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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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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兄有过 作者:乐如leru

    第4节

    她曾经不是最温柔和顺的女子么?

    她从前不是爱惜自己的容貌胜于一切么?

    为什么眨眼就能将它毁掉?

    这绝不是浣盈能够做出来的事情。

    “你……你……”

    他震惊的几乎说不出话,同样震惊的还有青岩,他自始至终站在牢狱之外,一动不动。他方才仅仅是发泄心中不忿,提醒她日后要好自为之,再没有想到自己的一言,竟激得她做出如此举动。因翁主之故,他向来厌恶外来的浣盈,如今见她如此,竟生出几分愧悔。

    一个人的容貌,就像一个人的出身,受老天的安排,而非自己能够选择,一个自己无法选择的东西,怎么能够算是过错?

    浣盈的目光温柔地注视着朱衡。

    “将军还希望我做什么?”

    灼目的血液与她温柔的目光形成鲜明对比,朱衡看到自己的手悬在空中,指尖似乎想去碰触她的脸,但迟迟不能真正碰触到。

    她还是浣盈吗?

    为什么她觉得从前温柔和顺、八面玲珑的浣盈,在她动手划破面容的时候就死在他面前。

    不,她不是在片刻之间死掉的,她是在一点一滴中死掉的。

    或许她根本就没有死,今日的决绝才是她的真性情,从前他并没有真正的认识她。

    她问自己还希望她做什么,她行事如此激烈,他是再也不敢希望她做什么。

    浣盈脸上道道血肉外翻,变成几块巨石,沉重地压在他的心里,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排解。

    性情大变1

    许是浣盈的体质与常人不同,她脸上的伤恢复极快,过了数月,非但恢复如前,细看之下,肌肤竟比之前更为光洁细腻。

    以后的日子,浣盈没有踏出将军府半步。

    元溪又受重刑,元溪又遭人寻衅羞辱,成周太子莫名召见元溪……纵然没有踏出将军府半步,她依然每隔几日就能得知元溪的消息。

    她如埋伏在深草中的猎人,紧紧盯住猎物的一举一动。她在等一个机会,一个让元溪永无翻身之日的机会。

    皇天不负有心人,初冬的时候,她终于等到这样一个机会。

    十里集一屠夫,原是郑国人,自他得知国君被俘,日日遭受北国太子羞辱折磨后,屡次闯山探望元溪,又几次试图刺杀成周太子。刺杀不成,遂混入太子府中为庖厨,静候时机。

    寻常人混入太子府并非易事,但有浣盈在暗中助他一臂之力,就容易许多。

    郑国屠夫的时机,即是浣盈的时机。无论他刺杀成功与否,元溪都将难逃一死。

    太子寿宴,屠夫出手。

    郑国屠夫与浣盈都没有预料到的是寿宴之上,元溪居然在席。而刺客出手之时,元溪非但以肉身为太子挡刀,更亲手杀死屠夫。

    宴席结束,浣盈得知此等结果后,不寒而栗。

    刺杀之事,元溪不难猜出与何人有关。

    天下之间,恨他入骨的人有两个,一个是朱衡,一个是浣盈。

    朱衡要取他性命,轻而易举,实在不必借助太子之手,那么需要借助他人之手者就唯独浣盈尽管他苦思不解她为何一定要借助他人之手。

    云天衰草,他立在天地之间牧羊。

    深秋与初冬交接的日子,坡上的青草大都枯黄,也许这是他今年最后一次牧羊。

    湿冷的风吹得他的衣摆猎猎作响,天上的铅云也一层层沉降下来。元溪举首观天,今夜必将有大风大雪。

    待天色更暗一些,他便要呼喊羊群,将它们送至该去的地方。

    羊儿从嗷嗷待哺的幼崽长成健壮滚圆,最终该去的地方,是屠夫的刀下。

    这似乎是不可逃避的命运,千百年来,尽皆如此。

    然而尽皆如此,不代表不可改变。

    风里多出男子的脚步声,他回身,所测不错,果然是朱衡。

    “是浣盈又让你来杀我吗?”

