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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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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门[上] 作者:邓彣

    第4节

    却说常秀带人领了中宫的赏,回到昭阳殿后先去回了吴尚宫,再去寻闻牧时,却不见人在殿里,问了门口当值的太监,只说是五皇子被贵妃娘娘唤去了,他本想跟着去寻,待问清楚五皇子身边跟值的是柳穗儿,便又止了脚步。稍稍思忖,他还是出了门,却不再是往飞霞殿的方向。

    等到常秀再回到昭阳殿时,却又在回廊上碰着了端着盘子的柳穗儿,柳穗儿见着他,先是一脸惊喜,然后把盘子往他手里一塞,接着又把他拉到一边的拐角去了。

    “小秀子,小秀子,求你件事儿,刚刚你不在了,正好娘娘着人来叫主子,主子寻不见你,便问我你去哪儿了,我只得跟他回说你去中宫领赏了,可没敢讲是我把自己的差事硬抵了你,待会儿主子要是问起,你只应着是帮人带的,可千万别说是我赖给你的事儿啊!”柳穗儿双手合拢,只一副求菩萨拜佛的样子。

    见着柳穗儿这副表情,常秀原纵是有再多的话,此时也说不出口了,只能做一副无奈状的点了点头。

    柳穗儿见他应了,便又是一脸高兴,道:“我先前抢了你端盘子的事儿,现在再还你,我也不耽误你事儿了。”

    她正待转身要走,忽又想起了什么,便侧头凑近常秀身边,道:“今儿娘娘好像对主子说我们殿人手不够,要进新人了,你要得空,向主子打听打听,可一定要选几个好看好玩好相处的啊!”

    常秀听她后面的话说得越发没了规矩,只轻蹙眉头,道:“主子的事儿,哪是我们能左右得了的,进不进人,与我们也无太大干系,只要把自己事情做好,也就万事大吉了!”

    柳穗儿听了,却是小嘴微撅,说道:“就知道小常公公是个最守礼的,一点趣儿也没有,你想,要是来了几个有趣的人,那殿里不就热闹了?算了,不跟你说了,我先跟姑姑那儿回话去了。”

    说着,也不等常秀应话,她便一路小跑着走了,只剩常秀一人,端了盘子站在回廊里,看着她的背影微微发呆。

    待常秀端了盘子进屋,就见闻牧正一个人坐在桌边打棋谱,闻牧见了是他,张口便问:“一下午没见人影儿,跑哪去了?也不打声招呼的。”

    常秀将手里的托盘放到一边,又将盘子里一碟子果脯摆上桌,然后方应道:“原是替人到中宫去领赏赐,想也不过一会儿,便没跟殿下说,哪知道回来就不见殿下人影儿了,瞅着难得有空,后来又去了常公公那儿一趟。”

    说完,他脸上又露出个浅浅的笑来:“涵秀真是一年也难得能空几回下午了。”

    闻牧听了,却是捉过他的手,慢慢搓了起来。

    “你身子本就寒,不过才九月里的天,你便见不得冷风了,出去一下午,果然没见你身上出半点儿汗,手心都是冰凉。”

    常秀没把手抽回,只任闻牧捉了,嘴上却道:“先还说有蚊子,现又说天气凉,也就殿下说话,指哪儿到哪儿。”

    见闻牧只擒着他手,眼睛笑眯眯地看着他不说话,他又道:“本是奴才,哪那么娇贵的,只不过是这个体性,习惯也就好了。不然,到了冬天,涵秀也别出门了,只窝在被窝里得了。”

    闻牧听了,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今儿遇什么喜事了?竟会说笑话给人听了,难得你能开这金口。”

    常秀却是一把抽回了手,又将双手在脸上轻轻拍了拍,道:“原来在殿下眼里,涵秀却是个连笑话也不会讲的人,难怪柳穗儿总说我成天只一副表情了。”

    见常秀都快把自己脸给拍红了,闻牧只得又捉过他的手,好笑又好气道:“你听她说的那些瞎话做什么,便是没有表情,只拍脸就会有了吗?那唱戏的人表情多,岂不是要脸都被拍肿了?”

    常秀听了,却是嘴角一弯,露出一抹清浅的微笑,白生生的小脸顿时显得生动起来:“难怪主子说常秀不会说笑话,原来是主子的笑话太多了,便也不把涵秀的笑话当笑话看了。”

    闻牧只觉常秀今天的表情分外动人,便也跟着笑道:“你若喜欢听,主子以后多多说些笑话给你听便是了。”

    常秀听了,脸上只做一副略带羞怯的表情,一直被闻牧捉着的手也不由地缩了回去。

    闻牧见他这般,面上只是笑眯眯的,过了一会儿,却听他突地问道:“今儿去中宫,见着那边儿有什么动静没有?”

    常秀先没反应过来,跟着方才道:“什么动静?中宫那边儿一片喜气洋洋,就象喜鹊都到那儿筑窝了一样。”

    闻牧沉吟了片刻,说道:“听说二哥最近和中宫那边儿走的很近,经常出入坤安宫给皇后请安。”

    常秀却是歪着脑袋,想了一下,才又答道:“二皇子和四皇子一向亲近,会常去中宫也不奇怪。今儿去倒是没见着两位殿下,我只在那里找了中宫的首领太监安海公公,领了东西就回来了。”

    闻牧听了,只眨了眨眼,然后便道:“这倒是,原也不指望你去一趟就能听到些什么,到是我多问了。”

    说着,他忽又笑出声来,道:“今儿你没去娘娘那儿倒是可惜了,回来的时候,我在那边碰见个极有趣的人,年岁也不大,功夫却很好。不过,我已跟他说了,叫他赶明儿到这边来当值,到时你就能见到他了。”

    常秀弯腰端起托盘中的一个玉盏递给闻牧,只轻笑道:“涵秀也想赶紧看到呢,殿下看中的人,自然都是极好的!”

    顿了顿,他又道:“听柳穗儿说,昭阳殿里要进人手,难不成殿下说的这人就是其中之一?主子可知道还要进些什么人?”

    听到常秀的话,闻牧先是拿眼瞅了他一下,然后方道:“这倒不是,这人是我自己看中的,与娘娘说的进人无干。这次也不进什么外人,只是上次如顺出去了,需要补个人进来而已。”

    说到这里,他又瞅了常秀一眼,道:“殿里的人嘴碎,原是管事太监没做好的缘故,本想就着娘娘说要进人的机会,把李达给换了,只我后来一想,管事太监责任可大可小,现下这时候,因着立储,宫里头乱得慌,正是要小心人多眼杂。况且,李达他现在面儿上既还怯着你,且你又已知道他的底细,小心防着他,倒比新进个不明就里的管事人要强些,所以,我便也没在娘娘跟前提了。”

    说着,他又深看了常秀一眼,嘴角微翘,道:“我的意思,涵秀可明白?”

    常秀先只安静听着闻牧说话,待听到他问这一句,脸上顿时起了抹绯红,脑袋也不由低了下去。

    “这点子小事,还叫主子挂念,涵秀省得。”

    到底,他暗里给李达上眼药的事情,还是叫五皇子给察觉了。

    “又不是骂你,这幅表情做什么。”闻牧见他这般,只笑着又拿手在他脸上轻捏了下。

    “既你不喜欢李达,叫主子知道,也不是什么外事,你若事事瞒着我,那才叫我挂心呢!”

    闻牧虽未用劲,常秀白净的小脸上却仍是被他按下了个指印。听得他话,常秀并未作答,只是却将头垂得更低。

    从闻牧的方向望去,只觉他眉尖的那米痣,似乎都显得愈发殷红了。

    第十八章

    昭阳殿要进新人,本不与常秀相干,况且只进一个人,原也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儿,可因拗不过柳穗儿,李达带人进来的时候,常秀也被她拉了在门口观望。

    远远的,他便发现那个侍人有点眼熟,等那人走近了,他稍稍怔了怔,然后却是主动走上前,先是和李达打了招呼,然后微翘唇角,对那人喊道:“安德师兄。”

    原来,那个宦官却是和常秀一起进宫,又一起在常贵处受训的师兄弟。当时分派人手的时候,这个安德也跟着常贵一起到过飞霞殿,只是后来跑去喊来了常秀以后,又被常贵带回了司礼监。之后,他便一直跟着常贵,再没被指派到其他殿里去。

    常秀上回到常贵那儿去,也曾见过安德一次,既是一个师傅带出来的,这会儿见了面,他自然少不得要先打个招呼。

    安德见到常秀,也是眼睛一亮,后来虽不经常打交道,但他与常秀到底曾一起吃住过多半年,况且还是一个门子里出来的。到了新地方,却能见到熟人,他自然也十分高兴。

    况且,安德也知道,自己这个小师弟在五皇子处似乎很有几分体面,因此他脸上的笑容更比往日多了一些亲切,只是因有李达带着,他也不敢同常秀多说,只向他打了个招呼,然后就跟着李达去了副殿。

    柳穗儿见人走了,这才上前脆声问道:“那人你认识吗?好像和你很熟的样子!”

