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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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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野有蔓草 作者:风罗乌鸦

    第2节

    这些日子,格外繁忙,也不常去澜樰那里走动,听阿远说,澜樰倒是端着粥来看过我几回,只是要不就是我不在,要不就是我已经睡下,总不得相见,只余桌上那碗已经凉透的粥,我看着那粥,满心的欢喜,作势欲喝,却被阿远一把夺过,“陛下,寒冬腊月天,您真是不爱惜身子,要喝,也让奴才拿去热热。可陛下您又从来不吃再次回锅的饭菜,这可如何是好?总不能白白倒掉吧,浪费了樰夫人的一番心意。”

    我轻叹一声,笑笑道:“快去热了来,哪里这些话。”

    一勺一勺的舀着粥,看着外面漆黑的夜,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我将粥碗放下,坐到案几旁提笔而书,将几封信用火漆封好。

    击了几下掌,有人影从暗夜里飞出,半跪在窗外,我将信从缝隙中递出去,道:“快马加鞭,切莫耽搁了时辰。”

    “陛下放心。”

    看着那人影再次融进黑夜,我微微眯起眼,而后,继续端起刚刚喝了一半的粥。

    喝着喝着,忽地想起了什么,向殿外唤道:“阿远。”

    “陛下,有何吩咐?”

    “这一阵子朕忙于政事,待樰夫人和世子们有所疏忽,明日一早,安排一个戏班子,摆几桌家宴,就在上次的紫落澜庭吧,对了,再把宫里的画师一并叫过去,让他们为樰夫人和小世子们画像。朕明日有要事与众大人商议,就不过去了,你看看还有什么缺的,尽管去办,务必让她们尽兴。”

    “陛下,您真是体贴周到,想必樰夫人和世子们定会感念陛下圣恩。”

    冷清了许久的宫中忽然搭上了戏台,一时间锣鼓震天。许多的宫女太监都趁着空当儿,跑出来看戏,戏台正前方,坐着樰夫人和小世子们,后面,还有一些女官。女官回头望了一眼被包裹的里三层、外三层的戏台,皱了下眉,行至澜樰侧,低头轻声说道:“夫人要不要下官将这些宫女太监们都赶回去,他们甚是吵闹,恐坏了夫人的兴致。”

    澜樰浅浅笑道:“这看戏,无非是看热闹,若只余寥寥数人,再精彩的戏,没有欢呼应和之声,只怕也显得索然无味了。难得陛下亲自下令,让宫里添上许多喜气,便由着他们去吧。”

    台上的伶人舞着水袖,乌珠顾盼,回眸生花,咿咿呀呀的唱着。澜樰却无心听戏,偶有回头,目光在人群之中梭巡,却终不见那人身影。她将目光遥遥投向御书房的方向,一向清澈无波的眼中夹杂了几分思念和眷恋,那人如此繁忙,想必,是没时间来吧,她莞尔一笑,低头,看着自己今天特意换上的新衣,不由轻轻叹息,什么时候,自己竟变成了这般模样?

    耳畔是一片欢闹之声,澜樰却深深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直到一旁有小手拉她衣袖,她才回过神。诺儿眨巴着大眼睛,好奇的看着澜樰:“姑姑,姑姑,你怎么了?诺儿叫你半天都没反应,”不等澜樰回答,诺儿便扯住她的衣袖向外拉“皇叔专门找了画师为我们画像呢,听闻这里的画师,个个都是妙手丹青,诺儿好想看,我们快去吧。”

    ☆、佳人

    阿远捧着许多画卷来到我身边,恭敬的道:“陛下,应您的吩咐,丹青描好后,先拿来给您过目。”

    我点点头,将那些画卷依次铺展开来,其中,有几幅是澜樰的,我挑了捧来细细的看,一张是澜樰坐在戏台前,她的周身欢呼声一片,她却不知为何微微低了头,眼里染着一抹愁思。一张是澜樰牵了诺儿,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在堆满残叶的石阶上缓步而行。还有几张,都是澜樰或坐或立的姿态,不知为何,她看起来总是怏怏的。

    展开最后一幅画卷,天色青蓝,若透净的春日湖水。一个身着茜素青色烟纱散花裙的女子,背着身,静静的立在野田草露之间,她的裙裾被风吹的飞扬,一头乌发如瀑垂落,散在腰间,与衣带相互缠绕,头微微扬起,似在望着无际的天空,又似在翘首以待。虽则寥寥数笔,亦不见形容举止,却将所画之人的灵韵与神气皆落在纸上。陌上有佳人,绝世而独立,虽则不顾,已是倾国。

    我看了许久许久,提笔而书,却是一篇再古老不过的诗经。‘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将那幅画卷小心收好,侧着身问阿远,“楚乔将军来了吗?”

    “楚大人来了有一会儿了,怕扰了陛下雅兴,不让奴才通报,这会儿许是在殿门口候着呢。”

    “他也是个有心的,”我看向殿外“让楚大人进来吧。”

    阿远刚欲转身离去,却突然又回过头来,看了一眼铺在各处的数十张画卷道:“不如先让奴才把这些画收一收,楚大人也不急着这一时片刻。”

    “嗯,将这些画收好,挑其中画最好的给小世子们送过去,剩下的便收在殿里。他们过几日就要离去,也算让朕有个念想。澜樰的几幅画像先卷起来放在朕的榻上。”

    阿远一边收着画一边笑道:“樰夫人倾国倾城,陛下这几日繁忙,得不了空儿去看夫人,便让人画了这许多画,赏了一遍还不够,还要放在榻上巴巴的看。”

    我被阿远的话逗得大笑,“就你小子知道朕!”