    他的话语平淡,朱衡却从他的平淡中听出讥讽之意。

    “难道一定得是浣盈,我就不能杀你?”

    元溪道:“你我相识多年,你的为人秉性我一清二楚,你即便要杀我,也必定会遵守我们之间的约定。”他神色一转,又道,“但若我是你,我就不会继续遵守约定。”

    或许迟迟不杀元溪,他将承受无数的谴责,但生死历尽后,生与死于朱衡而言,反而不是最重要的事情。

    “找到杜若,再杀你不迟,我一定要找到杜若。”

    元溪感觉风更冷了,四散的羊群聚在一起,彼此依靠着寻找一点温暖。

    他遥望着无尽的苍茫,怀念远在天边的亲人,心绪渐渐化作灰。

    “你能找到她,那也很好。”

    朱衡不愿再与他提及杜若,遂问他:“你可知刺客是何人所派?”

    包扎伤口的白布不断渗出鲜红的血液,元溪反问朱衡:“你认为是我所派?”

    朱衡并非傻瓜。

    “难得缓解的紧要关头,你没有必要冒险派刺客。倘若你真要太子的性命,以你的为人,必定谋划详尽,一击致命,且不令任何人疑心于你。那日郑国刺客现身,你飞身扑救,不过是身处逆境的机变。”

    “那么你认为刺客不是我所派?”

    “那却未必,也或许是你故意设下苦肉计,目的不是刺杀太子,而是令太子疑心我心存不轨,否则太子也不必将你交给我来看管。你的性命在我手中,我若杀你,那便是做贼心虚,不打自招。”

    “你的推测的确有几分道理,然而你的推测之中,少了一个人。”

    “少了什么人?”

    元溪微微一笑也尽是清冷的。

    “少了浣盈。”

    “你怀疑浣盈?”

    朱衡心中一惊,他的惊愕,不是因为元溪怀疑浣盈,而是因为他也曾疑心于浣盈,只是他不便在元溪面前提他的疑心。

    他顾忌浣盈,不愿提起也不愿多做猜想,元溪却直言不讳。

    “我为什么不能怀疑浣盈?她日日在你身边,难道你就不曾察觉到她处处行事古怪?当日在郑国之时,我纵然对她有所亏待,可也并没有深仇大恨。我听闻她父母是在她幼年之时患病而死,与郑国并无半分关系,既是如此,你可曾想过她为何千方百计与我为难,甚至屡次逼你害我性命?”

    元溪言辞锋利,朱衡欲替浣盈辩驳,但仔细想来,似乎又无可辩驳。

    无仇无恨,浣盈为何非要置元溪死地不可?

    他锁眉深思,从前不愿细想,如今元溪清晰的提出,就由不得他不作想。

    元溪又道:“今次的刺客,你已不必多做猜测,不是旁人,正是浣盈暗中指使。我说的出这样的话,必然是有证据在手,你若不相信,尽可以耐下性子去查浣盈。她的一举一动都不出你将军府,你想抓她把柄,十分容易。”

    朱衡在风中沉默,风吹衰草,似乎有几点雪花飘落。

    “你说她千方百计与你为难,那你可知她究竟为何如此?”

    冰凉的雪也落在元溪的脸上,元溪道:“这个问题我想了许久,想来想去唯有一个答案。”

    元溪还不及将唯一的答案说出口,朱衡便已脱口而出:“杜若?”

    “不错,我你她之间,除了杜若,再没有其它相关之人。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找寻她的下落,却半点不得音讯。”

    “不得音讯,那又如何?我也不曾得到过她的音讯。”

    “你是不懂还是不愿懂?我一直在找寻杜若的下落,自然是她认为我的寻找对她造成威胁,所以才千方百计阻拦我。”

    朱衡的脸色变得极其难堪,元溪更进一步:“我不信你并未想至这一层,你对浣盈过于偏袒,才不肯想下去罢了。据我所知,杜若在时,你就一贯偏袒浣盈,你早就偏袒成性了。”

    朱衡并不理会他,他所不愿面对的是真相。

    他试问:“你是指浣盈知道杜若的下落,而她刻意隐瞒于我?”

