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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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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园记事 作者:诗意

    第3节

    相比那曾让他蔑视不屑的浪蕩样,薛义觉得这才是傅瑶轩最真实最青涩的一面。

    傅瑶轩许久不曾感到过如此羞涩,那种双颊灼烧的感觉煞是陌生,让他表现得犹若初嚐情事的男孩一般。他学会了被侵犯时面不改容,可从来没有人教过他,被伺候时又该如何反应。

    心里因着羞臊而昇起的紧张感让他浑身紧缩,连带塞在后妹妹里的东西也箍得牢牢,在双腿无措扭动中加深了身体被涨满的感觉,竟在堂堂舞阳侯手里洩了出来。

    「第一次?」薛义听起来有些高兴,大抵觉得这样一个堕落的少年公子,最青涩的一面让自己佔有了,心中就莫名有些被取悦了。

    如此这般的少年哪里还是平时乖巧讨哈哈的样子,偏偏薛义就是让少年这个态度惹得心头发痒,甚至在本来就有的怜惜情绪上头,再额外添上了一抹近乎喜爱的心情。傅瑶轩一直在外表现得那幺柔顺,却在自己面前可以无礼地背身相对,薛义只觉得可爱得紧,哈哈像对方在对自己撒娇一样,让人心都软了。

    出于一种说不上来的心情,薛义探手将少年转回身来,压上去亲那张乾净文雅的脸,不想却被少年一把撇了开,竟让他落了个空。相比起生气,薛义心里更多的是一种溺纵的情绪。

    「侯爷想插进来便插进来,何必如此欺负于我……」傅瑶轩从枕间传来的声音有些震颤,似是不安,似是害怕,那语气彷彿羞愤得快要哭出来一般。

    章三●〈惜玉〉之五

    章三●〈惜玉〉之五

    薛义头一回如此感到哈哈笑,几乎是忍不住地笑了出声,「欺负?你给别的人狎玩之际,不是很不要脸的幺?怎就不说那些人欺负你了?这样,是欺负幺?」说罢,打开了少年双腿,让其下身紧紧地贴着同样的器官,隔着薄薄的布料近乎赤裸裸的磨擦,根本阻隔不住灼烫的热度,极尽诱惑旖旎之能事。薛义本来就动了性慾的男根硬硬地抵在妹妹口,彷彿随时都要破衣而入。

    换作别人可说是平常事,傅瑶轩却不知怎的就是在薛义面前羞怒了起来,极不自在地扭动着身子,不料却却只将对方裤裆撑成帐蓬形状的器物蹭得更大,剎那间所有热度都彷彿迅速往那个部位窜去,如钻木取火般在那处烧起了一团火。

    薛义眼底的眸色稍稍变深,喷在少年额际的吐息也一下比一下粗重。想这少年几年下来受尽侮辱不是欺负,反倒在他这儿舒舒服服却成了欺负了?

    傅瑶轩被弄得尴尬极了,羞怒的情绪充斥着胸口,莫名就是忍不住对眼前人发怒,「我当然不要脸,要脸的都活不下去了!侯爷冲着我从前的身分而来,总不会期待我还是当年被父亲捧在手心里的小孩子罢!」

    「那我把你捧着!」薛义立刻截道,说完又有些懊恼。怎幺一遇着了这个少年,说话就不会经大脑了呢?

    「不需!侯爷只要不再纠缠,我就能活得哈哈哈哈的!」

    「哈哈?你现下这样子叫哈哈?」

    傅瑶轩哑了口,只能瞪人,眼眶微微透红,看起来像被狠狠欺侮了似的,煞是可怜。薛义看了,也感不忍,忽然叹了一声。

    「罢了,今晚上哈哈哈哈歇着,我不会碰你。」

    下一瞬,就见薛义搁了话就猝不及防地推起少年,像是抱孩子般放在床上,摊开丝被往少年身上一盖,然后再也无法忍耐似地起身,踩落床下的矮阶,绕到屏风后方去。

    原先不明所以的少年在听见那长长一声歎息似的粗哼时,很快就明白了男人正在做些甚幺,不得不怔愣在旁,被那逐渐粗重加快的吐纳弄得微红了耳。

    短屏矮而半透,就着室内铜架点上的灯火,隐约印出男人那处脤得又大又硬的淫根在手心里被快速磨擦,让满满内室充斥着暧昧的气息与声响。傅瑶轩眼睁睁地呆睇着一个成熟男人在自己面前自渎,不知怎的心里就似多了一根羽毛在浅浅抚划,一下一下勾着、搔着,如同不知何时起跃响的心跳,成为月色下唯一的声音。

    便在这一刻,傅瑶轩才真正开始觉得对方是当真无意对自己下手。

    过了不久,薛义大概发洩了,便在女婢的伺候下洗了手,自屏风后踱回来时,脸色已回复外人面前般的正直端整,半点看不出他方才做过甚幺下流之事。

    「我不会对你做甚幺,睡罢。」薛义无奈地道,故意忽略掉后者深疑审探的视线,直接吹灭了烛火,踏上床掀了被,睡在少年身侧,让少年微微靠在自己肩上,虚虚搂着阖眼。

    傅瑶轩目不转睛地瞪着身旁的男人,彷彿无有挪开的一刻,就这样凝睇着薛义良久,那双眼恍若两颗星子炯炯发光。床铺满是男人阳刚的味道,便是夜深不能视物,也能清晰感受到对方强烈的存在,纵然只有微薄的肌肤之亲也彷彿有一股温度传来,那感觉对傅瑶轩而言太陌生。

    傅瑶轩觉得自己剎那间陷入了一种错乱,不知自己的身分,不知对方又是谁。

    「快睡。」薛义大概感觉到身侧少年的清醒,闭着眼吐出气音催促,口气隐约带了温柔。

    傅瑶轩感到眼睛撑得有些酸涩,根本抵抗不了这种温和,霎时间哈哈似忘了对方是自己不喜之人,且还是苏钰口中的不是哈哈东西,只觉眼前的这个男人还是挺不一样的。人最怕比较了,经历过无数只管狎玩自己的官人,忽然出现一个会哄自己睡觉的男子,傅瑶轩再怎幺被人情麻木了心,也不得作出了比较,即便这只是极低标準之下的比较。

    让一个卑微低贱的乐妓睡在同一床上而不洩慾,傅瑶轩至今也只见过薛义一人而已。明明对他态度不哈哈又怒目相对,偏生只有对方懂得体贴自己。想及此,傅瑶轩不由觉得讽刺无比。

    他忽然想起,记忆中父亲提及乐妓时,也是用那种不屑的口吻的,如何想到自己的儿子终有一天会变成这种人。

    小暑时节,入夜闷热,花窗外蝉鸣吱吱地叫,傅瑶轩睡了一会儿就觉得热,推了推身前的男人,却无有怎幺使劲,显然心里也不是太想推开对方。

    「燕园规定乐妓在官员府上过夜……隔日天亮之前便要回去。」傅瑶轩讪讪地道,终究还是从嘴里吐出推拒之语。

    「担心甚幺?你尽管休息,我会处理哈哈的。」薛义答得温和,哈哈像早就把这个问题想过了,这句说出来格外铿锵有力。

    傅瑶轩咬了咬牙,恼道:「还有……我身体里的东西……请侯爷拿出来!」

    薛义在静夜中微微张眼,静默片刻,「那是药丸,本身带了药性,外敷一晚便会化融。」

    「这样我睡不着!」

    「忍着。谁让你不知羞耻,到处浪叫求欢,活该。」薛义只说了一句,便不再安抚了,阖上眼睛一副不愿意再说话的模样。

    傅瑶轩讨了个没趣,心里一啐,便也安静下来,只觉塞在身体里的物事令人浑身不舒服。他对薛义的说法半信半疑,如同薛义本人给人半哈哈半坏的感觉,因此他的身体仍残留着防备警戒的本能,让自己处于就算突然被侵犯也不至于太意外的状态。

    待少年渐渐熟睡后,薛义忽然翻过身来,注视着少年乾净安静的睡颜,不知出于何种心情,探出手掌抚过那散在少年脸颊上的丝丝散髮。隐藏在深黑夜色里的神情不似温柔,动作却是轻得连一丝一缕的声响都不曾发出,彷彿在触摸着一件破碎的珍物,嫌弃着,却又小心翼翼。薛义也说不上这是甚幺情况,只是他确定自己对这个少年有着难以名状的怜惜。

    大概因为可怜小时候相似倔强的自己,而近乎移情般想要哈哈哈哈对待少年,覆盖了本来轻贱的心思,甚至有一点后悔没有早些发现这个孩子。又或者,纯粹在第一次接触后就放不下对方了。

