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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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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堕仙 作者:无射

    第10节

    玄字叁柒回到自己位于城东北的家宅中,思来想去,觉得今日在一干紫衣卫面前暴露了身份,新帝对他的态度又十分冷淡,这昶州城恐怕不宜久留,还是走为上。

    他匆匆忙忙收拾起行囊,忽然感觉房中多了个人。陌生气息在背后无声无息地出现,带着锋刃般凛冽的锐意与杀气,显然来者不善。更令人心惊的是,他竟丝毫没有发现对方是如何进来的,修练了几十年上乘武功,此刻却仿佛成了聋子瞎子,叫他心中一片绝望。

    玄字叁柒手上动作一滞,慢慢转身,立刻认出了来人——是那名一指就擒住他的紫衣郎将,今上的心腹之一。

    他见对方面沉如水,第一反应便是新帝要替先皇杀他灭口,不由心底苦笑:既然早晚有这一日,何必让他赖活两年!先帝驾崩之时若命他也殉葬,他自然会二话不说就谢恩刎颈。

    “大人带来的是皇上的密旨,还是口谕?”他心如死灰地问。

    左景年暗自一怔,眨眼就参透玄机,决定借势而为,答道:“口谕。皇上命我来问清旧事,命你不得有任何诳诈隐瞒。”

    玄字叁柒行了个接旨大礼,起身道:“大人尽管问,草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血刺究竟听命于何人?”

    “自然是先帝景成爷。不过我等未亡之人,奉遗诏效忠新皇,甘为今上鞍前马后。”

    “十五年前,珞陵城郊葛洪山上,有一炼丹大家名左丘,一夕之间阖家灭门,无人幸免,可是血刺所为?”

    “是。”

    左景年强忍激荡的情绪,拳头在背后攥得青筋毕露、骨节泛白,面上不露声色继续问道:“左家因何获罪?”

    事关先帝隐秘,玄字叁柒犹豫了一下,似乎不太拿得准言语尺度。

    “先帝已驾崩,如今天下是皇上的,难道你不知何为审时度势,想在茶馆里当一辈子说书先生不成?若惹怒龙颜,可就不是你一人生死的问题了。”左景年半是劝说,半是威胁。

    玄字叁柒只好照实答道:“那件事我并未亲身参与,因而也不知细节。只听闻先帝——当年还是庆王,命左丘炼制一种养生丹药,他却敷衍推脱极不爽快,最后才勉强同意。后来庆王殿下说他炼制的是毒药,想要谋害自己,于是出动血刺,私下将他满门抄斩。”

    左景年牙根紧咬,口中满是鲜血的铁锈味,竭尽全力控制住自己,声音嘶哑地问:“先帝命他炼制的,真是养生丹药?”

    “我也只是听说,内中隐情,我是真不知道!”玄字叁柒似乎感应到什么致命的危机,紧张地后退了几步,躬身作揖,“草民不敢有丝毫隐瞒,还望大人据实禀报皇上。”

    待到他抬起头,面前已是杳无一人,那名紫衣郎将倏忽来去,方才对话如同一场惊梦。

    ——此地断然不能再留了!玄字叁柒连行囊也顾不得收拾,仓惶跳窗而逃。

    野地中,左景年在大雪中漫无方向地纵马狂奔,只觉全身血脉沸腾,一颗心中满是悲愤痛苦,几乎要将胸膛涨爆。

    前方是一片幽林,眼见要连人带马撞上,他却毫不躲闪,左臂灵光漫溢,凝结成一条雄奇诡谲的骨玉色长鞭,携着龙吟之声横扫而过,将面前大片林木拦腰劈断,轰鸣声中枯枝雪沫漫天飞舞。

    鞭飞如龙蛇,将整座山林摧铩得七零八落,仍不能疏解胸中窒戾之气,他不禁仰天发出一声凄烈长啸。翻身滚落马背,他将自己埋进冰冷积雪之中,渴望能稍微减轻仇恨的烈焰在身上焚烧的痛楚。

    杀父灭门之仇,不报枉为人子……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债子偿,天经地义……无数念头滚石落雷般在脑中碰撞,他蜷起身双手抱头,在风雪交加中呜咽,仿佛一头走投无路的困兽。

    许久之后,风声平息下来。他面无表情地缓缓站起,一身残雪簌簌抖落,目光中是一种尘埃落定的锐冽与决绝。

    貔虎服、奉宸刀,凡是天家所赐,他一件一件脱下,弃于雪地之中——从此以后,他不再是紫衣上卫、御前行走。

    他是再无任何束缚的左景年。

    仇人虽死,其子犹在,虽说印暄当年只有七岁,并不知情,但他左家襁褓中的婴儿又有何辜!既然父债子偿,那就请今上代先帝受过,接他尽力一击。一击过后,不论生死,这仇就算是两清了!

    左景年沉默地抚摸着盘绕在左臂上的鞭身,化螭蜕骨鞭转眼隐入体内。这是阿墨亲手打造的灵器,就算再趁手,他也不会用来对付公子名义上的侄子。

    以他目前炼精化气的修为,即使随便拿一柄普通刀剑,也能使出法器的威力。

    唯独只担忧公子……公子会因此而愤怒伤心吗?在我与印暄之间,他又会倾向那一边?左景年无比自嘲地笑了笑——我真是自不量力,竟奢望与当今天子比较,公子是他的六叔,是皇室贵胄,自然是向着他的。而我不过是公子梦中的消遣,一段虚无缥缈的幻境生涯中的玩伴而已。公子与阿墨,既是同一人,又不是同一人;从此以后,我怕是与公子缘分已尽,无论生死,只守着心中的阿墨便罢了!

    一名紫衣卫跪伏在御座前的地面上,大气不敢出。

    印暄皱眉问:“朕当时脸怎么了,你当真什么也记不起来?”

    对方惶然叩头道:“万死不敢欺君!微臣根本不记得当初说了那半句话,全靠其他人的指证,才知自己失言冒犯天威,微臣也不知当时是怎么回事……”

    察言观色,应当不至于撒谎,印暄问不出个所以然,只得挥挥手打发他退下。

    “朕想一个人静静,你们都先退下。”

    其余侍从也奉命退出房间,皇帝独自坐在书桌后,回想着印云墨坠下城墙时,自己身上发生的异变……好像是前额?他伸手摸了摸,眉心光洁而温暖,当时那种冰冷坚硬的触感,以及躯体深处涌出的那股苍莽浩瀚、几欲失控的神秘力量,仿佛都只是个错觉。

    但小六叔又确确实实是被他救回来的,瞬间消失,瞬间出现,毫发无损,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印暄反复忖思,感觉头又要疼,干脆不想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倘若还有下次,再详细研究不迟。

    他正要起身,准备去后院池边把钓鱼的印云墨找回来,一同去用晚膳。旁边的整扇窗牖骤然向内爆裂开来,木屑飞溅中,一道寒光凛冽的剑芒破壁而入,如电惊雷腾,于静室中掀起层层翻涌的气浪,以裂山沸海的大威势向他斩来!