    常秀点头应道:“以前同在贵公公处受训,比旁人总是多了几分熟络。”

    他原本还准备应付柳穗儿接下去的问话,没想到柳穗儿却一反常态地没有再啰嗦,只是眼睛眨了几下,嘟了个小嘴说道:“你一定没和主子说过,这次竟只进了一个新人,一点都不好玩儿,除了这个安海,其他竟都是殿里原先的人。”

    常秀听了,只无奈轻笑:“又不是来陪你玩的,要好玩做什么?不想着伺候主子,成天想着顽,小心叫姑姑听见,又要说你说话没个分寸。”

    柳穗儿却是把大眼睛一瞪,道:“就我们俩人,你不说,我不说,姑姑哪知道我说什么了,偏你最会乌鸦嘴!”

    说完又咕囔一句:“比我还小,偏比我还老成,真没意思!”

    常秀被柳穗儿轻啐,只是眯了下眼睛,却再不愿同她抬杠。

    只因之前闻牧跟前内侍不多,柳穗儿从来都多找常秀说话,偏她年纪大些,又是女孩子,性格爱娇,说话间向来爱胡搅蛮缠、抢白夺话,常秀性格好,平日里也多让着她。

    这次五皇子跟前多了新侍,常秀心里倒是暗暗觉得,多了新人也是好事,至少,又有其他人可以让柳穗儿缠去了。

    果然,接下来的几日,柳穗儿便和新提上来的人混到一起去了,只是不知为何,她找得最多的却是安德,到把安德闹得有好几次在常秀面前连连叫苦,直道弄不明白这柳穗儿姑娘是看上自己哪点儿了,只把戏弄自己当了玩儿。

    常秀自然也弄不清楚为什么,只安慰安德,这个姑娘一向便是这样。许是因为一个门子里出来的,又经常向常秀诉苦,安德和常秀的关系倒是越发好了起来。便是闻牧,知道了常秀有个交好的师兄,对安德也渐渐熟悉了起来。

    不多日,那个顾长庭也到了昭阳殿当值,对此,最高兴的自然数闻牧。

    闻牧也习武,但因皇家子孙习武只在健体强身,他的武艺虽说在众皇子中还算不错,但与武功精专的顾长庭比起来,显然就只能算是花拳绣腿了。少年好动,加上年纪又差不了几岁,因此,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闻牧只要得了空,便会带着常秀找上顾长庭去切磋武艺。

    那顾长庭虽得了师傅的耳提面命,在宫里当值要万事谨慎小心,但他本也就是个半大不小的毛头,加上人又刚直,虽知道和自己对练的是宫里的皇子,但却从不像其他侍卫那样对闻牧处处容让。

    几次拳脚下来,闻牧身上常常是青一块紫一块,偏他性子倔强,即便受了伤也不对旁人讲,反倒越发往顾长庭那儿跑,只把跟在他身边的常秀看得心颤不已。不过,也正因如此,那顾长庭对闻牧这个比自己小了几岁的皇子却是越来越敬佩,只觉这个五皇子性格弘毅,心怀宽达,竟是少有的坚忍峻拔之人。

    见的机会多了,顾长庭自然也就慢慢熟悉了五皇子身边的贴身太监常秀。顾长庭性子向来刚毅爽直,最见不得怯怯懦懦、阿主奉上的人,偏常秀本就文弱,再加上天气渐凉、身体怯寒,故每次闻牧和顾长庭两人在庭院里高来高去,他却只能抱了两人的衣服在旁边颤颤巍巍地站着。

    顾长庭见惯了这番场景,只觉得这个宦人实在是怯弱得紧。他以前也曾听说五皇子跟前有个七窍玲珑、极受宠爱的太监,如今近看了,却只觉着这个内侍除了相貌秀美、性格乖巧之外,实在找不出能让五皇子爱不离身的长处。因此,他更把常秀当了一般阿谀奉承的宦人,每次见了常秀,便只是皱眉的次数更多些。

    常秀向来细心入微、善察人心,几次见面,就发现这个顾长庭似乎并不喜欢自己。只他性子向来清冷,不是自己在意的人,也就不会太做理会,再加上天气越来越凉,他身子越来越寒,人便也跟着越来越懒,因此,每次见了顾长庭,他也只做微微点头,并不多话。

    况且,常秀多少也怨着顾长庭不顾情面,每次都将五皇子弄得浑身青紫。虽只是些皮外伤,五皇子自个儿都不甚在意,但他每每见了,却都是心惊胆颤。

    五皇子自个儿愿意浑身是伤,不代表贵妃娘娘也愿意见着皇子这幅样子,只因主子发了话,常秀对此也只能小心帮着瞒了。不敢怪主子,这怨气自然便转到了始作俑者身上,因此,他对顾长庭的态度更是冷淡。便是有几次,闻牧嘱了他与顾长庭亲厚些,他先也只是淡淡应了,但过后,却仍是一副清清冷冷、绝不多话的模样。

    相处一年多,闻牧自然知道自己这个近侍的性子,只是上个冬天他还没太注意,眼下他才发现,原来,越是近了冬季,他的这个近侍便越是不太爱理人,清冷的模样却是发挥到了极至。不过,自从上次发作过常秀一回以后,他对常秀的性子倒是更顺着些了,因此,对于常秀冷淡顾长庭,他讲了几回,但见常秀虽不做反驳,行事却依然故我,之后便也不再提了,只落得常秀和顾长庭两人的关系,却是越发僵硬起来。

    时间转眼便入了腊月,为了过年,皇宫里上上下下都忙了起来,昭阳殿自不例外,便是身为闻牧近侍的常秀,也在得空的时候,被差遣着做了不少事儿。

    这日,闻牧午睡起来,见服侍的宫人不是常秀,便顺口问了句缘由,近前的宦官如海答说常秀刚被人叫去了副殿。

    因是已近正月,便是崇学馆也早停了课,起身后,闻牧甚觉无聊,想了想反正无事,也没让人去传常秀,只自己晃晃悠悠,往副殿那边寻人去了。

    路过一间屋子,闻牧忽听里面传来一阵熟悉的娇笑声,便知是柳穗儿在这儿。他知道柳穗儿平日里性子活泼好动,喜在殿里串东串西,消息最是灵通,便准备进去问她知不知道常秀在哪儿。

    手刚抬起准备敲门,却听里面的柳穗儿说道:“这么说,那人真是二殿下跟前的了?”

    闻言,闻牧顿时停住了手下的动作,只在门口立住了。

    只听里面传来另一人的声音,说道:“我的小姑奶奶,小点声,你倒是小点声。”

    然后,那声音又低了几分,道:“那天你见着的小弦子,原是同我一个门子里出来的,我也没想到他会来找我,可他给的东西,我怎么敢要?二皇子的生母王嫔,虽说身份不如咱们娘娘,但二皇子向来与四皇子交好,如今说来也算是中宫那边儿的人。我和小弦子现在是各为其主,真收了他东西,若是被主子知道,便是没什么事儿,到时怕也说不清了,他那东西我哪敢要?小祖宗,您能不能别再提这事儿了,你想等着看我被拨皮抽筋吗?”

    闻牧听出,说话的人是常秀的师兄安德。

    柳穗儿咯咯笑了一阵,才说道:“偏你说得那么吓人,像是真的一般,你又亲眼见过人被拨皮抽筋了不成?”

    那安德干笑着道:“只是听师傅见天里用这个吓唬我们,听常了便也就当真了。甭管有没有见过,这事可不是闹着玩的。小姑奶奶,这事你往后可别再提了,不然,我这可是跳江也洗不清了。”

    柳穗儿又道:“听你胡说,常秀和你也是一个门子里出来的,怎么就没见这个小弦子来找过他?”

    安德有些不以为然地答道:“他如今是五皇子的贴身大太监,一般人自然不入他眼,况且,你又不是时刻跟他在一块儿,怎就知道小弦子没来找过他?”

    柳穗儿听了,这次却没反驳,只突然叹了口气,道:“怎也不见有人给我送东西呢?好歹我来的也比你早吧,便是那么多银子摆我眼前让我瞅瞅,也是好的啊!你说,你只是个不起眼儿的太监,都有人忙着给你送东送西的,这要是给我,又该送多少啊!”

