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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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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祖洲]天下白衣 作者:承君诺

    第5节

    意和犹豫,不知该如何向叶拂衣说。“这个……”意和面露难色,出宫前,顾眷之再三叮嘱意和不要和叶拂衣提起东浔的现状。

    “世乐是不是出兵了?”叶拂衣握紧了伞柄,追问。

    意和猛地瞪大了眼,结结巴巴地说:“叶公子您知道?”

    叶拂衣怅然一笑,把伞还到意和手中,轻轻退出了伞外。雨落在他身上,瞬间把清秀的公子淋湿,意和连忙要把伞撑到叶拂衣头顶,却被叶拂衣躲开了。

    “把马车停在郡门外藏好,如果明日寅时未见我与国主出城,你们就自行离开吧。”叶拂衣说完,转身没入雨中,朝锦华宫的方向飞奔。

    意和没来得及拦住叶拂衣,只得冲着渐渐消失在雨幕中清秀的背影拼命地呼喊:“叶公子!不要去啊!叶公子!”

    一个转瞬,叶拂衣的身影消失不见。意和大口喘着气,怔愣地望着漆黑的道路尽头,意和忽然觉得,这个外表看似柔弱的贵公子身手突然变得矫健起来,短短一个眨眼的功夫,他就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然而,再怎样,叶拂衣也是赶不及了。

    “叶公子,晚了。”意和闭上眼,他看见了,锦华宫燃起了熊熊大火。

    簌簌秋风从河岸对面席卷而来,青沂已经裹了一层冬衣,站在新筑起的城垛上抱着双臂瑟瑟发抖。巫玄换回了司命院少司命的宽衣广袖玄袍,头发披散在身后,俨然一副尘外之姿。顾茗澜倚在城垛边,望着对面五个沉默的石巨人,长长地叹了口气。

    “将军因何事而叹息?”巫玄双手拢在袖中,黑色发丝被风吹起。

    顾茗澜手点在佩剑的剑鞘上,发出一阵沉闷的响声。“昨夜斥候送来消息,东浔国国主自焚于锦华宫内。”

    “看不出来,那个一向唯诺的国主居然会用这么惨烈的方式了解自己啊。”青沂“哗啦”一声展开折扇,在这秋风萧瑟的深秋,也不忘摆摆样子。

    巫玄清冷的面容上表情并无多大变换,他垂头看了一眼脚下的石板,石板新砌,还未落有太多灰尘。“漏算了一步,还以为他会退缩,与我国签订盟约。”

    顾茗澜点头:“还好不算太棘手,毕竟是个偏安的小国,一时半会也不会像泽牧若那样集结太多的人手组成一个暗杀组织。”

    巫玄亦点头:“不过要分散一些兵力驻防在巫城边境,巫城一旦有变,或许会成为我们对战炎崆的掣肘。”

    “事到如今,也没办法了吧。”青沂撇嘴,他忽然转头看了一眼顾茗澜,问道,“你安插在顾眷之身边的那枚棋子呢?”

    “死了,锦华宫发现了两具烧焦的尸体,一具是顾眷之的,一具是他的,据说两具尸体紧紧拥在一起,分不开。”顾茗澜淡淡地回,就像死的人是与他无关的陌生人。

    青沂舒了一口气:“还好死了,要是活着,以他对顾眷之的感情,还不知道会不会转而把利刃对准我们。”

    顾茗澜看了一眼青沂,道:“他是你的人。”

    青沂回击:“也不知谁是沉沧真正主事。”

    “总之,第一步算是走完了,虽然走得有些坎坷,不过能对赤陇形成合围之势,切断他与南浔国和东浔国的勾连,将军这步棋走得尚可。”巫玄道。

    顾茗澜转身走下了城垛的楼梯,司命院未来的大司命对他的一言一行时刻留心,国主云轩对他也并非彻头彻尾的信任。顾茗澜轻轻掸下衣袖上落的一片枯叶,城垛旁的一株榆树只剩下光秃的树枝,冬日就要来了。

    第24章 秋风·十

    一直晴朗的扶风郡也开始落雨了。青沂今日又多裹了件冬衣,把床榻上的棉衾盖在身上,蜷腿坐在他命侍从们支起的暖榻上,左手握着合起的折扇抵着下巴,右手从棋盒里摸出一颗玲珑剔透的白玉棋子,放在棋盘上。

    “不下啦不下啦,王爷总不让白月。”泽白月悻悻地把捏了半天的黑棋丢回棋盒,扁着嘴,做出欲哭无泪的表情。她本生得娇俏可人,这一姿态做来,更让人想要怜惜。

    坐在泽白月对面的青沂意兴阑珊地把棋子丢在棋盘上,稍微抬起下巴,用扇柄搔了搔后脑勺。“本王一直都将经纬间的对决当做战场厮杀,白月若只当闲时打发时间的游戏,那就找他下去。”青沂手指着刚走进屋的清冷青年,冲巫玄抬了抬嘴角。

    泽白月见巫玄进屋,从暖榻上起身,朝巫玄盈盈一拜。巫玄淡淡地向泽白月点了下头,将披在身上的外袍脱下,丢给立在屋内随身伺候青沂的侍女。巫玄是司命院的少司命,是大司命巫远的独传弟子,未来的大司命,谁也不敢去得罪这位身份显贵的年轻人。

    青沂一手撑住下巴,眼皮耷拉,他昨夜被雷雨声吵得难以入眠,又十分怕冷,后半夜睁着双眼,望着床幔脑袋清明一直到天亮。现在他起来了,抵住困意,陪泽白月在这里下棋。暖榻的效果很好,没一会儿青沂就困得昏昏欲睡,可他现下又不能睡,巫玄让他今日留在扶风郡守替他们安排的暖阁里,等他消息。青沂见巫玄终于来了,收起强打的精神,准备开始去会周公。巫玄说让青沂等他回来,青沂立刻做到,等巫玄回来,他去补眠。

    “先别睡!”巫玄冰冷的手握着青沂的手腕,摇了摇。

    青沂怕冷,立刻被巫玄冰凉的手给惊醒,困意瞬间飞散。“冷冷冷!”青沂拍掉巫玄的手,连连叫唤,“我怕冷,你又不是不知道!”青沂怨怒地瞪了一眼好友,抱怨道。

    巫玄没心思与他谈这些:“青门的斥候消息来了。”

    “哦?”青沂收起了脸上的烦厌之色,正色道,“顾眷之没死是不是?”

    巫玄转头看了一眼立在一边垂眉低眼的绝色女子,而后转回头,对青沂点点头说:“我需要你派沉沧的人去追。”

    青沂笑着抬了下眼皮:“对沉沧的杀手最了解的也只有沉沧的人了。”青沂把目光转向泽白月,温声道,“我把她留在这里,就是等你吩咐。白月,有什么好的人选?”

    泽白月敛襟向青沂和巫玄行礼,声音如风拂秋水,冷冽又轻柔:“叶拂衣是蛇部副首,进入沉沧以来一直与蛇首一同训练,若论了解,白月建议派芙玉去。”

    青沂扇柄在棋盘上轻轻点了下,转头问巫玄:“你觉得呢?”

    “最好的人选。”巫玄点头,接着又问,“是将军的意思?”

