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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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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兄有过 作者:乐如leru

    第3节

    浣盈仍然打量着他,夏茁实在觉得别扭,便将头低下去,看地面上倒映下来的树影。

    突然树影中多出几个拉长的人影,原来是田总管带着几个将军府的守卫从远处行来。

    守卫将提在手中的灯笼举高,待田总管认出浣盈与夏茁之后,便上前道:“将军正吩咐我去芜园请姑娘,不想在此处遇见。”

    浣盈脸色微变,立刻怀疑水晶拿方才的事情到朱衡面前告了自己一状。

    她正想着,夏茁已细心地询问田总管。

    “将军是几时回府?”

    田总管道:“将军中午便已回府。”

    浣盈听他如此回答,心中立时不安。

    书房之中,朱衡感觉自己已等候浣盈许久。

    房中的滴漏滴滴答答,计算着仿佛永远用不完的时间,而他不过才等候她一刻钟。

    书房的门打开又关阖,幽幽的灯光下,浣盈在他背后轻唤一声将军。

    朱衡听到浣盈的声音,没有回头。

    窗外的月又亮又圆,像郑京的月,像南夷的月,像戈壁的月,像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的月。

    同天地日月相比,芸芸众生不过是蚍蜉罢了。

    蚍蜉的生与死当真那么重要么?

    他的剑已经悬在郑襄王的颈上,然而他杀掉郑襄王又将如何?

    “沧海”多染一道血,或许他是报了仇,可他所失去的一切纵然报了仇也再无法挽回。

    诋毁清白2

    杜若曾哀伤地质问他为什么那般讨厌她,他还没来得及回答她的问题,她就自此消失不见。

    前些时日追问容和,他才确定朱家获罪之时,杜若的确回过王宫。

    原来当年的她曾不顾自己再度被元溪赐死的危险,在瓢泼的大雨里跪了一天一夜,只为求元溪放他一条生路。

    至于后来发生何事,容和则一概不知,容和尚且不知,朱衡就更不得而知。

    朱衡知道的是元溪的确饶他一命,放任他逃离北国,但杜若自此下落不明。

    而今而后,杜若再也不会质问自己,她往日所有的忧愁与欢乐,都化作镜中花水中影,供人叹息,却不堪为人碰触。

    她消失不见,或许是早就心灰意冷,再也不想见到从前人生里的人。

    几案上的金兽吐出一蓬蓬烟雾,轻轻袅袅,在浣盈周身缭绕。

    百无聊赖间,浣盈拿一根缀绿珠的步摇,拨弄着金兽里灼烧得透红的香块。

    透红的香块化作灰,灰蜷缩着发白,最后余热散尽,她手里的步摇也冷下来。

    她将步摇掷在案上,因为掷的不准,步摇从案沿跌滑在地。四散的绿珠与地板相击,一阵清脆叮当。

    朱衡渐渐从回忆中回过神,他回身望着浣盈,浣盈讪讪一笑,俯身去捡散落一地的颗颗绿珠。

    朱衡帮着浣盈一道将绿珠捡起。

    等他将捡起的绿珠交给浣盈后,他突然说:“你该回到元溪身边。”

    浣盈原本在数手心里的绿珠个数,朱衡说了这样一句话,她也仿佛没有听见,将手中的绿珠数完一遍,再数一遍。

    朱衡误会她没有听见,因此也再重复一遍。

    “你应当回到元溪身边。”

    浣盈的胸膛里像是硬生生被他塞进几块大石头,又沉又胀又疼。

    她紧攥着那些硌人的珠子,攥了又攥,突然全部将之丢向朱衡。

    “就因为我是你的妾,你就可以不在乎我的感受,随意处置?从前你甚至可以为我向你的夫人拔剑,今日你到底受谁的蛊惑,居然不惜将我送给你的仇人!”

    珠子打在朱衡的身上脸上,他始终一动不动。

    “你若不愿回元溪身边,就回南夷,我会为你安排好一切。”

    浣盈见他意态坚决,终于慌了神。

    “是因为太子成周吗?是他命你将我送走?”