    安德却是一声嗤笑,道:“给你你也不敢要,少做梦了,亏你还是个官家里出来的小姐,竟整日想着这些个。”

    柳穗儿却像没听见,仍是用神游的口气叹道:“不起眼的都给那沉沉一荷包,起眼儿的、得宠的,即便没有其他殿里人来找,想来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巴结了。这么想想,我都觉得飘起来了。”

    屋子里突然静了下来,过来一会儿,才听到安德的声音道:“也不定是见人就给的,就算是起眼儿的、得宠的,给了也不定都敢收啊!也就你成天里会做这些白日梦了,你当是人家撒银子呢?”

    “所以说,是有的收有的不收了?”柳穗儿话一说完,不待安德答话,语气却又是一转,颇为委屈地道:“人家也不过是说说而已嘛,说说都不行吗?亏你刚才还说我是官家里出来的小姐,也没见你多尊重我这个小姐嗳!”

    安德似乎也十分了解这位姑娘嘴上的厉害,只凑趣笑道:“你要看银子,这过年的赏赐、年俸还不够你看吗?偏又来没事找事儿瞎咧咧。”

    “可是那也不多啊!对了,好像是不是每个人的年俸和赏赐都不一样?我今年才进来的,刚领了年赏,怎么看着好像比杏儿多了些?”

    “本就是按品级来的,况且还有各主子打的赏,自然不一样。我听说娘娘那边儿给你的东西便是我们没有的,你也好意思问我,别不是来寒碜我吧?”

    “哪有?人家真的不太知道嘛!又不好问人的,偏巧和你熟点儿,不就顺便问问你了,况且,我的东西原也不是最多的。那天见着常秀袖里拉下个玉玲珑,原想抢过来玩几天,他却说是主子赏的,不敢随便给人,”柳穗儿突然又叹了口气,道:“要是也有人赏我那好东西该有多好啊,以前我在家里的时候,也没见过那么精致的呢,好眼馋、好羡慕啊!”

    又过了半天,才听见里面安德的声音道:“原也是这样,常跟在主子们身边的,赏赐自然也就多些。人分三六九等,赏的东西自然也有三六九等之分。不过,即便是跟着主子,也不见得全是好的,多少都要担着点儿风险。没来昭阳殿之前,我就听说,大皇子那儿的跟班已经不知道换了几个了,我们主子脾气还算好的,可不也动过怒?见天里想着赏,可赏也不是那么好拿的。按我师傅的话说就是,在这宫里头,先保住自己安稳才是个正经儿!”

    “又是你师傅说,你倒把你师傅的话当金玉良言了,难道你还想当了第二个贵公公不成?”

    那安德却是一笑,道:“想自然是想的,俗话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咱们在宫里头当差,图的不就是能混到个被人抬举、被人伺候的位置?那可是一般的朝臣看到也得恭恭敬敬的人。可你看那些个大公公们,哪个不是摸爬滚打几十年,不知经历了多少事儿的,我们这些小太监,距离还远着呢!”

    柳穗儿又是欢笑,道:“看不出来你还有这志向,未来的安大公公,奴婢先在这儿给你行礼了。”

    说着,她又是一阵大笑,笑了半会儿,才止住道:“对了,先前你说你和常秀是一个门子里出来的,怎么他比你小,反倒比你先出的门?难不成是你太笨了,师傅不让出师?”

    安德只是一副不以为然的口气,道:“这次你可说错了,当初在飞霞殿,师傅可是先带了我去的……”

    他话还没说完,却被柳穗儿一口打断:“骗人,当初要是你先来的,那怎么这会子却是常秀在这儿!”

    “我的小姑奶奶,您让我把话说完成不成?”安德显然已是很习惯柳穗儿的脾气了,被打断了话也不生气。

    “当初师傅是准备把我给飞霞殿的,可谁知贵妃娘娘那会儿正好要给牧主子找个机灵点儿的近侍,于是师傅便另荐了常秀,然后,又把我给带了回去。我哪敢在您面前骗人啊!”

    “谁让你说话不说清楚的!”柳穗儿反用一副理直气壮的口吻道:“况且我原也没说错,本就是你太笨了,没常秀机灵,你师傅才带你回去,没让你出师的。”

    说着她又笑了起来,道:“我柳穗儿姑娘讲的话,什么时候出过错,偏你还要和我争。”

    说着,她突然道:“拿来!”

    安德甚是奇怪,问道:“这没头没脑儿的,拿什么给你?”

    “哼,当我不知道,常秀最是聪明伶俐,当初既是占了你的活儿,这会子你来了,他自然不免要高看你,谢礼总是有的吧?况且,你如今同他又是极好的,眼下要过年了,他定是给了你不少好玩的东西吧!”柳穗儿的语气似乎因安德有事儿瞒她而显得有些不太高兴。

    这回,安德却是没立刻回话,屋子里静了半晌,才又传出他的声音,道:“偏你最会多想,他也不过是个奴才,主子赏的东西又不是能随便给人的,哪有什么好玩的东西给我!”

    闻牧听到这儿,嘴角却是渐渐扬了起来,他也不进去找柳穗儿了,只又转了身,缓缓地往来路走去。

    第十九章

    闻牧走后,却没有听到安德和柳穗儿之后的对话。

    因着柳穗儿的话里话外都透着自己比不过常秀的意思,到了最后,安海忽然冷哼道:“他便是个伶俐人,能讨师傅好,能得主子宠,可他毕竟是个无根之人,你见着他现在风光,临老了,说不得怎么凄惨呢!”

    “这话怎么讲?”其实,柳穗儿想问的是,太监不都是无根之人吗?这当中难道还有什么区别不成?但她毕竟是十三四岁的小女孩儿,这样的话到底还是问不出口来。

    大约也是觉得自己的话有些过了,安海回过神来,只是摇了摇头,之后柳穗儿再问,却是都被他拿话岔开了。

    原来,太监在净身时,割下的物件儿会被|操手师傅装进一个石灰粉盒里,一是为着防腐,二是为了吸收其中的血液水分,使那物件儿保持干燥。等到了时候,用湿布把那物件儿揩抹干净,再在香油中浸泡若干时辰,等油浸透了,便装进个有着丝棉衬里的小木匣中,密封包裹,择黄道吉日,送进净身者的家祠,放在正梁上,又或者将木匣交由净身者自己保管。待太监将来老死,遗体入殓时,还须把这“不文之物”取出缝在死者私|处,使死者恢复原身,如此,方可在九幽地府,有面目见祖先父母。

    入宫的宦人,一般分为三类,一是家人卖于宫内的,一是自卖其身的,还有一种,便是如常秀这般,罚没入宫的。都是挨一刀子的事儿,前两者若想净身时多受点关照,净身之后恢复得好,自是得出些银钱打点。至于如常秀这般罚没宫中的,虽是家里头犯了事,但因着有记录在案,操手师傅反而怕一不小心把人弄没了不好向上面交代,反倒是要比平时更仔细些。但是,也因为是罚没入宫的,割去的那物件儿,却不会有师傅给特地做保存了。

    罚没入宫本是惩罚,死后无颜见列祖列宗更是罚中之罚,皇帝当初对柳家下的旨意,看似给柳家年幼的孩童留了条生路,实际上,这暗里头的阴毒却是外人所未为可知的。

    柳穗儿见在安海这里再问不出什么,只得怏怏作罢,两人又说了会子闲话,便就散开了。

    却说常秀回来,听人说五皇子找自己,这会儿正在书房里,便急急忙忙赶了过去。进了门却见五皇子极是悠闲地坐在那儿,手里拿了份折子在瞧,常秀知道这折子是皇上平日里让人誊抄下来,布给皇子们的功课,如今皇子们能否得皇上青眼,便全在对这些折子的应答上。因此他也没上前打搅,只又转身轻声叫门口的宫女端了碗银耳羹过来。

    常秀冬天里极是畏寒,只出一趟门,便已冻得嘴唇发紫,即使他身上衣服穿得鼓鼓囊囊,却仍御不了寒。他虽极力想不发出声响,但呵出的气儿似乎都带了颤抖。

    闻牧本就是习武之身,耳目聪明得很,忽然觉得旁边似有微微动静,便抬头去瞧,却见自己的小内侍穿得像个年画上的大福宝宝一般,正低着头对自己双手呵气。虽然见过常秀这副畏寒的模样也不是一次两次,但往日里那么玲珑剔透的一个小人儿,如今却做了这副样子,每次只把他看得不禁暗笑连连。

    常秀自是不知五皇子是怎么瞧他的,他眼下正忙活着自己冻得僵直的手指,刚才一路小跑回来也没让他身上回热,反是觉着脸上、手上被风吹得生疼。

    突然,他只觉一个热呼呼的东西贴到自己脸上,唬得他面上一惊,抬头一看,却是五皇子手里拿了个小暖炉贴在他的脸上。

    闻牧见了他吃惊的模样,只轻轻一笑,然后拉过他双手,将暖炉塞他手心里,说道:“知道你要回来了,肯定又冻得不行,特地叫人先烧了手暖,你这一回来,果然就派上用场了。”

    常秀接了暖炉,先往两边面颊上贴了贴,等生白的小脸儿焐得泛红,才又将暖炉放了下来,双手盘起。

    等身上回了暖,他才对笑盈盈站在他面前的闻牧说道:“叫殿下挂念了,也不过出去一小会儿,哪想天气竟这般凉,涵秀怕是和夏、冬犯冲的,夏天招蚊虫喜欢,冬天招寒风喜欢。”

    闻牧听他这话说得有趣,便笑道:“哪有你这般说法的,难不成冬天里别人和你走一起,寒风便只吹你了不成?”

