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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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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堕仙 作者:无射

    第18节

    刚落在峰顶,一道青黄相间的法光凝成巨刃迎面削来,两人跃身避开,立足的磐石顿时被劈作两半,炸为齑粉。

    “又是你!”南方鬼帝杜子仁左手拈了朵雪莲,右手持笛,气势汹汹,“别以为跟嵇兄有点香火情,我就会给你面子,识相的速速离开,否则就来你死我活做一场!”

    印云墨摆了摆手,微微一笑:“杜兄莫要冲动,我们马上离开便是。对了,还没与叔夜联系上?还是上点心找吧,之前我遇到神荼、郁垒,怕是其他几位鬼帝也进了八部浮屠呢。”

    杜子仁闻言脸色难看,咬牙道:“我的事不用你操心!”

    “那就各自保重,好自为之。”印云墨拉着摇光腾空而起。

    摇光问:“不是?”

    印云墨摇头:“肯定不是。让竹子精去啃花吧,我们继续找。”

    摇光用拳头捂嘴咳了一声,眼中掩不住笑意。

    又飞了盏茶功夫,下方山谷中是一片被积雪覆盖的针叶松林。印云墨飞出了半里外,忽然又返回来,落在松林间忖思。摇光拂袖成风,刮去树梢积雪,又摸了摸粗糙的树皮,疑惑道:“普普通通的松树,并没有什么异常?”

    印云墨一掌劈断树干,嗅了嗅渗出的松脂,显得有些失望:“其实我也看不出有何异常,但飞远了后,又觉得遗落了什么,忍不住返回来看看。”

    “空穴来风,未必无音。冥冥中一点灵光闪过,便是机缘。”摇光说着化身为鞭,如镰刀刈草,片刻间将一整片松林削了个七零八落,飙风般又向四周卷去。

    印云墨望着满目倒伏的枝干与光秃秃的树桩,不由失笑,一根根审验过去。

    空中忽然一个声音嘲谑道:“伐木求道,这是要学吴刚啊?”

    第65章 生老病死犹易解,爱怨嗔痴难自持(上)

    印云墨望着满目倒伏的枝干与光秃秃的树桩,不由失笑,一根根审验过去。

    空中忽然一个声音嘲谑道:“伐木求道,这是要学吴刚哪?”

    印云墨闻声抬头,见嵇康双手抱臂金刀大马地站在半空,肩上挽着一轮残月似的殷红法器,身上隐有法术余波,像是刚与人做过一场。当即笑道:“叔夜也受这塔世界规则影响,要与我大打出手不成?”

    嵇康落下来,沉声道:“出手倒不至于,但心中的确生了怨恨:你我相识三年,时间虽短,交浅言深,也算是好友了吧?可你飞升之后,竟无只言片语相寄,连托个梦都不肯!你可知我生前遭奸臣诬陷,被皇帝判斩,行刑时为何要弹《广陵散》?我希望你在仙界天宫,听到这首你传授于我的琴曲,能探下头看一看,我不求你搭救,至少送我最后一程,总可以吧?后来我有幸成被敕封为鬼帝,打听到你拜在紫微大帝门下,成了玉清境赫赫有名的金仙临央,我又想,你若知我也得道,会不会像走亲访友一样,偶尔过来看看?然而你还是没有来,我终于寒了心,你这人果真凉薄至斯,会堕下凡尘,也不是没有理由。”

    印云墨僵立在雪地上,听着嵇康的指责,字字平正,却又字字如刀。他意识到,自己确如嵇康所言的凉薄,无论是与哪个亲朋好友,整日相聚时,他亦有满腔热情、十分厚意,然而一旦分开,他就渐渐将对方忘却,最后抛到九霄云外,甚至连个音信也懒得传递。他不是无情无爱,只是情和爱只在眼前,过目即忘,从未驻留于心,正如三五岁稚子一般混混沌沌,天真残忍。

    他惭愧到无以复加,伏地行大礼,放声痛哭:“叔夜啊,是我对不起你啊!”

    嵇康吓了一跳。他本是个狂放旷达之人,对这些你来我往的小事其实并不太介意,若非受到“怨憎会”的规则制约,也不可能跟不得宠的怨妇似的絮叨这一大通。连忙上前扶起印云墨,安慰道:“我我我不是故意埋怨你,也没觉得你堕仙是自取其祸……”

    印云墨伏地不起,以手捶地哭得更大声了:“叔夜啊,这都是我的错啊,我是自作自受啊……”

    摇光实在听不下去,怒气冲冲地迈过来朝嵇康道:“他都哭成这样了,你还要如何?!”

    嵇康挫败地用掌心抹了把脸,也伏下身来谢罪:“是我言重了,还请王子见谅。”

    印云墨声泪俱下:“我求叔夜原谅……”

    嵇康一个头两个大:“我求王子起身……”他扯过自己的袍袖,往对方脸上胡乱抹了几下,忍不住提高声量:“好啦我原谅你了,再不起身,我也要哭了!”

    印云墨这才起身,含羞带愧地擦干净脸,犹带着哽咽道:“大人含弘,藏垢怀耻,内负宿心,外恧良朋。”

    嵇康复以诗和道:“往事既已谬,来者犹可追。”(注1)

    两人又挽袂执手行了个古礼,算是握手言和不再追究了。

    摇光脸色不善地插了句:“我砍了五千零六十一棵松树,还要再砍么?”

    印云墨转头道:“不必,我闻到香味了。”说着招了招手,百丈之外的一棵松木横飞过来,轻轻落在他们面前。这棵松树茎约合抱,外表上看与普通松树并无二致,但截面毫无木纹年轮,如冰雪般洁白,不断有点滴粘稠的液体从截面渗出,散发着清冽动人的芳香。“羯布罗香,其树如松,其色如雪,甘冽绝伦,燃之可引妖兽霜蛾赴火,需以麟须为拂才可驱散。”他施展了个萃取法术,凝结出两块拳头大小的羯布罗香,将其中一块放在嵇康手中,“叔夜,这是突破本层必须收集的八大奇香之一,你且收好,莫要忍不住吃了。”

    嵇康大笑,也不跟他客气,往怀里一揣:“我会忍住。你特意叮嘱,可是之前已经忍不住吃过了?”

