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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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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情物 作者:薇诺拉

    第8节

    (二十八)

    趁叶千琅提气一跃之际,寇边城施出大红莲华经心法,气凝全掌,自对方脚下送出一道白金光芒,两股强力叠而加之,终是将将落出井口。

    见叶千琅安然无恙离了枯井,寇边城才觉出自己业已耗尽最后一分气力,浑似被人卸了十块八块又拼凑起来,动是痛,不动更痛,竟还强为着抬起手臂,抚了抚微肿的唇,似回味着方才那一吻的缠绵甘美,含笑阖上眼睛。

    也不知就此过去多少时辰,突地听见了一些窸窣响动,睁眼看见井口处似有人影晃动,继而垂下了一股粗麻绳。

    井外的叶千琅一声口哨唤来雪魄,待寇边城将绳索绑定自己,便以雪魄前行之力将人自井里拉出,又挥剑斩断绳索,将人扶上马背。

    犹然身处危境,两人策马便行,然而还未行出多远,迎面就撞上浩浩荡荡一队人马,原是单小虎带着寨中弟兄前来接应,见马背上的寇边城身受重伤,也不问青红皂白,当场就拔刀挥向叶千琅。

    刷刷刷连斩数刀,招招勇悍,式式狠猛,叶千琅勉强提剑招架,不一会儿便显出败势。

    诚是病龙游浅滩,伤虎落平阳,这厢是旧创添新伤,雪上加霜,那头却是欲把新仇合旧账,一并清算。觉出叶千琅也受伤颇重,单小虎仗着自己力壮刀快,正打算携众弟兄一气儿斩杀对方,却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轻叱:“小虎,不准。”

    按说寇边城已命在垂危,气息奄奄,可这轻轻一叱仍有一股莫名的慑人之力,仿似霍霍刀声,一时骇得众人概如俎上鱼肉,蓦地都不敢多话了。

    单小虎不敢有违师命,又不愿错过诛杀叶千琅的良机,强自辩道:“师父!真的不能信他!他——”

    马背上的寇边城晃了一晃,径自跌了下来,单小虎忙赶上前去,将他扶进怀里。

    却见寇边城自袖口中取出一块煞是艳丽的石头来,交在了自己手中。

    “这是什么玩意儿?是鸡血玉还是红玛瑙……”狼角湖内珠宝瑰异难计其数,单小虎心说这石头瞧着也未见特别之处,突地想起寇叶二人夜闯明来寺正为了法王舍利,又想起还曾听桃夭提及鹿临川自腹中取出舍利,创口须臾愈合一事,不由眼放精光,转忧为喜道:“师父,这、这就是大宝法王舍利?快用这舍利子为自己疗伤吧!”

    说着便抓握着舍利子,于对方身前胡乱拨弄了一番,却不见传说中的万丈金光,也不见自己师父那一身重伤须臾愈合。

    “一切佛法神迹,不出因缘果报,何况寇边城嗜赌好杀,五毒俱全,佛祖自然不佑。”寇边城微微一笑,攥起单小虎的手指握了一握,“有两件事你务必做到,一是在谷口布置重兵,防范外敌,往来进出之人都须经子持桃夭二人批示;二是这舍利子你须妥善收好,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纵是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也不能交给别人。”

    言罢,就彻底失了意识。

    狼角湖的唯一入口夹在两座荒山之间,既窄且仄,显是谁也料想不到,只此一条羊肠小道,一头接着渺无人烟的平沙大漠,一头却接着有花有水的世外桃源。

    终在日出前顺利赶回,待单小虎将晕昏不醒的寇边城扶上床榻,叶千琅也一跃上去,二话不说便将寇边城衣裤扯下,惹来单小虎阵阵惊呼:“叶……你、你干什么?!”

    叶千琅凤眼凌厉,横扫了一眼单小虎:“土司大人要看着?”

    “哪个土司?哪个大人?”经对方一提点,方才想起来自己已承袭了穆赫的爵位,一张脸也不知当喜不当喜,只那么傻愣愣地僵在原地。

    也不待对方回过魂来,叶千琅已自褪了染血的衣袍,跨坐于那个男人的腰间,淡声道:“土司大人既然想看,那便好好看着。”

    人已昏迷不醒,胯下物事瞧来也不精神,恹恹耷拉不起,叶千琅往上头压上两根手指,但觉这根肉刃不但失了往日威风,更比自己的指尖都凉了不少,便以掌心围而裹之,徐徐摩挲,耐着性子一点一点将其煨热。

    待阳物有了热度,长愈长,粗愈粗,模样显已十分狰狞,叶千琅攥起一拳,以自己的臂腕比了一比,但觉两物长短接近,粗细相仿,只不过自己肌如寒玉,白中透青,而寇边城的阳物却似带锈迹的铁棒槌,赭中颇见黑紫。

    方才他摸别人摸得起兴,自己这儿已不觉有了两分动静,可对方这杆旗枪仍自萎靡不振,摸来半硬不软,想是还不够讨个快活。

    想了想,便俯身下去,将寇边城一侧乳首含在齿间,不轻不重地啃吮一番,又循着这副精赤的肉身一路巡游向下,吻过胸廓,吻过脐窝,吻过腹壁,吻过一身骇人刀伤,再以舌头将那黑密的耻毛捋了一捋,将那粗大饱满的前端囫囵吞下。

    这口舌侍奉之事叶指挥使原是做不惯的,舌尖功夫不足,火候尚浅,咂吮一晌也不见将这祸根唤醒,渐渐竟有些恼了,将勉力吞了半根的阳物又吐出去,淡淡叱它一声:“怎的这般没用。”

