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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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师弟是个磨人的小妖精 作者:木之羽

    第11节

    文霆皱了皱眉道:“我的父母亲友具在此处。”不愿生离实乃人之常情。

    文霁风却道:“那妇人说你是她的亲子,必然有她的缘故,文公子难道半点不想知道各种真相,逃避似的留在岸上。叫她忍受生离之苦,文公子怕有恩将仇报之嫌。”

    文霆叹息一声:“我知此次能逃离生天,全是依托那妇人襄助,自然心存感激。只是要我留在海中,一世奉养她,实在强人所难。”

    文霁风默然,心道,你有心留下,却未必能停留长久。

    虚青这几日愈发琢磨不透师弟的心思,见氛围逐渐凝滞僵硬,开口消解道:“文公子有此托付,我们自当勉力一试,只是结果如何,我们也不敢说什么大话。”

    文霆应道:“凡事不可强求,道长愿意出手,已经是仁义之至了。”

    待虚青交代完明日的行程,从白原房中出来之后,虚青小声问道:“师弟是在担心文霆?”文霁风迟疑了一阵,还是同虚青点点头。

    虚青点头道:“师兄明白了,你不必担心,麻烦事情,师兄来解决便是。”

    “可是师兄,那妇人未必是想伤害文霆,也未必会是麻烦。”文霁风正色道。

    虚青一笑:“师弟,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那妇人放不开自己的孩子,却要叫文家骨肉分离。不论那妇人的思量几何,便都是麻烦。”

    文霁风似是想到了什么,朝虚青点了点头:“师兄说的是。”

    一夜无话,第二日晴空万里。白管家派遣了几个面生的白府伙计,帮着虚青二人摆了一个算命摊子,在文府门前,正好同早点摊子的老夫妇做个邻居。

    一张方案,一条长椅,案前竖着一面不知从何处寻来的幡子。“铁口直断”四字书得歪歪扭扭,虚青强忍着笑坐在桌后,此番是真的成了装神弄鬼的神棍了。

    日头渐高,晨风渐小,虚青懒洋洋地半靠着师弟晒太阳。瞧着天色可将要到晌午了,算命摊子对面,文府的大门一个早上没有动静。虚青琢磨着,是不是先带师弟去隔壁摊子上吃一碗面垫垫肚子。

    不同于虚青的百无聊赖,昨日文霁风额外请白管家给他准备了些许朱砂黄符。不过一上午的光景,文霁风便已经画了一小叠符咒。虚青随手拿了一张来看,称赞了一声:“师弟画雷符的本事日以增进了。”

    文霁风回答道:“以备不时之需罢了,要多给师兄画几张吗?或是旁的什么?”

    虚青摇摇头,同师弟咬耳朵道:“比起雷符,师弟不如画张自己的画像给我,我一定日日带在身边,定然比护身符还要管用。”

    话音刚落,文霁风手中的笔便陡然从中间断成两截。文霁风看了一眼虚青,十分淡然道:“手劲重了,师兄不必讶异。”说着虚青又取了一支新毫。

    瞧着被遗弃的那一只,虚青咽了口唾沫,干笑着赞道:“能给师弟练手劲,是这支笔的福分。”虚青暗自警醒,以后果真得勤修苦练,不能仰仗着如今比师弟高一截的修为就失了警惕。否则哪日谁上谁下恐怕就要生出变数了。

    师弟画完最后一张符时,文府的大门便开了。文老爷神色有些阴沉地从门中出来,身后还跟着做小伏低的文府管家。

    行到他们的算命摊子前,文老爷开口问道:“昨日,你们果真看到文府府内有不祥之兆?”

    虚青笑道:“那是自然。”

    文老爷眼神微动,开口道:“既然如此,还请二位道长入府一叙。”

    虚青起身,掸了掸衣袍,欣然答应了。

    文府的下人动作十分麻利,虚青和文霁风随文老爷将将跨入府门,身后的摊子便被几个家丁收拢搬入了府中。虚青想了想,符咒已经悉数被师弟收了起来,这摊子上除却未用完的朱砂,也没什么值钱物什,便也随他去了。

    相较白府布置的精致文雅,文府的厅堂显然就富贵华丽了许多,大抵是为了在商谈之余显示一下文府的财势底蕴。

    虚青饮了一口茶,应当是上好的云山毛尖,喝完后唇齿留香。虚青将岸上的点心碟子往师弟身边推了推,师弟用功了一上午,应该多补补。

    文老爷坐在上首,原本是饮茶等着虚青他们先开口,不想师兄弟二人却就着点心小声说起了话,倒是比他沉得住气。

    清了清嗓子,文老爷搁下茶盏道:“请二位过来,是想从二位道长这里,求一个破解文府厄运的法子。”

    虚青正身道:“这是自然,不过,仅是观文府气运,不足以做出判断,个中详细,还需文居士答复。”

    文老爷沉吟片刻道:“文某尽量罢……”

    虚青神色微动,观文老爷的神色,似乎是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隐情。随手捡了块桂花糕给师弟,虚青便笑言:“贫道斗胆猜测,府上十余年前,是否遭受过变故?”

    文老爷面色僵了僵,沉默了许久才答道:“是,那年我府中一个妾侍生子,却不幸母子具亡。先妣被血光冲撞,原本便缠绵病榻,怒极攻心便匆匆去了。”

    师兄弟二人道了一声“无上天尊”,虚青劝慰道:“文居士节哀。”

    文老爷抬手示意无妨,眼中闪过一丝迫切问道:“道长,可是那死去的妾侍,和我那夭亡的孩子……”

    虚青了摇头。文老爷皱起了眉头,复又猜测道:“难道是先母……”

    虚青叹了口气,昨日家丁袒露的话,分明文家死了两个少爷,光这一件事便可知,文老爷对他们有所隐瞒。这家丁既然抖露了主人家的的秘密,为了保住饭碗,定然不会同文老爷坦白,同样,也没有理由欺瞒他们。

    “昨日贫道合星象卜了一卦,文府的劫难,应是来自东方。”虚青悠悠胡诌道。

    “东方?”文老爷不解。

    文霁风接了一句话道:“或者说是海中。”

    文老爷一惊,自座椅上猛地站起,惊恐地看着虚青二人。冷汗涔涔地从文老爷头上流下来。虚青的话似乎是激得文老爷想起了隐秘的往事,虚青敢断言,定是文老爷遮掩着不曾告诉他们的部分。

    “道长可有破解之法?”文老爷急切道,话语恳切了许多,师兄弟二人的模糊所指,叫文老爷信了几分他们的能耐。可惜这些事不过是他们结合了家丁的述词与文霆所说做出的推论。

    虚青半垂着眼,意有所指道:“文居士有所忌讳,言语闪烁,贫道便是有心,亦是有心无力。”

    文老爷哑然。虚青甩了甩手中拂尘,不多话,只等着文老爷自己坦言。

    文老爷闭了闭眼,捋了捋面上的短须,颓然坐回了椅子上,声音苍老了许多:“此事说来话长。当初文某年少狷狂,无意招惹了那妖孽,不顾家母阻挠将她接入府中。若不是她,我们文府也不会出那么一个不人不妖的死胎,更不会气死家母!”

