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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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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申江潮水 作者:云吞吞

    第3节

    杨振泽心中立时便定了要将码头私货的活计拿下。有李宋宪保底,他日后是定然能成盘踞一方的地头蛇。只是事情太大,码头也乱,何况李家军又不是他的部队。许多事还要想想周全,便没有贸然定下。李宋宪点了点头,似乎挺满意他这样折中的回答,并没有多催。三人一道吃了便饭,喝了一些酒,随意说了话,也就散了。

    只是到杨振泽回露西园路,见手下停了车在路边等,脸上很急。

    “少爷,不好!”

    “大哥呢?”

    “巡捕房的人来,将他带走了。说有事要询问他。”

    “询问,还是讯问?”

    “不……不知道……”

    “人什么时候被带走的?!”

    “大约半个小时。”

    “还愣了干嘛,开车去!去巡捕房!”

    杨振泽猛地拉开车门,人坐上,又狠狠关上。“快!”

    第二十二章

    法租界巡捕房,同别处是不同的。麦兰、小东门、霞飞路的地界,法国人除却吃饭跳舞,隔三差五也要坐镇大局。帽子很黑,银挑子也亮亮地挂着,更显出洋大人的身份。一个两个里头的中国巡捕,自觉颜面有光,和洋人吸得是同一屋子气——洋气,所以鼻子翘得比天高,屁股撅得比海深。

    可福煦路事情不一样。周边帮派太多,洋人巡长也不常来,一回两回熟悉了,晓得不压地头蛇的道理,渐渐就在麦兰和小东门,霞飞路上生了根。长手一挥,法捕房刑事科下头多了政治组,政治组里再添一队流氓阿飞,没有编制,专替捕房四处乱抓。抓对了,大家出去吃酒,切二两烧肉拌菜;抓错了,也可以随时滚蛋,过些日子再回来。

    政治组长程尔理前两年便从十六铺里认识了大佬黄金荣,黄鱼交情、酒水为媒,年初先把大女儿嫁给他家做二少奶奶,以示友好。至于为什么是二少奶奶,当然是因为还有大少奶奶,就算没有大少奶奶,也不好一去就冲人家大儿子下手,吃相太难看。

    如此一来,程尔理和黄金荣成了亲家,青帮“悟”字辈就此齐全。两相勾缠之下,政治组下一队人也添了青帮势力,吃起法国皇粮,日本人也不怕了,可说皆大欢喜。

    杨振泽进福煦路巡捕房时,刚过饭点。一排巡捕和非巡捕半困不困,眼皮打架。盖帽压牢,寸金条和芝麻渣子落了一地。当然也有醒着的,先张嘴喝了一句:“侬做撒体?”又仔细瞧了瞧,衣服挺富贵,自己先怂了半拉。

    “侬有啥事体?”

    杨振泽不慌不忙,张口先问:“程阿叔在伐……哦,就是程组长。”

    那是认识的,巡捕松了口气,还好前头没算得罪人,匆匆去找程尔理。

    程尔理很客气地出来了,其实说来有些好笑,他在巡捕房却穿长衫的,两个藏青色袖子管放下来,随随便便一走像算账先生。

    他清清楚楚杨家的事,程太太是认识秦三小姐的,也知道杨家现在有两个儿子。于是大大方方地笑着迎出来,开口道:“啊呀啊呀,杨少爷很久不见,很久不见。”手举起来一拱,“我正要向令尊令堂去个电话,表表歉意。今天,我手下两个小兄弟,哈哈,误会了,是误会了,请了另一位少爷……过来,现在已经没事了。”

    杨振泽也不动声色,很有礼貌:“我也正是为此事来的。家兄前几日去码头替我查货,不想突然闹哄哄打起来了,自己还受了伤。我中午有约,方才知道巡捕房带家兄来做些调查……如今,可好了么?”

    程尔理听他这话有些回护意思,立刻顺杆子爬,道:“自然,自然。我晓得杨公子受委屈了,让他们好生照顾着,坐也坐在会客室里呢!”他很快地走到里面去,声门老老高:“阿四!大毛!快点把杨公子请出来!”又笑着对杨振泽说:“杨少爷见笑了,这段时间人手不多。”

    于是里头铁门“哐啷”一声。杨振泽动作很缓,眼神是真的急切,就往那里看。

    杨璧成穿着骑马装的米色上衣,脖颈里扣得严严实实。外头一件黑色短羊绒外套,是他的衣衫,想来早上走得急,来不及翻包裹里暗红色的一件。下头是受伤那天的蓝色西服裤。白洋袜露出细细一小节肉色脚脖子,踩进皮鞋里。

    面色还好,眼睛盯过来还眨巴两下。头发昨天窝在怀里睡的,翘出一小截。就是嘴有些干,也不是很精神,蔫蔫的。

    杨振泽松了口气,攥紧的拳头也松开了。脸上有些笑模样:“程阿叔,我大哥还要走点手续伐?”

    自然是没有。原本捉杨璧成来就不是程尔理的意思。如今正主的事情问完了,他正愁怎么送杨璧成回去,当然,如果秦三小姐这时来做码头的事就简单了。程尔理卖她一个面子,杨璧成弄不好要无声无息改名换姓死在巡捕房里。好在杨振泽来的早,秦三小姐也在新搬来的一家山东太太那里搓麻将。

    两个手下人能跟在程尔理下头做事,原本就很有眼风,如今听出话里意思,就差把杨璧成抬出来。一左一右,小心翼翼地请他和杨振泽出门。

    杨振泽扶着他上了车,背着后头几个人,先咬了杨璧成耳朵一口。杨璧成脸烧起来,往內座缩了缩。杨振泽冲他挑了挑眉,又回头对程尔理笑笑,说:“程阿叔稍稍等一下。”从后座拿了一包烟,“这是李先生从河南带来的,味道和上海烟不一样,阿叔随便尝尝。”

    程尔理目光一紧,接过来心里已经有数,更客气几分:“哈哈,杨少爷现在路子很宽,要发财呀。以后,有什么路子,多带带阿叔。”

    “哪里的话。阿叔是官,我们是商,要相互关照的。”杨振泽与他寒暄几句,坐到后座,喊手下开车回露西园路。

    程尔理身旁的两个,见车子远了,问:“组长,这姓杨的什么来路,没听过啊!只知道杨家一个少爷,啥时候来的第二个?”程尔理捏了捏香烟壳子里整整齐齐四根金条,轻声笑骂道:“管伊什么来路,大爷二爷都是爷,晓得伐?你们赶紧,滚蛋,滚蛋。”说完又匆匆回去打电话。

    一面打,一面想,李宋宪真是个人物。妈妈的,人在河南,手呼啦一下捣进上海来了。光捣进来不说,偏偏找了杨家,杨家还真接了他的生意做,如今不能一掀掀掉杨德生罢。到那时,杨德生不跳,秦慎达也要先跳,那就是青帮窝里乱,自家人打自家人,没意思的。

    “喂。大哥,事体清清楚楚了,搭我们一开始想的一样呀。”

    第二十三章

    车子先前修过。靠杨璧成一边的玻璃是旧的,有些暗,另一边是新的。两道光落进来,青绿边上挨着茶色的灰,有些微妙的差异。杨璧成的手撑在后座,他的指尖映出一团渐变的混沌。杨振泽盯着看了一会,伸出手去攥着他的指节,珍珠色,泛着鲜嫩的红。他顺着杨璧成的掌心摸到手腕,像把玩一件珍品。

    微微摇下半寸那样长的车窗,打火机里冒出火苗,灰色的烟从杨振泽口中吐出,飘到街上去了。

    “饿不饿?”他问杨璧成,手从他的腰后绕过去,从下沿伸进外套里,捏着一点点肉。没有等他回答,对手下人说:“一会酒楼里弄点菜送过来。”

    杨璧成摇摇头,赶忙道:“不必了,我不饿。”

    杨振泽笑笑,没有执意要让人去买,于是就这样算了。

    回到小别墅,两人很有默契地不先来说最想谈论的事情。脱了外套,暖炉烧好,冲一把浴,换了肩头的药。青天白日的午后两点半,石英钟在卧房里嘀嗒作响,指针划来划去做无用功,须知休息的时间向来不算时间。柚子用小刀划了八个缝,扒出来的丢在桌上,清苦味道在房间里散开。杨振泽窝在床上剥柚子,怀里倚着他不可言明的兄弟情人,肆无忌惮仰头来咬他手上的果肉。

    杨璧成实在太让他欢喜,他想看他是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如今杨璧成又让他感到新的刺激,杨振泽不免生出一种理所应当的快意来,如若不是不信神鬼宿命,他倒愿意相信姻缘天定这样的说法。不然,为什么没有碰见过第二个杨璧成呢?

