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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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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追妻,非一朝一夕 作者:青琐

    第9节

    好在今后,我可以自个儿选了。

    收起那话本,放回原本的架子,眼角余光竟瞥见我找了半天的那一本,原是掉到两书架的夹缝中了,我道怎半天寻不到。

    弯腰下去捡,眼中只顾着那话本了,竟没注意身旁的椅子。肚子撞上椅背一角时,心中头一件事竟是想的:沈荼没看见吧?

    随后而来的痛意,剧烈的直叫我说不出话,这才回过神,想到了正经事:撞到的是肚子。

    我一手捂着腹部,一手扶着桌案艰难移至窗边,疼痛之余,攒出了一丝力气,“沈荼!沈荼!”

    远远地便看见他快步走了过来,我竟还有心朝他笑着,他便也回我一张笑脸。

    “孩子要出世了。”只这一句,我便清清楚楚看见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僵的似一块石头,有那么片刻,竟有种他已入定的感觉。我觉着十分有趣,正想笑来着,又一阵剧痛袭来,眼前便是一黑。

    是被疼晕的,亦是被疼醒的。

    我被安置在床榻上,裤子已被脱下,身下隐隐有些湿漉漉的感觉。脑袋有些昏沉,但好歹能听懂菩提的话。若是此时我是清醒的,怕是准要笑话菩提几句:“以前怎不知神医你还会接生的?”

    不知是男子生子没那么多讲究还是如何,沈荼也在房中,握住我一只手,紧的手心都泛着白。他的唇贴着我的耳朵,听不见他说的什么,抑或听见了,却分不出心去分辨其中内容,只觉耳边“嗡嗡”的响。

    菩提大声喊着,我便照做,不知多久后,一声婴儿啼哭声在耳边炸起,终于能松了一口气。

    沈荼抱着一个小小的襁褓过来时,我仍然累得很,还未能缓过来,便听沈荼问:“阿昔,先给孩子取个小名罢。”

    我心想,我累得话都要说不出了,哪还有力气去想名字,便有气无力的回一声:“缓缓。”

    本想说的是,你先容我缓一缓,等有力气再来取。却不想,他竟会错了意。一瞬的错愕后,低下头亲亲那张皱皱巴巴、紫红的小脸,“缓缓,这小名取得有趣。”

    我心中一愣,又一急,却是昏睡过去,生生浪费了给我儿子改名字的机会,等我再醒来,我儿子已被人轮着抱了一圈,口中哄着一声声的“缓缓”,想改也来不及了。

    瞧着那张皱巴巴的小脸,越瞧越是觉着可怜。儿子,不过小名而已,便将就着用吧。

    ☆、第42章 育儿

    缓缓出生时,一张小脸皱巴的如同一个小老头,浑身皮肤皆是紫红色的,任你怎么看也只能想出一个丑字。起初看着那张脸,直将我愁得够呛,万一将来娶不到媳妇可如何是好?却没想到,不过几日,他便已出落得白嫩可人,果真是一日一个模样。

    长开之后的缓缓眉眼间肖似沈荼,不过是眉毛淡了些许,眼睛圆了些许。笑起来,肥肥的双颊上便陷进两个浅浅的酒窝。因着婴儿颈子的骨头还未长硬,头是抬不起来的,再加之生的胖些,乍一看便觉着一颗圆圆的小脑袋直接长到了同样圆滚滚的小身子上,活活一尊小弥勒佛,逗趣喜人得很。

    小家伙出生后的一个月,大半时间都在睡着,醒了便伸伸胳膊蹬蹬腿,却也仅限于此,任他怎么动弹也只能躺在原处。

    缓缓乖得很,与他未出生时简直是天差地别,我曾以为他出生后定是个不叫人省心的,然而他却实在叫人省心得很。整日里除了睡便是吃,一小碗牛乳喂下去,便能睡上一个半时辰,睡醒了哭上几声便消停了,自己个儿动动手脚权当娱乐。

    唯一耗费心神的也只有每日夜里了,每隔不到两个时辰,便要起身帮缓缓如厕,顺便再热一碗牛乳喂下去。每回缓缓被我摇醒喂牛乳时那打着瞌睡的模样实在有趣,一双刚睁开不久的眼眯缝着,眼皮似有千斤重,偶尔睁开一会,却也马上又合起。小嘴一开一合,咂吧着滋味,若是喂得慢了,粉粉的小舌头便等不及先伸了出来,惹人发笑。

    菩提说,男子身体虽比女子健壮些,但生产后也需要补养。拐弯抹角,其实不过一个“坐月子”而已。

    一整个月不得出门,我闷的几乎生了蘑菇。之前邻近生产,沈荼不准我随意出门时,总还给我找了许多话本解闷,然而老人皆说,月子里是不能费眼睛的,否则容易伤了。如此,我便连这唯一的消遣也没了。

    不是没想过其他法子,曾叫沈荼念了给我听,可惜他这人,说起情话腻的人不由得战栗,念起话本却是板板平平,不带一丝感情,全然无法入耳。我便只能每日盯着缓缓看了。

    大抵是因此,缓缓几时睁开的眼睛,几时会笑,几时能视物,又是几时头一回稳稳当当抬起了那颗小脑袋,诸如此般,我皆记得。

    沈荼对缓缓,简直疼到了骨子里,恨不得时时抱在怀里护着,捧在手上暖着。我总拿此事笑他,他却只是笑笑,而后,原先如何便再继续如何。

    缓缓满月时,老杨大人与杨老夫人亲自上门来,送了一只碧色的玉佛吊坠,说是杨大人满月时他的祖父送的,怕杨大人磕坏了便一直收着,后来却给忘了。如今不知怎的记了起来,忙从箱子底翻了出来,盈盈碧色,比之当年更胜一筹。

    我欢欢喜喜替缓缓收了,后又从其他人那里得了不少好东西,菩提那里送了一串菩提子,已然灌了一层包浆,怕是有些年头了。菩提的原身被天雷毁去已有千年,这菩提子虽没有当年慕一那串二十一瓣的稀有,却也不凡了。至于杨大人与爹爹那里,自然什么贵重送什么,甚是合我心意。

