关之间的沃原肥野、阡陌村舍,短短数日内便成寸草不生的焦土废墟。

    微一纸鹤传书,言此阵能引天罡之力震慑阴邪,却只是治标之法,若要治本,须得寻找那个炮制兵煞僵尸的幕后黑手,杀之则邪祟必破。他未竟全功,不敢回京复命,因而留在北疆继续追查。最后还不忘叮嘱,地牢中那位高人身系天命,乃是解边关之危的关键所在,圣上如有疑虑不妨多加垂询云云。

    印暄看得喜愠交加,心道也不知印云墨许给这道士什么好处,一场戏做得唱念俱佳,若不是边陲急用,非狠狠治他个欺君之罪不可。

    一念及此,他招来监守清曜殿的紫衣卫:“那人可有什么异动?”

    紫衣卫禀道:“回皇上,没有异动。那人老实待在殿里,足不出户。只是向太医讨要了红泥炉与青铜鼎,时常在园中水池边钓鱼摸虾,熬煮吃食。”

    “吃了十几年牢饭饿昏头了!盯紧他的一举一动,别让他有机会跟任何人联络。”

    “遵旨。”

    印暄挥手让他回去。

    踱出御书房见暮色垂临,淡淡倦意涌上四肢百骸,年轻的天子伸了个懒腰,命內侍传旨备膳,自身则走入殿后花园,沿着草木葱茏的回廊信步。

    方才走了小半时辰,忽然听见不远处的假山后面有人唧唧私语。

    “怎么办,找了一整天都没找到……”

    “要不,先回去禀告娘娘?”

    “我哪敢回去呀!娘娘非扒了我的皮不可!呜呜……”

    “那我再帮你找找……哎呀寄奴姐,你就别哭了,哭得我这心都慌了!”

    “我怕真找不着……上回荣嫔丢的猫不就没找着,还有再上次春华宫丢了只叭儿狗,这阵子内宫里的猫猫狗狗丢了不下七八只了吧,一只都没听说有找回来的。娘娘昨日刚说她的玉狮子金贵,不是那些个野猫野狗能比的,这话还没凉呢猫就丢了,你说我要是找不着还敢回去,直接跳湖算了,至少死也死得头面干净……”

    “别别!寄奴姐,你可别真寻死!这不是才大半天么,不定跑哪儿捉老鼠去了,再找找,一准能找到!”

    “你就别哄我了,娘娘的猫连煎鱼都不吃,还能吃老鼠?没听人说吗,半夜老听到猫狗哀叫,叫得可惨了,白日里却一只也见不着,这是闹妖啊!说不定,那些丢了的猫狗都成了精……娘娘的玉狮子也成了精,这叫我去哪找!呜呜……”

    印暄停下脚步,叫了声:“魏吉祥。”

    跟在后面的司礼太监颠颠地跑上来,“皇上有什么吩咐?”

    “最近宫里丢了不少猫狗?”

    “不日前确有听宫人说起过,说是贵人们的宠物走丢了,奴婢觉着这种琐事不值得拿来烦扰皇上,也就没有及时禀报。”

    “走丢一两只不足为怪,一连丢了七八只,你觉得正常么?去查查这是怎么回事儿,谁人如此大胆,连宫里的猫狗都敢偷。另外,把假山后那两人罚去浣衣局,宫女私会太监,不成体统。”

    “奴婢这就去办。”

    印暄没了散步的兴致,转身正待回殿用膳,蓦地又驻足露出古怪神色:“这阵子开始丢的……该不会……狗肉便罢了,猫肉也能入口?”

    随侍太监没听清这句低语,正犹豫着要不要叩问圣意,却听皇帝拂袖道:“去清曜殿!”

    刚踏入殿门,一股烟火鼎食气味扑鼻而来。印暄只觉浓郁鲜香中混杂一丝土腥气,令人闻着饥肠辘辘,可闻多了又有些说不出的沁骨凉意,如同严冬里吸入霜气一般。

    他微微皱眉,大步走到庭下,果然见一个披着月白长袍的瘦长人影背对着他,专心致志地蹲在一口三足圆鼎旁添柴火,右手里抱一只雪团团的大白猫。

    印暄一眼就认出,那只肥硕的白猫正是慧妃养的滚雪玉狮子,当即喝道:“你在干什么?”

    那人像是吃了一惊,猛地回过头。

    猫也吃了一惊,蹿地从他怀中跳走,躲到附近的一棵梧桐树后。

    “原来是皇上,吓我一大跳。”印云墨看清来人,顿时换上一副笑脸,也不起身,仍蹲着说道:“来得正是时候,我刚熬好一锅汤。眼见就要入冬了,正是进补时节,这汤行气活血、滋阴壮阳,更兼驱风去湿,是难得的药膳,皇上要不要来一碗?”