    在这样的满足里,他抱着杨璧成,埋在他另一侧脖颈里问消息。

    “青帮那边问你了?”

    “问了。一径蛮客气的,先开头问,我去码头做什么。我说送点东西。他们就追问我送了什么。”

    “你怎样答的?”他侧过头来咬杨璧成的耳朵,软的,而且有些发红了。抿了一会,松开的时候很明显一块桃色的斑。

    “我想,全说了真话他们也不会信,索性就说他们想听的。我说也不晓得是啥个名堂。其中有一个就急了,程尔理倒还是笑眯眯的,拦了一拦。”

    “红脸白脸而已。你把李鸣柳丢出去了?”

    “最后说。我先说替朋友转东西,也没有细问,因为他给了些费用的。最后,我索性就说预备留学时认识的,也不大熟,突然来求帮忙。钱给的多,就帮了。程尔理信的。”

    “还说什么没有?”

    “他们拿不准我底细。我后头又提了一句,他们应当是信得准了。”杨璧成顿了顿,忽然问:“孙敬之死了没有?”

    “死了。”杨振泽搂着他,“佘五爷和孙敬之那天打起来,除了想夺那一船药,边上还有两满船烟土。他们老早不对付,斗的乌眼鸡一样。李宋宪在路上抓了秦洁妮,又知道她两头卖了消息,李鸣柳被扣了一扣。他……呵,孙敬之糊涂啊,李鸣柳是能随便扣的么?后来就死了,扔在码头,没人敢收李宋宪手下做掉的人。李鸣柳也厉害,自己杀的,听说李宋宪打进去的时候,人已经凉了。”

    “啊……”杨璧成叹了口气,又问:“李鸣柳同他大哥回去了?”

    “应当是回去了。”杨振泽笑笑,“怎么?想他了,还是记挂他好?”

    “没有。”杨璧成摇摇头,“李鸣柳已经不是先前的李鸣柳,何况哪怕先前的李鸣柳,如今也没有什么可说的。”

    他是真的觉得,和李鸣柳不是一路人,也无法维持最后一丝交集了。是李鸣柳变了,还是他变了,还是所有人都在变化?杨璧成的心中已经有了模糊的影子。

    时光荏苒,留学年华随着渡轮断绝在岁月一头,从踏过临江码头,立上欧式露台,看着亲生父亲陌生苍白的脸……滚滚车流里,旗袍和长衫、西装与洋服,终于让他生出迟来的眩晕。杨璧成从今日起,再也不会与过去生出瓜葛来了。

    “他们要回去的,上海没有冀中安全。”杨振泽挽着他的腰。“李宋宪对他是真上心,这回也算因祸得福罢。”他说的是码头的事。青帮从杨璧成口中得了消息,杨振泽又亲自去确认过。青帮说到底也是赚钱,不愿意打起来,李宋宪的薄面自然还要给几分。一个小小码头,谁管不是管?秦慎达的外孙,拐弯抹角也算半个自己人。

    “他们是亲兄弟么?所以李宋宪待他这样好。”

    “哈……”杨振泽笑了,“你想说什么?”他吻吻杨璧成的脸,“羡慕么。你觉得我待你好还是不好?”

    杨振泽的下唇抵着他的耳,眼里笑眯眯地说:“他们也是异母兄弟。我敢九成与你说,李鸣柳不管是不是那头的军师,首先,都肯定是同他上过床。”

    杨璧成不信,“他与你说过么,胡言乱语,倒也敢说?”

    “你见识的少,瞧不出来。”杨振泽俯身与他接了个吻,顺着腰摸了一阵,道:“他这里一道是弯的,注意过没?”杨璧成便摇头,听他继续道:“你也多开开荤,开了荤,腰就软了,软了就有一道沟,弯出来的。”

    杨璧成笑了笑,道:“你也就糊弄我罢了。”

    “真的,我骗你做什么?”

    “真的?”

    “自然是真的。”杨振泽说:“……大哥,你穿骑马装真好看,一会披上罢。……只穿上头就好。”他无限旖旎缠绵地咬着杨璧成的颈子,又咬到了胸口和腹部,一串浅而发红的牙印斑斑点点蔓延下去。

    杨璧成的唇只微微抵抗似的,张合了一下,就陷入他的纠缠之中。反正原先也是不必去想这些的,无所谓有,自然无所谓无。杨璧成闭上眼,轻轻呼出一口气。

    第二十四章

    孙敬之横尸码头所引发的混乱极快结束了,出乎所有人意料,原本掺合其中的佘五爷竟也像翘了辫子,沉寂着久久没有动作。

    申江里日日夜夜,潮水从不停息,南来北往的货轮在泥灰般混沌的水域小心穿梭。可码头的几艘船却耗了多时——孙敬之先前买来的烟土,还没有给钱。船老大也有自己那头的掌柜,先前老规矩,给一半定金,见货给全。没想到人说没就没,不敢空着手回去。只能骂一句孙敬之这瘪三不能改日再死,恨恨地,终日拿着一杆水烟在船上吸,吞云吐雾,立在甲板上头,留出一个瘦骨嶙峋的背影。

    背米袋的力气人和船头下货的伙计,虽未同他们的雇主一般,陷入有租无处交的迷茫窃喜,却也不免在吃米粮时交换言语,神神秘秘地猜测到底是怎样一回事。其中传言尤乱,不过最多最广的还是青帮丁三爷要来管摊子,因为这里离他的地盘最近。

    一盘青灰色的天塌下去了,但没有关系,总有新的补上。

    两日后,杨家的车停到码头。副驾下来杨振泽,恭恭敬敬绕到后头,开门扶一位老人起身。他气色极好,两鬓霜白,面色依旧红润,手上转着两颗绛色的狮首核桃。

    “您慢些来。”杨振泽笑着说,“到时回去,母亲又要怪我,本是要去钓鱼的。”

    “不必怕!我外孙的地方,瞧一瞧又怎样?你妈妈……从小就是这个性子,不管她,不管她。泽儿如今也出息了,外公高兴,哪个敢怪你?!”

    回家之前,杨振泽先去见了外公秦慎达,事情说个清楚,日后码头他来做。

    秦慎达很欢喜。这个外孙向来很合他心意,又孝顺乖巧,还是最得意的女儿生的,如今又替他在一帮老兄弟面前大长了脸面。他得意洋洋,旁人恭维他外孙年少有为的时候,面上很不屑,仿佛看透了青年人的小打小闹,“让伊去!小小年纪的,在码头跌冲一跤才叫好!”可背里谁不清楚,跌跤归跌跤,可谁要真傻了去动手推杨振泽,秦慎达可会不要命的。他这一波人,也到了耳顺之年,不是拼杀挥砍的年纪,更懂得惜命,于是跟着说说好话,也就罢了。

    杨振泽扶秦慎达往码头里去,走了一阵,秦慎达的人来说,丁三爷到了。

    秦慎达皱着眉,核桃在掌心里攥得吱吱响。来?来做什么?秦慎达想总不过一来贺喜,二来触霉头,可丁三哪里是会客客气气贺喜的人。他也想好了,吐出一句触霉头的话,他就敢与他打,不吵相骂,直接打。丁三做的生意不干净,自己牵扯不说,连累得下头兄弟也染了大烟膏子,他老早看不过眼了。如今敢来他外孙的地盘闹事,好,一拍两散,倒时倒要看看他那个靠山黄金荣敢不敢帮!

