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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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师弟是个磨人的小妖精 作者:木之羽

    第5节

    他们离开没多久,谌瑜的院落外便出现了一个人影。一双美目中带着警惕冰冷,审视着四周。没有发现任何异样后,那黑影如来时那样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将这只奇怪的鸟捉回来,师兄弟折腾到东方既白才歇下。

    文霁风难得睡了一次懒觉,第二日醒来时是被敲门声吵醒的。敲门声里,还伴着柯萌叫门的声音:“文道长!文道长你可起身了?”

    昨夜睡得晚了,文霁风的额角微微胀痛。披了一件外袍下床,文霁风即便精神不振,衣服也能立刻整理平整。待开门时,看起来精神已是大好,叫柯萌以为他是在房中忙什么大事,才没空应声。

    “我……是不是打搅到文道长了?”柯萌有些局促问道。

    的确是打扰到了他休息。文霁风道:“无妨,柯大夫有事?”

    柯萌想到自己的来意,对文霁风说道:“我前日是为了医治一个病患,才来凌安城的药铺买药。只是那日不凑巧,我要的那味药材铺中没了存货,店家说今日就可送到。不知道文道长有没有空闲,陪在下去取一下药?”

    文霁风面无表情,心中却暗暗皱起眉,他的医术不过尔尔,柯萌怎么无端的要他陪着?若是怕遇上危险,谌府内多的是孔武有力的家丁。

    肩上一沉,虚青含混带着睡意的声音自文霁风耳边响起:“柯大夫的医术,难道差到要请我师弟帮忙辨别药材真伪了吗?”

    突然从文霁风背后冒出来的虚青,吓了柯萌一跳,愣了一会才反驳道:“才不是你想的那般,别以为人人都同你一样是个半吊子!”

    虚青低低笑了两声,松开师弟肩上的手,整理自己身上的衣袍。虚青的衣结总是打不好,文霁风接手过来,动作十分自然顺畅。

    柯萌干站着看了一会,才后知后觉地问道:“你们……二人住一间房?”

    虚青扬眉:“怎么,我们师兄弟情谊深厚,有何不妥?”

    自然不妥,都是成年男子了,有两间房却非要挤一间,若不是虚青同文霁风的神情太过坦荡,柯萌都要忍不住瞎想了。

    “……并无不妥。”柯萌暗暗告诫自己,如文道长这么超然出尘,怎么可能会看上虚青这么个死乞白赖的。这么反复提醒了自己几次,柯萌心中才算安定平静下来。

    虚青瞧着小郎中面上变幻莫测的神色,暗笑了两声:“从昨日起,柯大夫便一直是这样吞吞吐吐的模样,有什么事想请我们师兄弟帮忙的,直说便是。”

    被虚青突然点破心思,柯萌有一瞬无措。师兄弟二人俱是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柯萌沉吟片刻,将心中的真实所想问了出来:“二位道长可能看出一人的魂魄是否损伤?”

    文霁风道:“柯大夫为何会有此问?”

    柯萌无奈地叹了口气。事情还要从三月前说起。他被父亲从家中丢出来游历,心中一直有些闷气。他父亲叫他悬壶济世,跋山涉水。他便非要找个往来方便又人迹罕至的地方隐居!

    为了寻到这么个地方,他一个月前到了凌安郡的一处村庄。那处村子离凌安城不远,村中的人却鲜少同外边的人往来,十分符合柯萌的心意。

    租赁了一处农舍之后,柯萌便打算一直呆到他父亲请他回去,横竖就是不愿如了他父亲的意。只是村中无聊,清闲了一段时日之后,柯萌便闲不住了,开始替村中的人挨个看病诊治。

    等到连村口的二黄都被柯萌治好了皮癣,村中还有一个人的病却叫柯萌束手无策。

    他是村中一个寡居老妇的独子,几月前上山打柴,从山上跌了下来,不光脸上多了一条很长的疤,人也痴痴呆呆的。

    “平常人若是变得痴傻,往往动作迟钝,或是胡言乱语。可他却看起来同常人无异,举手投足自成章法,只是好像听不懂人言,也不会说话。”柯萌皱着眉回忆,他从未见过这么奇怪的病人。来前他已给那人敷了最后一帖药,如今脸上的伤疤应该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也不知消了疤,那人是个什么模样。

    “所以你猜测,他是意外时失了心魂?”虚青问道。听柯萌的描述,那人好似确实是三魂七魄出了点毛病。只是这世上便是天生残缺的人,也不是没有。而生灵魂魄离体,必然是有什么不一般的缘故,只是摔了一跤,又怎么可能将魂魄直接摔了出去。

    看虚青兴致缺缺的模样,柯萌心中有些忐忑,不过仍是带着期望地瞧着文霁风。

    虚青扬眉:“既然柯大夫这么有诚意,咱们就陪你去一趟,瞧瞧那位怪人。”

    得了虚青应允,柯萌的兴致勃勃地回去收拾东西,打算同谌瑜打个招呼便带虚青他们出门。谁知三人行至谌府大门时,便遇上了等着他们的谌瑜。

    “昨日虚青道长失了一柄佩剑,虽不是我弄丢的,事情总归因我而起,这剑定是要赔给道长的。”谌瑜的理由十分充分稳当,虚青推脱不了,也只能随他去。

    谌瑜照例是带了一群家仆,一行人出了谌府,队伍颇为浩荡。虚青三人并不喜欢招摇过市,谌瑜却不肯放过他们。

    纸扇一合,谌瑜的神情有些轻挑:“不知道长想要一把什么样的剑,只需将所需说出来,谌瑜自当为你办到。”

    虚青:“……”习惯了谌瑜温文尔雅的模样,他都忘了,初相逢时的谌瑜是多嚣张跋扈的公子。

    “不过事情会替你办周全,道长答应在下的事,可也别忘了。”谌瑜的提醒带着几分威胁的意味。他身后的家仆,多少面上都有些尴尬歉疚,却还是作出为虎作伥的模样。

    虚青几乎要被他们逗得憋不住笑,心中暗想着,莫不是谌瑜也同柯萌说的那人一样,心魂也缺失了一块?

    文霁风相较虚青却是稳重了许多,正好他有许多东西要准备。从怀中取出一张自拟的清单,文霁风将东西交给了随从,让他们去跑腿采买。

    谌瑜先是带了他们去珠宝铺子,铺中也有许多精致漂亮的长剑,供那些富贵人家挑选。虚青却是笑着拒绝了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径自去了街对角的铁匠铺,挑了柄普通铁剑。凌安城里的剑卖得贵一些,要五两银子。

    虚青挺喜欢这柄剑,当即背在身上,几人又去了药铺取药。等事情都办得差不多了,柯萌开始想办法,准备接着便去村中,看看那个他心心念念的病患。

    此时他们在一处茶楼里,大堂中间,一个说书先生正绘声绘色地讲着神鬼奇谈。虚青素来对这些东西感兴趣,听得兴致勃勃,苦了一直对他寄以厚望的柯萌。

    之前同谌瑜说要去村中诊病,谌瑜是答应下来的。可是如今,在他们面前的可是凌安城里的混世魔王。柯萌心中纠结,偷眼看着给自己斟茶的谌瑜。

    “柯大夫说的村子是凌安城边的哪一个?”谌瑜突然问道。

    柯萌顿了顿回答道:“叫碧水村,就在离凌安城不远,官道边上。只是村子两边都是山丘,所以比较偏僻。”

    “碧水村……”谌瑜像是想起了什么,神色难看了几分。他身后的一个家仆十分机敏,瞧见谌瑜的变化眉头动了动。虚青分出心神看了他们一眼,看来是还有什么牵扯?