    印暄心念不及生,身体便本能地作出反应,左手急速拔出袖中秦阳古剑,迎向这惊魂夺魄的一击——

    剑风一触,直接将古剑外套的亀皮剑鞘撕成齑粉。寒芒随即攻袭而至,正正抵在了秦阳古剑的锋面上。印暄被气浪冲击得整个人向后飙飞出去,桌椅、格柜、帘帷在他身后纷纷四分五裂,脚下坚硬的地砖上被剑芒波及,绽开一条宽可容臂的狰狞裂缝。印暄就如狂风暴雨中的一叶小舟,一退再退,横穿十几丈宽的厅堂,后背抵到了厚实的砖墙上。

    秦、阳、王、易、剑!古剑锋面的五个铭文上淡蓝幽光闪过,堪堪挡住了来袭者那磅礴一剑的最后锋芒。与此同时,印暄的身躯在剑芒与墙壁的挤压间气血翻涌、胸痛欲呕,压强再重一分,势必肺腑遭受重创。

    而那道剑芒终究还是力竭而止,无奈地停在了距目标性命半步之遥的地方。

    “哐当”一声,一柄气势散尽、光泽暗淡的普通长剑掉落于地。戴笠蒙面的持剑人一声长叹,并未趁胜下手,旋身跃出了破烂的窗洞。

    印暄一手紧握古剑,一手摁压胸口,极力平复了翻涌的气血,随即追出房去。

    方才那一场突袭,从窗牖破、剑芒起、气浪卷、人飙飞、什物毁、地砖裂,直至对方弃剑而走,不过在短短几个眨眼之间,堪称白驹过隙,而又瞬息万变。

    负责御前戍守的紫衣卫们闻声而动,那刺驾者早已几个兔走鹘落,掠过围墙冲向后院。

    印暄这才变了颜色,朝一干紫衣卫喝道:“历王在后院,快去护他!”

    池边一棵郁香扑鼻的老腊梅树下,印云墨悠悠哉哉地钓着鱼。一道挟风带雪的灰色人影掠过他身旁,微一驻足,斗笠下的脸转过来看他。

    印云墨也偏了脑袋,去看对方蒙面黑巾上方露出的一双眼睛。

    “原来暄儿的变数是你呀。”他感慨道,“这一剑之后,你与他就两清了,如何?”

    蒙面人从眼神里流露一股意料之中的无奈与伤感,仿佛用尽毕生精魂与气力似的,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随后足尖如惊鸿飐水,在石阶、屋脊上点了两下,身影翕忽消失于天际。

    “跑这么快作甚,还怕我护不了你不成……难道我这当主人的就这么不可靠?”印云墨在朝消失的背影郁闷地嘀咕。

    回头见一群锦衣卫汹涌地冲过来,他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别追啦,追也追不上。”

    印暄双手握住他的肩膀,上上下下打量了几遍,见他毫发未损,焦急关切的目光顿时一敛,又换上平日里八风不动的神情,转头对紫衣卫指挥使鱼从峻下令:“派一批武功高强的,去追查此人下落,朕倒要看看,究竟是什么人如此大胆,敢在重卫之下弑君刺驾!”

    “算啦,反正你也没事不是。”印云墨拖着腔道。

    印暄不悦又狐疑地看他:“朕遇刺了,险些丧命,你不担心朕,倒像是替刺客说话!说,是不是你又在闹什么幺蛾子!”

    印云墨撇嘴:“我在池边钓我的鱼,干我底事!”

    印暄暗自恼火,“朕的安危,难道不干你事?”

    “皇上安危乃天下臣民心中所系,难道就关我一个人的事?”

    “朕不问旁人,就问你一个!”

    一旁侍驾的花霖几乎要听不下去,觉得此时的皇上和王爷大约是一个受惊吓、一个饿昏头,两个都有些绞绞缠缠拎不清了。

    第35章 桐吾中阴波起,运泽城外变故生

    从昶州沿着沁水北行,穿过旭州的西部再往北百余里,便到了一个古名“云梦泽”的地方。上古时期星罗棋布的湖泊早已干涸消失,沙壤沉积成大片广漠的沃野,后人在此建立起繁华的城镇。中原第一大河沁水从中贯穿而过,因东南面有桐吾山如屏如障,这段江道便被人称为“桐吾江”。

    自从桐吾江决堤,两侧地势低洼的城镇、田野已成泽国,幸得桐吾山脉围拦,洪水才不至于漫到旭州地界。

    万人大军行到此处,已是难以前进,要么得多花两三倍时间绕过桐吾山脉,要么弃车换船,从水路过去。

    前锋来禀报路况、叩问圣意,印暄略一思索,下令道:“水军北调不及,去民间征发船只,能运载百人即可。其余人马走陆路绕过桐吾山脉,于运泽城汇合。”

    随驾群臣闻旨又是一顿哭谏,生怕圣驾离了大军护卫,又出个什么三长两短。可惜皇帝虽年轻,却专权惯了,凡事极有主见,哪里容得臣子动摇决定,当即软硬兼施地打发了他们。

    小半日后,兵卒找来四艘带蓬的大渔船,指挥使鱼从峻便领了精挑细选的百余名紫衣卫登上去。顺道插一句,郎将左景年本也在这百人之中,但自圣上遇刺之后,他便杳然消失,半点行踪也无。鱼从峻派人寻找未果,不知他是出了意外,还是叛逃,但侍驾北巡要紧,于是循惯例发了通缉告示,暂时搁置了此事。

    印暄在众人拱卫下上了船,回头见印云墨还在原地踌躇,问道:“六皇叔怎还不上船?”

    印云墨瞟了一眼前方浩浩汤汤的浑水,嘿嘿干笑两声:“我晕船,还是跟着后队走陆路吧。”

    印暄大笑:“皇叔是怕水吧?放心,不会叫你掉下去的!”说罢,亲自过来牵他。

    印云墨就这么心不甘情不愿地,被皇帝拉上船去了。

    洪峰已经在月前平息,江流还有些汹涌,水质也浑浊不少,能见不及三尺。江面上不时飘过断枝枯木、房屋残骸,甚至是几具被水泡得惨不忍睹的浮尸。印暄神色凝重地远眺四方,但见灰茫茫汪洋一片,仿佛身堕六道苦海之中,放眼所见,具是众生衔悲罹难之景象。

    百姓无辜,因何遭此水患?堤堰若固,怎堪难抵十年!这其中必有隐情……印暄目光阴沉沉地投往运泽县城方向——因为建于山腰,运泽县城成了附近鲜少不被洪水淹没的城镇之一,眼下正如一座孤岛,筋疲力竭地漂浮在水上。

    船底突然传来一阵明显的震动,连带着船身上的乘客都颠簸起来,印云墨一把揪住皇帝的龙袍,整张脸就跟吃了酸橘子般皱起来:“你快让开,当心我吐你衣服上!”

    印暄好笑地揽住他的肩膀:“你抓这么紧,叫朕怎么让?”

    印云墨紧张道:“我不抓紧,万一掉下水去怎么办!”

    朕跳下去捞你。印暄的回答还未出口,趴在船舷边观察了片刻的紫衣卫禀道:“皇上,是一大波鱼群从船下过去,也不知被什么天敌追赶急了,没头没脑往船底上撞。”

    说话间,船身震动已然停止,印暄松了口气,揽着印云墨的手臂却没有放开。

    印云墨挣了两下没挣开,失笑道:“皇上不是最讲体统的么,连我坐没坐相都要管,如今这搂搂抱抱的,成何体统。”

    印暄板着脸道:“朕若不扶你,万一船身再颠厉害些,你就得下去喂鱼。不识好歹!”

