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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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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野有蔓草 作者:风罗乌鸦

    第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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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名:野有蔓草

    作者:风罗乌鸦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野有蔓草,零露瀼瀼。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她就如那水雾中氤氲而生的紫色鸢尾,沾着凉薄的水汽,于汀水中曳曳生姿。在皎华如练的月光下,她身着素色衣裙,怀抱鸢尾,站在淇水之畔,朝我浅笑,风撩起她的长发,卷起她的衣角,她却仍是静静的笑着,唤我一声:“鹞。”我想我一定会乘着风奔跑到她身边,为她别好耳边的乱发。此后,再不分离。

    内容标签:虐恋情深 因缘邂逅 宫廷侯爵 怅然若失

    搜索关键字:主角:鹞,澜樰 ┃ 配角:子虞,魏柯 ┃ 其它:

    ☆、织愁

    ?  “杨柳丝丝弄轻柔,烟缕织成愁。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而今往事难重省,归梦绕秦楼。相思只在,丁香枝上,豆蔻梢头。”读完这阙诗,我看见澜樰将头轻轻的靠在帷幔上,脸上泪痕犹在,她却呆呆的再无表情。这首诗是王雱写给自己深爱的妻子的,叹他们相望却不得相守,相爱却不得相亲。

    我看着澜樰日渐消瘦的身子,终是没有勇气伸手推开那一扇门,回过头吩咐身边的阿远:“告诉雀灵宫的下人们,好好服侍澜樰姑娘,若有一分差错,就统统给朕拉到慎刑司去。”

    阿远低低的应了声:“诺。”

    我叹了一口气,转身离开。

    真的是入秋了,天越来越凉,我的脚步加快,走回御书房。吩咐阿远点了一炉苏合香后,我揉了揉自己的额角,又拿起奏折来看。翻了几张,千篇一律的,都是催促我充盈后宫的,可笑,我一个女子,连坐上这个皇位都是被逼的,哪里还能有什么子嗣。

    父王体弱多病,朝中的政事,很早就落在了几个哥哥手中,父王本想着,从几个哥哥中挑选一位德才兼备的做太子,可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在他最后重病的一个月时,几位哥哥为了皇位斗得你死我活,全然不见之前的和睦恭顺,还设法软禁了父皇,父皇在垂垂将死之际老泪纵横,想到他们其中任何一位登上大宝,其余兄弟都会遭到杀害,不禁心胆俱裂。在最后的时刻,是一个负责看守父皇的小太监帮了父皇,他将父皇的手谕偷偷的带出宫去,交给了这个朝堂上极有权威,三代忠臣的宰相魏大人。

    除此之外,还带给了我一封信,看信的时候,我还在漫天飘雪的瑶山之上,直到现在,我依旧能想起我当时的心情以及一直在抖动的双手“鹞儿,为父在将行大限之时写下这封信给你,你的哥哥们,我本以为他们能齐心协力,壮大孛国,可谁知,得知我重病的消息后,他们终于露出了自己丑恶的嘴脸,贪婪的本性,为了皇位不惜自相残杀,当今天下五分,我孛国本就积贫积弱,若再上演一场夺嫡之战,恐我山河就要分崩离析,百姓亦会沦为他国之奴,我有何颜面再见列祖列宗!当真是呜呼哀哉!当然,我也可以用我手中的兵权,当即在他们之中选立帮扶一人为太子,尽量避免内乱。然硝烟又何止于战场?朝中势力繁杂,免不了又是一场争斗厮杀,况且,我不想萧家的血脉都毁于自家人手中,而残害兄弟这样的恶名,一旦背负,便终生为天下所不齿,民心向背,不用为父多说,鹞儿也一定明白。索性,为父还有你,想你当日刚刚坠地,欧阳子就说你命格与女儿身犯冲,为父无法,只得对外宣布你为六皇子,并将你送出宫去,跟着欧阳子拜师学艺,本想守护好你这唯一的女儿,让你这一生都喜乐无忧,可惜,为父还是自私了,不得不将你卷进来,毁了你这后半世的安宁,为父希望你能担当重任,利用为父手中留给你的兵权,守我百姓,护我疆土,不求你开辟一个河清海晏的太平盛世,但求你莫让这山河破碎,莫让遍野哀鸿。待你哥哥们的权利渐渐消弭,从他们的孩儿中挑选一人,承我家国。鹞儿,对不起,这些本应该是为父做的,只可惜一切都太晚了,为父只能交托在你手上,为父如今能信任的孩儿也仅有你一人,切记回来时先找魏大人,他会帮助你。最后,为父希望你牢记,你们兄弟几个身上流的是相同的血,万不要戕害你兄长性命。”

    还好即使在瑶山,我依旧是男儿扮相,平行的言谈举止也都与男儿无异,不会引起别人怀疑,我当即回了京城,在魏大人的帮助下,拿着父皇的手谕登基为帝。我清楚的记得,我最后见到父王时,他已病入膏肓,不能言语,却用眼睛牢牢地盯着我,他的眼中闪过我至今也不懂的神情,大睁的眼睛,在最后一刻,却有浊泪缓缓流下,我跪在榻边,用衣袖轻轻地为他拭去泪水,合上他的双眼。然后对他耳语一句他永远也听不到的话:“纵命罔,不负所托。”

    我刚刚登基的时候,满朝文武一片哗然,纵他们再不满,奈何几位对父皇忠心耿耿的重臣的大力扶持,依然只能耍点嘴皮功夫。哥哥们那愤恨不已的眼神曾让我难以安眠,可我手握重兵,他们不敢轻易涉险。我拼了命的想要稳固这错杂纷乱的局势,于是无时无刻不在殚精竭虑,我知我稍一放松,就会被猛兽们撕咬啃噬。于是,我凭着自己的努力和魏大人的极力帮护,用了七年的时间,从一开始不被任何人看好的年轻帝王,到如今稳当当的坐着皇位的天下之主。没有人知道,这七年我是怎样过来的,从十九岁到二十六岁,一个女子最美好的几年青春岁月,我却一直在男人的世界里厮杀。

    直至我遇上了澜樰,可惜她的眼里,永远也不会有我。

    我叫来阿远磨墨,看着他细细的腕子轻重有致的一下下推动墨块,松烟墨的香味与苏合欢混在一起,融成一种能使我安心的味道,我拿起笔,沾了些墨,写在明黄的奏折上:“帝都物华天宝,朕欲请世子来此小住些许时日,待到明年春暖花开之时,朕自会派人送回。”写完后,我皱着眉又扫视一遍,将奏折撕成几片,扔在一边。这样写,我的那些哥哥们定会以为我要将小世子们带来做为人质,不知又会怎样的气极败坏,直到我登基的第五年,才大致的安定了朝中的势力,将几个哥哥封了藩王,派去了边陲之地,其实,我也使了不少见不得人的手段,以致他们现在提起我仍旧是咬牙切齿的。思前想后,我又拿过一些信纸,写道:“王兄亲启,如今国泰民安,朕深感欣慰,为敬苍天祖宗之佑,朕今年欲与宗亲一同祭祀,但朕知道诸位平日事务繁忙,不得脱身,希望可以让世子代替来京,顺便也让世子们来京城玩赏一番,增进感情。”我又依法炮制了其余四份,满意的起身。

    阿远问道:“陛下今日宿在何处?御书房还是玄德殿?”