    印云墨赧然:“从人到仙,一直好口腹之欲,如今做了鬼也改不了,让叔夜见笑了。”

    嵇康道:“我投桃报李送你个消息,东南方向的浮岛是一片滨海沙滩,之前我见北方鬼帝张衡张天师灰头土脸地从那边出来,吃了大亏的样子,想是有宝可争。”

    印云墨笑道:“我也投桃报李送你个消息,你的好友杜子仁杜大夫方才在此间雪山上摘花,你若有意襄助,赶紧去。”(注2)

    嵇康想了想,为难地道:“子仁得失心重,对你不知为何多有不满,我怕他到时又跟你起冲突。”

    印云墨手一挥:“我有摇光,还能吃他的亏不成,去吧去吧,省得他望穿秋水。”

    嵇康拱手暂别,绕了一大圈后回来,一脸遗憾:“并未找到子仁,不知是否出了这座浮岛。”

    “反正都在本层中,有缘自会再见。我们先去东南方,叔夜是否同去?”印云墨问。

    嵇康答:“自然同去。本层塔世界令人心生怨憎,我见张天师神色不善,其他鬼帝想必也虎视眈眈,我们同行,人多有个照应。”

    ——

    东南方向的浮岛果然是一片岩崖海滩。山石耸峙,沙滩岖长,海浪掀银翻雪地拍打礁石,阵阵海风夹杂着鸥鸣,空气潮湿温暖。

    印云墨脱了火鼠毛滚边长袍,赤足踏上松软的沙滩,边沿海岸而行,边感应着附近异样的气息。

    “看,前方那处。”摇光出言提醒。

    三人走过去,果然看见满地千疮百孔的坑洞与碎裂的礁石,四周还残留着斗法余波。“看起来像是张天师的拂尘‘云横’留下的痕迹,与他斗法之人……”嵇康沿着痕迹走到海水中,“应该是来自海中?”

    摇光警惕起来:“海中,莫非是妖兽?什么品秩?”

    印云墨摸着下巴沉吟:“海中妖兽……奇香?”他绕着斗法遗迹走了几圈,又慢悠悠地往前踱,弯腰从沙缝里,掏出一块普普通通、指甲盖大小的灰色石子。他把石子托在掌心嗅了嗅,伸过去给摇光与嵇康瞧:“龙涎香碎屑。”

    嵇康深吸口气,“香味醇柔、绵厚,留香异常长久,的确是极品龙涎香。”

    “看来,那海中妖兽,十有八九是头大鲸,能将张天师逼得如此狼狈,修为至少在妖皇级别。”印云墨苦笑着摇摇头,“要抢夺一介妖皇的腹中物,还真有些难办。咱们先合计合计,看有什么法术法宝能将鲸妖从深海引到岸边,如若不行,就得去海底一游了。”

    三人找了个背阴的地方坐下,各自抖落出相应的法阵、符咒、法宝,发现只有法宝“碧潮引”具有将海中生灵诱到岸边的效果。然而这“碧潮引”是灵器品阶,要对付妖皇级别的海兽,怕是收效甚微;倘若一次不成,妖兽起了戒心,再引就难上加难了。

    “这样吧,我们到海底布个法阵再引,如果不靠近岸边,‘碧潮引’的效果应该会提升几成。”印云墨提议道。

    摇光与嵇康觉得他所言有理。三人施展了避水诀,潜下海底,直到上次战斗留下的妖兽气息消失的地方,以缚身困神仙符为核,合力布了个缚身困神法阵。嵇康握住陶埙模样的极品灵器“碧潮引”,站在法阵中央。

    印云墨却摇摇头,从他手上拿走了碧潮引:“我有龙涎香在身,由我来引,你们负责暗中伏击。”

    摇光立刻反对:“龙涎香给我,我来引!”嵇康也攥着碧潮引不松手:“我们三人,目前你修为最低,还是潜伏一旁安全些,把龙涎香给我吧。”

    印云墨“啊”的张开嘴,“迟啦,被我吃了。”

    嵇康惊问:“你吃了?”

    印云墨笑嘻嘻道:“反正只有指甲盖大小,肯定是不够用的,我又肚子饿,就忍不住吃了。如今香气入体,再经肌肤孔窍散发出来,还要更天然几分。所以这阵中引怪之人,只能由我来。”

    嵇康脸色微沉,沉默片刻后,道:“之前真是我错了。若是因为我那番指责,使你不惜以身犯险,也要拼力保护我二人,那我宁可你永远凉薄下去。”

    “明明是我自己忍不住吃了,与叔夜何干。再说,眼下你们修为都比我高,还需我保护?”印云墨不以为意地摆摆手,“好啦,都去该去的地方,别杵在阵中打扰我。”

    见他态度坚决,摇光与嵇康只得按原定计划,潜伏在附近,等待妖兽落网后一举成擒。

    一切准备停当后,印云墨站在被遮蔽的法阵中央,将龙涎香气导入“碧潮引”中,吹奏诱敌之曲。足足吹奏了半个时辰后,远处似乎有了动静。一团庞大无比的黑影,仿佛沉醉于极为动听的音律中,从漆黑的海水深处摇头摆尾地浮现而出。果然是一头横海吞舟的巨鲸,妖皇威压足足笼罩了方圆百里海域,其余妖兽们早已逃之夭夭。

    印云墨稳住身形,继续吹奏。巨鲸愈游愈近,印云墨在它身前,如同泰山脚下的一棵幼树,渺小无比。

    摇光忧心忡忡,按捺不住想要出手。嵇康制止他,无声劝道:关心则乱。

    眼见巨鲸悬停于法阵上方,印云墨从曲末甩出一个长而嘹亮的尾音,激发了缚身困神阵。阵中符文光芒乍亮,直冲海面,无数光线纵横错落,迅速交织成星罗大网,将巨鲸牢牢捆缚其中。“动手!”摇光厉喝一声,化出仙器原形,以翻江沸海之势,一鞭直抽巨鲸天灵。

    巨鲸一声愤怒的轰鸣,鼓浪成雷、喷沫为雨,拼尽全力想要挣脱法阵束缚。摇光与嵇康联手齐上,鞭身飞舞、月轮镝割,顷刻将它打得遍体鳞伤,整片海域都被赭色鲜血染红。

    “——欺人太甚!”巨鲸妖皇仗着肉身强硬,顶住了猛攻,从元神中发出咆哮,张开巨口朝全力掠出阵圈的印云墨用力一吸,海水登时卷起斗状漩涡。漩涡散尽后,如芥子般身在其中的印云墨也不见了踪影。

    “主上!”虽说这一招内外夹击亦是在计划中,摇光依然心急如焚,恨不得以身代之。

    嵇康月轮飞旋,剜出巨鲸一只眼睛,大喝道:“加紧攻势!它肉身再悍横,在海水中恢复力再强,也扛不过快速凌迟!”