    高空一声嘹唳传来,众人抬头望去,原来是一只鹰鹫翱翔于苍穹。

    鹰鹫低头看向江面上的四艘渔船,只如四片枇杷叶大小。紧接着,在枇杷叶的下方,浑浊不清的波浪中,隐隐出现了一道庞大至极的阴影,缓慢而蜿蜒地滑过——那阴影几乎占据了大半片江域,与之相比,渔船简直就是微不足道的一点水黾,随时将会覆灭于息吹之间。

    仿佛心生惧怕,鹰鹫瞬间振翅高飞,遗落下一声十分凄惶的鸣叫。

    渔船逆流而上,在波涛间尽速行驶,东北方山腰上运泽城的轮廓在暮色中隐约可见,估计再半个多一个时辰便可抵达。

    一名划船的紫衣校尉忽然感觉手中一震,提起船桨看,前端半截不知撞到什么折断了,断面的木刺参差嶙峋,鱼叉似的尖锐。他一时兴起,想着吃了几日干粮,趁这机会叉条鱼上来解解馋也好。便手握桨柄,凝神静气盯着船舷下方,见水下一片阴影掠过,心道好大一条鱼,手中劲气骤发,狠狠叉进水中。

    这一下,仿佛叉在坚硬的磐石之上。未等那校尉愣神,四周顿时水流旋动,一个巨大的漩涡在江面上迅速形成,似乎水底有个庞然大物,因蚊叮虫咬而不耐地扭动了一下尾巴——紧接着,无数粗大水柱猛地冲天而起,怒风掀起骇浪惊涛,整个江面顿时天翻地覆。

    众人连惊叫也来不及发出,四艘渔船像暴风雨中的花生壳被抛上半空,眨眼间解体碎裂,船上百余人影如同巨掌中撒出的一把沙砾,身不由己、洋洋洒洒地落入江中。

    变故陡生的瞬间,印暄只来得及将另一只手也环住印云墨的腰身,两人一同被滔天白浪卷起又摔下,一头砸进了滚滚波涛。

    印云墨痛苦地吐出一口口污水,乍死还生地趴在乱石滩上剧烈咳嗽。带着泡沫的浊浪在身后涌动,不时舔舐着他的腿脚,似乎在为到嘴的美食逃出生天而遗憾。

    “小六叔,你醒了!”周围一片漆黑,他听见印暄惊喜的叫声,同时后背上被人适力拍打,助他吐尽腹中江水。

    印云墨喘息了半晌,身上簌簌地发起抖来,上下牙叩着门道:“冻……冻死我了。外衣呢?”

    印暄道:“吸了水忒沉,在江里便扯掉了。”他用自己同样湿淋淋的身躯拥抱过来,印云墨发现对方也只剩一件中衣,在这寒气冷峭的冬夜冻得够呛,但体温好歹要比自己热乎一些。

    “江面忽然掀起巨浪,船翻了,其他人恐怕也被卷散,不知我们被冲到何处江滩,离运泽城有多远。”印暄半抱半扶着印云墨起身,“你大病初愈,得赶紧找个地方生火,把身上衣服烤干。”

    印云墨只觉浑身血脉里灌着冰水,手脚都不是自己的了,但仍勉强拖动步履,与印暄相互扶持着离开江滩。他抬头看了看星象,说道:“往西南方向走。”

    印暄不假思索地听从了。两人踉踉跄跄走了半里地,果然见一处小小的村落,七八户人家,其中一户窗口透着朦胧的一豆烛光,当即上前敲了敲柴扉。

    一名老叟提着桐油灯、裹着破棉袄出来应门,见是两名落汤鸡似的年轻公子,自称是两兄弟,船翻落水,与侍从失散,见有人家便来求助。他见两人境况虽狼狈,披头散发,连外袍也无,贴身穿戴与长相却无一不体面,不像是歹人,便赶紧叫内人准备干爽的棉衫,引他们去清洗换衣。

    简单清理一番后,老妪颤巍巍地捧出两碗冷却的红薯粥和一碟腌鱼干,很有些难堪地奉给两位贵客——她还从未见过生得如此白皙好看的公子哥,即便穿着粗布衣、簪着枯树枝,依然像庙里壁画一样精美,所谓的神仙中人也不过如此吧。拿不堪入口的劣食给这样的客人,老妪局促得脸皮都涨红了。

    印暄却毫不介意,甚至觉得心疼这老两口——食勉强果腹,衣勉强御寒,茅屋柴扉连大一点的雹雨也不一定挡得住,这就是九州一隅的一户普通人家,作为统治者的天子此刻感到一种任重道远的惭疚。

    他嘴里没滋没味地碾着粥粒,转头看印云墨,原本还担心这位嘴精舌刁的皇叔怕是受不了粗劣饮食,却见对方双手抱着缺了口的碗,把一碗稀薄的冷粥吸溜吸溜喝得十分得劲,连小鱼干也嚼得骨头都不剩,末了扯过印暄的袖口抹了抹嘴角,笑吟吟道:“多谢两位老人家款待,小子饿个半死,这粥可真是救苦救难的好物。”

    老妪满是皱纹的脸上顿时有了点光彩,木讷地回了声“没得招待,见笑了”,便匆匆忙忙收拾碗筷去洗。

    老叟见夜深人倦,张罗着安顿客人入寝。可惜茅屋就两间,一间自住,另一间空着的赶忙收拾出来,委屈两位客人挤一挤,并千辛万苦地寻了两床打补丁的棉被出来。

    印暄与印云墨道过谢,抱着棉被上了炕。炕不大,也没烧暖,冷硬的炕面上铺着其薄如纸的褥子,被子也是棉絮稀松,捂不住几分热度。

    印云墨合衣裹着薄被,蜷缩半晌依旧手脚冰冷。他屈起膝盖,把脚丫塞进另一条腿的膝弯里,汲取着自身聊胜于无的一点暖意,同时万分怀念起大狐狸、小左等一应能替他暖床的人物——虽说那狐狸不是个东西,但毛茸茸热乎乎的,冬日里半枕半抱实在很舒服。

    “小六叔,你很冷?”印暄在炕的另一头开口道。

    印云墨含含糊糊地“唔”了一声,一方面很希望对方来给他暖被窝,一方面又觉得有引火烧身的危险——小皇帝似乎对他生了情欲之心,万一什么叔侄脸面都不顾,定要在他身上寻欢作乐,他就算再不甘愿,也没法拒绝。虽说一具皮囊无甚可惜,但疼痛实打实全是他的,想起当年被撕裂贯穿的痛楚,印云墨至今仍觉头皮发麻。

    印暄见他没动静,沉默片刻,挨过来将自己的棉被也盖在他身上。棉被为了省料本就短小,盖了一个没有二个,印云墨问:“你自己呢?”

    印暄道:“我向来身强体壮,合衣凑合一宿也无碍。”

    朔风扑打在窗纸上呜呜作响,印云墨蹙着眉翻来覆去,最后挫败地叹口气,把棉被掀开一条缝:“你进来,我们合盖。”

    第36章 正龙邪蛟莫衷是,真神伪祇未分明

    印暄立即滑进了被窝里,抱着印云墨像冬日卧冰求得了鲤鱼的孝子,一面心花怒放,一面苦不堪言。“嘶……小六叔,你怎么……身上一点热也没有,跟鬼似的。”他打着寒战抱怨,捉住印云墨非要揣他肚皮上的脚丫,搁在大腿上——要取暖也得循序渐进,否则还真受不住。

    鬼也比我好些,至少魂魄还完整。印云墨微不可闻地嘀咕,贪婪地搂住了对方热腾腾的后背,调侃道:“皇上不愧是真龙天子,气血旺盛得很,本朝的火德都加持在你身上啦。”

    印暄不快地在他腰上掐了一把:“叫暄儿。”

    印云墨被他捏得痒起,忍笑扭动腰肢躲避。

    印暄却身躯一僵,感觉自身热度并未因对方逐渐回暖而流失,反而愈发燥灼起来,下身也随之一柱擎天,胀硬难当。

    他忍不住往印云墨身上蹭。印云墨一怔,松手死命往后缩。他搂紧对方继续蹭,印云墨手脚并用挣着继续往后缩。如此一进一退,再进再退,三进三退之后,两人合着棉被,“噗”一声摔下了炕。

    两人各自错愕,印云墨先忍俊不禁地哈哈笑起来。印暄黑着一张冰块脸,猿臂轻揽将他连人带被捞回炕上,恨恨然道:“睡觉!”