    我活动了下筋骨,随口说道:“御书房吧,外面风吹得紧,朕也乏了。”

    洗漱完毕后,我躺在榻上,却无论如何都不能寐,脑中一遍遍的闪过澜樰的影子,明知雀灵宫离得甚远,但我仿佛还能听到她抽泣叹息的声音,说到底,是我将她强制带回宫中的,但我无论如何,都不能抚平她的伤痛。来到皇宫的这三个月,她都沉浸在自己的悲痛之中,任我百般安抚,她依旧冷若冰霜,有一日我亲自下厨,做了一碗她最爱的桂花酒酿小圆子,她却挥袖打翻在地,我从她的眼神中,清清楚楚的读到了‘恨’字。就在那一刻,我才明白,她心里一直认为,晴柔是我害死的。可我无法解释清楚,她的恨意刺得我心中发痛,而后的每一次接触,我越来越心灰意冷,我本就是一个感情极其缺失的人,原以为她身上的温暖可以让我不再孤独和寒冷,可事实却不是如此,我们都陷入了一个很艰难的境地。

    又过了几日,我终于做了一个决定,封澜樰为樰夫人。一方面是为了堵大臣们的嘴,另一方面想要拉近与澜樰的关系。不管怎样,我们都不能这样下去。册封的那天晚上,我来到雀灵宫,挥手屏退了一众宫女和太监,然后慢慢的向澜樰走近。她穿着散花水雾绿草百褶裙,如墨长发挽成一个极其简单的发髻,上面未插任何珠钗,脸上也未施粉黛,双手交叠在一起,安安静静的闭着眼坐在那里。但就是这样的她,依旧让我深陷。她就如那水雾中氤氲而生的紫色鸢尾,沾着凉薄的水汽,于汀水中曳曳生姿。我闭上眼,有一瞬的失神,想象在皎华如练的月光下,澜樰身着素色衣裙,怀抱鸢尾,站在淇水之畔,朝我浅笑,风撩起她的长发,卷起她的衣角,她却仍是静静的笑着,唤我一声:“鹞。”我想我一定会乘着风奔跑到她身边,为她别好耳边的乱发。我睁开眼晴,却发现澜樰早已将目光投向我,她的双眸冷若寒潭,就这么一瞬不瞬的盯着我,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我被她的目光刺得不自在,却并不打算坐以待毙,轻咳了两声,我开口:“怎么不穿我派人送来的喜服?”

    她眉梢轻挑,眼里的疏离又深了些许,她努力不让自己颤抖,冷声说道:“喜服?晴柔死了,你居然让我穿喜服?你若还念着当日的半分情意,就不会将我强行带到宫里,你若还有一分良心,就不该封我为夫人,你若还有一份愧疚,就不该这么好端端的站在这里!”

    今天是我们大喜的日子,我不欲与她这般,于是道:“我知我说什么,你都不会信,但我还是想要为自己辩白一句,我从来也没有伤害过晴柔,虽然我不知道最后到底为何演变为那样,可我对天启示,我萧鹞,从未对晴柔起过什么坏心,我将你接回宫,一则是真心爱慕你,二则也是看你当日孤苦无依,想要好好照顾你,如今封你为夫人,是想让你在这皇宫中有个名分,能生活得更安心,不被别人非议。”我诉说的时候,一直在看着澜樰的眼睛。别人都说,眼睛是最能读懂一个人的心意的,我希望她可以读懂我的真心。

    澜樰果真盯着我半晌,似乎要从里面寻到什么蛛丝马迹,片刻后,她突然站起,不再与我对视,而是侧过头看着摇曳起伏的烛光。

    ?

    ☆、夫人

    ?  烛光映在她的脸上,为姣好的容颜添了些许气色和暖意,我又接着说:“我知道晴柔去了你很伤心,可我其实也同你一般伤心,相处的这些日子,我早已将她当作亲妹妹看待。所以你今天不着新衣,不施粉黛,我也未曾想要责怪于你,刚刚问了,也只是想同你说一句,我想看你穿它,哪怕片刻,我都是欢喜的,可我也不会强迫你。”

    澜樰依旧没有将头转回来,只是声音多了些疲惫:“晴柔的死和你有没有关系暂且不论,可你怎能如此自私,将我拘在你身边,你口口声声说爱慕我,却从不问我愿不愿意,喜不喜欢。况且,你说的那些鬼话,我一句都不会相信,你不就是想纳我为夫人吗?”澜樰说着,走近几步,跪到我身边,“那么今夜陛下得偿所愿后,请赐我一死,如果陛下对我真的有那么一点真心,就成全我。”

    我看着跪在脚下的她,无法开口解释,她说的没错,我就是自私,我想要留她在身边。可她所说的什么得偿所愿,简直让我气急败坏,我又不是男子,难道还贪图她的身子不成?原来我在她眼中,一直便是这样一个龌龊小人。我叹了一口气,说:“朕只是想要好好爱护你,对待你,绝不存什么旁的心思,你大可放心。”

    澜樰眉头微蹙,似乎若有所思,她还是保持跪着的姿势,将头深深低着。我蹲下身,慢慢的俯身去拥抱她,她在我怀里瑟缩了一下,我才发现她的身子竟如此冰冷,我越发搂得紧了些,想让她感受到温暖,她却猛地一把推开我,我没料想这突如其来的一下,向后一个趔趄,直直倒在地上。

    她欺身而来,从衣袖中掏出一枚发簪,我看到那簪头磨得异常锋利,果然,她将簪子抵在我的脖颈处,稍一用力,便有鲜血蜿蜒而下。她将眼睛睁得越发大,直直的望着我,似要将我洞穿,我又一次看到了恨意,她冰冷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呵…你以为我这样好骗?别人随随便便几句话,就能让我忘了自己身负仇恨,还是…你以为,我会为了荣华而妥协,委身仇人?”

    我是一个皇帝,纵使再喜欢她,对她百般妥协,温软细语,但我终究不能容忍她将刀架在我脖子上,用恨意的眼光将我刺穿。我想要追求温暖,但也有自己的尊严。我于她已无愧,该说的都已说尽,如果不断的退让换来的是这样的结局,那我宁可将自己柔软的心永久收起,不再捧到任何人面前!我微眯了眼,不复之前柔情:“朕说的都是真心话,你若不信,朕今夜就将你送出宫,终此一生,再无瓜葛!”她手中的簪子力道一分不减,眼睛却写满困惑,她微咬着自己的唇,喃喃:“真的不是你?”

    我趁她放松的一下,一把夺过簪子,在地上一个翻身倏忽起身。她见我离开,也没有再动作,保持着半伏于地的姿势,竟是呜呜的哭了出来。我看着她不断耸动的肩膀,心一瞬间揪得发疼,我将她抱在环里,任凭泪水打湿我的衣襟,她哭了好久方才停息,她的头倚在我的肩膀上,低低问道:“我该怎么办?”我怜惜地揉揉她的发丝:“什么都不要想,晴柔的死不是任何人的错,是上天看她太美好,不忍留她在尘世受苦,所以将她接走了,樰,别害怕,留在我身边,我会好好照顾你,终其一生,不离不弃。”

    她默默地跟着我的话念着:“终其一生,不离不弃。”

    “对,”我继续拍着她的背,安慰道:“晴柔去了,我们都是彼此唯一的亲人,以后的以后,都不要分开了好吗?”

    她没有说话,不一会儿,耳边传来了她均匀绵长的呼吸声,我将她抱起放在床榻上,为她盖好锦被,然后自己一个人去剪了剪灯花,最后趴在桌上睡着了。

    第二日一大早,就听阿远在窗下悄声叫:“陛下,起床了,该早朝了。”我睁开眼,应了一声,却发现自己身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件披风,转头看着睡得正酣的澜樰,我的嘴角勾出一抹笑意,然后慢慢的走了出去。

    而后的每一天,无论繁忙或空闲,我都会来雀灵宫呆一呆,澜樰依旧冷着脸,不太答我的话,不过较之先前,已好了许多。我乐此不疲的来,与她一起用个膳,小坐片刻,再回自己居处,我从不在她那里留宿,却每日必去。宫人虽摸不到头脑,但也不敢慢待于她。一晃眼,又过了半个月。

    叶已随秋风落尽,冬天才刚刚开始。

    这几年安邦定国,天下兴和,人力物力也积攒了不少,有部分大臣上书直言,劝谏我开辟疆土,扩充版图。其实即使他们不说,我也是要提起来的,我想,既已坐到了这个位子上,就该担起一份责任,就算不向外扩张,起码也要定下些条约,来掣肘各国。我答应了父皇,要将江山好好放在皇侄手中,况我自己也有一份私心,我想要做这史上千古流芳的帝王。女子又怎样?谁道巾帼便不能舞动乾坤?这些岁月,即已经付出了,便不能白白流逝。

    主战的是几个年轻的将领,我既已生了此意,便将他们都叫到了御书房,进行一些商讨。

    樊昊此时恭敬的站在我面前,拜了一拜,当我点头示意时,他才缓缓开口道:“天耀七年,政通人和,百废俱兴,臣以为,皇上应开疆辟土,弘我国威。”

    我不语,转眼望向沈彦,“朕想听听沈将军的想法,为什么劝朕兴兵?”