    她深知太子成周一度将她视为祸水,太子认为她昨日既能为害郑国,来日亦可以为害北国。

    朱衡摇头:“不是太子。”

    浣盈又猜:“那么是郑王在你面前说过什么?你不要相信他,他从头至尾是个奸险小人。你如果相信他,一定会害了你自己,你应该赶快杀掉他。”

    朱衡再摇头。

    不是太子,不是郑襄王,那是因为什么缘故?

    她想来想去,蓦然想到水晶。

    思前想后,也唯有这一件是她得罪了将军。

    “那么将军必是怪我误闯小渡园。”她主动低下姿态,“今日误闯小渡园,闹得大家不快,的确是我的过失,倘若……”

    谁知不等浣盈说完,朱衡仍又摇头。

    浣盈直至离开朱衡的书房,也不知朱衡为何非将她送走不可。

    浣盈回到芜园大发雷霆时,夏茁赶来。

    夏茁站园外便听见姐姐在里面责骂侍女。

    “芜园芜园,谁取的鬼名字,是诅咒我和将军无缘么?将这些破草烂花通通拔光,一棵也不许剩下,以后谁再敢提芜园二字,就从将军府滚出去。”

    夏茁见状,紧忙将浣盈劝入内室,掩紧房门。

    浣盈余怒未消,甚至将怒火蔓延到他身上。

    “做什么!松手!”

    夏茁松开手,倒一杯水给浣盈。

    “她们不过是些低贱之人,姐姐若喜欢,同她们玩玩笑笑也无妨,姐姐若不喜欢,只管命人来将她们卖掉,又何必自己大动肝火?到底小人们私下里议论纷纷,传至将军耳中,于姐姐无益。”

    浣盈接过杯子,茶水才喝一口,耳中便听见将军二字。

    她此时是最听不得的就是“将军”二字,气恼之下,杯子也遭殃,幸而夏茁眼疾手快接住,杯子才不曾粉身碎骨。

    “姐姐到底因何事不快?”

    浣盈深吸一口气,强压下身体里的痛楚。

    “将军要送你我回南夷,这还不够我气恼吗?”

    夏茁却一点也不惊讶。

    “我当是什么,原来是此事。”

    浣盈怪道:“你早知道?”

    “将军又并非只遣姐姐一人回南夷,我自然知道。一旦回南夷,我在北国所有的建树都将化为乌有,所以我比姐姐更不情愿。”他将杯子搁回原处,“但是气恼无用,姐姐还是应当想个良策应对。”

    浣盈自然也知道该想个办法,既然夏茁与自己同属一国,那么事情就容易许多。

    她从身上取出一颗糖丸,含在口中慢慢化开,待那糖丸的甜腻几乎渗入骨髓时,她才暂且心平气和一会儿。

    “将军说他将派遣田总管等人护送你我回南夷,我方才特地询问过田总管,原来我们回南夷时将经过松阴岭。我听说松阴岭常有猛虎出没,戕害过路行人。”

    “那是一年前的旧事,后来地方上的县尹一力除虎,松阴岭上的老虎早已被射虎的壮士打尽了。”

    浣盈抬起眼睛,微微道:“也许有一两只不曾被打尽也未可知。”

    夏茁心领神会,立时明白浣盈的意思。

    几日之后,田总管等人护送浣盈回南时,不幸在松阴岭遇到猛虎。

    田总管等人皆是训练有素的军士,猛虎初时扑向人群时,她们虽然吃一惊,但很快就镇定心神,拔刀拉弓,合力将极具攻击力的猛虎制服。

    唯一出问题的坐骑,田总管等人的坐骑皆是陪他们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朋友,主人临危不乱,它们也就容易被束缚得住。然而浣盈不常骑马,如今乍遇猛兽,那马儿原本不甚慌乱,无奈浣盈受了大惊,那马儿又受了浣盈的惊,方才自乱起来,负着浣盈在岭间一阵乱逃。众人搭救不及,浣盈即重重地从马上摔下。