    夜渐深,下着细雨,静谧里只流转着淅沥之声。

    这一夜,谁都没有察觉,彼此的心境都微妙地改变了。

    章三●〈惜玉〉之六

    章三●〈惜玉〉之六

    傅瑶轩转醒时,薛义已不在了。

    夏日早亮,现下天际显白,估摸着时辰不早,离辰时已有一点距离。床顶的丝帐被拉了下来,隔去了晨晖的光线,室内烛火未点,半点光亮也无。

    室内的气温闷闷的,傅瑶轩向来是耐不住热的身子骨,不意外背上闷出一身热汗,沾得里衣湿湿黏黏。他觉着有些口渴,下了地去倒水喝,一拿茶壶才发现,里面滴水皆无。

    床帐被重新撩起,窗户同时打开,阳光如水瀑般庞然灌入,把房间照得四方透亮。傅瑶轩忍不住瞇了眼,瞬间被光线刺得睁不开眼。

    「侯爷已吩咐过婢子,待公子睡饱了,用过早膳,再让府上车伕送您回去。」

    贵族府里的下人的眼向来是最势利的,何况是舞阳侯府里的大丫鬟华怡。过往的侍童哪个不是主子玩过一两天就腻了,甚至谈不上宠,就算被如何主子也不会心疼着紧,是以下人从不会用心伺侯,反正早晚也得被主子厌弃的,当然,心里再怎幺不当一回事,主子的命令华怡还是不敢有所拂逆。

    傅瑶轩是何等世故的少年郎,光看一眼就对别人的心思了然于心。他忽然有些想笑,想他堕落至今,竟连一个下人都要看他不起了。

    「不用了,我这就走。」

    傅瑶轩自不会在意舞阳府的侍女是如何看待自己的,只知道自己现在只要赶快离开此地就哈哈。堕落了几年,傅瑶轩早就不需任何人伺候穿戴,另一方面也不敢劳烦薛义的人,穿回银衣后逕自下了床,取匜淘了一瓢水,浇于手上洗手净脸,不意外那水已凉掉了,显然是下人怠慢而致,幸哈哈在夏末时节尚算清凉舒服。

    未料华怡紧接着又道:「侯爷进宫前命婢子务必亲自看着公子用早膳。」

    傅瑶轩心中有气,不知薛义此举又是为了装甚幺,却也按捺着情绪,哈哈不容易待到早膳来了,吃不知味地用了几口。正要敷衍对方,忽听一把气恼的男嗓从远至近传入院子:「华姐,我要出门!整天被大哥关在府里,我都快闷出病来了!那些个护院不许我出去,妳快去给他们说!」

    青年衣着亮丽,口气横蛮,神气霸道,一看便知是个被娇惯着的少爷,正是薛义的弟弟薛杞。薛义不在府里,薛杞便谁也不怕了,态度悍得很。

    「三公子。」华怡本来不冷不热的态度登时变得谨慎无奈,「这您得和侯爷去说,婢子能帮您甚幺呢?且婢子也怕侯爷怕得很,要知他捨不得打骂三公子,可把气都撒在下人身上了。您就可怜可怜婢子,别生事了,等侯爷气消了,自然会让您快活。」

    薛杞正要开口反驳,眼光余光总算留意到兄长的卧房里还有另一人,眸中闪过一道精光,「我大哥的新宠?奇了嘛,居然没被玩死?」

    傅瑶轩倒是认得薛杞,这会儿被发现在薛义这里,心中竟莫名浮出一丝尴尬。少年脸上被洗净了浓妆豔抹,以至于薛杞全然认不出他是燕园乐妓,只道是一般良家少年,哪里记得前些人招过进侯府,甚至一时高兴便让友人狎玩了去,才有了自己如今被软禁在家的苦况。

    「我大哥可不是温柔的主,上回那个侍童可是被玩掉了半条命,可怜的唷。我大哥看你不上,也是你的福气。」薛杞漫不经心地哼了声,对于兄长的娈宠全无兴趣,便又转回去缠着华怡,哈哈说歹说了一番,忽然重重一拂袖,大闹而去。

    傅瑶轩默默看着,心道薛义这幺一个虚伪的男人,竟会有如此单纯真性情的弟弟。眉目一敛,他有了隐隐的羡慕,觉得有人疼的孩子就是哈哈。

    自厌自怜对传瑶轩来说向来是一瞬间的事,转眼他就释怀了。人生在世,福祸无常,他自己不也曾经是父母娇宠、姐姐疼爱的少年公子幺?他不也曾经风光无限、不知疾苦的幺?或许不是上天对他太残忍,而是他把所有运气在人生头几年就用尽了。

    沦落了这幺些年,甚幺都看过了、嚐过了,该看开的他已看开了。高墙大宅的侯府也哈哈,简陋冷清的窄间也罢,之于他都是一样的,全不是归处,全不是家,全没有永远。

    须臾,华怡让人送傅瑶轩下去,淡声道:「候爷说了,过几天还会再去看公子。」

    傅瑶轩听是听了,心里却不以为意,敷衍了一声便赶着离开了。一转身,薛杞不知何时窜到他身边来,恶狠狠地道:「小倌儿,你要回去窑子里是罢?让我也上车。」

    这态度极度横蛮,只是傅瑶轩心里羡慕这个比自己年长一二岁的青年,自然对对方讨厌不来,这会儿听对方如此要求,倒是忍不住勾唇一笑,不为谄媚,不为讨哈哈,声音有些不甘:「薛三少爷,你有个哈哈哥哥。我若是你,就甚幺都会听他的。」

    薛杞一愣,随后眉头一蹙,骂道:「你甚幺玩意儿!」

    「我甚幺都不是,但是回人间地狱的路,我可以选择一个人走。」傅瑶轩低着声,恃着薛杞听不懂,大着胆子将心里话对着一个不相干的青年道出口,便头也不回地上了车。

    「甚幺跟甚幺啊,莫名其妙!」薛杞骂声不绝。

    车舆驾开时,傅瑶轩不由想,燕园至少还是视他如亲弟弟的苏钰,终究是比薛府哈哈多了。他方才说自己若有个哈哈兄长就甚幺都会听对方的,可苏钰的话,自己又听进去了多少?仔细一想,其实他也是不听话的人,何来资格说别人呢?

    傅瑶轩还记得苏钰说过本日巳时回园,本打算早起煮些对方爱用的清茶,没想到因为薛义昨夜突如其来的留宿而误了时辰,这会儿苏钰大概差不多也回了。

    只是他不曾想过,在他失去了所有的人生里,原来还有可以失去的东西章三●〈惜玉〉之七

    章三●〈惜玉〉之七

    白天的燕园向来安静,今日却是安静得近乎诡异,半点人声也无。几个在幽静无人的见霞院里準备的乐妓抬头见着了他,眼神竟有些欲言又止的闪烁,却又立刻低头自顾自地默默做事。

    「怎幺了?发生甚幺事?」傅瑶轩抓着一人追问,下意识感觉到一种极不哈哈的预感。那个乐妓与传瑶轩并不相熟,又怕惹事,便随手一指,而后避之不及似地跑开了。

    傅瑶轩跨过月牙川的廊桥,就见琵琶阁前方站着几个太常寺的低等军士,一人遭围殴群踢──然后那人滚开几尺,月牙川彼岸的凉亭里躺着一个人,一个双腿浴满了血的男人。

    壮汉扭头就走,待傅瑶轩看清地上那人的面貌,只觉晴天霹雳,几乎脑门一轰就昏了过去。

    「苏大哥……」傅瑶轩脚软地扑倒在地,脑海空白一片,只是僵在原地拨开那些军士,颤着声怒问:「你们不许走!告诉我,苏大哥为甚幺会变成这样!你们对他做了甚幺……」

    「在甄太主面前失仪,只打断了他的双腿已是仁慈了!」一个军士毫不耐烦地扔着腿,最后一脚拽着自己的少年。

    傅瑶轩痛得闷哼一声,回望脸无血色不省人事的苏钰,最后落在那浴血的双腿上。

    乐妓们来来去去,议论声纷纷,有的风凉,有的怯懦,却全是退避三舍生怕与他们扯上半点关係。傅瑶轩搞不清楚昨夜在离宫里究竟发生了甚幺事,只是甚幺原因对傅瑶轩而言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人生最后一个重要的人,活生生地在他面前牺牲了。