    他已是在想如何冷着面来看黄金荣,眼前刻画出假想敌来,用枪——嗙地一声,都不是好东西!

    老不读三国,他是很不以为意的,却不想一朝也有了死脑筋。而老人一般最好不要有死脑筋,老糊涂才比较好。秦慎达想着,要清清楚楚做人,一辈子。

    杨振泽看他面色不好,扶着坐下,先恭敬地沏了茶。茶是红茶,养胃。秦慎达点点头,终于有了笑意:“有心啦,泽儿。”还没笑完,唇角又落下去,脸皱起来,像蛛网。杨振泽回头看,果真有个穿着土黄色绸布长衫的人,戴着一顶羊绒翘角帽来。身材很宽大,个头倒不高的,脸也很圆很油,偏黄,像脖颈里厢顶一个甜烧饼——没有芝麻。见了秦慎达,拱拱手,搓了搓青绿色的扳指:“秦爷,恭喜侬,发财呀。”话不是触霉头,却听得人很不舒服,尾音翘到霞飞路,好像秦慎达发不起这财似的。

    “当不得三爷说恭喜。阿拉这里么,小本生意……”秦慎达盯着手里的核桃,咯吱咯吱。他的话没有说完,丁沅就冷笑着打断了,这是很没有礼貌的。但秦慎达也不和他计较,听他嘴唇里翻出不阴不阳的句子:“啊呀,秦爷面上说小本生意,这么一块肥肉,要真当小本生意,我也想要。”他的眼睛里有狐狸一样的狡黠,“嘿嘿,开个玩笑。秦爷和阿拉小辈,不要一般见识,平白失了风度。”

    “哼!”秦慎达鼻腔里喷出一声,一手揽过杨振泽。“丁三,这是吾外孙,以后搭侬就算是相邻了……你可不要看伊年纪轻,就敢欺瞒伊。”

    “这哪里敢。”丁沅笑道:“向来只有秦爷发话的份。”

    “下回,带伊认认人。这回,不请侬了,侬不要发脾气。”秦慎达道:“这里附近只有开洋小馄饨,传出去当我欺负侬啦。”

    丁沅眉间皱皱,道:“秦爷,侬要拉家里人到帮里做事么?”

    “不来,如今的青帮……吾一个老头子,说不像了。”秦慎达摇摇头:“只认认,呵,造化还看伊自己的。如今,不就是伊自己寻的路子么?”

    丁沅面上笑意一冷,寒暄几句,走了。他是不信的,秦慎达这老东西,原先便用自己女儿算帮里的帐,现在杜老板还很信他。现在一口肥肉,又被他外孙吞了去。日日说自己不愿管帮里的事,家里好处一分不少捞!

    杨振泽不言不语,立在一旁,听秦慎达唠叨。丁沅这个外人走后,秦慎达终于不必给他面子,骂得很厉害。杨振泽倒无所谓此人,这一回之后,连送礼拜山门都不必了,丁沅终归与他相看两有厌。

    到了下午晚些时候,霞光将码头的脏水也染出万丈金光。贩运烟土的大船,还在上头晃悠,人倒是终究不敢摆出派头抽烟。水鸟落在甲板上,嘴角还有一颗晶莹发亮的鱼鳞。船老大有些愁,先前本以为是丁沅来接货,他要烟土的,好说。可方才都传是老秦爷来接货,那是和杜老板差不多时候的人,且性子很硬,不做这些生意,那就弄不好了。他想找个机会求见一见杨振泽,他打听了,这小少爷是河南李军座的人,在这里接了码头生意。李军座倒是什么都做,就看姓杨的少爷跟哪头多。

    秦慎达坐车先回去了,秦三小姐今天回娘家吃饭。

    杨少爷倒没想要不要两船烟土,他正问手下人话。

    “大哥呢?”

    “本来在这里等的,听说秦爷来,避开了。刚刚看见在吃开洋小馄饨,还叫了一碗糖芋艿。”

    第二十五章

    杨振泽去寻杨璧成。码头消息像乍暖还寒时的感冒,不多久已经传遍了。人来人往,是很敬畏的神色,低着头从杨振泽身边过去。胆子大的,也只敢小心翼翼在后头看个背影。

    天色不是很亮,暗沉沉的柿子红,看着热闹,却不给人带来暖意。杨振泽扫一眼腕子里的石英表,四点三刻。低沉的风声没有起来,小叶黄杨就折了枝,野蔷薇也匆匆死去,落了一地绛紫色的湿叶。但江边的冷仍不止如此,夹着腥气和机油味的风是从水面上来,正因为看不见才更可怕一些,吹得衣角都在簌簌地乱动。

    杨璧成还在慢吞吞地吃馄饨。远远地,余光瞄着杨振泽从码头下来了,脚步很快,踏过一方铺在凹坑上的木板。他就停下箸,等到杨振泽夹着一阵冷风坐到身边,舀一勺芋头举到他嘴角。

    “我没吃过。”杨璧成用手垫在勺子下面,一滴米白色的甜汤落在掌心里。“干净的。”

    杨振泽的眉皱起来了。干净的?杨璧成浑身上下他哪里没碰过,当时好端端的,一到外面又缩成兔子,立时变回陌生人。他看着杨璧成,目光透出些不满,但却不是责怪的意思。伸手拖过瓷碗,里头有他吃了一半的馄饨。又夺过一旁的筷子,夹着最后两个很快地吞下去。杨璧成低下头,安安静静吃糖芋艿。吃到一半,碗又被拖开,依旧两块芋头也被他吃掉。

    杨家兄弟正式回公馆住。杨璧成一路伏在车窗沿上往外头瞧,天顶又是无限浪漫的洋红和暗紫。忽然车猛然一个大转,米色的建筑在路灯下有些泛出灰黄的陈旧。

    杨振泽突然问:“你吃朱古力么?”

    杨璧成看着他从包里掏出银锡纸包的黑褐色长条,掰下拇指大小,送到嘴边。他顺从地张开薄唇,让甘苦交杂的味道在口里融化。

    车子刹进阴暗里的时候,杨振泽猛地吻住他,舌也进他口中缠绵。手从鸡心领马甲里钻进去,没有贴肉,隔着内衫,轻轻地刮过乳头。杨璧成沉溺于此,肉体欣然迎合。他松下身子,肆意享受着踏入公馆前的最后一丝欢愉。但出乎意料的,杨振泽在他耳边小声说:“姆妈不在,去碧屋夫人皮货店了。父亲今天要谈生意,也不会早早回来。”他的手已经很有情欲意味地探下去了,放在杨璧成大腿内侧,从膝盖上头一点点,滑到根部去。

    杨璧成听见模模糊糊的声音:“……好不好……大哥……求你了……”话语融在啄吻和舔舐之中,一阵颤栗从脑后爬上去,浑身发了麻。

    他忽然有了打算,回过头与杨振泽接了个吻——是很急切的。他攥紧了拳头,发现自己竟比想象中更沉湎于肉欲。这时杨璧成反而冷静下来,正如那时在码头一样,舍弃无谓的紧张之后,他眼中只有一个目的,无谓且无惧。没有了秦三小姐和父亲的杨公馆,和露西园路有什么区别呢?不过是换了地方的欢好。下了车,跟在杨振泽后面进门。

    杨璧成一面往杨振泽住的楼上走,一面小外套的扣子就纽开了,背心也褪掉,等走进屋里关上门,只剩一件贴身的内衫。两个乳头很明显地突起,知道杨振泽在看,更意兴十足地预备脱。腰细,双手拽着衣摆往上翻,露出一截白嫩的肉。

    杨振泽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你不必怕。”

    “……什么?”杨璧成其实明白,只是假装糊涂。

    “你不必怕……”他叹了口气,搂着杨璧成的身子,凉意顺着他的身子浸进来。他其实是懂得杨璧成心里想的事,只是没有办法。甚至到了如今,他们也只能在暗地里偷情,躲在车子里接吻,藏在外头置办的小屋子里。他喜欢杨璧成,却不问杨璧成一句如何看他。

    他自认暂时没有李宋宪那样大方的态度,可以清清楚楚当着外人的面,与李鸣柳像真夫妻。可他不行,杨璧成也不行。他有些害怕,害怕撇去杨璧成对他的一丝依赖之后,发现并非良人,对他的感情迟早有一日要散去。

    “我并不怕什么……”杨璧成笑着说,“我没有什么好怕的呀。只是你,如今很辛苦了,我不想出什么岔子。”他索性不去揭穿杨振泽那点因为一碗汤起来的小心思,“我们终归不是正经兄弟,让旁人瞧见了,腻在一处,不好。”他低下头去,“这回我也做错了,就不该让你吃同一碗。”

    杨振泽抱着他滚上床,很不悦地说:“我什么时候嫌你脏过?”