    元溪的内心刺痛而悲伤。

    “可能不仅如此,我想她非但知道杜若的下落,她甚至知道杜若已不在人世,更甚至就是她害死杜若。”

    唯有不在人世的人,才是人世间永远寻找不到的人。

    也许她不是因为恨,才永远不见他,而是因为没有办法再出现,才永远不见他。

    元溪的猜测惹得一向平和的朱衡激动。

    “若论杀人,杜若该是被你亲手害死,如今你倒来污蔑浣盈?纵然你已离开郑国,但从前的事情也不该忘记吧!莫非是浣盈在瓜内注毒?莫非是浣盈命我暗中处死杜若?你杀死她,如今再回身诬陷不相干的人,难道主宰过旁人生死的人,就一点不惧怕会在死后坠入地狱?”

    说话间元溪已重挨了朱衡一掌,元溪后退数步,定住身形,并不反击。

    “我的确派人送给她一只瓜,但我仅仅因为看到新鲜瓜果,有所感触,想起她幼年时喜食,才派人送去朱家。你说瓜中注毒,我全然不解其中,也可能是夏内侍曲解王命,擅作主张。”

    朱衡冷笑,自是不信他的狡辩。

    “你既说夏内侍曲解王命,擅作主张,那么想必就是如此了。然而瓜中注毒一事你可自圆其说,命我暗中处死杜若一事,你又怎生做解?我至今犹记得郑王圣令,倘若我不动手,你便要将朱氏治罪……如今想来,我十分懊悔,你到底是治了朱氏的罪,早知如此,我就不该伤杜若的心。”

    朱衡这一掌是替杜若打他,即便是朱衡用这一掌打死他,元溪也甘愿挨着。

    元溪不甘愿看到的是朱衡为杜若伤心——他不甘愿看到任何男人为杜若伤心。

    他的妒火从多年前延烧至今日,几乎令他五内俱焚。

    他心里这般深刻地忍受着痛苦,然而他只是淡淡地看着朱衡,表情上一点不露。

    “过去的事情说再多也无益,你怎样看待我我也无所谓,我如今唯一想知道的就是她身在何处,是否已经遭逢不幸。”

    朱衡似乎没有听到元溪的话,他的腰间悬挂半块玉,那曾是他们分别时她替他系在身上。

    今年那日,他重新取出,只可惜物是人非。

    她消失许久之后,他才迟钝地意识到,原来她替他系玉之时,就已经预感到日后的不测。

    到底是生离死别!

    元溪的目光寻找到朱衡目光停留之处,只在片刻之间,他便觉得心如刀绞。

    杜若回王宫求情,他在她身上没有看到她自小佩戴的玉玦,还以为她是不甚失落,如今与故物重逢,才知她将其断成两半,赠与朱衡。

    父母留给她唯一的东西,她将其中一半赠与朱衡,另一半自然是自己留存,她的心意不言而喻。

    一个对她没有多少情分的男人她却全抛一片心,究竟是因为什么?

    性情大变2

    他终于忍无可忍,向朱衡发问:“你还记得我将她嫁给你时,你对我的承诺么?”

    朱衡怔了一怔,道:“我的确对你有所承诺,但是那是从前的我,从我父兄亡命的那一刻,我就可以食言。”

    “你早就食言,我今生最恨的就是你的食言。”

    “你最该恨的人不是我。”朱衡冷笑,为杜若鸣不平,“她才嫁给我时极其可怜,千里迢迢来到昭岭,时常一个人默默垂泪。幼小的年纪出嫁,又是在万千宠爱中长大的女孩儿,进入陌生的环境自然万事艰辛。那时府中仅有我是与她相识的,所以她就逐渐依赖我。她用仰望你的目光仰望我,用对你说话的语气与我说话,我知道她是因为突然离开王宫,将我当成你来依赖……”