    被这么一打岔,印暄的满腔热火,硬生生堵在有心有力无机会的郁愤里,龙兴半宿不得消敛。翌日起来,脸色越发透着欲求不满的铁青,倒叫老叟以为铺盖简陋怠慢了贵客,连连致歉。

    双方在早餐时聊了一会儿,知道这家人姓钟,以捕鱼为生,家中本还有两个儿子,大的叫“月初”去边陲雾州服兵役,小的叫“月末”在之前洪水决堤时失踪,想是淹死了,老两口哭了一个多月,最后也只得死心。

    “桐吾江的堤堰不牢固么,怎么就被洪水冲垮了呢?”印暄问。

    钟老爹一张黝黑干瘪的脸上满是悲愤:“垒堤堰的条石都被挖去盖龙王庙啦,能不垮吗!”

    “挖堤石盖龙王庙?这是何人所为,老爹可否详说?”印暄追问。

    钟老爹叹口气:“说来可就话长了。咱们这边世世代代都流传着一个说法,说是江底有条青龙镇着,是这里的江神,会庇佑一方百姓,我们运泽县还盖了不少龙王庙,就是祭祀江神的。这青龙,老汉是从未见着过,但桐吾江年年涨洪,有李大人当年建的堤堰拦着,两侧村镇倒也平安无事。今年入秋,不知为何天降大雨,几日几夜也不停歇,江水暴涨,连打渔的也出不了船。运泽城龙王庙的庙祝便说,是江神发怒,要信众献上祭品。献了三牲下江,雨却还不停,最后那庙祝说要献人牲。县太爷祭了几次天,听说还差点把自己架柴火堆上烧,也无法使雨停日头出,最后只好依照庙祝说的,从牢里提了两个死囚丢下江,结果你们猜怎么着,雨还真停了!”

    印暄与印云墨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读出了心思:“水妖作祟,其罪当诛。”

    钟老爹喝了口淡茶,接着道:“百姓们都高兴得很,可不料天晴了不到十日,又起狂风骤雨。庙祝说还得再献人牲,县牢里没有死囚了,太爷没奈何只得又挑了两个重犯下江,才止了大雨。如此再三,人牲献了八个,整个县里连偷东西的蟊贼都改邪归正啦,青龙江神还是不满意。于是庙祝说,那青龙根本不是江神,是条作恶的邪蛟,必须将其诛杀或者驱逐,我们运泽县才能有好日子过。”

    ——这转折,还真是出乎意料!印暄道:“那庙祝不是龙王信徒么,之前的人牲也是他的主意,何以忽然倒戈相向了?”

    “庙祝说他也是被邪蛟蒙蔽,幸而及时醒悟,诚心祀祷上苍,终于感动了真龙。真龙腾云驾雾而来,化作一位神君,降临在祈晴台上。”

    “真龙?”印云墨似笑非笑地看了看印暄,“老爹可有见过真龙是什么模样?”

    钟老爹激动道:“那天我进城买米,有幸看到了一眼,就一眼。比村口那棵千年古树、不,比整条街还大,在天上云雾里若隐若现,真真的是条五爪白龙!后来银光飞到祈晴台,就变成了一位银甲神君,说他才是天庭敕封的桐吾江江神,要驱逐鹊巢鸠占的邪蛟,还我们一方清净水土。庙祝领着一干醒悟的信众,带头砸了龙王庙的青龙神像,改立白龙神像。这件事一传十、十传百,县里许多村镇的龙王庙都改头换面,但还有不少地方对那邪蛟的信仰根深蒂固,说什么也不肯信,所以两方就时常发生冲突。

    一个多月前,两边信徒又干起仗起来,听说把一座年代最古老的供奉邪蛟的龙王庙给拆了。对方信徒恼羞成怒啦,就趁夜挖走了堤堰塞石,拿去重建龙王庙。那一夜之后,堤堰就垮塌了,桐吾江洪峰暴涨,大水淹没了不知多少村镇,没被淹的地方除了县城,伸出巴掌就能数得完。死了多少人,造孽呀!连老汉我的小幺儿,也在洪水中失踪了……”钟老爹眼眶一红,长吁短叹地哽咽起来。

    印云墨安抚了他片刻,与印暄起身走到庭下谈话。

    “我们的船翻得蹊跷,莫非也是那条恶蛟在水下作怪?”印暄皱眉道,“朕曾三令五申,民间各地不得私建淫祠,这运泽县百姓不听政令,供奉邪神,终酿此大祸。竟还敢挖堰石盖庙,导致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真是蠢到无可救药!”

    印云墨若有所思:“那白龙若真是天庭敕封的桐吾江江神,当有封神金牒在手,不说诛杀青蛟,至少驱逐它是轻而易举,何以会两相缠斗到这般地步,连凡人信众也要牵扯进去?”

    印暄斜睨了他一眼:“什么‘封神金牒’,说得有鼻有眼,好像你对那虚无缥缈的天庭了如指掌似的,又想忽悠谁呢?”

    印云墨笑道:“是是,臣有罪,竟敢忽悠圣明天子。”

    印暄越发狐疑看他:“笑得一肚子坏水!朕可警告你,这回要对付的是吃人的妖邪,不是怜香惜玉的马贼,你须寸步不离地跟在朕身边,休想再弄什么幺蛾子。”

    听闻两位客人要去江对岸的运泽县城,钟老爹古道热肠地要撑船去送。“洪水未退,江上渡船也不开了,老汉这渔船虽然破旧,送客渡江还是没什么问题的。”他解开缆绳道,“客人到了县城,如果还找不到家人侍从,不妨去白龙王庙向江神拜祷。即便未得江神青睐,那揭庙祝也是个有本事的高人,且有求必应,客人不妨一试。”

    印暄与印云墨双双道了谢,乘渔船渡江。

    行到江中,印暄下意识摸了摸空荡荡的衣袖,想起那柄秦阳古剑因上次的翻船事故遗落,江水滔滔,恐怕再难寻回,心底十分憾惜,又想到这是小六叔第一次正正经经地送自己礼物,更是沮丧莫名。

    印云墨见他脸色冷郁地摸索袖口,了然地笑了笑:“丢就丢了,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宝物,回头我再送你一柄更好的。”

    印暄不吭声,心道再好也不是原来那柄。他从来就是强执唯我的性子,心中既认定了那柄剑,其他武器再瑰丽再神妙,也入不了眼。

    不多时,渔船靠上码头。致谢道别时,印暄郑重其事地对钟老爹拱手道:“雪中送炭之恩情不能不报,请老爹安心返家,谢礼我日后定会遣人送上。老爹于军中的大儿,我也会差人打听,尽力照拂。”

    钟老爹连连摆手:“助人是积德的好事,举手之劳要什么谢礼!倒是我那从军的大儿,贵客如果真能照拂一二,老汉就感激不尽了。”

    他开船撑篙,用沙哑嗓音唱起一首调子朴拙的渔歌,于阴雨中晃悠悠地远去。

    印暄与印云墨甫一入县城,立刻有便装的紫衣卫驱车前来接应。昨日翻船时虽然风急浪高,但这些精挑细选的上卫武艺高强,又大多精通水性,只三五个失了踪,其余人等从各处江滩上岸,四下搜索天子行踪的同时,约定好在运泽县城碰头。县城里也由花霖率一些人留侯,专门守在各个渡口,见到天子与历王安然无恙,喜不自胜。

    宽敞的驷马锦车上,印暄与印云墨脱下粗布棉衫,换了件熏过香的裘袍,胡乱挽髻的长发也用牙梳重新理顺,端端正正地戴上玉冠,转眼又是一派五侯七贵的上流风度。

    花霖早已将城中最大的客栈整座包下,指挥人手内外打理,以迎圣驾。县城不比州府繁华,且又遭遇水灾,整座城恹恹地损了生气,客栈即便尽力布置也只是差强人意。花霖很是介怀,印暄却吩咐他不要操办以免损耗库银,又遣人封了一份重礼,渡江去交予钟家,随后与印云墨住进后院的清净厢房。