    印暄斜着眼看他,觉得半月不见很是丰腴了几分,终于有些人样不再像糊了纸的骷髅,勉强能入目了,可惜心性行事还跟少年时一样肆意荒唐,倒像这十五载流年在他身上了无痕迹似的。

    “你这汤里熬的是什么?”皇帝阴沉而不怀好意地问。

    “带骨肉。”印云墨神秘兮兮地道。

    “什么肉?”

    “龙肉。”

    印暄怔住。

    印云墨大笑:“开玩笑而已,皇上当真了?”他用勺子在鼎中轻搅,捞起一截肉质洁白的去皮蛇段,“民间称蛇为小龙,据说越毒的蛇,越是滋补,药效也越好。这是我今早刚在树丛抓的虺,也叫土锦,《尔雅》中提到的‘蝮虺,博三寸,首大如擘’,说的便是此蛇。我在地牢里待得太久,风湿入骨,就靠它祛风通络、止痛解毒啦,不然怕是刚到而立之年就走不动路了。”

    印暄面沉如水:“听你这口气,倒像是抱怨皇祖父当初不该囚罚于你?”

    “非也非也,”印云墨用食指敲了敲膝盖,“就事论事而已。”

    印暄冷哼一声,“你这口鼎除了熬蛇,恐怕还熬过猫狗吧?”

    印云墨摇头道:“狗肉性热,严冬食用较佳,再说如今我虚不受补,吃不得那么燥的东西。至于猫肉更是酸涩难以入口。不过,猫虽肉味不堪,却有几分灵性,你看那只白猫,早早就嗅到了香气,也不知从哪儿溜进来,好像就等着蛇肉出锅似的,如此好口腹,难怪吃得肥大如犊。”

    他说着拈起勺中那截蛇段,朝树后一抛,白猫立刻扑出来接,可惜身势笨拙没有叼住,蛇段滚到地上,它也不嫌弃,用前爪压着就大啃起来。

    印暄看着也觉得这猫真是太肥了,也就慧妃还心疼它毛长肉少,一日五六顿地喂。

    不过,说到好口腹之欲,面前此人也跟这猫差不多,都是嘴精舌刁的货色,唯一的不同,大概就是他怎么也吃不胖。

    他有点走神,冷不丁一只陶碗递到眼前,微腥的鲜香味迎面扑来。

    “趁热喝最好,凉了可就走味了。”

    印暄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免了。”

    印云墨微微一笑,回手将汤喝得涓滴不剩,又拿个新碗舀了一勺递过去:“皇上这下该放心了吧。”

    氤氲热香刺激着印暄空荡荡的肠胃,他迟疑了一下,问:“真是蛇汤?”

    “当然。此汤名为‘群龙有首’。”

    “群龙?不是只有一条蝮虺么?”

    “那条是‘首’,‘群龙’在这儿呢。”印云墨用勺子在鼎底搅了搅,捞出数条小指粗细的灰白色长物。

    印暄定睛看去,竟是几条煮得绵软的白颈大蚯蚓,顿时明了方才吸了满腹的鲜香中土腥味从何而来,五内一阵翻涌,险些吐在当场。

    “蚯蚓又名地龙,入药有平肝通络、祛风解毒之功效,《本经》、《纲目》等医书中多有记载。这道汤若以药论,小龙为君药,地龙便是弼佐之臣药,正合南老太医整日挂在嘴边的‘君臣佐使’。皇上信不过我,难道还信不过太医?”

    印暄用拳头堵着嘴,连连摆手:“此药膳既如此神妙,你还是留着自个儿喝吧!”言罢喘了口气,示意身后的小太监抱起白猫,二话不说便起驾回宫。

    印云墨拎着勺子在他背后叫:“皇上这便要走?偌大一锅汤,一人如何喝得完……我看门口值岗的两位小哥辛苦,要不请他们也喝点?”

    皇帝头也不回地挥了挥龙袖,也不知是准还是不准。印云墨就当他恩准了,兴致勃勃地舀了两碗,端到殿门口,对左右披甲执兵、岸然而立的卫士说道:“二位将军,皇上见你们轮值辛苦,特赐一碗蛇汤,快趁热喝。”

    当值的是两名紫衣卫校尉。与戒守禁宫的翊林卫不同,紫衣卫乃上率贴身亲卫,专责掌执御刀以备君侧,多从官宦子弟中挑选武艺高强、姿容端丽者充之,后也从民间补纳骁勇机敏的良家儿郎。

    紫衣校尉谢豫与左景年对视一眼,互相打了个商榷意味的眼风。他们监守殿门,不明内庭情况,只听印云墨高声问询,未闻天子应答之声,御驾又来去匆匆,无从证实这碗来路不明的蛇汤是否真为圣命所赐,一时左右为难。

    印云墨气定神闲地端着托盘等待,左景年心道:若真是御赐,不喝是死罪;若只是此人开的玩笑,喝了也无妨,难道他还敢当面下毒不成?