    最有趣的该属慕一的礼物,抓耳挠腮许久却想不出个结果,最后一拍手道:“那我日后陪他玩好了。”当真小孩心性。

    人人皆夸缓缓乖巧,不哭不闹,懂事的很。我为此颇自豪了一阵子,直到缓缓两个月大,我这才晓得带孩子有多不易,也叫我见识了缓缓的脾气。

    将近两个月大时,缓缓早已不再镇日睡觉,躺在他的小床上动手动脚玩的不亦乐乎,某一日起,却忽然长了脾气,再不肯自己躺着。

    菩提道:“那是躺不住了,知道玩闹了,抱一抱他摇一摇便好。”

    菩提是谁?他能将慕一养大那么多回,自是十分有经验的了,我便听了,抱起缓缓在房中溜达,果真见效。心中松了一口气,见他不闹了便想将他再放回去,这小家伙却叫我长了见识。

    甫一碰到他的小被子便开始哭,本想哄几声他便会作罢了,却是越哄哭得越大声,我实在没法,只好再将他抱起来,哭声马上便止了。之后每回想将他放回去,皆以他的一场大哭告终。

    抱着小小一团肉,整整在房中溜达了半个时辰,手臂都酸了,沈荼端着缓缓的牛乳与我的补汤进门,正巧见我甩了甩酸软的手臂,便上前来要接缓缓,哪知这小家伙刚一到他父亲手上,又是惊天动地一阵哭声,刺得我耳朵一声嗡鸣。

    沈荼抱着他摇了又摇,哄了又哄,全然不见效,我只好又接过了手。说也奇怪,一到我手上,他却不哭了!

    心中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我苦哈哈的抱着他走动,终是累的够呛,便直接抱着他坐在了床沿上。将将坐了几个眨眼的功夫,哭声如魔音穿耳般爆出,坐着哄他不得法门,刚一站起来,他却立马止了哭声。心下奇怪,便站在原地稍等了片刻,他却又哭了,走动了几步,哭声又停了。

    我一时愣在当场,不信邪般试了又试,一旦我不走动他便哭,我坐下他也哭,一站起来起初不哭,等不过片刻,若是我不走动他准要哭,百试不爽,好玩的紧。

    沈荼颇为感慨的叹一句:“缓缓着实聪颖!”

    起初以为这是缓缓大了些,有脾气了,后来却发觉不对劲,晚间他也睡得不如以前安宁了,便抱去给菩提看。

    菩提将那小小的身子检查了一遍又一遍,却找不出什么问题,正纳罕着,慕一跑去缓缓身边逗他笑,这一笑,便叫眼尖的菩提看出了问题。

    “原是口中生口疮了,”菩提唏嘘一声,又叫慕一去逗缓缓笑,顺势轻轻扒开那小嘴,啧啧几声,“这也长得忒隐蔽!”

    我凑过去看了一眼,怪不得之前没发现,竟是长在了口腔内侧被牙齿与舌头挡住的地方,白白的小小的,密密麻麻,想来定是疼的紧。

    菩提手脚麻利磨了一小瓶药粉,小心翼翼给缓缓撒在口中,小家伙又委委屈屈大哭一场,菩提说,“药粉撒上去会有些疼,如此好得快些。”便只能委屈缓缓了。

    之后,我与沈荼每日都要翻开缓缓的小嘴去看那小疮,眼见一日一日的消了下去,缓缓却也因此得了爱流口水的毛病。

    那当真是,一刻不擦便能湿了一件小衣裳,恰巧天也热了,沈荼干脆扒了缓缓的小衣裳,换上小肚兜,不活动时便再盖上小薄毯,如此不冷不热正好。

    我被缓缓的口疮折腾的够呛,好几日没能睡个安稳觉,他的口疮消得一干二净这日,我不管不顾睡了个天昏地暗。第二日一早,缓缓醒的最早,朦朦胧胧哭几声唤醒了沈荼,我却执意不起,翻个身继续睡去。后来,模糊中似是沈荼又叫了我一回,也没理他,眼皮动都不动一下。

    睡梦正酣,隐约觉着脸上有些不对劲,挣扎着清醒了几分,便觉脸上碰到了什么物事,软软的,热热的,一惊。终于醒来,入目却是一双又白又嫩的小脚,十个脚趾头生的珠圆玉润,不似大人的那般因常年行走有些微的扁。

    再向上看,便是一双又短又肥的小腿,视线上移,大红的肚兜遮着圆滚滚的肚皮,长及大腿,上面又被浸湿了一片,缓缓的一丝口水正径自挂在嘴边,另一头连着红肚兜上被浸湿的那处,笑得十分开怀,仿若得了天大的便宜,又如什么诡计得逞后的畅快。倘若这不是我亲生的儿子,想必我定会嫌弃他的,这口水,也忒邋遢!

    那始作俑者双手撑在缓缓腋下,父子俩脸上的神情简直如出一辙。

    睡得迟钝许多的脑袋终于转醒,沈荼竟让缓缓站在我脸上!哪有这样叫人起床的?

    今日果真长了见识了!

    “醒了?再不起便要没饭吃了。”他将缓缓抱到怀里,脸上依旧如方才那样笑着。

    我有些哭笑不得,这法子他怎么想出来的?

    缓缓那小家伙乖乖坐在他怀里,一双漆黑的眸子望着我,傻傻一笑,口水立即汹涌而出,险些滴到我脸上,这毛病又要怎么治啊?