    他说这些话,原本是要令元溪悔痛,然而回想起过去,自己倒先一阵心酸,再也说不下去。

    时光无痕,如果昭岭的日子能够像滚动的水车一样永不停息,一切一定会是另一番模样。

    然而这世上有战争,有阴谋,婚姻轻易成为战争与阴谋的牺牲品。

    在他内心憧憬的那些有朝一日里,他仍不得不从昭岭回郑京为质。

    他想有些疑问,他真该当面问一问浣盈了。

    浪潮将白鸥推至沙滩上,白鸥也不着急,闲闲地迈着小碎步,在岩石边兜兜转转。

    海风吹乱浣盈的发,她抱膝坐在岩石上看剑,也看那几只白鸥。

    冬日的阳光柔柔地打在海面上,时光如琥珀一般沉醉静美。如斯的恬淡美丽,仿佛她这一生都不曾拥有过。

    朱衡练完剑,走到她身边,与她并肩坐在岩石上。

    浣盈微笑着,将手中的水囊递给他,她的动作自然而熟悉,仿佛几百年前他们就曾如此相处。

    人真的有前世今生吗?

    这些虚幻的事情,自来无人能够说清,或许真的存在吧。

    朱衡喝完水,搁下水囊,遥望着远处宽阔的海面。

    海面上一两艘船缓缓行驶,驶向海那边未知的世界。

    海那边是怎样的世界,他恐怕永远也无法得知,命运的齿轮没有按部就班前行,他的人生偏离轨道,曾经的抱负与梦想被突如其来的一切粉碎。

    浣盈也在遥望海那边的世界,朱衡的梦想,他自己已经忘却,浣盈却一直替他记在心中。

    “不知外面的世界是怎样一番模样,或许是一个没有任何纷争痛苦的乐园吧,等这里的一切事情结束之后,我们就乘船去海的那一边看一看,好不好?”

    跳跃的阳光下,他映在沙滩上的影子似乎微微一动。

    然而这不过是片刻之间的微动,她并不能确定他是否真的点了头,但她情愿认定他是点了头。

    因为练剑的缘故,他的衣袖被划开长长的一道,静谧的时光里,好长时间没有发现。

    这会儿她看到了,便从身上取出针线,像寻常人家里的妻子,为丈夫缝衣。

    她在内心希望时光就此停留在眼前这一刻,永远不要再移动;也或者立刻就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将他们化作一对妻子为丈夫缝衣的石人,从此不再分离。

    这似乎是神话里的故事,原来神话里也有这许多的美好。

    她的嘴角不禁流露出笑容,那笑容是从心底洋溢而出,她到底有多久不曾如此笑过了?

    真身太久太久了,久得她自己都记不清。

    她轻轻地咬断线,将细线缠绕在指尖打个结,与针一并收回袖中。

    朱衡攥着衣上细密的针脚,许久之后,突然道一声谢。

    浣盈更笑了。

    “你谢什么,我为你缝衣,难道不该?”

    朱衡又一阵沉默,他似乎是在思索什么,想明白后才道:“从前是我亏待了你。”

    沉默寡言的朱衡令浣盈觉得奇怪。

    “你从前亏待过我吗?我并不记得。”她依偎在他肩膀上,拂过脸颊的微风如她的心境一般轻柔,“既然你自认亏待我,以后好好待我就是,从前我们终归回不去了,唯有珍惜以后。”

    朱衡浅浅一笑,没有答话。

    浣盈观察着他的脸色,等不到他的回答,遂回到原处,不再依偎他。

    她低下头,膝上遗落一根方才缝衣用的棉线,她捡起棉线在手指上胡乱缠绕,心思之间仿佛也打上千千结。

    朱衡看着她手中的棉线,再次开口。

    “我记得你从前并不会缝衣?”

    浣盈忙做出笑容:“不会的东西可以慢慢学,难道你不喜欢吗?”

    朱衡摇头。

    “没有。”

    浣盈难得的好心情被朱衡的心绪感染,也变得灰白一片。

    她最清楚令他和自己痛苦的根源在何处,她遂认真道:“不会的东西可以慢慢学,可是学坏了的东西,就当发狠改掉。”

    “你是指我?”朱衡怪异。

    “这里仅有你我二人。”浣盈道,“从前你心中有任何仇恨,或是放手,或是立时解决,然后洒脱转身,可如今的你为何迟疑不决?你的仇人就在眼前,你杀掉他,报了满门的大仇,就可以重见光明,就可以再不生活在地狱之中。人生何其短暂,你究竟要让仇恨折磨你多久你才肯醒……”

    朱衡蓦然打断浣盈。

    “你又想让我杀掉元溪?”