    “我知道……”杨璧成笑了,“只是不想让旁人看出端倪来。秦姨有些心思,是不是?”

    “不必怕。”杨振泽更不快了,抵着他脖颈,指尖在嫣红乳首上揉捏。唇也蹭着杨璧成腮帮,一连吮了一串红印。“由得刘妈去听壁角罢,你尽管喊,尽管叫。”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匆匆从前两日带回来的皮箱里,翻出骑马装,唤杨璧成换上。

    衣衫笔挺,是米白的。腰线收得极紧,多一分要松,少一份要勒人了。两条黑亮的牛皮背带,从肩头顺下,夹在马裤上。下身深普蓝马裤,大腿管很肥大,到了小腿猛地收紧,贴着肉。还有一顶黑灰色羊绒八角帽,格子纹,衬得杨璧成一对杏眼异常明亮。

    裤子褪到大腿,杨振泽用勃起的阴茎蹭着杨璧成,双手环住他的腰,令他骑在自己腰腹间。

    “大哥,来。骑马,自己握好。”

    杨璧成上身衣衫笔挺,下身已然被他插了指节进去,两条腿都是膝头泛红,很有情色的意味。甘油抹开,粘糊糊地一片,连带屋子里一阵发甜的气味。杨璧成果真如骑马一般,双手握着杨振泽身下阳物,搓揉抚慰。

    第二十六章

    杨振泽半倚在床头软垫上,看着杨璧成一抹红晕从颊边染下去,露出情欲缠绵的神色来。

    他抬腰,两个腰窝下一弯臀沟。外头起了风,晦暗里刮得惊天动地。

    一声清脆的响,杨璧成眨眨眼,手从他挺直的阳物上滑下来,撑在腿面。他微微扫了一眼窗外,可帘子挡住了,什么也看不见。杨璧成的肉是粉腻光滑,不见天日的白,白中有两点紫斑,自然是他禽兽不如的兄弟唆出来的,像两个铜钱,落在身上,但杨璧成看不见。还有看得见的,在腿根,红而且有半寸粗,断断续续一直蔓延到膝弯里去,如两条环蛇在身上游走,逡巡地盘,肆无忌惮。那是杨璧成很害怕的,仿佛真的蛇,由他们的毒牙吸着咬着便中了毒发着抖。精水从阴茎里溅在指尖,快慰无比,魂魄飘出来,渐渐飞去了。杨璧成失了力气,于是眼睁睁瞧见自己在情欲中服了软。他知道那些抽膏子的大烟鬼,也是一沾就完了,匆匆将自己弄死。像傀儡似的被人摆弄着,又像珍宝那样被人爱抚着,最终一点情欲成了孤夜里的飞蛾扑火。

    杨振泽点了烟,看他细长的指节一点点撑开臀缝,露出后穴。他握住杨振泽的阳物,身子很习惯地沉下,咬着唇往里头送,一根泛红的硬物缓缓吞进去。紧湿柔软,绞得人有些忍不住要往死里弄他。于是杨振泽百般温柔地哄着他,从腰摸到臀,又从臀摸回腰,下面狠狠顶上来,一面顶,一面按着他寻快活的地方。

    他问杨璧成,也柔情款款,不像是在床上,倒像约了他吃咖啡。

    “大哥,舒服么?”

    杨璧成就轻轻点着头,杨振泽再贴着耳垂问他,“……哪里舒服?”

    “……后……后面。”杨璧成攥着他的臂弯,腿间一颤一颤,忍不住了。

    “后面……是哪里?”杨振泽缓缓将阳物抽至还剩顶端,诱哄道:“大哥,我找不到地方。”言罢手指也掰开臀沟,顺着会阴划下去。杨璧成身子一抖,按着他的手,留在臀上。

    “这里……”

    “不知道。”杨振泽故意道:“大哥……捅哪里?”他掐着杨璧成的乳尖,已经肿得很厉害。杨璧成低吟起来,手指探下去抚慰自己的阴茎,被杨振泽紧紧攥住。

    杨璧成无法,自己挺直了腰,抵着阳物吞进去,一阵酸麻从头贯到脚,浑身酥作一瘫。口中也耐不住了,叫得杨振泽心里乱跳,卡着腰就抽送不止。

    如此插了百余下,杨璧成开始颤颤巍巍地东摇西晃,前头湿淋淋冒出水来,眼神也有些放了空。杨振泽仍旧弄着他的阴茎,下身愈发不管不顾,晓得此时杨璧成随意怎样弄都是快活的,抱在怀里,动着腰来撞他。

    杨璧成的腿由跪变瘫,最终身子倒下来,趴伏在他怀中。杨振泽收敛一些,渐渐缓下去,搂着磨蹭。他对杨璧成说情话,并没有什么真假,就是深情厚欲使然。

    杨璧成是泄过身了,原本并没有什么反应,只趴在他怀里安安静静。听了缠绵话语,忽然愣了一愣,陡然发现自己是无话可说的。

    杨振泽浑然不觉,替他擦了身子就休息去。

    第二天清晨,听刘妈说,院子里的金桂被吹断了一棵。这是很蹊跷的,因为前些年刚种下的时候,要小的多了,也没有死,可如今确实拦腰折断了。

    早上的事说完,就无所谓金桂,反正也过了花期。于是就这样算了。

    杨振泽接码头可说顺风顺水,纱厂自然暂时不去,因为白日要忙其他事。但杨振泽面上很忙,实际日日开了车接杨璧成,很有温存的样子。杨璧成不知是投桃报李,还是生了真心,默许着他的所为。大动作不敢有,埋在不动声色之中,却仍可以私下作出暗渡陈仓的狎昵。码头事后,杨璧成在面粉厂有了独间办公室,隔断做着立好一道屏风,西洋油画搬的图样映在上头。卷发美人露出皓腕,如霜如雪。一抹青色的纱巾,在图中飘然欲飞。

    杨振泽去接人,西装笔挺的进了书房,立刻就是衣冠禽兽,抬手先搂着杨璧成上了桌。桌也是新置的,恰好到人腰间那般高,铺平了两条腿往肩上一扛,就能成其好事,非常便利。当然杨璧成还要小心些,会自己捂了嘴来挡。有时欲至深处不得解脱,就要开始咬袖管了,鼻腔里哼哼唧唧有哭音,可怜至极。杨振泽弄了两次,一面笑他,一面又来替他想法子,不然沾着动着,杨璧成又要堵着喉咙喊,第二天就哑。先头这般动作不好吻他,添了小床,换从后头来插,好些了。并且可以手指含好,乖乖地吸。自此顺顺利利地往来,唯一一次差错,要怪杨璧成动得厉害,腿绷紧了直接将电话机踹下去,话筒下头砸了个粉碎,还将旁人引来——怕兄弟阋墙,在里头打架,要出人命的,于是匆匆敲门。还好那日杨璧成穿得青色长衫米白厚袄,套个灰狐皮背心就看不出了,裤子也长,铅灰色细线纹。只是裤筒下头淌出来两滴,杨璧成赶紧挪了半步,自己踩住了。脸上还是很平静,说自己不小心牵住了线,摔坏一台电话机。杨振泽立在一边,臂膀上耷拉下半截西服外套,盖住勃然阳物,含笑看着来人。