    待众人将浣盈救起时,她整个人已摔得不成模样,一张脸更是被岩石擦得血肉模糊。

    诋毁清白3

    这般情景,远赴南夷自是不能,众人商议后,一致决定折回将军府救治。

    浣盈在半晕厥中清醒得意识到自己的苦肉计已经成功。

    待重回将军府,朱衡看到自己伤痕遍布的模样,他绝对不会再将自己赶走。

    她一向知道他是个肯为自己心软的人。

    倘若换成别人,譬如杜若,纵然杜若在朱衡面前施苦肉计,他也未必肯心软。

    至少从前杜若在他面前施苦肉计,他就从未心软过一次。

    她早就知道他唯独肯对自己心软,朱衡待自己,到底与别人不同。

    随行的军医先为浣盈做了简单的处理,一行人又到镇上雇了马车。从将军府来松阴岭,众人快马加鞭,不过也就用了半日多的行程,可从松阴岭回将军府,因为马车行走迟缓,倒花费了有整整一日。

    如她所料,回至将军府后,朱衡再未提过送她回南夷之事。

    他非但不再提及回南夷,自她受伤之后,他还时常来探望她。

    可是自松阴岭受伤之后,浣盈久卧病榻,也听到一些闲言碎语。

    往常她也曾因重病而大肆服用贵重药材,但将军与六伯等人无话可说,底下之人除了抱怨麻烦的一两个,余者皆保持事不关己的态度。

    如今她不过养了不到一月的伤,就有许多人在私下指指点点,这其中必然有个缘故。

    她命夏茁暗中查探,其中缘故听来惊心。

    原来押解元溪回潮打城的前一夜,容和曾暗中潜到她帐外代元溪传信,叮嘱她一些留得青山在并保重自身等话语……

    回潮打城的前一夜的确有些古怪。

    她素日里睡眠轻浅,那一夜却觉睡意沉沉。她原以为是日夜赶路,过于疲惫之故,如今想来,只怕是容和暗中做了什么手脚。

    夏茁又告诉她,当日之事,仅有肖将军几人知晓,将军严令不得外传。但后来不知因为什么缘故,到底还是传出,众人听后增删添减,越传越不成模样。

    浣盈听罢,紧锁双眉,她深知肖将军与其手下忠心耿耿,向来唯朱衡之命是从,朱衡既不许他们外传,那必然是不曾外传。他们不曾外传而仍有不堪流言,罪魁祸首是何人也就一目了然。

    她原本就是以细作的身份将郑襄王骗至北国,而细作总归为人所不耻,如今郑襄王污蔑她是双面细作,令北国人将她怀疑诋毁,那实在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她心中暗恨不已,哪里想到郑襄王身处绝境,却仍能够兴风作浪,害她不浅。

    她取出一颗糖丸,在口中慢慢化着,又问夏茁:"那么将军就是因为这个缘故,非将我送回北国不可?"

    夏茁摇头,又告诉浣盈旁人都不晓得的隐情。

    "那日肖将军抓住容和之后,我的心腹也即刻得知,因为事关姐姐,所以他始终躲在暗处窥探。他告诉我将军处置完容之后,遂独身一人去见郑王。"

    浣盈心中一紧,不曾化尽的糖丸也不防滑入喉咙里。

    "他们说了什么?"

    "我那心腹先听将军和郑王谈及杜若翁主,因为是不相关的人,他并没有细听,后来听郑王提及姐姐,他才屏气凝神起来。郑王说当年在郑京时他曾饶过将军一命,今日将军也该饶还姐姐你一命。”

    浣盈心下疑惑,不信郑襄王会有如此好心。

    "我活的安然无恙,将军又不可能伤我分毫,何必他来装模做样,为我求情?他让将军饶我一命,必定是存有什么阴谋!"

    夏茁观察着浣盈的脸色,见她并没有发作的预兆,就小心翼翼道:“他不是为姐姐求情,他说他是为姐姐腹中的骨肉求情。”

    浣盈立时发作,跳起身道:“他居然拿这样的话来污蔑我!难怪将军他……”她忽而苦笑,“这样的谎言,将军居然也肯相信?他为什么宁肯相信他,也不来问一问我呢?”

    夏茁轻声道:"非但将军相信,后来我那心腹告诉我时,连我亦相信,若非姐姐敢谋划坠马的苦肉计,我也一度以为……"

    浣盈倏然打断夏茁。

    "你也相信?你为什么会相信?就因为我做过一回细作,从此以后我的一言一行就一概不值得信任吗?"