    文老爷上唇微微抖动,似是想起了什么令人惊骇的场景,接着同二人道:“我为了文府声誉,将那妖孽逐了出去,勒令府中所有人都不得提起这件事,只当是那妖孽生子难产,母子具亡了!”自那之后,文府不少的姬妾仆从,被文老爷遣送发卖,远远地送出七皇城,十几年间,只留下几个为文老爷孕育儿女的姬妾和自幼便生长于府中的管家还留在文家,文老爷不愿提起,便再没有人在他跟前说过那妾室和那怪胎。

    文霁风冷声道:“即便文老爷那姬妾是妖,你将刚生产过的女子丢出府外,难道就不觉得残忍吗?”

    文老爷瞪大了眼,眼中含着血丝道:“我能如何?难不成将她和她生下的怪物留下来?且不说她会不会害人,便是将一只怪物录入文府族谱,决计不可能!”

    文霁风嗤笑了一声,不再言语。虚青道:“如此,文老爷并不知晓那妾室的死活了?”

    文老爷颓然道:“处理了府中丧事,我便大病了一场。病愈之后,更是不远想起那个妾室,也不曾了解过她的去向。”文老爷抬头盯着虚青问道,“难道,难道真的是她?她怨恨我当年负了她,所以才寻上门来报仇!”

    虚青道:“我在门外摆摊时听说,贵府的少爷,昨日遭了灾,落入水中便再也寻不到人了……”

    文老爷面色苍白道:“一定是了,一定是她,她那时身上也满是鳞片,定是水里的妖怪。她恨我将她逐出去,所以才选了对霆儿下手,要叫我文家断子绝孙……”文老爷说着脸色便涨红起来,一怒狠狠地拍在身边桌案上,扫落的杯盏茶水溅射一地。

    虚青拂尘轻甩,将朝他们飞溅而来的茶水悉数拂开。

    文老爷低吼道:“这妖孽怎可如此歹毒,害得我们文家还不够!”

    虚青与文霁风二人相顾无言,只等着文老爷自己消气。过了一阵,文老爷的神色平稳下来,同二人拱手道:“万望二位道长收了这妖物,更请尽心救救我那失踪的儿子。两位的恩情,文某定然铭记五内!”

    文霁风避开了文老爷的礼数,虚青躲避不开,便伸手将文老爷扶起道:“斩妖除魔是我修道之人分内之事,文居士无需如此。”

    文老爷闻声安心了几分,只是瞧见文霁风面上不愉,试探道:“这位小道长可是有什么不解?”

    文霁风神色淡然道:“并无。只是要找到文少爷,不免要在文府之中寻些线索。还望文老爷行个方便。”

    文老爷连声道:“这是自然,这是自然。”

    管家很快便被唤了上来,照着文霁风的要求,带着师兄弟二人往文霆的住所走去。

    虚青偷偷觑视,文霁风的神色略显僵硬,似乎是心中有些怒气。连引路的管家都不时回头偷看一眼他的神情,似乎是忌惮着什么。

    虚青坦然携了师弟的手,同管家道:“贫道师兄弟二人,同管家真是有缘,昨日是阁下调派的仆从,今日又是阁下替贫道引路。”

    管家诚惶诚恐,连忙道:“道长说笑了,昨日……昨日是小老儿识人不明,看不出道长身负大神通。小老儿也是身不由己,从前的事情,还望道长大人不记小人过。”昨日家丁身上的那些伤,管家可都是看在眼里的,只是府中出了事,文老爷忙的脚不沾地,仆从受伤之事便由他压了下去。

    文霁风便管家的连番叨扰叫文霁风会唤回了心神,察觉自己被虚青纳入掌心的手,文霁风回握了一下,示意自己无事。

    虚青轻笑,管家看着眼前这两个年轻道人,总觉得面前场景似乎有些古怪,却又说不上来。

    文霆的居处是府内单独的一处院落,院门前悬挂了刻有“陶朱”二字的匾额。师兄弟二人走马观花般转悠了一圈。文霆就在白府之中,来此处也不过是走个过场。绕出来之后,虚青便同管家道:“不知十几年前因小产被文老爷逐出府门的妾室,早前是住在何处?”

    管家颇为惊讶,文老爷对十几年前的这桩旧事,素来讳莫如深,没想到却被这两个道士轻易套了出来、

    并未多做犹豫,管家道:“自红姨娘被赶出去之后,她住的临水阁便一直空着,二位随我来吧。”

    二人跟上前,虚青饶有兴致问道:“红姨娘?这么说来,管家可知晓姨娘名讳?”

    管家仔细回想了一会道:“若是小老儿没记错,应当是唤作红绫。”

    虚青了然,一路无话。不多时,管家便将他们引到了另一处院落。此处院落地方偏僻,临水阁的匾额上也落满了灰尘,大约是真的无人问津的缘故,门上的拖链都生了斑斑锈痕。

    好在管家来时便做足了准备,身上带了文府各处的钥匙。

    推开斑驳的院门,管家道:“二位道长进去吧,里边的东西都是十余年前的了,没什么动不得的,小老儿便不进去碍手碍脚了。”

    师兄弟二人朝管家颔首,便先后跨门进去。

    此处算得上是文府一个未曾言明的禁地。管家在他们身后掩上房门,然后便退远了些,等着二人出来。玄门中人最忌秘法外泄,管家还是十分懂得避嫌的。

    十几年未经打理的院落,庭院中的杂草已经生的半人多高了。虚青皱了皱眉,手中的拂尘刚要甩出,却被文霁风抬手拉住。

    “院中种了些花草,师兄小心些吧。”文霁风轻声道。

    虚青的动作顿了顿,轻轻拍了拍师弟的肩膀道:“我有数,师弟不必担心。”

    拂尘扫过。雪白灵气贴地扫过,火光微闪,杂草便清除了干净。院中只留下几株含苞待放的茶花,还有地上已经四处长开的兰花。

    文霁风提剑上前,停在了尚未开花的兰花前。矮下身抚了抚低矮的花叶,文霁风低声道:“从前母亲最喜欢这兰花了。不曾想如今无人修剪,大抵已经许久没开过花了吧。”