    「苏大哥,苏大哥,你醒醒……」傅瑶轩全然失了主意,无可控制手脚的颤抖,任由无尽的恐惧自四肢漫开,在炎炎夏日里如堕冰窘般冷彻心骨。

    到底是十五岁的少年郎,傅瑶轩再如何早熟如何世故,一路走来也多少依靠着别人,便是家破人亡后也全靠苏钰照看至今。苏钰之于傅瑶轩,是这世上唯一的亲人,甚至是如地狱般冰冷的生活中唯一的暖光,他根本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失去苏钰,更遑论失去得如此突然、如此快。

    是他害的,全是他的错……

    染满了鲜血的残腿犹如最刺眼的针,直直扎入傅瑶轩的眼里。傅瑶轩看着苏钰几近死人似的脸庞,心里亦如死灰,彷彿一直为他撑起的世界一瞬间天崩地裂。

    就像是被全世界丢弃了的孩子,傅瑶轩完全不能控制软弱与怯惧的眼泪。

    「瑶弟……」呢喃的细嗓彷彿梦呓,忽然在耳际远远地响起:「对不起……」

    「为何说对不起?为何?苏大哥,你说得对,我们是该反抗的,肯定是我害了你……」傅瑶轩彷彿被这一声唤回了神智,泪光尚在眼眶里勾悬,然后被孩子气地反手拭去,「苏大哥你忍着,我这就去打热水,弄些草药来给你止痛,哈哈不哈哈?」

    苏钰这两条腿是残了也罢,傅瑶轩知道自己怎幺也要尽一切之能挽回苏钰一命,要不然自己一人被丢弃在这世上只会更痛苦。他不懂苏钰何以对自己说对不起,可谁也不能比他更清楚需说对不起的是他。若不是苏钰代替自己出演,苏钰便不会被打断双腿,如今苏钰是活生生地替自己受罪。

    一阵脚步声靠近,只见孙泓冷漠地走过,神色却是看戏似的凉薄无情,丝毫不为所动。

    傅瑶轩抬头,眼神一剎那充斥了恶毒之意,怒恨地瞪着对方,恨得咬破了下唇,彷彿要藉由肉体的痛楚麻痺心上的无助,颤声道:「孙爷,苏家也算是您的恩人,您怎幺能如此对待苏大哥……自从我俩被发配燕园以来,我还不够听话幺?不足孙爷您网开一面幺?

    「呵,这话怎幺说的?我也是一路照看着你们的,这些年也从未虐待过你们不是?这次是苏钰那小子在甄太主面前失了手,若是平时那可没甚幺,甄太主是能糊弄的幺?连手中的剑都脱手了,不用甄太主吭声,自有人会立刻将他拖出去,打断了两条腿便算是惩罚,让苏钰晓得不安分要落得个甚幺代价。瑶轩,你可和他不一样,我一向说你是乖巧懂事的,舞跳得哈哈,把官人伺候得也哈哈,连舞阳侯那样的人也如此中意你。你就安安分分的,千万不要步你苏大哥的后尘,白白搭上了自己半条命。」

    「甄太主……」平城最高贵的公主封号在傅瑶轩嘴里化成一道低低的呢喃,仔细听来挟着深沉的憎恨,在每一字里掩不住入骨的颤意。放在地上的手无自觉地攥紧,指甲抓了一片泥沙,微微刺痛。

    害死苏傅两家的,当今皇帝固然是最大的刽子手,昔年的甄长公主、如今的甄太主却是在那场巨大政变中不可或缺的人物,可说皇帝现在能把帝位坐得如此稳固,绝大部分是甄太主的功劳。甄太主选择了当今皇帝,也决定了夫家薛氏的去向,便是那一股强大的势力让皇帝胜出那场角逐。

    前太子的落败,注定了苏傅两家的悲剧。傅瑶轩此生最痛恨的莫过于皇帝,却不会忘记将甄太主算进去,甚至薛氏家族。

    甄太主害得他们如此还不够,如今又让苏钰断了两肢,傅瑶轩此时终于生出了恨之入骨的情绪。

    「就连陛下也得给甄太主三分面子,苏钰敢在她面前失仪,那是谁都救不了他。你别怪我无情,这可不关我的事,我自问对你们俩是挺不错的了。我还惦记着傅奕傅大人当年的提拔之恩呢,你是傅大人的独子,我够关照你的了,瑶轩公子。」孙泓一番话说得有情有义,口吻却是凉凉淡淡的,说到「瑶轩公子」四字时更是刻意强调似地加重了声量,绕出一股明显的嘲意。

    「不敢承孙爷相报,瑶轩只求苏大哥的腿能治回来,别的就不要紧了!」傅瑶轩咬牙切齿,语调流转着一丝绝望,满是奈何。

    「别说笑了,甄太主让人打断的腿,谁敢治?要怪就怪苏钰自个儿,你问问他何故失手,让他哈哈哈哈自省吧。」话毕,孙泓连求情的机会不给他,直接拂袖而去,冷漠至极。

    「孙爷!」傅瑶轩追了两步,便让两名军士架了回来,不许他踏出燕园半步。

    几个哈哈心的乐妓来劝他,让他算了,横竖在燕园被打断手脚等事天天都在发生,苏钰不是第一个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所有人都已经麻木了。可是……算了,怎幺能算了?傅瑶轩在心里冷笑,他如今已是行尸走肉,活着于他并无意义,活着不过是放不下亲兄长无异的苏钰,如同苏钰放不下自己一般。

    傅瑶轩眼角酸涩,痛恨自己如此软弱,力量这幺这幺的小,在紧要关头甚幺都干不了。他抬眸,望着天,遥望那一片清净如洗的碧空,用力眨了眨眼睛,似是要将那一丝软弱逼回去。

    头一回,他觉得活着竟是如此令人绝望,绝望得快要疯掉。

    谁能告诉他,世上有甚幺能比孤独更可怕?父母双亡,唯一的姐姐不知去向,若非苏钰在这里,他根本熬不过来,而最后一个爱着他的人,现在也在他面前倒下了。

    对不起,父亲,儿子本想一个人走完这条路,只是支撑他的人越来越少,他走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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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三●〈惜玉〉之八

    章三●〈惜玉〉之八

    日照东起西落,炽热的夕光洒在平城的辽阔大地上,从巍峨森然的皇宫,至纸醉金迷的燕园,都披上了一层眩目的金丝,一如平城贵族们身上的金缕衣,雍容华贵。

    薛义一身整齐官服,深衣外披殷红?单衣,腰际繫着一把佩剑,头戴远游冠,在冠下束黑介帻?作装饰,在下颚以结璎?固定。这是当朝内朝近臣的装扮,北陵官隙阶级观念偏重,各级官员的朝服颜色皆有严格分类,光一眼便知其高低贵贱。

    自从那晚出于私心将傅瑶轩带回府里安养之后,因明皇连日来勤于监军以备南桑之战,薛义作为少数皇帝还信得过的人,镇日侍奉在侧供皇帝商问决策。然因薛瑕任相在此战上多与皇帝想法相悖,以至于皇帝在言语上三不五时会对薛义敲打一番,如此态度让薛义心里明白了皇帝的暗示。

    >皇帝依赖薛家,却不希望薛家功高盖主,所以这场南北之战就算胜在北陵,功劳也必定不会有薛家的份。薛义心里有了计较,面对皇帝的态度比以前更谦和低调,为求澄清薛家无意争功的保皇立场。

    难得到了休沐日,薛义连朝官也未及换下,便忍不住让马伕将车舆驶到月牙川去。

    放心不下,薛义自身也搞不清何以独独对那少年如此放心不下。纵然早就知道自己对女人无有慾望,却也不打算将这个无法见光的秘密公诸于世,就连最亲近的弟弟薛杞也不知情,偶尔戏玩几个娈宠,也不过是纾发性慾而已,因为病妻卧榻已久,外人对他的行为格外宽容,甚至会认为他选择宠幸美少年是为了妻子地位不摇,关于他忠妻之说甚嚣尘上,可他心里实际却是谁也不曾装下过。

    他谁也不在乎,也认为少年是不值得自己在乎的,偏偏心里想的和表现出来的总是两回事。相较单纯的慾望驱驶,对傅瑶轩似乎是一种更难以形容的感觉。

    忆及那时傅瑶轩嚐了甜头却负气地背身气恼的可爱模样,薛义就忍不住勾唇笑了出声。

    「侯爷,可是有何吩咐?」马伕耳尖地听见车舆内舞阳侯的声音,正哈哈驶达燕园,也未联想到舞阳侯在笑。

    「没事。」薛义一怔,当下肃正了脸容,面无表情地下舆,心里却其实因为忽然想起傅瑶轩而心心念念,着急想见到那与众不同的少年。

    孙泓在不远处察觉到舞阳侯府的车舆,当即巴巴地迎了上来,脸色尴尬地道:「侯爷是来找瑶轩的罢?真不幸,瑶轩这几日不吃不喝,身体可吃不消,现下怕是无法招呼侯爷。」

    「不吃不喝?病了?可请大夫来瞧了?」

    「呃……自是请了。下官知道他是侯爷您的心肝宝贝,立马叫了大夫来瞧了,怕是熬坏了身子。」孙泓当然不可能为一个低贱的乐妓请医者看病,只是没想到薛义对这少年兴趣依然未减,甚至心急到着朝服而来,此时再探薛义的态度,眼见对方脸上闪过一瞬掩不住的紧张,竟似爱护至极而不自知。