    夏茁忙向她解释缘由。

    "我误信郑王的谎言,并非因为姐姐曾经做过细作,而是因为姐姐分明有无数机会刺杀郑王,而郑王今日犹存活于世。”

    浣盈脸上一惊,夏茁继续道:“将军原是郑国人,将军的夫人又是郑王幼妹,将军忌惮天下人的口舌和杜若翁主,不立刻下手杀郑王亦属有情可原,可姐姐呢?姐姐口口声声说最在意将军,你出手将郑王杀死,既保全将军声名,又为将军报得血海深仇,从此在将军府中立稳根基,你迟迟不肯,究竟是因何故?我虽然不知姐姐心中到底如何作想,可是我会如此猜度,就难保旁人不如此想,将军不如此想,以至于他不加质疑,相信郑王的谎言。”

    夏茁观察着浣盈,见她面色难看,一言不发,原本暂且按下的疑心,再度浮出水面。

    夜里下起大雨,看守元溪之人偷懒,纷纷躲在屋内饮酒吃肉,并没有发现暗夜上山之人。

    浣盈上山之时,在身上藏了一柄再锐利不过的匕首。

    雨声哗哗,她站在夏夜的暴风骤雨里,用力敲响石屋的木门。

    石屋铸造坚固,连木门也是如山般的风雨不动。

    一阵阵惊雷遮住敲门的响度,她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这一次与其说是敲门,倒不如是拿石头砸门。

    坚固的木门被她的猛力砸得摇晃,门扉轻开,黑夜里透出幽幽的光亮。

    借着油灯豆大的光芒,浣盈认出开门者正是元溪。

    没有任何错处,她要找的人就是元溪。

    风雨从开启的木门扑入石室内,油灯的小光晃了两晃,熄灭不见。

    就在那片刻的光亮之间,元溪也认出来者是浣盈。尽管她身披蓑衣,头上的雨帽也戴的极低。

    元溪借着闪电的紫色光芒,退开一步,让她入内。

    “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我等你很久了。”

    雨夜登山1

    紫色的光芒一闪而过,天地之间剩给浣盈的除了黑暗与一个,唯有一个熟悉而陌生的男人。

    她已经许久不曾听到元溪的声音,如今乍然听到,在雨夜的衬托下,但觉毛骨悚然。

    她在心里骂自己一句,今日的元溪早就不是可以左右人生死的郑王。他非但不能左右别人的生死,他连自己的生死也无法左右,说到底他根本就是一个半死不活的废人,她为什么要怕一个废人?

    她步入室内,脱下被暴雨淋的沉重的蓑衣,在这寂静的时段内,元溪也寻到火石,将油灯重新点燃。

    昏黄的光亮里,浣盈再度看向元溪,他的装束是再寻常不过的牧羊人装束。

    许久以前,她也曾在昏暗中凝望着元溪,可那时的她目光中只是充满了无助与绝望……

    曾经的事情,她不愿再记起,她今夜的目光如两束寒冰,咄咄逼人地杀入元溪的眼中。

    “你等我来杀你吗?”

    元溪却在笑,脸上布满柔和。

    “我想你要杀我,早就已经动手,不必迟迟等至今日。”

    浣盈按了按身上的匕首。

    “可惜你说错了,今夜我就是来杀你的。”

    元溪没有任何惧色,好像他根本就不相信浣盈的一言一语。

    “为什么突然要杀我?”

    浣盈冷笑:“你在将军面前诋毁我的清白,却还在问我为什么?”

    元溪对这件事情倒是供认不讳。

    “你说的不错,的确是我在朱衡面前诋毁你。然而他若对你情比金坚,就该怜你惜你,想你之所想,而不是不远千里送你回南夷。他送你回南夷,到底是嫌弃于你。”

    浣盈怒道:“你少在这里离间!”