    摇光咬牙,一鞭将整个鲸尾抽得轰然炸裂,骨肉无存。

    印云墨被吞进鲸腹,立刻祭出所有法宝开道,从内壁的挤压绞缠中硬生生辟出一条血路,穿过喉袋直抵胃肠。鲸腹内的强酸胃液将他的肉身腐蚀得嗞嗞作响,多亏了仙身傀儡的加护,即便受塔世界规则的制约,也不至于皮穿肉烂。前方堵着黑乌乌的一大块异物,触手绵软,散发出腥臭异常的气味,闻之令人作呕,然而他知道,这便是龙涎香,须得由巨鲸吐出来或死去肉身腐烂后,经由日光、天风、海水的洗礼,方能蜕变成举世无双的奇香。

    他当即将其收入乾坤壶内,而后顺原路返回,准备向上打出一条通道,从巨鲸头顶的喷水孔中离开。

    正在这时,一道颀长蜿蜒的金光,从深海中掣电般飞掠过来。远看并不觉多么庞大,瞬息近前,竟如烈阳曳尾划开苍穹,凌越万物,巨鲸与他相比,不过是鲲鹏边上的一条小泥鳅。

    ——却是条五爪金龙,森然利齿一开一合,瞬间将巨鲸拦腰咬断!

    巨鲸妖皇甚至来不及哀鸣,元神就被金龙喷出的熔世炎火彻底烧尽,身死道消。

    浑浊的血水中,巨大的金黄竖瞳从摇光与嵇康面前冷漠地滑过,待到海水稍清,金龙身影早已无影无踪。

    突逢惊变,摇光赫然发现自己感应不到印云墨的气息。他将神识延伸到极限,覆盖了整座浮岛,却依然没有任何感应,仿佛印云墨整个人连同魂魄,都从这个界空彻底消失。

    “主上——”他发出了一声痛彻心扉的呼喊。

    ——

    注1:两句皆出自嵇康《幽愤诗》。这里意为:“大人你宽宏大量啊,我感到十分羞耻,内对不起自心,外对不起朋友。”“过去的错就算啦,以后要好好表现。”

    哦,62章引用的诗也是嵇康的。

    注2:杜子仁生前受封谏议大夫(并不是。。

    第66章 生老病死犹易解,爱怨嗔痴难自持(中)

    印云墨受熔世炎火的余焰波及昏厥过去,苏醒后发现自己躺在冰层之上。冰层寒白,如大小不一的船舰漂浮于海面。海水湛蓝清澈,四周不见天空陆地,不见任何鱼虾水草,甚至连一丝声音都没有,死寂得就像远古混沌、天地未分之时。

    “这是……道域?”他诧然坐起身,“八部浮屠自成一界,外来者的道境法力被塔内规则所压制,如何能辟出道域?”

    “很吃惊么,”一个冰寒霜冷的声音反问,“你可知在我龙族至宝之内,何为如鱼得水?”

    ——龙神东来!印云墨用一只手掌捂住脸,有种大债主临门,恨不得钻进地缝永不冒头的冲动。该来的总会来,他自我安慰,眼下的情景,不是早已在设想过千百次……自己在他手里死过一次,哪怕再死一次又何妨,即使魂飞魄散,也是该偿还的命数。

    将生死置之度外后,他心中反倒坦然起来,放下手掌转身,朝面前穿着天青色长袍的英伟男子,结结实实地行了个叩拜大礼。

    “怎么,怕我再杀你,膝盖骨软了?”东来毫不客气地嘲讽。

    印云墨正色道:“不,这是赔礼。无论你需不需要、稀不稀罕、看不看得起,做错了事,就该先赔礼。”

    东来走近一步,冷笑:“哦?我行我素的临央仙君也有认错赔礼的时候?那就说说,你错在哪儿?”

    印云墨双手贴地,以额触手背,一个磕头礼行得规规正正、古意盎然:“第一,错在心术不正。为谋私利,不惜损害他人。”

    “第二,错在虚情假意。蓄意接近,假意结交,骗取对方信任。”

    “第三,错在手段残忍。困而谋其体肤,虽无杀人心,却有伤人意。

    “第四,错在麻木不仁。即使受刑堕仙,也并未真正知错改过,心无愧意而有怨气。”

    他每说一个错,便叩一个头,语气诚挚,神色沉郁,有如提刀自剖,将错误与恶念从尊严面子内血淋淋地剜出来,铺展在光天化日之下,“我对神君伤害至深,如何愧疚悔过都无事无补。此番叩头谢罪,并非求谅解,而是为了担当。”

    东来面无表情地看他,许久后森然地问了句:“还有呢?”

    印云墨认真想了想,答:“都在这里了。”

    东来盛怒之下,两腮肌肉扭曲,咬牙切齿喝道:“还有呢?最重要的那个错呢?!”

    印云墨抬头注视他,脸上神情说不清是懊悔、遗憾,还是莫可奈何:“……那不是错。”

    “我纵有千错万错,都不是错在没有爱上你。”

    “我知道前世相识百年,神君对我心怀情愫,然而那时的临央是个冷心无情的空壳子,内中装满了自利与算计,神君与我而言,不过是个可利用的熟人。后来我由仙堕为人,入世入情,颠沛流离,渐渐懂得了许多,可以说,是‘印云墨’成就了我的新生。然而,在印云墨的一生中,在他情窦渐开的历程里,并没有你的存在,东来神君,有的只是印暄。”

    “前世,我不知情爱;今生,你我唯一的一次接触,就是在我临死前。”

    “你我之间一百三十年光阴,止于相识,从未相知,更如何相恋?”

    “爱,或者不爱,是真正的从心所欲。我可以受罚,可以赔礼,可以赎罪,却不能把不存在的感情当作债务来偿还,这样不仅亵渎了我自己,也侮辱了你。”

    “请神君明鉴。”印云墨一句一句清晰平静地说完,伏地不起。

    东来连手指都颤抖起来,将拳头紧紧攥起,看着他的眼神痛苦而绝望,“……纵有其他千错万错,只要你肯认这个错,我便全都原谅你——你为什么就是不肯!你说你爱的是印暄?他根本就不存在,不过是我的一点意识投影而已!再说,人间帝王又如何,区区肉体凡胎,于修道者而言不过是蝼蚁草芥般的存在,他怎么配得到你的感情,又有什么资格与我争?”

    印云墨喟叹道:“能去思考配不配、值不值得、有没有资格,便不是爱了。我只知道他从刚出生的小小粉团儿,到二十二岁意气风发的年轻天子,每一种模样我都记忆犹新,每一点成长我都参与其中,不知不觉,心中就生了情,不知不觉,情就给了出去。之前自己懵懂不知,如今既已明了,更是覆水难收。东来神君,你还不明白么,不是他比你好,而是他比你刚好。”

    “刚好?嗬嗬,刚好!”东来怒极而笑,“在刚好的时机、刚好的处境,以刚好的身份出现在你身边,终于使你动心!然而连这些刚好,都是我自己一手编造的!我自封神识,转世重生,为的就是这样一个可笑的结局?!”