    而秦三小姐与杨德生自然也极快知道了杨振泽与李宋宪的交际,其中少不了李鸣柳与杨璧成的关系。杨德生把他们叫来,语气慎重地说了一番话,大意不过是相扶相持,兄弟正当如此。而秦三小姐的杀心略略去了一些,是着实不知道杨璧成有没有在李宋宪那里挂上名号,以免手动快了,反倒不好。于是在较长的一段日子里,今后回想起来,竟是数十年来最幸福的一段光阴,每日面上欢声笑语,不必计较什么旁的事情。

    第二十七章

    这一年的小寒落了雪。早上阿菊匆忙在冻的刺骨的水里搓衣服,手疮青紫一片,脚后跟肿得像馒头。刘妈在楼上喊,叫她赶紧晾在过道里。

    杨璧成坐在屋中,怀里揣着汤婆子,低头看法文书。杨振泽前些时候将旧日笔记收拾整理给他,语法时态很全。不想字里行间竟有三两涂鸦,拼拼还是骂混账洋人老师的玩笑话,依稀能看出读书时的浮躁心性。

    “aujourd’hui, je vais à  grande uraille……”

    时针划过三,杨璧成已然有些心不在焉。蜷着身子,脸靠进臂膀里。他看着窗帘缝里,阿菊十指通红的,在外头晾衣裳。脸是没有活气的紫,透出一些冷意。他忽然不想看下去,就转了个身。书朝下扣的时候,杨振泽推门,一股冷气也跟着进了屋。

    皮手套丢在桌上,星星点点还有六角形的雪粒子。上海向来是湿冷,雪掉下来不是纷纷扬扬的碎末,而要直接成冰的。他将帽子挂上衣架,伸手捂冻得泛红的耳朵。杨璧成给他递茶杯,盖子掀开,山楂酸气并着茶叶清苦一道冲出来。

    “你冲点枸杞,山楂太酸了,哪里喝的下去。”杨振泽大衣纽子开了两粒,坐到床上。水没喝,杯子捧在手里,歇了口气说话。“太冷,再这样码头都要结冰的。”

    “我有咖啡豆,你要不要吃咖啡?”杨璧成问他,从包里掏出一袋东西。

    “哪里来的咖啡豆?”

    “同事给的。”

    杨振泽看了看,还是进口货。“算了,还要磨了煮,多么费事。”他俯身埋进杨璧成的肩窝里,重重吸了一口气,好闻的香水皂味。于是狠狠磨蹭了一阵,还把手伸进他的衫子里,但又全然不带情欲的意味,只是触碰着。“妈的。丁沅这老东西,总有一天……”他声气不好,但想来不是受了气。

    李宋宪的船已经去了两回,吃水很深。箱子夜里有专人运进来,到白日就开船走了。现在申城没有哪个不清楚杨少爷得了青眼,又有自己外公在帮派里看顾着,也见过了杜老板。本就是风头上的人物,更不要提他父亲还在从各个行当赚钞票。

    “丁沅怎么了?”

    “本也没什么,只是他最近与张……走的近,我有些担心。”

    杨璧成道:“道不同不相为谋的,他如若真跟了张啸林,杜老板能饶他么?何况做这些事忠义二字若是都没了,怕也没有什么名堂。谁还敢用反水的人?”

    杨振泽笑笑:“回家便不提外头的事。”说完就斜着身子去吻他的唇,缠来缠去,极尽欢畅。“你也不许想,横竖有我在。你安安心心地……”

    “好。”

    到了五点半,杨德生竟很早地归家来了,面上有些说不出喜气与否的表情。

    他蹙着眉,让刘妈喊杨璧成出来说话。杨振泽与杨璧成这一对逆子,在屋子里胡混了两个小时,正餍足之余耳鬓厮磨,听他唤人,只得起身收拾。杨振泽衣衫姑且还是端正,只有胸前领带没了。那宝石蓝的领带,方才扯下绑杨璧成的口,染湿了丢在床边。一颗夹在上头的小钻,在上头熠熠生辉。而杨璧成却不得不替了软绸棉衫,香兰竹的暗纹落在墨绿色裤腿上,里头空空荡荡,内裤都没有,湿淋淋粘糊糊的一片。

    他一动,就咬一咬唇,皱一皱眉。腿有些软,硬撑着挪,倒不是痛,是太疲累了。

    “父亲。”

    “爸。”

    “振泽也在啊。”

    杨德生对他满意的继承人笑了笑,开口,却是说出一桩喜事来。

    他上午去陪副市长钓鱼,两个中年人一道说话,无非就提起儿女亲事。忽然想着杨璧成再过些日子,就出了孝。这一出孝,也要到谈婚论嫁的岁数。恰好,副市长正房太太的侄女,也到了年岁,想在青年人里寻一寻。一寻,寻到了杨德生头上。

    副市长齐广义确是奔着杨振泽来的,可杨德生不肯。一来,齐某人正房太太的侄女,是个厉害的留洋女学生,很有“见地”。这是杨德生所不喜的,他要的是乖巧柔顺的淑女,不是这样活泼好动的女孩。说来奇怪,杨德生青年时最恨父母之命,尤怨他第一位夫人,竟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甚至连亲子也很陌生的。如今自己到了年岁,竟不偏不倚往老路上走,端得是好传承。思来想去,杨振泽还有大前途的,这一个副市长的侄女根本不算什么,但对杨璧成来说,却不失为一个选择。更有缘的是,这位侄女儿原也住苏州,上学才入的申城,如今也回老家去了——这样一说,硬生生有些天作之合的味道。

    杨德生看着十分陌生的大儿子,平静地笑笑:“我觉得她与你,倒也不错。”

    “璧成,你过些日子,且去拜访拜访。”

    杨振泽在一旁沉了脸色。

    “那大哥厂里的事……”

    “无妨,让旁人去做罢。我打听过了,她也是留过洋的学生,思维很新派,你们定是有话说的。”

    “……”杨璧成沉默一阵,缓缓道:“是不是太急了。”

    “不急。哪里急?我正是让你过些日子去,还早,何况你身上还带着孝。不要失了礼节,冲撞人家。”杨德生想了想,道:“振泽,那……先前似与你一个学校的。”

    杨振泽想了想,模模糊糊有个轮廓。果真是一个学校,只不过副市长的侄女祝红蔓比他小一届,记得是个外向的女子。

    “知道了,父亲。”

    杨德生心满意足地走了。杨振泽点了烟,坐在椅子上。透过炽热中颤抖的空气,看着杨璧成木然的脸。

    “大哥。”鬼使神差的,杨振泽越了界,一步步逼近过去。“你还能要女人?”

    杨璧成抬起头来看他,声音很沉。“你说什么?”

    “你做我的妻子罢。我不想再喊你大哥了。”

    杨璧成突然笑了一笑,他立起来,仍需仰着看他同父异母的弟弟。

    “我姆妈生我的时候,所有爷叔婶娘都讲……好了好了,这下我姆妈熬到头,杨家有后了,她要过好日子的。”

    “可父亲从没把我当做杨家的后,但如今一来……杨家真的要绝后了。”

    第二十八章

    杨振泽嗤笑道:“……绝后?”像是听见拙劣的的玩笑话,“有些,是绝了也罢的。留着也是造孽,原本自己过,也就过了。偏偏要找一房姨太,生两个娃娃,闹的不得安宁。”他眼睛在杨璧成腹上扫了又扫,“好在你不能生,不然算算时间,怎么也要有一个了。过年的时候来更热闹。”

    杨璧成被他的话逗笑了,捻着墨绿裤管上一道褶子:“倒是不知先吓死谁。”

    “吓倒是吓不死的。只是生出来,喊我爹爹,还是叔叔,这说不清。爷爷奶奶倒是现成的了。”

    这话说的诛心,尤在杨德生言语之后。杨振泽与杨璧成相对笑着,眼里各有各的无奈与不堪,于是索性将这并不有趣的玩笑话咽下。杨振泽摸出烟来,反夹着送进他大哥嘴里,这是要一并沉默着,假意休憩,实则无言的逃避。他跟杨璧成在一处,竟无师自通学会了这些。杨振泽又俯身侧头,用口里半根燃着的引了未燃的一根。 烟蒸腾上去,在客厅水晶顶灯映射下,宛若画中青云,预备赐予人间无限福祉。

    烟抽到一半,杨璧成忽然说:“我想着,去仍是去,不过与她说清。”

    “说清?”