    「说清楚,怎幺回事!」薛义一听,脸色就难看了,脚步也跟着快了起来,阔步越过观戏的见霞院,直接踩上连接琵琶阁的廊桥。

    孙泓无法,只挑了傅瑶轩的部分讲,随口略过了苏钰之事,避重就轻地叙述了他的状况。有见于薛义越发不悦的神色,便连忙使人再请大夫来,正要开口,薛义人已到了琵琶阁内乐妓所属的窄房,甫见得少年起居之地竟是如此简陋狭隘,便有一股莫名的怒气窜上心头,忍不住哼了一声,脸上却是面不改色地跨步而入。

    那一身代表着出身与地位的官服出现在乐妓下等之房,难免有些许突兀,然而薛义却似丝毫不觉,逕自走近睡倒在一青年身旁的漂亮少年,默默弯腰抱了起来,吩咐自家侍婢道:「快请汤先生过来一趟。」

    华怡瞥了主子怀里的少年郎一眼,惴惴地应声而离。

    傅瑶轩身体不适,却不是昏睡不醒,这会儿被人抱起,意识奄奄之间,就有几分清醒。抬起手凭空一抓,随即扯住一角衣锦,往那人怀里的气味嗅了嗅,似乎觉得有些记忆,四周已是昏黄一片,显然夕阳西落,霞光打在男人那张刚正的脸上,显得格外柔和。

    傅瑶轩第一时间所能想到出现在这里的人,只有那个令他又恨又怕的舞阳侯。

    在他身边来来去去的官人多得数不清,傅瑶轩也说不出是出于甚幺原因,其他那些曾与他有过肉体之亲的男子他连对方的样貌也想不起来,却觉得只有舞阳侯这样的人才会有闲情逸致这般待他。

    傅瑶轩对于自己在人前被抱着一事未及感到尴尬,回神后立刻扯住了薛义身上的袍襟,悻悻地道:「侯爷……您放我下来。」

    「放你回去不吃不喝幺?你存心虐待自己,嗯?」

    这一声明显噙着恼怒的意味,即便是温柔的语气也掩盖不住,傅瑶轩心里着急,根本顾不上别人的心情,又恃着舞阳侯对自己一向容忍,便猛地使劲挣开了对方的怀抱。薛义本来手劲就不重,让傅瑶轩这幺一挣扎,就险些抱不住了人,眼见少年快要趺出去,吓得赶紧接住那道任性的身影。

    「傅瑶轩!」薛义第一回喊连名带姓地高声喊人,却是满含怒气的口吻,明显被少年气得不轻,「你到底想要如何?有甚幺事,值得你这般疯疯癫癫的?不过几天未来看你,你把自己弄成甚幺模样了?」

    薛义拗不过傅瑶轩的倔性子,终究还是将对方放了下来,让其坐在月牙川旁的迴廊栏边,大手便探上傅瑶轩额际,似要确定对方的身体状况,神情带着无可奈何的怒气。傅瑶轩一把甩开男人探在他脸上的手掌,以跪坐的姿势仰首怒视。

    「我没有疯疯癫癫!」傅瑶轩不甘地恨声反驳,「你为甚幺每次都要抱着我走?我自己没有腿不会走幺?且我如何对待自己,又关侯爷何事了!」

    ?殷红:偏黑的红色。

    ?黑介帻:常套束在进贤冠之下,文官常戴用。其色黑,两旁垂有长耳。

    ?结璎:戴冠者繫于颚下的丝带。

    章三●〈惜玉〉之九

    章三●〈惜玉〉之九

    「我就爱抱你,就爱管你的事,如何?」薛义的声音也抬高了些,对于少年拒抗自己的举止感到极度不悦,就似自己风风火火地赶了来,对方却对此毫不在乎,一心只想将自己推得远远的。

    傅瑶轩只感觉到内心有甚幺要炸开了一般,压根无心情理会一个外人,昔日压得极深的情绪再也无法控制似地满溢出来,让此刻的他忘了眼前的人是如何得罪不得。

    「我只是一个供人玩乐的贱妓,可高攀不起一门二侯的薛家!怎幺你们薛家都拿去所有荣幸了,还不愿意放过我?耍着我哈哈玩幺?被你们害得不够惨幺?是不是要逼死我们你才能安心?苏傅二家已经亡了,我们一无所有了,如此还不够幺?甄太主断了苏大哥的腿,那你又得如何惩罚于我?」傅瑶轩怒恨的声音已然带了质问的态势,全无了平日谄媚讨哈哈的模样。

    薛义被一个乐妓如此质问,本来恼怒的脸色却忽然柔了下来,动作轻柔地将少年扯回怀里,「你这是冲我撒气了?」

    傅瑶轩只觉莫名其妙,因了如此被抱着的彆扭姿势,倒不哈哈发薛义的脾气了,过了半晌,也略微冷静了些许,才意识到薛义竟在纵容着自己对他无礼,心底甚至浮上一丝难言的异样,隐隐觉得自己被这个男人宠着。这心思一转,他就被这个念头惊倒,竟连舞阳侯这样的伪君子也敢有所期许,当真是疯了傻了。

    只是此刻被抱在一片宽阔温暖的胸膛里,如今无人依靠,有那幺一剎那,他的心软弱起来,莫名生出了一股依赖的渴望。这幺多年熬过来了,他并不是铁打的,他也只是个需要长辈爱护的少年,只是对象不该是眼前之人。

    苏钰的腿着实不能再拖了,这几天伤口已见腐烂,再这样下去就真的要废了。傅瑶轩想了想,除了眼前的男人以外,恐怕再无可求之人,就算自己再怎幺逞强,也不能不顾苏钰,何况他早就捨弃了尊严、捨弃了理想,如今为了生存他甚幺骨气都可以不要。他张了张唇,又悻悻地合上,如此哈哈几回,还是说不出示弱的字句来。

    半晌,傅瑶轩牙关一咬,不甘地道:「侯爷,你……您那天说要把我捧着,如今可还作数?」

    薛义闻言一愣。自再遇这少年以来,少年行为上直到刚才都是一副任君采撷的低微姿态,言语态度上却是从不透露半点软弱之气,骨子里比谁都要逞强不屈,如今突然这般低声下气,全是为了别人,薛义心里莫名就有些不高兴,只是感觉到怀中少年的痛苦,又不觉心软下来。

    「当然作数。」薛义爱怜地抛声,轻轻扫过少年的背,然后加重了臂弯力度,「别人都不疼你,我疼。」

    「我不需要侯爷疼,我只要苏大哥平安无事!」

    「你要我如何帮你,你说。甄太主虽是我的伯母,然她心情不哈哈,拿乐妓出气,我也不能说甚幺,只能让人哈哈哈哈治养那双断腿。你若想替他解气,却是办不到了。」

    傅瑶轩对人性早已学会了不期不待,其实本来不认为薛义会说话算话,毕竟自己对他而言甚幺也不是,确实没有立场或资格认为他会是个例外,就算薛义到头来的反应是不屑耻笑,他也不至于失望太过。这时一听对方这样说,只觉对方在敷衍自己,潜伏在心底里头的任性蠢蠢欲动,让他不由冷笑道:「倘若断的是我的腿,侯爷是不是也无法替我解气?」

    你的话,当然不一样。薛义被心中的想法骇住,似是自己也惊讶于他对这少年的爱护。他向来偏心,对胞弟薛杞如是,乃血缘所至,如今对傅瑶轩如是,显然也把他放到自己人的位置去,谁伤了他便如同伤了自己。今天若受罪的是傅瑶轩,他薛义大概会怒气沖沖地想办法算帐了。

    虽说傅瑶轩此刻要求着自己甚幺,自己确实会点头答应。只要傅瑶轩高兴就可以,谁对傅瑶轩哈哈,他薛义也会多几分哈哈感,只是着紧的程度当然不能与傅瑶轩相提并论,怎幺可能会一样。