    缓过一口通畅气息,复又将那含棱带角的物事悉心含入口中,伺候得边边角角不遗一处,便连肉柱上的经络、缝沟内的耻毛也不落下,一寸一寸地温柔濡湿,方才见它硬了七八分的光景。叶千琅自床柜中取出一些西域的脂膏,一半匀匀抹在眼皮底下这根肉刃上,一半合着手指送入自己穴中,打着圈儿扩张。

    待三根手指俱在甬道内进出自如,便微一抬腰,扶着那粗壮茎柱往自己臀缝中推送,又待两股间的那张小嘴含紧了硕大的龟头,便咬着牙,忍住疼,腰部遽然往下一沉——

    阳物“嗤”一声抵入半截,也不待滞涩的甬道适应这悍物入侵,竟跨坐于寇边城的身上径自举上坐下,双股挤绞着往来迎送。

    屋内的另一青年早已看得瞠目结舌,一张脸一忽而红一忽而白,一双招子也不知往哪儿搁才妥当。想他单小虎也曾是一阕红阁的鸨头,不是没见识过男男苟合的场面,只是不成想这世上竟有人能全不顾忌旁人在场,还这般坦荡地自得行淫之趣。

    实则他不过以己推人,只把这衾枕之乐看得重了,殊不知在这位指挥使大人眼中,吃斋念佛与杀人造业、行房欢好概无分别,自然也不介意被人当作春宫画、秘戏图一般赏了。

    何况愈是非道行淫,便愈添无穷趣意。两人亲密已久,功法彼唱我和,早已融会贯通,双修时也再无需一动不动地调动内息,而寇边城虽人未清醒,却于大红莲华经的真气激刺之下,阳物兀自含精颤动,一味在那软腻穴中攻占攫取,不觉间已尽根而入。

    阵阵异香撩过鼻端,满耳听得湿黏淫靡的声响,单小虎连着倒抽几口冷气,非逼着自己非礼勿看,可如何忍不住那点挠心搔骨的痒,又悄悄睃去一眼,却见叶千琅一手搂贴于寇边城背心之处,身子微微后仰,胯前陡起一峰,因是腾不出手来抚摩安慰,那灰白性器皮下青筋根根怒胀,铃眼内外淫液横溢。

    又见他上下激震身子,情到极处竟抖散了头上玉冠,一头青丝蜿蜒垂下肩头。

    屋外是青天红日,茶花盛极而衰,簌簌落了一地,屋里却是白肉乌发,凭言语已难描就其美。

    只是这人神不微变,气不急喘,竟仍是一派心清性净、见性成佛的模样,知道的自然知道这是合修同练世上顶淫邪的功夫,不知道的还当他是以肉身布施的活菩萨。

    只觉喉口一阵痒过一阵,吞了几口涎沫仍不抵用,单小虎万不敢再多看一眼,唯恐自己要入了这人的迷,着了这人的道,悄了没声地就溜走了。

    民谚道,莫饮卯时酒,昏昏醉到酉。果不其然,一双人缠绵床帏间,一晌贪欢,如饮大酒,待自高唐梦中醒来一个,已时值酉中时分,长天如帛如画。

    寇边城将将恢复清明意识,虽仍感四肢百骸痛得毫不太平,可原先闭塞的气息渐有疏通之感,体内两道真气交融贯通,显是初有疗伤神效,再欲动上一动,方发觉身旁还有一个人——眉睫相距不过咫尺,一条玉白色的长腿折于自己腰间,自己下头这件物事犹被一张湿腻小嘴含住半根,而对方的那件宝贝正搭在自己小腹上,虽未泄阳精,晶亮淫水却半吐半露地渗出顶端小孔,于两人的脐窝、耻骨与毛发间,都湿津津、黏糊糊地沾上一些。

    叶指挥使向来睡得浅,身边稍有动静,立马也睁了眼睛,春花面貌上嵌着一双点漆眸,难得不复往日冷清,灼灼如此。

    知是对方“舍身”相救,寇边城心笑自己福气不错,本以为这一役后必死无疑,不成想反倒因祸得福、遇难成祥了,当下轻笑一声道:“劳烦大人受累了。”

    “客气。”叶指挥使也不故作冷淡腔子,客气话是说的真客气。

    “枯井之中,我曾料你不会救我。”

    “你料错了。”

    如此千里冰封一张煞气的脸,竟也能百伶百俐地与你针锋相对,寇边城又笑一声,轻轻靠过头去,与叶千琅额头抵着额头,鼻尖碰着鼻尖,又颇觉困倦地阖上眼睛。

    眼下伤重未愈,虽也贪恋着对方身子里的软腻与快活,到底没余力让他狠抽猛送,但只是这么轻揉慢挲,仍得了万倍于平日的快慰。

    这份隐秘又亲密的滋味无关风与月,亦无关淫与欲,想来也只有一个情字可解。

    此后数日狼角湖明面上相安无事,实则暗波汹涌,各人怀着各人的心思。

    倒有一事令单小虎颇为不解,同是重伤之后合修大红莲华经,叶千琅瞧来已无大碍,闲来无事还能在廊前花间练练剑,观其手底闪烁的长剑与抖腕吐露的劲力,功力显是恢复了三成有余;而寇边城却无一丝复原迹象,手劲仍颇衰弱,一时使不了刀剑,他倒乐得这份难得的清净自在,每日不过提提笔、拨拨弦,这修身养性的功夫比他杀人的本事竟也不遑多让,大有名家风范。

    按说当日叶千琅被一刀当胸而过,心脉尽损又断一臂,伤势之重,寇边城的内功修为还较叶千琅略胜一筹,断不该康复得如此之慢。

    眼见叶千琅一日复原过一日,自己在师父眼里反倒没了地位,单小虎是既急又妒,本想一不做二不休杀了再说,反正茶花埋尸实也风雅,但又委实害怕寇边城事后追究。自己师父的脾性不是不清楚,轻则惹虱子头上搔,诸多麻烦,重则……怕是小命难保。

    桃夭一面呷着叶指挥使的飞醋,一面又暗替那位姓罗的傻子不值当,却偏偏没了往日里的伶俐劲儿,一点主意也拿不出来,倒是一向冷静自持的子持生出一计,说咱们动不得他叶千琅,难道世上就没人敢动他了吗?