    一念及此,他便伸手去拿托盘中离他较近的那一碗,不料手指堪堪触到碗沿,却被同僚抢了个先。

    原来谢豫也一直在观望盘算。这两碗热汤虽同样鲜香扑鼻、引人垂涎,但他眼尖地发现,其中一碗汤面上浮着些暗红色碎末,昏暗天色中看不清楚,依稀是飞尘落蠓之类的脏物。他心念急转,在左景年之前抢过另一碗干净的蛇汤,一仰脖喝个精光。

    左景年微怔,随即了然看了他一眼,端起有浮末的汤碗,面不改色地一饮而尽。

    印云墨嘴角掠过一丝不明其意的微笑,收回空碗道:“敢问二位将军,滋味如何?”

    谢豫咂了咂嘴,回味道:“鲜美无比。人道‘秋风起兮三蛇肥’,果然有道理。”

    左景年闭口不答,只觉一股热流经喉而下后,忽然在腹中弥漫出森森寒意,随即又从寒意中迸发出一团炽热烈焰。这一寒一热,犹如吞冰咽炭般在体内交相碰撞,他立刻运功行气,强忍住腹中不适,额上洇出了一层薄汗。

    谢豫睨着他似笑非笑,“景年兄弟,你觉得呢?”

    左景年淡淡道:“不错。”

    “各味入各口,各人各机缘……”印云墨忽然朗声大笑,一转身回殿去了。

    两名紫衣校尉继续守立殿门。谢豫在秋寒腹空时喝了碗热汤,浑身暖融舒适;左景年却牙根暗咬,冷汗浆出,腹中痛楚愈盛,几乎站立不稳。

    所幸很快到了换岗时间,交接完毕后,他迅速回到供宿卫休憩的侧殿,摸进一间无人的廊庑,反手栓紧门闩,脚步踉跄地跌在矮榻上,立刻打坐运功,试图将腹中蛇汤逼出体外。谁知内力运行周天后仍毫无反应,那碗汤仿佛已溶入血脉骨髓,根本无法拔除。

    如同被冰火交淬,极冷时身处冰天雪地而衣不蔽体,极热时又如身卧釜鼎架柴焚烧,他痛不欲生地颤抖着,死死咬住痛呼之声,齿间泛起了铁锈味。

    又是一阵冷热交替后,左景年惊觉浑身皮下似有异物游走,剧痛难当。他猛地扯去身上衣物,骇然见一团高高肿起、拳头大小的疙瘩正从胸口的肌理之下滑过。肿块色呈黑紫,观之如痈瘤,却又似活物般形状变换不定,令人触目生怖。

    震惊之下,他断然拔出一把尖利短刃就要剖肉取物,却见皮下又是一阵蠕动,仿佛无数暗红色蚁群爬过,追赶着那团痈瘤,自左肩一直移向后背去。

    他忍痛跳起来,冲到洗脸架旁,扭头看铜镜内的后背。

    背上靠近右腰侧的地方有处旧伤,疤痕历历、息肉纠结,像是曾被刀尖剜去过一块皮肉。那团游弋的痈瘤被群蚁驱赶着,走投无路般挤到疮口。

    猛一下撕裂般剧痛,他耳边听得噗的一声闷响,那道旧伤竟再度爆裂,黑紫色污血喷得满墙满地,空气中霎时腥臭弥漫。

    左景年慢慢瘫软,赤身伏在冰冷的砖石地面上,精疲力竭地喘息着。

    所有不适的感觉骤然从体内消失,后背旧创虽烈烈作痛,经脉间内力运行却通畅无阻,他知道,自己这是因祸得福了。

    三年前,他的后背曾中了一枝剧毒弩箭,命悬一线时被一名游方郎中所救。人虽然侥幸被拉出鬼门关,余毒却化为暗疾盘桓在体内难以根除,连带武功也打了六七分折扣。

    如今体内积毒以这种匪夷所思的方式排出,他不知是因为那碗古怪蛇汤的阴差阳错,还是软禁在清曜殿中那人的刻意所为?

    若是后者,那人与他素昧平生,又为何要施恩于他?

    他思忖半晌仍不得其解,按捺下满腹疑窦,起身清洗伤口,寻了包金疮药敷在后背,用白纱带缠好,重新穿上衣物,开门唤宫仆进来打扫。

    起身时,他蓦然发现,地面污血中裹着一块指头大小的硬物,冰棱似的散发出丝丝寒气。好奇之下,他将那块酷似漆黑石子的东西拾起,洗干净了用手巾包着揣进怀里。

    回到自身居住的房间,左景年又在床上打坐调息了半个时辰。感觉功力已基本恢复如初后,他和衣而卧,慢慢闭上双眼,决定明日找个机会,向清曜殿中那个诏囚问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最重要男配角出场~~该演员颜值高、戏份足、片酬低,还吃苦耐劳,导演表示很满意。

    第6章 暗驱旧疾知何物,梦入神机应有缘

    日沉西山,霞褪残红,只余一线天光欲散还浓地盘桓在天际。

    林中光线昏暝,尚可视物,左景年踏芒草枯叶而行,四下顾盼不止,口中高声呼唤:“阿墨!阿墨!”