    “别用临央的脸说出这种话!”他在难以抑制的愤怒下,一脚踢向面前的仙身傀儡,将魂魄从傀儡中生生震出,在空中涟漪般荡漾着,形成了个半透明的虚影——印云墨的虚影。“你甚至连魂魄,都不愿是临央的模样!”

    “既然你想当印云墨,既然你不愿给我想要的东西……那就把魂魄赔给我吧!”东来疾言厉色,五指一抓,将印云墨的魂魄摄于掌中。

    只需一闪念,便可令对方魂飞魄散,在这天地间彻底身死道消。

    就在这时,从被踢得四仰八叉的仙身傀儡的袍袖中,钻出了一只肥嘟嘟的灰毛大兔子。因为从酣睡中被震醒,兔子两只尖长的耳朵恼怒地晃动着,朝始作俑者发出尖叫:“瞿——瞿瞿——”

    这叫声尖锐如针,直刺元神,连东来也忍不住皱眉,只觉胸闷烦躁。他用另一只手去触碰眉心隐隐动摇的紫府,而后感到一阵心神恍惚。

    当他的手从眉眼间放下时,赫然成了印暄的容貌,非但五官气质,连目光神色也与之前截然不同。

    “……东来!连‘怨憎会’的影响都抵挡不了,还自诩龙神!”印暄不屑地哼一声,将握着魂魄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松开。他仔细端详印云墨,确认三魂七魄无损后,方才松了口气道:“小六叔,你没事吧?”

    印云墨上下打量他,半晌自嘲一笑:“先前真是我看错了,还对摇光说你二人魂魄不同。如今看来,东来的确并非托舍,而你也不是转世后的另一个魂魄——你就是东来。”

    印暄嘴角一僵,眼中隐现忐忑。

    “你是东来,但又不是东来。魂魄虽是同一个,意识与性情却不相同。”

    印暄闻言,脸色稍霁,低低地叫了声:“小六叔,我是你的暄儿。”

    印云墨叹口气:“前世今生同时存在,共用一个魂魄!这情况可真罕见,千万人中也出不了一个,竟被我给撞上。这以后你们时不时轮番出现,这厢殷殷勤勤叫着‘小六叔’,一转头又恨不得掐死我,叫我该如何是好?”

    印暄沉声道:“我与他不能共存,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小六叔,你放心,我亦能操纵龙神之力,只是还不够纯熟,我会尽快找个法子,再将他封印起来。”

    “可别!”印云墨又叹口气,“还嫌我欠他的债不够多么?算了,船到桥头自然直,以后的烦恼以后再说。”

    灰毛肥兔一蹦一蹦地挪过来,使劲拱印云墨的裤脚。印暄似是想起旧事,目光染上暖意:“这不是我送你的那只专会拱的无赖兔子?原来只是走失,我还以为被你吃了。”

    印云墨翻了个白眼:“我还以为你醋意大发,将它丢了呢。”

    “胡说,我跟只兔子吃什么醋!”印暄见它几乎要钻进印云墨的裤管里去,哪怕只是魂魄虚影,也令他感到异常碍眼,忍不住伸出脚尖将它拨开。

    印云墨看着有些好笑,又心生触动——这的的确确就是他的暄儿。旁人眼中的颢帝深沉内敛、强势果决,而在自己面前,他依旧是少年时别别扭扭、外冷内热,独占欲极强的性子。

    印暄站在小六叔面前,看着他脸上那一抹无比熟悉的、总带着点戏弄意味的似笑非笑,只觉自己打小以来对他的种种情绪,牵挂是爱,眷恋是爱,恼怒是爱,厌恨是爱,所有的反感看不惯不以为然嗤之以鼻也全是爱……整个身躯盛放不下,几乎要满溢而出。他情不自禁抱住印云墨,声音低沉而温柔:“小六叔,我喜欢你。我是真心想待你好。”

    “哦,从小你说过好多遍了。”印云墨微笑道,“我也喜欢暄儿。”

    “……还是儿时那种喜欢?”印暄低着头将脸埋进他颈窝,闷闷地道。

    印云墨停顿片刻,答:“你希望是哪种喜欢,就是哪种。”

    印暄猛地抬头,目光灿亮如星,“之前你跟东来说爱的是我,不是故意拿我来气他?”

    印云墨轻拍了下他的后颈:“我为什么要故意气他,嫌命不够长么?只是坦诚以待,不想再欺骗他。”

    印暄忍不住将怀中人抱得更紧:“小六叔……云墨……”此刻他情炽如火,很想亲一亲朝思暮想的人,甚至更进一步……然而,对方如今只是魂魄,而他自己,也只是更强些的魂魄而已。

    虽然龙神魂魄带有天生的神通,可以随意幻化实体,但也只是暂时的,须得回到源生的金龙肉身中,才是治本之道。金龙肉身伤势太重,仍在借助天地精华缓慢恢复,而东来又虎视眈眈,仗着更为强大、久远,时常压制着他,随时想要消灭、吞噬他,饶是印暄意志再坚定,也觉得万分棘手。

    印云墨仿佛有所感应,摸了摸他的后背,说道:“我还欠东来一样东西,等出了这八部浮屠,就要去尽力偿还。”

    印暄皱眉:“你什么都不欠他!什么前世业债,前世都过去了,你都死了两回,还有什么债不能清!对了,你不是说我就是东来么,那好,我就替他再说一遍,你们两清了!从此以后再无瓜葛!”

    印云墨失笑:“这不一样……不过你放心,我要还的这笔债,并不会危及自身,而且对你也有莫大好处。”

    印暄悻悻地哼了一声,抱着他不想撒手。灰毛肥兔子又死皮赖脸地蹭过来,试图把印暄拱开,印云墨笑着拍拍印暄的肩膀,示意他放手:“来日方长。龙神魂魄虽强大,要长久维持道域也颇耗心神,还是撤了吧。我们要突破第五层塔,还有五种奇香要取得。”

    “一种。我已取得红麝香、大象藏香、牛头旃檀香和惊精返魂香,只剩西北方浮岛的月支香还未得手。”印暄不太甘愿地松开他,拂袖将跌落在远处的仙身傀儡摄过来,“虽然我还是比较习惯小六叔现在的模样,但魂魄暴露在外总归不够安全,还是先回到傀儡中吧。”

    印云墨轻抚了一下傀儡的脸颊,不得不承认,论容貌隽美飘逸还是前世临央更胜一筹,忍不住促狭:“原来你喜欢的是印云墨的模样,若我以后恢复临央仙身,岂不是要让暄儿失望。”

    印暄将他手指握在掌心,如珍玩般一根根摩挲,随口道:“你可知在龙族眼中,人那么小小的一点,哪有什么妍丑可分?三界众生,小六叔想变成什么模样,就变成什么模样,于我而言并无不同。”