    自将文霆带回白府之后,虚青便察觉到,师弟的情绪有所波澜,言语中更是于那素未谋面的红鳞妇人多有偏护。今日听得文老爷的这段前尘往事,师弟同这文府的干系,便已昭然若揭。

    虚青欣慰于师弟的坦诚以待,可眼前师弟这追忆悲戚的模样,却叫他直觉心疼。人生何处不相逢,虚青不过是想寻一枚鲛珠,却遇上了这一段师弟原本不想再揭开的往事。

    “那红鳞妇人极可能是你的母亲,你想寻她相认吗?”虚青也在师弟身边蹲下来,侧过头问道。

    文霁风的睫毛微闪,而后道:“不必,徒增麻烦罢了。”若是他同红绫牵扯上关系,不说白原和文霆对他们二人的信任会消减许多,文霁风自一开始便不曾想过要同文老爷相认——那日白原在文府门前胡闹求亲之时,文霁风便已经认出了文老爷的模样。

    虚青叹了口气,将师弟揽入怀中。

    “师弟别怕,师兄总是在你身边的,也决计不会将你抛下。”

    文霁风的抬头,唇边微微含笑问道:“倘若那红鳞妇人正是我母亲,她想我留在她身边,师兄当如何?”

    虚青扬了扬眉,挑起师弟的下颌,俯首便吻在师弟唇边。

    唇齿交缠,相濡以沫。虚青松唇后笑问道:“你说,我当如何?”

    无论鬼怪妖神,谁都不能将师弟从他身边抢走。

    ☆、第59章 对月流珠·其八

    如若不是因为文霆所说的那一番遭遇,使得文霁风生出了母亲还可能在世的猜测,他不曾打算过要踏足此处。这一方小小院落,承载了他并不美满的幼年时光,许多记忆都变得单薄模糊了,现下看来,却有种令人陌生的熟悉之感。

    虚青倒是兴致勃勃地里里外外绕了个遍。院中的茶花有一人多高,虚青光是想着年幼时候小包子似的的师弟站在花下垫脚摘花的模样,便不自禁地微笑起来。

    文霁风看了一眼师兄面上略显诡异的笑容,折身往院中阁楼走去。

    阁楼后边原本有一个不算很大的池子,栽满了荷花,如今连池底的淤泥都已经干涸。

    文霁风推开门,随他动作扬起的灰尘带出一股陈旧的衰腐味道。揉了揉发痒的鼻子,跟在师弟身后的虚青一甩拂尘,日光笼罩下纷纷扬扬的尘土瞬间一空。屋内有些昏暗,正对着门是一张不大的八仙桌,墙上挂了字画,左手侧有一面四扇的锦屏充作隔断。

    虚青左顾右盼了一阵,于右手侧的窗台下瞧见了一张绣架。上前了两步,虚青才看清落满灰尘的绣架上,彩线缤纷,只绣了一半的绣布上,依稀是刘海戏金蟾的图样。

    “这是母亲有妊的时候,亲手为弟弟绣的图样,还有肚兜,”文霁风边走边说道,他弯腰从绣架下拿起一个小筐,框里除了各色的丝线剪刀,还有一块红色的布料,“只是母亲生下来的弟弟还不成人形,这些东西都还未来得及收拾,母亲便被父亲用乱棍驱赶了出去。”

    无论是人是妖,生子都是极大的损耗。文霁风眼前回闪过母亲被哦狼狈驱赶,身|下蔽体的长裙上洇开血色的模样。还有年轻时候的文老爷,横眉冷对的样子。妾室生下的孩子,即便是男孩也终究是庶子。年幼时候的文霁风,从未得过文老爷的青眼。何况那时,文老爷已经认定了文霁风是妖怪生出来的孽障。

    可想而知,如若不是文夫人后来一直无所出,文霆也不会有今日的风光。

    虚青道:“这些都是上一代人的恩怨,既然你母亲尚在人世,师弟还是不要太过惦念这些事,易生心魔。”文霁风的母亲身为妖族,却与一个凡人如此纠缠,还对文霆下手,日后恐怕会遭受天罚。这些事,虚青私心里总是不想师弟被牵扯进去。

    文霁风颔首,转头对虚青道:“师兄,我有一事相求。”

    虚青扬扬眉:“但说无妨。”

    文霁风道:“母亲于我虽无多少育养之义,却有生养之恩。无论如何,我都不想她因为文霆之事,修炼一途再添多少阻碍。请师兄帮我。”

    虚青一笑:“这有何妨,师弟所想,自当如你所愿。”

    并未在临水阁逗留多久,虚青二人谢绝了文老爷留客的好意,只是请他们为临水阁的那个池子重新引入水源,便离开了文府。

    回到白府之后,虚青先去寻了文霆,问了一个准话,这文家他是否还要回去。

    知晓了文霁风同文霆的关系,此时虚青看着文霆的面容,无端发觉了二人隐约的相像。文霆闻言颇为踌躇。白原却是十分笃定道:“不回了,那一家老小,回了全是麻烦!”

    文霆瞪了他一眼,先问道:“回去如何,不回去又当如何?”

    虚青道:“若是文公子还想回去,自可为你寻个理由,便说,我师兄弟二人一夜鏖战将你从龙妖手中救回来了。不过你同白原的事,以后恐怕会坎坷许多。若是文公子不想回去,咱们便做个障眼法,叫文府的人相信你已经死了。往后你们二人离开七皇城,天涯海角,尽可逍遥。有了这半妖身份,白原的那些亲族,应当不会怎么为难与你。”

    文霆的眼神动了动,白原的期盼,虚青的叙述,都叫他生出几分渴求动摇来。只需借此机会,便可全然摆脱文家,同白原绿水青山。只是——

    “文家毕竟生我养我,如今文家只我一个男丁,我若是走了,文家恐怕……”文霆做不出抛却文家忘恩负义的事。

    闻言,虚青同文霁风对视了一眼,文霆大约不知道,这里还有一个文家的男丁。

    白原冷下脸道:“所以你是想抛下我,为了你的恩义为文家做牛做马?再过上几年,你是不是要违逆着自己的良心,娶一个不喜爱的妻子,同她白头偕老?”

    文霆忙道:“自然不是这个意思,婚事我定会阻挠,只是现下的文家确然离不开我。”

    虚青笑盈盈地插了一句话道:“此话不尽然。文老爷如今正当壮年,文府亦是还在他的把持之中。依文老爷现下的状况,想努力一把再生个儿子也不是什么难事。不过要文公子你,同个女子生下子嗣,恐怕为难得多吧。”不说文霆自己便不愿同女子成婚,有个白原在一旁看着,以他的性子,断然不能容忍文霆同旁人亲密。

    文霆语塞,一时不知道如何同虚青辩驳。回想起归来后父母的态度,还有一母同胞,却并不十分亲密的妹妹的提醒。文霆心中不是不明白文家人的凉薄。

    文霁风看穿文霆面上的颓然,接着虚青的话道:“文公子的寿数与常人有异,日后必会显出不同,若是被文府中人发现,文公子可想过会有何种后果?”