    头顶蓦地传来一声轻微的嬉笑。

    左景年面露喜色,张开双臂仰头叫:“阿墨!”

    一道红影从浓密树冠中跃下,正落入他怀中。

    原来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朱衣雪肤,宽大的袖口和衣摆上金线刺绣缠枝藤蔓,乌黑长发用一顶镂雕云雀衔尾金冠束得齐整,露出光洁如玉的前额,与眉心一竖伤痕似的淡淡红印。

    “今儿来得真早啊,小左。”被唤作阿墨的少年笑嘻嘻说道。

    左景年将鼻子凑到他颈窝处深吸口气,“因为想早点告诉你件好事。”

    “什么好事?”

    “三年隐伤,一朝不药而愈,算不算好事?”

    “你何时受伤,伤在何处?”

    左景年下意识地伸手,隔着衣裳摸到后背肌理平滑如缎,这才醒悟过来,此身在梦中。

    这个梦玄妙至极,且整整做了十五年。

    十五年前,他还是个十龄稚童。家中遭逢巨变,冲天火光中只逃出他一人,怀中紧捂着父亲临终前交付的祖传之物,在漫天飞雪中趔趄而行,最后倒在一座破败荒废的山神庙中。

    他饥寒交迫,缩在神龛后力竭而睡,忽然推门进来一个十五六岁的红衣少年,拉起他的手笑道:“走,咱们找个暖和的地方吃饭去。”

    “你是谁?”他记得父母的叮嘱,甩开对方的手,一脸戒备地问。

    “我叫阿墨。你怀中包裹里是什么?”

    左景年紧抱包裹,手指死死扣在木盒上,恶狠狠瞪他:“关你什么事!你走开!”

    少年仍笑语吟吟:“问问而已,这么凶干嘛,你放心,我这人一拿起书就犯困,对那几本旧书半点兴趣也无,你就留着自己读吧。不过,最好过十年八年再读。”

    “为什么?”

    “因为如今你还是个小孩子。小孩嘛,吃吃玩玩才是天性,读什么书。”

    左景年不觉慢慢放松了警惕,“你这人说话真奇怪……你刚才说要请我吃饭?”

    “是啊,不过这儿太冷,我们去暖和点的地方。”阿墨朝他伸出一只手,“把手给我。”

    “你又不认识我,为什么要请我吃饭?”

    “怎么不认识,你姓左……问这么多做什么,我最讨厌装老成的小孩了,快点把手给我!”阿墨有点不耐烦地抓住了他的胳膊。

    左景年只觉眼前一阵光影扭曲,四周空气仿佛水波般荡漾起来。他受惊闭上双眼,再睁开时发现身处夜林中一堆熊熊燃烧的篝火旁边,不远处还有一座青竹搭建、茅草覆顶的小屋。

    “烤野兔肉,骨头剔下来熬杂菇汤?”阿墨手里拎着一对兔耳朵,兴致勃勃地问。

    左景年咽了一大口唾沫,用力点头。

    饱餐一顿后,他枕着圆木躺在草地上打嗝。阿墨伸指弹了一下他的脑门:“今夜差不多了,第一次不要待太久,明晚再来。”

    “你在说什么?”左景年不解地问。

    阿墨笑道:“你要是再不醒,可就永远醒不来了!记着我的话,出了山神庙往东走,不出三里地你会看见一户人家,夫妇俩都是山中猎户,品性纯良身手也不错,你就认他们做义父义母,安心住下吧。这包裹最好不要再随身带着,你在山神庙附近找个隐蔽之处埋好,等十年后再将它挖出来。”

    见他还在发愣,阿墨在他肩头推了一把,轻声喝道:“咄。”

    左景年猝然惊醒,发现自己仍蜷在神龛后面的烂草堆上,原来是做了个梦。

    奇怪的是,梦醒后腹中饱暖,身上也有了气力,托着小脑袋想了一会儿后,他决定听从梦中少年的劝告,在庙后一棵大槐树下挖了个深坑,将随身包裹埋进去,重新填土踩实,尽量把痕迹清理干净,然后顶着朔风吹雪只身向东走,果然见到一户亮着灯火的山里人家。