    朱衡的看穿令浣盈呆了一呆,她深吸一口气,在朱衡深邃的目光下重重点头。

    “是,我每时每刻都盼你杀掉元溪。”

    朱衡再问:“刺杀一事与你有关,对不对?”

    浣盈竟未想到朱衡会怀疑到此节。

    “你疑心到我身上,必然是见过元溪的缘故。从一开始他就在你面前诬陷我、诋毁我,你难道都忘记了吗?”

    朱衡道:“元溪在我面前诬陷你,你是如何得知?”

    浣盈不禁恼怒。

    “原来我才是你的仇人,所以你才来质问我。你的意思是你不相信我,反而要相信他?”

    朱衡道:“我自然不会相信元溪的片面之词。”

    浣盈才预备松一点心,却听他继续道:“然而我问过夏茁,他告诉我那日的刺杀是你暗中指使。”

    浣盈心中一阵混乱,太阳的光洒在海面上,反射出一片金光闪亮。

    胸中酸恶排山倒海般袭来,她脸色瞬间发白。

    她紧忙扶住岩石,闭上双目,等再次睁开时,眸中的海面才恢复成方才的深蓝。

    她激动地分辨:“我不知夏茁为什么对你说这样的话,你知道他最近总是和我生气。”

    朱衡显然不相信她的解释。

    “你不必着急,我已告诉过夏茁,这等隐秘之事,他仅会对我讲,自不可能向外说出。我问你,仅是想听你亲口回答。”

    浣盈攥着粗砺的岩石,终是心虚。

    “就算是我又怎样,你难道还要替元溪报仇吗?”

    “我不会为元溪报仇,但我想知道你为何迫切希望我杀元溪?你同他并没有深仇大恨,据我所知你在郑王宫时,元溪待你并无太大错处,而你们一路逃亡,也曾有过甘苦与共……”

    浣盈简直忍无可忍:“要不要杀元溪由你,我为何迫切希望?只不过他为人奸险机变,你不杀他,他迟早杀你,我只是不忍看你成为他手中亡魂罢了。然而你若心甘情愿死在他手中,我也别无它法。”

    盛怒之下,浣盈拂袖而去,徒留朱衡一人在沙滩上。

    朱衡遥望着浣盈远去的背影,与几年前的浣盈相比,今日的浣盈果然变了。她变得不止一星半点,而是性情大变。

    身怀有孕1

    浣盈在厅中找到夏茁时,夏茁正与将军府上的几位宾客相谈。

    浣盈几乎没有任何客气,站在厅外大喝一声:“夏茁,出来!”

    正厅之外骤然有女子声音传来,众人皆自惊愕。

    夏茁见浣盈动怒,知是事发,不敢有任何耽误,忙走出厅来,尾随浣盈离开。

    等回到芜园之时,浣盈在前,夏茁在后,依次进门。

    夏茁进门之后,偏偏还要掩紧房门,浣盈见他如此,更是没有好气。

    她上前踢开夏茁,将两扇门户大大的敞开。

    “青天白日里关什么房门?心里装了只暗鬼吗?鬼鬼祟祟让人看不入眼。”

    夏茁也不辩,只等她稍一走开,又重新将房门关上。

    “好姐姐,皆是我的错,可将军是我长官,他既问到我这里,我委实不能不讲。”

    浣盈恨道:“少拿这样的话来敷衍我,你一概推说不知,难道将军会用剑抵住你的喉咙,立刻就砍吗?我看你是存心害我。”

    夏茁不语。

    浣盈冷笑:“怎么,你无话可分辩了么?”

    不料夏茁竟点了点头。

    “姐姐说的不错,我的确是在将军面前害你。”

    浣盈生出警惕之心,她重新打量着容貌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夏茁,问他:“你为什么要害我?”