    沈彦低敛了眉目,话却十分周正:“陛下,臣窃以为,现在是出征的好机会,一方面,正如梵将军所言,我国国力日益繁盛,另一方面,是为今后着想,我国以前式微,屡屡遭受别国欺负,虽未有大规模的战役,但小的摩擦却在边陲之地时有发生,现在是立威的好时候。”

    “哦?那朕问你,应该如何编排出兵计划?”我开口,饶有兴致的望着他。

    沈彦将双手举至与眉平齐,深深做了一揖,接着道:“自古以来,凡征战天下,莫不是采取远交近攻的策略,我国东临钺国,北交杞国,西接钊国,南面大海,自是要与钺、杞、钊中择一作战。交好虢国了。”

    樊昊上前一步:“沈将军所说极是,三国再做对比,我们自祖上就与钺国交好,若此次贸然出兵,难免落个忘恩负义、背弃道义的名声,杞国实力与我们相当,没有必胜的把握,如此看来,便只剩下钊了。”

    我摇摇头,声音清朗却掷地有声:“为何我们以前即使式微,邻国却也不敢进犯?那是因为我们和钺国是盟友,两国的情谊始于高祖,但是到如今,那情谊还剩下多少?邻国想吞并我们时,钺国又何尝不是虎视眈眈,他们名义上为保护,却以此为要挟,变本加厉的收取我们的朝贡,几位先帝,就是因为财富不断的被人褫夺,才使国家总是积贫积弱,所以,钺国看似是我们的盟友,其实是最大的敌手,此为其一。杞国与我们边界虽摩擦不断,但也担心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所以迟迟未对我们动手,但也同样是狼子野心。此为其二。钊国国力虽不算强盛,但与我们从来就秋毫无犯,如果我们贸然出兵,会落得一个欺压弱小的名声,何况,朕听闻钊国民风良善,朕不愿为了自己的野心,让将士们的热血洒上疆土。”说完后我沉默半晌,御书房也陷入一片安静中。

    沈彦还是忍不住道:“那陛下的意思是主和了,既如此,为何还将我们叫至这里?陛下的话猛然一听似乎极有道理,但细细一琢磨,就全然不对。自古以来,哪个一统霸业的帝王手上没有沾染过鲜血,陛下若真有雄心壮志,就不该这般畏首畏尾,再说,陛下自登基以来,为整肃朝纲,朝堂上也没少流血,怎么走到今天反而软弱了起来?”

    “并非是朕软弱,做一件事,要记得它的初衷是什么,朕当初是为了天下太平,当日朝堂之上党羽林立,明争暗斗之下受苦的唯有百姓,现在想想,虽然当时也不乏株连无辜,但朕是为了百姓,所以朕问心无愧。而如今兴兵,若仅仅只为了一己之私,就使人骨肉分离,使将士浴血沙场,那朕即使坐拥四海又能如何,百姓是苦的,那朕这个君便是没有当好。皇权霸业谁都想成就,千古流芳何人不想书?若只是为此,便要伏尸百万,血流漂橹,那朕宁愿做一个你们口中的懦弱君主。”

    “唉,圣上爱民如子的确令人敬仰,可是要坐以待毙吗?圣上以为那些邻国会眼看着我们一天天壮大吗?如果我们不出手,三家分晋的悲剧恐怕又要重演,到时候,臣敢问陛下,您又如何对得起百姓和先皇?”声音清润如玉,我抬眼望去,却见是一直未说过话的楚乔。

    我若有所思的发问:“那依你之见,我们应当如何是好?”

    楚乔一笑:“臣以为陛下早有主意,故臣刚刚一直未语。”

    我挑眉,微笑着看向他:“你说说看,朕是什么意思?”

    “陛下分析了当下的局势,认为钊国虽为邻国,却不可攻。陛下十分了解我国百姓以及朝中上下对钊国的评价,考虑伐钊没有借口,对内,会落得个穷兵黩武的名声,对外,会落个欺凌弱小的名声,一旦迈出这一步,我们会胜利没错,可也累了陛下与国家的名声,限制了长远发展。陛下安民护民是真,想扩充疆土也是真。此为其一。其二,陛下刚刚也说了,钊国民风淳朴,与他国一直秋毫无犯,其实深究其原因,不外乎是钊国的地势好,有良田万千,比起扩充版图,他们更愿意安于现状。而我们这些国家就不同,正是由于土地的贫瘠,才总是跃跃欲试,想开疆辟土。我们拿准了钊国这一点,便可以以此为条件,两国交好,让他们祝我们一臂之力。”

    我点点头,露出满意的表情:“有什么样的环境,就会哺育出什么样性格的臣民,非常好。”

    沈彦沉思片刻,开口道:“依楚将军所言是没错,可是楚将军有没有想过,钊国是民风纯善,又不是无脑可欺,他们焉不明白唇亡齿寒的道理?”

    樊浩接着道:“即使我们诱骗钊一时,但焉能一世?”

    我轻笑,扬起下巴:“若朕许诺两国永世交好,如若他们有难,我们必倾力相助且不以此为要挟,永不收岁供呢?”

    沈彦立即跪下,声音抬高了许多:“陛下,不可呀!这样一来,我们岂不是一点余地都没有了吗?还望陛下三思!”

    我腾地一下从座椅上一跃而起:“对,就是要一点余地也不留,这样才能让他们全心全意的相信我们,帮扶我们!”

    樊浩似乎也被我吓到,上来劝谏:“陛下不可!”

    我将眼光转向楚乔,发现他眉头微蹙,若有所思,一瞬未过,他的眼中已泛起晶亮的光,转而望向我,里面充满了炙热。

    我微笑着向他点头,再从新坐下,腰挺得笔直:“谁说征服一国一定要用武力?孙子兵法早就有云,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上上策。自古以来,一个国家真正的强大,不是占领了多少土地,拥有多少臣民,而是能守住护住,安定长久。想要雄立于各国之上,一定是先从内政抓起,通过广招贤士、变法图强,使自己的百姓安居乐业,使我们的政治条令成为其余各国争先效仿的对象,使我们的民风为各国颂扬赞叹,使我们治理下的疆土成为百姓的乐土!如是一来,四海莫不臣服!到时候,我们只需颁布法令,所有甘愿为我百姓者,皆可得到与我们百姓一样的待遇。所有州郡,只要愿意并入我孛国,都是我们的民众。以武力夺取是眼下之策;众望所归、民心所向才是我们要走的长久之策,才是赢得这天下的根本!”

    樊浩与沈彦一时间还怔在原地,而楚乔早已跪下,行了在朝堂上的大礼,直呼万岁。二人似反应过来了一般,也同楚乔一样。我挥挥手,示意他们起来,而后点了点头道:“朕一年前已经在着手准备招贤纳士了,相信不久就会有新政推出,至于到底出兵哪国,以什么样的方式朕还需考虑几日,到时会早朝堂上与众位大臣一起商讨,今日叫你们来,就是希望你们回去以后能好好整肃一下自己管辖的军队,枕戈待旦,厉兵秣马,倾力一战,可待!”

    “吾等誓死愿为陛下效劳!”

    ?