    那对无儿无女的猎户夫妇很热心地收留了他。从此以后,他白天读书习武,或是跟随义父母上山打猎,夜里一入睡,便在梦境中与那朱衣少年见面。

    阿墨既不教他读书,也不指点他武学,只管带他四处嬉戏,做各种玩耍。

    他会将他带到深潭瀑布下,叫他踩着突出水面的苔石跳过去,然后看着他掉进水里成落汤鸡,自己笑得乐不可支。或是挑唆他徒手攀爬陡峭崖壁,去采摘岩缝中的草果。或是在他脚踝绑上沙袋,叫他在密林中追逐捕捉一头小鹿作晚餐,而后将袋中沙子换成铅珠,最后换成铁块。诸如此类的把戏让左景年吃了不少苦头,却又不乏新奇有趣。

    有时他觉得阿墨根本就是以捉弄他为乐。譬如阿墨曾在深更半夜带他去一片漆黑荒野,随手指了个小土丘,命他用锄头刨,结果挖出一堆腐烂的骷髅。他吓出一身冷汗,阿墨却在旁拍手嘲笑他胆小,丢下一卷铺盖让他独自在乱葬岗过夜,自己则摸走了骨头堆里的一柄秦阳古剑,还胡乱拱手道:“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不如遗赠后人、物尽其用,回头我叫小左给大将军你多烧几柱高香。”弄得左景年哭笑不得。

    唯一能令阿墨正容相授的,也只有每晚一个时辰的打坐了。

    这打坐却不是普通的跌伽盘坐、运转内力,阿墨称之为“坐忘”。

    “什么是坐忘?”这一年左景年十二岁,容貌身量已参差是个健壮少年的模样。

    “《南华真经》中有云: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道,此谓坐忘。”

    “……听不懂。”

    阿墨叹口气,盘腿坐下,“好吧,我尽量说得简单些。道家《南华经》,也就是《庄子》中有这么一段:

    某日颜回对孔子说:‘我精进了。’孔子问:‘有何收获?’颜回道:‘我忘却仁义了。’孔子道:‘可以,但还不够。’

    隔数日,颜回又去拜见孔子:‘我精进了。’孔子又问:‘有何收获?’颜回答:‘我忘却礼乐了。’孔子道:‘可以,但还不够。’

    又过了一阵子,颜回再次来拜见孔子:‘我精进了。’孔子再问:‘有何收获?’颜回道:‘我达到坐忘的境界了。’”孔子惊惭而问:‘什么是坐忘?’颜回便回答了上面那句话。孔子感叹弟子贤于师,愿从其后。”

    “坐忘……”左景年琢磨着这两个字,不解道:“忘什么?”

    “忘物、忘天、忘己。”

    “……你说得再简单些。”

    阿墨微微一笑,“好吧,我问你,你自幼习武,打坐运功自不在话下,瞑目跌伽而内力未动之时,看见什么?听到什么?所思所想又是什么?”

    左景年脸色沉了下来,咬牙道:“我看见冲天火光,生厮长厮之地在大火中化为灰烬;听到家人在火中哀嚎惨呼。我看见父亲望着炉火愁眉不展,彻夜难眠;听到他长吁短叹:‘事不可为!又不得不为,如何是好!’我更窥见一伙鬼鬼祟祟的蒙面人潜入家中与父亲密谈,其中一人曾拉起衣袖,显露手臂上血色刺青;听到他们威胁父亲:‘事若有泄,满门皆斩!’我所思所想唯有四字:报仇雪恨而已!”他狠狠抽了口气,猛地打住话头。

    阿墨静静看他:“忘掉这些。”

    左景年眼中恨意涌动,“杀父灭门之仇不共戴天,如何能忘!”

    “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并不是让你在这十年中被仇恨缠困,迷失本心。在时机尚未到来之前,你必须学会忘却。忘却仇恨、忘却思虑、忘却一切世俗机巧;忘却外物、忘却天地,乃至于忘却自身。只有物我两忘,内不觉其一身,外不识有天地,整个身心进入一种虚静空明、纤尘不染的状态,才能达到由外而内的自我纯化,自然浑同于大道,这便是坐忘的真谛。”

    “……坐忘之后呢?”

    “之后,你便可以在空明浑然的状态中安神守窍,也就是意守丹田,学习如何炼精化气,这便是丹道中的筑基。”

    “筑基……左景年喃喃道,“我似乎在哪儿听过这个词……筑基之后呢?”

    阿墨哂笑起来,“急什么。《道枢》云:‘坐忘者,长生之基也。’从坐忘到炼精化气,只是最基本的一步,称为小筑基,如今你最多只能参悟到坐忘境界,炼精化气就先不用想了。”

    “为什么?我资质很差吗?”

    “倒不是资质的问题,是你眼下有精可炼么?”阿墨戏谑地瞥了一眼他的胯下,“刚开始炼精化气时,最好在一阳生的状态下进行,小朋友,你可知何为‘一阳生’?”

    左景年随着他的目光望了一眼胯下,似懂非懂地涨红了脸:“我已经十二岁,不小了!”