    “那可不,我跟了陛下七年,早就修炼成了陛下肚里的蛔虫。”阿远颇为自豪道。

    我扶额不语,阿远接着道:“陛下心绪不宁时,不爱皱眉,却习惯眯眼;陛下夜里睡觉,从不让人在一旁服侍;陛下讨厌与人接触,从不让别人近身;陛下喜静,别的殿里的丫头奴才们天天跟在主子身后,而陛下身边的丫头奴才们却日日等在门口,陛下您不知道,他们一天闲得发慌,一个一个的往门口一立,就跟长在那里似的,一动也不动,您若往他们头上洒几颗豆子,再浇上些水,不出三日,他们脑袋上一准发芽”

    还不等阿远说完,我就连忙打断了他,“快去请楚大人进来,等你唠叨完,楚大人就发芽了。”

    阿远被我打断,摇摇头,叹了口气,抱着一堆画走出去。

    楚乔进殿时,我正附着手站在窗前。

    “不知陛下深夜召臣前来,有何事吩咐?”楚乔说话,一直都是这般,温和有礼,不急不躁。

    “朕就直说了吧,朕过一阵子要去镇国公府一趟,为确保此次出行无虞,朕要你拿着虎符先行一步,探探情况。”

    “陛下,为何突然要去镇国公府?镇国公戍守着漠北一带,与杞国接壤,多年来,摩擦虽有大有小,却从未断过,陛下当初将二皇子封为镇国公派去那里,无非是想让二皇子困于战事,疲于战事,没工夫再谋取皇位。眼下,两方势力相互制衡,不正是陛下所希望看到的吗?二皇子的手段谋略,陛下不是不知道,若此次前去,只怕极易生事。还望陛下三思而行。”楚乔目光沉沉的看向我。

    我挂上一丝笑意,缓缓道:“所以,才给了你虎符,让你先去探探情况。”

    “陛下!”楚乔声音高了许多,“难道陛下认为区区一块虎符,就会让数万戍军俯首听命吗?漠北离地都千里万里之遥,只怕早已是天高皇帝远了,在他们眼中,福泽、恩惠、安宁、太平皆是镇国公赐予的,若陛下真的与镇国公起了冲突,陛下有足够的信心,仅凭一块虎符,就让大军站在您的身后?”

    我击掌而笑:“不错,正是如此。知道朕为何如此倚重你吗?因为你足够聪明。统领一方之军,最需要的,是远见卓识。”

    楚乔不解:“陛下既已尽知其中机窍,为何还要亲自前往,若陛下信得过臣,不妨让臣代劳,臣必不负陛下所托。”

    我拍拍他的肩膀:“朕没有看错你,只是此次,朕有不得不去的理由,到了时候,你自会知晓,照朕吩咐的,先去漠北吧,朕会给你一道圣旨,你把它带给镇国公,到了那里,先听镇国公的安排。”

    “是,陛下。”

    我将早已写好的圣旨取出来递给他,楚乔双手接过,看了好一会儿,终是塞进前襟里。看他转身欲走,我忙叫住了他,“还有一事,你务必一道办了。”

    我从榻上取来澜樰的画像,递给楚乔,“到达漠北后,你拿着这些画像,私下里问问,看有没有人认识这画像中的女子,还有,这女子与镇国公的小世子到底是什么关系?都仔细的问清楚了,明白了吗?还有,对于此事,先不要走漏任何风声,一旦有消息,八百里加急送回帝都。”

    “陛下放心,臣必定尽全力完成陛下所托。”楚乔一字一句保证道。

    “对了,还有一事,朕想要问问你,朕素来听闻,你与魏大人之子魏珂交往甚密,是无话不谈的好友。你可曾知道,他最近得罪过哪些官员?”

    楚乔低下头,思索了一会儿,然后向我摇头道:“魏珂此人,陛下也是知道的,虽则温谦良守,兼具满身才气,但到底年少轻狂,不流于世俗,逞一时之气也是有的,但说到底都是些君子之争,是能够拿到明面儿上说的。所以魏珂虽说得罪过不少人,但要说记恨,却都不至于。怎么,难道陛下收到弹劾魏珂的奏章了?”

    “是啊,还不止一封,说他恃才傲物,目中无人,言谈举止间,还对朕颇为不屑。不过朕听你这么一说,也就放心了,都不是什么要紧事。天色不早了,你先回去吧。”我挥挥手,示意楚乔退下。

    楚乔临走时,又语重心长的说了一句:“不管是站在好友的身份上,还是臣子的身份上,臣都希望陛下能多多宽宥魏珂。”

    “魏大人满门忠烈,是朕的左膀右臂,朕心里有分寸。兴许是那些官员在魏珂那里受了些窝囊气,但又顾念着魏大人的身份,不便出手,于是便想借着朕的名义来治治他。若是如此,不理便是了。”

    “多谢陛下。”

    ☆、花残

    楚乔走后,我在殿里溜达了几圈,一丝睡意也无,望了眼外面泼墨般浓稠的夜色,我犹豫再三,终是随手抓了一件披风推门出去。

    走至雀灵宫门口,看见门外两个小太监靠着门睡的正香,四下里望了望,瞥见窗子还开着一条缝,我轻悄悄的走过去,将窗子推开,然后一个纵身越了进去。匆忙间不知碰着了什么物什,只听得几声细弱绵软之音,我全身汗毛竖起,顺势在地上滚了两滚。

    一抬头,对上一双清亮的眸子,澜樰疑惑而震惊的目光掠来,她微微张了嘴,竟一时半刻也没能说出话来。我有些羞赧的挠挠头,然后冲她粲然一笑。

    “陛下,为何深夜前来?”她转身,走到梳妆台前,拉开抽屉,从里面摸出火折子,点了两支蜡烛。

    “樰,我念你念的辗转反侧,夜不成眠,为解相思之苦,便过来看看你。”我走过去牵了她的手,拉到桌边坐下,“手怎么如此凉,快塞到我袖筒里,我给你暖暖。”

    月光清幽凉薄,我看见她白皙的脸颊上染了一抹淡淡的粉色,她微低了头,压低了声音问道:“那陛下为何不走正门?”

    我向外努努嘴:“门口睡了两只猪。”

    她偏过头看了一眼,两个人影盘膝而坐,异常端正,直直地靠在门上,一动也不动,灰扑扑的影子直投在殿里,被月光拉的老长。她不禁笑出声来,片刻后,她敛了笑,“哎呀”一声轻叫。

    “樰,怎么了?”

    “糟糕,诺儿的猫不见了,刚刚明明还在这里的。”澜樰在殿里找了两圈,没找到,目光扫到大开的窗户,道:“我夜里睡着,听见它一直在用爪子挠,起身一看,原来窗户忘关了,竟被它挠出一道缝来,我刚准备去关窗,正巧陛下就翻进来了,想必它一定是从这里跳出去了。”

    我看她焦急的模样,连忙说道:“没事没事,我陪你去找,这只猫你们从哪儿捡到的?”

    澜樰沉吟了一会儿道:“诺儿说在一个废园子里,园中有数十株死去的桂花树。陛下知道在哪儿吗?”

    我脸色微变了变,正色道:“原来是那里,你以后将诺儿看紧些,别让他到那里面玩耍,猫就不找了,赶明儿我让阿远送只好的过来。”

    澜樰看我面上染霜,小心的问道:“一座废园而已,可是有什么不妥?”