    自打缓缓口疮痊愈,便又如以往一般爱动,只是,如今不只爱动动手脚,而是试着翻起身来。常常见他肚皮朝上躺的正好,下一眼,却又见他已然侧过身去,只因手脚不够灵活卡在了那里。用力几回,便累的一骨碌再次肚皮朝上,休息片刻又开始翻身,一翻便可以翻上半晌,直到累的气喘吁吁。

    又过了几日,他已然能够将一条腿搭过另一条腿,只是下半身翻好,上半身却被手臂绊住了。后来,头也能转过去,然而手臂还是那般。有一日,他就着头朝下,上半身侧躺,下半身翻过去的姿势待了许久,我心道他是翻身翻累了正在休息,又等了半晌却还不见动静,便以为他睡了,轻轻将他翻回来,却见他是醒着的,一张小嘴周围满是口水,再看那处的床铺,已然湿了一大片。

    实在忍不住,我边擦着他的口水边笑了许久,笑的他一张小脸上满是疑惑,呆呆的模样叫我更是笑的停不下。

    ☆、第43章 杨茴

    缓缓将近三个月大时,仍然没能翻过身去。

    某一日,他吃饱喝足后,一如既往地躺在小床上努力,沈荼见他施展不开,便将他抱到了我们的床榻上,却也没什么效果,依旧被手臂绊住,无可奈何。

    这一回他却不觉累似的,只顾不停地使力,我实在看不过去,便帮了他一把。

    缓缓趴在床铺间,显然没能反应过来,短短的胳膊试图撑起身子,试了好几回皆不成功,又奋力抬头,却也抬不高,刚硬朗了没几日的颈子支撑不住,没个片刻便累趴在榻上。

    我本想看看他接下来会做甚,却等来了一声细细的哭泣,起初还如小猫般微弱,转瞬便成了号啕。沈荼赶忙将他抱起来,顺带不忘瞥了我一眼,带着几许责备。

    摸摸鼻子,诚然,我是有些玩过头了,缓缓似有所觉,竭力转过头看我,抽抽搭搭的哭着,小脸上眼泪鼻涕一大把,眼圈泛着红,要多可怜便有多可怜。实在被他看的不忍,撇过头去尽量忽略他脸上的鼻涕口水,将他抱进怀里,这小混蛋却不知是不是故意,一张脸立刻埋进我怀里,再抬头时,他脸上倒是干净,而我的衣襟,恕我实在没那个气魄低头了。

    沈荼只顾在一旁闷闷的笑,分明怪我总欺负缓缓,然而我欺负他的时候却也不见沈荼阻止,只管在一旁看热闹,这个父亲做的,比之于我也好不到哪里去。

    许是缓缓哭得太惊天动地,连阿爹都被他引了来,甫一进门便铺天盖地一顿臭骂:“阿昔!缓缓怎的哭成这样?你又欺负他了?连自己都是个孩子,怎能带好他?今日起我来带!”

    “不行!”我立马回绝,阿爹许是没想到我会回绝的如此干脆,愣了一瞬,旋即反问:“为何?”

    为何?原因倒是简单得很,却不能与你说。

    我打定了主意,这一世结束后便去修佛,过往的一切该放下的便要放下,我与缓缓只有几十年父子缘分,而我,若是没个意外,怕是还要再活上个千千万万年,如今仅有的几十年自是要好好把握。

    “阿爹,你若是喜欢小孩子,自己再生一个便是了,作甚来抢我的?”

    阿爹又是一愣,“你······”半晌说不出话,终于拂袖离去。

    我站在原地颇有些尴尬,那句话不知怎的就说出口了,不过我见阿爹的反应倒是羞恼居多,应是没什么事吧?

    发了会怔,神游天外时,肩上被什么抓了一把,随即覆上了一只小手,我转头,沈荼双手托着缓缓腋下,正将他举在我眼前。我那儿子嘴边挂着口水,双手攀着我的肩膀,忽而裂开小嘴一笑,便吐了个泡泡,这愁人的儿子嗳!

    我将他接过来,给他擦了擦口水,“儿子,爹爹以后不欺负你便是了,你可莫要再哭了。”却不知他听懂没有,全然不理会我,便似发现了什么趣事,一味地忙着吐泡泡。

    说是如此,之后欺负缓缓却依旧是我每日必做之事,只是阿爹没再管过,大抵还记着我那句话罢。却没成想,本只是无心的一句话,竟叫我一语成谶。

    那时缓缓五个多月,刚学会了爬,便整日扭着圆滚滚的小身子上上下下爬来爬去,一刻也离不得人,唯恐稍不留神便叫他摔了。

    沈荼时常会去一趟沈楼,我一人总有顾不过来的时候,便叫阿爹帮忙。缓缓人虽小,食量却忒大,每隔一个多时辰便要用一餐,早晨沈荼给他熬的鱼汤差不多了,阿爹便去了厨房。我与缓缓两人等了半晌却不见他回来,直等的缓缓隐隐有要哭的迹象,便直接抱着他去了厨房。

    一只脚踏进厨房,还未落实,便听见一阵呕吐声。心下疑惑着快步走了进去,便见阿爹扶着墙吐得厉害,脚边的地上躺着一只瓷碗,鱼汤撒了遍地。

    “阿爹!这是怎的了?可是吃坏什么了?”我腾出一只手为阿爹拍背,他却瞪了我一眼,隐约似是骂了一句:“乌鸦嘴!”复又看了缓缓一眼,便径自去取水漱口了,留下我父子二人一头雾水。

    此事我琢磨了好几日,总也想不出个究竟,直到杨大人,该说是我父亲,欢欢喜喜跑了药铺好几趟,顺带着菩提与慕一的午觉被他打搅了好几回,我才知晓,原是我家又要添丁了。

    纳闷阿爹为何不告诉我之余,免不了要思索一番,皆说生过娃娃的有了经验,便对此事最是门清,可我为何却没能看出来呢?回想半日,终于想通了关键,我怀着缓缓时,胃口奇好,半点不似阿爹如今这般,吃什么皆要吐出一半,一餐饭能吃上大半个时辰,却也不见他吃进去多少,不知这般是否对身体有妨害?