    突然一声戒尺响,虚青被拉回了注意。那说书先生说的唾沫横飞。

    “却说那前秦时候,有个孝子唤作伯奇,生母早亡,继母又对他极为不喜。后来继母觊觎家业,设计让他父亲放逐了他。伯奇亡于野,化为一只神鸟,日日悲鸣。后来其父终于看清后妻的真面目,将其射杀。伯奇之魂才得以安息。”

    愚昧。虚青心中对伯奇下了个定论,回过身来拣了一块点心吃。

    谌瑜道:“碧水村离得不远,等马车到了,本公子亲自陪你们走一趟。别想耍什么鬼花样,乘机逃跑。”

    虚青:“……”

    ☆、第28章 道心禅意·其十

    前往碧水村的路上,开始行在官道,路还算平整。只是下了官道之后,通往碧水村的唯一一条小路,坎坷泥泞,马车行进得十分艰难。

    好不容易忍过了小路上的颠簸,谌瑜下了马车,脸色黑得如同锅灰一般。面前的村庄荒凉破落,马车的动静吸引了一群灰头土脸的孩童,躲在远处张望着他们。谌瑜看着他们,抖开扇子挡住空气里牛粪混着泥土的味道,眉头皱得几乎能够打结。

    柯萌倒是兴致很高的模样,朝那群孩子招手:“快过来!柯萌哥哥给你们买了东西!”

    几个小孩面面相觑了一会,柯萌故意掏出一个拨浪鼓,咚咚的响声终于叫孩子们按捺不住围了上来。

    柯萌一边将特地为他们买的玩具零嘴分给他们,一边问道:“你们知道大柱哥哥现在在哪儿吗?”

    抢着拨浪鼓的小丫头奶声奶气道:“大柱哥哥帮孙婆婆割稻子去了,正和叔叔伯伯他们在地里呢!”

    柯萌揉了揉小丫头的辫子,直起身道:“我去田边看看,几位如何?”

    虚青不知道从哪里,摘了一朵还沾着朝露的山茶花,颜色鲜艳。此时,他正偷偷地想将这招摇的花朵,别到师弟的发髻上。柯萌突然这么一问,虚青手一抖花直接落在了师弟的头顶上。

    文霁风瞥了他一眼,虚青早就收回了手,装成什么都没发生的模样,还故作惊奇状道:“啊呀,师弟你头上怎么落了一朵花?师兄帮你拿下来!”

    柯萌、谌瑜:“……”分明是你丢上去的。

    虚青笑盈盈地将红色的茶花放到师弟手里,文霁风先是看了他一眼,而后低声道了声谢。

    虚青心中松了口气,对柯萌道:“我同师弟可以随你一起去,不知道谌公子是不是要去柯大夫家稍作休息。”看谌瑜的模样是受不了这村子里的味道,去柯萌家中呆着大约能好受许多。

    谌瑜一直担心他们会乘机逃走,让他们单独去自然是不放心。只是强撑着要同他们一起去的时候,他却打了个喷嚏。

    虚青蓦然想起,昨夜他和师弟忙着去捉重明鸟,离开的时候,并未帮谌瑜关上窗户。揉了揉鼻尖,做了坏事的虚青,心中没有半点愧疚,嘴上倒是叫谌瑜顾惜自己的身体,好好休息。在众人和家仆的劝说下,谌瑜总算是松了口,不过还是令了两个家仆跟着他们。

    将谌府的人带回自己的房舍,柯萌马不停蹄地带着师兄弟二人去了田边。家仆虽然领了谌瑜的命令,却并不想惹怒虚青三人,留在了柯萌家不远的地方,等着他们三个。

    一路上,他们遇上三三两两的人,见了柯萌俱是笑脸相待。虚青暗忖,看村民们对柯萌的态度,小郎中的医术也许没有自己低估得那么糟糕。

    “大柱!大柱!”柯萌朝着田里喊。田中正是农忙的时候,许多庄稼汉赤着上身挥汗如雨。临近正午的日光变得毒辣起来,田中一人缓缓直起身,目光茫然地看向他们。

    “你们现在这儿等着我!”说着柯萌便脱了鞋袜跳进了还十分松软湿润的田里。柯萌跑到那人身边,同他不知在说些什么。这厢虚青往师弟身上靠了靠,有些疑惑道:“师弟,这人看着,怎么这么眼熟,好似在哪里见过?”

    “不曾见过。”文霁风摇头,他的记性不错,至少这次下山以来,他和虚青没有见过这个人。不过叫他也觉得奇怪的是,瞧着这个大柱的面容,他也生出几分熟悉之感。

    柯萌将他拉了过来:“道长,他便是我说的那个人,你们帮我瞧瞧?”说着他又扭过头对大柱道,“这两位道长是来帮你看病的,你且听话些。”大柱看了他一眼,老实巴交地点点头。

    凑近了之后,虚青对这大柱的观察精细了几分。他的肤色不似一般的农人黝黑,双手沾了泥土,还有不少的细小伤痕。一道浅淡的疤痕,自他的额角延伸至右侧下颌。若是忽略这条颜色清淡的疤痕,这男子称得上是貌若潘安。虚青眯着眼看了他一会,大柱的双眸虽然没有什么神采,却十分温和地看着他。

    虚青眸光一闪,手中拂尘一甩,见礼道:“无上天尊,贫道稽首了。”

    柯萌见他如此郑重,正想说大柱神智蒙昧,未必能懂他的意思,身边的大柱却朝虚青拱手回了一礼。虚青心道一声果然,大柱即便看起来心智不全,身上却自有一份沉静气度,不似一般农夫呆愣木讷。

    文霁风袖中一热,神色变得有些奇异。他伸手从袖中将随身带出来的金刚杵取出,此时金刚杵上的亮光十分显眼,在文霁风手中闪了闪,一道金光落在大柱额间,直照入他眼中。等到金刚杵上的金光退去,一切都好似变回了原来的模样,眼前人也没有半点异常。

    见着柯萌讶异的神色,虚青朗笑道:“看来,咱们应该将这位大柱兄弟带回去,叫谌公子瞧瞧。”

    方才发生的这一切,柯萌并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只是虚青含笑却不容拒绝的眼神,让他不由得听从了他的打算。

    他们回到柯萌的房舍时,谌瑜已经等得有几分不耐烦了,正想领着家仆去找他们,免得他们借故逃脱。走到门口,正撞上回来的几人。

    被派出来的几个家仆正暗自庆幸,还好他们会合得早,否则定然又是好一顿责罚。不过,即便是被发现了自己二人的失职,看到他们带回来这个人,二公子恐怕也没有责备他们的心思了。

    那厢的谌瑜,手中的折扇突然落在了地上,沾了污泥。此时的他浑身如同被人灌了蜡,僵硬得动弹不得。虚青见他骤然泛红的眼眶,当即明白自己猜想的不假。

    身边,文霁风低声问:“谌玖?”