    我揽了她的肩,到床边坐下,深吸了一口气道:“昔日父皇病入膏肓之际,几兄弟为了争夺皇位,不惜在朝堂上联立党羽,相互打压。只有最小的七皇子,因其母氏出身低微,年岁又小,在朝中没有什么倚仗,便最先成为这场斗争的牺牲者。听闻父皇在病逝的前两年特别喜欢他,七弟的一手好字,尽得父皇真传,可惜父皇没想到,这场病来的如此凶猛,也对他一一个如狼似虎的儿子们没有丝毫防备,以至最后,他最爱的一个儿子竟是死在了他的前面。”

    “权谋厮杀,兄弟倪墙。可见,生于帝王之家,也不一定就是一件幸事。”澜樰轻轻叹息,“不过,这与废园有何关系,难不成,七皇子他是……”

    “七弟他极爱桂花,几近成痴,曾赞它‘情疏迹远只香留’,当时宫中只有这一处园子有桂花,每至深秋,繁花缀满枝头,满树皆是细碎的金色琉璃,和着晚风飘散,整个皇宫都浸在溶溶的香气中。父皇命人将园子修葺,让七弟搬进去住。父皇病逝的前两天,不知是谁放了一把火,连人带园子烧了个干净。从此后,宫中再无桂花树,也再无人敢提‘七皇子’三个字。桂园成了一座废园,杂草丛生,听闻每至夜晚,时有徘徊叹息之声,众人都道是七弟亡魂归来,夜夜飘荡在桂园之中,寻找当初放火的凶手。”

    “原来如此,可惜了。”澜樰轻蹙着眉头。

    我凑到她脸前,挑着眉毛问:“可惜什么?”

    “可惜花伤人亡,这世间的美好,终不能长久。”澜樰的眼里水气氤氲。

    我一本正经的开口:“所以,要趁着花好人好,珍惜现在这份感情,樰,你说是不是?”

    “我……”她的眼里闪过一丝慌乱。

    我将她紧紧抱在怀中,脸颊擦着她柔软的发,嗓音低沉:“樰,这么多日子,你对我,可有一丝半点的真心?”

    “陛下,我……”她的身子僵了一瞬,声音才缓缓吐出:“对不起。”

    我的心像是被人攥紧,疼得抽了一抽,紧紧的攥住衣袖,平复了一下后,努力绽出笑意,蹭着她的发道:“没关系,我可以等。若你的心是冷的,我就将它捂热,三尺寒冰尚有化为一汪春水的时候。”

    澜樰久久不语,我心中一凉,慢慢将手松开,向后退了退,蓦然发现澜樰已是泪流满面,我苦笑,叹道:“我就真的这般惹你厌烦?”

    澜樰起身,跪在我面前,泣不成声:“记得陛下在大婚那天说过,若我想走,陛下便不会强留,如今,请陛下放我离开。”她行着大礼,以额触地。

    我只觉心上被人扎了几刀,将她扶起,忍住哽咽道:“我给过你选择的机会了,你既已留下,我便再不会放手。”

    她抬起头看着我,眸光一时清亮无比,声音冷冽:“若陛下执意将我留下,就请将我打入冷宫,亦或是贬为侍婢。这夫人,我不想当,也当不起。”

    诧异她一瞬间的变化,望着她如此决绝的绝美面庞,我终是摇摇头,苦笑道:“不喜欢日日被我烦着,我不去便是,何苦自降身份,甘贬为奴,和自己过不去?冷宫里过的是什么日子,我想你不是不知道,你就算厌弃我,也万万不该和自己的身子过不去。”

    我将指甲深深掐进肉里,艰难的一步一步从她身侧走过。大力的拉开门,两个太监战战兢兢的跪在两侧,偷偷瞄我的脸色,我咳了一声,责问:“是谁负责烧雀灵宫的炭盆的,如此天气,夜里更是寒冷,碳都燃光了,怎么也没人进来添?”

    “回……回陛下,是竹桑,夫……夫人说不必,竹桑她……她就回去睡了。”小太监抖着声道。

    “夫人是心慈,但是做奴才的,不能因为主子良善,就忘了自己的分内之事,下次再让我发现,论他是谁,拖出去,一律杖责一百。”

    “是,陛下。”

    最后回头向殿内望了一眼,看见澜樰仍旧痴痴的坐在地上,向两个小太监吩咐道:“地上凉,去将夫人扶起来。”

    ———————————————

    澜樰看着他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身子向前一倾,将手伸了出去,似要抓住什么,却终是无力的垂下,眼睛一瞬不瞬的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朱唇微张,无声的唤了一句:“鹞。”眼泪再也控制不了,带着她所有对他的感情,决堤而出。紧紧咬住自己的唇,不让呜咽之声被任何人听见。脑中又浮现出他刚刚说过的话‘若你的心是冷的,我就将它捂热,三尺寒冰尚有化为一汪春水的时候。’她抚住胸口,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在这幽寂的深夜里,他的话,仿若擂鼓,一下下击在她的心上,他以为她心如止水,却不知那翻涌的波涛,已连她自己都淹没了。她将头靠在床栏上,叹息苦笑,喃喃自语:“若你真的化开了这三尺寒冰,发现里面除了一颗心外,还有一把利刃,你一定会后悔吧。

    ☆、事发

    ?  朝堂中弥散着一种诡异的气氛,大臣们将目光一一落到宰辅魏大人身上,魏大人沉了脸,立在那里,缄默不语。

    我清了清嗓子,出声:“魏珂有无言行不恭、举止不端,朕自会派人调查清楚,到时自会有论断。”

    “陛下,除此之外,魏珂还犯有杀人重罪。”樊大人上前一步,棱角分明的脸上异常威严,说完话,扫了一眼站在左手边的魏大人。

    樊大人是将军樊昊之父,历来以铁面无私著称,在朝中从不结党营私,是出了名的廉洁清正。官员们谈起他时,无不又敬又惧,百姓谈起他时,总要竖起大拇指,赞一句‘青天大人’。

    当初我登记为帝时,也得了他非常大的助力。在民间,流传着这样一首打油诗,‘三朝衰落耀元兴,耀君年少倚东风。朝落魏氏雨一场,暮来青天分外明。’由此可见,魏大人和樊大人堪称朝廷的中流砥柱,是不可动摇的基石,亦是我的左膀右臂。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心下已经知道樊大人所指,不由惊骇万分。那边,魏大人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朝中人自然都知道,樊大人是什么样的人物,凡是上报给朝廷的案件,无一不是人证物证俱全,让人辩无可辨,若被他盯上,管你是贩夫走卒,还是天皇贵胄,都是难逃一劫。