    青沂嘴角露出一个意味深长地笑容来,他从暖榻上站起身,伸了个长长的懒腰,走到泽白月身边,牵起泽白月的玉手,走出了暖阁。巫玄冷笑一声,亦走出了屋外,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天空好像漏了一块,雨不住地从天上往下漏。厚重铅云盘旋在头顶,压得人喘不过气,闷雷声滚滚而来,天地几乎成为一色。一匹墨色的骏马在雨中狂奔,骑在马上的人一身黑色劲装,双手紧握马鞭,他的身前环着一个面色苍白的男人,男人面容清秀,紧紧闭着双眼,一身裹在青色长袍之中,长袍的领口依稀可辨用细密金线压了一条长尾狸纹。那是风狸,是南浔国的皇室族徽,后东浔国从南浔国分出,皇室依然沿用风狸族徽。

    叶拂衣已经驾马不眠不休地疾驰了三天三夜。他咬牙猛踢马肚,希望能够再快一些。当他冲进大火冲天的锦华宫时,看到的是被白冠奇等一众臣子派兵重重围住的顾眷之,年轻的东浔国国主努力稳住心神,顾眷之站在锦华宫外的丹墀上,睥睨地望着抵在他面前的刀剑,朗然而笑。他的身后,是已被火箭矢点燃的锦华宫,六重镂空锦门火舌怒张,如若不是早先被泼了火油,凭那些箭矢是无论如何也点不燃锦华宫的门。

    “国主为保顾氏血脉,守东浔威仪,殒身自焚于锦华宫内,其心昭昭,其情切切,微臣痛兮、哀兮、怜兮……”白冠奇猛地跪在地上,哀嚎大哭起来。其余臣子学着白冠奇的模样,纷纷跪在地上朝顾眷之叩首,每一个人都痛哭流涕。

    被大火和刀剑围住的顾眷之觉得白冠奇不愧为三朝老臣,朝堂上下皆演得像模像样。痛兮?哀兮?怜兮?顾眷之嗤笑,恐怕白冠奇现在是快哉,爽哉,乐哉吧。他们要逼死他,因为他们早就对世乐俯首称臣,在世乐对巫城发起第一次进攻之时,白冠奇就将消息封锁,同时上表请求顾眷之立后将顾眷之注意全部转移到白冠奇身上,白冠奇这一招铤而走险用得绝妙 。顾眷之完全未留心到巫城出事,他甚至将叶拂衣关进警刑司里,如果叶拂衣在他身边,他也不会被白冠奇逼得走投无路。

    叶拂衣?冷雨砸在顾眷之的脸上,顾眷之打了个寒颤。在白冠奇逼宫的那一刻,他让身边贴身的内侍去警刑司将叶拂衣悄悄带离青门。顾眷之缓缓仰起头,任雨落在脸上,他估计时间差不多了,白冠奇只顾着逼死他,哪里还会留心警刑司里的那个人?顾眷之深深吸了口气,拂袖转身,一步一步迎着锦华宫的烈火,挺直背走进白冠奇给他准备好的棺材。

    热浪扑面,顾眷之青色锦衣的衣角落了火,顾眷之湿透的衣衫渐渐被热气蒸干,灼热刺痛肌肤,渐渐地越来越痛,再抬一步他就要迈入锦华宫中。顾眷之突然莞尔一笑,继位几年来他的政绩平平,连叶拂衣都说,他若分出一丁点用在丹青上的心思,东浔国虽不至于成为祖洲大国,却能打消他国觊觎之心。顾眷之想起叶拂衣说话时的担忧神色,他是真的在替自己和东浔国担心。最后半步,顾眷之跨得决绝!

    “杀了他!”一声尖厉可怖的声音突然响起,顾眷之的耳畔响起一阵激烈的兵戈交击声。难道还有人想要救他么?不可能,在重重禁卫军的包围下,没有任何人能救得了他的。顾眷之捏紧拳,转过身想让那个救他的人不要再做无谓的牺牲。

    顾眷之感觉心底那个名字从心脏跳了出来,卡在喉咙处,他想喊那个人,却觉得对方十分的陌生。

    叶拂衣只身一人,携一柄长剑,自暗夜的雨中而来。清俊的脸被雨水打湿,一直束起的头发披散开来,有几缕贴在脸颊边,他的身边倒下了十来具尸体,其中有两具东浔国臣子的尸体,其余是手持刀枪的禁卫军尸体。长剑剑锋抵在白冠奇的下巴处,叶拂衣右脚踩在白冠奇的肩上,东浔国白相浑身瑟瑟发抖,眼里带着怨毒,更多的是恐惧。

    “让他们给我退开!”叶拂衣剑尖微抬,在白冠奇下颚上划了一道口子。血顺着叶拂衣的剑刃滴落在地上,瞬间被雨水冲刷。叶拂衣就像暗夜中钻出的修罗,不再是昔日温润尔雅的文士。

    “你……”白冠奇还在犹豫,他看清楚叶拂衣只有一个人,他在赌,叶拂衣就算带着顾眷之两人也杀不出这重重包围。

    叶拂衣抽了下嘴角,冷笑道:“白相爷,你知道出身沉沧的杀手一人可抵多少人马么?”

    “你是沉沧的人?!”白冠奇惊惧,身子抖得更加厉害,而后他连连摇头,似乎不信:“不不不,沉沧现任主事是世乐的青龙王,你若是沉沧的人,怎么会阻止我杀顾眷之?!”

    白冠奇转头看了一眼站在锦华宫前不知所措的年轻国主。白冠奇突然失了神,他想起十二年前,自己从锦华宫被前任国主轰出来的时候,裹在锦衣中的年幼皇子肉嘟嘟的小手捏了他已经显得枯槁的手,奶声奶气地对他说:“相爷您别生气,眷之去让父皇给相爷道歉去。”真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如今他长大了,依然什么都不明白。不对!白冠奇又忽然猛地摇头,跟着这个孩子他什么都得不到,什么抱负都施展不了,他已经蹉跎了大半生,不想人生最后一点希望葬送在这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手里。

    “白冠奇!”叶拂衣踩在白冠奇肩膀的脚加重了力道。

    “你知道背叛沉沧的下场么?”白冠奇阴测测地笑了一声,抬头直视叶拂衣,并不在意此刻他的性命掌握在对方手中。

    “你知道背叛沉沧的下场么?”白冠奇临死前的话语和神情深深刻在叶拂衣的脑海里。叶拂衣无论如何都忘不了。背叛的下场?叶拂衣是沉沧的人,自然知道会是何种下场。

    死。

    “吁——”骏马嘶鸣,前蹄高扬,骑在马背上的人连忙扯紧马缰,没让自己和身前的人从马背上摔落。

    未等叶拂衣稳住身形,一道寒光仿佛劈开了天地间浓重的铅云,架在了叶拂衣的颈边,接着第二道寒光指向了叶拂衣身前的人。

    瓢泼大雨中,女子幽蓝色的眼眸里只有凌冽寒光,如她手中的剑,不给人任何犹豫的机会。

    “下马!”女子命令道。

    叶拂衣只得按照女子的要求从马背上跳下,剑尖一直抵在他的下颚没有离开分毫。叶拂衣跳下马背后,伸手把马背上的另一个人带了下来。顾眷之疲惫地看了一眼用剑对着他的杀手。

    “多谢。”顾眷之对叶拂衣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

    沉沧暗部蛇首芙玉,自刺杀炎崆靖烈侯顾眷之失败后,她一直都未出现在沉沧,甚至在沉沧内部传着芙玉已被顾茗澜处死的消息。

    叶拂衣不曾想,芙玉非但没死,还被指派了任务。

    “暌违许久,别来无恙。”叶拂衣凄然笑道。

    芙玉冰冷的眼里划过一抹转瞬即逝的诧然,她没有开口,而是直直地盯着叶拂衣的身后,眼中渐渐浮起肃然之色。

    叶拂衣感觉到身后有一股无形的压力由远及近地传来,待那人走进,叶拂衣已猜到来人是谁。

    “将军。”叶拂衣不得转身,只能背对着顾茗澜行礼。

    顾茗澜一身黑色长袍,长袍上连着的兜帽将顾茗澜的容颜遮住上半,顾茗澜修长的手指弹在腰侧的剑鞘上,发出沉闷的声音,一声一声地,就像扣在人的心脏上。

    “叶拂衣,我曾跟你说过,不要因情误事。”顾茗澜伸手掀掉了头上的兜帽,露出俊朗的面容,他将目光锁在顾眷之身上,而后微微躬身向面色惨白的人行礼,“世乐御将军顾茗澜,见过东浔国主。”

    顾眷之一夜亡国,逃亡多日,早已身心俱疲,如今又被顾茗澜气势所慑,只敢向顾茗澜微微颔首。

    “其实我与国主也算是同族中人,”顾茗澜往顾眷之那里走了几步,与顾眷之面对面道,“国主怕是不知道吧。”

    顾眷之低着头,嗫嚅道:“将军与顾允执为一脉,是主家之人。东浔顾氏不过一脉分支,不及将军尊贵。”

    顾茗澜摇头:“世过千年,哪还有主家支脉一说。元国主登高一呼自称为帝,我不过阴袭祖德,得了世乐将军一职,论尊贵,国主乃君,顾茗澜乃臣,顾茗澜终究不及国主。”