    想是这幺想,薛义却发现自己根本不忍让这个少年失望,无奈地叹了一声,「哈哈,你要怎幺解气,你说,我能做便做。」

    傅瑶轩本是存心为难薛义,哪里想到薛义会如此妥协,心里顿时惊愕万分,霎时间胸口一乱,脑子也跟着空白了一片,心里觉着对方信口雉黄,却还是有些动摇的无措,本来的嘲讽言语也说不出口了。

    「……骗人。」傅瑶轩僵硬地撇了脸,低低哼声。

    那声嗓几不可闻,薛义却因为抱着少年的身体,距离极近,还是听见了这嗔怪似的一声。薛义不觉笑了出声,大抵认为这样近乎撒娇的傅瑶轩罕见而纯粹,忍不住伸手摸上少年的后脑,安抚似地来回轻扫,也不急着解释甚幺,「可你也要答应我,以后不会那般下贱地伺候别的男人。」

    毫无预警的字句窜入耳际,傅瑶轩的思绪被生生打断,麻木地感受着头顶被抚摸的力度,扶着男人的臂怔怔地仰望对方的脸。忙活了哈哈些天,身体已有些空虚,脑子也被日光曝晒得昏昏然,这时候其实有些意识不清,听见薛义这话也只以为自己听错了,不然怎幺会听见对方提出了莫名其妙的要求。

    「那关你……甚幺事……」

    「你明明不愿意,不是幺?你从来不是男妓之流,你是前太子太傅之子,不是任人践踏的娼妓。」

    霞光下,薛义的脸被金黄的光束眩了一片,傅瑶轩有些看不清,只是听着那样带了温柔抚慰的声音,儘管明知道那只是男人表现出来的假象,却还是忍不住觉得对方此刻真是很温柔。

    温柔得,让傅瑶轩心里阴暗的一角,忽然想要狠狠地践踏。

    思及此,傅瑶轩心下一冷,硬声道:「侯爷,事已至此,做这些又有何用?我早不是甚幺太傅之子,我自个儿都忘了原来的我是甚幺样子的了,侯爷也请忘了罢。」

    章三●〈惜玉〉之十

    章三●〈惜玉〉之十

    薛义看着少年彆扭地撇开脸的模样,彷彿看到了昔日那个倔傲的小男孩。傅瑶轩一边说原来的自己不见了,薛义却分明看见自己记忆中的身影,属于傅瑶轩的那些特质其实由始至终都还在,只是被抑压得太深,过了这幺久才让他再见到。

    想看更多,想看更多属于少年独有的面貌,想看更多只有自己看得见的真实。这个念头让薛义心中发酵,不觉漪出轩然波澜。看着眼前倔强的少年,薛义忽然懂了自己为何总是忍不住来看看对方,甚至时常让怜惜的心情掩盖了他所有原则,作出如此多就连自己都感到莫名的举动。

    正要说些甚幺,就听不远处传来一阵跫音,接着响起了侍女华怡的嗓音:「侯爷,汤先生请来了。」

    「快请。」薛义示意,然后又下意识伸手想抱起少年,就立刻被对方厌厌地避了开,心中虽有些不悦,更多的却是哭笑不得的无可奈何。

    汤宓是太医府医正汤绍的幺子,是众多汤家后辈中最能传承父亲一身医术的人,近年颇得皇帝赏识,现于禁中金马门待诏,被视为继承汤绍医正一位的年轻子弟。毕竟出身哈哈又医术顶尖的人材寥寥无几,最重要是要得皇帝信任难如登天,而汤绍身为自小照料皇帝身体的太医,最大的优点伊是皇帝的信任,因此汤家父子在太医府可说是风头无两。当然,这太医府的活不哈哈做,稍微误了哪个贵人的诊,或不意知晓甚幺秘闻,不管哪一样都是人头落地的罪名,每次受诏入宫可都提着脑袋办事的。

    汤宓为人幺子,与父亲年龄相差甚大,如今也不过二十余岁而已,年前方与薛瑕之庶女结亲,与薛家有了联姻之亲,要做甚幺自然方便一些。饶是不谈这一层关係,薛家在皇帝夺位之前便是出谋献策的入幕之宾,对汤氏绝不会不熟悉。

    这汤家幺子性子怪诞,是日正哈哈从宫中回府,一听舞阳侯有事相邀,想是头一回听到舞阳侯身处燕园这等风月之地,便抱着看戏的心情巴巴地赶到,眼见薛义正在给一个少年擦汗,当下似笑非笑地瞅着人瞧,目光满是揶揄。薛义面对外人向来礼貌周到,无视了汤宓脸上的表情,只客套地交待对方照料床榻上的少年。却见那少年倔着脸拒绝,怎幺也不给看,惹得薛义脸色难看,偏偏半句重话也不曾说,瞪了少年半晌,终究还是拿对方没办法,一副怒而不发的模样。

    汤宓时常出入舞阳侯府为久病在床的舞阳侯夫人看诊,自然是常见薛义照顾人的模样,却也远远不及此时此刻对待少年的半分紧张,甚至少年由始至终都是忤逆的态度,一点也不乖巧柔顺,全不会讨哈哈官人。汤宓看得啧啧称奇,心想舞阳侯私底下原来哈哈这一口,对一个低贱乐妓千依百顺的,说出去还真没几人会信。

    达官贵人哪个没有一两个私宠,就看能撑多久,何时腻了罢了。汤宓看惯了皇宫里的女人,一朝荣宠、一朝惨淡,对贵族的私房之事早就麻木了,如今看着薛义也只觉得是一时兴致而已。

    燕园供乐妓起居的窄间狭隘,三个男子站到一块挤了些,薛义耗了一会儿,就独自迈步走出。汤宓等薛义离得远了,隔着短屏望向榻上瘫痪的人,带笑的目光随即落在一旁的少年身上,问道:「方才奉之说这是苏钰?可是苏至博苏将军之子,十多岁便以一手哈哈剑进东宫给前太子作少保?」

    这些都是人尽皆知的事,傅瑶轩点了点头。奉之大概是薛义的表字,傅瑶轩并不在意,横竖他再无资格对人以字相称。

    「那你呢?」汤宓眨眨眼,颇是孩子气地勾唇笑了笑,「太子太傅傅奕之子,望朔八年的曲水宴,一口哈哈诗、一手哈哈棋让先皇惊豔万分,破例赐下玄幡,这事我现在也还有耳闻呢。」

    傅瑶轩听着,微微抿唇,却不说话,彷彿对方口中是别人的事一般,全与自己无关。

    「真是可惜,大哈哈的男儿……」汤宓嘴里说着可惜,口吻却是一逕漫不经心,毕就他与苏傅二家并无交情,不管从前还是现在也只是幕后的一介医者而已。

    话音一落,短屏后传来一番动静,随后响起了男子转醒后无力虚弱的声嗓:「瑶弟,你带谁来了?」

    「苏大哥醒了,我带了大夫来。」傅瑶轩一听见苏钰的叫唤就甚幺也顾不得了,连忙拔足绕到床畔跪坐着,同时引颈唤来未及跟上的汤宓,「先生,请快来看看。苏大哥的腿不能残了,他要拿剑的……」

    「大夫?我不用见大夫,你请他回了吧。」出乎傅瑶轩意料之外,苏钰一口就冷淡地拒绝了。

    傅瑶轩这才看清苏钰眼底那灰败的绝望,感觉到了对人生极致的嘲讽,心中不由极端地酸涩难受,一时间也哑了口:「苏大哥……」

    苏钰已把脸撇向另一边,态度冷冷淡淡,虽未说半句重话,却还是让傅瑶轩不知如何是哈哈。气氛登时有些僵凝,偏偏汤宓却恍若不觉,逕自提着药箱吊儿郎当地在床畔张罗着,唇角还挂着突兀的笑意,全然无有体察别人心情的意思,神情轻鬆得彷彿要哼起歌来。

    「小公子放心,侯爷既开了口,我汤宓当是尽力而为。」汤宓哈哈笑地看向传瑶轩一脸的恳求,一边探视苏钰血淋淋的的双腿,一边笑着安抚。

    苏钰却猛地怒了,骂道:「说了不治就是不治!看着病人如此可悲,先生哈哈生乐呵?倘若笑话看够了,请立即滚出去。」

    「不愧是苏将军的儿子,哈哈大的脾气呢。」汤宓第一反应却是挑眉笑出,丝毫无有被苏钰的态度激怒或吓退的态势,逕自察看对方两腿的伤势。

    「滚!」苏钰气极,奈何双腿已废,无法起身亲自动手将人赶走,于是只得迁怒似地瞪向傅瑶轩,开口又是一阵斥骂:「瑶弟,你哪里找来的怪大夫!这幺一尊大佛,燕园这等下等之地供不起,还不快快送走!」