    常秀却是把眼睛弯了一道弧线,只应道:“寒风吹不吹别人,涵秀是不知道,不过涵秀冷不冷,自己却是最清楚。每次同旁人一起行走,只见着冻得最不行的便只有涵秀了。也不知道涵秀是太招寒风喜欢了,还是太不招寒风喜欢了,感觉一帮子人,冻到的好像只我一个。”

    正说着,先前被常秀遣去端银耳羹的那个宫女走了进来,常秀忙将手里的暖炉塞进怀里,又接了宫女手中的托盘,将盘子放到桌上,双手从里面端起碗递给闻牧,道:“刚才见殿下在做功课,想来这会儿也该累了,先歇一会儿吧!”

    闻牧瞧了,却是不接他手里的碗,只从那碗里舀了一勺羹,先是放了嘴边,然后眨眨眼睛,露齿一笑,突然手上转了个弯儿,竟又将勺子送到了常秀的嘴边。

    常秀见了,自然知道这是让他吃的,他原也在闻牧吃东西时先行尝过,但那时不过是为了试温,而且也从没叫闻牧给喂过。

    闻牧这突然的动作,让他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回头瞅了眼四周,见四下无人,又把眼睛微微睁大看了下闻牧,接着才将头往前伸了些,张口将勺子抿进嘴里。等闻牧抽回勺子,常秀已是嘴角微翘,便是连眼睛也眯了起来,一双毛茸茸的睫毛刷刷地挠得闻牧心里直痒痒。

    “很好吃吗?”闻牧笑看了常秀,又挖了一勺塞自己嘴里,半晌,只啧啧嘴道:“果然比往日增味了不少。”

    常秀听了,不知怎么,脸色一红,竟不由的伸出一只手要去抢闻牧手中的勺子。闻牧自不是让,只抬高了手,笑眯眯地看着他,道:“往日都是你伺候主子,今日难得让主子服侍一下你,到有什么好害羞的。”

    常秀见了,只无奈地轻瞪了下闻牧,然后又迅速低下头去,轻声道:“偏主子最会闹腾,也不怕旁人瞧见。”

    “闹不闹腾,自有我说了算,你又理旁人做什么!”闻牧又从碗里挖了一勺羹塞他嘴里,道:“见你冻得可怜,便是主子赏你暖暖身子也不成吗?”

    说完以后,却又塞了一勺进自己嘴里,表情有说不出的得意。

    常秀深知这小主子的脾气是只要拿定主意,就从不听人劝的,只得任他你一口我一口的喂了自己,等一碗羹见了底,他已是连颈项间都红了一圈儿,也不知道到底是被粥热的,还是被闻牧的举动羞得。

    闻牧见了,却只觉好。他表情甚是满意地说:“一碗羹下去,面色果然好了不少。”

    说着,他又伸手在常秀脸上摸了摸,接着道:“便是脸也热了,这会子倒叫我找着给你祛寒的好法子了。”

    因知着闻牧是越理越闹的,常秀也不敢答理他,只低了头收拾手里的空碗。闻牧嘴上虽没个正经儿,心里却是清楚,这会儿功夫,又把这个小近侍给弄羞恼了,只他也不在意,仍是在旁边自说自话,逗弄常秀。

    常秀被闻牧逗急了,连眼底都泛了一层水光,抵不过主子,他便只能快快收了东西,也不传外面人进来收拾,直接端了个盘子,推了门就跑,却把闻牧在身后看得更是有趣,又是一阵大笑了起来。

    门口守门的小太监见主子这般高兴,虽不知道所为何事,心里却不禁嘀咕着:也不晓得这个小常公公使了什么法子,怎么总是能逗了主子开心,心下对常秀不禁很是羡慕,只觉这人果然不愧为“昭阳殿二宝”之一,到底比自己这些个普通太监多了些的门道。

    到了晚上,常秀照常在外间当值,他原就怯寒,自从进了腊月,天气愈加阴冷,偶尔还会飘些小雪花,即便屋子里烧了暖炉,他也只觉被窝里一片冰凉。他将全身蜷缩成一团,却又觉得似乎贴在身上的每一部分都是冰的,于是,只辗转反侧睡不着觉。

    闻牧已连续几日听了常秀在外面翻来覆去的动静,忍了几日,这会儿终于忍不住了,于是,只起身披了件衣服,就下了床径自走到常秀榻前。

    常秀本就没睡眠,乍一睁眼,猛然见跟前立了个人影儿,先是吓了一跳,待看清是闻牧,才连忙坐起身,从榻上站起来,问道:“殿下要起夜吗?”

    闻牧不答话,只牵了他冰凉的小手,然后带着他往里面走,常秀一脸疑惑,也不明白主子的意思,只跟着一路走到主子床前。

    待两人在闻牧床前站定,便见闻牧先脱鞋上了床,然后又爬到床里,盖上被子,掀开被子的另一角,然后眼睛晶亮地望向常秀。

    常秀这才反应过来,五皇子竟是要自己上床同他一起睡,顿时,他因夜里起来而冻得发白的小脸显得更加苍白,白的几近透明,他不由想往后退,却又被主子紧紧抓住了手,正是进退不得。

    “你想冻死吗?还不上来?”闻牧双眼一瞪,原本晶亮的大眼更加炯炯有神地盯向自己的小内侍。

    “若让人知道,涵秀只有一死的份儿,求殿下饶了涵秀,涵秀不敢的。”见主子不放手,常秀话里已是带上了哭腔。

    “你不说,我不说,这大夜里的,谁会知道?任你在外面冻得翻来覆去,搅得人不得安宁,还不如先把你哄睡了。”闻牧说起话来也是振振有词。

    “涵秀再不敢惊了殿下,求殿下放涵秀回去吧!”说话间,常秀眼睛都快红了。

    “等你夜里冻得睡不着,明天连侍候人的精神都没有了吗?”

    闻牧一把将常秀拉到床上,不等他挣扎,便用自己的胳膊紧紧锁住他的身子,又轻声安慰道:“不要紧的,明天一早起来就是。况且,白天里我不唤人,也没人敢进来内室,你只安心在这儿睡了吧。连着几个晚上听你那儿的动静,早就想叫你过来了。”

    他顿了顿,又道:“你在床上都已窝着那么长时间了,身上还这么冰凉,难怪去年冬天里,只见你长个子,不见你长肉,怕不就是冷了睡不眠闹的。”

    常秀这一年多里虽是很长了些个子,但在闻牧面前到底还是瘦小,加上闻牧平日里习武健身,力气自不是文文秀秀的常秀可比的。

    挣扎不过,又不能叫人,既羞又怕之下,常秀便只能窝在闻牧怀里不敢动弹,小脑袋更是吓得不敢抬起来看人。

    闻牧拉了常秀上床,只觉怀里似偎了一个寒玉般的身子,虽是隔着衣服,可却还能感觉到浑身的寒气,尤其是那双小脚,被他压在自己的小腿之间,隔着两人的衣服,还能冰得他一颤。如此,他心里又不由暗喜,自己的做法果然是对的,想来,身边儿这小人儿果然是冻得不轻。

    感觉怀中人吓得僵直着一动不敢动,闻牧不禁轻笑道:“如此倒好,我身子带火,夏天里最是怕热,有你这么个天然冰块儿在身边儿,倒是不愁降不了温的。你身子属寒,冬天里极是怕冷,依着我也算是得了个天然暖炉。全天下怕是再找不着像我们这般合契的了。”

    常秀听了,只紧攥着拳头,却不发一点儿声音,闻牧知他这一会儿到底放不开,便也只闭着眼睛搂着他不再说话。

    过了一会儿,感觉怀里的人慢慢回了暖,身子也渐渐软了下来,一直没有动弹的闻牧不觉扭了扭身子,霎时,他又感觉到怀中的小人儿立刻全身僵硬了起来。

    知常秀还没睡着,闻牧微微睁了眼,又看了眼怀中人因为在床上磨蹭而显得有些毛茸茸的脑袋,忽地问道:“说起来,你跟着我也有一年多时间了,倒一直没问过你,你当初是为什么进宫的?什么时候进来的?宫外还有些什么亲人?宫内可有什么熟识的朋友?”