    第67章 生老病死犹易解,爱怨嗔痴难自持(下)

    龙神道域撤去的瞬间,印云墨的气息又回到摇光的神识之中。他停住四下搜寻的脚步,直奔海边沙滩,果然见印云墨安然无恙地站在海滩上,身旁却多了个约二十出头、清俊端华的男子。摇光一眼认出对方,很有些意外:颢帝印暄不是驾崩了,为何竟会出现在这八部浮屠中?又觉得对方发生了极大的变化,除了身形更高大、气势更傲岸之外,似乎有些窥探不清的部分被对方刻意遮掩。但他并非好事之人,主上既与对方同时出现,自然有主上的际遇与理由,主上若想说自然会说,不想说的他也绝不多问一句。

    摇光迎上前,向印暄抱拳行礼:“陛下,久违了。”

    印暄知晓他是临央亲手锻造的武器,就算再霸道,也不至于去吃一根鞭子的醋,便朝他拱了拱手:“摇光星君。”

    摇光转而又向印云墨道:“方才失了主上的踪迹,我与嵇康大人约好分头搜寻,两个时辰后回海滩碰头。现下约定的时辰将至,想必他很快就会回来了。”

    “出了点小岔子,让你们担心了。如今有暄儿同行,又另得到四种奇香,眼见大功告成,多等等也无妨。”印云墨从乾坤壶中掏出肮脏腥臭的半成品龙涎香,引海水冲刷洗濯,又放在沙砾上晾晒。摇光在上面施展了个加快时光流速的小法术“寸阴竞渡”,眼见它从又黑又臭软绵绵的一大团污物,蜕变成了灰白色类似琥珀的坚硬石头,开始散发出馥郁奇异的芳香。

    印云墨切下一小块龙涎香,点燃后青烟凝而不散,芬芳四溢尤胜麝香。他陶醉地深吸一口香气,说道:“叔夜对香道亦颇有研究,感应到香味后当会即刻赶回。”

    “万一其他几位鬼帝也感应到,前来争夺呢?”摇光问。

    印云墨看看左侧的摇光与右侧的印暄,伸手将两人肩膀同时一揽,笑得惬意风流:“我有仙器神皇在手,让他们来夺!”

    印暄阴沉沉地问了句:“叔夜是谁?”

    ——

    嵇康出现时,身边亦多了个绿衣飘飘的杜子仁,印暄见了,冷峻的神色稍有缓和。

    杜子仁望着龙涎香两眼放光,却坚持站在两丈外,作不与无礼狂徒同流的清高状,细看会发现鼻翼不停掀动,显然在大吸香气安抚饥肠辘辘的肚子。

    嵇康朝其余几人抱歉地笑了笑,道:“子仁性喜静好独处,还请诸位海涵。这位是?”他朝印暄拱手行礼。

    “我家大侄子。”

    “云墨的道侣。”

    印云墨与印暄两人同时开口。嵇康神情有些震惊:“究竟是叔侄……还是道侣?”

    印暄狠狠瞪了印云墨一眼。后者只得嘿嘿干笑了声:“原是无血缘的叔侄,如今往后将结为道侣。”

    好在嵇康生前就是个放旷不羁、不修名誉的主,片刻错愕后,放声大笑起来:“有趣!不畏世俗,从心所欲,乃真人也!”笑着笑着又开始吟诗:“钟子识伯牙,真人不屡存,高唱谁当和,知音与知心。”

    杜子仁开始吹笛相和。摇光默默别过脸,低声问印云墨:“我听嵇康大人说得暧昧,这钟子期与俞伯牙究竟是知音,还是知心?”

    印云墨忍笑答:“彼生我未生,如何知晓?”

    少时寒暄完毕,印云墨提议将已获得的七种奇香分为四份,除摇光不占入塔名额外,人手一份。嵇康立刻反对道:“不可,无功不受禄。再说,我又不想争北阴帝位,何必再往上层。”

    “看看上面还有什么有趣事物啊,八部浮屠首次出世,难道叔夜就一点也不好奇?”印云墨笑吟吟道,“再说,你不想争,人家杜大夫可是眼巴巴地盼着呢。”

    杜子仁涨红了脸,怒道:“我是为了自己么?我那全都是为了他!”

    “我倒很是好奇,想知道塔顶究竟有什么,五道轮回门又是什么模样。叔夜就当是完成杜大夫的心愿,也当陪我这个朋友走一遭吧。”

    印云墨这么说,嵇康也只得同意,收好各自那份奇香。

    印暄道:“最后一种月支香,在西北浮岛的戈壁荒漠。那里有种名唤‘灭蒙’的大鸟,以砾石为食,喜成群结队在戈壁滩上筑巢。所产之卵,有万中之一的可能石化为月支香。灭蒙虽每只仅有妖王品秩,但数量极多,飞翔时遮天蔽日;且性情暴烈,最恨人涉其巢、窃其卵,一旦发现势必群起攻之,不死不休。因此即便是凤凰、毕方之类的妖皇,也对其心怀忌惮不愿去招惹。”

    杜子仁皱眉:“这么说来,从灭蒙巢中夺月支香,比鲸腹取龙涎更困难?”

    嵇康道:“的确更难。巨鲸虽庞大,目标也明显,且龙涎香就在它胃肠中,入之可得。月支香却是要在万千巢穴的万万千鸟卵中寻找,耗时长久,不可能不惊动灭蒙。都说蚁多咬死象,蚍蜉多了亦能撼树,成千上万的灭蒙妖王,显然要比一头巨鲸妖皇难对付得多。”

    “那我们该如何下手?”杜子仁看似问嵇康,目光却在其他三人身上巡睃一圈,暗自判断:

    摇光星君,本相为极品仙器摇光鞭,加上修行的法术与所携符箓法宝,即使被塔世界规则压制,也能抵得上两到三名金仙——最高战力。

    印云墨,普通魂魄驾驭仙身傀儡,即使加上所携符箓法宝,顶多抵一名真仙——半根废柴。

    印暄……完全看不清底细。

    麻烦的是这三人,貌似是以印云墨为中心组成一体,轻易拆散不得,如有争北阴帝位之心,嵇康和自己就算联手,也恐怕不是对手。

    若能让他们主战灭蒙,再于事成后借灭蒙之力将他们困住或重伤,既铲除竞争对手,又不至于让嵇康反感乃至翻脸,那是再好不过了。

    还有其他四个鬼帝,若将月支香的消息放给他们,能否诱使他们去打前锋,尽量多消耗些灭蒙的数量?