    顾眷之不善言辞,顾茗澜这么一说,他一时倒不知该如何接口。虽说是他们皆姓顾,但终究除了同姓外,再无任何瓜葛。东浔国灭,其中定有顾茗澜推波助澜,再攀扯这些久远到遥不可及的同族同姓,无非是自掘其短罢了。

    顾茗澜见顾眷之低头不语,轻轻叹了一声,转头看着冷雨中,一直紧张望向这边的叶拂衣。

    叶拂衣猛地一颤,顾茗澜的眼光锐利如剑,剜得他想避开,却又担心顾眷之而不得不与顾茗澜对视。

    “想必你在东浔国做的事,国主应该都知道了。”顾茗澜淡淡地说,他感觉到身边的人抖了一下。

    叶拂衣咬牙,从他杀死白冠奇那一刻开始,顾眷之就知道他到底是何人。沉沧,一个受命于世乐青龙王的暗杀组织,为世乐皇权离间诸国君臣,从诸国内部分化瓦解政权,窃取诸国情报。叶拂衣是沉沧的人,他来东浔国,来自己的身边,无非是因为他要分化东浔国君臣,为世乐出兵东浔国铺平道路,叶拂衣做到了,甚至成功的做到,而顾眷之至那一晚被白冠奇逼宫之时都未曾怀疑东浔国灭也有叶拂衣一份。

    “将军,拂衣愧对王爷,愧对将军,愧对……”叶拂衣跪在地上,捏紧了拳头,昂首直视顾茗澜,“愧对对我真心之人,念将军看在拂衣促成东浔国……国灭,叶拂衣愿以一命换顾眷之一命。”

    “朕不需要你救!”顾眷之猛地大吼,任剑锋擦破他的脖颈,他淋着冷雨,在雨中咆哮,“朕不需要你这个叛徒救!”

    “叛徒?”顾茗澜眉梢微抬,伸手拍了下顾眷之颤抖瘦弱的肩膀,“他背叛了沉沧,对你来说也算叛徒么?”

    “他背叛了你,出卖了我,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叛徒!”顾眷之拼尽力气大吼大叫,挥动着手臂,像个无助的孩子,泪眼朦胧,让人看得揪心。

    叶拂衣清冷的面容崩了一半,他对着顾眷之绝望地摇头,却无法辩驳一个字。彻头彻尾的叛徒,顾眷之没有说错。

    顾茗澜忽然对着拿剑抵着叶拂衣下颚的芙玉说:“芙玉,你背叛的还不算彻底。”

    芙玉浑身一颤,垂头对顾茗澜行礼:“芙玉知错。”

    “如果你不想变成彻头彻尾的叛徒,你知道该怎么做?”冰冷的雨中,顾茗澜露出一丝笑容来,他打了个响指,一匹白马从远处奔来。顾茗澜翻身上马,将雨中的几人一一打量,最后目光落在芙玉身上,顾茗澜淡淡地道:“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马缰轻轻一抖,白色骏马迈开四蹄飞奔而去,骑在马上的世乐御将军把掀开的兜帽重新遮在头上,挡住他的容貌。

    芙玉望着顾茗澜远去的背影,剑锋一转,刺入自己的手腕。一剑入骨,断筋割脉,鲜血淋漓,这只手再也不能握剑。

    “蛇首!”叶拂衣大惊。

    芙玉对叶拂衣淡淡地笑了笑,完好的左手向着另一个沉沧杀手挥了下,那杀手得令,架在顾眷之脖颈处的剑锋收起,退到了一边。

    “带着他快点走,不要再牵扯进这个乱世。”

    芙玉把剑一点一点拔出,目光转向面露惧色的顾眷之道,“东浔国就算没有叶拂衣也会亡,乱世总不能一直乱下去。国主觉得,黎民百姓真的甘愿躲在一个危如累卵的国家里惶恐不安的度日么?”

    顾眷之摇头,他不懂,但觉得不该。

    “是的,这个乱世要到头了。”芙玉轻轻笑道,“乱世的终结总要有些人付出,总要有些人狠心地踩着累累白骨为天下一统。当年元始帝一统祖洲死了多少人,他最终却为天下人传颂千年。不论是东浔国,还是南浔国、炎崆国,他们终将成为祖洲一统道路上的牺牲者。这些牺牲不是不值得的,祖洲的战火燃烧了五百多年,是时候熄灭了。”

    顾眷之还是不懂,芙玉说的他一点也不懂。他看着跪在地上的叶拂衣,希望他能解释给他听。叶拂衣与顾眷之目光相接,而后咧嘴笑了起来,叶拂衣知道芙玉的这些大道理顾眷之听不懂,顾眷之还是下意识地相信叶拂衣。叶拂衣从泥水里站起,将顾眷之揽在怀中,芙玉说的,他都懂,他可以慢慢告诉顾眷之,纵然怀中的人现在还推拒他的温柔。

    “走吧,”芙玉让另一个杀手把她自己的马牵过来,“知道碧落岛么?”

    叶拂衣点头。碧落海,传闻中的方外仙岛,上面隐居着诸多求仙问道之人。

    “去那里。”芙玉笑,“我曾经很想与一个人一同去那里,可惜现在去不了了。你去看看,如果那里真是传说中的人间仙境,你就写封信过来给我说说。”

    “好。”叶拂衣把顾眷之扶上马背,对芙玉点头,“请替我多谢将军。”

    芙玉轻轻一笑,点头应允。

    第25章 雪色·一

    扶风郡守嘴角抽搐着抿了一口茶,这已经是第四次起了个大早却没早饭吃。自从顾茗澜来到扶风,每隔十天就会在清晨走进扶风郡守的厨房,把厨子全部赶出去,一个人在厨房里忙活两个时辰,至午时才从厨房里出来。午时后,顾茗澜会从马厩里把他的雪白的骏马牵出,拎着食盒,一人一骑驾马轻尘离去,至酉末才披星而回。

    “太不像话了!真是太不像话了!”扶风郡守鼻子里哼出一声闷气,把凉透的茶杯重重地掼在小几之上。顾茗澜是去见墨敬之,扶风郡守是从青沂那里听来的,顾茗澜显然也不打算隐瞒任何人,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出扶风郡高耸的城门,跨过竖立在净水边刚建好的城垛,沿着河岸驾马去往古道亭。

    “老爷息怒,小的已经吩咐人去街上买早饭来了,您再等等可好?”今日朔风呼啸,扶风郡守裹了三层冬衣才抵住严寒,坐在桌前等着吃热乎乎的早饭。扶风郡守自打走进饭厅就知道今日自家厨子又被顾茗澜赶了出来,饭桌上空空如也,只有一杯刚沏好的热茶。家仆偷偷抹掉额头的冷汗,腹诽那位不远庖厨的御将军,哪有一位显贵会像他那样,每隔几日就进厨房做些糕点,而且进厨房的时间刚好与扶风郡守起床的时间相差无几,就像几日前扶风郡守睡懒觉刚起,等着热乎乎的早饭上桌,结果那边厨子一脸无奈又一脸慌张地跑到郡守面前,跪在地上,一手指着厨房的方向,支支吾吾地说:“将军他……他……刚去了厨房。”扶风郡守整张脸都扭曲了,正好青龙王青沂带着泽白月路过,折扇一展遮住自己的笑容,冲花容月貌的女子挤挤眼,说:“瞧瞧,我们的御将军今日又断了人的食路。”泽白月嫣然一笑,落在扶风郡守眼里,分外的刺目。

    “混账!”扶风郡守猛地一拍面前小几,从椅子上站起,脸颊两边的肥肉被气得抖了一抖,“我一定要上奏国主,顾茗澜与敌国靖烈侯私会多次,恐有作乱之心!”

    “大人三思啊!”扶风郡守的家仆本就心慌,一听自家主子要上奏国主告发顾茗澜,吓得双膝一软,连忙跪在扶风郡守脚边直磕头。

    扶风郡守踹了一脚跪在腿边的家仆:“三思?我都八思了!他顾茗澜第一次会面墨敬之后回来说的是什么?于净河岸筑垒城垛以卫扶风,可如今呢?城垛建好了,他顾茗澜非但不对炎崆用兵,每隔十天半月就与墨敬之私下会面,若说无异心,那他所为有为何?”