    元溪继续道:“朱衡不相信你,送你回南夷是我料到的事情,其实我也望你回南夷,莫再卷入男人的纷争之间。”

    元溪道:“你会那样好心?你更恨不得我死吧?最好还是死在将军手里,那样才足以解你心头之恨。”

    元溪却摇头:“我的确恨过你,但我更无法忘怀你。我知道你不相信我,但我已是将死之人,你信不信我,我都无关紧要,对我而言,真正重要的是你以后能够平乐安然。”

    浣盈若肯相信他的鬼话,她就是天底下头一号的傻瓜。

    他在朱衡面前假称自己有他的骨肉,这样的谎言一旦传出,立刻就会有无数的麻烦从四面八方涌来,非但她自己,连将军也必定受她牵连。

    身怀王嗣,这样的麻烦是躲到南夷就能够逃开的吗?北国那些与朱衡不睦之人,郑国那些对王位虎视眈眈者……什么平乐安然,一旦这样的谎言传出,她一生都休想平乐安然。

    元溪对她使出这样的毒计,居然还在她面前惺惺作态,她握着身上的刀,此刻只想割他的肉,喝他的血。

    她没有立刻割元溪的肉,喝元溪的血,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拿更毒的话来刺激他。

    “你无法忘怀我?怎么我记得大王日日夜夜无法忘怀之人是杜若翁主。”

    元溪神色一顿,旋即道:“杜若是我的小妹,我自然担心她的生死,这是人之常情。譬如你的弟弟有朝一日下落不明,难道你不为他忧心?我对她的牵挂,自然与你对的牵挂不同。”

    户外的雨声轰隆轰隆打在屋瓦之上,浣盈的声音冷的恍若能将雨柱化作冰柱。

    “大王不是已将杜若翁主杀死了么,一个你亲自下令杀死的人,你还牵挂她做什么?”

    元溪的脸色在顷刻之间变得异常难堪,然而昏暗为他打了掩饰,浣盈并不能看清他的表情。

    “必定是朱衡告诉你我命他将小若杀死。”

    浣盈的心脏几乎在发抖。

    “怎么,你不肯承认?”

    “看来你的确对朱衡深信不疑。”昏暗中传来元溪无奈的笑音,“然而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你知我杀死小若,不过是借他之口,你可曾亲眼见我下令?”

    浣盈颤声道:“你说的不错,我的确没有亲眼看见亲耳听见你下令。”

    户外风吹树木,呼啦作响,石室之内却一片寂静。

    过了许久,元溪才叹息一声。

    “小若是我亲手带大,我怎可能伤她害她?这其中缘故,怕也不能全听朱衡的一面之词。我若说他貌似忠厚,实则奸诈,你定然不肯相信。然则我分明没有下令杀害小若,他却编造出这样的谎言,岂知当初不是因为朱氏一族即将谋逆,朱衡的父兄担心小若走漏风声,才令他先下手为强。”

    忆起往日旧事,元溪满怀愧悔。

    “当日之事,小若怪我,亦是应当。终究是我识人不明,不能看清朱氏的狼子野心,才误将她下嫁,以至于害苦了她。”

    浣盈问道:“将军既怕翁主走漏消息,欲杀人灭口,后来为何还要放过夫人一命?”

    “许是最后他于心不忍吧,他虽向来待小若不好,但毕竟夫妻一场……若非如此,当年朱氏获罪,我也断不可能独饶朱衡一命。然而他当年肯因父兄之故对小若动杀心,来日一旦有利益牵涉,权衡利弊下,他也极有可能杀你害你。”

    浣盈定定地看着他,忽而牵动嘴角,发出不屑的笑声。

    “若非我深知你为人,只怕都相信了你的一言一语。”

    浣盈此刻不信,元溪也觉无所谓。

    “我自知你不会轻易相信我,我说这些也不盼望你相信我,我只望你日后在他身边,能够多一分小心,保重自身,莫要全抛一片心就是了。”

    元溪深知日积月累、滴水穿石的道理,他说一次时,她不相信那是必然;他说十次时,她不相信也是应当,但心中多少会存上一些疑心;待他说过千次百次后,朱衡再相应露出一些端倪,到那时往日累积下的疑惑就可爆发,由不得浣盈不怀疑朱衡的为人。

    浣盈看倦了元溪的表演,心中百般不屑之后,便要撕下他的假面具。

    “你处处为我设想,我的确要忍不住相信你,但我心里却总有一处疑惑未解。”

    元溪一时不解,防备地问:“你有何疑惑?”