    嵇康双手抱臂思考对策,杜子仁也在心底精打细算,盘谋着该怎么获取最大利益。

    而印暄说完所知消息,便不再参与商议,心不在焉地坐在印云墨身边,抓着他的一只手放在掌中把玩。

    印云墨抽了几下,没抽出来,只好由着他去。

    摇光看了一眼印暄,心中总有种朦朦胧胧的感应,如从云遮雾掩中窥探玄机……印暄是龙神东来的托舍转世,虽魂魄不同,但也算在一个躯壳里共存过……自己从玉清境回到凡间,得知印暄刚驾崩,东来化龙飞去……海中那头一口咬断巨鲸的金龙虚影,身形与威压与龙神东来极为相似……紧接着印暄就出现了,境界捉摸不透,显然已非凡人……

    莫非?摇光灵光乍现,猛地望向印暄:他就是龙神东来!

    莫非主上弄错了,印暄与东来本就是同魂同魄的同一个人!

    莫非……主上上了龙神的当,被他幻化出的另一个意识欺骗?

    目的何在?

    报复!对了,龙神东来因为前世被主上所伤,今生依旧心怀恨意,不仅借印暄之手往主上的肉身心口插了一剑,还想继续利用这个幻化出的身份,欺骗玩弄主上的感情,以报前世肉身被重伤、感情被利用之仇!

    主上对东来并无情愫,这一点他比谁都清楚。若非主上相信了印暄与东来是两个不同的意识,又怎会放不下二十多年的叔侄情,同意与印暄结为道侣?

    阴谋!圈套!

    摇光勃然欲起,却见印暄与印云墨在背后交握的手,掌心摩挲,手指纠缠,俨然一副你侬我侬的情热之态。

    他刚抬起的身体又慢慢坐了回来,苦恼着该怎样揭穿此事,才能让主上相信自己,不再受对方蒙蔽,并且将伤害降到最低?

    众人心中各有所思,一时间陷入了胶着的沉默。

    良久后,印云墨率先开口:“我有两计,你们看看哪个可行。”

    嵇康道:“王子请说,大家一同参详。”

    “第一计,驱狼吞虎。先燃异香吸引其他四位鬼帝汇合,我们其中一人以假结盟的方式诱使他们前往西南方浮岛取月支香,待他们与灭蒙两相缠斗时,其余人趁机取香。期间四位鬼帝若能拿下灭蒙最好,我们渔翁得利;若失败,也可极大消耗灭蒙的数量,我们再下手时也轻松。”

    印云墨边说,边观言察色,果然见嵇康神色转冷,杜子仁虽频频摇头却眼神闪烁,当即笑道:“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计出人心,心歹则计毒,是不是?若是从前,我八成做得出来,如今还是算了。”

    嵇康舒了口气问:“第二计呢?”

    “擒贼擒王。百王之中,必有一尊;百尊之中,必有一皇。我们只需找到灭蒙妖皇,或制服、或交易,让它同意交出月支香就行。其实月支香对于灭蒙而言,不过是几个孵不出雏鸟的坏卵,并无半点用处。”

    嵇康当即拍案:“此计可行!”摇光与杜子仁点头表示赞同,印暄依旧置身事外地不置一词,只管握着小六叔的手。

    “就这么办。”嵇康心情大好,看着印云墨时一脸欣慰,“这回找灭蒙妖皇的差事就交给我,谁也不许抢。”

    印云墨道:“那我负责谈判说服,如若不成,摇光再动手制服。”

    杜子仁斜睨了一眼印暄:“那他呢?”

    印暄对他理都不理,不屑一顾。

    杜子仁又要发怒,嵇康用力按住他的手:“只一头灭蒙妖皇的话,我与摇光星君出手足够了。”

    “哼。”杜子仁冷哼一声,将另只手覆在他手背上,带着余怒道:“我也会出手帮你,有些废柴就不用指望了。”

    印云墨似笑非笑地扯了扯嘴角。

    摇头皱眉,按捺住心中不快:“走吧,现在就动身,省得节外生枝。”

    众人纷纷起身,各自催动法宝朝西北方浮岛飞行。印暄坚持与印云墨共御一云,后者趁机问:“方才杜子仁挑衅,你为何一言不发?”

    印暄揽着他的腰身,淡淡道:“掉价。”

    印云墨朗声大笑。

    第68章 斗灭蒙风卷残云,忧别离缱绻不舍

    刚踏上西北浮岛,举目便见一马平川的茫茫戈壁,地面覆盖着大大小小的砂砾,间或一两丛灰头土脸的红柳与骆驼刺,昼热夜冷,十分干燥。在这片几无生机的荒沙之中,可以生存繁衍的妖兽种类稀少,其中包括了以砾石为食的灭蒙。

    灭蒙体型大如马,青羽红尾,长喙如刀,两条后腿钩爪尖锐异常发达,翅膀下方另生两只短小却带剧毒的残爪,既擅飞翔也擅奔跑。它们群居于戈壁深处,叼来石块在沙砾上排列出或圆或方、形状奇异、占地广阔的石圈,作为自己的巢穴标记。

    为防打草惊蛇,众人在离灭蒙巢穴二十里外就按下云头。此刻已近黄昏,天际暮光黯淡,苍穹仿佛灰蒙蒙倒扣的碗,一片寂静中只闻风声呼啸。嵇康放出神识,小心地向灭蒙巢穴延伸,在触到其中一个最大石圈后迅速撤回,说道:“大小巢穴约有上千个,靠近中间有个最大的,应是妖皇所在。另外,妖皇不止一只,而是雄雌一对。”

    印云墨掏出一张定位传音符道:“能修炼到妖皇品秩,定然灵智已开,我与他们沟通看看能否晓之以理,做个双方都得利的买卖。”他指凝灵光,书咒文于传音符上,而后扬手任其化鹤飞去。片刻之后,仿佛有了回应,印云墨传音入密,双方无声地谈了足足一炷香功夫。

    “灭蒙性情凶猛暴烈,如何能轻易沟通?”期间杜子仁在一旁泼冷水,“别是激怒了对方,回头打起来更费力气。”

    嵇康笑道:“子仁不知易临王子的口才,我当年是领教过的,说舌灿莲花还是谦虚了。”

    的确谦虚了,应该说是出神入化的大忽悠……印暄想起往事,心中默道。

    摇光不知是有所感应,还是英雄所见略同,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

    杜子仁不服,还要再说什么,印云墨结束了传音,对众人道:“差不多成了。灭蒙妖皇夫妻有一爱子,天生根骨拙劣不能修行,若想脱胎换骨,须借助仙丹之力。所以提出用四颗脱胎换骨丹,换四枚石化卵。但不许我们踏入巢穴,会有一群灭蒙将月支香送来,我们只需备好交易品,等着就行。”