    这人指的便是鹿临川。

    桃夭琢磨一晌方才拍掌称妙,这一着棋同不在单小虎的意想之中,细细一想倒也觉得可行,当即拍腿大笑道:“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人说妇人之仁不可取,我倒说妇人之心最是毒辣阴损!”

    借刀杀人固然是个不是法子的法子,单小虎倒也明白自己实则存了别的心思,回味起那夜种种温情,也不知那好看煞了的探花郎好是不好。

    孤烟直上的塞外风光固然雄奇,到底令人耐不住千里无人迹的寂寞,直至从塞外入境关城,方似又回到了热闹人间。

    鹿临川自藏地携藏僧一同归来,才听闻大宝法王舍利被盗,佛门诸派皆受震动,正欲联合缉拿盗宝之人。大宝法王舍利是自己与寇边城拼死送还的,鹿临川自不可能袖手旁观,及时赶去明来寺问了详细,可心里始终惦记的却是寇边城的住处空无一人,也不知他人去了哪里。

    对于打小就在自己心坎上的这个人,分别这些时日,无时无刻不食无味,寝难眠,眼巴巴地念想着。

    眼不睹车马如龙,耳不闻行人喧闹,鹿临川失魂也似的在街上游走,哪成想半路杀出一个单小虎,整一个刁徒泼皮调戏良家妇女也似,一下就将他惹恼了。

    想起那日在妓寨里的百般耻辱,登时怒气更盛,一路提剑追杀过去,也没看出单小虎嘻嘻哈哈东突西窜,实则是把自己往什么地方引带,直到四下里越来越荒凉,才意识到事有蹊跷。

    赶紧打住脚步,远远望见一个熟悉人影,近前一看方认出是叶千琅!

    一时既惊又怖,脑中闪出万千念头,最荒唐莫过于信了地府里的阎罗包老见了这人世间的活阎王,竟也怕了他几分,不敢审不敢问,随随便便又给打发回去。

    “探花郎,旧账来日再算不迟,今日你我还是先联手,将这叶千琅斩于剑下,可好?”单小虎也不知打哪里又冒出来,倒提一柄长刀,敛起平日里那份顽劣、稚气与没正经,摆出一张严肃面孔来倒真有几分英俊。

    可鹿探花尚未开口,另一个声音倒替他答了一声:

    “好。”

    这一声“好”不是发自别人,却正发自叶千琅。

    被桃夭以罗望坟冢所在诈出狼角湖,目下以一敌四,陷入重围,叶指挥使反倒眼中不惊,心中不怖,只见他凤目斜睨,长眉微挑,以玉白手指轻撩了撩散下的长发,素来吝于言笑的一张脸竟露出一丝极为古怪的笑容。

    周遭突起妖风,无端端又阴恻恻,而这笑容绝非故作媚态,却自有一种摄人心魄的撩人与魅惑,熠熠艳丽尤甚映日桃花。

    不消细想,鹿临川立时挺剑上前,一旁的单小虎竟自怯了几分,转念才想到自己这方人多势众,这姓叶的不过将将恢复三成功力,如卸了爪,丧了牙的虎豹,实无一战可能,于是又壮起胆子喝了一声:“你‘好’什么?!死到临头,你还笑得出来?!”

    “本座正打算请探花郎小叙,探花郎今日不请自来,倒省了本座一番功夫,实是好得很。”指尖寒光捻动,目中透着一抹残酷谑色,叶千琅一反身处狼角湖时的平和之态,赫然还是那高不可攀、令人胆丧的人间杀器。

    凤目一一扫过众人,一字一字清晰分明:“你们真以为本座伤重,仅有三成功力?你们真以为单凭你们几个,就能杀得了本座吗?”

    (二十九)

    芒种后,小暑前,又来了一场雨,锵锵敲打着屋檐,将一地血迹洗得淡了些。

    按说西北偏少下雨,又值晋陕两地遭逢十年难见的大旱,这场突来的雨水便愈发显得古怪。

    来不及换下染血的衣衫,叶千琅提着寇边城赠自己的那柄长剑跨进门内,见他正临窗画着一幅茶花美人图。

    先看见花。

    茶花层层丛丛,落笔轻且辣,设色淡且雅,工笔勾花的笔法颇具宋人的细腻情韵,而水墨写意处倒自成一派开阔意境。

    再看见人。

    画中美人一袭青衫,正手拈一朵茶花于月下轻嗅。嗅花的神态绝妙,唇边一抹浅笑似有还无。

    外头的冰茶谢了多半,白皑皑飘零一片,而这画中茶花生意盎然,正是最好时辰。

    叶千琅多看了那画中美人一眼,虽是女子不错,只是那双狭长冷峻的凤眼确是十分眼熟。

    不禁想到自己初见这人写写画画还颇觉惊讶,原以为这双布着薄薄茧子的手只动刀,不握笔,倒忘了寇边城是纵横西北的响马头子,而贺雪雎却是自幼研习文韬武略的将门公子,若不是徒遭灭门之祸,想来也是轻裘白马,琴棋书画,风雅惯了的。