    虚青应道:“可不就是谌玖。”

    柯萌听不懂他们打哑谜:“什么陈酒?”

    虚青故弄玄虚,扬了扬下巴道:“你看着便知道了。”

    谌瑜不敢置信地上前了两步,站在大柱面前。他的右手抬了抬,没还没触及到大柱身上,便忍不住低声唤了一句:“哥?”

    柯萌仔细看了一会,才发现大柱同谌瑜长得有几分相似。柯萌朝师兄弟求证道:“他们是……”

    大柱仍是那副沉静寡言的模样,若不是他们三人知道他神智有损,他看起来同常人没什么不同。听到谌瑜叫他,大柱的眼睫动了动,抬手拉住了谌瑜半抬的手臂,朝他笑了笑:“阿瑜。”

    虚青笑眯眯地回答:“柯大夫好运气,在这穷乡僻壤里,居然还能捡到一个郡守的大公子。”

    柯萌:“……”

    虚青昨日同别人闲聊时,便已经将谌玖的事情问得清清楚楚。当初凌安郡连下了十几日大雨,多处受了涝灾。谌大公子代父出行,救济灾民,抚慰郡县百姓。谁知途经一处山路遇上山溃,整个队伍都被掩埋在了黄土碎石之下。

    等有人往官府通报时,为时已晚。官派人清理了那些淤泥,挖出来的人无一幸存,甚至许多人连尸骨都没有找到,其中也有谌府的大公子。

    回去的一路上,谌瑜的兴致高了许多,拉着谌玖的手怎么都不愿放开,也不顾谌玖两手上的伤痕淤泥。

    文霁风在马车上闭目养神,睁开眼正对上虚青看着自己。虚青眼中变幻莫测,就这么盯着自己,不时在那边嘿嘿傻笑,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师兄?“文霁风问。

    虚青回过神笑了两声,马车颠簸,噪声也大,他凑到文霁风耳边说话:“师弟,你要不要,也朝我笑一笑?”

    虚青靠得太近,热气全呵在了文霁风耳朵上,文霁风略微偏了偏头,眉头微微蹙起,不明白师兄怎么突然说这样的话。

    虚青没看到幻想中,师弟“展颜一笑如冰雪初融”的模样,反而凝重了几分的面容,连忙伸手按在了文霁风眉间。

    “师弟师弟,若是在这么皱眉下去,你会比我老得还要快的。到时候,我这个大师兄也不必做了,直接让给你。”说着虚青揉了揉,直到将文霁风的眉间抚平才满意地放下了手。

    无视了柯萌注视着他们的诡异眼神,虚青十分满意地点头道:“若是师弟不会,师兄可以教你怎么笑。”

    文霁风冷冷道:“不必了,多谢师兄好意。”

    没再看虚青受伤的眼神,文霁风闭着眼修炼内力,硬是将心口处往上涌的热气压了回去,这才让自己面上看来没有太大异样。

    虚青吃了闭门羹,摸了摸鼻尖。并不理会看他好戏的柯萌,看向了坐在另一边的兄弟二人。方才他们已经告诉了谌瑜,谌玖如今神智有恙,谌瑜却还是不停地同兄长低声说着什么。兄弟二人的感情,果然如谌郡守他们所说,十分亲厚。

    虚青蓦然想起他们今日在茶馆听到的那个故事。

    伯奇为后母所害,精魂化鸟,日日哀鸣。

    ☆、第29章 道心禅意·十一

    对于长子的突然离世,谌宴初初得到消息,心头大恸。只是他身为男子,不能同妇道人家一般哭哭啼啼,只能忍着悲痛主持各项事务。待派出去的属下将出事的地方清理发掘干净,听到仍是没有寻到谌玖的踪迹,谌宴心中尚且存有几分庆幸。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既然没有发现尸体,那便是还有活下来的可能。只是事发过去了三个多月,谌宴却半点没有收到过与谌玖有所关联的消息。倒是长子代他安顿的那群灾民,已经休养生息,渐渐恢复了过来。谌宴心灰意冷,终于是接受了长子离世的事实。他同亡妻在这世上的最后一丝关联,终于也被抹消了。

    管家将大公子回来的消息报给他时,谌郡守尚在书房作画,这段时日,他为长子和亡妻所绘的画卷不下百张。

    谌宴得了消息朝着前厅跑去,脚步带着踉跄。在管家眼中,这是自先夫人离世之后,老爷第一次完全失了世家仪态。

    谌宴见到谌玖时,仆人刚奉上茶不久。谌瑜正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盘点心,问哥哥肚子饿不饿。见父亲进来,谌瑜放下碟子先同父亲行礼。谌宴眼中,此时却看不到次子半分。男儿有泪不轻弹,谌宴已经老泪纵横,悲伤情状叫谌玖有些手足无措。

    虚青拉着文霁风出来,看他们父子三人叙旧,大约还要很久,他们两个外人留在这里不太合适。至于柯萌,到时候还需要他给谌宴解释谌玖现在的状况,虚青便没有叫他。

    文霁风见他们父子二人团聚,心中有些感慨。原本他对那日谌夫人的无理取闹略有不喜。今日看来,却觉得也许是天长日久积累的怨怼。

    “谌郡守好似的确对谌玖更为偏心。”文霁风道。

    虚青道:“或许吧。今日谌玖大难不死,谌郡守略有些忽略了谌瑜也是人之常情。”文霁风点点头,脑中却回闪过谌瑜方才那副习以为常的形容。

    “你们回来了。”静置于桌上的油纸伞闪过一丝浅光,纯如的身形显现在他们面前。今日出门为了方便,也不想引起别人的注意,师兄弟二人并没有将纯如带出去。纯如留在房中,帮他们看守昨夜捉住的那只重明鸟。

    金色的重明鸟伏在桌上,模样看来有些萎靡,微合的重瞳看着他们。即便虚青和文霁风是将它捉住的歹人,重明鸟眼中也仍是温和柔软的神色,没有半点愤怒。捉住重明鸟的断红尘被虚青收了起来,此时重明鸟的腿上被虚青绑了一根不知从什么地方找来的红绳。

    虚青将收来的物什随手放在床上,问道:“今日没出什么事情吧?”