    文霆愣怔了一下,眼中忽而闪过模糊的记忆,文府的家丁围着一个孱弱的女子殴打驱赶,耳畔还环绕着一个幼童啼哭的声音。

    “是啊文霆,如我这般,面容经年不改,在每一处停留的时日不过十载,至多十数载。否则会被旁人忌惮怀疑。若是快刀斩乱麻,文家人还可将你当成是在海难中死了,若是拖到十几年后,还需另外寻一个时机遁走。”白原忙给文霁风帮腔,都是文家拖累,当初他和文霆才会有这般那般的麻烦。固然是因为文府的生意,他们二人才会结识。可是如今文家少爷的身份已经变成了二人之间的阻碍。

    在白原的死缠烂打,也师兄弟二人旁敲侧击的劝说之下,文霆最终还是决定照着他们的意思,彻底同文府摆脱干系。或许是还欠缺一个彻底失望心冷的契机,文霆托了虚青帮他最后一个忙。

    次日傍晚,日暮将沉。临水阁蓄满了清水的水池之前,虚青将一道符咒交于文老爷。

    “昨夜贫道与师弟夜探龙妖水府,岁寻到了文公子,他却执意不愿随我二人回来。”虚青缓声言道。

    听得二人寻到了文霆,文老爷心中缘由几分喜意,闻得文霆不愿归来,文老爷却是生出了几分疑惑:“既然道长寻到了犬子,为何不将他强行带回?龙妖的妖力难测,他或许是受了妖魔蛊惑,才会说出此话。”

    虚青摇摇头道:“贫道不才,破解妖孽的迷惑幻术却并非什么难事,只是文公子他……”虚青欲言又止,文老爷的心被他提着,怎么都安不下心。

    叹了口气,虚青道:“文居士不妨将文公子的母亲姊妹请来,一同听一听吧。”

    文老爷心中虽然疑惑不解,对虚青却还是存着几分敬畏的,忙唤了管家将文霆的生母李姨娘和文家二小姐请过来。

    不多时,一个衣着华贵眉目颇有几分风姿的妇人,携着一个娇俏少女而来。文霁风随意看了几眼,二人脸上均不见丝毫的担忧之色。

    “也不知是不知晓文老爷唤她们来的缘由,还是并不介意此事。师弟所想,为兄猜得可对?”虚青的声音恍如近在耳畔,文霁风转了转头,却见虚青持着拂尘,淡笑着看他。周遭之人没有异状,师兄应当是用了传音术。

    文霁风同师兄点了点头,李姨娘同二小姐已然站定。

    文二小姐大抵是待字闺中,久不曾见过外姓男子,看到师兄弟二人,颇为羞怯地退了两步,半掩住自己的面容。李姨娘却是看了他们一眼,朝文老爷福身问道:“老爷这么晚了将我们来是要做什么?”

    自派出去打探的丫鬟回报说,文老爷带着两个道士往临水阁来,李姨娘心中便一直十分不安。当初红绫之事发生,文霆已经记事,她自然也没有被算入送走的一类家人。这些年她一直谨言慎行,也就是这几年文霆得了文老爷青眼,她才张扬了几分。不过红绫之事一直都是文老爷心头的一块隐疾,李姨娘是决计不敢主动掺和的。

    文老爷只道:“二位道长寻到了文霆的线索,所以叫你们二人来听一听。”

    李姨娘看向虚青,虚青淡然稽首,却并不言语。文霁风冷冷看了二人一眼道:“文公子中了妖毒,暂时不知如何排解,现今容貌变得狰狞且异于常人。文公子言,他身为文家子孙,得父亲悉心教导,却因交友不慎,败坏门风。如今更因妖孽作祟,变成那副丑陋形容,不敢损文家清誉,但求一死。”

    闻言,李姨娘倒抽了一口冷气,眼前一黑几乎要眩晕过去,亏得文二小姐扶住,才没有跌倒在地。只是她身后的文二小姐此时,亦是神色苍白严峻。

    虚青道:“贫道二人暂时劝住了文公子,他却还是不愿现于人前,是以将这符咒交于我们,请三位来定他生死。”

    ☆、第60章 对月流珠·其九

    “倘使文家还愿意接受这样一个儿子,请三位修书一封,贫道自会带到文公子手中。倘使不愿,只需将这道符咒撕毁。文公子言道,他决不苟活于世,做文家抹不去的污点。”虚青的语调不带丝毫偏颇,仿佛果真只是一个传声筒一般。

    李姨娘的脸色发青,上前抓着虚青的道袍,掐着臂膀的纤细手指如同利爪一般:“你说什么!我儿,我儿他……”李姨娘眼中满是不可置信,没了文霆,她在文家便没了支柱,和文老爷别的姬妾也没了什么不同,甚至她现在已是半老徐娘,再不复当初吸引文老爷的柔媚面容。

    文霁风丝毫不见动容,一道灵力落在李姨娘的手上,李姨娘只觉手臂一麻,虚青乘机后退了一步,给了师弟一个似笑非笑的眼神。

    文霁风没有理会虚青的揶揄,极为自持地同李姨娘道:“夫人自重。”

    李姨娘还未从震惊之中醒悟过来,反倒是文二小姐颇为镇定地扶住李姨娘,同文霁风二人歉然道:“母亲是一时悲恸,失了礼数,还望二位道长莫怪。”文霁风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师兄弟二人眼观鼻鼻观心,只等眼前这三个文霆最为看重之人,亲自做出一个决断。

    李姨娘惴惴不安地看着文老爷,只等他的决定,袖口的布料已经被她折磨得皱巴巴的一块,文二小姐看起来,显然要比李姨娘镇定许多,看着文老爷的眼神颇为清明。她一早便想的明白,有个能继承家业的哥哥固然是棵好靠着乘凉的大树,然则若是一个已经变成妖魔的哥哥,只怕会成为她未来的阻碍。

    而向来看重文府名声的文老爷会做出何种决定,文二小姐心中笃定得很。

    果然,并未开口言语其他,文老爷便神情冷淡地撕毁了手中的符咒,引得李姨娘惊呼了一声。

    文老爷将破碎的符纸随意丢入池中,神色冷峻,不见半分迟疑。虚青同文霁风对视一眼,不置可否。

    后院墙边,白原伸手揽住文霆。他们二人躲在了池边一株茶花树后,白原施了障眼法叫文老爷等人不得察觉。文霆回头一笑,笑容浅薄,反倒安慰白原道:“我早知会这样。”