    阿墨大笑,捉空在他双腿间摸了一把:“小不小,等你毛长齐了再说吧!”

    左景年狼狈地一闪,没躲开,不甘心之下反过来也去掏他下身,两人笑闹着滚成一团。

    喘息平定后,左景年枕着双臂躺在草地上仰望夜空,慢慢说道:“父亲留给我的包裹里,是几卷祖传丹书,但他从不让我修习,说是‘老不习武,少不炼丹。’所以你才叫我成年之后再取出来读,对吗?阿墨,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何我觉得你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朱衣少年将脑袋枕在他肚子上,用梦呓般的声音懒懒道:“我是小左的阿墨——你只需明白这一点就够了。”

    时光迁移,岁月迢递,梦中的左景年逐渐从孩童长成一个英俊挺拔的青年,阿墨却始终是十五六岁的少年模样。

    左景年觉得有些奇怪,又一想,梦中之事自然是虚幻。但若说阿墨也是虚幻,他却断然不信,一言一笑栩栩如此,怎会是虚幻!他深信,世上某处地方一定存在着一个朱衣金冠、貌若天人的少年,在因缘际会之下,与他梦中相见。

    “你走神了,在想什么?”阿墨轻拍勒在腰身上的胳膊,示意身材高大的青年将他放下来。

    左景年恍然回神,笑着松手,“没什么,想起你当初教我坐忘的情景了。”

    “而今能坐忘否?”阿墨笑问。

    左景年汗颜,“打坐时可入无物无我之境,但离与道冥一、万虑皆遗似乎还有距离……不过,一阳生倒是时常能做到。”

    阿墨撇了撇嘴:“你那是欲火起而阳勃,哪是静心凝神时自发自动的一阳生!”

    左景年有些尴尬地自嘲:“看来我要么资质太差,要么就是与道无缘。”

    “证道途径千千万万,不独坐忘这一条。”阿墨不以为意地摆摆手,“我看你在武学上颇有天赋,若能修炼到巅峰,未尝不能以武入道。”

    “等我练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再说吧,好在如今体内余毒除尽,功力恢复如初似乎还有所精进……不说这个了,今日我们做什么?”

    阿墨一脸神秘,低声道:“盗宝。”

    “盗什么宝?如何盗?”

    “不急,等时机到了再告诉你。我肚子饿了,走,先吃饭去。”

    第7章 巴蛇化龙天劫至,落雷夺宝险身还

    “子时将至,差不多了。”阿墨抬起头望望中天一轮圆月,拍了拍左景年的后颈,“小左快走快快走,迟了便要错过好戏!”

    左景年运起轻功在崎岖山道上疾步如飞,身负一人仍脸不红气不喘,额上滴汗未出。“你脚程比我快,为何不自己走?”

    “我懒得动。”阿墨答得很干脆,“能坐不站,能躺不坐,既有人代劳又何必自己动脚?”

    左景年无奈地笑笑,步履不息地又翻过一个山头。

    “就在前方的山谷中,看到天象异变了么?”阿墨忽然叫停,伸手一指。

    但见远处山谷上空浓云翻涌、电光蛇窜,惊雷震耳一声响胜一声,垂垂累累自云层劈下,不时有高大树木被落雷击中,轰然化作焦炭,俨然一副天怒景象。

    奇怪的是,雷云只笼罩方圆数里,山谷之外却仍是月朗星稀、云淡风轻。

    “那是怎么回事?”左景年奇道。

    “是紫雷天劫。”

    “天劫?何人渡劫?”

    “一条修炼了九百余年的巴蛇。若它今夜能渡过雷劫,便可化龙飞升而去。”

    “蛇真能化龙?”左景年极目远眺,隐约见压得极低的云层下,似乎真有一物于电闪雷鸣中竦跃不止,莫非就是那条想要化龙的巴蛇?

    “怎么不能。”阿墨从他背上跳下来,与他并肩而望,“佛经云龙有四生:卵生、胎生、湿生、化生。蛇、鱼等修行有成便可化生为龙。不过鱼跃龙门有涸辙之险,蛇生肢角有雷殛之危,能化龙者万不存一,但为了脱胎换骨直上青云,这些成精的畜生们仍不惜性命,趋之若骛。”

    左景年感慨:“畜生善争,人又何尝不是如此。贫者争财,富者争势,权者争更大的权。即使再不争的人,也得在这世上争生存。”

    阿墨笑道:“说得好。所以人不见得就比畜生高贵,佛曰‘众生平等’,老子云‘以万物为刍狗’,正是这个道理。好啦,闲聊归闲聊,别把正事给耽误了。小左,你怕不怕死?”

    “啊?”

    “你是要钱还是要命?”

    “什么意思?”

    阿墨露出一丝狡黠神色,“俗话说,富贵险中求。如今有个大大的宝贝,若欲盗取须得冒生命危险,你敢不敢去?”