    纯如道:“没有,不过今日我呆在房中,自你们离开之后,便察觉到有妖气靠近。好在我有你给的隐匿符,并未被发现。”

    虚青点点头,转头问师弟:“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师弟何时做法寻踪?”纯如闻言立刻看向了文霁风,眼中带着些许隐忍的迫切。

    文霁风从柜中取出两双干净的靴子:“下午需要准备一些符咒,大约要到晚上吧。”

    午饭是下人送来房中的,用过之后,文霁风取了东西在桌边画符。虚青抱着重明鸟坐在床边,偶尔略显落寞地看师弟一眼。接二连三地糟蹋了一叠符纸之后,文霁风给他安排了好好休息的任务。

    虚青摸了摸重明鸟,重明鸟已不是昨日灵体的模样,鸟身上的羽毛油光水滑。虚青幼时,曾听师傅冲阳子说起过伯奇这种神鸟,前辈传下来的古籍中,也记载过伯奇吞噬噩梦的巫祝祷词。只是手中这只鸟,让他突然觉得谌瑜有些猜不透。

    即便兄长罹难他心中十分悲痛,也不至于日日噩梦缠身。昨夜看他的情状应当是梦见了他的兄长,亡人入梦,究竟是梦见了什么才让他神情恐慌?加之谌瑜在谌府内外展现出的不同性情,个中一定还有别的什么缘由。

    文霁风绘好最后一道符,虚青已经天马行空地思索至了不知何处。搁下笔,文霁风走近两步道:“师兄,已经画完了。”

    虚青慢了一拍才回过神,笑道:“画完了便休息一会吧,辛苦师弟了。”

    文霁风看着他怀里的鸟道:“时间尚早,太阳还未下山,是不是应该乘着阳气尚足施展术法?”文霁风虽然跟着师父学了追踪术,却也还是第一次付诸实践,心中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连追踪术的用具都特地准备了两份。

    虚青想了想道:“也好。”

    “怎么会断了?”文霁风低声自语。手中贴满朱砂符咒的罗盘中央,是虚青找到的金刚杵。罗盘中原本有一道红光,指向的明明就是谌府后花园的方向。只是他们二人顺着红光的方向到了此处之后,罗盘中的红线便消散了。而不是如同他们学到的那样,一直连系到他们要找的人身上才消失。

    虚青环视了一圈,谌府的后花园内草木众多,景观布置得十分风雅,瞧不出什么玄法门道。文霁风面色凝重,低声问师兄:“是不是哪里出了差错,咱们再试一次?”

    虚青扬扬眉:“那便再试一次,不过,这次我们用这个。”说着虚青从袖中掏出一根长长的金色翎羽。显然是虚青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从重明鸟身上拔下来的。

    “为何?”文霁风不解。

    虚青道:“昨夜我夜观星象……”

    “我试试。”文霁风打断他。

    虚青:“……”看来以后应该让师弟远离那个小郎中,更利于修行。

    替换掉已经耗尽法力的符咒,文霁风将翎羽放置与罗盘正中,再一次催动灵力。罗盘中的红光一分为二,一深一浅连向了两个不同的方位。

    “师兄?”文霁风看他,这两道红光,一道连向的是他们房中的那只重明鸟,文霁风当然知道。可是另一根又通往哪里?虚青笑了笑,伸手捻住浅色的那一道,指尖动了动,这道红光便消失不见了。

    “师弟好奇,咱们跟去看看便是。”

    红光的尽头通往了谌宴的书房。虚青朝师弟点点头,文霁风一手端着罗盘,一手敲了敲房门。

    来开门的是谌瑜,看到文霁风手中的罗盘,谌瑜的表情,有一瞬的僵硬,片刻恢复如常,朝二人笑道:“道长怎么突然过来了。”

    虚青回话:“贫道不过是和师弟切磋些小术法,不知怎么就牵扯到了谌郡守身上,是以过来看看。”

    自开门的一瞬,罗盘上的红光便蔓延而出,直接连入房中。虚青的声音没有遮掩,甚至刻意提高了几分,屋中的人不可能听不见。虚青话音未落,便听到谌郡守的声音从里面传来:“是虚青道长来了?请进来说话吧。”

    虚青:“打搅了。”

    三人进了书房,谌宴同谌玖二人正并肩站在书案后,两人面前铺开不少的画卷。虚青只是随意扫了一眼便看出来,这些画卷和他昨夜拿的那副仕女图,画的是同一个人。原本他还担心,画卷少了两个轴头是否会被谌宴发现,如今看来,别说是少了轴头,就是直接将那幅画烧了,谌宴也未必会察觉。

    二人稽首行礼后,虚青状似无意地问道:“谌大人是想用熟悉的事物,叫谌大公子想起些什么吗?”

    谌宴打得正是这个主意,被虚青问起,苦笑道:“这次玖儿能平安归来已是上天垂怜,我还强求着他恢复如初,叫二位见笑了。”

    虚青客套道:“谌大人也是爱子心切罢了。柯大夫既然能将大公子脸上的伤治好,想要完全消去这道伤疤,想来应当不是难事。”

    谌宴道:“我担忧的并不是这道伤疤,而是玖儿的神智。玖儿是谌府长子,如果一直是这副模样,将来如何娶妻生子,更遑论我谌府偌大的家业了。”

    虚青没有接话,目光不自觉地瞥了一眼侍立一旁的谌瑜。只见他半垂着眼,一副恭顺的模样,面上没有丝毫异样。虚青心中一叹,谌宴果然是偏心太过了,这样的话竟当着谌瑜的面便直言不讳。

    虚青不欲多言,谌宴却需要他们一解疑惑:“我见文道长手中的罗盘,可是道长找到了什么方法替小儿……”罗盘中的红光,方才直连向了谌玖的心口处,待文霁风靠近了他十尺之内,这道红光扭曲了一瞬便消失了。

    虚青颠了颠手中的断红尘,没有应答谌宴的问话,转而对谌瑜说道:“在下有一疑惑,想要先找谌瑜公子求证一二。”

    谌瑜抬头,虽不解虚青突然发问,仍道:“道长请问。”

    虚青笑道:“不知惠岸大师,如今被公子藏在了哪里?”

    谌瑜眼底闪过一丝惊讶,立刻便掩饰了过去。

    谌宴道:“道长所说的那位大师,可是城外雨霖寺的惠岸大师?”雨霖寺的香火鼎盛,惠岸师父时常为贫苦百姓义诊,谌宴与他相交不深,却极为敬重。

    当初谌瑜被罚闭门思过,也正是因为他特地将惠岸请了回来,这才彻底惹恼了谌宴。

    ☆、第30章 道心禅意·十二

    谌宴道:“那日因小儿所为,我见到惠岸师父之后,心中十分歉疚。原想遣家仆送他回寺,却被他拒绝了。怎么,惠岸师父竟一直没有回去?”