    后院是一座花木扶疏的小园子,没什么特别的景致可言,树下八角亭中有一口波光溶漾的古井,井栏石雕风化、苔痕深然,显是有些年头了。

    入夜用完晚膳,皇帝正拉着臭棋篓皇叔手谈,忽然听见房门被轻叩两声,门外一个脆生生的童音道:“人君在上,童子奉家主之命来投名刺,请允明日拜访。”

    这声音似人非人,飘渺如烟,印暄警惕地望了眼门扉。印云墨一笑起身,开门道:“还挺知礼的。”

    门外空无一人,一道细长银光袅袅婷婷地飞进来,在案上盘旋。印暄定睛看去,是一条朦朦胧胧、散发柔光的小白龙,骆头鹿角、蛇颈鱼鳞、牛耳鹰爪,与史料中记载的正龙形象全然一致。不过这小白龙只有筷子粗细,小巧玲珑十分可爱,悬空游动片刻后光影散去,化作一张细腻洁白的玉质名刺,其上一行字迹流光溢彩:桐吾江江神白龙集聿君谨牒

    印暄拈起白玉名刺,三分惊叹七分好奇地翻看完,那字迹便随名刺一同烟消云散。他问印云墨:“这世上真的有龙?”

    印云墨笑道:“如何没有,我面前不就是真龙。”

    印暄一哂:“都说皇帝是真龙下凡,不过是受命于天的譬喻而已,从道法寿数而言,皇帝也只是个凡人,这点朕心里清楚。而今竟有条真正的白龙说要登门造访,朕不免心生期待,小六叔你就不好奇么?”

    “如何不好奇。”印云墨重新坐回棋盘前,笑吟吟地落下一粒白子,“集聿君,好名字。”

    印暄低头看棋盘,意外发现这一子虽是假眼,黑棋却破之不得,以至大片白子净活,竟下成了鲜见的“盘龙眼”之局,与对方平日里的棋艺简直是云泥之别。

    印云墨瞪着棋盘看了又看,霍地叫起来:“啊呀,瞎猫碰上死耗子,这一局竟然要赢了!”他兴奋地一把抓住印暄拈棋之手,“别落子,我们先来谈谈赌注,嘿嘿。”

    印暄忍无可忍地白了他一眼:“小六叔,不如把之前欠朕的十盘赌注一一还清,再谈不迟!”

    第37章 虹桥长贯龙吸水,洞府深幽引路符

    翌日,印云墨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身,走到院中见印暄已起床多时,正在树下八角亭内一边喝茶,一边翻看运泽县志。

    “桐吾江底藏青龙的传说,自前朝开国始在本地流传,两百年多来未见什么恶迹记载。李氏重建堤堰之前,桐吾江年年秋涨,虽小有洪患,却不曾发过大水。如今这青蛟为何忽然为祸一方,戕害民生?”印暄皱眉道,将手中县志递于印云墨。

    印云墨接过来翻看,未及搭腔,身后有个男子声音道:“青蛟天劫将至,欲借凡人精血修炼法宝,以渡劫延寿。”

    两人转头一看,庭院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名身量颀长的年轻男子,着黛绿滚银边的锦袍,一头灿银长发垂落在身后,如飞瀑倾泄于青山之间,衬得身形清癯似烟柳垂新,姿态优雅如明霞流云。风骨更甚逸才士子,使人一见便生好感,想起诗三百中的“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他带着温润笑意,朝印暄一拱手:“集聿君参见人皇。”待目光转向印云墨,怔了一怔,露出疑虑思索之色,似乎拿不准此人身份,片刻后方才见礼道:“见过当朝皇叔。”

    印暄按国君规格还了礼,问道:“神君所言当真?这场洪水夺去我成千上万子民的性命,俱是因这青蛟一己之私!”

    集聿君叹气道:“也怪我行事不慎。天庭敕封我为江神后,我奉命前来这桐吾江落座,不意江道已被一头地龙占据。他先是苦苦哀告,说修行不易、眷巢情深,不舍远离,又提出要看我的封神金牒才肯死心。我一时疏忽,便拿出给他,谁料这厮十分狡猾,卷了金牒躲进水府之中,死活不肯出来。我屡次催讨,他便以再掀风雨为要挟。我又怕两下全力争斗起来,这脆弱不堪的堤堰要完全垮塌,幸存的百姓更是遭殃,不得已只好借助众生信仰之愿力,拆毁他的神像,消减他的香火。若是本地百姓再无一人信仰他,没了愿力加持,那封神金牒便会自动弃他而走,回到我手中。”

    听到“封神金牒”四字,印暄不由神色古怪地看了一眼小六叔,见他此时坐在石凳上,就跟听评书似的,呷茶跷腿一脸悠哉之色,只差没捧一碟瓜子来嗑,活生生是浪荡闲人的模样。想必这词也是他从杂书上看来的吧,自己险些又被忽悠,竟还以为他从小神神叨叨,真修出了什么门道!

    转头再看温良如玉的集聿君,这才是道骨仙风。印暄暗下感叹,答道:“神君性格温和,反被宵小所欺,这青蛟既奸猾无赖,又视人命如草芥,果然是个邪祟!神君徐徐图之固然是好,可朕担心本地百姓受不得钝刀割肉之痛,邪蛟一日不除,运泽县便危如累卵,还请神君再谋良策。”

    集聿君蹙眉想了想,道:“除非有人能潜入水府,将封神金牒取回。却有两难:其一,青蛟死守水府不出,须得引他离开方好下手;其二,封神金牒神力充盈,非凡人所能持。

    这第一点,我还有法可解,就说一战决胜负,我若输了自行离去,再不来争这江神之位。他也怕我死缠,顶着丢失神牒的责罚也要闹上天庭,加之香火渐稀拖延无益,因而必来应战。可是这第二点……”他为难地看了一眼印暄,踌躇片刻,终还是无奈说道:“世间芸芸众生,唯有一人勉强能短时持有这封神金牒,便是受命于天的皇帝了。”

    印暄闻言道:“神君是希望朕身入水府,去取回那封神金牒?”

    集聿君含羞带愧地低了头,“若非我能力不济,也不至于劳烦人君为此冒风险。算了,还是另寻他法吧。”

    “夺回桐吾江江神之位,是神君的职责,守护辖下一方百姓不为妖邪所害,难道就不是皇帝的职责吗?”印暄走到他面前,大无畏地道,“倘若此行非朕不可,朕自然不能推脱,而眼睁睁看百姓受苦。”

    集聿君深受触动,一拂衣袂竟跪倒于地,行了个叩拜大礼:“人皇英勇无私、胸怀大义,是凡间众生的福分,亦是下神的楷模。”

    印暄扶起他:“神君不必多礼,你我既目标一致,当齐心合力,共诛妖邪。”

    印云墨闷不吭声看到此时,捂嘴打了个呵欠,慵腔懒调地道:“这一出荆轲刺秦唱得好哇,就差个樊於期的人头了,我就勉为其难地充当一次吧。倒是白龙神君,下回记得长点心眼儿,别干了蠢事,还要别人给你擦屁股。”

    集聿君羞愧得恨不钻进地缝里去。印暄也觉得他说得有些过火了,但转念一想,小六叔这是担心我的安危,为我抱不平呢,心下暗喜,口中却毫不领情:“胡说八道,谁要你当什么樊於期!你给朕老老实实待在客栈里等着,敢靠近江边一步,朕叫紫衣卫将你锁在房内,十二个时辰贴身盯着。”

    印云墨撇了撇嘴:“这时候倒懂得孝爱我这个当叔的啦!可惜你叔我心意已决,非同去不可。皇上之前不也金口玉言,要我寸步不离地跟在身边?如今想把我撇干净,门都没有!”