    “小的不知将军在想何事,但小的觉得郡守不该如此……”家仆瑟瑟发抖,被扶风郡守踹得肩膀发痛,他也只得咬牙。

    “不该如此?”扶风郡守瞪着家仆。

    家仆小心地点了下头,声音渐小:“大人您想想,御将军是国主亲自委命于扶风镇守,您怀疑御将军,不就是怀疑国主。就算国主相信大人您的话,大人挑衅国主天威,大人您认为国主会对您如何?”

    扶风郡守不是傻子,他在扶风郡多年,虽是山高皇帝远,但作为一郡之守,诡谲朝堂还是能摸索出一二。经家仆如此一说,扶风郡守背后不由得冒出一阵冷汗。这一代的世乐国主为政严苛,极重皇家威严,扶风郡守也有耳闻。扶风郡守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倒坐回椅子上,像个漏气的皮球,完全没了刚才的脾气。

    一阵稀疏的巴掌声由远及近传来,还未缓过神的扶风郡守惊觉地抬眼,门外,一个年轻的青衣人逆光而站,嘴角带着一抹戏谑笑意,一把折扇插在领后,正迈着步子一步一步走进屋内。

    扶风郡守收敛心神,努力挤出谄媚的笑容,微躬着身,从凳子上站起,迎着那人走了过去。“王爷您怎么来我这里了?”扶风郡守伸手邀青沂进屋,请青沂坐在小几另一旁。刚跪在地上的家仆从地上爬起,恭恭敬敬地给青沂奉了一杯泡着白菊的热茶。

    青沂含笑接过茶杯,特意看了一眼那个家仆,小啜了口茶,转头对扶风郡守道:“大人眼光不差,选了这么个心思玲珑的人伺候。”

    扶风郡守顺着青沂的目光看了过去,咧嘴笑:“我这里都是粗使的下人,他也是胡乱一说,王爷可千万别当真。”

    “怎么会呢。”青沂把插在衣领后的扇子拿到手上,转了一圈,笑道,“他的话说得对,郡守若真上奏国主,国主怕也不会相信。”青沂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错愕的扶风郡守,扇柄点在小几上接着说,“御将军是与我及少司命一同来的,如果御将军有问题,我和少司命又能脱得了干系?世乐的青龙王,未来的国舅会叛变世乐,怕祖洲沉入海中,也不会出此一例吧。”青沂捧起茶杯,嘴角挂着淡笑,又抿了一口白菊茶。

    扶风郡守怔愣一下,感觉刚从身上发散掉的寒气又重新裹遍了全身,他今日穿了三层冬衣,仍觉得寒意彻骨。

    “下官、下官知错。”扶风郡守年过四十,比青沂大了一轮,如今却像个聆听教诲的孩童,垂头低目,分外听话。

    青沂笑笑站起身,抬手指着躬身站在一旁的扶风郡守家仆,对扶风郡守道:“这人不错,扶风郡守愿割爱么?”

    “全听王爷做主。”扶风郡守跟着站起身,弯腰向青沂行礼,一滴冷汗无声地落在了地上。

    转眼草木凋零,一个月前,古道亭红枫簇簇,一个月后,红枫飘零。偏窄的小径上,落满了红叶,昨夜一场骤雨,将枝头的枫叶吹落。顾茗澜一身白衣,骑在雪白的骏马上,缓步走在小径上,片刻后,低徊的笛声响起,似乎是在引着小径上的一人一马往前头行去。

    古道亭不再是墨敬之搭起的简陋茶棚,一个月前,墨敬之亲手垒了一个石桌,两个石凳,只差一个遮挡的亭盖,就是真正的古道亭了。

    顾茗澜把马系在小径旁的一棵枫树上,那棵枫树被马缰磨出了痕迹,白马安静地在枫树旁站着,似乎已经习惯了与这枫树相陪。

    吹笛的人见等的人来了,没有收起笛子,反倒吹得更给劲。顾茗澜把食盒放在石桌上,看了一眼跟前得石凳。昨夜骤雨,石凳上应该有积水,顾茗澜面前的石凳干干净净,顾茗澜嘴角一挑,径直坐在了石凳上。

    墨敬之手指按在笛孔上,闭目吹笛,笛音清冽,如初春溪水,寒凉却不刺骨。墨敬之表情轻松,这些日子来,他就会在古道亭吹笛等候顾茗澜带着糕点前来,似乎已经成了习惯。他本以为昨夜那场雨到今日都不会停,未想清晨起身,雨水渐止,冬日暖阳升起,遂连午饭也未吃,披衣出门,携一管竹笛,牵一匹瘦马,从净水河畔吹笛缓步而行,早早来到此处。

    一曲终了,吹笛的人抬眼,褐色的眼眸里满是得意。顾茗澜知道墨敬之的意思,这人还是一样的孩童脾气,多年未改。顾茗澜抚掌轻笑:“好曲,好曲!”

    “如何好?”竹笛在墨敬之手中转了个圈,竹笛端挑起食盒的盖子,一股清淡的香气自食盒中弥散开来。

    “笛音初似赤足蹚水,间或有林间鸟鸣,还有呦呦鹿鸣,后半如遨游于天,如临风仰望苍穹,高广远旷,实乃好曲。”顾茗澜说。

    墨敬之抽回竹笛,抬眼看着对面说话时面无表情的人,低低地笑了起来:“御将军的恭维我都听出茧子来啦。”

    “侯爷问在下的。”顾茗澜回击。

    墨敬之撇嘴,顾茗澜永远都是这么不甘心,总不愿顺着墨敬之的脾气。若说墨敬之是贵胄子弟,那顾茗澜比起他,这二十多年里,在世乐学得倒是一丝不落。

    “这次的糕点不是你做的吧。”竹笛点在食盒盖上,墨敬之问道。

    顾茗澜的眼里划过一丝诧异,转瞬间,他恢复了神色,点头:“什么都瞒不过靖烈侯。”

    墨敬之不屑地轻哼一声道:“芙玉毕竟在我身边十多年,这些糕点的做法都是我教的,我会闻不出来?”

    “我记得靖烈侯的属相不是狗。”顾茗澜用手扫开了墨敬之按在食盒上的竹笛,掀开食盒盖,从食盒里捻了一块糕点,递到墨敬之嘴边,“你自己不吃,我喂你如何?”

    墨敬之凑到近前,连顾茗澜的手指都含在口中,舌尖顺着顾茗澜的手指轻轻舔过,而后把糕点咽下,末了吮了一下顾茗澜的手指。顾茗澜蹙眉,却并未用力收回手指。这几次见面,墨敬之总是想方设法的吃他豆腐,顾茗澜已见怪不怪。刚才墨敬之的挑逗让顾茗澜差点失了心神,顾茗澜轻轻摇头,面前这个男人对他的感情太过赤/裸,纵然他对墨敬之也有那么一丝感情,却不喜墨敬之的无聊。

    “可惜啊,”墨敬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要是你做的,这口糕点就更美味了。”墨敬之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嘴,戏谑地看着顾茗澜。

    顾茗澜跟着笑:“是啊,我刚就该在手指上涂满毒/药的。”

    “你又想毒死我啊。”墨敬之嗤之以鼻。

    第26章 雪色·二

    暮色将沉,浓云渐渐在天边铺成一片,合着夜色,将最后一点白昼染成了墨色。

    一片雪花飘落在石桌上,接着第二片落下,第三片……纷纷扬扬的大雪悄无声息地从天空飘落,瞬间把大地融为一片雪白。这是今冬的第一场雪,雪入地而不化,过一夜怕也积起来了。

    墨敬之在雪快要在石桌上覆盖一层的时候把食盒里最后一块糕点塞入了口中。他边吃边说:“冷雨接大雪,今年的冬日这兆头可不好。”

    “是么?”顾茗澜拿眼睨他,淡淡地问。

    “哦,我忘了你不信这些。”墨敬之摊手,从石凳上站起,雪瞬间落满了石凳,墨敬之想坐也坐不下来了。拍了拍身上落的一层雪,墨敬之又替顾茗澜把肩头的积雪给掸掉,眼眸里的锐利尽去,只留下一眼望不见底的深褐色。