    文二小姐耳朵尖,仿佛听到了别的什么声音,往印象中的方向看去,除了花木不见一人。

    虚青一甩拂尘,开口道:“既然如此,今日我替文居士了却这段孽缘,再不管其他了。”

    文老爷恭敬道:“多谢道长。”

    虚青取出之前在临水阁中寻到的那个肚兜,文老爷似乎知道这是什么,眼神颇为复杂。虚青却是不管这些事,文霁风来文府前,取了一些文霆的血,心疼得白原只用眼白看这师兄弟二人。装了人血的瓷瓶透出淡淡的血色,文霁风拔了塞子,将血洒在肚兜之上。

    文老爷并着他身后母女二人,齐齐后退。血腥味弥漫开后,脸上具显出几分畏惧厌恶。

    文霁风同他们解释:“这是从前从文公子身上取来的血,有此二物为引,方可引来那妖魔,一解文府之祸。”文老爷肃然点头。

    拂尘轻甩,血肚兜被一股白色灵光托起,悬于虚青胸前二尺处。文霁风替师兄护法,抬头看了看天色,原本皎洁的明月,被不知从何处来的乌云遮掩,七皇城外他们看不见的东海海面,泛起剧烈的波浪。

    随着乌云愈浓虚青开始有了动作,一层赤色火光附于肚兜之上,燃起的灵火将这巴掌大的布料焚烧,冒出的微微黑烟。

    文霁风站直了身子,长剑出鞘,幻化成一十八道剑气环绕在二人周身。虚青心中默念了五个数之后,便听得远处天际,传来一声龙吟。虚青微微抬头,东面有红光闪现,一道赤色光柱贯彻天地。眯了眯眼睛,虚青心中暗暗有了计量。

    一道赤色长虹自东边腾身而来,不过倏忽便停在了临水阁院落上空。断红尘上银丝微动,丝丝缕缕蔓延出银色灵光,片刻后便制出一个屏障,将整个院落罩住。

    一个红衣丽影自红光中现身,果然如文霆所说的那样,眉目秾丽,眉心一抹奇异红痕。

    虚青却是没被这美人的容貌吸引,转头看了师弟一眼。文霁风有些许动容,却很快压了下去,朝师兄点了点头。

    的确是他以为已经过世的母亲。虚青得了师弟的肯定,反倒是踌躇起来。照方才的动静来看,师弟的母亲灵力不低,恐怕是历过天劫已经化为角龙了,只需再修炼一个境界飞升应龙,便可位列仙班。照理而言,他以镇魂剑应对会轻松一些,只是红绫毕竟是文霁风的母亲,他又不好下重手。

    这厢虚青踌躇着,红绫却是怒火中烧。

    “何处来的山野道士,竟敢害我儿性命!我定要你血债血偿!”红绫娇喝一声,一道赤色妖力,便朝着虚青当头劈来。虚青神色不动,拂尘一抖划出一道屏障,妖力与屏障相触,瞬息之间,屏障便支离破碎。不过这道赤色的妖力被屏障一挡,后继无力,文霁风以几枚剑影相抵,便消失无踪。

    虚青正色道:“你身为妖族,却不思修炼纠缠凡人,害得文府少爷生无可恋,造孽至此,还不警醒吗!”

    红绫不答,只是冷笑一声,又有数十道红光朝二人而来。虚青微微叹息一声,背上的镇魂剑发出微微蜂鸣,玄剑出鞘如同窜出的黑光,周旋一圈碰撞上红光之后,便纷纷将光影吞没。

    红绫皱眉,手中一闪,显出一截如血的红绸,一端如离弦的箭矢,朝虚青席卷而来。文霁风皱眉,甩手两道雷符贴在红绸上。咒语飞快从口中吐出,雷符上闪过紫金光芒,瞬间炸裂,连红绫手中的法器都被击退。

    虚青轻叹,持剑点地,脚尖踏地借力之后,便凭空窜起。许久不曾御空而行,虚青略有些不适,面前已经气红了眼的红绫却是欺身上前,红绸纠缠而上,虚青扬眉,以镇魂剑格挡,红绸以柔克刚,缠住了剑身,若不是虚青躲得快,连自己也要被红绸捆锁住。

    手心剑柄一转,剑气激荡,震开红绸后,便抽身退了两步,一道紫色雷电缠绕于镇魂剑上,转瞬引得天地灵气。

    “乾坤雷鸣。”当初冲明便是借着这一式天雷诀叫傅丹生重伤,现今虚青凭借前一世的灵力使出,更是惊天动地,红绫气愤却并不自负,狼狈躲避数丈,以求自保。雷光落入池中,文霁风挽出一个剑花,挡下飞溅的池水。

    文府三人离得远,并未被殃及,白原自是想了办法带着文霆躲开。只苦了池边的花木,被这些带着雷电之力的池水溅到,片刻功夫茎秆焦黑,花叶落尽。

    红绫咬牙:“你这个臭道士!不但是非不分,还如此心狠手辣!”这一击若是落在了实处,红绫保不得要身受重伤。

    虚青摸了摸鼻尖,许久没同人这般打斗过,手上功夫都生疏了,没个轻重。不过心下这么想,嘴上却不得这么说,虚青道:“善恶有报,贫道是在规劝阁下回头是岸,切莫再痴缠下去。”

    “回头是岸?那我孩儿失了的性命该寻谁讨!”红绫眼角扫过躲在文霁风身后的文老爷,心中压抑下去的怒意更盛了几分。红绫新仇旧恨相加,朝着虚青便又是搏命而来。

    虚青苦笑了一声,使得传音术同红绫道:“还请听贫道解释。”

    红绫秀眉轻挑,冷哼一声道:“你们人族就是巧舌如簧,我决不会受你蒙骗!”

    虚青哭笑不得,红绫的公式已近,他只能接招。只能指望着红绫什么时候打得高兴了,他才好同红绫道明一二三四。

    二人一青一红,在空中缠斗。刀光剑影,地上的人几乎看不清他们的动静。文老爷颇为担忧地问文霁风道:“文道长,你是否要去助阵?”