    即使多年来叱咤朝堂的魏大人,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思索片刻后,他上前一步,语气坚定而沉稳:“陛下,犬子虽然有时会犯些糊涂,但是失德杀人这种事,是万万不会做的,还望陛下明察。”

    众大臣送去同情的目光,看来此次,魏珂,是祸不单行。

    “魏珂,设计诱骗楼掌柜的女儿卖身为婢,发现事迹败露后,又将其父兄残忍杀害,投尸于井中。幸而苍天有眼,让那老妇人侥幸逃过一劫,前些日子,若非老妇人恰巧拦到我的马车,此冤情,怕永无昭雪之时。”樊大人一身正气凛然,接着说道:“我让人暗中查访,并派仵作验尸,查明此案属实后,迅速将人证物证等一一找齐,这才来禀报陛下。还请陛下速速下旨,将杀人凶手捉拿归案。”

    我当然知道案情属实,只是,想必其中大有机窍和文章,远非这么简单。我慎重的开口道:“樊大人,朕觉得此案尚有疑点,魏珂此人,不随浊流,性情孤傲,但品行端正,乃是真君子。兴许,是故意栽赃陷害也说不定,还是查的再清楚些才好抓人,否则,若真非魏珂所为,岂不伤了魏氏的脸面,天下之人,又如何评说魏氏?”

    “国有国法,即使陛下说的是对的,但案子总归要审,审案却不抓捕可能的凶手,岂非滑天下之大稽,魏氏的脸面要顾全,那陛下的脸面与国法就可轻视之吗?再者,既然未做歹事,坦坦荡荡,安怕走这一遭?臣觉得,魏珂入狱,不仅是顾全国法的体现,也是在尽臣子的应尽之责。若果真查明无罪,臣必定亲自去魏家登门道歉,相信天下人更会被魏公子的坦荡和忠君爱国的情怀所折服。魏大人,你说是不是?”

    我在心里默叹了一口气,樊大人果真厉害,我刚刚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他竟连一丝余地也不留。到底是谁将那个老妇劫走,又送到樊大人跟前的?

    魏大人一脸犹疑之色,片刻后,他骤然出声:“樊大人所言甚是,我相信犬子无罪。清清白白,不藏污纳垢,又何妨有人来查?只是樊大人别忘了自己许诺过的话,犬子清白,必登门致歉。”

    “魏大人如此做法,不愧为国之栋梁,樊某定会好好查案,也希望自己可以去魏大人府上致歉。”樊大人义正言辞,朝魏大人抱拳,然后退回自己位置,再不发一言。

    朝堂上一时间陷入了一片死寂之中。估摸着时机差不多了,我咳了两声,拉长了声音道:“本来欲与钊国交好,前些时候,派了樊昊和沈彦两位将军作为议和使,前去议和。可前两日朕收到公主的来信,说钊王命不久矣,几位皇子正在争夺皇位,三皇子庸对公主说,如若我孛国肯派兵襄助他登基,他为帝后,愿意割让城池十座,聊表谢意。众位爱卿如何看?觉得朕是否该应允?”

    “陛下,这是天大的喜事啊,自然是该应允。”

    “是啊,陛下,此次机会千载难逢!”

    “派兵到钊,虽会有伤亡,但与十座城池的丰厚回报比起来,实在算不得什么。”

    “我孛国土地贫瘠,稼穑艰难,而昭国拥有千里沃土,若能割给我们十座城池,定能改善我们目前的局面!”

    “好,既然众位爱卿都没有异议,那就这么定了,先让两位将军到边境按兵不动,等待公主的消息。”

    其实早在御书房召集三位将军谈话之前,我就收到了公主的密报,说钊王日薄西山,其子有争权夺位之意,让我早做准备。

    钊国的几位皇子实力相当,要想在争斗中取得绝对的优势,就必须依靠外力,而孛国,无疑是他们最好的选择。我当时就想先派两位将军在边境驻守,以防突变。没想到的是,下海商队的账目被人作假,这些年平白损失了几百万两黄金,而做假帐的人,正是这三位将军中的一位,为了安全起见,我不得不饶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希望这一番功夫没有白费,能早日找出钊国奸细。

    “可是陛下,两位将军已经走了数日,若此时发密信给他们,怕是已经迟了,这可如何是好?”一老臣,皱着眉头,一脸担忧的问道。

    “众卿不必担心,在收到公主密信当晚,朕就写好了书信,派人八百里加急送过去了,这会儿,送信的人,应已在百里之外了吧。”

    ————————————————————

    朝堂这边的事情解决的差不多了,接下来要去镇国公那里一趟了。我将几个太医叫到寝殿里,做好安排,然后命人去请魏大人和樊大人。

    隔着屏风,只能看见模糊的人影,魏大人的关切之声传入我的耳中:“陛下,听闻太医说您劳累过度,又染上风寒,恐是要在榻上静养一段时日。现下,祭祀大典已过,朝堂再无大事,陛下只管安心静养。”

    樊大人的声音也响起,“是啊,陛下只管静养便是,朝中之事,可暂且交予臣和魏宰辅打理。”

    我咳了几声,正色道:“朕今晚将二位传来,正是此意。从明日起,朕会宣病不出,朝中奏折一律交给二位大人处理,希望二位大人多多商议,打理好朝堂之事。”

    “陛下可是会担心,今日犬子之事让臣与樊大人生了嫌隙?陛下大可放心,樊大人向来对事不对人、铁面无私、是非分明,这臣是知道的。今日之事,臣下朝后,反复思索,觉得樊大人说得实在有理,比起陛下的脸面和国法,臣的脸面又何足道?我朝中能有樊大人这样的中流砥柱,臣深感欣慰。我二人必当齐心协力,不负陛下所托。”魏大人语气铿锵,能听出皆发自肺腑。

    我终是在心里大舒了一口气,“如此,朕便安心了。”

    两位大人走后,我屏退众人,将阿远叫来身边,“朕会离开京都一段时间,这段时间内,朕以身体不适为由,称病不出,宫里这边,你千万要给朕看好,太医得了朕的吩咐,会日日过来,宫中一切照旧便是,万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朕不在皇宫。明白吗?”

    阿远一脸担忧:“陛下,若您真的打算要离开,把奴才带上吧,奴才自您登记后,一直就没离开过您的身边,再说陛下的饮食习惯,别人也不知道,一路上恐多有不便,奴才实在放不下心。”

    “阿远,你替朕看好宫里,就是对朕最大的帮助了。再说,若是你与朕一起消失,岂不更会惹人怀疑?”