    左景年想了想,道:“我身在梦中,即便死了也无碍吧?”

    “此梦非凡梦,梦中身死,现世中亦有性命之虞。”

    左景年沉吟片刻,下定决心道:“既然你特意带我到这里看巴蛇化龙,必有用意,不会眼睁睁见我送命——我愿冒险一搏。”

    “你倒是会盘算!”阿墨哧哧地笑,“依你目前身手,确有七八成胜算,但万不可掉以轻心,否则就算我是大罗金仙也救不了你。”

    “说吧,要我怎么做?”

    “蛇化生龙,须得在雷火淬炼中脱其鳞、蜕其皮、折其齿、出其骨,这些鳞皮齿骨无一不是天材地宝,用于炼器制药皆属上品。你就去到那山谷中,豁出小命来使劲儿捡吧,小心别被天雷劈死、被落物砸死、被巴蛇一尾巴抽死,至于能捞到什么,就看你的造化了。”

    左景年叹口气:“被你这么一说,我觉得此去简直是九死无生。”

    阿墨大笑:“风萧萧兮易水寒,去吧,左大侠!”

    左景年将衣袂掖在腰间,几个纵跃离开峦头,朝那雷云密布的山谷奔去。深吸口气,他将轻功运到极限,身影仿佛一缕轻烟,飘入谷中。

    雷云似乎感应到不速之客的介入,越发如海潮般翻滚聚啸,落雷携霹雳之声丛丛挞下,炫耀如垂天之柱。左景年将心弦绷得几欲断裂,半点不敢闪失地游走在雷火之间,不时还要急躲冰雹般从天而降的蛇蜕。

    只一块鳞片便有海碗大小,落在地面嵌入三寸深,若是掉在人身上,还不把脑袋活活切做两半!有此可揣,这条巴蛇该有何等庞大的身形!左景年不敢也无暇抬头去观望,甩脱外衣兜作包裹,顾不得辨析那些青的白的黑的黄的、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落物分别是什么,只管顺手捞了就往包裹里丢。

    雷云愈卷愈烈,内中隐隐传出戛玉锵金的怒啸之声。左景年若此时仰头,会看见墨空好似暴风雨来临的海面,雷云层层旋动卷作巨大漩涡,仿佛无数怒而欲睁的天眼,酝酿着破灭万物的无上神威。

    “——速回!”耳边陡然一声厉喝,左景年浑身一震,不假思索地抽身而退,身影如强弩急射,倏然而去。

    一道奔雷劈在他前一刻的落脚之处,左景年瞬间嗅到了一股难以言喻的焦臭之味。他咬牙催动全部内力,不惜损耗真元再次提速,堪堪赶在万雷齐下之前,冲出了山谷。

    直至回到峦头,左景年还心有余悸——当时若差了那么一弹指的工夫,自己此刻必已葬身雷谷,成为一截焦木!

    “不错,跑得挺快。就依你这身轻功,遇上武功绝顶的高手,即便打不赢,也不愁逃不掉。”阿墨一本正经道。

    “你这是褒奖,还是揶揄哪?”左景年失笑,将手中拎的包裹鼓鼓囊囊地搁在地上。

    “让我瞧瞧你手气如何。”阿墨蹲在地上掀开衣角,一件件往外扒拉,“两根尖齿。一片青鳞。一片黑鳞。三条蛇蜕。二、四、六……十一块椎骨!小左,你这是洗劫啊!”

    他兴味盎然地将白色椎骨在地面上摆成蜿蜒长蛇的模样,又拿起利齿与鳞片把玩,“鳞片可制成两块护心镜,若是再多几片就好了,可以打造一身刀枪不入的宝甲。蛇蜕可入药亦可炼外丹,你留着以后用得上。可惜两根牙齿短了些,做不成长剑,勉强只够铸一对匕首或分水刺。这十一块椎骨品相最佳,分量又充足,足以炼成一样长兵器了,枪、戟、棍、槊、鞭,你喜欢那个?”

    左景年脱口而出:“鞭。”

    “何以不选枪?都说枪为百兵之王。”

    “十八般武器我皆可驭,但不知为何,觉得鞭使起来最为得心应手。”

    “那就炼一条丈二长鞭吧。”

    言语间,远处数道轰雷以汹然声势炸响,随即一声前所未闻的咆哮,似吼似啸、宏亮悠长,于天地间涌动如潮。

    “什么声音?”左景年奇道。

    “龙吟。”阿墨起身一指,“看,巴蛇终于化龙了,是一条青螭。”

    左景年望着云层中若隐若现的只鳞片爪,震撼得无以复加。

    青螭腾云驾雾很快消失于墨色中,雷云也在顷刻间散去,山谷上空重现清朗夜空,仿佛风过水无痕。

    短暂的静默后,左景年回神感叹:“今夜真是不虚此行!光是见识这番奇景,冒大险也值了。”