    夏茁道:“我在将军面前害姐姐,却并意味着我害姐姐,我是真正为姐姐的前途设想。”

    浣盈的内心平静时,声音也随之平静。

    看来方才被她说中,夏茁心中果然有鬼。她须得耐下性子,才能将他的真话一点一点套出。

    浣盈问:“那你该说说你究竟是怎样为我设想?”

    夏茁微微一笑:“姐姐的事情,旁人不知,我可一清二楚。”

    他说到这里,突然止住话语,神秘莫测地看着浣盈。

    浣盈蹙眉,再问:“我的什么事情你一清二楚?”

    夏茁随即揭穿浣盈的一件大隐秘。

    “姐姐身怀有孕,可腹中孩儿却非将军骨肉。倘若数月之后将军发现此事,姐姐还如何在将军面前立足?”

    浣盈如在晴天里挨到一个霹雳,语无伦次:“你……怎……知……你……”

    夏茁道:“姐姐每日晨吐,连我尚且瞒不住,如何还能瞒得住身边之人。姐姐的秘密至今不曾被揭穿,不是姐姐隐藏严密,也不是身边人迟钝,而是我暗中买通众人。”

    浣盈的脸色依然惨败,夏茁又安慰她:“姐姐不必惊慌,咱们的事情,我自然也守口如瓶,绝对不会告诉将军。”

    夏茁的话,浣盈自然也一字不信。

    他若能够为自己守口如瓶,朱衡如何会知道刺杀之事与她有关?

    只要有夏茁在,朱衡迟早会知道自己的秘密。

    浣盈自有孕以来,自认行事足够隐秘,可夏茁连这等隐秘事都能知晓,想来的确没少在她身上留心。

    他在将军面前害她,又当面点明她身怀有孕,这其中必有缘故。

    她软语试探道:“既然你知道,我也就不再隐瞒,原我就想告诉你,只是一直犹豫该如何开口。”

    夏茁笑道:“姐姐对我还有什么可犹豫,在这将军府中,自然唯有我是一心向着姐姐的。”

    浣盈道:“你说的极是,是我一时犯了糊涂。我近日的确在为此事发愁,所以方才才对你疾言厉色些。然而你我的亲弟弟,我对旁人疾言厉色,那是真心讨厌,对你却没有半分恶意。”

    “姐姐也太多虑,我们至亲骨肉,一荣俱荣一损惧损,我怎会挂怀这点小事。”

    浣盈点了点头:“你说的极是,那么依我目下的处境,你看我该如何是好?”

    夏茁见问,收敛了笑容,压低声音道:“姐姐分明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富贵命,何苦死留在将军身边不可呢?太子日渐相信郑王,也越来越讨厌将军,只要姐姐想办法让将军放郑王一马,但凭腹中骨肉,就绝不愁来日不能与郑王破镜重圆。”

    浣盈的双手在发抖,她努力按捺着自己,哀哀叹息一声:“你说的极是,可我屡次迫害郑襄王,只怕破镜重圆不是一件容易事情。”

    夏茁知悉浣盈的心意,不免激动。

    “姐姐若果然有此心,这一处绝对不算难事。姐姐如今既与我同心同力,我也就不再隐瞒姐姐。其实自将军执意要送姐姐会南夷时,我就与郑王相交。我为郑王筹谋已久,郑王对我没有任何怀疑,日后只消姐姐再助我做几件大事,郑王的心意还如何不回转?据我观察,郑王对姐姐终究是有真情意,否则姐姐那样对他,他为何还对姐姐念念不忘,甚至令姐姐身怀有孕。我身在北国,但凡有将军一日,我将永无出头之日。郑襄王至今无子,来日姐姐诞下一子,那便是太子,到时朝中有……”

    夏茁正沉醉于描绘大好前景时,蓦地挨了浣盈一巴掌。

    夏茁望着脸色发青的浣盈,顷刻醒悟。

    “你方才是在骗我,你根本就不打算助我。”

    浣盈咬牙切齿。

    “莫说孩子未必生得下来,即便生得下来,我也势必扔掉,你趁早打消这份心思。天底下所有人我都可以负,唯独将军,你休想伤他分毫。”