    虚青道:“我受故人所托,有事要告知惠岸师父,只是不想,他并不在寺中。所得消息,他最后是被谌公子请回了谌府。是以才有此疑问。”

    说是疑问,虚青方才的语气却算得上质询了。这几日下来,他们虽然找到了惠岸还留在谌府中的蛛丝马迹,却怎么都没能找到他的真正所在,必然是有人在其中捣鬼。虚青没得办法,只能出此下策,用着严厉口气诈一诈谌瑜。赌他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的院子里曾经被藏了一个大活人。

    谌瑜面上早已看不出什么情绪,神色十分平静。不过,只需方才那一丝慌张,虚青便已经明白,谌瑜同惠岸必然有所关联。

    谌宴看了他一眼道:“那日之后,我便再没见过惠岸师父,只是谌瑜之后被我罚了闭门思过,断然不可能将惠岸师父关在了什么地方。”他虽然更偏心于谌玖,心中也感念着虚青将谌玖找回来的情谊。不过他好歹是一方郡守,更不是一个不明事理,不分黑白的人,不会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将无端的罪名盖在谌瑜的头上。

    如今看来已经问不出其他,虚青歉意地笑了笑:“多日来苦于没有线索,贫道一时性急,还望谌大人、谌公子莫怪。”

    谌宴心中略有微词,只是不好表现,只好改口询问了几句谌玖康复的事宜。虚青模棱两可地回答了几句,便同文霁风借口修行退了出来,同行出来的还有谌瑜。看着谌瑜小心合上门的背影,虚青小声同师弟低语了一句。

    三人同行,虚青和文霁风虽然没有做什么,谌瑜却觉得芒刺在背。方才虚青那一声疑问,也叫他心中惴惴。

    “谌公子希望大公子的病好起来吗?”虚青突然发问。

    谌瑜眉头一跳,问道:“道长有什么办法?”谌瑜双目盯着他,眼中急切不似作伪。

    文霁风冷然看了他一眼,对虚青道:“他无法保证谌玖恢复神智后安然无恙,即便治好谌玖的病,又有什么意义?”虚青闻言,似乎了悟了什么。

    摸了摸下巴,虚青道:“或许是可以让他们一家人,小小地开心一阵?”

    虚青说的不过是一句四六不着的玩笑话,文霁风淡然续了一句道:“谁高兴,还未可知呢。”谌瑜眼中闪了闪,眼神暗了下来。

    虚青见他的模样,忽然笑了笑:“不妨这样,贫道和谌公子做个交易,你将惠岸师父完好无损地还给我们,我们帮谌大公子恢复神智,如何?”

    谌瑜此时却冷淡下来,笑容浅薄带着一丝涩意:“正如文道长所说,即便大哥恢复神智,我也不能保他安然无恙。这样想来,大哥如今这副模样也没什么不好,至少我能保他一世平安。”虚青挑挑眉。

    文霁风站定道:“你可曾想过,你大哥要不要这样的一世平安?空有一副皮囊,行尸走肉一般只能依附于弟弟生存。听闻谌大公子从前也是名扬远近的贤人才子,如今看来,还不如寻常人家的贩夫走卒。”

    谌瑜的笑容僵住了,嘴唇紧抿,神色暗淡了几分:“子非鱼,道长虽能窥探鬼神,人心却不能为你所测。在下还有些事,先失陪了,二位自便吧。”说完,谌瑜拂袖离开,隐隐看得出他压抑的怒气。

    看他有些狼狈的背影,虚青但笑不语。文霁风站在他身边,待谌瑜离得远了才问道:“师兄为何要我激怒他?”

    方才出来的时候,虚青特地嘱咐的文霁风,用言语讽刺挑衅。否则以他的性子,也不会说出这么刻薄的话。

    虚青甩了甩手中的断红尘,凑近了文霁风道:“我以为师弟已经猜出来了,所以才会说出谌瑜保不了他的话?”虚青的桃花眼里带着戏谑。

    文霁风神色不变:“师兄让柯萌去他的院中取那洛阳锦,不就是想要牵制他么?”

    “他,你说谌瑜?”虚青整了整文霁风头上的发簪,叹了口气道,“师弟,你现在是还不晓得——”

    “女人的嫉妒心,是这世上多可怕的东西。”

    “道长道长!你给的隐匿符竟然真的有用啊!我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进去,居然没人看得见我。开门的时候,那些仆人还以为是风把房门吹开了!”虚青和文霁风回到房中时,柯萌已经等他们许久了,一见他们便兴奋地絮叨,脸都涨的通红。

    虚青笑了笑,那张隐匿符并没有柯萌想的那么有用。要不是之前,谌瑜将身边的仆人全换成了凡人,光是那日那个夹纸丫鬟的道行,便能看出柯萌的行踪。

    将隐匿符收回来,三人围着坐下,一齐看着被摆在桌子正中的洛阳锦。重明鸟被虚青藏在了另一间房中,由纯如看管着。

    柯萌有些不解,在虚青他们回来前,他已经盯着这盆牡丹看了好一会,只是并没有看出什么门道来。不过就是较之同类的花,花盘更大一些,颜色也更好看一些。

    “道长,你让我将这盆花取回来,是这盆花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柯萌小心翼翼地问,今日试过这道符的威能,他再不敢将虚青当成是胡说八道的神棍,言语颇为敬重。

    虚青分了一个眼神给他:“今日你用的道符也是我师弟画的,你不必这副模样。”

    柯萌松了口气:“你早说便是。”怎么看虚青都不像是那种深藏不露的高人嘛。

    “这花开的不错,上边的灵气也浓郁,可是看谌瑜身上却半分灵气也无的模样,倒是稀奇。”虚青抚着下巴啧啧称奇。

    文霁风答道:“师兄那日不是特地询问了谌公子的生辰八字,罕见的纯阴命格。这种命格于人是清灯独守,于妖是修行无道。如今花开两朵,他身上没有灵气反倒是值得庆幸的事。”

    柯萌听得云里雾里,一直不敢插嘴,只是听了这几句后还是摸到了一些门道。他脸色不太好地问道:“你们是说,这谌瑜公子,是妖怪?”

    文霁风摇头。柯萌不解:“既然他不是妖怪,那同这花有什么关系?”

    虚青道:“他虽然不是妖怪,可这株牡丹同他一母所出,照人伦而言,是他一母同胞的兄弟,你说有什么关系?”算起来要比谌瑜和谌玖还更近一些。

    柯萌目瞪口呆,面前这株洛阳锦,瞬间变得与众不同起来。

    “他同这株牡丹花一母所出,那他母亲是什么?”柯萌僵着舌头问道。

    文霁风道:“谌府中的牡丹花香经久不散,离开谌府却一丝都不会留存,你说他母亲是什么。”

    傍晚时分,家仆来通报,请三人去前厅用晚饭。虚青合上房门,将忙碌了一下午的布置悉数关在了房中。

    三人的脚步都有些沉重。柯萌此时的心情略有些复杂,这样的事他是从来没遇上过的,从前在书籍话本里看到这样的故事,他不是没生出过期待。只是如今真的展现在他面前,他倒是生出几分紧张来。

    “道长,谌公子真的会照着你的推测将那个和尚放出来吗?”柯萌有些惴惴不安,虚青之前说了他的推测计划,柯萌却总觉得他想得太过理所当然,凡事总有变数,这件事恐怕不会那么顺利。

    虚青笑道:“你若不信,等着看便是了。”

    用饭时,不单谌宴父子三人悉数在场,连一向不出来见外人,不与他们同桌而食的谌夫人,也端坐在侧。一顿饭吃的柯萌味同嚼蜡,谌夫人同谌瑜看来都是十分平常的模样,只是知道了他们真实的身份之后,柯萌便总觉得有些不自在。不时地偷眼看一眼谌夫人,柯萌还是第一次见到活的妖怪,更不要说同桌而食了。

    谌夫人搁下手中的碗筷,掩唇笑道:“难道不成是我身上有了什么病症?柯大夫何故如此看我?”