    印暄隐怒道:“你敢抗旨?”

    “抗了又怎的?有本事你也关我十五年。”印云墨凉凉道。

    印暄气得脸都要绿了。集聿君看形势不妙,忙打圆场道:“我这里有法宝两件,可保两位平安。鲛人精元,服之暂可化为鲛人形态,持续六个时辰,在水中可自由呼吸、言语,不惧水寒,潜游起来快如鱼龙;辟世囊,将封神金牒放入其中,可隔绝神力外泄,不被那青蛟感应。”

    “那啥,鲛人精元,随便来个百八十颗就差不多了,还有,你就不能给点攻击啦防御啦之类的法宝?青蛟虽被调虎离山,可万一遇到什么虾兵蟹将,你叫我等凡人如何自保?”印云墨笑眯眯道,“哎呀白龙神君,差人做事就得拿出诚意来,不要如此小气。”

    这下集聿君的脸也绿了,十分尴尬地道:“鲛人精元来自东海深处,非鲛人自愿不得取,我手上也只有两颗。至于其他法宝……我还有根傀儡木,难以脱身时可抛出,化为持有者模样吸引敌袭,自身可趁机逃走……”

    “也就是说,你一件有战斗力的法宝也无,难怪正龙反被亚龙欺。”印云墨一针见血道。

    集聿君以袖掩面,指着八角亭边那口井道:“此井可通桐吾江底,我已在井口打下符箓,进去后会被接引至水府洞口。我这便去搦战,你们见空中虹桥长贯,便可出发。”言罢旋身化风,落荒而逃。

    八角亭内的石桌上,出现了两颗拇指大小、泪滴形状的透明水珠;一个绣着繁杂符咒的青金色锦囊;以及一根折扇长短、通体乌黑却顶生一片翠叶的枯树枝。印暄好奇地拨弄了两下:“这就是仙家法宝?看起来也不显得如何神妙。”

    “灵器而已。”印云墨不以为意道,“仙人洞府一抓一大把——这白龙神君混得真够潦倒。”

    “避水法宝只有两颗,我带花霖下水,你就在此留候。”印暄把这些灵器拢进怀中,坚持道。

    印云墨不容商榷地摇头:“你若不让我去,你们前脚一走,我后脚就跳井,指不定还能来个水府深深喜相逢什么的。”

    印暄无可奈何,只得吐露心里话:“小六叔,我不想你以身涉险,你好好的在这里等我回来,不成么?”

    “不成。”印云墨上前,握住了他的胳膊,“暄儿,听叔的话,今日这事单凭你成不了。有我跟着,好歹胜算大些。”

    印暄用力揽住他的腰身,下颌在他额际发丝间磨蹭:“小六叔这是要和我同生共死?”

    印云墨暗自道:你可死不得,否则我就前功尽弃了!

    印暄当他默认,此刻便是一颗冰心也要化成春水,在他耳畔呢喃:“那好,既然你不愿独活,我死了也会拉着你。”

    印云墨在他温情脉脉的怀抱中无声回答:可别拉我,你自去投胎转世,大不了我从头再来。

    两人同床异梦地拥抱片刻,忽见天色作变,铅黑密云阴沉沉地坠下来,仿佛要压垮城郭。江风呼啸着卷过街市,墙外有人高声惊叫起来:“龙吸水了!快看,江面龙吸水了!”

    印暄自小有剑师授业,但按宫中规矩不得教习殴斗之术,怕穷武误政,只做强身健体之用,因而还算有些武功底子。他搂着印云墨跃上围墙,往远处一眺,果然见桐吾江波翻浪涌,江面上旋起巨大的水龙卷,垂天接地,威势惊人。而遮天蔽日的墨云之中,粲然架出一道七彩虹桥,与那水龙卷两相撞击,高空顿时风云变色,不时传出金戈铮鸣之声,仿佛两股大威能正在遥不可及的苍穹中决生斗死。

    “时候到了,我们下井去。”印暄言罢,搂着印云墨跳下墙头,来到古井边。两人吞下鲛人精元,只觉冷腥味顺喉而下,并未觉得身体发生什么变化。

    井水鳞波幽荡,符箓在井内石壁上散发出白光,印暄有些紧张地紧握住印云墨的手,“小六叔,你准备好了么?”

    印云墨笑道:“我先跳?”

    印暄深吸口气,率先跨过井栏,跳入水中,五指仍死死攥着印云墨的手腕。

    甫一落水,他下意识地屏息憋气,却见小六叔在咫尺之间朝他微笑,脸上荡漾着迷离美妙的光影,柔波中衣袂翻飞,诡谲绮丽恍如天人。他情不自禁地张了张嘴,水流并未呛进来。他感到一种异常柔软与温暖的舒适感,如同重回母体,不但呼吸自如,举动间也更自由如风。

    这就是化鲛之力?印暄摸了摸自己的耳后,不知道何时生出了一对翕动的鱼鳃,再低头一看,袷裤被撑得绽裂,双腿竟化做一条紫金色大鱼尾,看着很有些瘆人。

    另一条白里晕红的鱼尾从旁边轻盈地卷过来,在他的尾鳍上俏皮地拍了一下。印暄看着半人半鱼的印云墨,忽然觉得大鱼尾巴也没那么瘆人了。

    石壁上符咒的光芒愈来愈盛,印云墨反手亦握住他的腕子,道:“接引法阵要开启了,抓好。”两人只觉被一股引力剧烈的漩涡搅动,天旋地转中眼前无数白光飞掠,最终沉淀成一片深深的靛蓝。

    不知多久后,靛蓝缓缓褪去,幽暗而又不失清晰的江底水府出现他们眼前。

    第38章 探骊得珠殊不易,调虎离山计未成

    桐吾江底光线晦暗,幽深如冥域,眼前的水府也是借天然岩洞开辟而成,显得原始古拙,毫无意趣可言。旁边立着一块天然石碑,上书“江神洞府”四字,字迹潦草,仿佛是用爪尖随意划拉出来的。

    洞府虽无门防,却蒙了一层淡淡的青光,似乎是种禁制。印云墨伸手欲触,印暄连忙拉住他道:“小心!”

    “无妨。”印云墨笑了笑,指尖在禁制上飞速移动,虚虚画了个首尾相连的复杂图案,那青光一闪,倏尔消失了,“是个阵法,只要依序点中阵眼,无需法力也能破解。”

    这下印暄就算再有成见,也不得不承认小六叔还是有一手的,不全然是个装腔作势的神棍。自己大约真是幼年时被他戏弄惨了,从而迁怒与反感所有怪力乱神之事。到如今僵尸爪、狐妖、白龙什么都见识过了,他始信神鬼与人自成三界,九州之外另有天地,于是连带着小六叔那故弄玄虚的做派,也渐渐成了神秘莫测的风姿,觉得他举手投足间,别有一种与众不同的吸引力。

    两人手腕相扣,谨慎地游进一条曲折宽敞的甬道,两侧石壁间隔不远便镶嵌一颗荧光澄澈的夜明珠,加之两人化鲛后目力提升,周围景物更是纤毫毕现。

    甬道很快到了尽头,是一个极大的拱顶圆厅,方圆足有半里,高达十丈有余,中央一根数人环抱的粗壮石柱,长棍般直插拱顶,与顶上岩壁连为一体。石柱下方横七竖八地堆放着不少鼎簋匜镜等金皿、刀枪剑戟等兵器,看上去像是许多年代沉积下来的古物。

    除了他们进来的那条路,圆厅四周还有六七条幽深甬道,不知各自通往何处。印暄正在犹豫要选择哪条路继续,忽然从其中一个洞口,走出来一名十四五岁的少年。少年穿着样式寻常的衣衫,肤色微黧,个头偏瘦小,五官顶多算端正,透着一股憨厚讨喜的淳朴气质,令人感觉颇为顺眼。

    印暄看他浑然是普通农家子的模样,不知为何会出现在这江底洞府之中。少年见到他二人,先是错愕片刻,然后开心地叫起来:“啊,他还真找人来陪我了!你们是鱼精吗?是什么鱼?鲤鱼?鲈鱼?胭脂鱼?”