    闻牧的嘴似是擦着常秀的耳朵在说话,呵出的气息直接扫过那只雪白玉润的耳朵,不知道是被呵了痒还是其他什么缘故,闻牧只觉怀中的人似是狠狠打了个颤,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听一个轻轻的声音说道:“涵秀本是家中犯事,罪没入宫,如今在外面,想来也没什么亲人了。贞宝二年正月进宫以后,先是在监栏院受训,后又跟在常老公后面,到了九月,就进了殿里在殿下跟前伺候。至于说熟识的朋友,涵秀进宫的时间本就短,年龄比一起受训的宫人们又都要小些,人还不太会说话,倒是没什么人愿意搭理我。”

    闻牧听了,只把头埋在常秀的发间一阵闷笑:“就你这乖巧伶俐人儿,还不会说话呢?”

    不待常秀答话,他又道:“便是家里犯了事,怎么你母亲那边也没亲戚了吗?”

    常秀的声音稍稍低了些,说道:“我娘的事情,说来也有些复杂。我外婆本是独女,当初我大舅舅和娘都是跟着外婆姓的。后来外婆去世,外公续娶,之后的舅舅、姨娘都是跟着外公姓的。再后来,也不知怎的,我娘与外公那边也就不怎么往来了。我娘那边的亲戚,也就大舅舅家,逢年过节,还能见见。”

    常秀的话虽是说的含糊,但闻牧却是一点就通。原来,这常秀的外公竟是他外婆招赘来的,因此,常秀的母亲和舅舅都是跟着外婆姓。后来外婆去世,他外公约莫是拿着外婆家的钱财又续娶了一任妻子,这回生下的孩子,却是随他自己姓了。想来,也是因为这个缘故,他娘便和外公那头起了嫌隙,少有往来了。

    如此说来,常秀的外公,可真算不得个实诚人了。要知赘婿再娶,必得要女方家人同意,若是解除赘婿身份,还须得当地官员或是名望乡绅见证出函。常秀的外公能再娶且生子继姓,可见也是有手腕有能耐的,只唯一苦的,大约也就是跟着外婆姓的常秀母亲以及他大舅舅了。

    想到这里,闻牧也不愿再提这扫兴事儿了。于是,他的手在被窝里抚了抚常秀的背,又放软了语气,道:“不说这些了,你若真睡不着,那我讲个故事给你听吧,说不定听着听着,你就有睡意了。”

    第二十章

    自从被闻牧拉到床上以后,常秀心里就一直忐忑得很,别说是睡觉了,便是连闭眼睛,他都不敢全合上。

    除了他娘,常秀还从没和其他人如此亲近过,再加上这人又是他一直以来小心侍候的主子,心里惊惧之下,他不由更是小心翼翼注意着耳旁的动静,如此,便是连呼吸都变得缓慢起来。

    本就睡不着,忽又听到主子问起他家里的事情,犹豫之间,他也就含含糊糊地说了。说完以后,想到前年此时,他还在蚕室里熬日子,心情便又不由低落了几分。

    现下,听到五皇子突然说要给自己讲故事,常秀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便只能静默着不出声。

    闻牧见他不做反应,呼吸却是稍稍顿了顿,知他听见自己的话了,便开口道:“这故事,我也是听旁人说的。说是从前有一家主人,养了一只猫和一只鹦鹉,猫是白色的,很精致,很漂亮,但性子却是有些懒,不太爱搭理人,只有在主人身边的时候,才最是温顺听话。那鹦鹉有着五彩斑斓的羽毛,很机灵,很聪明,也很会说话,虽然整日里叽喳个不停,但也把见过它的人逗得很是开心。”

    闻牧突然轻笑了下,又道:“只是,这鹦鹉是天上飞的,猫儿是地上跑的,鹦鹉自然比不得猫儿能在地上随着主人到处乱跑。况且,猫儿乖巧,又毛茸茸的,能被主人抱在怀里,还会跟主人嬉闹撒娇。所以,主人总是喜欢猫儿多些,见天的带在身边儿,至于鹦鹉,最多只是在空闲时候逗它说些趣话儿。”

    闻牧的语速很缓慢,加上夜里说话本来声音就低些,常秀竟不觉就被拉进了他的声音里,原本有些低落而紧绷的心绪也不由地微微放松。听得故事的主角是两只动物,觉得颇为有趣的他,最后便是连呼吸也渐渐变得平稳起来。

    闻牧继续说道:“可如此一来,鹦鹉就不高兴了,鹦鹉想了:以我这么聪明伶俐、美丽大方、优雅高贵的样貌,凭什么还不如一只猫儿得宠呢?那猫儿既不像我这般会说话,又没我这般讨人喜欢,除了皮毛白点儿、身子软点儿、跑得快点儿,能在地上走动了,它什么地方比我强啊?”

    闻牧说故事时,还变换了嗓音,只尖着嗓子把鹦鹉的声音学得惟妙惟肖。常秀听了,开始还不吱声,待后来听得他声音越来越怪,却是忍不住按捺住笑声轻轻耸了耸肩,闻牧察觉了,故事便说得更是用心。

    “于是,羡慕嫉妒之下,那鹦鹉就想,这么下去可不成,我一定得找个法子把那猫儿给比下去了。可它心里虽这么想,做起来却很是困难,打又打不过那猫儿,骂那猫儿又不理睬它,况且要让主人看见了,指不定还要骂它欺负了猫儿。然后,那鹦鹉冥思苦想了几天,终于有一天,一下子豁然顿悟了。”

    说到这里,闻牧的声音却是越来越低,常秀本听入了神,便不知不觉抬了耳朵往他嘴边儿送。闻牧见了,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又继续道:“那鹦鹉有一天突然想明白了,即使它比过了那这只猫儿,其实也没什么用,这事情关键还是在主人身上,还要看主人喜不喜欢,主人是怎么看自己和那只猫儿的。那鹦鹉又琢磨着,主人喜欢猫儿,肯定是因为那猫儿全身一片雪白,洁白漂亮,整天将那猫儿带在身边儿,抱在怀里,定也是因着那猫儿干净。鹦鹉就想了,看来我使不得要用个法子,把那猫儿弄脏了,让它不能被主人整日里抱着,主人见了他浑身是脏,肯定就会渐渐远它了。”

    闻牧感觉怀里的人将脑袋慢慢移到自己的颈项处,微微呼出的气呵在自己脖子上,弄得隐隐作痒,但他却不敢有动作,怕一有动静,又将这个小人儿给吓了回去。

    于是,他只专心说故事,道:“这鹦鹉是这么想着,偏偏那猫儿却是个极爱干净的,整日里只把自己的皮毛理的一尘不染。鹦鹉一看,急了,好在这家主人从不拿链子拴它,于是它便开始见天里飞到猫儿身边找它玩耍。鹦鹉觉着,这猫儿都是爱玩爱打滚的,只要它玩起了性儿,还怕它不脏吗?它这般做了,谁知,那猫儿却是个性子出奇惫懒的,便是与其他那些猫儿,竟也是一点都不相同,其他的猫儿喜欢的,它都不太沾染,见着鹦鹉来逗它玩儿,它也不太理会,只径自玩自己的。”

    “鹦鹉这下急了,见一计不成,只得再想一计。它又想了,既然这猫儿自己不沾脏的,又不上它当,那只有它来亲自动爪了。它原也是天上飞的,从那猫儿头上飞过去,就是落下点灰尘、泥土什么的,那么细小的东西,那猫儿也定是感觉不出。于是,它便开始自己给那猫儿‘上色’了。”

    闻牧讲到这里,却是住嘴停下不讲了,常秀正听的出神,忽见耳边没了声响,不禁一急,竟抓了闻牧的袖子轻轻拽了拽。

    闻牧觉察到常秀的动作,只嘴角微微翘起,眯了眯眼,又开口道:“那鹦鹉是这么做了,偏偏主人却是极喜欢那猫儿的,见猫儿脏了,也只是勤快些帮它洗了澡,并不见得有多厌恶。这下,鹦鹉可没办法了,她也不敢当着主人的面儿欺负那猫儿,不然,先让主人生厌的,定会变成它自己了。正当鹦鹉一筹莫展的时候,这天里,主人家又来了只老鼠。”

    常秀听了,却是一奇,也不知道这时候跑出一只老鼠来又有什么用?难道这鹦鹉是想指使猫儿去捉老鼠,弄脏了皮毛,好让主人不喜欢?