    阿远拍拍自己的脑袋,露出歉意的笑容:“是奴才心急,一时考虑不周,陛下既如此交代,就安心的去吧。”

    我走过去拍拍阿远的肩膀:“那宫里就托付给你了,只是还有一事,需要你替我办了。”

    “何事?”阿远看着我,疑惑道。

    我附在他耳边,将字句一一吐出,阿远听完,面上露出不安的神色,“陛下,奴才真的不明白,您为何要如此?”

    “你只需把话带到就成了,其余的,朕自有安排。朕只是想要和自己赌一把。”我回过身,开始收拾行囊。

    阿远摇摇头,叹道:“奴才照办便是,只是陛下这一路,万要照看好自己。”

    ——————————————————————

    天还未全亮,灰蓝色的天空中,只有几颗暗淡的疏星隐隐发光。我骑在马上,最后回头望了一眼宫阙。

    身旁的侍从开口道:“陛下,该启程了。”

    骑着马飞奔,衣袂在寒风中猎猎作响,晨曦的第一缕光穿透云层照射出来,如此寒冬,竟也有了一抹暖意。

    ?

    ☆、绝壁

    ?  我看见前方有一人骑着马儿如风般疾驰而来,忙一拉缰绳,身下的骏马一声长鸣,缓步而行。

    待行至跟前,那身影翻身下马,一抱拳道:“陛下,再走十余里就到达朔城了,过了朔城再向北六十余里,便可抵达镇国公所管辖的漠城。”

    “好,都加快速度,赶到黄昏前抵达朔城。进入朔城之后休整半日再向前行。务必在三日后抵达镇国公府。”

    “是。”众侍卫齐声应道。

    ‘嗖’的一声,一只长箭破空而来,直直插入刚才探路而归的侍卫身上,这一箭极精准又极有力道,从后背射入,透胸而出。侍卫面容痛苦,将头扭过去,只见前方一片尘土飞扬,似有千军万马披甲执戈而来。侍卫大骇,一时也顾不得自己生死,向我大喝:“陛下快走!”便头也不回的策马冲向那一片飞扬的尘土中。

    身后的侍卫以极短的时间分为两队,左侧一队为首的侍卫向我递来坚定的眼神,便领着人马冲向前方,我知道,他们一去,敌我悬殊,就再也回不来了。

    右侧打头的侍卫高声道:“陛下,快随我们走。”我当下里再不迟疑,策马扬鞭,便与其余人飞奔而去。

    回头四顾,皆是茫茫,根本无处藏身,不出百里,必身死于此地。冷静而果决的向身后的侍卫发出命令:“记得前方三千米处有个岔口,我们一会儿向西,穿过西边的寰宇山,从那里绕过去。”

    为首的侍卫崀戈惊骇:“陛下,听闻寰宇山极其险峻,且时有猛兽出没,危险至极。”

    “危险至极,总比束手无策要强,兴许,我们运气好些,拼上一拼,能活命也未可知。”我扬起马鞭,狠狠抽了一下,加速疾驰。

    须臾,寰宇山雄浑巍峨的轮廓便显现出来,来到山脚下,望着倾斜的山路,一扬鞭,马儿吃痛,原本慢下来的步子再次加快。行了半刻钟,听得马蹄之声飒沓而来,向下一望,数百人皆着黑衣,以黑巾覆面,已至山脚。

    然而我们的前方,不算平坦的山路已然走到尽头,抬眼望去,具是石阶,绵延而上,在荒山之中盘旋蜿蜒,看不到尽头。

    我喝道:“弃马,步行。”

    刚开始是使着全身的气力快步而行,后来,腿脚酸软,越走越慢,最后,两条腿根本支撑不了自己的身子,只能手脚并用的向上攀爬。三十来个侍卫皆同我一般,全身上下早已没了力气,但仍旧紧咬着牙关,护在我身后。

    黑衣人的身影越来越近,恐是不足二百米,我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听起来中气十足:“前面的兄弟,牺牲了自己的性命来保全我们,我们能不能辜负他们刚刚才为我们洒下的热血?”

    “不能!”

    “不能!”

    “不能!”

    ……

    坚毅的男儿们疲惫的面容上,重新露出几丝精神气,眼中,有热泪盈动。

    崀戈吼道,“一定要保护好陛下,想一想你们在家中的妻儿老幼,若陛下遇刺,必会举国动荡,战乱不息,到时,他们全都会沦为板上之肉,任人宰割!你们护好陛下,就是护好自己的家人。明白吗?”

    “明白!”

    “明白!”

    ……

    “那好,继续出发!”

    越往前,路越窄越陡,到最后,只能容一人攀爬,而追兵,已是不足一百米。

    抬头,是百尺崖壁,石阶与壁面,已将要成陡直之势,而石阶之窄,竟只能容纳半足。所幸,石阶两旁,有藤蔓杂草,低矮灌木可以借力。

    崀戈为首,手脚并用的吃力向前,爬出去几米后,他顿了顿,背朝着我们,向下道:“都将足横踩在石阶上,抓住旁边能抓的东西,再借力向前,千万不要回头看。大家都跟紧了。”

    我跟在崀戈身后,小心翼翼地向上爬,其余的侍卫,一个接一个的向上。

    爬了二十余米,忽听得有什么东西滚落的声音,正欲回头看,崀戈的声音便从头顶传来:“陛下,注意脚下,千万不要回头。”

    坠落之声接二连三的传来,崀戈大声道:“都不要回头看,集中心力,我们已经爬了一半了。都跟紧了。”

    心突突直跳,紧紧跟随着崀戈的步伐,他的身形忽的一滞,我听见他‘咝、咝’倒吸凉气的声音,“怎么了?”我问道。

    “陛下,接下来这七八米,你用力抓住我的衣服,千万要抓紧了。”崀戈的声音有些低沉。

    我闻言,不明就里的死死攥住他的衣袍,走了几步后,向两边一瞥,只见石阶两旁长着矮小扎实的小灌木,灌木上遍布密密麻麻的尖刺!此时,有鲜血顺着硬刺一滴滴落下,刺痛了我的双眼。看着崀戈仍旧艰难的向上爬着,我忍不住发声:“你……”他凭借双手之力,竟是承担了两个人的重量!