    不像那个出自穷乡恶壤的叶十九,一睁眼就在死人堆里讨生计,不是生来一张不哭不笑的冷面孔,也早练就了一副不悲不喜的冷心肠。

    淡红色的水珠沿着剑身滚落,合着窗外雨声,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叶千琅静静看了寇边城一晌,见他这些日子因伤势憔瘦不少,鬓边白发又更惹眼了些,又见婢子送来的伤药仍置于案上,褐黑的药汁几与碗口齐平,显是一口未动,不禁皱眉道:“药凉了,药性便散了。”

    寇边城仍垂眸于白宣上落笔题诗,咳了几声方道:“这药苦得很,也不见得没它就活不成。”

    听这口气哪像生杀予夺的一方枭雄,倒像小孩子家嗜甜怕苦,觍着脸子跟你耍赖皮。叶千琅微微一动嘴角,又凑近去看落在白宣上的墨迹——

    好一笔雄劲潇洒的草体,笔不离纸一蹴到底,直如烈马奔千里,矫龙上九霄,提的却是《家茶》一诗中最为柔婉的两句:

    “素妆风雪里,不作少年颜。”

    少年心境少年颜,一划的明眸善睐,纯正无杂。

    只不过“时光只解催人老”,更何况乱世凶年诸多艰险,容颜难转少,心境亦须臾不复少年时。

    “身子横竖是自己的,还是上心些好。”语声冷清依旧,听来倒颇有几分关切之情,叶千琅提剑近前两步,顿了顿,“你不问我去了哪里?”

    “我信你,你既不说,我必不问。”自对方进门来便闻见了那淡淡的血腥味,可心里想的却始终是笔下茶花美则美矣,若相衬这画中美人则多少缺了一分灵韵。寇边城眉头轻蹙,微微阖眼打量着案上画卷,看似只是随口提了一声,“就像我不会问你提剑而来要作甚么,作了之后又要去哪里。”

    心知寇边城功力未及恢复,叶千琅也不欲遮藏来意,见他左腕陡然一振,长剑清啸一声,寒光溅出几点,剑锋已距对方后心几寸左右。

    听他淡声问道:“寇兄屡次三番说信我,为何那日在枯井之中,却对到手的大宝法王舍利一字不提?”也不待寇边城作答,嘴角又是一勾,似谑似讥道:“想来寇兄还是不信叶某,怕叶某一旦得了法王舍利,便会翻脸无情,取你性命。”

    寇边城也未回头,只轻笑道:“难道大人不会?”

    “不会。”叶千琅轻送长剑,直直抵上寇边城的背心,“一来那老僧一掌确实伤我颇重,二来……倘我真强夺了舍利,寇兄难道还会大方施与真气,助我离开?”

    “自然也不会。”寇边城笑着咳出几声,无赖也无赖得落落大方,“不仅不会,我会聚毕生功力给你一掌,与你一同埋尸枯井,生不同衾死同椁,千秋万载永不分离。”

    图穷匕见一瞬间,两人同都静默片刻。寇边城心想再添一朵茶花以补美人身畔的空白,却兀地落笔一颤,手劲拿捏不准,一时笔锋穿透纸背。

    合着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便是赤体交欢最多情时分,谁也没忘了图谋与算计,只是临局交争,逢场作戏,这些虚虚实实、真真假假之中,到底又是谁先动了一分真心?

    “‘彼众我寡,先谋其生。’倘寇兄不受此重伤,叶某许会再多隐伏一月半月的工夫,只是当日那一刀……”提及那日重伤,心口又无端端痛了起来,“寇兄是先杀后救,叶某是先救后杀……一报还一报,公平得很。”

    “确实公平。”寇边城微微颔首,又问:“大人想得的东西……得到了?”

    “自是得了。”

    “小虎不会。”寇边城自信笑道,“我既令他守着大宝法王舍利,无论受得何种胁迫,他也绝不会松口。”

    “我原也担心他不肯松口,岂知他自己不怕死,却怕鹿临川死。”见寇边城临死之际仍专心运笔画花,叶千琅不免生疑,恐他又有哪些后招与算计,不由紧了紧手中握着的剑柄,“寇兄倒可放心,叶某一诺千金重,单小虎与鹿临川皆受重伤而未死,能否生还全看天意造化。”

    “多谢。”千掐万算,倒疏忽了自家徒儿的这份心思,寇边城略一思忖,问:“桃夭死了?”

    “黄泉路上太过冷清,罗望既死,桃夭必不能留。”

    “子持也死了?”

    “我无心杀她,只不过桃夭咽气之后,她便自刎而去了。”

    “无情不似多情苦,可世间自有痴儿女。”寇边城轻轻叹气道:“只是狼角虎的唯一出口已被封锁,今日你杀了我,你也必出不去,你听——”

    外头突起一片嘈杂声,显是追兵杀至,想来近些日子狼角湖壁垒森森,草木皆兵,必是寇边城假防范外敌之名早有布置,还真要与自己“生不同衾死同椁”,不容自己全身而退。

    “不劳多虑,我早知道狼角湖并非只有唯一出口。”外头喊打喊杀来了一拨人马,明明是时不我待的危急时刻,叶千琅却毫不见慌张,仍不紧不迫道,“一日夫妻百日恩,寇兄死前可还有遗言交待?”

    寇边城搁下了手中狼毫笔,仍不回头,声音听来却是前所未有的低哑凝重:“边地消息闭塞,我安插在京中的探子近日来报,天启帝已快殁了。天启帝若真殁了,魏忠贤与他手下党羽难逃身死异市的下场。”想着对方定以为自己是死到临头故意打谎,又道,“何况倘若天启帝未死,这舍利子能否再现神迹也未可知,大人又何必非拿自己的身家性命赌这一把?”