    ☆、古香

    ?  我活动了一下筋骨,从御书房走出来,抬头望了望天空,估摸着已经到用晚膳的时间了,就依照惯例,往雀灵宫走。

    离宫门还有些距离,就有些香味被细风卷携而来,这满溢在空气中的香味一时间竟令我有些心神荡漾,我欲飞奔过去,又顾着帝王的威仪,只能将步子跨大。

    行至门口,瞧见澜樰整个人背对着我坐在几案前,看不见她在做什么,但似乎极认真的样子。我向宫女太监们使个眼色,他们果然一溜烟的消失干净了,看着澜樰依然埋首案中。我悄步地接近她。

    她今日穿了一件鹅黄色的对襟襦裙,佩柳绿色的披帛,以宫绦束腰,使人眼前一亮,仿佛置身于初春时节,闭眼便是‘风弱知催柳,林青觉待花。’的景象。头发照例挽成极为简单的髻,只是在侧方插了一支金镶玉步摇,簪头花枝缠绕,点缀着半月云纹翠玉,下垂五彩玉珠,她时而微微转动脖颈,那垂落而下的珠玉便随之轻摇,发出极为悦耳的声音,与此同时,明月珰也在耳下轻轻晃动。

    我没有再往前走,而是在她身后几步遥遥而望。她似感觉到了什么,微微转过头来。我看到她略显苍白的面容上眉色如远山,一双明眸里,碧波涌动,氤氲了些许水雾的湿意,看到是我,她微勾了嘴唇,笑意不深,却显现出两个浅浅的梨涡。我讶于她今天的装扮已及那清浅的笑意,好似又回到了当初,不过我什么也没有去问,而是负着手,气定神闲的度步至她面前。

    几案上放着一个玉杵和一些瓷盘,勾勒着水芙蓉的瓷盘里放着各种研制好的粉末,她执着一枚铜簪,用簪头挑起些许,再小心的转移到药盅里。我看她一遍遍动作,笑道:“樰是在制香?”她点点头,并不言语,依旧埋首于其中,仿佛光光的回眸浅笑都是我的错觉。

    我将食指指节在几上敲击两下:“让朕猜猜,樰调的是什么香?嗯”我装作要闻香粉的样子,将头慢慢地低下去。此时,她略带清凉的声音不出预料在耳边响起:“陛下当好玩呢,什么都要凑上去闻一下,这可是香粉,真的吸进去够皇上受好些时候罪了。”

    我停下动作,望着她展颜而笑:“朕猜出来了,二度梅花,是也不是?”

    这回终于轮到她露出惊讶的神情,她停下手中动作,将注意力放在我身上。我心中喜悦,伸手去依次指那些研好的粉末:“从左向右,分别是沉香、梅花、侧柏、白芨、松香、苏合香。我说的对不对?”

    “嗯没错。”停了一下,她又接着道:“陛下既可指出这些名儿来,那陛下是否也谙熟这制香之法?”她说这话时,眼眸清亮,但又藏了一两分狡黠。

    我故意打趣:“若朕猜到了有什么奖励?”

    她思索片刻后道:“那我就将这‘二度梅花’制成后赠与,何如?”

    “首先,将梅花、侧柏之干品研成细粉,混入沉香粉中;其次,将少量松香与苏合香碾为粉末,混以少量白芨汁,制成薄片,再将其烘干打粉;最后,将两种粉末混合,再取适量白芨汁搅合”

    还没待我说完,她就打断了我,“好了好了,樰知道了,改日制好后必亲自给陛下送去。”

    她的语气中有一丝或许连她自己也没有察觉的嗔意,我抿嘴轻笑:“不必,就放在雀灵宫里吧,朕要你答应朕,每日朕来你这儿,你必亲自将香点上。来人,”我吩咐道,阿远听到我的吩咐,从门外急急跑来:“皇上?”

    我一挥衣袖:“差人将朕寝宫里的那个莲花云纹香炉拿来。”“是。”阿远应完这一声就退了出去。

    趁着拿香炉的当口,澜樰又重新坐下用簪子将粉末一点点往药盅里挑,我看她一下下实在烦累,忍不住开口:“下次再制,随便差你的哪个宫人去向太医院要一杆秤,省的你来来回回烦累,而且你们制香的过程中,不知最忌讳有尘埃混入吗?”

    她却摇头,极认真的说道:“陛下不知,我手里这根簪子,并非是用来挽发的,我将它在专门调制的药水中浸泡过一些时日,与这些香粉接触,便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虽是麻烦了些,但调制而成的香味会与众不同。不过,这制香之道一般为女子所喜,我看陛下也略通这制香之法,不知陛下从何处习得?”

    我对‘女子’二字甚为敏感,于是连忙摆手:“朕哪懂得这些东西,左不过是刚刚在你门口闻到这香味,便随口问了旁边的宫人,都是她们告诉我的。”

    她也不甚在意,只道了一句:“陛下也是记性好,只凭寥寥数语,就能将我案上之物一一道出。”

    我干笑了两声,还好这时阿远已经回来了。我从阿远手上接过香炉,在宫里踱步,最终才确定好了一个我自认为满意的位置,将香炉轻轻放下。

    澜樰细细的打量了一会儿,有些不确定地问:“银鎏金莲花宝子香炉?”得到我的肯定后,她虽未绽出笑来,但唇边一瞬间浮现出的笑意还是被我发现,我顺势拉起她的手,她迟疑了一下,还是像往常般从我手中抽出,又后退了几步,她的唇紧抿着,脸色似有挣扎神色。

    然我已经很欣喜,拔脚往殿外走,边走边说:“樰,朕还有些事,明日再来看你。”

    感受到身后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我的身影,我在心中默念:樰,相信有一天,你终能明白,终能释怀。

    第二日早朝,我并未提战事,只是提议与钊结为友国,朝中主和主战两派一致称好。我亲点了樊浩、沈彦作为使者,前往钊国谈判。

    一下朝,阿远就快步跟上来道:“小世子们均已到齐,如今都候在驿馆里。”

    “朕知道了,吩咐人将他们即刻请进宫来。”我想了想,又道:“算了,皇侄们难得来一次,朕要亲自去接。对了,将樰夫人请到玄德殿来。”

    等到澜樰来的时候,我朝她努努嘴,“来,穿上这个。”她拿起衣物,展开发现是男子的深衣,只疑惑的看了我一下,却并未多言,径直走到内室。须臾,她款款而出,男子的青色深衣穿在她身上,是一种别样的风情。俊秀而不失风骨,举止、顾盼间皆是风情。

    “来,跟我走,”我朝她伸出手去,她却不动声色的小退两步,移到我身后:“樰怎敢与陛下并肩而行?”

    我一把拉住她,“樰,别人不能,你可以。”

    我带着她从宫门一角出去,坐入马车,到了车上我依旧没有松手,她却也没在有挣脱的意思。马车缓缓而行,我与她都保持着静默。我想,如果有一天,我们的心意能够彼此相通,那我一定会还着无比虔诚的心紧紧的握住着她的双手,直到地老天荒。

    外面喧哗之声不觉,车也停着不动。我高声问:“阿远,出什么事了?”“公子,前面有一老妪跪在路中间,哭天抢地,说是要告状的。”我疑惑:“你去问问她要拦的是谁?要状告的又是谁?”

    阿远一会便折回:“公子,她说着皇城之中百官出入者众多,她看此辆马车华贵,便推断坐着官员,没有专门要拦截的人。还有,她说要状告的是魏大人之子,因着魏大人位高权重,担心地方上的小官员无人敢管,所以才不惜冒死拦车。公子的意思是?”

    我轻哼一声:“此等刁妇,先派个人将她诱走,直接压入大牢,等我回来再说。”

    阿远的声音陡然提高八度:“公子,你怎可如此”

    一路上未发一言的澜樰此时却开口:“如果真是满腹委屈,存心挡车告状,怎么会不在第一时间诉自己的冤情,反而说这些话来?”

    我赞赏地看了澜樰一眼,接着她的话道:“我治下一向严明,偏远的地方我不敢保证,但在京城,还没有胆大到敢不接状纸,徇私舞弊的官员。她尚且不试,就道无人敢管,岂不荒谬?再者,退一步来说,连专门审理案子的衙门都不敢接的大案,她又如何能确保在街上随意阻拦的尚不知位分的人能够帮助她?她言语之间还牵扯到魏大人,在朝野上下,谁不知魏家满门忠烈,世代忠良?很明显就是意图攀诬,不过现有急事,等回来再审问她,不过这里面肯定大有文章,一个老妪,胆敢干出这样的事,必定是受人指使。”

    车帘外面传来阿远略为羞赧的语调:“公子勿怪,是小人一时着急,愚钝了。”

    “嗯,去吧。”我倚在车壁上,心道:幸好今天那老妪遇到的是我,否则还不知又要掀起怎样的波澜?当日我重振朝纲,清除各党派之时,魏大人是助力最多的,所以也得罪了不少人,无论如何,我都一定要保住魏家。

    澜樰靠过来,用纤细的手指为我轻柔太阳穴,“陛下,你”

    我握住她的手:“别叫我陛下。”

    她略带歉意:“对不起,我忘了这是在外面,我应该同阿远一般,称你为公子。”

    “不,”我扶住她的双肩,“唤我‘鹞’,这天下九州,我想你这么喊,也只许你这样喊。”而后,我听见一声低低的叹息,似雨打梨花,夹着些春愁。车又缓缓而行,车内又是一片寂静。

    ?