    雷声轰隆隆,在石室的上方炸响,室内许是有风,油灯再度熄灭。黑暗之中,元溪看到浣盈的目光明亮异常。

    “大王既然如此疼爱杜若翁主,当年她回王宫求情之时,大王怎忍心玷污于她呢?”

    雨夜登山2

    浣盈已经极力压制自己,使自己的声音能够听来如常,然而纵是如此,她的一句话问出,在元溪眼中,她也恍若鬼魅了。

    除了小若与鬼魅,元溪再未想到天下间还有人知道这件隐事。如此看来,浣盈在郑王宫之时,的确下过苦功搜查,他到底还是小瞧了浣盈。

    他一生的软肋都系于杜若一身,浣盈如今既知此事,那么他也不必继续伪装下去。

    黑暗中再度传来浣盈的声音与微沉的喘息声。

    “怎么,你不再为你自己辩解么?”

    元溪的确不再为自己辩解,他的目光中流露出刺人的锋芒,此刻的他才是真正的他。

    他在黑暗中放肆而笑:“的确是我所为,并没有什么不可认。只不过并非是我欺负小若,我们之间始终是你情我愿。小若看透朱衡的为人,到底寒了心。”

    元溪但觉颈上一冰,他放了余光看过去,白刃在黑暗中发着凛冽的冷光,自然是浣盈将匕首抵住了他的喉咙。

    元溪知道浣盈很替朱衡抱不平,但听她恨声道:“你欺侮了自己的妹妹,居然还厚颜无耻地说做是你情我愿!你就不怕我将你的丑事告诉将军么?”

    “我还以为他早已知道,原来你还不曾告诉于他,如此一来,反而麻烦。”

    浣盈不懂他心中所想,以为他忌惮自己,是以恶狠狠地威胁他:“你若再在将军面前诋毁我一次,你的恶事,我可就非告诉将军不可了。”

    对于浣盈口中的恶事,元溪当真没有半分愧惧之心。

    他放肆而笑:“你只管去告诉他就是,我是半点不在乎。也随你怎样说,说你情我愿也好,说我逼迫小若也罢,无论如何,总归小若是我的人了。为了救他性命,小若明明可以反抗我,最终她却没有。你只管去告诉他,我横竖是将死之人,而我一死之后,他也永远活不开心,他会永远记得他是如何死里逃生,存活于人世间,这简直比让他死还难受千倍万倍,偏偏他又不能死。你去告诉他,立刻就去,我已经迫不及待想看到他是怎样反应。”

    他激动地将浣盈向外推去,利刃割破他的肌肉,血顺着颈部流下,他也浑然不觉。

    因为他突如其来的力道,浣盈不防被他推倒在地,她的内心更是恨得连五脏六腑都如灼似烧一般。

    “你简直卑鄙!”

    “你是否觉得我卑鄙有何关系?你在我眼中一文不值,你的所思所想在我眼中更是连粪土都不如。”

    浣盈如小豹子一般跳起的同时,手中的匕首也向元溪刺了过去。

    利刃在尽头的位置遇阻缓速,她成功刺到元溪,而片刻之后,元溪也将她擒住。

    咣当一声,匕首脱落在地,他扭住她的手臂,带她向一个方向走去。

    她惊道:“你要做什么?”

    等他空出一只手去开什么东西,她听到“喀拉”一声时,才意识到他将她带到门边。

    门开的瞬间,风雨也尽数地扑涌而来。

    他用力将她推入风雨之中,白亮的闪电下,浣盈总算看清他那放肆而痛快的笑容。

    “快快回到你的将军身边去吧,想到他能够多承受一刻的痛苦,我就无法忍受他少承受一刻。”

    暴雨在片刻之间浇透她的身子,纤弱的身子立在风雨之中,几乎站立不稳,而她的声音听来却比雷声更要愤怒:“你就不怕我告诉将军,将军立刻来杀死你吗?”

    日日夜夜置身敌国,忍受敌人的羞辱与折磨的元溪,早就将生死看透。

    生存于世他尚且不怕,更何况于长眠地下。

    “我知道你时时刻刻盼望他杀死我,但是他可以杀我,你为什么不可以杀我?你方才分明有机会动手,为什么迟疑不决?莫不是当真信了我的话?那你也太过好骗!”