    崀戈沉声道:“别分心,抓紧了,还有不到十米。”

    从未有过如此的感觉,此时此刻,我缄默了,唯有攥住崀戈衣袍的双手,在不停的颤抖。

    终于爬上去了,向下一看,竟是触目惊心!黑衣人一个接着一个,已是爬到了半中腰,离他最近的侍卫回头望了一眼,一瞬间,眸光异常锋利,猛地松开双手,将身体舒展开来,竟是直直坠落下去!他身后的黑衣人,避无可避,全都被这用生命给予的最后一击击下山崖!黑衣人见同伴滚落,似是习以为常,很快,又有新的人赶上,前赴后继的向上攀爬。

    我终于知道刚刚听到的坠落声是什么了,这些侍卫,竟以如此惨烈的作法,来护我安宁!鼻子一酸,身体里的血液加速沸腾,似要将我灼烧殆尽。

    最后一个侍卫爬上来后,崀戈用早已准备好的石块大力投下,我们一行,只余五人。片刻也不敢耽搁,便继续向前。

    暮色四合,彤云漫天舒卷,残阳如血挂在梢头。

    前面的路,虽也坎坷,但是比起刚刚,简直就如平坦大道。又走了一会儿,眼看天要全黑,崀戈说道:“此山间路,异常坎坷难行,夜里根本赶不了路,不如找个地方休整一夜,明日一早再继续前行。”

    “嗯,”我表示赞同,“刚刚在百尺崖上观望,约莫着再行六七个时辰就能下山了,休整一夜吧,大家力气都用尽了。天色一黑,不管是我们还是追兵,都是寸步难行。”

    找了半天,都没有山洞,最后勉强找到了一处凹陷的石壁,尚可挡风。

    五个人坐在一起,靠着石壁,相顾无言。

    旁边坐着的侍卫开口:“陛下,为保万全,今夜,你我将衣物一换。”

    挨着他的侍卫道:“陛下,和我换吧,阿京家里还有一个瞎眼的老娘,万一他没了,他老娘该如何活下去啊。”

    刚刚的侍卫立即反驳:“我有老娘,你还有一个两岁大的女儿呢,若我不在了,老娘没人照管,日子虽是过得艰难些,但尚可活下去,若是你死了,只余一个女孩儿家,无依无靠,将来如何过活?”

    “你们两个都别争了,让我换吧,我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就算是死了,也没什么。你们两个还有责任,必须要活下去。”另一个侍卫开口。

    “胡说些什么?你明年开春了不是要娶小桃姑娘吗?”

    “都别说了,你们都给我好好活着,要换也是我换。”崀戈忍不住打断。

    “罢了,朕不想和任何人换,剩下的一切,”我抬头指了指天,“就听它的吧。”

    ?

    ☆、血杀

    ?  崀戈厉喝:“陛下怎么如此消极待命,您是一国之君,举国上下都将希望放在您身上,这么多兄弟为何心甘情愿的赴死?还不是盼着陛下能开创一个太平盛世,让他们的家人能平安喜乐,衣食无忧?陛下逞一时之气,不光让那些死去的兄弟心寒,也让我们四个心寒。”

    我默然,看着他们几人的面孔,点头:“朕知道了,朕和你换,但你一定要和朕保证,你会活着,等朕回到帝都,就晋封你为将军。”

    “崀大哥,你不是一直想要有所建树、光耀门楣吗,这回,可算是得偿所愿了!”

    “也不知道咱们兄弟几个能活到几时,先让我叫一声,咳咳,嗯,崀将军!”

    ……

    已是冬日,又在朔北的高山上,到了半夜,风声鹤唳,如鬼魅之声,让人直寒到心上。抬起头,群星璀璨,布满苍穹。

    想起在瑶山住的许多年间,常常深夜和那人一起去看星星,苍穹辽阔,星星如碎玉襄在其间,闪烁着绚烂的光。

    她说,只要结了衣角,向最亮的那颗许愿,愿望就可以成真。她结着自己的衣角,合起双掌,闭上眼睛,神情极其认真,我看着她微微颤动的睫毛,通常会挪到她身边,学着她有模有样的祈祷。

    我常常歪着头问:“阿姐,你许了什么愿?”

    她却是笑而不语,爱怜的摸着我的头发,反问道:“鹞儿,你呢?”

    我向她灿然一笑:“我的愿望就是希望阿姐的心愿可以成真。”

    她得病的那一年,我常常半夜里独自一人跪在苍穹星空下,结着衣角,一遍又一遍祈祷:“让她快点好起来吧。求求你。”

    然而,她的病却越来越重,在她离去的那一夜,我趴在她的床头,穿着那件她亲手做的狼皮小袄,用力的捉住她的手,全身上下一直在发抖,我不知道说什么,也说不出话来,又告诉自己要拼命的忍住眼泪,不能让她看见我哭。

    她苍白消瘦的手指慢慢划过我的发,轻轻叹息了一声,如那年飘落的梨花,她轻声说:“鹞儿,你不是一直问我许了什么愿吗?我早就知道自己身子不好,所以希望能有多一点的时间,陪在你身边。”

    我的脑子‘轰’的一下,便再也忍不住,痛哭出声:“阿姐,你不要离开我,不要抛下鹞儿一个人。”

    她轻笑,将我揽在怀里,语气仍是轻柔:“鹞儿不要害怕,阿姐知道鹞儿最坚强了,一个人也可以活得好好的。”

    “不,我不能没有阿姐。”眼泪滴在她冰凉的发梢上,我用力的抱住她的腰,想要紧紧抱住这最后的温暖。

    她的手抚上了我的脸颊,将我的泪痕一一拭去:“鹞儿,不要哭,还记得那年,我们随师父下山去吗?我们借住在一个农户家里,白天,他们都到地里劳作去了,你不知怎么的,竟和一只鸡杠上了,你拿着扫把,将鸡追得满院子跑,还拔光了它尾巴上的毛。我当时站在窗边,看着那人鸡大战的场面,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

    我将头埋在她的怀里,蹭着她的衣襟,羞赧道:“阿姐。”

    她笑了笑,又接着说道:“你后来出去玩儿了,可能不知道,当时那农夫回家,一看他的鸡成了那个样子,拿着锄头追了师父几里地,让师父赔他的‘黑英雄’。师父回来的时候,脸都绿了。”

    我忍不住,‘扑哧’的笑出了声。“阿姐,其实是……”话还未说完,脸颊上的手却忽垂落下来。我陡然一惊,将刚刚未说完的话停住,更加用力的抱紧她,将头靠在她肩上,默默的再不发一言。就这样抱了大半夜,直到怀中之人的温度一点一点散尽,我终是明白,她真的,永永远远,再也不会回来了。

    星空的确绚烂美丽,但终究是冰冷的,它不会实现任何愿望,无论是阿姐的,亦或是我的。

    她用尽生命的最后一刻,将笑容留在我的脸上,我在她苍白的唇角上亲了亲,“阿姐,你放心,从此后,我不会再哭。”