    顾茗澜撇开头,也从石凳上站起,顺手把食盒提在手里。他笑了笑,手指弹了下悬在腰间的佩剑上,眼中骤然聚起一抹寒光:“侯爷,我们已经耽搁了一个多月,是时候有个了结了吧。”

    墨敬之翻了个白眼,嘿嘿笑道:“这一场雪如期而至,你应该很欣慰吧。”

    顾茗澜点头:“幸甚。”

    顾茗澜话音刚落,一道冷剑风席卷而来。隐在鞘中的长剑迎击刀风,铿然琤鸣声后,一墨一白两道人影已错开了身位。

    墨敬之的短剑与顾茗澜的长剑剑锋相互对准对面的人。握着短剑的人嘴角弯起一个得意的弧度,墨敬之说:“北漠怎么会出兵救炎崆呢?御将军这步棋下的有些多余。”

    “多余?”顾茗澜眉梢一抬,手中食盒化为粉碎,如他与对面人之间的羁绊,终会被这场白雪覆盖,进而冰封,永远不会再被翻出。“炎崆靖烈侯一向自负,怎会借助异族兵力?何况北漠人的心,大得很。”最后三个字,顾茗澜加重了力道。

    墨敬之眼里亮起一抹光,飞扬的白雪中,一身宽袍墨衣的男人收起脸上惫懒的神色,脸色渐渐转为阴沉,墨敬之摇头,似笑非笑:“怎么会呢?我在东浔国那里走的那步棋不是被你截住了么,我怎么会不想借助外力呢?”

    他紧紧盯着顾茗澜,顾茗澜的眼角有一丝诧异神色,墨敬之又道:“乱世有乱世的规则,我的自负与这乱世又怎能相合?就算御将军,你一向心思敏锐,该取舍什么你心知肚明,但是这一次,这步棋你真走对了么?”

    顾茗澜望见墨敬之的笑容,心瞬间冷了下去。他算错了!墨敬之从一开始就未对东浔国寄予太大的希望,就像谁都不会相信,懦弱的顾眷之会答应邻国炎崆借兵。谁会把卧在榻边的猛虎当成朋友?!

    “炎崆无兵可借,世乐亦无兵可借。这一场在冬日里的战斗,我们只能靠自己了。”墨敬之的短剑在虚空中划出一道森冷寒光,瞬间隐没在他的腰侧。“御将军,放手一搏吧。敬之恭候!”墨敬之微微弯下腰,向沉默立在雪中的人丢下一句战书,而后他转过头,把系在树上的马缰解开,翻身上马,走入雪幕之中。悠扬的笛声传来,起初是轻轻的徘徊,随后突然拔高,清越激昂,似一把利剑刺入人跳动的心脏。

    一场放手一搏的战斗么?顾茗澜冷笑,他筹谋一个多月,全然无用。墨敬之早在他下第一步棋的时候就对他整盘棋要落子的走向了然于胸。墨敬之,这个惫懒的炎崆靖烈侯,心里通透如镜。顾茗澜握紧长剑,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砸向那张石桌,轰然一声,石桌应声碎为两半。他收剑回鞘,跃上白马,朝相反的方向驾马而回。

    握着马缰的手不停地颤抖,顾茗澜深深地吸气,又缓缓地呼出,他没有一丝把握胜得过墨敬之。在雪落的时候,他觉得未来的一切都在自己的盘算之中,可当墨敬之将剑锋对准他的时候,顾茗澜知道在这一场波涛暗涌,没有硝烟的两人战场上,他输得一败涂地。

    但这又如何?顾茗澜镇定心神,嘴角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世乐必将一统祖洲!

    泽白月给青沂盛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酒酿丸子,又给双手拢在袖中,坐在窗边望着窗外纷纷扬扬飘落的雪花,沉默不语的巫玄也盛了一碗搁在面前。

    青沂把泽白月刚端给巫玄的那一碗酒酿丸子拿到泽白月面前放下,对着泽白月挤了挤眼,又用扇柄虚空点着巫玄道:“他那么冷,再热的东西也暖不了他,不如你自己吃。”

    泽白月莞尔一笑,如雪后暖阳:“少司命喜欢吃什么,我让小二去做一些来。”

    “不麻烦姑娘。”巫玄望着窗外落下的飘雪,看也不看泽白月。

    泽白月悻悻地看了一眼青沂,巫玄这样也不是第一次,司命院的司命们一个个冷若冰霜,生人勿近,泽白月也就不再讨好这位未来的大司命。青沂舀了一颗丸子递到泽白月嘴边,凑近泽白月,眼角余光落在看着窗外雪花飘落的巫玄身上,温声道:“白月,下次你点什么就只点我和你的那一份,少司命对点心、甜食一丁点也不感兴趣。”

    泽白月咬了一口酒酿丸子,酒味清甜又不呛人,丸子软糯可口,皮薄馅实,咬破的雪白面皮内,流出浓郁的黑芝麻,口齿留香。泽白月冲青沂甜甜一笑,接过青沂手中的汤匙,自己吃了起来。吃完后,泽白月舀了一颗自己碗里的丸子递到青沂面前。

    青沂一怔,而后笑着接过了泽白月递来的汤匙,一口吃下了甜糯的丸子。巫玄的目光一直望着窗外,暮色已沉,扶风郡内挨家挨户点上了灯,绵延数十里,犹如一条盘卧的巨龙。

    扶风郡过夜郡门便会落锁,青沂他们选的这家店离郡门不远,哗啦哗啦的落锁声能清楚传到耳中。巫玄所望的方向,正对扶风郡门。青沂跟着巫玄看向郡门那方,而后转头对正在一口一口吃着酒酿丸子的泽白月说:“白月,你可要记住了,少司命爱吃清淡的,御将军爱吃甜的。”

    泽白月点头:“白月知道御将军爱吃甜食,将军还会做糕点呢,做糕点的手艺可是祖洲一绝。”

    “这你也知道?”青沂睁大眼。

    泽白月得意地抿了下唇,笑道:“可惜白月没尝过,王爷您尝过么?”

    “尝过!”青沂点头,抬手指着沉默无语的巫玄说,“他也吃过。”

    “少司命不是不爱吃甜食么?”泽白月水灵灵的眼睛里满是讶异。

    “吃过之后就再也不吃别人做的甜食啦。”青沂扇柄在手掌中一敲,笑嘻嘻地道。

    泽白月扁了下嘴,不愿再理青沂,继续埋头吃酒酿丸子。

    一阵轻快的马蹄声传来,一匹白马上,御者轻轻弯下腰,贴着下落的城门冲进了扶风郡内。因为马速太快,守城的士兵们怔愣片刻,立即从城门前追了过去,城墙上的弓箭手们已经拉弓准备射箭,对准了飞驰入城的马上人。

    “不许射箭!不许射箭!”不知是谁大声一呼,止住了即将离弦的弓箭。

    沉默的人眼角终于有了一丝亮色,巫玄轻轻眨了下眼,波澜不惊地道:“御将军败了。”

    “什么?”青沂不明白巫玄的意思。

    巫玄转过身,看了一眼面前凉透的酒酿丸子,把双手从袖中拿出来,捏起汤勺,舀了一颗酒酿丸子,咬了一口。青沂目不转睛地看着巫玄皱着眉把丸子吃下去,一直吃掉碗里所有的丸子,巫玄放下碗,从凳子上站了起来。“走吧,回郡守府。”

    巫玄头也不回地走下酒楼,青沂与泽白月两人大眼瞪小眼,转瞬跟了上去,泽白月跟在青沂身边,压低声音道:“王爷不是说少司命不喜欢吃甜食的么,这一口口吃得还真快。”

    青沂干笑一声,望着雪幕中越走越远的人,摇头道:“出事了,他吃什么都一样。”

    泽白月不解地撇撇嘴,据说世乐司命院的司命们每一个都极其神秘,泽白月起初见到巫玄的时候觉得此言过虚,如今看来,传说非假。

    顾茗澜连夜召集天羽军将领,布置城防。青沂与巫玄则安静地坐在一旁,泽白月一个人百无聊奈地坐在扶风郡守的花园里看夜雪。风灯在夜风里摇摇晃晃,灯火明明灭灭地照在她出尘的容颜上,如误落凡尘的仙子,淡雅而缥缈。一身宫装的女子左手提着风灯,顺着曲曲折折的回廊,走到泽白月面前。

    泽白月抬头,女子妖娆的面容上带着一丝淡淡的哀愁与清冷,她的右手腕上缠着纱布,左手的风灯被她随手挂在了枯落的耘浮枝上。泽白月对她嫣然一笑:“玉姐姐找我有事?”