    ☆、遇刺

    ?  不多时,就到了驿馆门口,我挥挥衣袖示意一众随从在馆外等候,只携了澜樰进去。

    还没等走到房门口,就听见里面传出声声童语,不似打闹或嬉戏,而是争吵之声。我隔了门,微蹙着眉,里面的声音就一下子进入耳中。

    一个稚气却高亢的声音道:“会打猎有什么了不起?我父亲才是最厉害的,他坐镇边陲,守护着百姓和国土,是一个真正的大英雄。”

    “哼,那有什么,我,我父亲”显然是一时语塞,不知道该如何辩驳,声音渐渐的低了下去。不多时,房内传来几个孩子的哄笑声。那小小的声音又响起:“有什么好笑的,你们,你们”话还没说完,人却径自哭了起来。这一哭,屋里的笑声越发的大了。

    澜樰眼中有笑意流转,压低了声音说道:“原来他们是在比自己的父亲,在孩子的眼中,自己的父亲无所不能,是这世上唯一的大英雄。”

    “正是如此,”我牵起澜樰的衣襟“在妻子眼中,自己的丈夫也是天下的大英雄,依樰看呢?”

    她自是知道我的暗指和调笑,微微红了脸不理我。我替她別起耳边的乱发,顺便耳语:“樰不当我是英雄,我可当樰是心中宝呢。”

    “啊——”屋里忽然传来惊呼,我一把将门推开,一个侍婢此刻手中拿了一柄利刃正架在一个孩童的脖子上,孩童大睁着眼,眼中有惊惶之色,眼底已迷离出一片水气,却硬生生没有哭出来。其余的四个孩子已被吓呆,不知所措,从小就养尊处忧,备受呵护的他们哪里见过这样的情况。

    侍婢眼中闪过厉色,冲我喊道:“想要小世子活命,就拿一个人的人头来换,否则,我当即杀了他!”那侍婢很是愤怒,说话时小臂一直在抖,孩童光滑的脖径上,已有丝丝血痕。

    “是谁?”我开口问。

    “魏大人之子魏柯。”侍婢眼中翻涌着恨意,说出名字的时候咬牙切齿。

    乍一听闻,如一盆凉水兜头泼下,我沉了声道:“先把刀放下,你有何冤情与委屈尽管说与朕听,朕自会还你一个公道。”

    “哈哈哈,哈哈哈哈,公道?说什么公道?鬼才行信你说的话!你们根本就是蛇鼠一窝!谁不知道魏大人是你的左膀右臂,是你倚重的朝之栋梁?你会杀他的儿子,自毁长城?怕是我一放下刀,就会被灭口了!”

    我厉声道:“朕一向治下严明,相信魏大人更是公私分明,你且将冤屈说与朕听,若经查属实,朕定会依法严办。”我见她眼神松动了一下,向前一步继续道:“若你不放心,可将刀横到朕的脖颈上。”

    此时,门外已聚集许多侍卫侍从,我向外高喊:“听朕号令,都不要进来。”

    侍婢眼里明显有挣扎之色,恨恨道:“你一个会武功的男人,我焉能保证你不会逃脱。”说罢,她拖着孩子,向后退了两步。

    而与此同时,澜樰快步上前,一把拉住了我:“陛下,不可冒险。”

    “樰,我没事,你退后,帮我照看其余几个皇侄。”

    我瞥见桌几上平铺的锦缎,‘斯’的一声,从上面扯下了一大块儿,然后向侍婢道:“你若有担忧,可缚住我双手,如何?”

    那侍婢皱着眉,似在思忖,手下力道也减了两分,权衡片刻后,她的眼里不再挣扎,将眼光投到另几个小世子身上:“过去一个,将他双手绑上。”

    澜樰欲起身,侍婢却歇斯底里:“你不可以,他们中的一个过去,快,要不然我就杀了他。”本来已经放松的力道忽的又紧了起来,有鲜血从男童脖颈蜿蜒而下,孩子把头转向我,艰难的吐出几个字,却让我心头一凛,那小小的人,我的皇侄,他说:“皇叔,您是天下之君,不要和我换。”声音一脱口,我立刻就认出来了,这是刚刚说自己的父亲是守护百姓的大英雄的那个孩子。

    一个紫色衣冠的孩子从澜樰处慢慢向我走来,脸上泪痕犹在,他接过我手中的锦缎道:“皇叔,我来。”他小小的身子凑过来,在侍婢的呼喊声中吃力的按她的要求去系着。懦懦的声音道:“皇叔,你可不可以蹲下来。”

    我依言蹲下来,那边侍婢已经不耐烦,连声催促。在打好最后一个结的时候,小身子朝我靠了靠,细细的童音擦着耳边传来:“我打的是活扣,左手边第三条线,记得拉开。”

    我不动声色的起身走过去,任凭侍婢将刀架在我脖子上。

    “好了,你有什么冤屈,可尽数说来。”耳边传来女子压抑的哭泣声,似是在极力的平复自己的思绪,过了半晌,一个低低的、嘶哑的声音才响起来:“我家本是开酒肆的,一天,有几位客人来喝酒,碰巧我去柜台整理账本,然后,那登徒子就要强行拉我去做妾,我兄弟与爹娘自是不肯,可没想到,他们”她咬咬牙,声音凄厉:“他们见我家人坚决不肯,虽是不满,也没敢做什么,我原本以为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可谁知,我爹爹突然嗜赌成狂,欠下一身的债,为还赌债,酒肆没了,但还是远远不够,我无法,只得去把自己卖了,买我的正是当时的几位客人之一,我本道这都是命,可谁知,这根本就是一场阴谋!”

    “买你的那个人,是魏柯?”我问道。

    “正是,”那女子低了头,看不清脸上的神色,只觉她语气哽咽,几乎不能言:“他杀了我兄弟和父亲,我,我一定要杀了他报仇!”

    她忽的抬起头,逼近我道:“快去把你的属下叫进来,提着魏柯的头颅来换你。”

    我脑中一闪,想起了早上的那个老妪,冷笑一声:“你知不知道你母亲现在在我手中?”

    听到她呼吸一滞,稍有分神,我立刻使了大力,朝她胸口一撞,她吃疼微弯了腰,我低头一咬,绳索便尽数松开,三两下功夫,就将她擒住。不理会她错愕的目光与歇斯底里的咆哮,我反手将她一把甩出了房门,扔给门外等待了许久的侍从们。

    回到宫中后,又安抚了小世子们好一会儿。等到快夜半时分,我信步到中庭,看着澜樰殿里依旧有烛火微明,便走了进去。一进屋,便闻到一股淡而幽的香味,心下知是澜樰前段时间制的香。澜樰此时正剪着灯花,微微侧着脸,似若有所思。我见她穿得单薄,随手解下披风披在她身上:“这么晚了,樰还没睡?”

    “我在等你。”澜樰轻轻说道。

    我着实惊了一下,心头涌上欢喜,一时间欢喜的不能言语,她终是在意我,记挂我的。

    “陛下打算如何处置那一对母女?”澜樰回望我,神情却颇为严肃。

    我沉吟了一下道:“樰,依你之见,那女子的话是真是假?”

    澜樰摇摇头,声音带着迷惘:“她眼里的神情做不得假,但是,她的言语又十分不合理。若却如她所言,那她又是怎么从府中逃出来的,又怎么有如此大的本事,混迹在驿馆中见机行刺?这分明是有人在暗处帮她,只不知那人的目的,到底是什么?魏家?陛下?亦或是世子们?”

    我揽过她的肩,轻声道:“好了,别烦恼了,这件事情就交给我了。”

    澜樰忽然紧紧的抓了我的手道:“陛下,无论如何,都要保护好小世子们,万不能叫他们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想想今天的事,真是后怕。”

    我本来以为她是担心我,可从头到尾,她将所有人都问了个遍,唯独没有问我。心里苦涩难耐,想要说些什么,终是压了下去,深吸了一口气,脸上努力绽出笑意,想起我今晚来的目的,语气又温和了些许:“这几个世子,樰喜欢哪一个?”