    摇光嘲弄地瞥了尴尬的杜子仁一眼,说道:“我的丹囊中恰好有两颗。”正是他为左景年的凡人之身脱胎换骨后剩余的。

    嵇康立刻道:“我也有一颗,本打算送给朋友后人,先拿来应急。”

    印暄道:“我从不带丹药。”

    杜子仁顿觉摆脱尴尬,扳回一城,扬声说:“我也有一颗,这便凑齐了。”

    众人将脱胎换骨丹集中装了一瓶,交给印云墨。

    印云墨接过丹瓶,嘀咕了句:“总觉得太过顺利,有点轻视规则……”话音未落,暗沉沉的远处突然炸出了一团团炽亮的绿色火光,仿佛无数鬼火从地缝中喷涌而出,在夜色中异常眩目。随后,兵戈敲击声、鬼哭狼嚎声、飞沙走石声……夹杂在鸟类的唳啸中轰轰隆隆地混响起来。

    众人放出神识一扫,暗叫不好,竟是东、西、北三方鬼帝四人联手,向灭蒙巢穴发动了突袭。

    印云墨连忙又放出一只传音纸鹤,顷刻苦笑起来:“灭蒙妖皇夫妻将我当作是他们一伙,怒不可遏地骂我背信弃义,连派出的使者也在半途召回了。”

    “这下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只能硬攻了。”杜子仁无奈叹道,“说来也奇怪,其他四位鬼帝究竟是如何得知消息,联手来夺?莫非……这驱狼吞虎,还是使得早了点,若是等我们先拿到月支香就好了。”

    嵇康看了他一眼,又望向印云墨,神色沉郁。

    印云墨懒洋洋地笑了一声:“我若是真这么做了,那可有够蠢。到嘴边的鸭子让它飞掉?”

    杜子仁凉凉道:“世事瞬息万变,计划再缜密也有所不及嘛。”

    “别说了!”嵇康喝止,“事已至此,也只能顺势而为,既不能善了,就动手吧。其他鬼帝那边,我们犯不着去援助,但也不能落井下石,就各凭本事好了。”

    众人各取武器法宝,飞向灭蒙巢穴,远远见墨云垂天,如大潮横扫天地之间。近看原来是成千上万灭蒙发出粗厉刺耳的唳鸣,钩爪间风刃翻飞,尖喙里石弹喷射。石弹迅疾如暴雨,将沙砾地面砸出密密麻麻的深坑,若是射在修道者身上,以这万弹齐发的凶猛威力,连防御性灵器也难以长时抵抗。

    摇光鞭、月轮“残血”、黄金间碧笛……更兼有众多飞剑、道术,符箓法宝,众人一边犁庭扫穴般收割着群飞的灭蒙,一边向石圈内的巢穴推进。

    接连检查了几十个巢穴里的卵,也没有找到月支香,被彻底激怒的灭蒙攻势越发狂暴。其他四名鬼帝那边似乎有些抵挡不住了,感应到有另一支队伍参战,便朝这边移动,以图合力解围。印云墨眼见那棵大柳树挥舞着残肢断臂,掩护着神荼、郁垒杀将过来,张天师拂尘稀疏、王真人一套飞剑缺了好几口,召唤出的阴兵鬼将也被灭蒙妖皇夫妻喷出的沙尘暴卷得七零八落,模样很是狼狈,不仅失笑道:“也不知是听了哪个缺德鬼的唆使,就急急忙忙赶来当炮灰。若非如此轻敌,先绸缪得当,凭四个鬼帝联手,未必不能成事。”

    杜子仁喘着气瞪他:“你还有脸评头论足?这里最没用的就是你!”

    印云墨转头,并不搭理。

    印暄在印云墨耳畔道:“我早就想一口吞了这跳梁小丑,你偏不肯。”

    “他毕竟是五方鬼帝之一,怎能说杀便杀了。再说,总得给叔夜留点面子。”印云墨低声答。

    “我看他两个都不顺眼,等会儿拿到东西,我们先走。你我同行就够了,跟这些不入流的货色组什么队!”印暄不甘地在他耳廓上轻咬几下,又忍不住伸舌去舔,举动缠绵,语气却是不容商榷的强硬。

    印云墨伸手把他的脸拨开,哂笑道:“谨遵圣谕。”

    印暄这才高兴了些,道:“那就一口气结束吧。”旋即现出金龙正身。

    仿佛一道开天辟地的金色雷霆,破开乌泱泱漆黑一片的苍穹,盘旋的龙影光芒漫射,无数灭蒙哀嚎着在普照天地的金光中消融,连那一对妖皇夫妻,都在龙威下瑟瑟发抖。五爪金龙游动于极天之上,发出一声旷古烁今的龙吟。

    “……龙王?不,这股威压……是龙神!东来神君?!”五方鬼帝瞠目仰首看天,无不心神剧震。杜子仁脸色惨白,喃喃道:“他……他竟站在万龙之主的头顶上……”

    在金龙的一对龙角之间,印云墨长身玉立,手持仙器摇光鞭,朝云层般的灭蒙群横扫而去。星宿流光携着龙威,如风卷残云,将下方密密麻麻的灭蒙一扫而空。在这片破了大口的云层合拢之前,印云墨又将鞭梢团起,向上一抖。上千个灭蒙巢穴里的数万鸟卵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纷纷离地直冲高空。

    被掀翻一地的灭蒙们尖叫着,奋不顾身扑上来抢救鸟卵。印云墨并不管它们,抛出乾坤壶,将半空中一小部分异常沉重、落地速度较快的石化卵收入囊中,数量约有三四十枚。他将其中一枚点燃,清新沁骨的异香顿时氤氲开来,足足飘散出百里,将之前阴兵鬼将带来的瘴气与瘟疫彻底驱散。

    “香行百里,能驱瘟疫,果然是月支香。”印云墨满意地深吸几口香气,收了七八枚在袖子里,将其余石化卵朝地面上的嵇康抛去。

    嵇康愣怔地接住,张了张嘴,却又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叔夜,剩下的都给你,你自己决定怎么分吧。”印云墨扬声道,清朗语声随风飘送,“我与暄儿先走一步,我们塔顶再见!”

    金龙吐出一声不满的咆哮,甩了一下长尾,远处顿时传来山崩地裂之声。

    印云墨盘腿坐下,安抚地摸了摸坚硬的金色鳞片,笑道:“都要分开了,道个别也不许?”

    金龙瞬行万里,眨眼间便到了浮岛边缘,又掠过铁索桥直至尽头,方才化为人身落下。

    印云墨刚想迈步桥头,却被印暄牢牢捉住手腕。

    “如果我没料错的话,前面的峰顶平台应该是个人世界,并非共用?”他转头,见对方清俊的脸上隐现忧虑之色,不由一怔,“怎么了,暄儿在担心什么?”