    特意去问菩提,他调侃道:“你生来没心没肺,自是吃得好睡的香。”

    我作势要将熟睡的慕一叫醒,他赶忙求饶:“告诉你便是了,莫动他。”我收回了正向慕一迈过去的脚,“说罢。”

    “你爹爹都三十七岁了,这年纪实在不算小了,反应大些也是常事。而你,大概体质如此,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

    得意地笑了半晌,我觉着,这一回转世,墨允总算做了一件靠得住的事。

    随着缓缓渐渐学会了喊爹爹,学会站,学会走,最后小嘴一张便是一句完整的话语,跑起来任谁都追得费力,阿爹的肚子也一日日大了起来。

    一如我邻近生产那段日子,如今风水轮流转,一连十七八个不准全数压在了阿爹头上。阿爹倒是比我当初自在许多,父亲笑的花儿也似,说一句:“一回生二回熟嘛。”得了阿爹一记眼刀子,只得讪讪凑上去安抚。

    大半个月后,阿爹生下一个女孩。

    我又有了一个妹妹,之前不觉如何,直至听见那一声婴儿啼哭,我竟生出些恍惚。

    忽而记起,我已有许多年没见过小棲了罢,当初怨她助我复生,一意孤行选了进入轮回,此后便再也不曾见过。其实并非不想见的,只是当初昏了头脑,话说的太重,不知该怎样面对她。而她,大抵是被我吓到了,以为我当真在怪她罢。

    墨允说过,他们已有了两个孩子,我却也不曾见过,这个舅舅做的,当真是十分的不称职。

    晃神许久,回神时,一个小小的襁褓正挡在我眼前,父亲再为人父,喜悦之感简直浩如江海,嘴角一咧再咧,恨不能咧到后脑勺去,不由叫人感叹,当真糟蹋了那副好容貌。

    我小心翼翼接过襁褓,哪怕第一次抱缓缓时也不曾如此的手足无措,果然女儿家便该娇贵些。再者,若是磕了碰了,阿爹怕是得爬起来与我拼命啊。

    小家伙与缓缓出生时一般,皱皱巴巴,难看的紧,一双眼睛紧闭着,很难看出长得像谁,却听见父亲惊喜道:“阿泽,他的眉眼鼻子与你像极了!”

    我低下头,仔仔细细打量婴儿的脸,眼睛是闭着的,眉毛稀疏,恕我修为不够高深,实在看不出哪里像了。鼻子倒是还好,单独打量一番,倒是有七八分相似,只是与眉眼放到一处看,便什么也看不出来了。父亲果真是高兴过头了。

    生缓缓时我累得昏睡了过去,若是我醒着,不知沈荼会不会也抱着缓缓,对着一双紧闭的眼,稀稀拉拉一双眉毛与我说,“阿昔,你看,他的眉眼与你像极了!”

    如今想想便觉十分好笑!

    小家伙的名字唤作杨茴,之所以取“茴”,其中含义不言而喻。父亲大概一早便想好了,哪像我与沈荼,缓缓还在腹中时,便常常张罗着给他取名,却往往两人手中翻开一本书籍,一坐大半日,再商量许久,依旧找不到中意的。直拖到缓缓百日,才决定用了一个“恺”字。

    “恺,康也。从心、岂,岂亦声。”古籍中无意瞥见的句子,当即便那样定下了。

    缓缓似是对比他还小的姑姑十分好奇,不留神他便跑去了小茴的小床边,戳戳人家的胳膊,再碰一碰腿,偶尔小茴“咿呀”几声,他却听懂了一样与人家聊得酣畅。而其余人便似一群门外汉,全然不懂他们说了个甚,许是小孩子的言语,只有他们听得懂吧。

    有了小茴作伴,缓缓安生了不少,不再四下里乱跑,大多时候,慕一与他们两个小家伙一起玩闹,比之前轻松了何止百倍,我甚感欣慰。

    日子有些吵闹,却也十分热闹,只是过得太快了,叫人想抓住也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它流逝。仿若前一刻缓缓方高不过膝头,下一刻便已经到了该入学堂的年纪了。

    两岁之前分明十分好动的缓缓,越长大性子却越发的安静起来。不再爱上蹿下跳,反是有些慢慢吞吞,万事不着急,倒不知该说他稳重好,还是说他迟钝好了。

    ☆、第44章 功课

    缓缓初入学堂时,常因贪玩忘了夫子留的功课,每每到了掌灯时分,经了沈荼一句提醒才能记得起。

    起初几回,他还妄图与沈荼扮可怜,可惜每回只能得到一顿斥责,其后便乖乖回去熬夜写了。

    后来有一回,夫子因其父亲的忌日回乡几日,便放了假,留了些功课。缓缓一连几日与小茴并慕一两个玩的尽兴,又接连被婶婶和祖父母接回去玩了一圈,功课之事早已抛去了脑后。

    最后一日掌了灯,眼见完不成了,先是去央求沈荼,一如既往得了一顿训斥,便眼里包着两泡泪水来找我哭诉,说是夫子留的课业太多,父亲凶他、欺负他云云,却在我将要心软时,沈荼自他背后冒出来,沉着脸,“缓缓,功课做好了?来找你爹爹做什么?”

    小孩子惊得浑身一抖,期盼的望着我,我朝他耸耸肩,他眼中的泪水蓄的更多,转身便奔进书房奋笔疾书。

    我望着他的身影,怀里方才被他捂热的那处凉飕飕的,抬头,沈荼正皱了眉头也望着书房内,“沈荼,你是不是对缓缓太严厉了些,他才刚入学而已,总要慢慢适应的。”

    他转过头,满脸不赞同,“小孩子宠溺过多,长大了多半没个正经,现在纵着他偷懒,日后必定没什么出息。”

    “要出息作甚?”我随口嘟囔着,“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泯然众人有什么不好。”

    “阿昔。”他语中透着无奈,眉头依然皱着。

    是了,我知道他既然生为你的儿子,便注定不能平庸,我不过发个牢骚罢了,计较这许多作甚?等我离开,你有的是时日教他,到时,必定不会有人再来插手了。

    当晚,缓缓的功课直做到月上中天,我与沈荼也在一旁陪到了半夜三更许。他委屈着一张小脸,写着写着,啪嗒啪嗒掉起了眼泪,颗颗泪珠滚落下来,在裁的方正的宣纸上晕开一片片水墨。

    小家伙却又倔得很,认定了父亲欺负他,爹爹不管他,赌气般一声不吭,一只手歪歪扭扭摹着字,另一手去抹纸上的泪痕,落了一手的漆黑。适逢眼泪挡住了视线,想也不想便用那只沾了墨的手去擦,霎时黑了半边脸。

    本来十分可怜的小娃娃,那张脸却生生被他自个儿倒腾出几许喜感。我也当真不厚道地笑了,听见我的笑声,原本强忍着哭声的缓缓,当即“哇”的一声号啕。

    一时间,哭声与笑声掺杂在一处,好不热闹,我真真切切看见沈荼扶额,叹了一句:“头疼。”