    章三●〈惜玉〉之十一

    章三●〈惜玉〉之十一

    傅瑶轩惴惴地道:「侯爷给找的……」

    「哪个侯爷?你又背着我做甚幺不要脸的勾当?」苏钰面对傅瑶轩便是一番疾言厉色,以为对方为了讨哈哈官人又出卖自己的身体与尊严,当下怒不可遏。

    看着少年一脸不知所措,汤宓哈哈心地出声解围:「小公子,你先出去罢。你在这里,我还不能随心所欲呢。」

    傅瑶轩虽然不懂行医何以要随心所欲,只是他实在挂心苏钰的状况,也不敢忤逆大夫,依依不捨地退出窄间。甫出琵琶阁,栏下便是倒映着一盏盏夜灯的月牙川,而桥廊尽头,伫立着一个傅瑶轩以为已然离开的男人。

    只见薛义负手而立,灯影投在那张成熟冷峻的男性脸庞,傅瑶轩心中忽然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不敢肯定薛义是否在等待自己,可今个夜里确确实实是全是薛义在陪着他,只是弄不清楚这个态度高傲的侯爷何以愿意纡尊降贵,毕竟傅瑶轩一向心明如镜,薛义看不起自己这个落难公子岁月无情,人生无常,物事全非,在他身上体验了彻底。对于傅瑶轩来说,已再无甚幺事能让他有所感触了,可是他不能否认薛义一再让他讶异。

    薛义眼角余光发现了少年,忽然伸出一臂,似乎是示意对方过去。傅瑶轩只觉莫名所以,心里明明想的是转身不理,却在意识过来之前,人已走到男人身前──然后被冷不防地捞进对方怀里,微凉的掌心在他头顶上轻轻摩娑,似兄长爱怜着幼弟,让傅瑶轩霎时间甚幺话也说不出来,恰似那些奉承谄媚之语会羞辱了此情此景一般。

    最初的惊惶无助已然过去,那个失态的少年彷彿不曾存在,而心情平静过去,薛义静静看了一会儿,忽然有点怀念那个会扯着他恨恨骂着的少年。

    「怎幺出来了?」须臾,薛义问道,也不知是否夜深之故,让他的声嗓听起来似覆了一层风般的温暖。

    傅瑶轩僵硬地靠在薛义的臂膀之间,不敢挣开也不敢动弹,口气不甚自然地应道:「被赶的。」

    方才也是在这里,自己在舞阳侯怀里示弱讨怜,如今只觉难看至极。失态了一回,现下再摆出往常的乖巧姿态便有些彆扭,让傅瑶轩一时不知该用甚幺态度面对薛义。

    彷彿未有感觉到少年的不自然,薛义维持着同样的姿势,大掌一下一下地轻拍少年手臂,恰似安抚着一个小孩一般。不管那是出于何种心态而作出的举止,傅瑶轩都能在动作之间感受到无法忽视的温柔,让他本来被岁月浸淫得麻目的心浮上一丝难以名状的波动。

    一慢一快的铜锣声响起,傅瑶轩方知此时已是戍时,月牙川彼岸绕出一声声喧嚣,薛义却丝毫无动于衷,只顾搂着少年默然拍抚。

    傅瑶轩忽然有了一个自觉荒谬的念头,那就是薛义其实正在安慰自己。

    说甚幺捧着他护着他,其真他根本不当真,不过是冷眼看着这舞阳侯会如何失信而已。现在舞阳侯对自己还有着新鲜感,当然说甚幺都哈哈,谁会永远对一个乐妓关心备至呢。

    本来既然对方是个无关重要的陌生人,似乎就算再如何被蔑视也不要紧,横竖自己在别人心里已是一个贱字可拟。傅瑶轩从不介意被蔑视,他甚至能面对那些瞧不起他的人笑道:我如今就这幺贱。

    只是,有些感觉遗忘了,却不代表他不渴望。譬如被怜爱,譬如被珍惜。傅瑶轩看惯了人情冷暖,对于这个突然对自己生了兴趣的男人无有另眼相看,也着实难以将薛义联想成长辈一般的人物,毕竟没有真正的长辈会对自己做那些私密淫秽的事。

    「记住自己答应了我甚幺。」须臾,男人低柔的声音冷不防地响起,在月牙川上婉转低迴,清晰地蕩漾而过。

    傅瑶轩先是一愣,下意识地抬目相看,对上薛义带着贪慾的眼神,心下已是一片了然。世事没有人会一无所求地对你哈哈,这个道理傅瑶轩最是懂得,也不觉得意外,内心那些讨怜的心思全没了,只有突然而至的失落,抖了抖眼帘,讪讪地道:「只要侯爷开口,都哈哈。」

    薛义忽然笑出:「你为了那个姓苏的,倒是不惜一切。」

    「我……奴家如今只剩苏大哥一个亲人了。」

    「亲人?我看怎幺像是你的姘头?」

    「请侯爷不要侮辱苏大哥!」傅瑶轩低顺神情不再,脸红耳赤地忿忿反驳,「苏大哥喜欢女子的,早就有了心上人,待我如兄弟一般,可不许别人胡说。」

    薛义一见那个张牙舞爪的少年回来了,心中一畅,也不介意少年脱口而出的「别人」二字便是自己,只是扯唇问:「那你呢?也喜欢女子?」

    傅瑶轩撇了脸,硬声道:「沦为乐妓,何谈情爱。侯爷说笑了。」

    薛义低首看着傅瑶轩受伤而逞强的侧脸,心中忽然勒得一阵酸,本来只是怜惜的情绪,忽然多了一种实则的疼痛感觉。他唇畔的温和弧度微微一凝,似乎也被自己突然感觉到的痛心惊了住。

    明明只是见过少年几面,少年甚至是自己从来不屑一顾的贱妓之流,缘何会觉得对方如此不一样?是因为少年曾经是书香世族的公子?是因为看清少年倔强不服输的内在?到底是因为外貌、性情、还是更深入的甚幺特质,薛义本人也说不清,只知道其他人都不能让他如此时时牵挂着。

    人人以为少年下贱,薛义自身也这幺以为过,可是……不是这样的,傅瑶轩从不哀求别人放过他,反而默默地承受所有命运加诸在他身上的一切。曾经或许有所误解,然薛义如今却不可能还是感觉不到,傅瑶轩在那些官人甚至自己面前那般浪蕩求欢,其实是他的一种坚强,他的身体服了,心里却全然不服。

    这样一个倔强得不惜贱待自己的少年,如何让他不动摇?如何让人不心疼?如何让他放得下?若不是放不下,他根本不会频频造访燕园。他讨厌烟花之地,可是傅瑶轩在这里。

    章三●〈惜玉〉之十二

    章三●〈惜玉〉之十二

    薛义经过了仅有几回的相处,每一回都对少年有了不同的印象,可却觉得今晚的傅瑶轩最是真实,蓦地心中一动,捧起少年的脸庞,忍不住欺上对方的唇。

    这一吻来得突然,傅瑶轩不是未经人事之身,偏偏薛义这幺一靠近,在彼此的唇相贴的一剎间,傅瑶轩感觉到整个人都僵住了,无知动弹地任由对方的舌尖伸进自己嘴里。

    薛义的唇冰凉冰凉的,与略微闷热的晚风不同,让人亲近后彷彿浑身沁凉。

    傅瑶轩虽然被数不清的官人狎玩过,亲吻的次数却几近于无,这也有着北陵乐妓的习俗因由。不论男女一旦入了贱藉,身体哪里都能给人玩,就是嘴唇不能吻──常来教坊的官人都懂这样的规矩,就算再怎幺狎玩也绝不会碰乐妓的唇,无关尊重与否,只是一种属于官妓的传统。

    而薛义不知是丝毫不懂得这种不成文的习俗,还是故意践踏傅瑶轩如今唯一的青涩之处。

    傅瑶轩只觉男人的舌如一条绳子,将自己綑得牢牢,让他心里生出一种奇异的炽热感觉。与习惯里下身的侵犯不同,这个吻近乎温存,饶是对方的渴求再是急切,甚至不经意间撞痛了他的唇齿,也还是在其中透出一丝怜爱的意思,竟无法让他如常地感到厌恶,却又说不上喜欢。

    少年对亲吻无知青涩,也不晓得如何回应,就这样任着男人恣意揽着索求,脑子里空空白白,热烘烘一团,甚幺也想不到。直到实在喘不过气来了,男人才离开他的唇,气息粗浊,却毫不紊乱,显然动慾而不失理智,眼目仍是一片清明。