    见她微蹙了眉,似在沉吟,我伸手抚着她的眉眼:“樰,自从回宫后,你一个人独坐时,常常蹙着眉,我曾向你说过很多遍,凡事有我,你为何不信我?我这几日常常在想,带你回宫是不是真的错了,你”

    “不,”她打断我:“我早已无家可回。”

    她的眼中有盈然的泪光闪动,里面映着小小的烛火和我的脸。我揩去她的泪水,将她抱紧,“樰,不要怕,记住,无论如何,你还有我,你只管喜乐无忧,天塌下来,我也会替你扛着。”

    她乖乖的点点头,我又慢慢道:“殷儿坚韧,在那种情况下,宁可自己失掉性命也不和我交换,而诺儿聪颖,要不是这个孩子,今日想必还要费好一番周折。如若樰和我也有一个孩子,樰希望他更像殷儿,还是更像诺儿?”

    “诺儿”樰闭着眼睛,靠在我怀里轻轻说。

    我们都不再说话,这样寒冷的夜里,我们相拥在一起,至少,此时此刻,心是暖的。抬首,一轮皓月高悬,月光洁白如练,正投在澜樰身上,我睁大了眼,努力拥紧怀里的人,想要铭记着这夜阑人静时无声的幸福。

    ?

    ☆、公子

    ?  一雪衣公子,低眉敛目的静静坐着,修长的手指夹着一枚黑子,略一思索,便将棋子放下,而棋盘上,白子因这最后一招,已然溃不成军。

    执白子的人笑道:“主上,你的棋艺越发好了,总有一天,这天下也会是你的囊中之物。”

    雪衣公子闻言抬头,俊美如画的容颜上从容镇定,他将棋子一一收回放好,缓缓开口,声音清朗,如玉石相击:“你如今都是大将军了,莫要来笑我。”

    青衣公子看着那人抬头,只觉如面对一座万年莹然如玉的雪山,如此美好,却如此冰冷,让人看不透也猜不透。

    雪衣公子不多时便将棋子收好,击了两下掌,便有侍从端着茶盏走来,放下茶盏后,微一欠便立即又出去了。

    雪衣公子将一杯茶盏推到对面人眼前,道:“这是今岁刚刚供来的十里飘雪,尝尝看。”

    青衣公子用盖子撇了撇茶汤,低头一嗅,不由赞道:“果然好茶,怕是皇宫里的那位也喝不到呢。”

    雪衣公子闻言却轻轻的笑了起来:“这一切都有赖于你,不过,鹞,他还真是超出了我的预料。”

    青衣公子闻言一愣,声音低沉了许多:“陛下他的确智勇双全,尤其是想出这秘密下海经商的法子,这几年下来,着实积攒了不少银钱,有了这些银钱,我孛国便有望能翻身,雄立于各国之上。”

    “派去钊议和的事怎么样了?”雪衣公子开口问道。

    “刚刚启程。确如主上所料,陛下可能已经开始怀疑商队里有细作了,我们抛出了一个饵,让陛下误认为细作来自钊,陛下眼下,应该快要行动了,陛下会抛出自己的饵,等鱼儿上钩。”

    雪衣公子用食指骨节在桌面敲了几下,接着道:“商队每年都会失掉一部分银钱,饶是你隐藏掩饰得再好,又怎么能完全蒙蔽的了陛下呢?与其等他来查,倒不如主动一些。那些银钱,够我们干一件大事了。”雪衣公子微眯了眼,狭长的凤眼中有暗光流转。

    “主上说的极是。只是主上一点都不担心,陛下真的准备和钊结盟?若是如此,后面的事情会难办许多。”

    “陛下他不会的,”雪衣公子断言,“陛下这个人,从不轻易的相信任何人,任何事,更何况钊国的君家眼看气数将尽,陛下会冒险去拉着整个孛国赌吗,一不小心,可是会赔了夫人又折兵的,精明如陛下,怎会如此?”

    “主上,君家目前不是好好的吗?难不成,”青衣公子一凛,感觉四肢百寒皆有冷汗渗出。

    “没错,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上上之策啊。陛下的兵法读得好,用的也好。要不是靖公主是我亲姐姐,我可能也要被陛下蒙在鼓里了。”

    良久,青衣公子才深叹一声:“原来如此啊。主上,我先告辞了。”青衣公子起身往外走,在走到近门处,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座上那人白衣如雪,一头乌发直垂到腰间,肌肤莹然如玉,一双狭长的凤眼,只一挑,便将人的魂魄皆摄取。也难怪,那个人能不顾一切的去达成他的愿望

    祭祀大典已在着手准备中了,自那日以后,我将小世子们都接进了宫里,澜樰作为整个后宫之中唯一的女主人,我将照看小世子们的责任交到她手里,而澜樰似乎十分喜欢这些孩子们,经常与他们呆在一起,据那些宫娥太监们说,她尤其喜欢那个名唤诺儿的孩子。见她唇边时有笑意,我自然也是跟着欢喜。

    冬至将近,天气已然肃杀萧瑟,夜里躺在榻上,都听得见西风呼啸之声,清晨一推开门,果不其然,入眼,便是草木摇落露为霜的景象。一脚踏出殿外,石阶上全是层层铺叠的落叶,我皱眉,唤道:“阿远。”

    阿远听见我唤他,便即刻从殿里出来,为我披上厚厚的披风。“陛下,奴才一转身拿个披风的功夫,您就踏出殿门了,这霜寒露重的,小心身子。”我任凭阿远替我系好披风,有些不悦道:“朕不是说过了,这落叶要时常清扫,怎的,你们都愈发懒了,还是不把朕的话放在心上。”

    “陛下容禀,是樰夫人不让扫的。”阿远一边说着,一边将一个手炉往我衣袖里塞。他的指尖冰冷,笑容却温暖。我仰起脸,将手缓缓伸出,掌心对着阳光,细碎的光芒从指缝中逸出,“阿远,你知道吗,掌心向着太阳,人就会感觉到温暖。”

    阿远退了几步,如法炮制,声音略带惊喜:“陛下,真的是!陛下怎么知道这法子的?”

    我轻笑一声,“一个故人告诉我的,她说,即使再寒冷,再不幸,只要将掌心对着太阳,就可以感到这天地间的温暖,或许,于我而言,感受到的,是她的温暖吧。”

    “陛下,您奴才不懂。”

    “好了,”我吸了一口气,吩咐道:“午时在紫落澜庭中摆上家宴,把樰夫人和小世子们都请过来。还有,阿远,朕听小路子说,你兄弟昨日来寻你,说你娘病了,朕许你回家照顾两日。”

    “谢陛下,可这几日正是制冬衣,备用品的时候,内务府那边正忙着,奴才的娘,是沉疴,天一冷就犯病,倒也不是什么大病,奴才思忖着这一阵宫里的事情忙完了再回家一趟。”

    “内务府的事,朕再找人督办便是了,速速归家去吧。”我挥挥手,径自跨出步子。

    “诺。”

    下朝回来换好衣物,朝紫落澜庭走去,远远的,便看见澜樰与一众孩童立在那里。几个世子们互相追逐着,打闹嬉戏,到底是小孩子,不出几天,就互相熟悉起来,整日整夜里都闹在一处。澜樰着一身白衣,手里牵着一个孩童,定眼一看,竟是诺儿。她牵着诺儿走到石凳旁,一边早已有宫女在上面铺好上等的羊绒。她坐在那里,张开双臂,做出拥抱的姿势,一旁的诺儿蹭到她怀里撒娇,澜樰帮孩子整理被风吹乱的发髻,她的眼眸微微弯起,不知说着什么,看得出十分开心。这才是她,是我初见时的那个她,不是涉水而来清冷的身影,而是纯澈温暖的笑容。

    我快步走过去,一扬眉道:“说什么呢,这么开心,快说来也让朕高兴高兴。”

    “都是些稚童妇人的无知戏言罢了,陛下可是有兴趣听?”澜樰说着,拍拍诺儿道:“去吧,那几个哥哥等你玩儿呢。”

    “嗯,”诺儿应了一声,大大的眼睛弯起来,朝我道:“皇叔,诺儿去玩了。”

    “去吧。”我拍拍他的小脑袋。诺儿又转向澜樰:“樰姑姑,诺儿去了。”接着便一溜烟似的跑开了。

    “樰,诺儿竟叫你姑姑?”我失笑,“这岂不是乱了辈分?”