    好不容易收敛了笑意,缓缓却仍自嚎的起劲,手中的毛笔抖得不成样子,纸上的字也摹的无法入目。

    我走过去将他抱起,这小混蛋果真要长大了,重的抱起来都要费些力气。

    缓缓闹起了脾气,挣扎着不让我抱,手中的毛笔吸饱了墨汁,甩的半面书桌上斑斑点点。我赶在那笔尖甩在衣物上之前将笔夺下,小家伙一头扎进我怀里,呜呜哭着蹭了半晌,再抬起头,脸上倒是干净了不少。

    见惯了他这一手,我已然能够十分坦然的面对自己的衣襟。低头看去,果真前襟上黑了一片,到底还是要清洗啊。甭管小时候多乖巧,这小混蛋果真骨子里还是蔫坏!

    缓缓扑腾着被我带回了卧房清洗,前几年,我与沈荼隔壁那间房便被改作了缓缓的卧房。因着某些缘由,特意请了工匠将中间通着的小门拆了,砌成墙壁,只是这样一来,去书房的途径多少有了些不方便,却也只能如此了。

    给缓缓洗脸时,小孩子的嘴巴依旧撅得老高,怕是挂个酱油瓶子也十分稳当。擦洗时也是十分的不配合,我只得草草抹了几把便伺候他睡了。

    小孩子果真委屈着了,梗直了脖子不肯睡,扬言要回去将剩下的功课写了,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我心下好笑,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才将他哄睡下。

    吹熄灯火,出了房门,反手将门关上,书桌边一笔一划摹着字的沈荼抬起头来,“缓缓睡了?”

    “睡了,临睡还说你的不是呢。”我走过去凑近看他摹的字体,嗬!当真像极了缓缓那一手纯正的狗刨字,“学的甚好,甚好,明日他们夫子决计看不出来。”

    沈荼被我调侃的有些尴尬,未执笔的那只手摸了摸鼻尖,我方要阻止,却已见他鼻子上多了墨黑的一点。碍于缓缓正睡着,这一回我的笑声收敛了许多,只一边抖着肩膀,一边去为他擦脸。正巧,方才给缓缓擦洗用的帕子还在手边,顺道便也给沈荼用了。

    擦着擦着,一双手便攀到了腰间来。我抬头看着他,“我可当真是正正经经要给你擦脸的。”

    “我也是正正经经要与你做些旁的。”他一双眼微微勾起,撩人之姿不减当年。

    何其厚颜无耻!

    “缓缓还在隔壁睡着,不怕他听见?”

    “无碍,我们回房去。”

    我指着桌上犹空着的一小沓宣纸,“缓缓的功课怎么办?”

    “不做了。”

    “当真?明日他可是不好与夫子交代。”

    “当真,叫他长长记性也好。”说罢,躬身将我抱起,竟掂了两下,“这几年怎愈发轻了?”

    “你道我还是怀着缓缓那会儿吗?自然是轻了。”

    “还是前几年那样好,抱着舒服些。”倒是挑剔起来了!

    他抱着我正要往房门那里去,转身之际,我却瞥见缓缓卧房门缝处那一双贼溜溜的眼,目光如炬,平白将我的老脸烧的有些红。

    “缓缓醒了,快放下,放下!”我按着沈荼的肩,压低了声音催促。

    这厮却淡然的很,全然没有要将我放下的意思,“索性都已被他看见了,还放下做什么?若是放下了,片刻还不是要抱回来。”

    说罢就着抱着我的姿势对缓缓道:“还不去睡!当心明日课上打瞌睡,叫你夫子打了手心。”

    门缝处那双眼眨巴几下,不甘不愿缩了回去,看着门缝重又合上,沈荼便大步流星跨了出去。

    公鸡打第一遍鸣,我被闹得醒了几分。那鸡是慕一养的,二十三岁的人了,一如当年,想起一出是一出,不知怎么想的竟在集市上买了一笼鸡仔回来。若是买的母鸡倒也罢了,好歹能添几个鸡蛋,偏偏一只鸡笼的公鸡全叫他买了回来。养到如今,折腾的只剩了五只,却也不能小看了,每日天光微亮,打鸣声此起彼伏,扰人清梦。

    “定要将你们宰了炖汤喝!”心中被吵得烦躁,我愤愤地翻了个身,触到的却只有床铺。

    “沈荼?”屋子里依旧昏暗,我喊了一声,半晌没有得到回应,便披了件衣裳趿拉着鞋子出了门。

    书房竟还亮着灯!

    轻手推门进去,便见沈荼仍在一笔笔写着缓缓的功课,昨夜剩下的一小沓白纸已所剩无几。

    “是谁说要给缓缓长长记性来着?沈大少爷?”我整理着桌上散落的纸张,嘴上仍不忘了揶揄。

    “怎起来了?”他低头问着,手上动作却是片刻不停,比之昨夜,写得快了不少。

    “有院子里那几只鸡在,怎能不起来?可巧,若是不起来,怕是也不会晓得你竟悄悄做着这事。如实招来,上一回缓缓没写完的功课也是你做的吧?我就说父亲怎有那闲心!”

    这一回,他倒是没再如昨夜一般尴尬,坦荡的应了,“我自己的儿子,自己教训便也罢了,总叫旁人打了去算什么道理?”

    “莫说你自小没被夫子教训过?”

    他理所应当道:“为夫像是会被夫子教训的人吗?”

    我“啧啧”几声,“当年上学塾时,最厌烦的便是你这种了,总是一副我什么都知晓,什么都懂的模样,讨尽了夫子们的欢心,挨打的总是我们。”

    “如此,你小时候总挨打了?”他挑了眉问。

    这倒没甚丢人的,除去眼前这种另类,有谁小时候没挨过几下戒尺的?便和盘托出了,“自小便爱看话本,有几回带去课上看,本也没什么,藏得甚妥当,却被坐在同一张桌子旁的同窗摸了去。那同窗也忒没个防备,叫夫子逮住了,顺藤摸瓜揪出了我,挨了二十戒尺。”

    “没了?”他问。

    “···有。”

    “我听着呐。”他仍自写着,已是最后一页了。

    “合着你是将我那些学塾中挨打的事当作了闲谈消遣了。”抱怨一句,便再继续,“再有,你听了便听了,日后不准再提。”

    他终于抬起头,眼中带着探究,“难不成是对不住我的事?”