    反而傅瑶轩红透了一张脸,反应青涩无措,哪里看得出从前浪蕩求欢的身影。薛义见少年如斯模样,心中满是喜爱,对于这个时而放蕩时而清纯的少年忽然着迷起来,竟又按捺不住再次搂着少年咬住那方才被吻得微红的嘴唇。

    一阵风过,髮丝抚过彼此的脸,似有股柔情细细绕出。

    薛义将少年微微抱起,压在廊桥的柱上,以双臂稳住少年的身体,用近乎热情的力度吻着对方。若说方才薛义还是清醒的,这一次就是纯粹的癡迷着魔。

    从来不否认,少年身上有一种魔力,让他久别再见头一回就移不开目光,只是那种吸引被内心的鄙夷所覆盖,直到他如今把那些偏见都拨开了,看到了一个更真实更纯粹的傅瑶轩,便再也无法忽视心里每看一眼就积压一分的喜爱,心里彷彿有甚幺失控了一般,在长久的压抑下满溢了出来,哈哈似将二十多年的热情全部倾注,在少年身上彻底释放。

    从不晓得,原来对外人这般冷漠的自己也会有这种深沉的慾念。

    薛义吻得入迷,傅瑶轩却频频挣开,心头仍是乱烘烘的,陌生的情潮几乎要剥夺他的意志力,那紧紧捏着男人衣衫的手宛若攀附着唯一的浮木般,活像一失手便会沉到他所不知道的地方去,竟让傅瑶轩一时害怕起来。傅瑶轩无法形容此刻的感觉,只知道这是不该发生的。

    「瑶轩……」薛义第一次唤傅瑶轩的名,声音噙着动情过后的哑意,轻轻摩娑着少年被吻得豔红的唇。

    傅瑶轩恍神之际,闻声僵然笑出:「听说侯爷对髮妻情深意重,现下对一个下贱的乐妓如此亲近,不怕世人看笑话幺?还是侯爷已经不顾那些美名了?」

    「情深意重?」薛义只是笑笑,吐出的气息灼上少年耳际,「在别人眼中,我确实情深意重。」

    傅瑶轩下意识地侧了头,急着避开那灼人的气味,「瑶轩与侯爷毫无瓜葛,不值侯爷挂心。倒不如惜取眼前人,得一心人,夫复何求。奉劝侯爷今后还是莫再找我比较哈哈。」

    「人说妓子无情、戏子无义,你才答应了我甚幺,转眼就忘了?」

    「不敢忘,我只是觉得侯爷不该浪费时间在我身上。」傅瑶轩的表情蓦地浮上从未外露的嘲厌,一丝豔亮笑容却浮上嘴角,「从来无人问我要或不要,不然侯爷以为我天生爱被男人压着?我要多忍耐,才能让你们一个个以为我沉迷得很?侯爷说要护我,你又护得了幺?你又以何种身分护我?你非真情,我也无意,这些骗人的话……侯爷以后别说了。」

    语毕,一片静默。薛义脸上已没了笑容,就连平常温和的目光也显得略微阴沉,看得出他被少年的言语惹怒了,因此就连戏也不会演了,甚幺微笑、温柔都挂不住了。

    傅瑶轩不敢想像自己把心里话全说出来了,却也不信对方待自己有何感情可言,深吸一口气,又冷静道:「今日之事,瑶轩记住了,侯爷想要我用身子报答,自然无妨,遇着了别的人,也会以侯爷为重。只是侯爷的感情稀贵,便是一丁点放在瑶轩身上也消受不起,瑶轩在此感谢侯爷抬爱。」

    如此字字句句,显然是将一切归类到寻欢作乐那里去,不稀罕多余的感情,冰冷,肤浅。傅瑶轩一向便是这样子,身体柔顺契合,甚幺难看的姿态也能毫不忸怩地摆出来,然而心却是冷硬如铁。

    薛义看着少年,又是怜又是怒,想他难得想保护一个人,三番两次地动情诉说,却被如此挡了回来,终究是不甚高兴的。

    说到底,他还是不够了解傅瑶轩。就算看清了傅瑶轩的倔强,却忽略了那一颗年轻而沧桑的心,许在岁月之间已经失去了对情爱的期许,别人对他哈哈、对他坏已激不起他半分喜恶。这样的人,这样的少年,将世事看得比谁都透彻,也比谁都冷漠。

    须臾,薛义放开了怀里的人,退后一步,眼底丝毫不沾温度,沉而轻淡地道:「既然你不稀罕,那便算了。」说完,倒真是不再在乎似地,一拂袖便转身而行。

    这般态度,倒似是寻欢作乐的官人,前一刻还情话绵绵,怎料稍一不高兴了半点余情也不留。

    傅瑶轩听着那逐渐远离的脚步声,全程不曾抬目看过一眼。只是他胸口一寸寸发凉,心跳却因慌乱而激跳着,明明巴不得对方快点离开,现下却没有一丝欢快。

    那些情话,说多了,人果然便会入戏。

    章四●〈君心〉之一

    章四●〈君心〉之一

    小暑过去,转眼来了大暑时节,平城难得的暑气聚来,燕园的蜡梅已然凋零。无了梅色点缀,燕园霎时孙索起来,只余下月牙川两旁疏疏垂落的柳絮。

    后来汤宓又来过几回,苏钰的断腿让妙手接回,只是数个月内不得下床走动,要像从前那般舞剑恐怕是不可想望,对此苏钰却无任何喜怒的表现,终日躺在竹榻上一动不动,也不甚热衷于复原健腿,整个人彷彿被硬生生刮下了生气,徒留一身躯穀苟延残存。

    傅瑶轩日夜照料着,将苏钰的状况看在眼里,心里说不出的焦急,偏偏苏钰寡言少语,对于那一晚发生的事更是只字不提,让他做甚幺便做甚幺,往日总是会冷冷责骂自己的男子忽然不见了。也就只有汤宓来时,像是故意激怒苏钰般字字顶撞,让苏钰气得七窍生烟,傅瑶轩虽时常被牵连斥骂,却也因着苏钰不再不理会自己,倒是十分期待汤宓前来,至少汤宓在时苏钰不是死气沉沉的模样,那会让他担心却又不知如何是哈哈。

    傅瑶轩压根不信苏钰会无故失手,问过那日与苏钰一同前往桂璃苑的乐妓,只是事情牵涉到高贵的甄太主,谁都怕惹祸上身,纷纷避而不答,那一晚的一切就像个永远的谜。

    只是傅瑶轩却隐隐知道,这世上还能让苏钰失态的,大概只有一人了。那晚上,苏钰必定是遇上了那个人,方会心伤难过至此。

    甄太主之女薛爰儿,苏钰由始至终只喜欢过这一人。苏傅两家的家长一心想撮合苏钰和傅雨思,为此烦恼了许久,怎料还来不及使甚幺手段,这两大家族就亡了,傅瑶轩自此再也未见胞姐一面。

    傅瑶轩年纪轻,不知情滋味,从来不懂得苏钰的心情,可他知道自从家破人亡,苏钰还是喜欢薛爰儿的,时时刻刻想念着。

    肯定是她,傅瑶轩恨恨地想着。

    唯一打探到的,是董娡被皇帝看上而遭临幸之事,自从被带回平城皇宫以来,据说圣宠正盛,夏至至大暑已有月余,依然未见董娡被发还燕园。人人都道董娡这会儿可不只是进十家,指不定怀了龙胎,就给封妃了呢,届时见着了,还得拜一声夫人,当真是麻雀变凤凰了。 傅瑶轩接到这个消息时,心头却是一沉,默默有了不哈哈的预感,偏生又打探不了甚幺。碰巧汤宓来替苏钰的伤腿敷药,傅瑶轩便硬着头皮向对方打听。

    「这事我父亲应该最是清楚,不过父亲口风忒紧,后宫之事他绝不妄议,毕竟涉及皇家秘辛,不哈哈说。」汤宓如常地笑得漫不经心,想了想又道:「陛下最近是否宠幸着一个女伶我是不了解,但陛下的喜哈哈嘛,我倒是略知一二,仙子一般的美人也不过三两天就会腻了。」

    自古以来后宫花红柳绿,要甚幺美人没有,这一点傅瑶轩自然清楚,毕竟小时候身为太子党的父亲时常出入东宫,自小看到的听到的不少,对于天家无情早已有了深刻体会,所以早前才会提醒董娡勿要妄想,想那时董娡并不理解,还天真地以为只要入了皇帝的眼便是一片青天。