    晨曦来临,攒了些体力,我们五人接着赶路,小心的绕过前方的崖壁,停下来喘息的时候,一头花豹不知从哪里突然闪出,弓着身子,猛地一跃,张着血盆大口,便向我扑来,闪避已是来不及,只听得一声‘陛下’,有一身影飞扑而来,挡在我的身前,瞬间便和花豹滚在一团,一只臂膀被迅速撕裂,他用剩下的一只手臂,紧紧扼住花豹的脖颈,但只是几秒,花豹便反扑回来,一口咬断了他的脖颈,他的鲜血溅了我一脸一身。又有一人大喊着冲上去,企图扼住花豹的脖颈,给其余人创造机会。

    在昨日攀爬时,我们已经不得已丢掉了长剑。如今,只能以身相搏。崀戈与剩下一人都过去帮忙,电石火花间,我想起腰侧还藏了一把匕首,迅速抽出,疾步上前,对着花豹心脏部位,狠狠地刺了进去,花豹受到突如其来的致命一击,在地上拼命翻滚挣扎,崀戈拿起一旁的大石,重重砸下,没几下,花豹便瘫在地上,再也不动。

    我急声问着:“他们怎么样了,还有没有救?”

    “阿耀脖颈已断,现下怕是没气了,至于小邵,他腿部的动脉被咬断,血流不止,怕是……怕是撑不了一时片刻就会……。”崀戈看着同伴,语气沉重,久久没有将头抬起来。

    我攥紧拳头,看着一息尚存的小邵,走过去,慢慢握住他的手,对他许诺:“你放心,你的女儿,朕会将她送与魏大人做养女,以后等她大了,为她择一门好亲事,她这一辈子,都会锦衣玉食。”

    他却是摇摇头,气若游丝的说道:“不……我希望她可……可以在平常人家……长大,有……有一个爱她的夫君,不求……锦衣玉食……三餐无忧……便可。”

    “好,朕答应你。”我用力的握住他的手,向他点头。

    他的嘴角挂着笑意,“这我就……放心……了,囡囡……阿爹……”话未说完,便闭上了眼睛。

    “快走,他们马上要追来了。”阿京大呼。

    我侧头一看,果然在起伏蜿蜒的小道上,看见了他们的身影。

    崀戈当机立断:“阿京,你护着陛下速速下山,我走那条小路,把他们引过去。”

    “崀大哥……”

    “快走啊,不然就来不及了,你忘了兄弟们都是怎么死的吗?走!”崀戈厉喝。

    阿京再不回头,走到我身侧,“陛下,快走。”

    我看向崀戈:“你一定要活着,将军之位,还等着你呢。”

    “好,陛下,若我活着,你可不能食言,等我当上将军,一定要第一时间给我爹娘烧一把纸钱,让他们知道,他们的儿子,不是怂蛋。”崀戈说完,便向相反的方向跑开。

    我和阿京加紧步伐,拼了命的往前赶,大半个时辰后,一道身影从高处直直坠下,那在大风里翻飞着的衣袍,分明是我的。

    阿京一时呆住,张大了嘴,一动也不能动。片刻后,他才勉勉强强的说出了一句话:“陛下,这下,再不会有追兵了吧。”

    我无法安慰他,他所有朝夕相伴的兄弟,都在这一次行动死伤殆尽。而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我。我所唯一能做的,就是向他许诺:“你放心,他们的家人,朕会安排妥当的。”

    阿京低下头,我看不清他面上的神情,只听见他低的没有起伏的声音:“如此,便多谢陛下了。”

    再往下走,果真没有了追兵,我与阿京,就像原本打算的那样,去了漠城,然而一行百余人,如今,却只剩下我们两个。

    ?

    ☆、惊蛰

    ?  “夫人,您已经几天都没有好好吃饭了,再这样下去,身子怎么受得住啊!我做了您最喜欢的桂花酒酿小团子,多少吃些吧。”绿倚将碗放在案几上,苦苦相劝。

    澜樰淡淡向过扫了一眼,又将头偏向远方,用手绞着自己的衣袖,神色纠结。听说鹞生病了,不知他,现在如何了?每日殿中都有太医进进出出,阿远也一直寸步不离地守着,想必,他病得很重吧?

    “夫人,如果您担心陛下,何不亲自去看看?说不定您一去,陛下见了高兴,兴许病就好了呢?”绿倚在一旁提醒。

    “不,我不能去。”澜樰神色黯然,终是低下头去。

    绿倚看着澜樰拖着迤逦的素色衣裙转进内殿,知道她又要小憩了,忙疾步跟上,去收拾被褥。

    内室的火盆烧得正旺,一进去,温暖便扑面而来,澜樰脱去外衣,将整个人用被子盖得严严实实,躺了有大半个时辰,还是一点困意也无,就这样辗转反侧着,突然想起了鹞那夜翻窗而入,他说:“樰,我念你念的辗转反侧,夜不成眠,为解相思之苦,便过来看看你。”虽是眸中带笑的戏虐语气,但如今想来,竟如此怀念。

    澜樰死死咬住嘴唇,在被中缩成了一团,空气中弥散着甘甜的香气,正是那日所制的梅开二度,耳边又响起了鹞温暖的声音:“朕要你答应朕,每日朕来你这儿,你必亲自将香点上。”

    澜樰蜷缩的身子一点点开始发抖,任凭她紧紧捂住自己的耳朵,那熟悉的,温润的声音却像扎根在脑中似的,一句一句的向外涌。

    “唤我‘鹞’,这天下九州,我想你这么喊,也只许你这样喊。”

    “樰,别害怕,留在我身边,我会好好照顾你,终其一生,不离不弃。”

    ……

    澜樰猛地一把掀开被子,剧烈的喘着气,不是,不是这样的,她,并没爱上他。她这样的身份,怎么可以去期待温暖和爱呢?尤其是对他。她只不过是有些动心了,趁着自己还没有完全陷进去,斩断彼此之间的感情才是最理智的作法,无论是对他,还是对自己。就这样吧,做一颗无用的、荒废的、被遗弃的棋子,如此,她便可以安安心心的住在这里了,谁都不用背叛,所辜负的唯有自己而已。

    明确了自己的心意后,澜樰又一次躺回了榻上,莲花云纹香炉里散出的香气仍旧让她心中沉闷,索性唤来绿倚,吩咐道:“将香熄了吧,还有,剩下的香全都封起来,以后不要再点了。对了,将陛下赏的这个香炉也收起来,换上原来的。”

    “是,娘娘。”绿倚将香炉捧在手中,转向外殿。

    澜樰刚刚舒了一口气,就听见外殿有声音传来,仔细一分辨,分明是常常跟在鹞身边的阿远,阿远亲自来了,难不成,鹞真的病重?