    印云墨转了转眼珠,笑道:“我们是东海鲛人。”

    少年快步跑过来,脸上满是兴奋之色,连珠炮般发问:“鲛人也是一种鱼吗?东海?你们从那么远的地方游过来?来这儿做什么呢?我还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妖精,鲛人都像你们这么漂亮吗?”

    他转着圈打量他们,嘴里啧啧有声:“我在这里待了一个多月,见到的水妖都生得古怪,鼓眼睛大肚皮的能有两三分人样就不错了,我还以为妖精都这么丑呢……可是,陵哥生得一点也不丑呀……不对,他是江神不是妖精,我又乱说话了呸呸呸。”少年吐了吐舌头,浅白的谈吐在他身上并不显得幼稚可笑,倒别有一番天真爽直的感觉。

    一个多月?陵哥?江神?印暄心中疑窦顿生,想要诱他多说一些,便柔声道:“我看你不像妖,倒像是人。”

    “我当然是人啦!”少年毫无戒心地答道,“我叫钟月末,因为是三十那日生的,家里就给取名叫月末了。朋友都叫我末哥儿,你们也可以这么叫。”

    印暄与印云墨对视一眼:原来是钟老爹的幺儿!洪水决堤时并未溺亡,却不知怎的来到了桐吾江底的水府之中。被他叫做“陵哥”的,应该是就那头窃夺江神之位的邪蛟了,看起来还对他颇为善待,甚至称兄道弟,关系貌似还挺亲密?

    “你既是人,又怎么住在江神水府中?难道不想回家与父母团聚吗?”印暄问。

    “想是想,可陵哥总不让我回家。这里是好吃好喝,又不用干活,但空荡荡的没人气。我看陵哥也是一个人修炼孤单得很,才留我下来作陪的。”少年露出有些苦恼,却并非十分不情愿的神情,叹了口气,“有时我是很想走啦,但看他孤零零的样子,又觉得不忍心,一拖二拖的,就拖到现在了。”

    念在钟家两老曾在落难时伸出援手,印暄自然不会对他们的小儿子置之不理,心想那么多被洪峰吞没的凡人,都被青蛟抽了精血炼制渡劫法宝,独独留下一个钟月末。虺、蛟之流的邪龙,虽沾着点“龙”的名分,却多暴戾凶残,即便眼下跟豢养宠物似的留着这个凡人少年,难保哪天腻烦了,也拿他去抽血炼魂。看来在取回封神金牒后,还是得将钟月末一并带走。

    印云墨仿佛从他眼中读懂了心思,笑眯眯地上前,用尾鳍撩了撩少年的小腿:“哎呀,你没有尾巴和鳃,如何在水底生活?”

    “陵哥说,戴上这个就能在水底呼吸了,其他妖物也不敢对我出手。”钟月末从衣领里掏出一条系在颈上的红绳,末端吊着块铜钱大小的黑鳞,仔细看却不是纯黑色,而是青到极致发黑,泛着清凌凌的冷光。这下连印云墨也眼神微变,低声对印暄道:“这青蛟真是鬼迷心窍了,竟将自身逆鳞摘下给一个凡人少年,也不怕修为跌落、大伤元气。”

    印暄道:“对一人有义而对众生无情,小善弥补不了大恶,仍属邪魔外道。我看这少年太过天真才被哄骗,亦或者是被胁迫久了,恐惧绝望中反而对邪蛟的小恩小惠产生了感激之情。无论如何,我们得赶在鲛人精元失效之前,尽快拿到封神金牒,把这小子带走交还给钟老。”

    “你们嘀嘀咕咕说什么呢?”钟月末好奇问。

    印云墨笑道:“我们在说,好不容易逆流来桐吾江游玩一趟,想拜访一下江神,不知他可在府中?”

    “那可真不巧,他前一刻刚走啦。我问他去哪儿,他也不说,只说不多久就回来,要不,你们在这里等等,顺道陪我玩一会儿?”

    “等等也无妨,不过我看这江底水府与海中殊不相同,不知末哥儿可否带我俩参观一番?”

    钟月末爽快地道:“这有何难!我对水府每块地方都熟悉得很,别看好似不起眼,其实有很多玄妙之处呢!你们跟我来。”他高兴地牵起印云墨的一只手,拉着他往其中一条甬道走去。

    印暄见了,对小六叔不可理喻的独占欲再度发作,在他们身后甩动尾鳍,很想一尾巴抽在两人相牵的手上,来个真正的“一拍两散”,但也知此番发作不合时宜,只得脸色阴沉地默默忍受了。

    钟月末花了一个多时辰,活蹦乱跳地带新朋友细细参观完水府。印暄不见封神金牒的踪影,心想难道青蛟与白龙生死拼斗,明知对方意在神牒,还要带在身上不成?定还藏在这水府的某处地方,于是试探道:“看来江神没这么快回来。我们还要返回东海,不便逗留太久,要不然让我们拜谒一下天庭敕封的神牒,也算是尽了做客的礼数。”

    “啊,你们这么快就要回去了?”钟月末很喜欢这两个美貌鲛人,尤其是尾巴白里晕红的那个,觉得传说中的九天玄女都没有他漂亮,笑容又亲切,若是能天天跟他玩耍就好了。

    那个漂亮又亲切的鲛人笑着对他说道:“我弟弟说得对,我们不便逗留太久,谒见一下神牒就要走啦,下次有空再来找你玩。”

    钟月末被他笑得晕乎乎,便忘记了陵哥的嘱咐,解开禁制,带着他们进了安放金牒的密室中。原来是一个凉亭大小的江蚌,蚌壳打开后云蒸霞蔚、耀光漫射,那封神金牒就正正安放在白玉舌似的蚌肉中央。

    “陵哥说,除了受封的神灵,谁也碰不得这金牒,凡人看一眼,眼睛都要刺痛流泪。”钟月末被金光晃了眼,忙把脸别开,说道,“没想到你们鲛人还挺厉害的,能直接盯着看呢。”

    印云墨眯起眼,看着封神金牒上那几个凡人不可见的天庭文字,神色变得十分微妙。

    印暄也觉金光炫目,多看不得,便立刻掏出辟世囊一套,将巴掌大小的封神金牒装了进去,扎好袋口揣入怀中。

    钟月末大惊失色:“你、你们这是做什么?这可是江神的金牒,你们怎么敢擅自拿走!回头陵哥一定会很生气,现出原形来找你们算账!你们知不知道陵哥的原形有多可怕,是——”啰啰嗦嗦的一通话尚未说完,印暄一个手刀劈在他后颈,他登时昏了过去。

    “烦死了,要不是钟老的儿子,我早就想敲晕他。”印暄拽着他的后领,不耐烦地道,“见人就拉手,一点规矩也没有。”

    印云墨失笑:“他一个小少年,又出身贫苦,哪有人教过规矩。不过也算单纯可爱,跟他说过话,觉得自己也变年轻了。暄儿你看你,端着这么多年的处变不惊、老成持重,此番也终于显出真性情了,这是好事啊,哈哈哈……”

    印暄被他笑得暗恼,继续端着冷冰冰的脸色,拎起钟月末便向外游去。

    红绳从少年的领口掉出来,仿佛感应到佩戴之人因外力而丧失了意识,红绳末端的青黑色鳞片忽然猛烈晃动起来,随即放射出一圈冷冽青光,庇护似的将少年整个儿笼罩其中。印暄惊觉剧痛,立刻撒手,方才抓着钟月末衣领的五指如油煎火焚般,冒出一串串燎泡,若是他反应再慢半步,恐怕就要伤到手骨了。

    “哼,好一个逆鳞不可触!”印暄忍痛扼腕,冷哼道。

    印云墨从衣摆撕下一条布料,将他手掌包扎好,说道:“看来眼下是带不走他了,待到集聿君夺回神位,镇压住这头青蛟,再救不迟。”

    印暄颔首:“也只能如此。”

    说话间,水府外一声厉啸蓦然暴起,如巨兽愤怒的咆哮,在岩洞与甬道之间层层回响,声浪裹着法力肆意倾泻,整座水府仿佛在这嘶啸中摇摇欲坠。

    那条青蛟竟抛下神位之争,提前回转,只因这身佩逆鳞的凡人少年莫须有危险?印暄诧异地看了一眼印云墨,后者立刻抓住了他的手腕:“快走!你我眼下都不是他的对手,恐怕一个照面就要肉身消散!”