    “这条蛇造化不凡,所蜕之物也定非凡品。”阿墨整衣正冠,肃容道:“我要开炉炼器了。”

    左景年听说道家有炼器之法,却是第一次见他施展,不由屏息以待,心里奇怪这荒山野岭的,哪里来炼器的鼎炉。

    仿佛看穿了他的疑惑,阿墨解释道:“身躯为鼎炉,心念为真火,元神生三昧,万物可自化。物我无界,物随我心,自身神念融入外物,去芜存菁,将之淬炼成与己心相通之灵器,这便是炼器。”言罢衣袖一拂,地上蛇骨纷纷凌空升起,静悬不动。

    阿墨双手掌心相向,在胸口虚抱成团,双目微暝。只见十一枚椎骨首尾相衔,环绕在他周身,仿佛一条散发微光的天河星带,缓缓旋转起来。

    左景年目不转睛地盯着半空中,觉得这些灰白色的椎骨似乎正在发生某些变化。但对他而言,这只是一种模模糊糊的意识,若要他用言语说出变化在哪里,又说不出来。

    良久之后他才依稀有所领悟,是液化。明明看上去仍是一块块固体,却又如水般柔和地流动着,骨节与骨节相互融合、变形,颜色也更加皎洁,由灰白变作了温润的玉白色。

    仿佛一具躯体被注入灵魂,他感应到除了自己和阿墨之外,此处又出现了一个生灵,甚至听见白骨中传出了若有若无的轻叹之声。

    阿墨长长地舒了口气,睁开双眼,右臂一抬,星带自动盘缠而上,仿佛是有神智的活物。

    左景年恍惚以为一条白蛇缠在他臂上,定睛再看,分明是一条精致长鞭,色同白玉。

    阿墨将长鞭递给他,“好了,你看看。”

    左景年双手接过,仔细端详,见鞭身十一节,节节相扣,接缝处浑然天成,节上弯钩倒刺丛生,对敌时一旦沾身,势必叫对方皮开肉绽,不死先去半条命,却是好险恶的兵器!

    他轻轻摩挲着鞭身,依稀产生了种错觉,仿佛掌心下是一具美人娇躯,正在他的抚摸下慵懒低吟。他砰然心动,抬头极认真地对阿墨说:“它不仅仅是条鞭。”

    阿墨点头:“此鞭有灵,莫要将它当普通武器使用,好好蕴养其中的器灵吧。来,让我看看你的鞭力。”

    左景年运功吐劲,鞭梢在空中一抖。

    随着一声轻而细的嘶鸣声响起,十步开外的一块千斤巨石竟从中开裂,缝深近尺。

    阿墨微微颔首,“发挥出百分之一的物力了。”

    “百分之一?”左景年皱眉看着自己的双手。

    “别忘了它是灵器,须得以法御之,方能发挥出真正的威力。对了,不妨为它取个名字。”

    “名字?我最不擅长取名了……”左景年沉吟半晌,无奈道,“既然是蛇骨所炼,又色泽如玉,就叫骨玉鞭?”

    阿墨扑哧一笑:“你这人太没情趣,完全是木头一块!罢了,你说骨玉便叫骨玉。”他走到巨石旁,拍了拍那条鬼斧神工似的裂缝,“这个标记不错,就藏在下面吧,日后记得来取。以我如今之力,只能为你炼制一器,其余材料也留在此处。等你学会炼器之法,将来也可自行炼制。”

    左景年见他面上微露倦容,心疼道:“一鞭足矣!早知炼器如此伤神,我就不让你做了。”

    阿墨摇头,神色有些黯淡,“并非炼器之故,是我自身魂魄有伤……这条鞭是我送你的礼物,权作赠别。”

    左景年大惊:“你要走?去哪儿?”

    阿墨望着他,目光柔和恬静,“你我梦中机缘已尽,这是我们最后一夜梦境相会。”

    左景年心绪紊乱,脑中一片空白,“机缘已尽,什么机缘已尽……你不想再见到我了么?阿墨,是不是我做错什么事把你惹恼了,我给你赔罪,随你怎么处置都行……”

    阿墨淡淡地笑起来,夜岚山风吹得他的朱衣长袖如行云流水一般。清寒月华中,他轻声道:“聚散皆缘循因果,会者定离勿怀忧。”

    左景年抛开手中骨玉鞭,冲过去一把抱紧他:“阿墨,你别走!”却不想蘧然一震,仿佛从高处坠落,睁眼发现原来是自己从床榻上滚落下来。

    他呆愣愣地坐在冰冷地面上,喃喃道:“聚散皆缘循因果,会者定离勿怀忧……阿墨,你我今后再不能见面了么?我不信!”他起身匆匆躺回床榻,闭眼强制自己入眠,却思绪纷沓,再难安枕。

    第2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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