    印暄目不交睫地盯着他,看了良久,缓缓道:“的确,连我也不能无视规则,进入你的峰顶平台。”

    “那我们就下层见?”印云墨抽出手腕,拍了拍他的胳膊,“放心吧,不过分离片刻,很快便会重聚。”

    印暄冷声道:“你忘了,下一层的规则是什么?”

    “第六层,夜叉,对应八苦之……‘爱别离’。”印云墨这才意识到,拥有龙神之力,在这八部浮屠中如鱼得水的印暄,忧虑的究竟是什么——他忧心别离,唯恐得到后又重新失去,更害怕的是东来会借规则之力卷土重来,届时他宁可远远避开再不相见,也不愿亲眼看着他的小六叔被东来伤害。

    印云墨凝视印暄,脸上神情柔软得像要融化。“暄儿,”他主动搂住印暄的腰身,将额头抵在对方下颌,温声道,“别怕。”

    “云墨……”印暄更加用力地拥抱他,恨不得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肉中,彻底融为一体。

    不知过了多久,印暄痛下决断,松手对印云墨道:“走吧,我看着你走。”铁索悬空,上不接天下不着地,薄纱般飘荡的云雾间,他的神情冷峻而温情:“我会回来找你,小六叔,你得等着我——你一定要等我。”

    “好。”印云墨微笑着应道。

    印暄后退几步,沉声说:“走吧。”

    印云墨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迈上峰顶平台。他猛地回头,云海间的铁索桥空空荡荡,再没有了印暄的身影。

    怅然若失地发了一会儿呆,印云墨打起精神,将八种奇香按照方位放入莲花瓣尖的镂空熏炉内,逐一点燃。八缕香烟,分别呈现佛花、祥云、白象、琵琶、净瓶等状,袅袅地被吸入花心之中,最后在莲蓬上凝结成一具只有单弦的琉璃琴。

    印云墨又摸了摸盘在腰间,化作星云腰带的摇光。自从印暄在戈壁滩上现出龙神金身,摇光就一直维持着仙器形态,不再化为人形,连意识都封闭了似的,这会儿唤他也不见回应。这情形以前从未有过,前世当他还是临央时,天锋倒是经常耍小性子,摇光一向耿直坚毅、唯命是从,不知为何眼下却有些反常。

    唔,也许是心情不太好,想要静一静吧。印云墨想着,纵身跃上莲花座盘腿而坐,将那具琉璃琴置于膝上。

    乾闼婆,以香气为滋养的乐神,善巧弹琴、作乐歌舞;弹一弦琴,能令其作七种音声,每声又有二十一解。天帝欲闻琴声,便于座下燃奇香一柱,乾闼婆闻香而来,弹琴奏乐,以娱帝听。

    奇香萦绕中,印云墨白衣散发,指尖拨弄琴弦。万千种婉妙清音应弦而发,引动祥云翻卷、天花乱坠,令闻者欢心喜悦,不可言喻。

    青烟愈发浓烈地簇拥过来,他的身影在飘渺香气中渐渐消失。

    第69章 一枕黄粱返珞陵,重操旧业驱邪祟

    印云墨从极沉重的坠压感中挣扎醒来,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疼痛与虚脱。他艰涩地睁开眼皮,力不从心地试图挪动手指。

    耳畔嘤嘤嗡嗡地仿佛覆盖了层膜,一个尖细的声音陡然撞破这层膜,叫道:“……醒了!王爷醒了!咱们的脑袋总算是保住了!”

    另有一人小声呵斥:“咋咋呼呼瞎叫唤什么!没看王爷虚着呢,快去禀报圣上。红意,去通知外间值守的太医!”

    印云墨的神智若沉若浮地飘荡着,终于彻底清醒过来,胸口传来火辣辣的撕裂感,每一口呼吸都像在伤口上拉锯,痛得他几乎窒息。床边坐了个明黄色的人影,逆光看去轮廓很有些眼熟,他脱口道:“暄——”眼神一定,蓦然消了声。

    “墨皇叔,你终于醒了!”那人握住他的手,五官英俊瘦削、气势雄浑勇武,满目惊喜中难掩激动之色,“你昏迷了近两个月,全靠汤药和金针吊着,太医说再不清醒可就……万幸是醒了!”

    “……重赫?”印云墨声若游丝,“你当上皇帝了?”

    印晖眼神一深,旋即拍了拍他的手背:“此事说来话长。墨皇叔刚醒,体力不支,先好好修养。朕嘱咐三名太医轮番值守,每隔一个时辰诊一次脉,这宛宁宫里的宫人你也可任意差遣。”

    印云墨还要问些什么,却昏昏沉沉又睡了过去。等他再度醒来后,殿内烛光摇曳,已至夜间。胸口依然疼痛,却似乎没有刚醒来那么剧烈了,腹中也有了饥饿感。

    “水。”他低声道。立刻有宫女上前,动作轻柔地给他喂水擦脸。

    “王爷可要奴婢服侍着用点粥?太医吩咐熬了滋补元气的药粥,一直温在炉子上。”宫女轻声细气地问。

    印云墨点了点头。

    一碗粥喝了大半,殿门外有内侍唱驾,印晖走进来,挥退了纷纷行礼的宫人,坐到床沿,亲自端起粥碗。

    印云墨斜倚着厚软的蚕丝被,推了几下没推掉,见对方态度坚决,也就随他去。喝完剩余的粥,印晖放下碗道:“朕知墨皇叔有许多话想问,问吧。”

    暄儿呢?印云墨几乎脱口,转念一想,按捺下来,问:“我胸口的伤,是怎么回事?”

    “是被……先帝佩剑所伤,一剑穿胸,险些命丧当场。太医说,幸亏墨皇叔的心肺生得比常人偏了几分,这才救得回来。”

    印云墨极力回忆,只觉记忆一片混乱,依稀想起那一剑穿心的震惊与剧痛,背后顶着坚硬的砖墙,雪沫从墙头落进后衣领,冰冷刺骨。印暄从他怀中抽身而退,手指抵着那柄他所赠送的秦阳古剑,一寸一寸往血肉肺腑中推进,带血剑锋切入砖墙,坼坼作响……

    他不禁打了个寒战,“我记起来了,是印暄刺了我一剑,可他为何要杀我?”

    印晖面露怒意:“我也想问他!当时我听府中下人来报,难以置信,赶回去一看,果真……我去找他问个明白,他却将自己关在房间内砸摔物品、大发雷霆,谁也不见。过了几个时辰,内侍召我前去,我进屋时,看见案上放着一封盖了国玺的传位诏书,而印暄端正地坐在桌案后的椅子上,已经……驾崩了。”他神色复杂地长叹一声,“不论期间发生了何事,我怎么也料不到,会是这样的结局。”

    第18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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