    只听闻牧继续讲道:“那老鼠来了,和先进门的鹦鹉和猫儿的关系都还不错。但那鹦鹉却寻思着,自己在天上飞的斗不了那只猫儿,这会子来了个地上跑的,若得它相助,还怕治不了这猫儿吗?于是,它待那只老鼠便越来越好。那老鼠同猫儿的关系本也不错,只那猫儿性子偏懒,并不常同它玩耍,再加上鹦鹉又有心和它好,它和鹦鹉的关系便渐渐亲密了起来。鹦鹉见火候也差不多了,便慢慢儿开始了它的计划。”

    闻牧顿了顿,又道:“鹦鹉也不在老鼠跟前说猫儿坏话,只一个劲儿地夸猫儿好,间歇里说猫儿这样、猫儿那样的,一次两次,老鼠也没太在意,等次数多了,老鼠也不高兴了。老鼠就想了,咱们都是在地上跑的,凭什么主人就喜欢猫儿多些啊,有鱼有虾的,都是先紧着猫儿,自己只能跟在后面捡些残羹冷炙,这么想着,这老鼠对猫儿也就渐渐起了嫌隙。鹦鹉见老鼠也开始慢慢讨厌起猫儿来了,不禁一阵高兴,心想,这回多了个帮手,它还不能把那讨厌的猫儿给撵走吗!”

    闻牧说到这里,又停了下来,常秀等了半天,却再不见他说话,便拿攒着闻牧袖子的手又拽了拽,但闻牧却只不见声响。

    “后来呢?”见闻牧久不搭理,常秀没了办法,偏生又极想知道故事的结果,只得轻轻开口问道。

    闻牧见他自上了床到现在,总算是主动开口说话了,只眉角一扬,开口了,却不是继续讲故事:“后来……”

    他微微顿了顿,才道:“后来,这故事没听完,我就走了,所以,就没有后来了。”

    闻牧觉着袖子又是一紧,低头侧看,在昏暗的光线下,只见常秀微眯的眼睛下,俏生生、尖翘翘的小鼻尖微微一耸,显是极不满意这样的答案。

    于是他又笑道:“虽然没听到结尾,不过,你倒是可以猜猜,这故事里最后是鹦鹉撵了猫儿呢,还是猫儿胜了鹦鹉呢?究竟谁会成为最后的赢家?”

    常秀听了,只把头一抬,不想他的小脑袋与闻牧的下颌离得本就近,这一抬首,却让自己的嘴唇顺着闻牧的下颌滑了过去,闻牧也是一惊,再看向常秀,即使光线昏暗,还是能看到,他的整个小脸似乎都红了起来。

    闻牧正待开口促狭,却被常秀一口打断了话,道:“鹦鹉是以有心算无心,猫儿是深得主人宠爱,谁胜谁负只在主人家怎么看。我瞧这故事里的三只动物都不是最后的赢家,说到底,他们都是为着主人喜欢,逗着主人高兴,讨着主人欢心,那个主人才是最得便宜的。”

    常秀见闻牧盯着自己,生怕他提起刚才的事,只急急忙忙答道。完了,他又加了句:“谁听过猫和老鼠做朋友的,还有人家主人家,养猫养鹦鹉,还会养老鼠?说这故事的人定是自己瞎编的,一点都不合乎情理。”

    闻牧听了,先是一愣,然后突然一把紧搂了常秀。常秀只觉着自己偎着的胸口一阵剧烈的震动,半晌才停了下来。又过了一会儿,他才听耳边传来闻牧带着笑意的声音,道:“还是涵秀聪明,涵秀说的对,最得便宜的还是那个主人。至于说故事的人是不是瞎编的,我也不知道,反正也只是这么听一耳朵而已。”

    故事说完,两人又都不出声了,只常秀这一夜,既惊又吓,既羞且恼,到了这会儿,心绪却是不知不觉地放松了下来。感觉身子越来越暖,慢慢地,这几日没睡好的瞌睡便全都笼了上来。闻牧听他呼吸逐渐悠长,知他也该困了,便也不再逗他说话,只将他搂得越发紧了起来。

    第二十一章

    三十日,百官宴。

    大年三十的正午,皇帝与百官同庆已成烈朝惯例,这既象征着国家富强、四海安定,也代表了皇帝与民同乐,仁厚爱人。午宴过后,官员便开始了七日的年节休沐,直至初八开始回归日常,到了正月十四,又有元宵节休沐七日。整个正月,朝廷倒是有一半的时间是在假日里。

    除夕夜里,已近亥时,乾泰宫前守门的小太监运和身子斜倚在门栏上,随口打了个哈欠。按着惯例,圣人今夜是要和皇后一起在来仪殿守岁的,来仪殿本为帝后成婚大礼之所,但当朝皇帝闻晟是成婚后登宝,这来仪殿自是没派上用场,这两年来,倒是成了帝后一起守岁之所。帝后除夕夜守岁,也是皇后不同于后宫其他嫔妃而享有的母仪天下、掌管后宫的威仪和荣耀之一。

    运和自进宫以来,这还是第一次在除夕夜里当差,想到旁人这时都已围在一起热闹地过除夕,只自己一个孤零零地守着个空屋子,他不禁有些愤懑不平——要不是他没巴结好上头管事的首领太监周福全,这除夕夜里的鬼差事,怎么也轮不到他!

    运和正在心里暗暗诅咒着分派他任务的大太监,忽听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他赶紧打起精神站直了身子,却见一个明黄色的身影急促走了过来,还没等他回过神,那个身影已经从他面前一阵风般地刮了过去。

    “奴婢给皇上请安!”待反应过来,运和吓得猛地跪到地上。跟着,皇上身后的御前大太监李吉宝也匆匆进了门,只是临进去时,还不忘给了运和一个横眼。

    运和心里顿时有些纳闷,也不知道圣人今天怎么这个时辰回来了。圣人除夕夜里不和皇后娘娘在一起,那可是极少见的——别不是皇后娘娘触怒龙颜了吧?

    这么胡思乱想着,运和的心思忽又转到刚刚心里还在暗骂的周福全身上去了——除夕夜里当值,本就不是什么好差事,好在圣人不回来,这事儿倒也清闲。哪想今年这圣人又起了什么性子,竟是违了往年的规矩,要不是周福全安排的好差事,他能碰上这事儿?

    再想到李吉宝刚才进门时给自己的一眼,运和不禁头皮微微发麻,李老公怕是在怪自己看门走了神,没有提前把门打开。自己怎么就撞在这个严厉的老公手上?

    运和正在心里嘀嘀咕咕,突然听到一声咳嗽,他抬首望了,却是李大公公正站在门里看着他,只脸上表情绷得铁紧。

    他先是一惊,随即赶紧点头哈腰地跑到李吉宝跟前,正待开口说话,却被李吉宝一把揪住了耳朵,道:“圣人宫里当值,你也敢三心二意,想吃板子了是吧?”

    李吉宝虽然话上带火,声音却是不大,运和知是不能惊了里面的圣人,因此便是痛了,也不敢大叫,只低声告饶道:“不敢了……再不敢了,求公公放手,不然板子没挨上,小的这耳朵可就没了。”

    “少在这里人模鬼样的,再有下次,当心咱家揭了你的皮!”

    运和平日里也在乾泰宫当差,和李吉宝多少都混得有几分脸熟,李吉宝听他求饶,又用力拧了他耳朵一下,才放了手道:“今个夜里不用你在这儿当班了,你去把小棠子叫来替你吧!”

    运和听了,却是一愣,他自然知道小棠子,那是个今年才入宫的小太监,平时也少在圣人跟前服侍,却不知李大公公今夜里怎么只叫他来当值。

    运和还在发愣,旁边的李吉宝已是不耐,只推了他一把,道:“愣在这儿干吗?笨头笨脑的,还不快去!”