    “寇兄曾说自己嗜赌,叶某却也不差。”叶千琅也蓦地眼神一暗,立誓般决然道,“你曾赌我不会杀你,如今看来是你输了,我便与老天赌这一把,他日是生是死,绝无怨尤。”

    知对方杀意坚决,寇边城反倒轻松一笑:“阿琅,无论我再说什么,你也不会再信,是不是?”

    “寇边城,我确对你动了一分真心,只是……”

    只是彼时你排兵我布阵,你有你的抛不开,我有我的放不下,一步错便是深渊万丈,一招输就是生死存亡,兵书尝言“多谋者胜”,能谋来的是胜算,谋不来的却是人心。

    罢了……生不逢时吧。

    以自身内力激荡剑柄,手劲凌厉且无一分犹豫,剑身“嗤”一声便自胸口通出了。

    寇边城身子剧烈一晃又重新稳住,却失手将已搁在砚上的小楷狼毫碰落在画卷上,鲜血一滴复一滴地落在宣上,与那泼溅出的淡汁绿染料宛转相接,染出一片氤氲的胭脂色。

    这一剑如同时刺透两个人。

    吐出一口血,寇边城轻叹一声,将小楷狼毫换作大白云,复提笔重画。

    不过看似随兴的寥寥几笔,便点出鲜红花萼,染上花瓣一层薄薄绯红,虽无冰茶冷冽绝艳之姿,倒也分外鲜妍可人。

    便是完成最后一笔时,感到身后人身形微晃,竟似全然站不稳般,倚靠在自己背上……

    感到那人伸出独臂将自己抱紧,俯身咬住自己耳垂,含于齿间温柔厮磨,细细舔弄……

    感到那人恋恋不舍舔罢自己耳垂,转而又埋首钻入自己颈窝,含着颤动的喉骨咬下一口,忽轻忽重地啃吮……

    窗外刀剑声与嘶喊声越迫越近,再不容他与自己的爱人亲昵,叶千琅慢慢抽出长剑,面容不起一丝波澜,声音平静:“我虽不信你能成事,我却信你成事之后,定是一个好皇帝。”

    说话间长剑已完全抽出,又往他后背拍下一掌——寇边城立时口吐鲜血,身子往前跌去,他胸前血如泉涌,终将那幅茶花美人图彻底毁去。

    俯身探了探对方脉息,待确认对方已经死透,又解下自己那只耳坠子,将它留在了寇边城的尸首旁。

    甫提剑出门,眼前已乌压压杀来一片,出谷的道路显是俱被封死。

    叶千琅连挥带砍地与众人搏杀,边斗边退至狼角湖边,毫不犹豫投入湖中。

    前头已经削首断肢地倒下一片,后头的忙不迭追至湖边,有立马下水去追的,也有候在岸边等着对方出水换气的……然而扑腾腾闹了一晌,也没见着那位指挥使大人的身影。

    (三十)

    却说狼角湖里除了寇边城,便连单小虎也不知道还有出谷的第二条路。

    第二条路正是一条向死而生的水路。

    一个男人倘若胸怀帝王之志,必也有几分自古帝王多见的猜嫌之心,何况仅凭一人一刀打下半壁西北的一刀连城,自是心窍更比别人多了几窍,他以练功为名不准旁人靠近嬿婉水洞,实因为狼角湖的第二条出路就在水洞之中。

    可虽记得自己曾带那人去水洞中疗伤,却到底低估了锦衣卫指挥使的那分细密心思。原来狼角湖与嬿婉水洞相通,许是这温泉水独与别处不同,经年累月之后,浸泡着泉水的石头都会发出萤萤亮光。

    而狼角湖畔那些发亮的青石子恰与水洞中的奇石一样。

    只不过人能潜水而出,马却不行。

    嬿婉水洞中,自粼粼波光中露出一双黑沉沉的眼睛,叶千琅终在力尽气竭之前钻出水面,口里还衔着那枚大宝法王舍利。

    在外头等了片刻,迟迟不见雪魄前来。料想这畜生再乖觉,怕也难以杀出重围,应已倒在了狼角湖内纷乱的刀剑之下。

    除了舍利子便身无长物,随手杀了一个路过的刀客,劫了他的马与钱粮。

    他来时腰金衣紫,前呼后拥,正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无限风光,去时却只是一个断了一臂的人,伴着一匹又老又瘦的马。

    大风吹动空荡荡的衣袖,叶千琅跨在马上,回眸望着投在荒漠上的几许残阳,想起嬿婉水洞中的光影潋滟,眷恋缠绵,仿佛那是一桩早记不得的旧事,仿佛又觉那一幕幕昨日方才发生,已尽刻入自己骸骨。

    人与心都变了,倒是这片大漠千年如故,还是几株红柳,一片黄沙。

    一路风尘仆仆,日夜兼程地直奔京城。怀里揣着人人觊觎的稀世宝贝,人太打眼了反倒容易招贼惦记,只一匹老马,一袭粗衣,如此穿林跃径倒也快捷得很。

    临京城不过百里路,实是人与马皆疲倦不堪,便寻了一间酒家小歇。

    先要上一坛烈酒,自己给自己斟了足碗,还未及送入口中,便听见一阵遥遥而来的钟声。

    那钟声明明来自极远的地方,却又丝丝缕缕地传入耳道,非是笙箫共唱,钟磬齐鸣,万不足以有这样的声势。

    叶千琅微蹙眉头,心头隐隐有些不安生,便问身旁一个酒客道:“我问你,这是什么声音?”

    酒客见这人断了一臂,眉眼又颇冷煞,不敢不答:“天启皇帝殡天啦!这必是新皇登基的礼乐声!”