    文霁风仔细盯着战局,虚青虽然暂时出于下风却游刃有余,指不定是卖红绫几分薄面。心中好笑,面上却半点不显,文霁风只道:“无妨,等着便是。”

    虚青原以为,红绫打累了自然会退去,却不想她愈战愈勇。瞧着她周身红光隐现,眸中瞳仁化作竖瞳,虚青心道不妙。红绫正想化回原型压过虚青之时,却听得惨叫一声。这声音颇为熟悉,红绫的动作一滞。

    “文霆!”白原惊叫。红绫猛地转身,却看得池边墙下,白原与文霆二人已经显出身形。虚青设下的那道屏障,被激荡的妖力击出阵阵波纹。文霆此时站立不稳,已经倒在了白原怀中,嘴角溢出黑红的鲜血。

    “孩儿!”红绫忙纵身落下,想靠近文霆身边,却被文霁风抬剑挡住。

    文霆眉头紧蹙,面上全然是痛苦之色,白原抬手想给他输一道灵力却被两人的声音同时喝止住。

    “不可!他现在魂魄脆弱,受不得灵力!”红绫厉声道。

    白原急红了眼,此时顾不得掩饰什么关系,开口问道:“虚青道长,文霆这是怎么一回事!”

    虚青还未回答,文霁风却代他道:“当初文霆气息断绝,依附于龙胎之身才得以维持神智清明。”

    已经围上来的文老爷不敢靠近,离了三步远,不敢置信地问道:“你说,霆儿……已经死了?”

    红绫冷声道:“若不是他与我儿有一半血脉相同,你们以为他还回得来么?”

    ☆、第61章 对月流珠·其十

    李姨娘闻言晃了晃,惊吓过度终是倒了下去,周遭之人却是全然没工夫顾及她,唯独虚青顺手施了个诀,叫她平躺在地上,免得被地上的石块磕伤。

    白原紧了紧怀中的文霆道:“我只想知道有什么办法救他!”

    红绫此时却忽然气定神闲起来,缓缓道:“我儿龙胎是我以妖力精血供养维持至今,只需我再喂他些精血便可。”

    白原闻言,微微想起身,却中途顿住,冷然问红绫道:“你有什么条件?”

    红绫宛然一笑:“文霆依附于我儿之身方得存活,将他的魂魄驱出去,与我儿亦无什么损伤。若是救活了他,却不愿听我的话,文霆我救来何用?”

    虚青明白过来:“你要将他囚禁于东海?”

    红绫皱眉不悦道:“囚禁?偌大海域由他自在遨游,谈何囚禁?只是他若认我为母,我定一世不让他上岸。你若愿意下海陪着,我不嫌你是个男媳妇;但你若想将我的孩子从我身边带走,免不得鱼死网破。”

    白原沉声道:“可你明知文霆不愿留在海中!为何还要强人所难。”

    “强人所难?”红绫冷笑一声,“究竟是谁强人所难?我儿遭受无妄之灾,被你们掳了去。难不成我还得笑脸迎人,谢谢你们做出如此强盗行径?”严声厉色,白原面上的神情一僵。

    文霁风开口,同红绫说了第一句话:“你在说谎。”

    红绫猛地扬头看他,面前穿着一身竹青长袍的年轻道人面容有种难以言喻的熟悉。面若冠玉,冷若冰雪,清冷的声音仿若果真洞悉了红绫遮掩住的真相。红绫的眼神不由得闪烁起来。

    虚青勾了勾唇角,还好他未雨绸缪,之前偷偷在师弟的发簪上施了一个隐匿之术。别说是红绫这个失散多年的生母,便是在玄冲观的师父和长老,都未必能看出文霁风身上隐匿的半妖气息。

    “文霆依附于龙胎复活重生不假,只是那龙胎本就是个死胎,只是你自损修为,强行用精血妖力吊着,才维持龙胎不腐,上着的一丝龙灵不灭。文霆若是死了,龙胎也无法独存。”红绫的脸色,随着虚青一字一句渐渐失了血色,虚青心中叹息一声,“换而言之,不是我们求你救文霆,而是你不救文霆,令郎也不得保存,你不必以此作为要挟。”

    红绫盯着虚青的眼神愈发怨毒古怪,虚青心下暗忖,这半个“岳母”心中,定然是恨不得直接将他大卸八块。

    只是即便她心中再多怨愤,也不能真的将文霆弃之不顾。红绫上前,文霁风终于松开挡住她的长剑。秀指一划,红绫指尖便冒出一串血珠。不过沾湿唇瓣的龙血喂了进去,文霆全身便松懈下来。白原抹去他嘴角的污血,文霆的俊彦苍白似雪,神智还未清醒。

    文老爷此时方才明白过来似的,神色复杂地问道:“红绫……这龙胎,可是我与你……”

    红绫尖声喝道:“不是!这是我儿子,同你没有半点干系!”美眸含怒,尖锐的声音带着极度的愤恨,“你害的我还不够吗!为什么你们文府总要缠上我!”红绫咬着牙,眼中泛起淡红血丝。

    文老爷沉声安抚,语气中带着歉疚道:“红绫,我知你心中怨我。当年我年少气盛,家中又出了这么大的变故,母亲气急而死,我是真的……不曾想,你竟然一个人供养着这个孩子。”他分明记得,那日产婆所说的话,红绫生下的是一个生来便夭折的怪胎。这样说来,红绫自损十数载,才能维持这龙胎无恙。

    红绫冷笑:“文老爷,你能薄情冷性地将自己的孩子丢出府中,我却是不能。哪怕我的孩子生来死胎,我也会与天一搏!”

    文老爷神色一僵,有些狼狈地躲过红绫讥讽的神色,嚅嗫道:“可是,人妖殊途……”

    “人妖殊途?当初你我山盟海誓你可还记得!我再三拒绝于你,是你亲口许诺无论发生什么,都无怨无悔,现在只说一句人妖殊途,便想将我打发了?”红绫的声音带上了几分凄凉,“当初是窝少不经事,我怨不得旁人!可你怎可对我的孩子下手!如今霁儿不知所踪,我仅剩的一个孩儿身体却被文霆侵占,你可知我多想屠你文家满门!”积攒多年的愤恨几乎压制不住,最后几句甚至带上了几分声嘶力竭。

    “可我不能动手……”红绫笑声凄凉,“倘使我手中沾了杀业,日后天劫便会多生变数。倘使我死了,便再不能维护我儿,所以才放你们文家安生到今日。”红绫咬着牙,不自觉咬破了嘴角,溢出一缕血丝。

    此种恨不得生啖其肉的恨意,叫文老爷心生畏惧,不自觉便退避躲闪。文老爷道:“霁儿他他是个好孩子,只是身上毕竟有一半妖族的血。”口中说着,文老爷却全然不知自己说了些什么,脑海中更是不记得,自己曾经的儿子,当初是怎么个模样。