    被推了个踉跄,运和不敢再做多想,只急急忙忙跑了出去。

    李吉宝在门前站了片刻,便见运和领了个瘦瘦小小的身影匆匆走了过来。待两人走到跟前,他挥了挥手,对运和道:“你先下去吧,今晚不用你侍候了。”

    运和见了,不敢多做停留,只又急急转身走了。

    等运和走远,李吉宝才低头对那不过十来岁的小棠子说道:“圣人今日心情不好,你可给我放机灵点儿,待会儿进去,小心侍候了。”

    见小棠子只颤颤巍巍地点了头,他便转身打头进了殿,那小棠子跟在他身后,也不出声。不多时,便见他又一人出了殿门。

    李吉宝出来后也不离去,只面无表情地倚了殿门站着,待听见殿里传来些许响动,他才微微抿了抿嘴,然后又阖了眼,再不向周围张望一下。

    除夕夜里,皇帝、皇后、其他有品级的嫔妃、还有所有的皇子皇女们都一齐聚在太后的华阳宫吃年宴。

    因之前萧贵妃说过闻牧过于宠信常秀,而常秀在太后那里又记过一次名,加之他知道常秀冬夜畏寒,这年夜饭少说也得折腾到戌时。因此,出门的时候,闻牧便随手指了小太监如海跟他去了华阳宫,只把常秀留下来看殿。

    昭阳殿不当值的人都凑一起玩儿去了,常秀因要等着闻牧回来,只一人在正厅里坐了守门。等得时间久了,想着主子一时半会儿还回不来,他不由地渐渐松懈了精神,竟是倚着桌子打起盹来。正当他昏昏欲睡的时候,忽听门口一阵响动,他微微睁眼,却是五皇子推门走了进来。

    因着还在犯困,常秀只迷迷糊糊的习惯地站起身,然后走到闻牧跟前伸手便要解他身上的披风。没成想,披风没勾着,却只觉额头一阵湿漉,似有什么贴上了他的眉间。

    一时没反应过来,常秀只直愣愣地看着闻牧渐渐远了的面孔,直到闻牧用手轻轻点了点他眉尖的红痣,又慢慢露出一抹饶有兴味的笑容望着他,他这才回味过来——自己方才竟是被五皇子亲了。

    于是,常秀的双颊顿时红了起来,接着是额头,然后是颈项,等他能开口说话的时候,已是成了个真真正正的小红人儿了。

    “主子……你……我……看见……旁人……”

    常秀已是语无伦次,却不知是吓的还是羞的,半晌没能说出句完整的话来。发现五皇子只笑眯眯地看着自己,他只恨不得立刻能学了老鼠找个地洞钻了下去,便是寻不着躲的地方,他也只把头低得几乎与胸口一般齐,再不敢抬头看主子。

    常秀的一番动作,只把闻牧瞧得十分有趣,眼睛里的神采也显得越发兴意盎然。

    “我如今才知道,原来我的贴身近侍竟是个小结巴。”闻牧见常秀立得跟个红色的木头人一般,知他一时半会儿还缓不过神,便自己动手解了身上的披风搁到旁边。

    “大过年的,主子又来戏弄涵秀!”怔了好半天,常秀终于能开口说话了,但那声音却比蚊子大不了多少。

    闻牧低头贴近常秀脑袋,想听清他在说什么,却把他唬得直往后一跳,生怕这小祖宗又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

    因是今晚喝了点酒,加上心情有些兴奋,回来的时候,闻牧的举止就不免有些孟浪起来。虽知道自己先前的动作有些过了,但见了常秀这番模样,闻牧又不由地撇撇嘴,道:“又不会吃了你,跑那么远干嘛?”

    常秀却是不上当,跟得时间长了,他深知五皇子做事儿向来出人意表,有些时候,甚至可说是有点莽撞。经过五皇子刚才那番举动,他这会儿却是万不敢再随便上前了,于是,便只站在原地,抬了头,瞪大眼睛,却又小心翼翼地瞅着闻牧。

    闻牧见了常秀这副模样,知他眼下定不敢再靠近自己,便径自走到他身旁的椅子上坐下。见小近侍仍不动弹,便问道:“不想知道你主子今晚为何回来得这么早,又为何这般高兴吗?”

    常秀这才想起,闻牧这时候回来,的确不同于往年,去年除夕的年宴,可是闹到了亥时快过了才结束的。他偏头想了想,好半会儿,才开口问道:“是圣人要散的吗?”

    因将心思放到其他事儿上去了,常秀一直紧绷的身子终于慢慢放松了下来,再不像先前那么僵硬,原本通红的小脸也随着思索而渐渐恢复了润白。只他还不敢靠近,仅在原地站着,看向闻牧。

    闻牧却是露出一个极是古灵精怪的笑,然后说道:“今天中午的时候,父皇就已在百官宴上发了好一通火,直把下面的臣子们扫得个个抬不起头,有关联没关联的,全被批了一通,便是皇后娘娘,也没给她留面子。到了晚上,在太后的华阳宫,父皇不仅提前散了宴,最后更是没理皇后娘娘,只独自带着李吉宝走了。”

    常秀听了,却是心下一奇,这大过年的,什么事儿倒能把圣人给惹火成这样?在这百官宴上,后宫唯一能在座的便只有皇后,皇后娘娘母仪天下,圣人便是再恼怒,但当众让皇后娘娘下不来台,却也是少有的过了火。况且,过年的喜庆日子,便是有什么事儿,世人也大都不愿生气冲了忌讳,如此,便愈发显得圣人这通火发作得厉害了。

    常秀对当今皇上并不甚了解,对皇上最深的印象,便是他在当初登位之时,就屠戮了自己的几个兄弟,并且还牵连了许多朝廷官员,而他们柳家,就在这其中。

    入宫至今,除了先前受训的多半年,之后,他虽一直跟在五皇子身边,但五皇子去见皇上,大多时候都不要他随侍,便是有几次跟着主子去了,也只是在大门外侯着。因此,他虽为皇子近侍,但到现在,却是连皇上的面儿都没见过,最多只远远瞧见过皇上那明黄色的身影。况且,即使是在皇上面前,他们这些奴才们又有哪个不是伏身下拜,不敢抬首的呢?

    其实,要说这宫里头人人都见过皇上,那也是不太可能的事儿。平日里能在皇上身边儿伺候的,哪个不是经过精挑细选,慢慢□□出来的?一个宫人便是一辈子没见过皇上,那也不奇怪。

    但常秀到底是跟在皇子身边侍候的人,入宫这么长时间,从没见过皇上,说出去却多少都有些个稀奇,便是柳穗儿,平日里也没少拿这来打趣他,说他这小跟班当得极不称职。

    如此,常秀往常最多也只听着贵妃娘娘、五皇子稍稍提过些皇上的事儿,从中揣测了些皇上的性子,再有便是宫里头私底下传的关于皇上的闲言琐事。只他大多时候跟在五皇子身边,和周围的宫人毕竟少了时间往来。况且,他服侍的原不是皇上,依了他的性子,与己无关的事,自然更少了些关心。这会子听主子这么说,他却真真摸不清皇上今晚是怎么回事了。

    闻牧瞧常秀歪着个小脑袋,一副平常少见的迷糊模样,心下一乐,原本还想继续逗他,却见他眨巴眨巴眼睛,虽没开口询问,但那双看向自己的明亮眼眸中却尽是好奇和探究。

    对着这双眼睛,闻牧便是有再多的心思也不禁软了下来,于是便开口道:“父皇今儿个发话了,说是边疆未定,再不准提立储的事儿,直把那些个大臣们批得灰头土脸,便是在旁边帮着开解的皇后,也受了牵怒。父皇一顿火儿过后便走了,却是把下面的人惊得不敢有半点儿言语,你要在当场,定也会被那些人的脸色给逗乐。”

    原来,今天中午的宴会上,右仆射杜慧安又提了立储的事儿,跟着,一班大臣在宴上先是就着立储人选争了一通,相持不下,竟又在皇上面前吵了开来,大有要在宴会上争出个子丑演卯的架势。

    皇帝闻晟本就不耐烦一干子大臣见天里在朝上念叨着储位之事,如今见着他们竟在宫宴上也这般放肆,自然大怒,直把说话没说话的大臣们全都批了一通,然后便气冲冲的离开了,只剩得底下一干人等或是冷笑,或是怒目以视,却是再也不敢相互争辩攻讦了。

    常秀见闻牧笑得畅快,却知道只因着大臣们的脸色,自己的主子是断不会乐成这般模样的,但要说是因为皇后娘娘受到迁怒而高兴却也不对。

    服侍闻牧日久,常秀自然知道,虽然贵妃娘娘对中宫和北宫的人都抱有极大敌意,但五皇子闻牧却远没有她那么记恨。

    五皇子与那两边儿虽走得不近,却也没到如此幸灾乐祸的地步。况且,这种小事儿原也不值得乐成这样,即便皇上当众薄了皇后娘娘的面子,但也总不至于为了这点小事儿废了中宫啊!