    芙玉坐在泽白月的身边,纤细的后背靠在回廊内的美人靠上,轻柔地笑了笑:“他们要谈许久,殿下要一直等着么?”

    听到“殿下”二字,泽白月柳眉微微蹙了一下,瞬间舒展开来,她脸上还带着笑,如春日绽放的梨花,泽白月挽起耳边垂下的乌黑发丝,说:“白泽早就没了,要是被人听见,我可没好日子过。”

    芙玉叹了口气:“殿下,纵然白泽在五百年前就从祖洲上消失了,您也是白泽最尊贵的公主。”

    “你想说什么?”泽白月收起嫣然笑意,眼里有泠泠寒光。

    芙玉手肘撑在美人靠的扶栏上,一手托着下巴,轻笑:“这是乱世,公主不觉得是个好机会?”

    “让我利用沉沧的力量去复国么?”泽白月冷笑问,“泽牧若都做不到的事情,我泽白月又能做到么?”她伸出手,一片雪花落在手上,渐渐化为刺骨的雪水。

    “泽牧若不该爱上那个女人,”芙玉淡淡地道,她看着园中的飘雪,千年前的乱世仿若透过雪幕重重叠叠地浮现在眼前,“明明知道她只可能是天缗的女人,泽牧若还要去爱她。明明可以挟持那个女人逼元始帝放弃白泽,可他却没有,错失了大好机会。”

    泽白月轻轻看了一眼芙玉,眼神中有惋惜,更多的是不屑一顾。“磐峻说,你那日放过顾眷之时说,这个乱世将有人来终结,现在你如此劝我,你到底哪一句是真?”

    芙玉转头直视泽白月,目光坚定:“芙玉只要白泽国。”

    “不可能!”泽白月站起身,如一朵开得火烈的赤榴花,“乱世即将终结,我要成为终结乱世的一柄利刃,这是水神的指引。”

    “水神?!”芙玉冷笑,也站起身,她双手按在泽白月肩头,嘶吼道,“水神如果真的存在,为何在白泽覆灭之时她不来救白泽?!”

    “因为她对泽国人十分失望!”泽白月咬牙,缓缓抬起头,直视着芙玉,眼里有冷酷,也有轻蔑。

    芙玉松开了手,不解地看着泽白月,一步一步往后退。

    泽白月舒了口气,淡淡地说:“玉姐姐,沉沧已对你仁至义尽,你……保重。”

    “殿下……”

    “我说了,我叫泽白月!”泽白月恨恨地瞪着她,目光又转瞬变得柔和,“把你的密银徽交出来,然后永远的离开我眼前。还有,不要妄图投靠墨敬之,赤陇郡边全是世乐的天羽军。”

    【传说·二十九】

    顾敛在搜集隐后历史时听闻这么一则传说——在白泽覆灭前一年,元始帝与青龙王还有一位少女一同微服来到当时白泽都城所在沆湘郡,三人曾与当时赋闲在家的泽牧若一见如故。泽牧若对那位少女更是青睐有加。一年后,白泽国灭,泽牧若暗中潜入天羽军中,偶遇那名少女,少女见泽牧若一身装扮便知泽牧若为何而来。少女毫无惧色,凛然以对,泽牧若最终从天羽军中退走,并未以少女威胁元始帝及青龙王。顾敛几经搜寻,细加考证,那少女即为元始帝第一位皇后,青龙王青葚的妹妹——青萝。

    第27章 雪色·三

    云鸾盘腿坐在毡垫上,他捧着一碗热乎乎的马奶,哈马尔给他的马奶里添了一丁点浓郁的北漠烈酒,一碗喝下去,能驱散体内的寒气。

    刚从雪地里驾马而回的内陆世子一口一口抿着香冽的马奶酒,他深黑的眼睛望着掀开的帘子外的皑皑白雪。他从未见过这么大,这么厚的雪,就像给大地盖上了一层厚实的羊毛毯子。穿着鲜红马步裙的少女坐在一旁,正在穿针引线,给云鸾织补新的过冬夹袄。少年长得太快了,哈马尔一年前给云鸾做的袄子今年已经不合身了。拇指压在线头上,绕了几圈,哈马尔贝齿咬住细线,捏针的手轻轻一扯,线就断了。把针插在一团线球上,哈马尔拿起手中刚做好的冬袄,抖了一抖。冬袄上,在胸前绣了一只展翅的雪白极乐鸟,它踩着金丝勾勒的祥云,直飞冲天。这是按照云鸾刚来北漠时,那件溅了泥点的白色短衫上的图案绘制的,云鸾夸赞哈马尔绣得惟妙惟肖。

    “世子,来试试您的新袄子,看合不合身?”哈马尔比云鸾大两岁,少女发育比少年要快,如今她已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少女。云鸾转过头,望着笑逐颜开的哈马尔,有一瞬间,云鸾觉得自己离开世乐真的很久了,久到这个女孩都长成了女人,再过几年哈马尔就要嫁人了吧。

    哈马尔见云鸾盯着她,摸了一下自己的脸,疑惑问:“我脸上有东西么?”

    云鸾摇头:“哈马尔,你什么时候嫁人?”

    “世子……”哈马尔的脸一瞬间就红了,像北漠秋日天空上的太阳,耀眼却不炙热。“您说什么呢,哈马尔会一直陪着您的。”哈马尔羞答答地小声说。

    云鸾咧嘴笑:“女孩子总要嫁人的,你总不可能嫁给我。”

    “为什么不可能?”哈马尔忽然抬头,她的眼睛不像内陆少女那般莹润,却像北漠的忘忧花,迎风而动,分外喜人。

    云鸾依然盘坐在毛毡上,借着双腿的力量往哈马尔那边挪了几步,放下手中的濯银碗,指着自己道:“我是世乐人啊,你嫁给我,难道要跟我回世乐么?”

    冷风从掀起的帘子里吹进屋内,如一柄寒刀,将帐篷内暖和的温度给劈成了左右两半。哈马尔怔愣地看着一脸严肃的云鸾,紧紧抿着唇,最终摇了摇头:“哈马尔不想离开北漠。”

    “那就对了,”云鸾双手按在膝盖上,郑重地说,“哈马尔,千万不要嫁给皇族的子弟。”

    “哈马尔知道了。”哈马尔点头,羽睫上有晶莹的泪光,忽然她扬起脸,把手里的袄子递给云鸾,笑着说,“世子,试试衣服吧,您身上那件已经不合身了。”

    “是么?”云鸾看了看今天穿的那件夹袄,夹袄的确显得有些短,他以为是自己没穿好,用手拉了拉衣角,仍然不够。哈马尔噗嗤笑出声来,云鸾拙手笨脚的模样着实好笑,她站起身来,也让云鸾也一起站起来,仔细替他解开短衫上的纽结,把那件嫌小的夹袄给脱了下来,换上了新做的那一件。

    “哈马尔你是怎么量出来我身长的啊?”云鸾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自己身上的夹袄,长度适中,暖和合身,尤其是选用的雪色皮料,云鸾更是喜欢得不得了。

    哈马尔两侧脸颊各飞起一道绯霞,她笑着说:“哈马尔都照顾世子六年了……”

    “六年了……”云鸾点头,深黑的眼瞳里有落寞的神色,“不知道世乐怎么样了。”他低叹,将最后一抹担忧藏回了心里。

    “世乐与炎崆对战于净水畔,前日刚发起第一场冲击,世乐天羽军三万出战,炎崆墨骑一万迎击,两方都只为试探敌情,只战了两个时辰,纷纷退兵,这一战两方损失轻微,算不得一场战斗。”沙扬刃沐着风雪,走进了云鸾的帐篷里。

    哈马尔见是沙扬刃,连忙向沙扬刃行礼,躬身退在了一旁。云鸾怔怔地看着迎着自己走来的北漠七王子,脑中全是沙扬刃刚才说的话。世乐与炎崆,祖洲乱世十七国中实力最强的两国,终于兵戎相见。第一场战役,并未给诸多人留下印象,两方领军者不过以此相互致礼。