    “明明不愿意的事,还害人家做什么呢。祝小姐原本一个人,也很好的,年纪很轻,是最快乐的年华。着实是没有必要……没有必要与我来浪费光阴。”他望着落地镜里自己的脸,上头是方正的,眼睛很像自己从未笑过的母亲。他曾想,如若母亲高兴起来,眼睛应当和自己欢欣时差不离许多。可短短一辈子,她都沉默着,将所有话留给香堂里的西天神佛,爱恨就在满屋烟烛里消失地无影无踪。他有时会想,这女人与旁人有什么区别呢,无非是他的生母罢了。可生母既然没有对孩子的感情,倒还不如一个陌生人。

    可能是母子连心罢。杨璧成总梦见她的死,她死的时候,长舒一口气,眼里原本的死泛出活意来。杨璧成在恐惧中忽然读懂了他的生母,原来死于她来说,才是活。活,倒原本才是死!这倒错的人生,她走到头了,兴致盎然地投奔阴曹地府,抛下一切不必管。所以她得病时也不肯吃方子,她是求死的,亡故是西方极乐世界诸佛菩萨赐予的厚礼。

    而杨璧成,就是她在人间受的苦,受完便罢了,异常简单。杨德生不喜欢她,她也从不喜欢杨德生,这样的婚姻,是绝没有任何好结果的。杨璧成,于任何一方而言,自然也不是好结果。

    “我想,她是有自由关爱我,也有自由不关爱我的。没有人一定要她爱自己的孩子。”杨璧成说,“何况我过得也很好。”确实很好,杨老太爷毕竟是老乡绅,从前还是清廷的文官。在乡下村落里,已然没落的皇朝依然有无限的威严,年长的人仍认为外头只是新帝继位、改朝换代,过年总要太太平平的。而年轻的人,已经埋头在地里耕种,辛辛苦苦负责全年的口粮。杨老太爷同清廷一样,有十足的权威,仍固执地留着辫子,一道穗儿从上头挂下来。他盯着杨璧成长大,以根深蒂固的思想护卫着他,安安稳稳做本家大少爷。谁也别想越过他去,哪怕秦三小姐是如何背景的上海女人,在杨老太爷面前抵不过宗法二字。

    “我会与祝小姐说清。我不能与她在一起。”

    杨璧成的固执,总是来得有些莫名。他有的时候,是很无谓的,自己也不将自己当做一回事。有的时候,却又万分坚持,比如这一回,就千万般的不肯与副市长夫人的侄女儿生出什么然后来。

    但杨振泽却第一回深思,如何与杨璧成谈及以后。他到底是年轻的,还没有败落成得过且过的样子,还有一份为情所热在里头。他笑过大哥的怯懦,甚至利用过他这份无所适从的恐慌,一步一步将他引到自己所在的地方。似乎在他心里,杨璧成原本就应当是他的。羞怯和内敛的诱惑,让杨振泽自以为懂了他,看清了他。可之后杨璧成的所作所为,又着实还是一个活着的人,不是他的玩物。他喜欢的杨璧成,从一开始那个软弱而清秀的青年,渐渐成了复杂的个体。

    “我知道了。”

    他掐灭了烟,披了大衣匆匆往外走。

    杨璧成什么都没有说,也不知道他要去哪里。他没必要问,也不会去问。上海这样大,他去何方都是去,所以就回去梳洗。梳洗完,立在窗前看着外面,大朵的西洋花落在窗帘上,扭出冶艳的弧度。天沉下来了,黑得很透彻,也许是因为落雪的原因,原本霓虹的洋粉色也淹没在夜里。一串昏黄的灯火,像落难斯拉夫贵族脖子里的钻石,零零碎碎地挂着,虽有亮度,也不过权当随意点缀。

    杨振泽一面开车,一面蹙着眉。很早之前,他就知道权大过钱。可今日他是第一次想着,自己除去掌钱之外,还要掌权。一个码头哪里够,他要一片的地方,甚至更多。这样才有足够的筹码,他得做得滴水不漏,让人摸不着把柄,包括他的父亲母亲。

    他去找程尔理,这人已然眼红很久。发财只有大家发财,没有独自做事的道理。于是他径自往巡捕房去,在路上轧出一条湿亮的痕迹。

    第二十九章

    日子过得很快,小年时阖家不言不语的吃了一回菜肉馄饨,还没用完面皮,转眼又快到了大年前夕。

    刘妈伸手翻去一张黄历,踱着步立回原处。面容板得厉害,俨然是有些愤懑的了。双手插腰堵在门口,新制的蓝底棉袄上皱出两条“人”形印记。棉花塞的很满,将瘦小的身形衬得肥胖起来,有了年节该有的喜庆样子。 不巧且令她不快的是,眼帘长了麦粒肿,只能掀开一条小缝瞪着帮厨的人,没有什么力道。

    自小年始,申城已然进入繁忙的年节准备之中。年货买好了,堆了很多,各类菜蔬靠墙放着,足有半人多高。 远在苏州乡下的杨老太爷也不忘唤人来上海,一挥手拨了船,舱里是数条手臂膀长的大花鲢,从苏州活着运来,如今在后院池塘里乱跳。一面跳,一面啃断了枯荷的烂茎,被刘妈用竹扫帚狠狠地对着头敲。大抵苏州来的鱼,也和人一样,不算什么受欢迎的东西。

    帮厨的女人,是几家夫人近年都请过的一个有些秃的老妇,叫作陈六姑,很是抢手。说做出的大菜,很能上台面,比馆子里做的食盒要好。太太们搓着麻将,谈及她的来路,似乎很不一般,大抵是在洋馆里帮过厨,所以特别有身份。传言那鼻子老大的英国使馆官员,还赏过她一块洋怀表。而那老妇,也很得洋人的高高在上之意,得了几块大洋,不卑不亢地立在后厨做蛋饺和春卷。热炉灶,挞点猪油,转一只肚腹圆溜溜的铁勺,加肉糜再翻一回。动作很娴熟,手脚也麻利,可刘妈昨夜偷偷地告诉秦三小姐,她看着这姓陈的偷偷包了家里一块肉出门。秦三小姐没有当做一回事,她却很生气地立在一旁盯牢了看。

    杨璧成和杨振泽并不知道,也不在意这些,两人驱车在外,要去“大世界”配一副平光镜。

    车窗外天气不算差,也不算好。阴里透出一两丝阳光来,还是暖和的。中心公园里,松柏郁郁葱葱,深沉里夹着浅绿,浅绿里又有灰蓝色的籽粒。夏日池塘的鸭子已经无影无踪,水鸟在很远的地方立着,一条癞皮黑狗被拴在附近,趴伏在光斑下沉睡。

    杨璧成盯着车窗外看,忽然发现申城除却电车的铁皮绿与建筑灰白之外,竟有这样的生机,还是在冬日,眼神就有些欣喜,望着外头回不来了。杨振泽渐渐靠近,指尖隔着他铁锈红的围巾摸了摸,一根细细的链子系在颈子里。于是心满意足,笑着看他,手又搭回他肩膀上。