    他见她一言不发,便以为是默认,继而讥讽:“你不必多想,我对你说的话没有一个字属实,所谓的保全你、无法忘怀你,通通是谎言。我甚至告诉朱衡你身怀有孕,我若再狠些,随便找个人毁掉你,做实证据,然后再将你身怀有孕的消息散步出去,你就永无翻身之日。”

    浣盈在暴雨里冷的发抖,纵然置身黑暗,她也可以想象出元溪此刻的面目狰狞。

    原来纵然过了这么久,纵然元溪身处绝境,她还是惧怕元溪。

    元溪的毒计只令她觉得毛骨悚然。

    然而她内心越怕,就越表现的强硬,不令敌人瞧出分毫。

    “你说的不错,我的确应该告诉将军。我为什么不告诉将军?一旦告诉将军,从此以后你就再不必出现在我面前,将军也可以彻底放下杜若,全心接纳我。至于他对杜若的愧疚,愧疚到底是愧疚,是时光可以消磨的东西。更何况自始至终犯错的人是你,将军并没有错,他伤心一阵后,我就可以好好安慰他,解开他的心结。从前他就不甚将杜若放在心上,从此以后,她更可以彻底的从我们之间消失。”她的嘴角添染一丝微不可见的苦笑,“如此想来,我倒要深谢你的功德无量。”

    若非浣盈说出,元溪倒未想到这一层。

    就像浣盈不了解男人的世界,他同样不了解浣盈的所思所想。

    他若有所思,知她所言不虚。

    浣盈倘若将事情告之朱衡,他的确是泄了心头之恨,令朱衡一生痛苦,但他同时也害了杜若。

    他以囚俘之身困于北国,朝不保夕,许是过了今日,许是过了明日,总归过不了许久,他就将是掩在黄土之中的一堆白骨。黄土中的王兄,再也没有能力给杜若任何东西。

    他从前已经令她不快乐,难道他死后还要令她继续不得快乐吗?

    他承认他只要活在这世上一刻,他就无法忍受杜若的心牵挂在旁人身上一刻,然而在他死后,化作一堆骨一捧灰后,他却希望在这人世间,能够有一个照顾她保护她的人。

    她孤身一人,无依无靠,那该有多可怜。

    她今日也够可怜了。

    孤身一人,杳无音讯,不知流落到何方,有无食饱穿暖,有无受风吹雨打,有无被人欺侮……

    他在片刻之间生出无数的担忧,他突然想,她既然喜欢朱衡,那么在他死后,他就成全他与朱衡吧。

    也许等他死后,她也就肯从茫茫人海中现身,回到朱衡身边。

    她从头至尾恨着得仅仅是他而已。

    如果他死她就肯出现,那也很好。

    然而他希望她获得快乐,就不能再让朱衡痛苦。

    一个整日痛苦的丈夫,不可能令自己的妻子快乐。

    等他在脑海中思索完毕,做出决策时,他才发现自己的动作快自己的思想一步,他的一只手已然扼住了浣盈的咽喉。

    浣盈在他的桎梏下挣扎,脸渐渐涨红。

    击打在身上的重雨消失不见,温暖的空气从四面八方将她围裹,原来她被他重新带回石室之中。

    她全身的肌肉因为恐惧而僵硬,他似乎是想杀她灭口,然而在她以为自己即将死去的时刻,他手上的力道却适时一松。

    她好容易呼吸一点空气,但喉咙里还是发不出一点声音。

    黑暗之中,他的气息附在她的耳边,他的声音恍若来自地狱。

    “我本该杀了你,但眼下就要你死很不划算,留你在朱衡身边,终归对我有好处。”

    他扼得她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她在艰难呼吸的困境里重新感觉到侵入骨髓的寒冷,仿佛是贴在肌肤上的衣衫在脱落。

    意识混沌中,她又一次听到他的声音。

    “让你住口也容易,我活着,你休想害她分毫;我要死,你就先我一步而死。”

    自毁容貌1

    北国的秋天来的格外早。

    浣盈在山间走了一天一夜。

    山草枯黄,野果落地,一切的衰败都令她觉得可恶。

    衰败意味着毁灭,她痛恨毁灭。

    他越想毁灭她,她就越要存活。

    她其实早就没有任何颜面去见朱衡,从前都是自欺欺人罢了。

    但是如果自欺欺人能够令她活下去,她为什么不可以继续自欺欺人的活着?