    窥探被发现了,柯萌大口咳了两声,装作什么都没听懂,道:“夫人说笑了,柯萌只是同夫人相对而坐,若是惊扰到夫人,是柯萌的不是。”

    正说着,柯萌后脑一沉,虚青的声音带着微不可闻的嘲笑道:“大约是柯大夫年幼,还未见过如夫人这般气度高华的长辈,是以一时心境不定。”

    柯萌暗暗白了虚青一眼,他总算是明白了虚青喜欢戏弄别人的性子,总喜欢揪着别人的小辫子扯一扯。

    但凡女子,没有几个不喜欢别人的溢美之词。谌夫人掩唇轻笑,没有再同柯萌计较。一顿饭总算是这么安生地过去。用过茶,虚青和文霁风早早请退,柯萌也跟着他们一同溜走。

    他们还未走出几步,便被谌瑜从身后叫住。

    “今夜迟些,我会带兄长过来,请道长仔细检查一番,还望届时不会打扰。”谌瑜道。

    虚青扬扬眉,笑道:“定当恭候。”

    ☆、第31章 道心禅意·十三

    入了夜,谌瑜应约而来,除了跟来的谌玖,还带来一个身着黑袍的人。

    请他们进了房中,谌瑜先安置好谌玖坐下,掀开了黑袍人的兜帽。黑袍下,是一个穿着灰蓝色道袍的僧人,身量同虚青相仿,长眉斜飞,星目薄唇,眼中虽没有神采,却透着难以言喻的慈悲良善,嘴唇轻动,此时似乎还在无声诵念着什么。

    一个和尚生成这样的面貌,未免过分俊美了些,大约引了不少女居士春心微动吧,虚青腹诽。光是看这副面貌,他便大概能明白过来,为何纯如至死都对惠岸念念不忘了。

    “惠岸师父,我已经按照你的意思带来了。对我兄长的病症,道长准备如何做?”谌瑜问道。

    虚青勾起嘴角,并没有回答,只道:“人的确已经带了过来,只是我要的是一个完好无损的惠岸。”面前的惠岸神情木讷,看起来和谌玖的状况差不多,身形甚至还不如谌玖灵动。

    谌瑜看了身边的僧人一眼,叹了口气道:“惠岸师父知道了一些不该知道的东西,所以我才将他困于府中。他身上的术法想解开并不困难,你们带出谌府后再解开,不会耗费多少精力。”顿了顿,谌瑜又接了一句,“届时,还望二位,代在下同惠岸师父道一声歉。”

    谌瑜说得情真意切,文霁风端详了惠岸一阵后,却直言戳穿他的谎言道:“他身上的妖法,恐怕你自己都没法解开吧?”谌瑜没有灵力,是他们一早就知道的事情,惠岸身上的咒术,只会是旁人做的手脚。

    谌瑜半垂下眼帘,问道:“我从白日里便一直想问二位,二位究竟知道了多少?”看模样,是要和虚青二人坦诚布公的姿态。

    虚青懒懒地往文霁风身上一靠:“谌府的事,我们二人不过是知道些皮毛罢了,以后也绝不想掺和进你们的家事。与其担心这个,不如先请谌公子说说,惠岸师父知道了些什么,我们师兄弟二人也好估量着自己知道多少。”

    谌瑜眼色微沉,眸中带着深思。他在谌府内外的性子判若两人,这并非他佯装胡闹出来的模样。自谌玖当初失去下落之后,他的内心便一直动摇着。谌瑜终日精神恍惚,觉得自己身体里有两个人,一个是如同从前那般纯良恭顺的自己,另一个则是嚣张跋扈目空一切的小霸王。似乎只有这样,他在身上的重负之下,略有几分喘息的空隙。

    “我曾一度不愿承认兄长已经离世,不管是谌府外的谌瑜还是谌府内的谌瑜。只是时日渐长之后,府中的我已经慢慢接受了这件事,府外的那个我却仍旧一直到处收集名医,替房中根本就不存在的那个兄长看病诊脉。”谌瑜娓娓道来,平稳温和的声音,话中的内容却叫人心惊。虚青他们初来府中时,谌瑜那焦急的模样,其实也是在逢场作戏,也不知是想骗过旁人,还是从开始,他便想骗过自己。

    “谌公子是说,你觉得自己一分为二,一具躯壳里藏了两个魂魄?”虚青发问。对谌瑜所说颇感兴趣。

    谌瑜扶着自己的头道:“我不知道,只是我时常想,或许府里外的两个谌瑜,其中一个只是我自己臆想出来的一个魂魄,又或许……”谌瑜的目光落在了桌上的洛阳锦上。

    这株洛阳锦,虚青大大方方地放置在桌上,原本就是打算用做威逼利诱的筹码。

    “这株花虽有灵气,却未聚灵成魂,至多不过是一株灵草。不可能触动你的心魂。”文霁风道。

    谌瑜苦笑一声:“果真是我臆想成疾了吗。”他当初有意将惠岸请来,实则想找到是否有将他的怪病治好的良方。只是惠岸入府之后,顷刻便发现了府中的异样,还未来得及替他诊治,便被……

    “施主此言差矣。谌公子的病源于心疾,同这株妖花亦脱不了干系。”谌瑜略显诧异地抬头,金色的金刚杵缓缓飘落于惠岸手中,原本木讷的眼神带上了慈悲宽厚的神采。惠岸站起来,竖掌道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贫僧惠岸,见过三位施主。”

    方才分明还是五识不全的模样,现在却靠着一柄金刚杵便恢复如常,虚青暗忖,这位无端被关了那么久的惠岸师父,恐怕修为不浅。也明白过来,为何这金刚杵会被拆成了两瓣保存。

    这厢虚青正打量着,文霁风已经同惠岸交换了名号。

    文霁风问道:“这株花同谌公子的病有何关联,不知惠岸师父能否一解疑惑。”

    惠岸道一声佛号:“此花与谌公子一脉双生,虽为一花一人,却命理相连,不可独生。”

    “不可独生?”虚青的眉头动了动,片刻后瞧着谌瑜的眼神带上了几分怜悯。

    谌瑜不解:“虚青道长何故这般看我。”虚青摇头,有些事不告诉谌瑜恐怕会更好些。

    这株洛阳锦是天生的聚灵之物,又无法自行修炼,注定不可能成妖成仙,自然成了那些妖物眼中最好的炉鼎。虚青原以为谌瑜身为凡人,能摆脱这些鬼怪纠缠,不想还是逃脱不了。难怪那日谌瑜所住的院落一地的地狼残骸,他却没有丝毫动容。恐怕是习以为常了。

    文霁风道:“所以他的院落外才会有一道禁制,为的就是保护这株洛阳锦?”