    沙扬刃走过云鸾的身边,盘腿坐在羊毛毡上,抬头望着还怔愣的人,又转头看了眼哈马尔,示意哈马尔先退下。哈马尔向帐篷内的两人各行了一礼,退出了帐篷,顺手将云鸾为了看雪掀起来的门帘盖了回去,挡住了帐篷外肆虐的风雪。

    屋内又恢复了寂静,云鸾也盘腿坐在了羊毛毡上,他穿着哈马尔新缝制的雪白短袄,胸口金线勾勒的极乐鸟双翅似乎展得更开,衬着云鸾白皙的脸颊,这个十六岁的少年好像从云端而来。

    不再是刚才雪团般的人儿,云鸾冷下了脸,只有与沙扬刃独处时,这个少年的眼里才会流露出大人般的睿智。

    “东浔国已经彻底从祖洲上消失了?”云鸾捧起哈马尔刚热好的银壶,给沙扬刃拿了个濯银的碗,倒了一碗热腾腾掺着酒的马奶给沙扬刃。

    沙扬刃点了下头,接过云鸾递来的碗。他已经是二十岁的青年,下巴上有淡淡的胡渣,给他英俊的脸上增加了一点男子气概。他今日穿着褐色的皮袄,腰间那把古黑弯刀被他背在了身后,皮靴上全是泥水。

    云鸾站起身,走到帐篷门边,想掀起刚放下的帘子。

    “你喜欢雪?”沙扬刃一手拎着暖壶,一手端着濯银的碗,从毛毡上站起来,走到云鸾身边,望着层层叠叠铺满大地的皑皑白雪,给碗里倒满了马奶酒。

    纯白的马奶酒溢出浓郁的酒香,帘外冷风习习,云鸾捧着暖和的银碗,收起了眼里的戾气。

    “沧落从来看不到雪,雪落地即化,有一年冬天下雪了,母亲牵着我在花园里,跟我说等今夜雪堆起来,明晨带我去堆个雪人,我一夜都望着窗外,可是雪只落了前半夜,后半夜我悄悄从出门看的时候,雪都化了。”云鸾眼里显出了孩童般的喜悦,说到最后又笼上了淡淡的失望。

    沙扬刃目光一直徘徊在云鸾身上,等云鸾说完,沙扬刃说:“你知道雪人是什么样?”

    云鸾摇头,蹲下身,抓起门边积起的雪:“母亲说过一次,但……我记得不太清了。”

    胳膊上传来一阵不轻不重的力道将云鸾拉了起来,沙扬刃把银壶随手丢在地上,拉着云鸾走出帐篷。

    “你做什么?”云鸾挣不开沙扬刃的手,被沙扬刃拖着,一脚深一脚浅,踉踉跄跄地被沙扬刃带着不知去哪里。

    沙扬刃不说话,皮靴上踩了一脚的雪,云鸾跟在他在雪上踩出的脚印跟着,雪白色的皮靴上只沾了一点点泥水。云鸾想起第一次见沙扬刃的时候,他踏马来到自己的身前,马蹄踩在泥水中,溅了他一身的泥点。六年过去,沙扬刃对他依然不冷不热,每次来找他都是商量争权之事,沙扬刃的野心只展露给了云鸾看,而云鸾的野心呢?他被云轩送离重华宫的时候,云轩对他说得话他清楚的记得,云轩说:“我一定会接你回来,那时候你不叫云鸾,而应该叫天鸾。”对上云轩决然而又坚毅的目光时,他突然想原谅这个赐死了他母亲的男人。然而,这个男人永远都无法弥补云鸾失去母亲的痛苦,当朝廷众臣让云轩将他送去北漠的时候,云鸾觉得松了一口气。

    “世子,相信你父亲的话吧,”在他乘坐的车辇将要驶离沧落城门的那一刻,他的老师,世乐御将军在他的车窗边低声说,“也请相信我,会让您登上那至极之位。”

    至极之位?那时候云鸾不知道顾茗澜所说为何,当他来到北漠,阿提萨第一眼见到他时候的惶惑以及从他口中流传出来的那句偈言之后,云鸾觉得,只有一味的相信,才能登上那个至极之位。

    承天袭云……云鸾脚步踉跄却走得坚定,祖洲会再出一个元始帝么?如果他真的能成为第二位天缗,他的帝号不如就叫——素照。

    跟着沙扬刃走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两人离开了赤宫主营,这里是赤宫较为偏僻的侧营,再往前走几里就是猎筹的草原,深冬草木凋零,枯黄的草被雪压着,与四方融为雪白一片。

    落雪的日子云鸾鲜少离开赤宫主营,一则他身子单薄,瀚海王不愿让他走太远;二则他是北漠的质子,未有瀚海王或其他王子之令不得离开赤宫主营半步。自从六年前他成为二王子沙扬葛的幕僚,他也未从沙扬葛那里得到特赦,沙扬葛从沙扬刃手里把他夺走,无非就是想灭一灭大王子和沙扬刃的气焰,六年来他只是偶尔去沙扬葛的帐篷里拜见,其余时候都跟哈马尔一起待在自己的帐篷里。不过最近沙扬烈来他帐篷倒是多了些,云鸾看出沙扬烈的目的,他无非是想见一见哈马尔,可惜哈马尔并不想见这个脾气暴烈的三王子。

    “这里是?”雪已经停了,他和沙扬刃站在雪中,望着素白一片,问身边的人。

    沙扬刃挑了下嘴角,弯下腰,就着地上的雪,未及滚了一个大雪球,接着他又依样滚了一个更大的,他抱起那个小一些的雪球放在大雪球上,从雪里捡了两颗黑色的石子,嵌在小一点的雪球上,细细看,就像一个人的两只眼睛。

    “雪人?”云鸾脸上露出了惊喜,他往两个雪球堆那方跑了几步,胸口微微起伏,显然跑得有些快了。

    沙扬刃继续给那个雪人加上五官,鼻子,嘴巴,然后他又撇了两个枯枝一左一右插在雪人身上。云鸾以为沙扬刃做完了,却见沙扬刃把背后背着的天狼刃摘下,插在了雪人身边,正好与雪人树枝做的右手在一条竖线上,好像那雪人握住了一柄长刀。

    沙扬刃得意地挑了下眉毛:“像不像?”

    “啊?”云鸾不知他问的是像雪人还是像其他人。

    “像不像雪人?”

    “像!”云鸾露出了孩子般灿烂的笑容,然后指着沙扬刃说,“也像你。”

    沙扬刃呵呵一笑,也不恼,对云鸾说:“你不是想堆么?去试试。”

    云鸾点头,学着沙扬刃的样子,兴奋地滚起了雪球。云鸾学东西很快,一个雪人堆起来不过片刻功夫,雪入手冰冷,他丝毫不顾,完全沉浸在堆雪人的乐趣之中。

    他毕竟不比沙扬刃,堆出来的雪人比沙扬刃堆的要小一些,就如同他和沙扬刃。他笑着,稀薄的嘴角弯起了一个好看的弧度,云鸾说:“多谢你。”

    沙扬刃背着手,看着面前的两个雪人,温和地笑了笑:“你是我的入幕之宾,何必言谢呢?”

    云鸾一颤,心底浮起的暖意瞬间凝固,渐渐沉了下去。

    “哎哟,你们怎么在这里!”身后,一个苍老又熟悉的声音传来,云鸾连忙转身,年老的漠仆拄着跟随了他很久的拐杖,一手提着袍子边,在雪地里,艰难地走着。

    云鸾连忙迎上去扶住了阿提萨,手刚碰到阿提萨,阿提萨整个人一哆嗦,差点丢到了他的手杖。

    阿提萨抓着云鸾冻得通红的手,连连摇头:“世子你身子弱,怎么跑这么远来了?”说完,他的目光落在了沙扬刃身后的两个雪人上,又摇了摇头,向沙扬刃行了个礼,示意沙扬刃跟上,苍老的手握紧了云鸾冰冷的手,带着这个世乐世子往回走。

    “阿提萨,你找我么?”云鸾跟着阿提萨往回走,一边问。

    阿提萨点头,他是个什么都藏不住的神谕聆听者。“那群可恶的老贵族,准备把你赶出北漠!”