    她只是要活着而已。

    只要元溪不存在,从前发生的一切就可以连根拔出,她就可以继续自欺欺人。

    朱衡不知受了他的什么蒙骗,才会迟迟不肯动手杀他,但世上总有愿意动手杀他之人。

    他可以利用谎言给自己招惹祸事,她难道就不懂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他以为他欺负了她,她就会认命么?

    如果她会认命,今日的元溪就还是郑国的国君,而非流落北国,下场凄惨。

    他休想毁掉她!

    他也毁不掉她!

    一天一夜的山路,跌倒又爬起,此刻她终于感觉到疲惫和疼痛。

    她抬起头,清晨的山间一片迷雾,原来不知从几时起她就已经迷了路。

    山间泉水淙淙,她循音而去,在泉边掬了水净面,又连饮几口甘泉水。

    清澈冷冽的泉水一入身体,就直接冷透她的心。

    她按着胸口,呆望着水中自己的倒影,乌黑的发丝居然在一天一夜间生出几根白发。

    风吹枯叶落,落叶在水面击起圈圈涟漪,这才回过神来。

    她所压抑的情绪被几根白发重新点燃,她恍若受了重大的刺激,硬生生将那几根白发从鬓角扯下。

    她偏就不认!

    她发誓,但凡她还活在这世上,她就再也不忍受任何人的欺侮,谁若在她身上加一分的痛,她必定返还十分。

    她起身,试着沿泉边的山路下山,果然顺利走到山脚。

    山脚不远处开着一家米粉铺,几个赶路的行人正在外面的凉棚下歇脚吃米粉。

    她饿久了,早就已经不觉得饿,然而想到后面还有路要赶,就走进去要了一碗米粉。

    清晨山岚氤氲,她今日又未以面纱遮掩,如此乘雾而来,恍若是从天上下凡的仙子一般。

    那店家听她要米粉,失魂落魄地进铺子里去了,倒也无事,偏偏米粉上来不久,就有一北国王孙,被人簇拥着策马而来,也在此地歇息饮食。

    那王孙昨夜山间狩猎,因玩得兴起,迟了下山的时间,于是就搭营安帐,在山间宿下,今晨方始下山来。

    他狩猎之时,原本携带着貌美舞姬,此刻一见浣盈之绝色,登时魂魄俱飞,心里大呼我命休矣,发誓纵然丢掉自己一条性命,也定将此女弄到手不可。

    北国的王孙没有丢掉性命,而是丢掉一双眼睛。

    用毒针刺伤王孙的凶手浣盈,落入大狱。

    朱衡在狱中见到浣盈时,她独坐在囚室的角落,面容平静。

    朱衡在囚室外静默一会儿后,问她:“那日你为何离开将军府?”

    浣盈犹然静坐着,对朱衡的话置若罔闻。

    随朱衡一同而来的青岩素日里从来言行谨慎,今次却忍无可忍,直截了当地向浣盈道:"你今日敢毒瞎王孙双眼,惹下不可收拾的麻烦,明日就更会胆大妄为,将来更是要为害将军。

    此次的祸事的确难缠,但朱衡明白错并不在浣盈。只因青岩是自幼跟随杜若的守卫,后又因杜若之故,一路保卫他逃离北国,他出言责备浣盈,自己也不便当面驳他。

    青岩的话音一落,朱衡因浣盈近来性情有变,正自担心浣盈要做出什么激烈事情时,果见浣盈摔碎身边的一只碗,抢起最锋利的一片就往脸上划去。

    她的手劲又凶又狠,仿佛是在划敌人的脸一般,眨眼的功夫就将一张脸毁得血肉模糊。

    等朱衡急命狱卒打开牢门,夺走她手中的利器时她还开心地冲他笑,好像半点也感觉不到疼痛。

    “这样就不会再给你招惹祸事,我也是恨透了这张脸,从今以后,我再也不必见到它。”

    朱衡显然是受惊,如此惨烈决绝的手段,竟出自浣盈之手。

    第3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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