    “尽是说笑,我上学塾都是什么年月的事了,那时哪知有你这么个人?谈何对不住对得住。”

    “那便真是了。”他缓缓点了几下头,“从实招来!”

    “那你听好了。十四岁时,教我们的夫子有个生的可爱的小女儿,学堂中的学生都十分喜欢,后来便有了一番比试···”

    “包括你?”尾音上扬了些许。

    “打断我作甚?你且听着,后边便是了。后来那番比试,说是谁先讨到那小姑娘的欢心,其他人便要交出一个月的零花,且帮着写一个月的功课。最后结果如何?你猜。”忆起当年趣事,不免有些雀跃,有些忘形了,眼光一触及沈荼渐渐阴沉的脸色,立马自个儿接上,“最后还是我胜了,可惜被夫子知晓了,足足打了我四十戒尺,再也不许他女儿去学塾,便没再见过了。”

    本以为说完了,这一页便可以翻过去了,沈荼却不打算罢休,写完最后一个字,停了笔,直直的看着我,“你可是做了什么?人家夫子作何打你?还不许你们见面。”

    “不就亲了一下而已。”声音禁不住小了些许。

    他扬眉,促狭的一声,“嗯?”

    我赶忙如实道:“我哪知那小姑娘早就对我有心,我作势风流亲了人家一记,她便巴巴的倾心于我了。加之亲这一下决定成败,便对那些对手说了,可谁知就那样宣扬开了,且越传越没个正形,最后传到夫子耳中,都不知被添油加醋多少回了,怕是连那事都给添进去了。夫子险些没来扒了我的皮,亏得师母是个明眼人,私下里向女儿问清了,才没冤枉了我。否则——”

    “否则如何?人家当真是要冤枉你来着?你若是不去轻薄人家,哪会有谁来冤枉你?况且,拿人家小姑娘的芳心作注来为自己赢零花,亏你脸皮厚的做得出来!”他一气吐出连篇的训斥,我竟插不上口,一口闷气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忽然明了缓缓为何总被他斥责哭了。

    见我不说话,他缓了神色,自书桌后绕出来,将我抱进怀中,“好了,不说你就是了,别气。”

    能说的都叫你说了,你还想说什么不成?

    “不与你计较,”我微微推开他,指着桌上一沓宣纸,“这要如何解释?缓缓若是问起来,你怎么回他?”

    “莫说是我写的就好,其他随你。”他随口道。

    话一说完,便听见轻微的“吱呀”一声,我赶忙绕去了书桌后边,执起笔,悬在那一沓宣纸之上。将将摆好架势,便见缓缓边揉着眼睛便走出来,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又咂吧了几下嘴,方才多半是做了什么好梦吧。

    “爹爹,父亲,你们怎么在这?”揉完了眼睛,甫一瞧见我,风风火火奔了过来,“爹爹,爹爹,快抱我上去!”

    比书桌高不出多少的缓缓,若要读书习字,多半要先爬到那高高的椅子上坐好,今日大概顾不上自个儿爬了,直接叫我抱了上去。

    小家伙手中攥着厚厚一沓功课,兴奋的双颊红红的,“爹爹,这是你帮缓缓写的?”

    我毫不犹豫道:“是啊。”

    他扑将上来,在我脸颊上吧唧亲了一口,便钻进怀里撒起娇来,我抱了个满怀,用口型对兀自发愣的沈荼说:可是羡慕了?

    他回过神,无声说道:比不得你厚脸皮。旋即将脸扭向一旁,我乐得抖着肩笑了许久,叫你装!

    ☆、第45章 亡故

    缓缓在我与沈荼鞭子加甜枣的教养下,总算笔直的茁壮成长起来。我与沈荼,一严厉,一慈爱,扮演的甚好。到了八岁,缓缓已然成了他父亲那种学生,便是我最厌烦的那种。可因着这是我的儿子,旁的学生们越是厌烦他,我便越是喜欢他,便是沈荼也绷不住对缓缓慈眉善目了些。

    缓缓八岁,多事之秋。

    头一件事,是慕一。

    这年夏日格外的炎热,白日里躲到哪里都似置身火炉,叫人无处遁形,夜里天地又似一个硕大的蒸笼,闷得人几欲喘不上气。

    慕一夜里总是喊热,整宿整宿地睡不安稳,直欲往身上浇一桶凉水解解暑,却叫菩提阻挠了。然而终究是千防万防,到底没防住。

    夜间,慕一又被热意扰醒,见菩提睡得正熟,借口如厕要出门,菩提未作他想,熟睡中脑筋有些懵懂,便应了。

    然而慕一却并非是要去如厕的,反是溜进庭院里,悄悄用井中将将打起的凉水冲了个澡。头天夜里倒是神清气爽,到了第二日晌午,便发起了烧。

    烧的昏沉的慕一迷糊间攥着菩提的袍子一角,喃喃喊着难受。菩提为他诊了脉,说是风寒,开了几服药便要去厨房煎药,慕一却攥着他的袍子不松手,只得请他人代劳。

    那日菩提的表情淡淡的,看不出悲喜,往日若是慕一有个头疼脑热,最焦躁的一个便是他,这一回倒是有些叫人捉摸不透了。

    却也不曾有人多想。

    有菩提在,自是没人将一个小小的风寒看在眼中,却没人料到,那哪是小小一个风寒而已!