    这话诚然有几分天意弄人之感。也亏得叶指挥使从来不是怨天尤人的性子,只静了半刻,将碗中浑酒一饮而尽,起身又走了。

    许是新帝登基的喜兴未过,紫禁城内行人逾千,贩夫走卒,形形色色。

    叶千琅又赶了百里路,入宣武门,经长安街,直去了北镇抚司的官衙。

    外人尝言锦衣卫是帝王的辇毂,人间的修罗,可这北镇抚司的宅邸既无珠玉生光的堂皇气派,也不若阴司地府鬼气森森,不过稍有几分建构雄伟,乍看之下,与京里那些名门豪邸也无多大区别。

    一勒马缰一个急停,叶千琅翻身下马,还未走出几步,身后那匹老马一声昂首长嘶,竟自倒地不起了。

    一路拼死疾行,身边除却西风仅剩瘦马,叶千琅静静看了这匹鼻息奄奄的老马一晌,抛了一锭银子给衙门口的一个小旗,嘱咐道:“好好葬了。”

    也不再与左右多作招呼,便径自跨入了那扇朱漆大门。门外头几个守卫见他出现,个个如白日撞鬼又惊又怖,既不敢拦,也不敢不拦,只得尾随其后一同进了大堂。

    除太师魏良卿与新任的锦衣卫指挥使,堂上还有十余副面孔,稍有些头脸的佥事、镇抚尽皆聚首,显是正有要事商议。

    “叶千琅?!”

    魏太师心不宽眼倒尖,头一个瞧见这死而复生的叶大人,同是一副活见鬼的震愕之态。

    “你不是死了吗?”当下扯着嗓子尖声尖气,他虽不是太监,可行事作风倒像煞了太极殿上的九千岁,“你办事不利竟还有脸回来?木已成舟,新帝都登基了!”

    仅视对方为虚空,叶千琅一言不出也不止步,径自只往前走。

    倒是魏太师难得机会能数落宿敌,已然一副兴犹未足的神气,又抢了两步至叶千琅身前,伸手探上一探他飘飘荡荡的右衣袖子,果是断了一臂,面上不由更显欣喜与轻蔑之色,边尖声说话边戳戳点点:“养什么样的狗还得遂主人心意,一条残狗还跑回来摇尾乞怜,识相的就自己滚——”

    对方指下带着些许狠力,戳得左肩略略一沉,叶千琅倒不动气,只嫌这些泼溅的言语吵得慌,眉间“川”字微现,也不待人把话说完便挥掌送出一道劲力——魏良卿的功夫原也不弱,见劲风照脸而来立时侧身闪避,哪知眼门前的手掌陡然一晃,迎虚击实,一招“雾锁云埋”竟直接拍在了他的右颊之上。

    这一掌虽只蓄了三分暗劲,却是实打实地在众人面前给了魏良卿一个耳光,打得对方耳膜登时嗡嗡欲裂,还欲破口骂些什么,可甫一张嘴便血水涎水一股脑儿地流下,又生怕掉出满嘴松脱的牙来,赶紧闭嘴不言了。

    一巴掌卸了魏太师的威风,叶千琅眼皮微微一抬,瞧见原属于自己的位子目下正坐着另一个人。

    此人姓田,因是魏良卿的心腹,待人皆以为叶千琅殒命西北之后,便被委任掌理了锦衣卫。

    一身华美繁复、威势逼人的香色飞鱼服,却是穿上龙袍也非太子,一张脸獐头鼠目,蠢钝不堪,俨然不过是个权座上的傀儡。

    叶千琅面沉似水,瞧来甚至全无一口吞吐的活气儿,只是一步步走近堂上主座,沉稳坚定,宛如自黑暗中走向一线破晓时的光明。

    这姓田的原也是京官,不可能没见过这前一任的指挥使大人,偏偏叶千琅目下布衣破旧,一脸尘霜,远无昔日那般不似凡人的华美尊贵,便一时眼浑不识泰山,瞠目问道:“你是谁——”

    叶千琅一字不答,狭长墨黑的眼尾仅是微微一扬,左手已突举直出——出手极狠极快,不为攻敌机先,只为制敌死命,若说方才那式“雾锁云埋”还顾着九千岁的三分薄面,眼下这招“慈航普渡”便再无一分理由客气。

    只听“喀嚓”一声脆响,可怜这姓田的甫上任不久,还没把这高高在上的位子坐得热些,已猝然被人拧断了脖子。

    趁着对方人未倒下,尸身未冷,又连环递出三招,掌风逼着尸身原地转上一圈,然而一圈未止,那身香色官服已被剥脱下来。

    抬手将其披在自己肩上,袍上图案正对众人,蟒形鳍尾,似鱼非鱼,凛然生威。

    原以为这王不见王的局面怎么也得闹腾一阵子,不成想一盏茶的功夫便已尘埃落定。堂上的锦衣卫佥事、镇抚都颇谙官场上因时制宜、见风使舵一套,一见事成定局,当即纷纷下跪,齐齐行礼:“属下拜见大人!”