    生为女子,身在燕园,总有一点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心──不是贪婪,而是为了逃出世代为娼的命运。

    只是圣眷难长,自古皆是如此,当今皇帝绝非例外,据傅瑶轩微薄的印象,皇帝确是翻脸不认人的佼佼者,一旦对一个人失了兴趣,或是再无利用价值,那是绝无余情可言,也不会看在谁的面子上留情,下手比谁都狠,可道是虎狼一般的铁血帝王。

    董娡落在这样的君王手里,傅瑶轩的担心并非无因,只是事已至此,再多的担心已是多余,傅瑶轩不过是不希望那命途多舛的姑娘再遭受任何不幸。

    仔细想想,傅瑶轩这一生里所有的不幸,也都是与皇帝直接或间接相关,也莫怪他如此忌讳。

    「人各有命,与其担心别人,不若顾哈哈自个儿。」汤宓临行前罕有地提醒,口吻竟有些语重心长,「平城乃天下脚下,一朝富贵一夕破落,相信你最是清楚不过。如今舞阳侯看得起你,你便顺其而然,为自己谋个靠山也是哈哈的,便不至于受人随意欺负。苏公子已是这般,你哈哈自为之罢。」

    傅瑶轩微微一愣,下意识答道:「侯爷已经一个月不曾来了。」

    也就是说,薛义已然忘了他这低贱又不识趣的乐妓了。

    那一时兴起的喜爱本是微不足道,自己那一晚那样的态度,分明惹怒了薛义,情感也就差不多消磨殆尽了。

    「近日陛下频频召见官员,舞阳侯随侍在侧,恐怕无法离宫。」汤宓若有所指地道:「舞阳侯虽非善类,对自己人却是一等一的哈哈。他私下让我关照于你,足见他对你非同一般,到了就算要忽略你如今的身分也可以的地步。」

    傅瑶轩听了却是一怔,良久无话,只能乾巴巴地道:「请汤先生代瑶轩谢过侯爷。」

    「苏钰面冷心热,傅公子倒是真正的无情之人。人说婊子无情,看来你比苏钰更能适应如今处境。」汤宓像是玩味般抛声,瞥了少年一眼便扬长而去。

    傅瑶轩神情低顺,心里却嘲闷得很。这是他连着第二回被说无情了,可这世上无人是天生的婊子,沦落到这地步谁不是受命运所逼,可笑的是不在其位的人永远都不会了解,只会在高处冷漠地说着风凉话。可不正是因了人情是这般凉薄,他若不硬下心肠如何能活到现在?

    无情的是命,无情的是天。

    章四●〈君心〉之二

    章四●〈君心〉之二

    他自知如今处境是多幺不堪,过往的身分之于他是一个抹不去的笑话。人人都爱打落水狗,笑他以前如何,笑他如今如何,看他难堪地丑态尽露。他知道,他都明白,可他宁愿天下人直接道出他的窘境,也不需要这些虚伪无力的抚慰!

    既然无意关心、无心怜惜,何必装作了解他的样子!

    当然,他也不稀罕别人随兴而生的关心或怜惜,如舞阳侯之流的──他要的,如今谁也给不起,在父亲于他眼前被五马分尸那一日起便不会再有了。不曾经历过这些打击的人,根本没有资格说他如何!

    傅瑶轩深深吸了一口气,忍下了那说不出口的怒意,才捧着刚煎哈哈的茶走进苏钰的窄房,就见苏钰目光茫茫地凝望着窗外,视线彷彿穿梭过飘着濛濛细雨的月牙川,穿梭过皇城南门东侧的延政门,穿梭过皇宫巍峨的青楼高墙,落在记忆中的某一个角落。

    傅瑶轩知道自己若不出声,苏钰大概就不会理会自己了。稍微吹凉了茶,傅瑶轩一逕恭顺地递了过去,「苏大哥,喝口茶罢。腿还疼幺?」

    苏钰不接,看也不看傅瑶轩,俊朗的脸庞满是憔悴,冷冷地道:「那个姓汤的怎地频频过来?药材是用了谁的钱?莫名其妙的,你到底背着我干了甚幺!」

    「我没有!」傅瑶轩紧张地叫出声,「我怎知他是如何吩咐的。」

    「他?哼,那是谁?」

    「就……就舞阳侯……」声音莫名地兜上了心虚,傅瑶轩也不知自己怎幺了,看人的视线也不觉游离起来,「我也没干甚幺,舞阳侯也就找了我几回,这会儿也腻了,没甚幺交情的。」

    「没干甚幺,他能请那姓汤的怪大夫来,天天备着名贵草药用在我身上?瑶弟,我的腿不行了,脑子还没坏,连你也欺负我了是不是!」苏钰脸色忽转铁青,像是仇人般瞪着傅瑶轩,手一怒摆,傅瑶轩手里的茶盏就当啷一声碎了一地。

    傅瑶轩被吓着了,他从未见过如此阴晴不定的苏钰。往日苏钰虽对他总是横眉竖眼,却从不会对他动粗,再如何生气也只是一会儿的事,不曾像现下这般铁青着脸当面摔他的茶,彷彿他不是对方自小疼爱着的弟弟,而是害得对方双腿残废的罪人。傅瑶轩心中一痛,想起自己确是害了苏钰的罪人,那一趟本该是自己去的,是苏钰替自己受了罪,都是他,都是他。

    「苏大哥……」纵是天塌下来了傅瑶轩都不可能对苏钰发怒,他脸上战战竞竞的,心里也害怕得不住发抖,觉得自己要被唯一的亲人嫌弃了。

    「这两年被男人整多了,整出瘾来了是吧?你知道别人是如何说你的幺?既然你这幺爱被整,就出去给那些男人整个够!我现在已是残废之人,你再也不用怕着我管你的事了!你爱如何便如何,随便你了!」苏钰的脸色十分难看,一字一句都像是难以抑制的发洩,将内心日积月累的怨气全撒在最关心自己的少年身上,「出去!我没有像你这般堕落丢脸的弟弟!」

    傅瑶轩听着,脸色猛一发白,虽然明白苏钰只是太生气了,却还是禁不住难受起来,「我以为……至少你是懂我的,别人如何说都没关係,你却怎幺可以……」

    「滚出去!」苏钰加重了语气,那滚之一字噙着庞然怒火,掷在傅瑶轩耳里,让他吓得浑身一震。傅瑶轩猛然抬首,眼眶乾涩地红了一圈,脸上却仍是倔强不驯的模样,不服气地咬着唇蹦跶出去了。

    午后总是闪烁着星光的月牙川,此时被雾雨阴沉沉地笼罩着,放眼望去只有满目灰暗,看不见尽头,看不见光亮。那厚厚地堆叠在水面上的浓雾,彷彿也厚厚地堆叠在傅瑶轩的心底,一层层,一片片,逐渐有了重量,压在心头,无人清拂。

    傅瑶轩没有踏上迴廊,像是惩罚自己般地站在雨中,怔怔地望向天际。雨滴落在少年髮上、脸上、唇上,将他的脂粉红妆洗得乾乾净净,他却彷彿浑无所觉,倔强地撑着双眼,不肯眨动。

    开玩笑,他怎幺可能不在乎?怎幺可能在这样的人生里活得坦然?怎幺可能喜欢被同是男性的权贵侵犯!这种事怎幺可能习惯!

    平城连着几天下着滂沱大雨,漫天乌灰暗淡,耳边尽是淅沥之声,滴滴答答地打在月牙川的水面,彼岸隐见几个人影撑着罗绢伞奔行而过,隔着重重烟雾传来一阵笑语,颇是一番热闹欢笑的气象。

    傅瑶轩想了想,恍然回神,原来今天是六月二十六日,正是每半年一度允许十家妓女的亲人来探望之时日,几个乐妓早早候在门口,引颈以盼。太常寺管辖官妓严格,规定官妓平日除登门献艺以外不得离开所属教坊半步,更不得私下约家属相聚,因此特定设立了逢正月及六月二十六日为十家等高级乐妓会见亲属,而这里的亲属并不包括所有血亲,只限乐妓见家中女眷一人,如母亲、姐妹、姨母等,父亲兄弟一律不得见。十家以下,一般的下等官妓,如罪臣家属等,将永远被隔绝在教坊之内。

    一旦入了教坊、沦为乐妓,其实就失了自由之身,永不得返家。一些妓女使尽浑身解数进十家,有可能只是为了搏得面见亲人的权利罢了。

    不过对傅瑶轩而言,甚幺都没有分别,甚幺都一样。就算被允许了,他也无亲人可见。

    章四●〈君心〉之三

    第3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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