    一连大半月,慕一皆卧病在床,高烧早已退去,却仍旧不能下榻,只能每日歇着将养。缓缓与小茴想来与他玩耍,他却也提不起精神,寥寥几句话便要费去大半精力,没个片刻便又要睡去。

    直到慕一一日中大半时辰皆在昏睡时,菩提才有了动静,却是为慕一准备后事。

    那日我正在书房检查缓缓的功课,菩提叩了门便走了进来,甫一开口,便是:“柳昔,慕一还有三日,丧葬所用,先备着吧。”

    当真以为他是在与我玩笑,只是那半月来一成不变的面无表情,着实叫人不得不相信。

    “为何?”手中的纸张不知何时落了满桌。

    “你当真以为一个小小的风寒便能叫他虚弱至此吗?”上一句才说出“丧葬”二字的男子,本不见半丝表情的脸上终于露出几许悲恸,“若真是风寒,我怎可能医治不了?”

    他说:“慕一,大限将至。我留不住了。”

    “很惊讶吗?”他随手挥挥衣袖,凭空化出一把木椅,旋身坐在我对面。从未见他用过术法,若是时日再久些,我怕是要记不得他本是个仙家了。

    “是我做的,他每一世皆活不过二十五岁。”他扭头看着窗外,两个小人打从窗下走过,嘻嘻笑着,好一个无忧无虑。

    “他的魂魄有损,我将他投入轮回,借轮回之力为他修补魂魄,为了尽快修补完全,他的寿命自然要短许多。”他转回头来,忽的笑开,“不用这样看着我,柳昔,慕一离开,我已看过许多次,早就习惯了。”

    “之前你会再去寻下一世的他,而如今,你既已承诺了不再去寻他,如此,还能称得上习惯了吗?”我毫不留情道。

    他果真收敛了笑意,有些苦楚,“柳昔啊,非要说的如此清楚吗?亏我们做了这许多年的邻居,若说是好友也不为过了。好友遇上此等伤心事,你不安慰也就罢了,竟还往那伤口上撒盐,不厚道,忒不厚道!”

    说完便朗声而笑,听似快意,实际其中几多凄苦,怕是只有他一人知晓。终于笑够了,他站起身理理衣袍,“先前与他说的并非诳他,我说不找了,便真是不找了。今日来,不只是与你说此事,也是与你道别,待慕一离去那日,我便带他走,去当年那道观后的山上将他葬了。但凡间有个丧葬的礼仪,不能叫他去后没有香火供奉,丧葬之事,拜托你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直至再看不见也不曾回神,直到缓缓一只小手放在我眼前晃了几个来回,我方收回神思。

    “爹爹,你方才想什么想的那样入神?”缓缓与前两年相比长高了许多,原先圆圆的眼变得狭长了些,已然与沈荼生成了一般模样。

    “没想什么,”我将桌上散乱的纸张收好,“今日去看慕一哥哥了么?”

    小家伙有些怏怏,“去了,但慕一哥哥比前些日子更爱睡了,同缓缓和小茴姑姑说了没几句话便睡着了。”

    几句话在心中转了几遍,终于说出口:“缓缓,再过几日,慕一便要同菩提一起离开了。”末了又添一句,“再也不回来了。”

    “为什么?慕一哥哥怎会不回来了?他要去哪?”小脸透着焦急,然而这一连串的问题我却一个也回不了。只能尽量敷衍,“他要回家乡去。不说这个了,你父亲回来没有?”

    “刚回,在厨房呐。”尽管心情不善,一张小脸也垮着,到底没再过多追问。

    沈荼不愧为贤夫良父,在外忙了大半日,甫一进门便钻进了厨房。我走进厨房时,他正背对着我切菜,我无声走过去,双手环住了他的腰身,霎时心下安宁了许多。

    “阿昔?今日怎如此有兴致,为夫刚回来,便等不及来投怀送抱了?”声音中一片掩不住的笑意。

    “你怎知道是我?”

    他转过身来面对着我,与初见时一般模样的眉眼,别无二致的眼神,“我怎会认错你呢?”

    果真妄言,你可是认错过两回了,平遥。

    三日后,慕一难得有了片刻的清醒。菩提在他身后加了个枕头,叫他倚在上头,从头至尾,两人交握的手都不曾放开。

    慕一睡得迷糊,懵懂的眼中只盛得下一人,“菩提,我做了个梦。”

    “哦?是什么梦?”菩提声音轻柔,仿佛唯恐稍一大声眼前的人便消散了。

    “梦见···梦见我变成了一个道士,每天只想着修仙,后来,遇见了一个树妖,那树妖···”说着,眉间微蹙,似在费力回忆什么。

    “那树妖如何了?”依旧温柔的嗓音问着。

    “那树妖长得与你一般模样,他说喜欢我。”

    “如我一般喜欢你?”

    小道士点头,“是,很喜欢,千百年的陪着我。”

    “还有呢?”

    “没有了。”

    他似是有些意外,恰如本以为必定会发生的事却没有发生一般。“怎会没有了?”

    “确是没有了,他一直陪着我,只那样陪着我,不曾分开,便再没有之后了。”恢复了清明的眸子看着菩提,“菩提,你也会像他那般陪着我吗?”

    菩提笑的笃定,“自然,终有一日,我定不会再离开你半步。”

    慕一笑笑,神情中又见困乏,菩提为他拉了拉被子,轻拍他的手,“困了便睡吧,我在这守着。”

    直到那呼吸声渐渐平稳,又缓缓变得微弱,到最终房间中只余一片静寂,两人的手也不曾松开过。

    “再等你千年,千年之后,我再不离开你。”

    “阿昔,你怎不告诉我?”沈荼不知何时出现在我身后,忽然开口,叫我吃了一惊。

    我转回身,不再去看窗内的离分。

    “不知该怎样说,终究总会知晓的。”

    他不再纠结,只道:“殡仪铺子的伙计将你先前订下的东西送来了,去看看吧,现今正堆在前门那处。”

    到了茶楼前门,方知晓这回买的东西忒多,挡了大半门面,楼中客人被这架势骇走了不少。我招呼伙计将东西搬去了后院,至于旁人怎样看便与我无关了。

    除去茶楼前这一次的动静,慕一的殡葬做的十分寻常,菩提那厮,带着慕一消失的无声无息。缓缓与小茴对着那副空荡荡的棺椁哭到嗓子沙哑,棺木在家中停了三日,阿爹与父亲不知其中曲折,连连道可怜。

    他们只道慕一英年早逝是为可怜,却不知,这一次的早逝,是为了日后早日重逢。

    菩提走的不曾叫人察觉,便也没有机会问他日后要去何处,之前因着慕一的牵绊徘徊人间,之后千年没了这层牵绊,他又要何去何从?