    “小孩子而已,有什么可计较的,”澜樰倒是满不在乎。

    “听闻,你不让人去扫落叶?”我有些好奇的问道。握了握澜樰藏在袖中的手,便将自己的手炉掏出来塞到她的衣袖里。

    “‘悲哉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自屈子后,落叶便是惊秋,便是凄凉,世人大多不喜。樰却觉得落叶纷飞而下,比起琼葩堆雪来也毫不逊色。它不是人间的极致美景,却径自带了苍凉和悲壮。”澜樰说着,仰起头去看在风里打转翩然的枯叶。

    我揽她的肩,呵呵的笑道:“嗯,我的樰喜欢如此的场景,莫不是要去当女英雄了?”

    她不解,投来好奇的目光:“陛下此话怎讲?”

    “昔日荆轲刺秦,众人在送他而去的时候变徵而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这是何等苍茫辽阔的景象!”

    澜樰有一瞬间的失神,反应过来后,她对上我的视线,秀眉微蹙,目光透出一丝凛然无惧之色:“陛下,我便是那前来刺秦的女荆轲,你待如何?”

    我作沉思状,然后一把将她抱了个满怀,在她耳畔耳语:“樰,我爱你。”怀里的温软身子微微颤抖,我放开她,牵过她的手,“樰,去用膳吧。”

    刚走了没两步,一个侍卫便快步走来,在我耳边耳语,我闻言一惊,双手及握成拳,压着怒意道:“走,去看看。”一旁的侍卫恭敬的跟在我身后,我快步走着,连衣服也没换,直乘轿子出了宫门。

    ?

    ☆、雪衣

    ?  牢房中全是阴湿陈腐的气息,此时,大理寺的几位大人跪在我面前,战战兢兢的不敢发一言。

    我冷哼一声:“在你们眼皮子底下,人都能不见,你们真是朕的好臣子!”

    “都怪微臣们看守不利,还望陛下恕罪!”

    “陛下,一个老妇人,安能独自逃出生天?其中必是大有文章,还望陛下彻查此事!”

    “陛下,微臣再派些人手去寻”

    “算了”我挥挥手道,“如此轻易便能得手,想必是家贼所为,既已救走,安能让我们轻易寻到?眼下,各位卿都务必小心谨慎些,再不得出任何纰漏。朕嗅到,一丝山雨欲来风满楼之气。”

    听到旁边一阵吸气之声,我眯起眼,把目光投向远方,这次,怕不是那么轻易

    为了防止另一个也被劫走或有意外发生,我回宫时专门带了她同行,当我的贴身婢女,我倒要看看,是谁这么大胆子,又意欲何为?

    等回到宫里时,已是暮色四合。澜樰与小世子们房中的灯都已吹熄了,我便朝寝宫走去,阿远回家去了,让我一时颇有些不习惯,遣散了一众宫女太监,独自坐在诺大的寝宫里发呆,明日便是祭祀大典,过不了多少时日便需要将世子们都送回去,既然澜樰喜欢诺儿,看来,有必要亲自到漠北镇宁王府去一趟了。

    红蜡犹自在滴着泪,火苗扑闪的厉害,眼看已要燃尽。一个格外纤细清瘦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前,隔着门窗怯怯地跪下来,我扬声唤道:“进来吧。”

    “过来,来朕这里。”

    “是。”语气羸弱中带了一丝慌乱。她小步上前,跪在地上,屏声敛气,一动也不敢动。

    我叹了一口气,道:“不过在牢里呆了几日,怎的变成了这般模样?那天的你,可是连世子和朕都敢杀的女刺客,一脸无畏凛然的拼命样子,让朕现在想起来都记忆犹新啊。”

    那身子趴得更低了,一抬头,竟是两眼清泪:“奴原本以为一家人都被杀害了,抱着拼着一死的决心去行刺世子们,想要胁迫皇上为家里人讨个公道。可是奴万万没想到,母亲竟然还活着,奴这几日在牢里也想通了,既然母亲活着,那就一心一意的侍奉母亲吧,父兄的仇,是奴没本事,像魏家这样的位高权重的权贵,哪里是奴可以开罪得起的。还望陛下大发慈悲,放奴和母亲离去吧,奴在此立誓,终此一生,绝不再讨要公道!”话闭,她又深深伏地叩首。

    “你若这样说,便是错了。自古以来,杀人者须偿命,论他是高官显赫,还是贩夫走卒,皆无例外,朕,绝不姑息一人,孛国的法,更是绝不姑息任何一个人!”

    她听到这里,猛然抬起头,不可置信的看了我一眼,然后又迅速收回目光。

    我接着道:“朕在那日后,已经派人查实,你说的确有其事。可你知道朕为何迟迟没有动手?”

    她疑惑的摇摇头。

    “此事虽然证据确凿,但是朕猜测是有人故意为之,魏珂是什么样的人,朕再清楚不过,十五岁中探花,十六岁入朝为官,两年后,官拜四品,为人正直清廉,他不仅是魏大人最为器重的儿子,也是朕爱重的臣子,国之栋梁。若说他设计陷害于你,杀你父兄,朕是一万个不相信。所以,此事定有幕后黑手,朕能告诉你的,只有这么多。”

    跪伏在地上的女子突地直起身来,眼里满溢着月光,全身上下微微颤抖,半晌,才问出一句话来:“陛下,您说的可是真,他,他真是那样的人?”

    看着她通红激动的笑脸,心下已是了然,我含笑点头。

    “哈,我,我就知道,他不是那样的人。”女子将嘴抿起,眉眼俱是喜色,一副如是重负的表情。随即,想起了什么似的,又哭起来,一时间喜泪交加。

    她用手擦了擦脸上的泪水,说道:“谢谢陛下告诉奴,奴此生,除了父兄之仇,便再无遗憾。请陛下放了奴和奴的母亲吧!”

    “你母亲她,已被人劫出大牢了,目前,朕也没办法找到她。”

    “啊?那陛下,难道他们抓奴的母亲是为了”她一时间瞪大了眼,眼里满是惊恐之色。

    “你没想错,是为了至魏珂于死地。”

    “还请陛下救救魏珂,救救奴的母亲!”她已是慌乱无措,唯有不停的磕着头。

    “好了,起来吧,于公于私,朕都会插手这件事。你暂且呆在宫里。不过,为了防止幕后之人捷足先登,你要听朕安排行事。”

    夜里,躺在榻上,辗转难眠,在窗外,模模糊糊看见一个人影,那身形,分明是我连鞋也顾不上穿,疯了一般的追出去,寝宫门被我大力拉开,风夹杂着落叶呼啸着席卷而来,我拢着衣襟,奔跑在寒风里,那人却再无半分踪影,终归是自己花了眼,那人,哪里还在呢。

    再次回到榻上,闭上眼,脑里翻涌出无数的回忆。

    那人穿着素白的衣裳,执着剑,在落满梨花的廊下翩然而立,我隔着大朵大朵的白色花瓣看她舞剑,一招一式,我从未看得如此清楚,如此刻骨,在我目不转睛之时,一道凌厉的剑气擦着我颊边而过,我吓了一跳,偏过头,只见在我身后几米处,一头雪白的狼已有扑咬之势,离地数丈,咽喉却被一把利剑刺穿,汩汩冒着鲜血,颓然倒地。我看见血将花瓣染得通红,那人轻轻的摸着我的脸道:“鹞儿,你没事吧?”她的指尖好冰好冷,即使在春风吹过的三月里依旧如此。我将她的手紧紧地按在我的脸上,想给她些温暖,她却以为我害怕,摸着我的发,轻轻说道:“鹞儿,不要怕,我会保护你,这天地间,我们是彼此唯一的亲人。”她呵气如兰,却不知,春风十里处,我,早已沉醉。

    过了些时日,就看见她捧着一件雪白的狼皮小袄来,惯用剑的手,哪里懂得这些针线活,十根手指,竟无一根完好,我将她的手放在心口,心疼的满眼含泪。她却道:“鹞儿,是舍不得那头小狼?我想着过几日就要回山上了,山上长年飘雪,我怕你冷,就着急的做了来。”她嘴角含笑,将小袄慢慢穿在我身上,低头为我去系衣带,她的长发,洒在雪白的衣裙上,那一个瞬间,我听见自己心里‘咯噔’一下,从此,便万劫不复。