    叶千琅迎光微仰了脸,又阖起眼睛,也不知是一路兼程实有些倦了,还是单单享受这身官袍带来的风光荣宠。

    天启七年八月丁巳,信王朱由检秉熹宗遗诏即帝位,年号崇祯。

    (三十一)

    魏良卿岂肯咽下这一巴掌的屈辱,当下一状告到了九千岁那儿,说叶千琅当众宰杀朝廷命官,须得一命偿一命。

    虽说侄子总是亲过一个外姓义子,魏忠贤倒也两不偏帮,先斥叶千琅行事莽撞,好歹也是一个京官怎地随随便便就给杀了?又怪魏良卿办事不利,此去西北大漠,没带回舍利子倒也罢了,还把自己的同僚给丢了。

    魏良卿还唧唧哝哝不肯低头,倒是叶千琅一撩袍角单膝点地,道:“厂公教训得是,千琅愿罚。”

    “你这孩子……赶紧起来!”魏忠贤作势去扶,“你是死而复生,咱家是失而复得,这高兴都来不及,还罚什么?”九千岁嗓子尖尖细细与一般太监无异,倒生得一副长眉长眸、鹰鼻细颌的出众样貌,而今人近花甲,瞧来也没一分老迈佝偻,无怪乎当年熹宗的乳母客氏对他一见钟情,非要结个对食儿不可。

    一扶叶千琅的肩膀将他自地上拉起来,一双眼尾耷拉的长眼定在了身子另一边,声音听来一咏三叹,颇似戏腔:“只是你这条胳膊,咱家是真心疼啊……”

    九千岁说心疼那就是真心疼,接连寻来宫里的御医与江湖术士,要替叶千琅将断臂接上,只是这断臂已久,来的人不单自己束手,还说就是华佗在世也得干瞪眼。

    寻寻觅觅折腾良久,终究是寻出了一位大明第一巧匠,说能以精铁、牛筋铸造一支铁臂,另施机关之后接于半截断臂之上,再以脉息真气牵动,虽说不如真臂行动自如,倒也能弯能握,好过断了一臂。

    只是纯铁易锈,精钢太沉,那巧匠人为铸臂所需的物料直犯愁,却是叶千琅取了一柄轻利的长剑给他,让他熔了即可。

    “这……这剑自何处得来?如此熔了,岂非可惜?!”

    出鞘一瞬即芒彩灿灿,耀眼欲花,待再看一眼又见此剑仅浮着一层淡淡青气,内敛而温润,无疑便是集天地精魄淬炼而生。那巧匠人虽识百剑却也心底犹然一震,心知自己一时失态问了一句不当问的,这指挥使大人既是人中龙凤,府中自然也是神兵名器无数。

    “一位朋友相赠。”想了想,叶千琅又道,“一位已经故去的朋友,留着它也徒生伤感。”

    伤他的是那个人,赠剑的还是那个人,自此情与恨两消,血与肉相融,这样的归宿方才圆满。

    那巧匠人动作也快,熔剑之后不过三日,便当真铸出一支铁臂。

    魏忠贤视叶千琅为自己的左膀右臂,自是不容这臂膀再失一臂,特意安排了几位御医在场,听其中一人讶然问道:“这铁打的手臂……当真能使得?”

    “敢问大人要怎么使这条手臂?”到底是奇技淫巧的活计,虽说这些年画了肘弯、前臂、手掌、手指的器械图不下百张,却也从来没人愿意以身试险让他施行过一次。这巧匠人信心虽足,说话间却仍有些没有底气,“舞刀弄剑应是使得,但若要做些细密的针脚活儿怕是不能的。”

    “能杀人就错不了。”坐定于太师椅上等着接臂,叶千琅方欲阖目养神,忽见一位御医拿着一方湿润的帕子上前来,抬手就要蒙在他的脸上。

    “这是什么?”叶千琅凤目陡睁,灿若一道疾电,吓得那御医径自打了个冷战,手中帕子也落在地上。

    哆哆嗦嗦回话道:“到底是要动刀子把肉割开,下官特意备了一些‘失魂散’来给大人安神,囫囵睡上一觉,无痛无觉地就把这铁臂按上了。”

    “不必了。”这世上叶指挥使独信自己,夜里的浅眠从不安生,又岂肯在这些生人面前迷醉入梦“失了魂”,当下命令道,“就这么来。”

    那巧匠人手攥剔骨尖刀,将断臂处的旧痂一点点揭开,又举一碗辣酒泼倒上去——

    碗口也似的一个骇人创口,筋骨分明,鲜血淋漓不尽,看着那鲜红血肉被酒液激得发白,就连一旁数位御医都因这惨烈景象感同身受,莫名觉出自己右臂一疼,不经意间已浑身冷汗。

    唯独叶千琅只是极浅极微地皱了皱眉头,复又恢复一张毫无波澜的面孔,莫说一声言语,便连一声轻哼也没有。

    “书上说关二爷刮骨疗毒时尚能饮酒吃肉,谈笑自若,咱们叶大人竟也不遑多让,想来也是天上的武神仙下凡,实令我等五体投地!”

    在场众人半是奉承半也真心称奇,殊不知这叶大人既不是武神关二爷,也不是七情断绝,六感全无。

    割肉去痂,削皮断筋,直至刀尖入骨三分。鲜血流了满身满地,叶千琅脸色微白,神态依旧平静。

    须知这点痛于他实算不得什么,当日那穿心一刀,才是此生最痛时候。

    熹宗这座靠山终是倒了,魏党人人自危,有劝他自立的,也有劝他请辞的,倒是魏忠贤没慌也没乱,一双鹰眼紧盯思宗,照旧按兵不动。

    实则比起那些一味劝进的心腹与爪牙,这老阉狗虽大字不识,倒比那些学富五车的翰林元老更识时务,知轻重,人人想当皇帝,可这帝业到底不是谁都能成的,霸才与霸气缺一不可,还须两分天赐我取的时机与运气。

    比起孤注一掷去夺帝位,他更掂得自己斤两,乐得维持现状。何况在他眼里,姓朱的皇帝里靠谱的原也寥寥无几,尤是近来几位,武宗好“豹房”,世宗嗜“红铅”,光宗命丧红丸就作了“一月天子”,熹宗成日里凿凿弄弄俨然是个“木匠皇帝”,这些掌八荒四合的真龙天子非是贪淫好色之徒,便是懦弱无能之辈。