    杨璧成脖颈里的链子是寻银铺打的老款式,顶头是勾在一处的如意扣。链子很长,一直牵进胸前,中间垂着了一枚钻戒。杨振泽最后还是买了火油钻,十几克拉,从印度人的店里买来的,不是市场上正派来的货色。但确实贵重,他也觉得独有这样才配得上杨璧成,这一场欢喜简直铺天盖地,一点星火蔓延开来,有了燎原的势头。

    杨振泽心中一点点惶然,此刻还没有显形。杨璧成与他,谁多在意谁一些,似乎很难回答,又很容易回答。如今他是有些沉迷其中,而杨璧成怎么想,今后会怎样,依旧不知道。杨璧成要与祝红蔓说清楚,是真不想与她多纠缠,还是因着有几分是迫于在杨振泽身旁?杨振泽自己也没有去想,不是怕,只是觉得非常没有必要。他不愿意去猜测没有发生的事,徒添烦恼,从这点来说,杨振泽是明智的。他只是坐着,靠在杨璧成身旁,想来他胸前的钻戒,如果放在手上,是沉甸甸的,很亮。

    车子一路开进里面去,停下,杨家兄弟走出来。都穿着大衣,一件是驼棕,一件浅灰,样式很新派,是前些日子刚刚兴起的加长款,一直落到膝盖下面去。杨璧成的薪水全花在了上头,但因为穿着显精神,也挺满意。杨振泽就更加满意。前几日他买了钻戒回去,藏在口袋里,与杨璧成缠绵床笫的时候,偷偷掏出来套在他手上。

    一场求婚,异常的莫名其妙,洒脱得令人费解。杨璧成是真吓了一跳,好在戒指圈紧,才没甩飞出去。于是盯着指头愣了一阵,最终还是收下来。因为才来数月,没有多少薪水,之前李鸣柳的事,也吃了不少亏四处打点……如今要买贵重东西确实难了,不过好在回一份礼,所以订了大衣,一式两件。

    钻戒明晃晃地照着,未免太扎眼,杨璧成不敢带在指头上,要小心收起来。可既然有了又哪里有不带的道理,于是杨振泽又去订了一条银链子,圈在他大哥、他妻子的颈子里。他很贪心,是想要圈他一辈子的。

    他们往大世界走。一面走,就听见清脆的铃响。那是巡捕骑了脚踏车在巡街,车铃铛挂在笼头上,有小儿拳头那般大,巷子口响到街区尾。他们如今都是熟很识杨振泽的,知道他与程尔理一道,在这里极为厉害。而他们自己手中油水,也大多承蒙他所赐。于是脸不生的,客客气气喊一声“杨少爷”,脸生的,要乖乖喊一句“杨老板”。他们原先都是街头混出来的人,清清楚楚租界巴掌大的地方,也是卧虎藏龙的。尤其这位杨少爷,后台很硬,身上关系多,并且乱。比起街头发迹的普通人,竖起许多无可挑剔的身份在那里,就更显出派头来。

    第三十章

    杨振泽与杨璧成一道去“大世界”里配了眼镜,金框收住玻璃片,夹在鼻梁上压住了小开味道,头发梳的半丝不乱,一看就是申城走出来的人。

    结了帐,向外走。出门是龙凤金店,里头挤的满满当当,所有人都围在柜子前低了头看,手里攥着厚厚一叠钞票。这囤金的风气,不知何时而起,却随着外头的消息越发凶猛。

    杨璧成与杨振泽不免驻足,看着人潮熙熙攘攘。无意中瞧见还有熟悉面孔,是汪鸿建。

    汪鸿建生的俊朗,又很高大,一身旁人压不住的青色背心配高领衫,穿得极有精神。身旁还有一位佳人,大朵白热带兰花图样的雪青底厚旗袍裹住袅娜身材,宛如画中之人。脖子里一串相近颜色的紫水晶,衬得肤色粉腻如雪。两人挨在一处,钻在柜台前头,低头拿着两只成色很足的镯子在腕上比对。

    还未上前招呼,汪鸿建余光看见他们,匆匆从人群里挤出来。到了跟前,杨璧成才见他额上一串细密汗珠,背心也已经褪了,搭在胳膊上。

    “杨老板许久没见,发财呀。”他笑着,无比真诚,伸出一只手来与杨家兄弟握了。先握的杨璧成,他心里很清楚这两人中间有些说不清的关系。

    杨振泽笑了笑,多看一眼汪鸿建。那是真的申城小开,虽没有自己独立打理的一爿生意,也没有赖以做活的产业,却可恃着父族母家财势,一样过得鲜亮风光。也因为这样,他们天生有动物般的敏感,知道在人堆里怎样打混,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有时透出小事上不知轻重,同辈里不分尊卑,那也是刻意的,招摇过市让高的放心,低的相和。又因为有的是时间和铜钿,跳舞、桥牌、麻将、网球、马票,都知道一点,到哪里都很吃的开。

    杨璧成却有些愣,不是因为汪鸿建。刚刚从金店里出来,立在他身旁的女人,看着非常眼熟,不知哪里见到过,于是多看了两眼。袅娜佳人感到他的目光,手挽回汪鸿建臂弯里,大大方方对杨璧成笑。纤手将松松发卷里落出的乌丝归到耳后,指节上闪了光,有很饱满的灰珍珠戒。

    “鸿建,你不来一道看,我没法选。”她声音很娇甜。面容上的笑,是上海女人才有的那种嗲,不刻意间带着一点点傲气,又有甜蜜的颐使气指,可爱的像小女孩。汪鸿建抱了双臂,果真哄道:“你喜欢便买罢?反正一个两个都好看的,这里都是上海最新的款,旁的花样还要从这里学。”她便笑了,从汪鸿建口袋里抽出皮包,摇曳生姿一溜小跑。鞋跟在地板上清脆地响,很快挤进人堆里。

    “怎么,喜欢她?”杨振泽立在他身后压低声说,“你喜欢这样的女人么?”又对汪鸿建笑:“蓝玉,很久不见了。她比乔露西要讨你喜欢么?从前只知道你为乔露西买了花的,许多玫瑰。”汪鸿建也笑:“杨振泽!你这样挖苦我?……哈哈,一开始是喜欢乔露西多些的,偏生她人好看了外,脾气也大。我那时马场有事要忙,爽了她一回约,气得砸了我的车盖,一个瘪裆裆。”两人都笑得很开怀。

    杨璧成便想起来,这女人是蓝玉,歌女、交际花。原先秦洁妮也是在那里唱过歌的,还与他见过面,那夜里她穿怎样的衣服已然忘了,只记得月亮很大一轮。杨振泽那天也在,很不快地……吃着醋。不过许久不见了,也不知道是好是坏……是死是活?愣完神,发现杨振泽目光炯炯看着自己,眼神兴味到令人发毛,当即泛了一身薄汗,心里咯噔一下。但忍住了慌乱,很主动地说:“振泽……我们请汪先生和蓝玉小姐吃咖啡好伐?边上红宝石小方……我去买。”于是温和笑着要走出去买西点。杨振泽避开旁人目光,狠狠在他腰上掐了一记。

    到了午后三点,下午茶的时间。杨家兄弟与汪鸿建、歌女蓝玉坐在咖啡厅的卡座里,一人一杯咖啡,还有奶油曲奇饼。

    “如今金价涨的像飞一样!”蓝玉抹了抹旗袍前片,心里恨那些挤来挤去的人潮,将她的旗袍上轧出褶子来。雪青又不是黑,哪里看不出来?涂红了指甲的手,就反复在桌下摩挲。“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就涨个不停。并且人人都买,就连……”她想说风流场里的酒保头子,话到嘴边又觉辱没了身份,于是顿了一下,“就连……来做饭洗衣的阿姨,也向我探听如今是什么行情。”

    “可不是么,买涨不买跌。现在入去,只有赚钱的道理。”汪鸿建附和道,握着她的手,看着腕上的金镯。

    “外头有些乱,买金子,总比买其他保得住。再说,真到了……时候,古董字画带得动么?这里的钞票,处处都认么?”杨振泽不无忧虑,伸手提杨璧成加方糖,“总是金子,没错的。”