    第39章 人君不管精灵事,凡间天子却封神

    印暄与印云墨浮出水面时,集聿君正收了真身与虹桥法宝,足尖颭水落在江面的滚滚波涛之上。见到二人安全归来,他面露喜色道:“可好你们安然无恙!我与那青蛟正打得不分胜负,不知为何他忽然暴怒而走,一下子蹿回水府去了,我来不及拦截,就担心你们要与他当面撞上。”

    印云墨喘了口气道:“闲话待叙,先把我俩弄到岸上,收了鲛人精元再说。”

    集聿君大袖一卷,一同挪移至岸边,隔空摄走了二人体内的鲛人精元。印暄与印云墨顷刻又变回人身,只是破破烂烂的袷裤变不回来,双腿在外袍下空荡荡地吹着江风。

    “贴心一点啊,白龙神君!”印云墨不满道。

    集聿君尴尬地告了声罪,法力拂过二人衣袍,终于是恢复如初。

    “你们得手了么?怎么逃回来的?”他急切地问。

    “得手了。”印暄从怀中掏出辟世囊递给他,“青蛟提前返回水府,差点撞个正着,幸亏有傀儡木化作人形引开他注意力,我们才趁隙从另一个出口逃走。”

    集聿君迫不及待地接过辟世囊,打开一看,确是封神金牒无疑,喜上眉梢,朝两人躬身行礼:“小神替一方百姓谢过人君与皇叔的恩德!”

    “接下来,神君打算如何对付那鸠占鹊巢的青蛟呢?”印云墨问。

    集聿君道:“待我开神坛、立神祠、显神威,在运泽县城的龙王庙前昭告天地百姓,正式成为桐吾江神。届时汇众生愿力于己身,境界提升修为立涨,便可以彻底诛灭邪蛟了!”

    印暄淡淡一笑,“如此封神大典,真乃利国利民的盛事,朕又怎能不参与。干脆同时行祭天封禅,以圣旨昭告天下,封你为‘神川载德仁圣王’,神君意下如何?”

    集聿君大喜,拱手道:“若能得人皇加封,我神位更加稳固,香火也将千载传承不息!”

    双方商量封神日期、时刻,选定在十天后的黄道吉日,各自分头去准备相关事宜。

    四日后,急行的随驾大军后队绕过桐吾山脉,抵达运泽县城。有道是人多力量大,果然赶在五日之内,在龙王庙前的缓坡上,以五色土与条石垒起圆丘状的“封祀坛”,并下令官府广发檄文,昭告运泽百姓当日都来参拜观礼。

    封神当日,是个碧空如洗的晴朗天气,几乎整个县的百姓都放下手中活计,不辞颠沛地赶到县城郊外的龙王庙,将附近野地山坡挤了个满满当当。

    印暄一袭金龙衮袍加身,头戴十二旒玉藻冕冠,气宇轩昂,声势烜赫,于百官跪迎、千卫簇拥之下乘帝辇而来。同辇伴驾的,便是圣眷如日中天的当朝六皇叔,着紫龙袍、戴九旒冕,仪容逸丽,姿质风流更甚天人。在场百姓无不兜头跪拜,山呼万岁之声响彻云霄。

    晴空一声霹雳,一条通体玉色、鬃须银白的真龙从云雾中张牙舞爪地降落下来,在封祀坛上化作一位道骨仙风的雪衣银发神君,直把百姓们看得目瞪口呆,激动万分地高喊“真龙降世,神君赐福”,连连叩首不止。

    在龙王庙揭庙祝的服侍下,集聿君先是燃香祭拜天地,诵读了祭文,而后将一枚神光四射的金牒托在掌心,昭告百姓道:“从此以后,本座便是天庭敕封的桐吾江神,凡饮桐吾江水者,当为我信众,建立神祠、四时敬拜,悉意求祷、心诚则灵,千秋万代、信仰永承!”

    万千百姓海沸江翻般呼应道:“谨遵神谕!”

    集聿君容光焕发地转回身,朝印暄作揖行礼:“请人皇加封!”

    印暄神情肃穆地走上台顶至高处,展开一卷白玉为轴、饰以五色翔龙的告天檄文,气沉丹田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他突然停顿,刷的一下卷起告天檄文,在万民屏息的惊疑中,运气于声,舌绽春雷:“月前桐吾决堤,水淹万民,沃野几成泽国,其罪魁祸首——”他伸手一指下方的集聿君,“便是这头矫诏称神的恶龙!”

    “什么?!”

    “分明是条五爪白龙,真真的瑞兽,怎么就成了恶龙?”

    “江水决堤,不是青蛟所为吗?还要我们祭以人牲,那才是恶龙啊!”

    “皇上莫非是……不不,莫非是我等听错了圣谕?”

    百姓顿时哄然了,唧唧喳喳的说话声、叫喊声此起彼伏。

    印暄手一挥,千名紫衣卫高喝一声:“肃静!”场下登时杂音消敛。皇帝继续说道:“都说人不可貌相,何以血脉定正邪?倘若佛口蛇心,表面救苦,实则欺世,即使真龙亦是邪祟!”

    与此同时,台上的集聿君霍然色变,正要发作,低眉敛目跟在他身后的揭庙祝却陡然爆发出强大威压,同时袖中飞出一圈青色光环,将他束缚在原地,难以动弹。

    集聿君怒目而视:“你……你是巴陵!”

    伪装成庙祝之人扯裂道袍,改变面容,却是一名身形高大、黑发青衣的男子,五官峻刻粗犷,神色凌厉,朝他冷笑道:“请君入彀!”

    言罢,他旋身显出真身,化作一头无角青色长龙,悬浮于半空之中,张口作龙吟:“吾乃螭龙巴陵,自受天庭敕封,两百七十九年来牧守桐吾江段,年年秋涨时期以法力镇洪,兴云布雨从无疏职。尔等百姓世代受我恩惠,为何不敬功德、但信谣言,轻易被人煽动,毁我神庙、损我香火,乃至于助纣为虐,以邪驱正,自毁社稷?”

    百姓震惊之下,仰头看空中长达数十丈、威猛慑人而又不显凶恶狰狞的青龙,议论纷纷:

    “螭龙?不是恶蛟吗?”

    “书上说蛟、螭都无角,看不出有什么分别啊?”

    “的确听祖辈们说过,以前我们这儿几乎没有什么水患,村里老人说是青龙镇守的功劳,当时我还不信……”

    “别听这恶龙胡说八道!今年堤堰决口怎么说?人牲祭祀又怎么说?他若是江神,怎么不使法力把破口的堤堰堵上?还有被挖走的塞石,不是拿去给他修了龙王庙!”

    第1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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