    澜樰再也顾不得了,匆匆披上了衣服,就往外走。

    来的人果真是阿远,阿远面色如常,并未有惊慌之色,澜樰一时放下了心,问道:“远公公,有何事?”

    “夫人,请摒退众人,陛下有话要奴才转告夫人。”

    澜樰向众侍婢挥了挥手,大殿上很快就余下她与阿远二人。

    澜樰微一欠身:“陛下有何话要说,还劳烦公公亲自跑一趟?”

    阿远敛起脸上的笑意,正色道:“其实陛下没有生病,只不过去了北漠的镇国公府。”

    “什么?”澜樰一惊,听到最后四个字,她浑身一震,“陛下去那里做什么,为何要谎称有疾,瞒住整个京都?”

    “这奴才就不知道了,陛下只告诉奴才,在他养病的这段时日,若是夫人亲自来看他,就让奴才告诉夫人,他去了镇国公府,若是夫人想念他,可以去找他。马车与护卫都是陛下提前安排好了的,陛下担心夫人找不到他,特地将这一路所要走的路线绘成图,装在火漆密封了的信件里。若是夫人对他不闻不问,便不让夫人知道此事。”

    阿远看着澜樰捉摸不定的神色,顿了顿接着道:“奴才等了三天,夫人都没有来,想必,夫人是不会来了。只怕陛下若是回来了,知道夫人从没去看过他,又要伤心了,陛下这个人,从不轻易动情,可奴才看得出来,陛下对夫人是真心的,奴才不想看陛下伤心,便偷偷过来找夫人,将这件事告诉夫人。”阿远从怀中掏出一封信件,放在案几上,“奴才言尽于此,至于夫人去不去,奴才也不能强求。奴才只是想让陛下知道,他生病了,夫人还是很挂念他的。”

    阿远说罢,便作了个礼回去了。

    殿内唯余澜樰一人,她拿起信件,看着上面密封的火漆,久久伫立。心绪摇摆不定,又想起‘镇国公府’四个字,一时间将眉蹙起。

    ——————————————————

    “夫人,奴才只能送你到这儿了,离开太久,怕有人会起疑。”阿远说着,将马车的帘子替澜樰放下,在他转身走的时候,忽听得澜樰低低的说了一声:“阿远,谢谢你。”

    阿远站在一侧,看见马车迅速飞奔而去,越来越小,直至消失。阿远低下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喃喃:“我这样做,真的对吗?”

    从来都爱笑的阿远,此时此刻,脸上第一次浮现了黯然的神色。

    ———————————————————

    在朔城休整了两日后,我便打算继续动身。阿京对这次出行很是小心,怕再遇到什么不测,向我建议道:“陛下,要不然咱们换条路走,这次的刺杀怎么想都是有人故意泄漏了陛下的行踪所致,敌人在暗,我们在明,还是小心些为好。”

    我点点头,“那就混在商队里,和他们一起走,到了漠城之后,先联系上楚将军再说。”

    我与阿京混在商队里,一路向北,三日后,便抵达了漠城。

    秘密联系上了楚乔后,为防止靖国公府的人有所察觉,我将见面的地点约在了茶楼里。

    换上了茶馆小厮的衣袍,我端了装有满满一大壶茶的托盘,慢慢的走上二楼。抬头看着写了‘揽月阁’的天字房,我屈起食指,‘咚咚’的敲了几下门,门里一个温润清朗的声音响起:“请进。”声音乍一入耳,心底便涌起一股暖流,险些端不住茶盘,我正了正神色,推门而入。

    一个墨蓝色的身影立在窗边,神情专注,似在眺望着什么。我走到案几前,将茶盏放下,然后静静地立在里,看着他的身影一动不动。

    许是注意到了我,楚乔的声音再次响起,“多谢,你可以出去了。”他始终没有回头,墨蓝色的身影挺拔俊朗,轮廓分明。

    “楚乔,是我。”

    “陛下?”他讶异的转身,几步上前,就要跪倒,我赶忙扶住他。

    楚乔打量了我一眼,惊讶过后,便是愤恨:“让陛下受苦了,真想不到,镇国公他竟会做出弑君这等胆大包天的事情。”

    “这边情况怎么样?”我有些迫切的问道。

    楚乔则是摇了摇头,“镇国公看了陛下给他的信后,就将我安排到营中,名义上是副统领,但实则一点实权也没有,他让我暂住在一座别院里,派了好多人来,说是为了护我周全,但论谁都看得出来,这分明就是软禁!幸而我在踏入镇国公府之前,将一干心腹都留在了外面。否则,就真要沦为涸辙之鱼了。我去过几次大营,旁敲侧击的试探过几位将军,不出所料,无一例外都是只知镇国公而不知陛下。”

    我抚着额,语气沉重:“原本是打算来此地,好好与镇国公谈谈的,因为这件事,必须由我亲自来说,没想到几年时间,他的根竟扎的如此之深,实在是出乎我的意料。”

    “陛下,目前形式,只怕不宜在此地久留,趁镇国公眼下还不知道您在刺杀中逃脱,还是速速离开的好。”

    “虽然很险,但此次朕必须亲自和镇国公谈一谈,若直接回去,怕是要前功尽弃了。”我皱着眉,“无论如何,也要见一面。”

    楚乔思索片刻,开口问道:“臣原来问过陛下此行目的,陛下只说,时机到了臣就会知道了,臣来到此地后,仍旧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陛下说的时机是指什么?”

    “与杞国开展!”我目光炯炯。

    楚乔猛然一惊,杯盏中的茶水溅出,洒在他墨蓝的袍子上面,他却不甚在意,急急问道:“陛下,您这是要……。”

    “没错,让镇国公在这一战中身死,然后朕就有足够的理由出兵杞国,想必这北漠的兵马,为了给他们的主帅报仇,会更加骁勇才是!只是这事,一定要镇国公与朕配合,在兵力损失最小的情况下,败了这一仗。”我将茶壶高高扬起,向杯盏中注入茶水,水柱细长,发出泉水叮宁之音。

    “陛下有何筹码确定镇国公会应允?若是镇国公一怒之下,再次对陛下下手怎么办?”楚乔眸光闪过忧色。

    我将眼眯起来,唇边勾起一丝笑意:“朕有一个,让镇国公绝对拒绝不了的筹码,他一定会答应。楚乔,可有法子,后日午时,将镇国公约来这间茶馆?”

    第2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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