    虚青摸摸下巴:“这株洛阳锦不能离开谌瑜太久,谌夫人用禁制时时看守,也是理所当然。连带谌府中这浓郁的花香,恐怕也是用来遮掩这朵花的气味的吧。”谌瑜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不由得心惊。

    自很早以前起,谌夫人便嘱咐谌瑜一些看起来十分奇怪的事,譬如这朵洛阳锦绝不允许他移到房门以外的地方。谌瑜也察觉到了他的母亲身上有许多异于常人的地方,譬如身上终年不散的花香:“几位是说,我母亲她……不是人?”

    谌瑜话中最后三个字说的十分艰涩,虚青明白,要让一个人接受自己的至亲非我族类,是多么不易的事情。只是事实终究是事实,惠岸道:“人妖殊途,令堂如今所行不合天道,还望谌公子劝解,乘早回头。”

    谌瑜默然,许久才道:“回头?她早已回不了头了。”

    话音凄苦,虚青隐隐察觉到什么,看到他身后老实坐着纹丝未动的谌玖,眼中光芒乍现。

    “说来奇怪,谌大公子分明是谌大人的原配夫人所生,模样却同如今这位谌夫人有几分相似。反倒是谌二公子……”虚青盯着谌瑜的眼睛,一字一顿道,“同谌夫人没有半点相像。”

    谌瑜也是一怔,虚青所提的事情,他从前从未想过,只是顺着他的话想下去,谌瑜隐约捉摸到的真相,面色瞬时煞白。

    “不会的,断然不会是那个样子。”谌瑜低声否认自己思索出的那个答案。

    虚青微微冷笑:“谌公子还要这么自欺欺人吗?既然令堂能因为迁怒,对谌玖下此杀手。那么当初,她对原本就恨之入骨的谌夫人,做出些剥皮换骨的事,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吧。”妖物的剥皮换骨,与剥皮的酷刑并不相同。它们常年吸食一人的精血骨髓,供养自身,加以秘法修炼。久而久之,便能同那供养之人生出形貌的几分相似。

    只是多数妖物都不会选择这么做,一来攫取太多会损人性命,祸害修行;二来这些花精树妖生来便有绝世的姿容,大多看不上凡人的容貌。

    谌瑜闭上眼,面上神色起伏,颇为痛苦。不论如何否认,他脑海中十分清楚得晓得,这也许就是他多年以来的疑惑,寻而未得的结果。为何他年幼时的记忆里,母亲的面容与如今有些不同,而又为何,从前旁人看不到母亲脸上曾经有的一块胎记。

    惠岸长年行医修佛,不免心软些,恻隐道:“即便令堂身负罪孽,这也不是能为公子所掌控的,于公子,并无什么罪责。”

    惠岸原本是想宽慰谌瑜一二,却勾起了谌瑜最不愿想起的事。

    喉头滚动,谌瑜缓缓睁开眼,眼神空洞道:“可惜在下并非无辜。”他眼前,时常还能看到记忆之中,他母亲动用术法,将山坡上的石土轻易推下的场景。

    那日山路泥泞,他等不及地去迎接归来的兄长,骑马等在城外的一处山坡上,方便兄长能清楚看见他。谌玖也确实看见了他,还远远地朝他挥了挥手。即便离得远了,他也能想象出兄长朝他微笑的模样。

    只是马队还未靠近,行过的那一段路便陡然从中间崩塌溃散。山坡上的土石如雨落下。谌瑜甚至还来不及惊呼出声,整个车队便消失在了一片土砾砂石之中。

    然后他的母亲缓缓朝他走过来,面上带着刻骨的仇恨夹杂着快意的笑容:“瑜儿,他死了之后,便再没有谁能动摇我们母子二人,在你父亲心中的地位了。”

    ☆、第32章 道心禅意·十四

    不过即便是发现了母亲身上如此多的疑窦,谌瑜始终没有朝着母亲根本不是人的方向思索过。谌玖那时的下落不明已经足够摧残他的理智。从小到大,谌玖都是一个称职的兄长,处处照顾他处处提点他。父亲一直埋头于公务,少的可怜的父子亲情也都放在了谌玖身上,母亲更是一门心思地照看着父亲,只是偶尔会抽出心神,分给谌瑜这个亲生的儿子。

    “哥哥于我而言亦兄亦父,是与我最亲近的人。可是在亲眼看到母亲谋害他的之后,我却选择装疯卖傻,装作自己什么也不知道。”谌瑜说着,回头看了一眼坐着的谌玖。谌玖朝他露出一个笑容,即便神智蒙昧,这个笑容也如从前那样温和宽厚。

    “若是他真的恢复了记忆,恐怕我也再见不到这样的笑容了。”

    虚青低低地笑了几声,而后毫不留情地嘲笑谌瑜:“你以为你让你哥哥保持如今的模样,你娘就会放过他?别天真了!”

    谌瑜的面上有一丝惊愕,虚青继续道:“你母亲对他下手,根本不是为了你,只不过是出于一个女人的嫉妒罢了。你父亲一直对元配妻子念念不忘,妖性凉薄自私,怎么可能忍受?谌玖在她眼中就是你父亲同别人留下的孽种,你兄长一日不死,她便一日不得安宁。”

    听着师兄的铁口直断,文霁风默默地回忆起今晚用饭时候的情景。谌郡守照顾着谌玖吃饭,一如既往地忽略了谌瑜,而谌夫人席间也没有发现,谌瑜几乎没吃下什么东西。他们从前隐约看到的那些母性慈爱,或许一开始便只是装给谌郡守看的敷衍假象。

    谌瑜沉默,惠岸心中生出一丝同情,口宣一句佛号道:“我被谌夫人拘|禁于谌府的这些时日,多谢谌二公子照顾。贫僧妄自揣测,谌公子是否以为,谌夫人对贫僧动手的缘由,是发现了您同这株洛阳锦的关联?”谌瑜抬眼看他,心底已是一片冰凉。

    “那日,贫僧在公子房中发现了一缕谌玖公子的残魂。”惠岸不忍再说下去。这段时日里,谌夫人一直逼问他这缕残魂的下落,可见当初她所为,不仅是想杀死谌玖,更是想将他的魂魄打散,永不入轮回。

    谌瑜低笑,笑声里带着些许悲凉。他一直以来的逃避躲藏,今日终于无法再继续下去了。原本他打算将谌玖送去谌府的别庄修养,待日子久了,母亲自然会放下心中介怀,到那时便可将哥哥再接回来。只是自谌玖归来后,不过几个时辰,谌瑜却不敢离开他半步,只因谌瑜心中清楚,母亲随时都可能再次对谌玖下手。