    闻牧见常秀眼中的疑惑并未散去,只直直看着自己等着后面的话儿,先是微微一愣,随即又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心下只觉眼前这小近侍到底聪慧,竟猜出自己所乐并不止如此。

    想了想,闻牧觉得也该让身边这近侍明白些事理儿了,便又开口道:“自从四哥记到中宫名下,这宫里头暗地里的花样便日渐多了起来,只怕往后还有的闹腾。”

    常秀听了,更是不解:“既是如此,那圣人早早立了储,省了纷争,宫里不也就太平了吗?”

    闻牧却是摇头,道:“那是你不知道我父皇,父皇向来强势,如今为了储位,各方皆有出手,甚有逼迫之意,怕他本已是极不高兴,况且,皇子背后多有……”

    说到这里,他却又突然停了话头。

    常秀刚刚听明白了些,但还是不清楚皇上这通火发了,对自己主子又有什么好处。

    闻牧见他还是一脸疑惑,便又道:“论身份,在这些个皇子里面,只大哥、四哥、还有我最有机会,但他二人都比我年长,四哥且不说,大哥翻了年便十六了,皇子们到了这个年龄是可以求皇上外放出去做事的,若真让他先做成了什么大事儿,又有贤妃在父皇面前撺掇着,外头再笼络些大臣,以后我们的处境恐怕会愈加艰难了。”

    见常秀的小脸上一副极是认真的表情,强按住想上前捏一捏的冲动,闻牧继续道:“便是四哥那边儿,他虽还没到年纪,但二哥却是最帮衬着他的,二哥与大哥是同年的,若是二哥也出去得了功绩,他多了个帮手,也是不容易应付。我年纪小本就吃了亏,如今父皇却将时间往后推了不知几时,这至少让我有了准备的时候。”

    常秀服侍闻牧这么长时间,虽知主子向来机智聪敏,却不晓得他心里竟藏了这些个事儿。平日里,便是贵妃娘娘督促着小主子,但见他似乎也并不放在心上,仍就一副散漫随性的样子。

    如今听了这番话,常秀方才惊觉,这个往日里跟自己嬉笑逗趣的主子,心里面,恐怕却是藏了不知多少隐秘的事情了。

    第二十二章

    事态进展果如闻牧所言。

    贞宝四年,三月,益河大水,皇长子闻致自请随尚书省户部左侍郎姚锦齐赴益州治水赈灾,四月,水退,姚锦齐归朝,于朝上奉益州百姓祷寿词。

    贞宝五年初,南蛮黎族扰境,二皇子闻敦随镇国大将军邢威远亲赴边关,歼黎族大军四万人,蒿黎退,自此无力扰北。十一月,大军班师回朝,迁邢威远为正二品辅国大将军。

    贞宝六年,五月,益水再次泛滥,经查,系护河水堤建成不实,混土含沙,蚁穴空蛀。皇帝大怒,责都察院左都御史章运、尚书省户部右侍郎宋其筠、大理院少卿程其科协同查办相关人事。

    益州大水,虽对京城没有多大影响,但因皇上对益州官员渎职、百姓受灾一事大为震怒,连带着后宫里面这些天也是战战兢兢,奴才们怕惹怒了主子,主子们怕惹怒了皇上,这一层层下来,竟没有几人是安生的。

    皇上平日虽不会来昭阳殿,但闻牧也被贵妃叫去飞霞殿多次,只耳提面命要他近来少说话、少惹事。闻牧对眼前情形虽不甚在意,但随着皇子们的日趋长大,彼此暗地里的较量也越发多了起来,加上昭阳殿近两年也陆陆续续进了些新人,不说贵妃那边,便是别的地方都不知安了多少耳目进来,因此,他多少也比平日里收敛了些。

    这日里,听说常贵因梅雨季节气候潮湿,惹得旧病复发,常秀便特地向闻牧告假,去了司礼监探望旧师。

    等常秀从司礼监回来,却是四处都寻不见闻牧的踪影,问了几个人,都只说不知殿下的去处,他正要从沿廊进后殿,忽见安德迎面走了过来。

    “殿下不见了,您却来问我,我说常公公,您这个贴身近侍可当得不称职啊!”见常秀向自己打听五皇子的去处,安德只一阵玩笑话,他见天里和柳穗儿混在一起,便是柳穗儿的打趣人也学去了不少。

    这几年里,安德已渐渐升了昭阳殿副管事的位置,因着他有常秀和柳穗儿的帮衬,主事的李达却是越发被架了空,多只担了个名儿,加之常秀整日里要跟着闻牧跑东跑西,昭阳殿里的其他事情便更是由了安德在看管。旁人对昭阳殿管事大太监管不到事,贴身大太监不太理杂事的情形也习惯了,反倒多把安德当了这殿里能耐最大的太监。

    安德在昭阳殿多少也算混出点头了,但他每次见着常秀,却只是客客气气的多,甚至还带了那么点子尊敬,并不因自己年长,又是常秀的同门师兄,便对其摆师兄的架子。再加上他和柳穗儿呆长了,虽没学得她太多嚼舌,但说起话来,却也越来越机灵有趣。因此,他和常秀近年来的关系却是越来越亲厚起来。

    常秀见安德打趣自己,不禁脸上微红,只应道:“因听说师傅病了,我刚向殿下告了假去看望他老人家,没想回来便不见了殿下的踪影,师兄要是知道殿下去哪儿了,就别逗我了。”

    安德正待答话,却是眼神一闪,道:“到底还是你有心,多记挂着师傅,我原也想去看看他老人家,只是身上事儿多,不得空闲,怕他老人家眼下又要骂我忘祖了。”

    然后,他偏头想了想,又说:“殿下去哪儿了我也不太清楚,不过,我刚打西花园那儿过,好像看到有皇子们在那边儿,你若真急着找殿下,不妨到那边去寻寻。”

    常秀听了,本有些奇怪,他知道五皇子向来不爱往园子里跑,只因嫌花园里的花香味儿太浓了,却不知今天怎么会跑那里去了。

    但转念一想,既然还有其他皇子在那儿,大约是有皇子约了殿下在西花园见面也不定,于是,他和安德又说了几句话,便匆匆告辞,又一个人向西花园寻了去。

    见常秀走了,安德眯起眼睛盯着他背影,愣愣出神了好半天,方才转身走了。刚走过一个拐弯处,忽觉背后被人拍了一下,安德大惊,回头一瞧,却是柳穗儿笑嘻嘻地站在背后看着他。

    “安大总管,这会子怎么这么有空,一个人在廊子闲逛啊!”柳穗儿笑眯眯地看着安德问道。

    安德先前没见着柳穗儿,眼下也不知她是从哪个拐落里冒出来的,他知柳穗儿古灵精怪惯了,只当她又是在调皮。

    柳穗儿如今也有十六了,正是少女最豆蔻年华的时候,她本就俊俏,人又灵动,还会打扮,只往那儿一站,就是个娇生生的如花美人。

    因着柳穗儿年纪大了,家里人叫她出宫也有过几回。只柳穗儿自己不愿意,宁愿在宫里做个侍候人的宫女,也不想回家当个千金小姐。因为她不像其他宫女那般,须是在宫里待满了年限才能获许出宫,所以,她家里虽提了几次,却也不那么着急,况且,这里面多少也有点儿想在宫里攀高枝的意思。

    柳穗儿到底也是个朝廷官员家的女儿,在宫里这么些年,又深得太后和贵妃的喜欢,不管今后是真跟了五皇子,还是求着娘娘给指个好婚配,自当都不是难事儿。柳穗儿本就有着自己的打算,现下家人不催,自然更是不急着出宫了。

    “哪是闲逛,我这不就赶着去尚服局里办秋衣吗?”安德被柳穗儿吓得不轻,只轻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答道。

    虽时值夏季,但宫里头的衣服,向来是提前备着的,因此,柳穗儿听了安德的话,倒也没有奇怪。

    “刚才远远就看见你和小秀子在说话,后来他从我身边急匆匆地过去了,连个招呼都没打一声,你和他说什么了,他那么急着去做什么啊?”对安德的白眼视而不见,柳穗儿仍就自顾自地问道。

    安德见她询问常秀的去处,却突然露出一抹极是奇怪的笑,嘴里只答道:“他急着去找殿下,我便给他指了个方向。”

    柳穗儿听了,深琥珀色的眼珠子只是一转,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地看着安德,道:“可刚才他像是往西花园方向走的吧?我刚从那儿过来,只看见……”

    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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