    红绫见状只是冷笑,心中有几分不解,当初自己是怎么才瞎了眼睛,看上了这么个只知道花言巧语,却胆小怯弱的男人的。

    “咳咳。”文霆咳嗽了两声,扶着他的白原眼中闪过惊喜。眨了两下眼睛,文霆借着白原的力道站起来,叫了一声红绫。

    红绫转身,文霆道:“文家欠红夫人良多,今日得夫人救治,恩情深厚,文霆自愿认红夫人为母。也愿意答应,自此之后,同文府再无瓜葛。”

    红绫一愣,文霆从前拒绝得十分决然,不知是什么缘故,才叫他说出今日这番话。

    “只是有一事不能答应夫人。”文霆尚有些虚弱,话语却分外笃定道,“我与白原情投意合,我若是常年居于东海,必不能与他长守。是以此一条,我不能答应你。”

    红绫皱眉,她从前被男人骗过,看到白原这张招蜂引蝶的脸,便油然生出不喜。只是面前文霆颇为坚定,还伸手携住了白原,叫她不得出声反对。

    虚青施术传音,颇为苦口婆心道:“红夫人三思,切莫因噎废食。”

    红绫冷冷地看了虚青一眼,答道:“既然如此,我答应下来也无妨。若是这白原他日负了你,我定叫他神形俱灭。”以红绫的修为,不需做多少探查便能看出白原的真身。

    听得红绫这么轻易地答应下来,白原朝红绫一拱手:“晚辈定不会负了文霆。”

    红绫冷哼一声不在言语。

    虚青转身同文老爷道:“现下,贫道答应文居士的事情,已经悉数做到,红夫人也应下了今后不会惹文家麻烦。二位也该安心了。”

    文老爷默然不语,只是叹息一声。他身边一直冷眼旁观的文二小姐却不肯善罢甘休:“之前道长欺瞒我们,说哥哥身负异状,如今我瞧着哥哥分明同从前没什么分别,你们莫不是在演一场戏吧!”

    虚青觉得好笑,甩甩拂尘问道:“是有如何,不是又如何?”

    文二小姐被虚青噎得说不出话来。诚然,即便知道虚青是在欺瞒他们,解决了红绫一事,叫他们能存个安稳也的确是帮了文家。她不该搭这句腔,但要她这么轻易放走文霆却是不能。

    “兄长毕竟是我文家后裔,文家生他养他,本该为父母尽孝,为文家鼎盛尽责。”文二小姐梗着脖子强词夺理。

    白原冷笑道:“尽责?文霆为了文家连性命都丢了,还要他怎么尽责?”

    文二小姐沉着脸道:“文府没了男丁自然无以为继,要么让兄长生下一个孩子,要么,便给文家找一个合适的靠山。你们俱是身负法术之人,想要做到这些并不难吧?”

    文二小姐面上显出些许骄矜,文霆发觉,自己好似从来不了解这个同胞妹妹。他开口道:“我绝不会玷污别家女子,更不要谈诞下子嗣。”

    文二小姐仿佛早就知道他会如此作答,又道:“那便只剩下一条路,文家虽然没了男丁,却还有不少女儿。若是能寻到入赘文家的良人或是背景深厚的世家,定可保文家未来昌盛。”

    虚青扬眉道:“看来文二小姐已经物色好了?”

    文二小姐面上一赧,却还是忍着羞涩道:“前几日我入寺上香,遇上了陪母亲一同礼佛的临东王世子。”只可惜那世子一表人才,却好似并未在意她。但若是的了面前这群妖人所助,定有办法,叫她当上世子妃。

    文霆垂着眼,低笑一声同妹妹道:“我们还有一条路可走,”看着文二小姐略显阴沉的俏脸,文霆一字一顿道,“便是什么都不做。”

    “我虽得文家生养,却也为文家四处奔波,最后连性命都为文家而折,仔细想来,也不欠文家什么了。”文霆略有些疲惫道,“文家的担子太重,而无半点温情。便到此为止吧。”

    “文霆!”文二小姐惊怒交加,竟直接叫出了文霆的名讳。文家之人天性凉薄,父母如此,妹妹亦然,文霆已经不想再理会了。

    没有再多做纠缠,几人直接御剑凌空,纷纷离开了文府。不管这文家日后有什么境遇,都与他们无关了。

    红绫跟着他们回了白府。白原直接便将她丢给了白府管家,带着文霆回了房。至于虚青,一早便带着师弟脚底抹油,不敢再在红绫面前惹她嫌弃。

    文霁风点燃房中灯火,虚青正好将门合上,回头瞧见师弟坐在桌边,暖色烛光柔和了师弟的神色。

    虚青凑过去,在文霁风耳边吹起似的唤了一声:“霁儿?”

    ☆、第62章 对月流珠·十一

    第二日,师弟没能像往常一样,按时起身练剑,而是同师兄交颈而卧,结结实实地睡到了日上三竿。二人出房门的时候,虚青看着师弟衣领处露出的半抹红痕,半是欣喜半是自责,只怪自己一时没控制好力道。

    察觉到虚青的窥视,文霁风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今日的师弟尤其沉默,连虚青贴过来都不置一词——昨夜文霁风很没出息得嗓子哑了。

    虚青偷偷给师弟揉着腰,待到了正厅,还未进门,便听到红绫的叫骂之声。虚青摸了摸鼻子,听师弟说起,红绫从前是个温柔明艳的女子,如今却变作了这副泼辣的模样,看来当初被文老爷如此对待,她果真伤情非常。

    进门之后,瞧着红绫给文霆抹药,从来意气风发的白原硬是被骂成了一条耷拉着耳朵的小狗,虚青心中憋不住笑。瞧着文霆身上斑斑点点得一大块,虚青暗叹,之前是自己想得太多了。这般房中情趣,怎么能介意这些印记呢。

    文霆见师兄弟二人进来,面色赧然,低声同红绫说了几句,红绫这才将药膏收了回去。

    白原素来不是自己吃亏的性子,朝虚青挑挑眉颇带着暗示道:“今日二位起得有些迟。”

    虚青神色不改道:“昨日同红夫人一战,消耗过大罢了,多谢白公子关心。”红绫闻言只是冷哼一声。

    白原被他四两拨千斤地避开,只能将一口郁气自己憋了回去。人都已经来齐了,白管家十分有颜色地上了菜,五人围着坐下。虚青心下觉着好笑,昨夜才大打了一架,今日便已经和和气气地坐在一起同桌吃饭了。

    这厢虚青和文霁风俱是默不作声,那厢白原却已经鼓足勇气开口问道:“昨日夫人说文霆的魂魄不稳,难道今后要一直依靠着妇人的精血存活么?”若是这样,文霆便注定了无法同红绫离得太远,况且红绫一直自损供养着文霆,一时倒还好,日子久了,红绫要是有个万一,文霆恐怕也不得独活。