    那人最喜欢雪,却又偏偏怕冷怕的厉害,每当天地间飞满白雪时,她就从小屋的窗户里向外看,却从来也不走出去。她常常说,山下的人们过冬季时,通常都会在衣袖里塞一个手炉,她说,如果她也能有这样一个手炉,就会拉着我一起到外面去看雪。师父成日里在闭关,不许我们下山去,我们常年都生活在山顶,师父偶尔兴致好时,会带着我们下山一趟,但下山时总是春日,哪里还有手炉卖?我曾经想,我终有一日,会将全天下最美丽,最暖和的手炉送给她,然后拉着她去看漫天漫地的碎玉琼瑶。

    她离开的许多许多年后,我曾无数次站在山顶,坐在山风里,带着那件小袄,看着鹅毛大雪在空里纷纷扬扬。伸出手去,大朵的雪花落在掌心,晶莹美丽,洁白剔透,我却不知怎的,总能从雪里闻到那年梨花的香气,直到雪融化成水滴,从我掌心滑落,我才惊觉,原来,不过是一场梦,是她的梦,也是我的梦。那件雪白的小狼皮袄子,刚开始的时候,还能穿下,等到后来,身量见长,已是系不上衣带,再后来,干脆就直接抱在怀中了。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有些美好,只能严严捂在心上,有些情,注定被辜负,失去,便是永远的错过了。任你执掌天下,指点江河,权势滔天,也回不到许多年前,改变不了一丝半毫。往事随风,往事如梦,而于我,剩下的唯有刻骨的思念。

    天还如墨般黑的沉,殿外就有小太监唤我起床,焚香沐浴完毕,一众宫女捧着衣物鱼贯而入。我伸开双臂,看着她们埋首整理繁琐的衣饰。祭天为大祭,衣饰也格外隆重些。衣为黑色,其上绘有日、月、星辰、龙、山、火、华虫、宗彞八种纹饰。裳为赤黄色七幅帏裳式,其上绣水藻、粉米、黼、黻四章。等戴上冕旒冠后,我往腰间别上一把貂毛装饰的黄金佩剑,大步跨出了门外。

    没走几步,就见阿远匆匆忙忙的朝这边奔过来,我扬声:“堂堂的大总管,如此这般,成什么体统!”阿远擦着额上的汗:“奴才昨个儿就从家里出来了,在路上有些耽搁,到城门脚下,却发现城门已经闭了,奴才好说歹说,就是不肯放行,这不,等了一夜,城门一开,奴才就飞也似的过来了。”

    我看阿远的模样,哈哈大笑:“呼风唤雨的大总管,也有被人拒之门外的时候。快去吧,梳洗一番,朕要先去接澜樰和小世子们。”

    ?

    ☆、祭天

    湛湛晴空,一碧如洗。擂鼓之音声势恢宏浩大,如惊雷乍响,直直击在人心上,心跳此刻似与擂鼓声融为一体,与天地连为一起。

    从祭台上望下去,除文武百官外,无数百姓跪伏在地,形成万人空巷的盛景。祭天,乃是表达对于上天滋润、哺育万物的感恩,并祈求来年间风调雨顺,是国家头等的大事,也是举国上下最为重视的大典。

    我在鼓乐齐鸣声中走向祭台的正中,双臂一展,衣袖便在风中扬起,衣上的巨龙随风而舞,似要乘着风冲上九天云霄。紧接着,便有一众侍卫,将实现准备好的牛、羊等祭品牵上祭台。我将双手高高放于额前,弯腰做礼,礼毕,威严的吼了一声‘杀’。话一落地,便满是牲口惨叫之音,和着这浑厚的礼乐,越加显得庄严肃穆。鲜血将整个祭台全部染红,并蜿蜒着向下流去。

    壮士们将这些牲畜悉数堆上柴垛,与此同时,其余的祭品,如玉璧、玉圭、缯帛等也被堆上柴垛。在大祭司的祭文朗诵声中,我点燃了积柴,烟火高高升腾,直上九天。

    不出片刻,忽而雷声大作,狂风猛烈的呼啸而来,风势如此之大,竟能听得见衣襟在风中呼呼作响之声,我心底大骇,拼命的张开眼,向四周望去。

    四下里众人皆惊,许多百姓在风中抖成一团,发出诚惶诚恐的惊叫。剧烈燃着的木块和祭品被风卷的漫天飞扬,风势越来越急,如火流星般的木块和牲畜巨大的骨架直直砸向人群,所到之处,无不惨呼声一片,数十人的衣襟染上火焰,在地上绝望痛苦的翻滚,却因着巨大的风势,根本无法将火扑灭,转眼间,半边脸已成焦炭。

    我提起自己所有的气力,朝下面大喊:“大家要惊慌。”

    许是风太过巨大,人群依旧混乱不堪,我接着喊:“这不是天灾,不是上天给我们的惩罚,恰恰相反,这是天佑我孛国啊!”

    依稀有几人停下在风中奔跑的身影,跪在地上,面对着我。

    我再喊:“这是大福之兆啊!千年难遇,天佑孛国!天佑孛国啊!”

    越来越多的人冲着我跪下,发出压抑低沉的哭泣声,我的嗓音已是嘶哑,却仍旧掷地有声:“是上天亲自来人间取祭品了呀!千百年来,各国之中,试问有哪个有此殊荣?我孛国来年,必定风调雨顺,河清海晏!”

    风渐渐转小,我将目光一一扫过众人,他们怀着疑问、担忧、惶惑的目光统统注视着我,我的表情愈加坚毅,从祭台边一手拔下孛国战旗,旗子在风中猎猎作响,我一边挥动旗帜,一边大喝:“承蒙天佑,国泰民昌!”

    众人眼光重新变得炙热,跟着我高声齐喊,一遍又一遍:“承蒙天佑,国泰民昌!”

    “承蒙天佑,国泰民昌!”

    “承蒙天佑,国泰民昌!”

    我在御书房来来回回的踱着步,有些焦躁不安的攥着双手,在掌管司天台的张大人抬起头时,问道:“如何?”

    张大人老泪纵横,“陛下,凶兆,大凶之兆啊!恐我孛国气数将尽啊!陛下,陛下!”

    一颗心在胸膛里狂跳不止,我咬紧下唇,连呼气声都在颤抖,又问了一遍“你没占错?”

    “老臣一开始也是不信,占了三回呀!”

    死死的握住衣襟,只觉全身上下透体生寒,难道,这天下真的要亡在我的手中!脑中一个激灵,我冷冷的看着地上那人,拖长了声音道:“朕看你一把年纪,想必头脑有些混沌,想我泱泱孛国,怎会轻易覆灭?你莫不是受了谁的指示,故意来扰乱人心吧?”

    “陛下,你岂能这样想老臣?这等大事,谁敢胡言乱语?老臣再怎么说,也不会去咒自己的国家啊!”

    “哼,孛国是否覆灭,我想你是没有机会看到了,恐怕你那一家人,也没机会了。”我从桌上随手拿了一盏茶,啜饮数口,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陛下,你你这是何意?”

    “很简单,祭天之礼受阻,是吉兆,事实便是如此,通过你的口来昭告天下也不难吧?”

    年迈的张大人将眉头深深蹙起,浸染了风霜的脸上面若死灰,他一动不动的跪在那里,似在做着一个重大的决定。我再不发一言,静静的喝着茶,等着他妥协的那一刻。

    突然,身前一道身影飞扑而过,直直撞在柱子上,我还没来得及惊呼,张大人就软软的倒了下去,额上遍布血迹。

    心头无数怒火涌起,我一把掀起桌案,将砚台瓷瓶尽数摔碎。

    阿远听到动静,在门口小心翼翼的喊道:“陛下,您”

    “去,将司天台其他几位大人请来。”

    自从司天台占卜证实了我那日的话后,民间一时也没传出什么流言妄论,倒是让我安下了心,只是,从那日起,每天都需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处理政务。在祀天大典上,所有的惊惧,都由我一人承担,也只能由我一人承担。

    第1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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