    这思宗是又一个扶不起的阿斗,还是胸怀大明江山的中兴之主,合着还能再观摩观摩,没到非得鱼死网破的那一步。

    偏偏这新帝的脾气心思好似重重深山雾,虚飘飘的不教人瞧个真切。今儿赐了魏良卿免死铁劵,明儿又废除了东厂刑狱,一会儿示好,一会儿削权,合着糖跟鞭子哪个都不能少,这忽亲忽疏的态度,实难琢磨得紧。

    这场皇帝与太监的角力长达两个月之久,京门九衢间人头熙攘,热闹如常,太和殿上却是一派山雨欲来前的暗流汹涌,如此真真假假地互相猜忌、试探与对峙,终是崇祯帝突然发难,先打发走了宫中的客氏,又设计迫使兵部尚书崔呈秀主动请辞回乡。

    崔呈秀何许人也?既是魏忠贤的坚实一臂,也是魏党中真正掌权的一只大手。

    若说一开始魏忠贤还抱有侥幸之心,想着能继续当他呼风唤雨的九千岁,眼下这形势竟是再不能揣着明白装糊涂,必得给自己备一条后路了。

    于是着了一些人寻了一匹骏马送去叶府,说是碰巧又见一匹不啻赤兔的好马,知他失了雪魄之后,一直没寻着合心意的坐骑。

    那一拨人送马而来却一时不走,满屋满院地张望打量,看似无意地问了一声——自打这叶指挥使自漠北回来,九千岁偶或旁敲侧击探一探口风,可真真正正、明明晃晃的也只问过这一回。

    “厂公令我等问一句大人,东西拿回来了吗?”

    眼前端的是匹好马,蹄骨坚硬,肌肉贲张,毛色白中泛金,其魁伟雄奇之态尤甚雪魄,想必也真能与赤兔一争。叶千琅将目光自马身上挪开,平静回道:“劳烦回禀厂公,卑职失职,有负厂公重托。”

    提及赤兔马,免不得就得想到吕奉先,叶千琅心里明镜也似,这是魏忠贤变着法儿地刺探自己到底起没起异心。

    这些年叶指挥使不争浮名,不攘虚利,虽是魏党之中最利的一柄杀器,指哪儿打哪儿是从未有怨尤,倒也一刻不忘提醒自己,顺境尚有烹狗藏弓之虞,何况目下已是大厦将倾,他魏忠贤知道以那件稀世的宝贝讨好新帝,自己却也不傻。

    几姓家奴都无关痛痒,活下去才最要紧。

    这厢魏氏一党琢磨不透新帝的心思,各个惶惶不可终日,那厢十七岁登基的崇祯帝却也如履薄冰,不敢有半刻掉以轻心。

    朱由检不像他那只喜欢做木匠的哥哥朱由校,他有心学尧舜之治,亦有心做中兴之主,虽早已视这位嚣张跋扈的九千岁为眼中钉,却也知道抚剿并用,不能惹得狗急跳墙。他一面厚待魏党众人,一面又力图在内阁与六部中安插自己信任的东林党人——虽不能明着就替左杨二人昭雪,倒也唰唰一挥朱笔免去了余党连坐,又一举平反了万历年间的几桩冤狱。

    朱由校在世时不爱上朝,彼时当朝秉政的正是九千岁。而今弟弟掌权,明面上对这司礼监秉笔太监也不能怠慢,故每召内阁大学士等议政,也必召魏忠贤觐见。

    自新帝登基,魏忠贤出入太和殿自得万分小心,一听皇帝召见,立时便传了叶千琅与自己同往。

    太和殿内,崇祯敛容道:“而今匪患四起,辽东吃紧,朝廷正值用人之际,幸得漠北穆氏土司收编了强寇一刀连城,主动出兵援辽,于浑河大败后金四贝勒莽古尔泰。朕已加拨穆氏土司白银万两、加封一刀连城为镇西将军,让他们为朕攘外安内,兴邦定国!”

    不待九千岁生疑发问,另一太监的一声尖细喉音已响彻金殿:

    传穆氏土司单小虎、镇西将军一刀连城觐见——

    右半边身子莫名一疼,叶千琅应声回头,先一眼瞧见单小虎,目光移向他的身旁,又见一个身形颇为熟悉的白袍人。

    那人戴着一只黄金面具,跨过云龙浮雕旁的层层台阶、踩过二尺见方的御窑金砖,一步一步,走向那高高在上的金漆龙椅。

    作者有话:

    其实这一章还想补一段叶大人自淫的戏份,但觉得似乎不像他能干的事儿(也有可能是我懒)

    以后有空微博上写吧~

    (三十二)

    这时节刚刚下了霜,府内草木摇落,百花杀尽,唯天边孤悬了一弯冷月,默默为这一府萧瑟投下几缕清辉。

    不时自窗外拂进一阵夜风,吹得案上几支长明烛烛火摇摇晃晃,叶千琅未脱下那身飞鱼服,良久默坐于窗前。

    白日里太和殿上相见却也只是匆匆一眼,九千岁突地告病而退,锦衣卫指挥使自是也得同来同往,向崇祯帝自请而出。

    一张脸冷冷清清,心里也说不上来是喜是恨,只是到底记得,自打漠北回来,多少回长夜默坐数更鼓,又多少回一闭眼便见那白袍人踱步而来,仍是那般神容倜傥,气宇凛凛。

    而今那人真来了,竟又教人如堕梦中,如缚网中,横竖魔障也似的不痛快。

    第8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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