    红绫闻言沉寂下来,颇为无奈地看了文霆一眼开口道:“文霆之所以能留存一命,只因他和我儿同有一半的父亲血脉,但他生前毕竟是凡人,如此逆天而活,定然不能尽善尽美。”

    凡人的魂魄,较之妖族定然是天生孱弱几分的,遑论文霆从来不曾修炼。于他而言,能够维持人形已经极为不易,更不要谈动用自身贮存的灵力,或是呼风唤雨。

    不过红绫和白原二人,也不需文霆多么灵力强盛法术卓绝。红绫道:“只要我在一日,自会保文霆一日安宁。”

    白原的眉头并未因红绫的话而舒展开,文霆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文霁风,开口确认道:“夫人,果真没有旁的办法么?”他虽然答应了此后要认红绫为母,可是一时便要他改换称呼叫她母亲,未免强人所难,好在红绫对他分外宽容,并不计较他的称呼。

    红绫叹息道:“若是我成功历过下一次天劫,化身应龙。待我持有神力,自然能替你洗濯血脉凝练魂魄。”只是红绫刚化角龙不久,龙族寿命悠长,修炼一事又没有定数,这般没有把握的事情,红绫自然便没有同他们提起,“不过,倘若霁儿还在……”

    正神游天际的虚青闻言,打了个激灵回过神,目光灼灼地盯着红绫。

    文霆道:“若我没有记错,他应该年纪同我相仿,略年长于我。唤作文霁?”

    白原一愣,下意识得便看向了文霁风。文霁风丝毫不动,神色平静地回视于他。

    红绫颔首:“是,霁儿若是平安长大,也应当同你的身量差不多了。只是十几年前,我被赶出文府,心血消耗,身体大损,寒冬之下甚至险些丧命。那时我以为自己时日不多,便将他交给了一个游方道人。”

    文霁风问道:“那后来红夫人是如何救回性命的?”

    红绫道:“荣山上的玄蛇出逃,巫山黄鸟偶然路过此处,心生怜悯施以援手。”

    “黄鸟?”虚青神色有些古怪,红绫所说的黄鸟,千年前与他是旧识,只是按着黄鸟的性格,本不是这般爱管闲事的人。若是说他看守的那条玄蛇倒或许会看在与红绫同族的份上帮她一二。

    红绫点头,接着说道:“我修养了三年,才将将恢复了自己的修为,中间为了保存龙胎,又是一番折损。待我终于可以去寻回霁儿时,这才发现自己,没有询问那道人名姓,天涯海角,已经不知去何处寻他了。”

    “我只愿那道人是真正的心善,能够待霁儿好些。”红绫分外怅惘,“那时我只想霁儿至少能活下去。早知我能够大难不死,我决计不会将他交出去。”

    虚青伸手,在桌下小心地包住师弟的,师弟向来从容平稳的左手,如今已经微微颤抖。虚青伸手过来,被文霁风反手拉住。文霁风心中蓦然一定,曾经分外执着的念头,如今因为虚青反倒烟消云散,豁然开朗。

    用了饭后,文霁风硬是要练剑,虚青劝阻了几句,还是由着师弟去了。院中一片刀光剑影,文霁风舞剑的身姿分外矫健。虚青靠在廊前的柱子上看着,旁边传来脚步声愈发靠近。虚青不需要回头便可知道是谁。

    “昨夜你没少折腾文霆吧,怎么跑过来了?”虚青懒散问道。

    白原在他身边站定,目光扫过文霁风便开口道:“文道长……便是文霁。”

    虚青并不否认道:“是又如何?”

    白原负手于身后道:“道长应该知道,如今文霆的魂魄不稳,随时可能会……”

    虚青笑眯眯地问道:“与我们何干?”

    白原一怔,俊眉微微蹙起。虚青一拍手道:“白公子不提,我都要忘了,你允诺的鲛珠,什么时候能够给我?”

    虚青如今有求于他,这样的思绪在白原心头一闪而过,不过还是被他压了下来。白原如实道:“已经派人去查探消息了,方才听白管家说,送去族中的信已经有了回复,族中正好有一颗鲛珠,只需再等上些许时日,便可送到七皇城。”强人所难,毕竟不是白原能为之事。

    虚青点头道:“如此便好,等上些许时日也不是什么□□烦。”虚青心中算了一下时间,大抵不太够,或许他今晚便该送一封信回玄冲观,问问师父状况。

    白原欲言又止,虚青一哂:“有话直说。”

    白原问道:“你们此次前来,难道不是为了认亲而来?”

    虚青摇头:“偶然路过此处罢了。”

    白原又问:“你们拿了鲛珠之后,要去做什么?”

    虚青想了想:“拯救苍生。”

    白原:“……”

    过了一会,白原大抵是做足了铺垫,往虚青身边凑近了些道:“我今天看到文道长颈上的红痕了。”说着白原还朝虚青挤挤眼睛,一副心照不宣的模样。

    虚青不耐地将他一巴掌拍开,嘲笑道:“不及白公子身经百战。”

    白原尴尬地摸摸鼻子道:“有一事,还需向虚青道长讨教。”

    虚青掀了掀眼皮:“直说。”

    白原踌躇了一阵压低了声音道:“你在文道长身上留下的……咳,不少吧。为何文道长看来一点都不生气。”白原看着,文霆的脾气不如文霁风冷清,远比他温和许多。可是文霆今天早上直接同他翻了脸,文霁风却是丝毫没有异样。白原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只得觉着定是虚青驭夫有术。

    虚青颇为得意,拍了拍白原的肩膀道:“看好了。”

    白原不明所以,看着虚青上前走到文霁风身边。文霁风虽然并未刻意关心身边状况,眼角却也扫过白原,知道他同虚青低声商量了什么。现在师兄走了过来,文霁风疑心师兄是有什么事情要同自己说,便停下了招数。

    虚青笑嘻嘻地掏出一块手帕帮师弟擦汗,同师弟道:“师弟,方才我掐指算了一卦。”

    白原还在一旁张望着,文霁风有些不好意思,从师兄手中接过帕子自己擦拭,疑惑问道:“算了什么?”

    虚青笑眯眯地按住师弟的肩膀道:“师弟一生顺遂,命途坦荡,虽年少造得水祸,然则五行俱全。只不过嘛……”

    文霁风不知道师兄葫芦里卖得什么药,追问道:“只不过?”

    虚青伸手捏了捏师弟的耳朵道:“只不过贫道掐指一算,师弟命中缺一个我。”

    文霁风一愣,被虚青捏在手中的耳朵发烫,一股热意自胸口直冲到脸上,从脖子一路红到了耳根。

    第1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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