    夏茁已在心中骂了自己几百遍愚蠢,他骂完自己,再骂浣盈。

    “姐姐你简直是愚蠢!他从前对你的确用心,可是自从那杜若翁主失踪之后,他待你又如何?天下男子的心,永远都在变来变去,你将一生的指望寄托于变来变去的东西上,还为其舍身亡命,你迟早是要后悔的。你莫要忘记,从南夷到郑国再到北国,自始至终我才是你的亲弟弟。”

    浣盈道:“看在你是亲弟弟的份上,所以我才饶过你一次。但以后我会盯住你,你若再敢动什么心思,莫说郑国,北国你也休想待下去,我会同你鱼死网破。”

    夏茁既觉寒心又觉可笑。

    “你可真是鬼迷心窍,好,你不仁我也不义,咱们本就不是同出一母,你既然能为一个不相干的人说得出‘鱼死网破’这样的话,那也休怪我不再客气。”

    浣盈的眸中似有寒冰,她冷得不能再冷得看着夏茁。

    “你准备怎样对我不客气?”

    “你当真以为我拿姐姐你没奈何吗?”他从身上取出一封锦帕,威胁浣盈,“这封锦帕如果交到将军手中,我想他就算不会立刻杀掉你,也一定不可能再原谅你,到时候我瞧你还拿什么做你将军夫人的美梦。”

    浣盈无比怪异。

    “你手里拿着的是什么东西?”

    夏茁道:“也不过就是几年前的东西,姐姐怎么这么快就忘记。自从将军将杜若翁主藏匿到你的住处,你就一心想要置她于死地,姐姐你的这封亲笔手札,恰巧就记录着你这个大秘密。虽然是用南夷文书写,可将军博学,我想他还不至于读不懂。你亲手写下的东西,如今却被人拿来挟制你自己,这世上的事情还当真是谁也说不准。”

    浣盈这才惊惶起来,扑上前争抢。

    夏茁是久经沙场之人,浣盈如何是他的对手。

    他闪身躲过:“姐姐肯同我合作,那么咱们还是骨肉至亲,我拿它在手也就如同它化作了灰烬;姐姐若不肯合作,横竖我是再难寻得出路,我将他交给将军与郑王,也无多大关隘。”