    “什么?”沙扬刃与云鸾异口同声地问。

    第28章 雪色·四

    齐格翰盘腿坐在赤色的羊毛毡上,双目微瞑,手里捧着濯银碗,一言不发地望着碗里清冽的烈酒,勾了勾嘴角。

    坐在齐格翰左手次席的沙扬旭,两只手指捏着濯银酒杯,他喝酒喜欢用濯银的杯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喝,不像北漠人那样用碗喝。一些老贵族看不惯沙扬旭这种内陆人的作风,对大王子沙扬旭嗤之以鼻。坐在沙扬刃对面左下方的一位老贵族正瞪着沙扬旭哼哼,在他眼里,沙扬旭全身上下都与北漠格格不入。

    沙扬葛在羊毛毡上坐得笔直,他闭着眼,嘴边含着一抹不着痕迹的浅笑。沙扬烈则没他的二哥那么隐忍,他左看右看,时不时与身边几个支持他的老贵族们交换眼神。

    赤宫内点了七八个火盆,暖意融融,每个人表情各不相同。他们在等着那个单薄的世乐世子到来,这六年来,这位世子活在他们的眼皮底下,活得愈发惬意,本来他们可以视而不见,但是现在他们不可以再对他视而不见。

    雪又下大了些,赤宫门外,被贵族们踩出的雪径又覆了一层白。沙扬刃走在前面,阿提萨拄着他的长杖,牵着跟在后面的云鸾一步一步地踩在雪里,向赤宫那边走去。

    “世子,一会什么也别说,知道么?”快到赤宫门前的时候,阿提萨突然行下步子,转头对云鸾说。

    云鸾微微低下头,望着比自己矮了一些的漠仆,随后点了点头。

    沙扬刃背对着他们,站在重重雪幕中,他感觉到攥在手中的天狼刃不停地跳动,隐隐不安。

    “漠仆,我一直不明白。”沙扬刃转过身突然说,已经长成青年的北漠七王子背弯宽阔,挡住了阿提萨和云鸾的视线,逼得他们不得不与沙扬刃直接对视。沙扬刃湛蓝色的眼里深若海底,只有他绷紧的嘴角才能让人捕捉到一丝不悦的痕迹。

    阿萨提松开牵着云鸾的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白色长袍,正色道:“七王子是想问为什么我会这么在意世子吧。”

    沙扬刃点头,漠仆是看他从小长大的人,是齐格翰外最了解自己的人。

    漠仆拍了下云鸾的肩膀,让云鸾往前走了几步,在他和沙扬刃中间站定。漠仆四下望了望,赤宫的周围守卫森严,但他们现在站的这个地方离赤宫还有一丈远。待确定身边没有其余人,阿提萨右手在虚空中凝了个结,微弱暗淡的白色光芒在一片雪色中并不显眼,离阿提萨只有一两步的云鸾和沙扬刃都看见阿提萨手中那一抹转瞬即逝的白光,白光一闪而过,他们看清楚了白光中的预示。云鸾眼中渐渐浮起一抹浓郁的黑色,越来越黑,黑色在他瞳仁中聚起,却不溢出到旁边的眼白,他现在的眼睛是真正的黑白分明,分明得让人恐惧。

    “世子!”阿提萨注意到云鸾的神色,大喝一声,将渐渐迷失的云鸾唤回。

    天狼刃及时拍在了云鸾的单薄的肩头,轻微的痛感及耳边的爆喝让走神的人瞬间回过了神来。云鸾剧烈地喘息着,他大睁着双眼,似乎不敢相信刚才看见的。那微弱的白光中浮现一个浅浅淡淡的人影,那是一个宛如天神一般的男子,他挺翘的嘴角弯起一抹洒脱的笑意,抬起头,望着虚无的天空,黑曜石般的眼眸里,溢满了欣然神采。

    “元始帝?”沙扬刃的声音里有一丝颤抖。

    “不……”云鸾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是人皇伏眷。”

    阿萨提点头:“是,地母最终保存的伏眷最后一缕魂魄。”

    “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云鸾不解。天地初创之时,六神各司其职,各领其土,地母护守世乐,漠神照拂北漠,其余四神除冥皇外,分管炎崆、白泽、南浔祖洲三国,从洪荒到如今三千多年,祖洲风云变幻,王朝更迭,北漠除了天狼王曾为抵御元始帝而与祖洲作战,再无与祖洲诸国对阵的大型战役。然而,两千年后,昔日人皇伏眷的一抹灵识竟然出现在了北漠聆听漠神神谕的漠仆手中。

    阿提萨长长地叹了口气,替云鸾掸掉了落在肩头的一层雪:“因为他追着另一缕魂魄而来。”他看着云鸾,良久才继续说,“世子,您身上有伏眷的另一缕魂魄。”

    “伏眷的……另一缕魂魄?”云鸾低声重复阿提萨的话,茫然无解。他被送离沧落的时候,司命院占卜出的结果说他是被地母未被封印的曜舜恶念转世,而阿提萨说他身上有着伏眷的另一缕魂魄,他到底是什么?

    阿提萨见他不信,枯槁的双手用力按在云鸾肩头,让云鸾看着他:“世子,您不仅仅拥有元始帝的血脉,您身上还有那位远古仁慈的帝王的守护,您……比元始帝还要高贵!”

    云鸾怔愣,呆呆地望着阿提萨,有一刻,他差点就相信了。他总觉得自己的心里藏着一个隐隐约约模糊的影子,他有时候会对他温和一笑,犹如谪仙,有时候他又会露出狰狞地面孔,手中握着鲜血淋漓的长剑。云鸾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好像那两个只会在他梦中出现的影子突然显在了他的眼前,一个洒然如仙,一个冷酷如魔。

    “我……”云鸾想向阿提萨说他身上应该还有一个人的灵魂,但是他说不出口。在司命院占卜的出结果的那一刻,他站在温暖的阳光下,看着身穿黑衣披散着如墨发丝,与自己父亲相似面孔的人手里握着一柄剑柄上镌有极乐鸟徽纹的长剑,向他一步一步地走来,他顿时觉得天地间一片肃杀,他感觉到那个阴沉的大司命要杀死他,他拔腿就要跑,却快不过神谕者,背后冷风贴近,擦着他的脖子,他吓得不敢回头,只有拼命地跑,拼命地跑……他怕有一刻犹疑,就会立即丧命!前面有一片莹莹光芒,云鸾看不清那是什么,只能没命地往前跑,身后的寒芒跗骨而至,只差一寸就要刺入他的脖子。云鸾突然停下了步子,绝望地望着面前莹莹一片,那是司命院的净聆湖,云鸾无处可逃!他闭上眼,不再挣扎,既然上天让他就此死去,他唯有认命!可他不甘!他才十岁!他的母亲才刚刚死去!

    “云鸾?!”身后忽然有人唤他,云鸾猛地睁开了眼,沙扬刃俊朗的脸近在咫尺,刚才那声呼唤就来自面前这个人。

    云鸾微微蹙眉,而后从胸口吐出一口闷气,他抬头对上沙扬刃湛蓝如海的眼眸,随即松开了眉头。“我没事。”他对着沙扬刃微微勾了下嘴角,然后看了一眼沙扬刃身后站得笔直的老漠仆,笑了笑,“阿萨提,我懂啦,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阿萨提点头,他看见了从赤宫里走出来的人,沙扬烈得意洋洋地向他们走了过来,腰间挂着的小银刀在雪中熠熠生辉。

    “漠仆也来了么?正好,这件事可能还要靠漠仆呢。”沙扬烈的目光先是徘徊在沙扬刃身上,随后转向了低着头的云鸾。

    阿萨提佝偻着背,像把整个人都包裹在素白的长袍里。他轻轻点头,弯下腰抬手在云鸾的肩膀上按了按:“世子,记住我说的话。”

    “漠仆不进去么?”云鸾问。

    阿萨提直起身,朝沙扬烈哼了一声,气呼呼地说:“里面的味道太难闻了。”说完,苍老的神谕聆听者转过身,一步一步地顺着赤宫主道,往自己的帐篷走。

    对于漠仆的无理,沙扬烈只是撇了下嘴。在北漠,漠仆是仅次于瀚海王的人,虽不会参与北漠内政,但北漠的命运掌握在这些天侍者们的手中。

    第5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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