    蓝玉娇艳的面色有些苍白,她知道杨振泽说的话有道理的,可如今她与旁人一样,自觉得是在租界,租界呵,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了!法国人不行,还有英国人,总有人来顶那塌下来的天的。

    “那么……杨老板,这金子…是买的有道理么。这里也终归是安全的罢……毕竟是法国人的地方啊!”她握着圆杯,很小心地探问。

    “没事的。”杨璧成安慰道:“涨了许久了,哪里是说乱就乱,无非以讹传讹罢了。振泽,你也不要吓人呀。”

    “可不是么?先前那几个法国官,还来赌马的。如何,年间再来我家玩,我给你们券,随意圈了玩。不过六号的那匹,一直可以。”汪鸿建说。

    话便这样岔开了。

    下午晚些时候,杨家兄弟回了公馆。刘妈抵在门前,告诉杨振泽,秦慎达来了,要见他。

    第三十一章

    许多年后杨璧成想到,他与杨振泽,前半生与后半生的划分,杨家的分崩离析,帮派的大势已去,似乎就是从那一年的除夕开始。

    他立在花园的长青树前,看书房吊灯在杜鹃花色的窗帘上映出两个影子,然后——成了三个。他知道那是秦慎达、杨德生和杨振泽,却不知道他们面上其实已然有了无比忧心的神情。隔在门外的秦三小姐也不知道,可她从本能里感知一种可怖的战栗。没有像往日一样出门,和太太们一道抹骨牌、看戏,也没有再去烫一回头发。而是随意找事情做一般,立在铜色莲花熏炉前,把上好的香片埋在里面,用云母片点了熏,手是发抖的。

    钟鸣六声,她很快地上楼去了,动作优雅而急促。推开门,看见象牙鼻烟壶和翡翠摆件,一串儿鲜亮如血的玛瑙安然圈在橱窗架子上,忽然想起当时买的时候,已预备在杨振泽结婚的时候戴。心里有些慌乱,转头去看,青斑竹屏风衬在唐三彩骆驼像后头,穗子已经干黄松卷,碧珠也黯淡下去。

    她咬了咬唇。

    柜子打开,从里面搬出一个小皮箱。因为新买的尖头鞋,跟是高的,搬动的时候不当心,又或者是很慌乱,所以险些崴了脚。颤颤巍巍地开了锁,里头是金条,有粗有细。白缎子荷包,上头绣的是丁香,里面原先有茉莉屑。如今装了金链子和耳坠、戒指,沉甸甸地,贴身放起来。

    在相同的时间里,刘妈在后厨,盯着陈六姑,仍叉腰站着。

    阿菊在院里收衣服,小心翼翼将套子从绸衫上取下来,抱进屋里去。

    杨璧成觉得有些沉闷,便没有急着回房,立在花园里看书房中透出的影子。过了许久,仍是三个,没有什么旁的动静。自己也怔了,不知是天生就在那里的暗红印子,还是人的投影。又立了一会,实在无聊,晚饭也不想吃,因为下午吃过西点和咖啡,肚子还是饱的。于是踱着步子,往花园的后门走。后门是锁住的,唯有先前布置时送花木的人从这里来,待园子布置完毕,也就用链子圈好栓住了。如今已经有斑驳的锈迹,撒在白色的门面上。

    忽然远远地看到街上有一个女人。他想那装扮好像是一个印度人,很高大的个子,简直有些滑稽地不像女人了,为此还笑了笑。她奔跑着,裤子是鸡油黄的,没有收紧裤脚,披纱不知暗粉还是玫瑰红,染着一块明显的斑。

    他往前走了一步,隔着花园的栏杆,想看她在这样的寒夜里,匆匆忙忙要跑去哪里。

    “呯——”

    很清脆的一声,响得半条街都听得见。

    油腻的猩红从地上淌出来了。杨璧成浑身一震,看着披纱缓缓地飘着,飘着,落到地上短发的尸体上。啊,确是个男人了,不是什么印度女人,他装成女人的样子,跑着,然后中的枪。他想着,然后浑浑噩噩地往公馆里走。

    三个影子都很快地消失在屋子里,窗前又是明亮的一块杜鹃红,又有些像血了。

    杨振泽从屋子里跑出来,一把接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子。“怎么了?!哪里的枪声?”他把杨璧成翻来覆去检查了几遍,额头贴着他的额头,冷得很厉害。“大哥……大哥?”他抱着杨璧成进了屋。

    杨璧成喝了一碗甜姜汤,睡下去了。再醒来是第二天傍晚,杨振泽端了白菜蛋饺汤来喂他。

    “日本人要进来。”他轻快又急促地说,“丁沅跟了张啸林,做汉奸了。李宋宪那么远,可能保不住码头。”

    杨璧成味同嚼蜡地吞下一口肉,很惊讶地:“杜老板就由他去?!丁沅这样一走,日本人拿的地方太多了。”

    “他们要街面做什么?到底还是要码头。外公问了消息,很快就来,我们得走,走得远远的。”

    “李宋宪那边怎么说?”

    “货已经在加紧运出去,趁着还不能进来。”杨振泽说到此处,火气压不住了。狠狠擂了一拳床垫,“我还得去看看外公,杜老板不能明里使劲,让他有些憋屈。昨夜到今夜都没有合眼,很是生气。我怕他身子吃不消……何况,何况也实在没有什么办法。”

    “那是……”杨璧成知道秦慎达的性子,刚极易折的一个人,而且年纪大了,很顽固。多问了一句:“码头……就这样由他们拿去么?”

    “总不能白拿。”杨振泽眼里满是血丝,“他们来,无非是一道用,或自己用。一道用我就成了汉奸,不能做这样的事。给他们又是白给,捞不到一分钱。”忽而冷了声狠道:“李宋宪与我想的一样,索性也不必留了。先送你们出去……”

    杨璧成的心悬起来:“……什么叫不必留?怎么就不必留了?”

    “且还只是想想。”杨振泽的话,让杨璧成胆战心惊。李宋宪发来电报,是叫杨振泽弃了码头。可同时,他与杨振泽都不愿码头落入日本人手里,便生了旁的心思。“能不能成,还真不一定。”他低头吻了吻杨璧成,“先将你们送出去再说,如今时间很紧,你也赶紧收拾。”

    杨璧成这才注意到,院内已然叠起箱子和大件的包裹。阿菊坐在井边,青着脸,棉袄竟换了一件,肩上扎着一个布包,手里有一叠钱。大户人家退佣人的时候,如若不是佣人自己的不是,就要喜送,赠些财物的。而刘妈,立在一旁不言不语,看着一地狼藉的东西。

    “快去吧。”

    杨振泽走出门去,渐渐消失在黑暗中。杨璧成立起身,头还很晕。扭头从屋内看得见窗外的青色,翻滚着的暗云飘过来了。

    第三十二章

    那天夜里,杨振泽喊来黄包车,先载着秦三小姐和杨德生往另一处宅子去。有些事情瞒好了,杨德生夫妇不知道。行礼东西前脚运去了,船票也放得好好的,金条分了几份,各人都有,这回连杨璧成也有。他们预备天一亮就走,搭最早的船先回苏州去。到了苏州,再来置办房子。

    谈到这里,还各有争执。到底买市中心的洋房,还是乡下镇子上建别墅。而后便不言不语了,都沉默着归整东西。

    杨璧成与杨振泽进屋里谈,执意要留下。道:“我与你一道罢。”

    杨振泽劝道:“你先和父亲走,我一会就来。”又道:“日本人应当是要见本人的,丁沅肯定已经说了。再说,不带他们,怎样肯进去?”

    杨璧成道:“你不必瞒我,我知道的。如若真有什么万一,我去哪里都没有用。”言罢笑道:“总与你一道,心里好受些。”

    杨振泽心里一跳,搂着他,额角吻了一吻。道:“好了,如今怎样都愿意了。”

    第3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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