    正当二人僵着不下之时,突然有一道黑影破窗而来,旋即又冲门而去。眨眼之间的功夫里,夏茁手中的锦帕就不见踪影。

    身怀有孕2

    二人皆是大惊,夏茁尚未看清来者何人,浣盈却在震惊之中将“青岩”二字脱口而出。

    夺走锦帕之人的确是青岩。

    他能够在最恰当的时机轻易夺走锦帕,想来是在她身边埋伏已久。

    原来不止元溪怀疑她,朱衡怀疑她,连青岩也都怀疑她。

    或者并非青岩怀疑她,而是朱衡怀疑,才派青岩来埋伏。

    无论是哪一种情况,青岩抢得锦帕,下一步都必定将锦帕交给朱衡。

    夏茁已经追出去,她知道夏茁是追不到青岩的,朱衡看到这封锦帕已是注定。

    朔风呼啦作响,石室外已经没有任何一只羊。

    木门被大风吹得喀拉喀拉响,元溪在室内耐心地织一条很大的羊毛毯。

    羊毛毯又厚又密,从夏天到秋天,从一窍不通到灵活熟练,他已经织了数月。

    北国的冬天干冷酷寒,看守元溪的人都知道他的这条羊毛毯是为过冬预备,然而唯有元溪自己心里最清楚,手中又厚又暖的羊毛毯,这个冬天或许用不到了。

    借着狂风的力,浣盈将越来越不坚固的木门踹开。自上次被元溪欺侮,这是她第二次踏进元溪的石室。

    室内光线昏暗,她的脸色也是一片阴沉。

    元溪抬头看她一眼,却仿佛没有看到,低下头,继续自己手中的工作。

    浣盈一眼看到墙上挂着牧羊的长鞭,盛怒之下,扯下长鞭,狠狠地挥舞在元溪身上。

    昨日照旧是元溪受刑的日子,此时的他伤痕累累,元气大伤,自然连躲闪也不够敏捷。

    既躲不过,他索性也就不躲。

    狠戾的鞭子一连抽打他数十下,皮鞭打裂他身上的伤,红色的血滴落在雪白的羊毛毯上,格外艳丽夺目。

    血不停地在流,浣盈见他一动不动地忍受着,终于将鞭子狠狠地扔在地上。

    内心的痛楚无处安放,她似乎想冲出令她窒息的石室,然而到底还是扑回来,像饿虎一样咬在元溪的肩上。

    他毁了她!

    他拆散了她和朱衡!

    她恨透了他!

    她没有说一个字,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然而她的内心早就抵达了歇斯底里的地步。

    她简直快要被他逼疯。

    终于她无力地摔坐在羊毛毯上,从元溪身上落下来的血,染红了她的一只手。

    她跪在温厚的羊毛毯上,颓废地用双手捂着脸,似乎是在哭泣。

    寂静之中,元溪先开口。

    “我们毕竟夫妻一场,可以好好谈谈。”

    此时此刻,哪怕元溪说一个字都足以刺激她,更何况他还说夫妻一场。

    她整个人猛然冲元溪撞过去,继而跳起来怒视着元溪。

    “你对我做下那样卑鄙的事情,你还有脸提夫妻二字?我和你永远不是夫妻,你拆散了我们,你永远都是我的仇人!我会吃你的肉!我会喝你的血!我会杀了你!”

    她的半边脸上沾了元溪的血,元溪从她眼中看到仇恨与痛楚,但并没有看到任何一滴泪。

    他缓缓坐正,平声静气道:“你跑到我这里来发疯,内心必定不平和,能让你内心如此混乱之人,必是朱衡无疑。”

    她攥起他的衣领:“你不必和我假装无辜,你以为我不知道是你屡次害我么?”

    元溪并不否认。

    “我害我,你害你,这在我们之间实属天经地义,并不值得一提。值得一提的是朱衡对你若有信任,我想害你也无从下手。”

    浣盈手中多出一柄匕首,整个人也更加凶狠。

    “你再多说一句话我立刻杀了你。”

    元溪却似看透她的心思,半点也不惧怕那柄可削金断玉的利器。

    “你的确一直想置我于死地,你也曾有过无数次的机会,可是你为什么始终不敢动手?难道你当真心中有鬼,不敢杀我?”

    浣盈没想到一个没有任何力气的人,目光竟会比自己手中的利器更锋锐,更摄人。

    她硬迎上他的目光,一点也不许自己退避。

    “我不杀你,但我会一刀一刀割你的肉,让你尝尽人世间的伤心痛苦。”

    元溪道:“你这样恶毒的女人,哪怕用针扎,也不会落下一滴血吧。”

    浣盈不再同他废话,拉他起身,逼他同自己走。

    “你带我去何处?”

    “你错了,并非我带你去何处,而是你挟持我去何处。但凡离开北国,太子就会认定刺客是你所派,到时再由将军将你捉回,就可以令将军洗清嫌疑,也可以借太子之手送你归天。”

    元溪心知不测,心思飞转,然而还来不及说什么,耳后蓦然被一根细针刺到,喉咙里再也发不出任何一点声音。

    他无声地看向浣盈,惊讶于浣盈方才的行为,浣盈以前就喜欢装神弄鬼,他竟没想到她还懂得一些下三滥的招数。

    她将手中的匕首移到他的腰间,低喝:“快走,今日我可是疯了,你别让我的手发抖。”

    元溪向来不将浣盈的小伎俩放在眼中,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在紧要关头上,他居然受到她的胁迫,听任她摆布。

    狂风吹起表层的浮雪,遥望连绵雪山,万里素裹。

    风将雪花卷入雪洞中,阵阵寒冷彻骨。

    这已经是她们在雪山上的第十五天,十五天里倒落了八天风雪。

    元溪尽管身受重伤,但他自幼苦练内功,七天的时间已足够他自行调息,恢复元气。

    第4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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