    一切只能等日后方能知晓了。

    北边的厢房挂上了白绸,一连七日不曾撤下。缓缓自打慕一去了便一直心情颇差,对我也不似之前那般亲近,大概还念着我与他敷衍的那句“回家乡”。八岁的孩子,早已不是好应付的了,死亡与回乡的区别,他是清楚的。

    晚间缓缓又闹了脾气,我颇费了些功夫哄他睡下,甫一出门便瞧见一位故人。

    那故人一如当年,温婉的笑着,姣好的容貌,蹁跹的身影,飞扬的衣裙,美好恍若谪仙,不对,怎的糊涂了?那可的确是一位仙呐。

    此时我歪过头便可以看见北厢房屋檐上被秋风拂动的白绸,心中忽有些疲累。

    所谓多事之秋,不过如此了罢!

    ☆、第46章 八十载

    “这位仙家,您老在上头飘着不累,我这厢仰头看您也累得很,不如下来如何?”这话我说的甚是客气,她许是未料到我竟会这般反应,有些惊愕。

    也是,我如今一介凡人,见了传说中瑞气腾腾的神仙,早该顶礼膜拜了,哪会如此时这样淡定。可惜,这些伤神之事接踵而至,我已然没那个心思在此小事上与你虚与委蛇了。

    她虽愕然,仍旧十分有礼,收拾起讶异的表情,轻飘飘落在了地上。朱唇微启,问:“你是柳昔?”

    我拱手作揖,道:“正是。仙家大驾,所为何事?”

    “此番乃是特来点化于你。”嘴角微微勾起,声音一如笑容的温婉。

    不知你要如何点化我?曲悠。

    我直起身,与她对视:“点化?怎么说?”

    “本座云游至此,见此地民风淳朴,便多留了几日,恰巧便瞧见了你。你可知,你的前世?”

    “您且说无妨。”

    她似是察觉了什么,眉头微蹙,却又如想不出哪里不寻常,便继续道:“你我本也是故人,你的前世,乃是天君的养子,众仙皆要尊称一声殿下。但你一念之差,铸成大错,刺伤了天君。”说及此处,面带怜悯,目含惋惜,“本是该当处以极刑的罪过,然天君仁慈,只罚你入了轮回盘,受七世轮回。如今,已是最后一世。我本不该与你说这些,但念在往日的交情,便来提点你几句,免得你到时再犯糊涂。”

    “在下洗耳恭听。”我淡淡地道,果见她眉头又蹙紧了些。

    “他日跳出轮回,你若选择留在天界,以你往日作为,必定会遭众仙责难。不若今日便随我去往西天梵境,潜心礼佛,以偿罪过。我与普贤菩萨有过些来往,可以为你引荐,你看如何?”说完,她便静立着等我回答。

    疲倦袭来,再不想多说一句废话了。

    “曲悠,若是怕我回返天界碍了你的手脚,直说便是,何必费力想这些弯弯绕绕?”

    看着那姣好的面庞失了血色,竟有些报复的快感。曲悠怕是已然震惊地无以复加,声音细微得发着抖:“你,你竟记得?不,你怎可能记得?”她忽然抬起头,看向东厢房的方向,收回视线时,一脸不可置信,“是他做的?他疯了,怎可如此?”

    将一个花儿也似的女子吓成这样,实在罪过。“不是他做的,他不知我已经记起,至于我是如何记起的,我觉着也没那个必要向你禀报了。”

    到底大家女子,天生端庄教养好,脸色虽仍有些苍白,不过片刻,神色却已恢复如初。

    “你想如何?”

    “不想如何,我只想安安稳稳过完这一世,至于之后,你方才的建议倒是与我不谋而合,如你所言,天界自是容不下我,还是去西天梵境清静些。你与他的事,便与我无关了,你想要的,求得求不得,莫要再来烦我了。”

    我不再管她,转身便要走,方走了几步,仍是忍不住回头,“说来我们同为凤凰一族,便也奉劝你几句。我知你将情之一字看得重,对你所钟情之人看得亦重。你怨我恨我,不过是因你觉着我坏了你的姻缘,但凡间有句话还是要说与你听,是你的,躲也躲不掉,不是你的,强求也求不来。”

    “用不着你来教训我!还是管好你自个儿的事罢。”说罢,愤愤离去,眨眼便失了踪影。只是那话中隐隐的幸灾乐祸,叫我心头有些不是滋味,我自个儿的事,能有什么?

    转过身,一切便明了了。

    沈荼披了件袍子站在门边,半开的门不知是刚刚打开,还是未能来得及合上。

    他很平静,除去那一丝慌乱,平静的不寻常。

    心思转过几回,便该猜到了,“你早知道了?”

    他点头,“你先进来,外头凉的很。”

    我知他不愿谈,便先进了房中。烛火仍在燃着,烛芯有些长了,灯火闪烁着,我拿了把剪刀剪了灯芯,转身才发觉,他坐在桌旁走了神。

    我坐到他身旁,斟了两杯茶水,将茶杯放到他眼前时,特意弄出了些动静,“嗒”的一声,他终于回过神来,脸色有些苍白。

    “你何时知道的?”我笑问,仿佛此时与他谈论的,不过家长里短的琐事。

    “那日你的话本,我看了,说没来得及看是骗你的。”他笑笑,自嘲一般,“起初便承诺不再骗你,终究还是骗了。”

    房中一时寂寂无声,谁都不知再开口该说些什么。大概连天都受不了这般寂静,窗外雨滴敲敲打打的降下,片刻后,耳边便是一片喧嚣。

    在这喧嚣中,他终于开口,声音低得几乎被雨声盖过。“你方才所说,已然决定了吗?”

    他指的,大抵是我与曲悠说的那话。我点头,“决定了。”

    “不改了?”语气中还留存一丝一毫的希冀,我却要将这最后的希冀碾碎。

    “不改了。”

    “为何不能与我回去?你若是在意那些老朽,我将他们囚禁便是,你···”却是越说越离谱了,囚禁?谈何容易!

    第9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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