    虚青见他的神色渐渐内敛,开口道:“我们无意掺和谌府的家事,留在这里,不过是等着履行同谌公子的诺言,还请公子快些,决定好了,我们连夜便离开。”呆得越久,只会叫他们添更多麻烦,虚青并不想管。

    谌瑜的眼光动了动,转身再看了他兄长一眼,长舒了一口浊气:“那就劳烦道长为兄长找回残魂吧。”

    虚青同文霁风对视了一眼,谌瑜的抉择在他们意料之中。既然被人仇视无法避免,那么一个正常的谌玖总比一个神智不全的谌玖,生机更大一些。

    虚青去隔壁将重明鸟带过来,谌瑜见到这只金色的禽鸟,心中闪过一丝熟悉。

    虚青笑道:“谌公子觉得眼熟?这只鸟正是在你房中寻到的,夜夜替你吞食梦魇,你可得好好谢谢它。”谌瑜一怔,这些时日,他心虚不宁,时常做噩梦,只是这些梦往往还未到最可怕的时候,就变得模糊一片,原来并不是他的错觉。

    虚青将重明鸟放下,原本他和文霁风说好,由师弟来施展这融魂之术,只是眼前的惠岸似乎术法更为精通,倒不如让他来。

    “惠岸师父……”虚青的话还未说完,心中便突然一跳,地底隐隐传来震动。虚青的眼神一凛,将桌上的花与鸟丢进文霁风怀中,反手抽出断红尘,缠上了谌玖的手臂,将他拖了过来。

    果然下一瞬,谌玖原本坐着的那把圆凳被一道黑色的鞭影从中间劈得四分五裂。有金铁破空声传来,虚青将谌玖往谌瑜身上一推,文霁风抬脚将被掀翻在地的圆桌踢往窗口,长剑穿过厚重的桌面。拂尘挽出一朵银花,以柔克刚凝滞了长剑的攻势。

    反手持剑,虚青冷哼一声:“夫人既然来了,为何不先知会一声?这么猛烈的攻势,真叫贫道措手不及呢。”

    房门无风自开,谌夫人站在门外,仍是那副端庄高华的姿态,只是脸上的神情阴郁,带着一丝杀意。

    文霁风怀中抱着洛阳锦同重明鸟,嘴唇轻动,念念有词,被虚青挡在身后的手变换着法诀。

    “交出谌玖和牡丹,我可以大发慈悲,给你们留个全尸。”谌夫人微微仰着下巴,显得有些倨傲。

    虚青抚了抚下巴:“不要谌瑜?”谌夫人没有回答,谌瑜半垂着脸,神色有些绝望。

    虚青轻笑道:“可惜我们暂时都不想死,若是将我们的保命符交给你,恐怕才是真的穷途末路了吧。只是谌夫人,你似乎弄错了一件事,现在应该老实听话的是你才对。”

    谌夫人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笑声尖锐:“小道士,你以为就凭你们几个人的修为,能做些什么?”不说这个她早就抓起来过一次,要不是谌瑜作梗根本没法逃出来的惠岸,谌夫人看着虚青身后一直垂着头的文霁风——

    指尖闪过红光,文霁风抬眼,冷冷地看着谌夫人,四道火符带着火光朝谌夫人攻去。程夫人眼中闪过一丝轻蔑,这些迅疾的火光在离她三尺处便陡然停住。以火克木,打得倒是好算盘,只是这火也得近得了身才能起到效用。

    文霁风一击不成,房中却陆续亮起了许多符咒,仿佛随时都能遵从他的召令攻向谌夫人。

    “惠岸师父,应当不想再被抓回去一次了吧?”眼见谌夫人隐隐有些怒意,虚青嘴角的笑意不减,转头问了惠岸一句,为她的怒气再添一把火。

    惠岸道:“阿|弥|陀|佛,谌夫人执迷不悟,贫僧亦不是迂腐之人。”手中的金刚杵散出金光,有万字金符自杵身透出来,环绕着五人,“罗汉金身,可保诸位无恙。”当初惠岸失了金刚杵,正是靠着这一式法术,才躲过了谌夫人的杀手,得以保存性命。如今有了金刚杵在手,自然是如虎添翼。

    虚青道:“这样,贫道便放心多了,哎,师父还请多照看着些我师弟,别磕着碰着了。”这句老妈子似的话,惹得文霁风无言,惠岸倒是认真应了下来。

    安排好了师弟的安全,虚青转头挑衅道:“夫人怎么没了动作?难不成是看到了我师弟的这些符令害怕了?您放心,我们都不是什么计较的人,只需你好好道个歉,让我们安生回去,谌府之事,我等绝不会再管。”

    谌夫人冷笑:“敬酒不吃吃罚酒!”房内平整的土地寸寸龟裂,粗壮的根茎如同爪牙,朝着几人扑来。

    文霁风的驭火符纷纷落下,贴在这些根茎上发出爆裂的声响。只是谌夫人的攻势还是超过了他们之前的估量,火符已经纷纷焚烧将尽,这些根茎却生生不息,烧断了一些之后,立刻便有新的树枝补上。

    虚青手中提着剑,时而帮师弟处理几根遗漏的枝条。

    “符令要用完了。”文霁风低声说了一句,倒不是说没了这些符令,他们便没了法子,只是驭火术须得文霁风投入心神控制,远不如符令方便。

    虚青挥剑一刺,剑尖带着些许火光:“那就等用完了之后,往屋外去吧。”谌夫人比他们预估得来得早了些,他们原本的打算,是将谌玖治好后,用这些符咒拖住她,方便他们逃脱的。

    文霁风点头,手中还抱着东西,有些动作不方便,背后的长剑铮鸣而出,幻化出剑影,一同斩断花妖的根茎。

    “谌公子,想好了要帮我们,还是帮你母亲?”虚青抽了个空,问谌瑜道。谌瑜一直不言不语,谌夫人的攻击一视同仁,仿佛真的放弃了这个儿子,黑褐色的花根击碎了谌瑜身边的一枚万字金符。

    谌瑜拉着谌玖,袖中紧紧握着兄长的手道:“我不能再让哥哥死一次了。”

    虚青笑了笑,将文霁风怀中的重明鸟丢到了谌瑜怀里,剑芒一闪,重明鸟腿上的红绳断开,飘落在地。恢复了灵体模样的重明鸟轻啼一声,落在了谌玖的肩头。

    剑影幻化而出,数十道齐发,丝毫不顾及对房屋的损伤,朝着门窗那面刺去,同样攻向谌夫人的门面。

    谌夫人为剑光所迫,避其锋芒,后退了十余步。虚青欺身上前,已经离开了惠岸的金符所及,断红尘上银丝微动,软丝冰冷,如同细长的银针,谌夫人不得不退入院中。

    虚青瞧着谌夫人此时站的位置,笑着念了一句法诀。下一刻,谌夫人周身的花木上齐齐闪过雷光,瞬时便汇聚在了谌夫人身上!

    第5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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