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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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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武宗野史 作者:celiacici

    第20节

    天自明转暗,转眼已将星汉抛在身后,一路上,江彬的发被吹得散乱,心却渐渐沉静下来,他没有问吴杰,星君们究竟答应了他什么方令他甘愿耗费千年修为救自己,还当这坐骑,想也知道,不外乎是替他消减杀戮罪孽,令他能与宁王永世相守。不知为何,江彬竟恨不起吴杰来,或因他是心怀慈悲的宁王的情之所钟,也或因自己求而不得的他二人倒能得偿所愿也算是个宽慰。

    到达下界时,早已云开日出,宣府的那颗奄奄一息的老槐,被笼在温婉的晨曦中,仿佛垂暮之年的老者,静候着倦鸟归巢的游子。

    “院里老槐承了文曲仙力,与文曲心念相通,你掌心抚树便能入得他梦中……”吴杰隐去身形,落在那狭小的宅院之外,遂吐出个凝成青珠的气泡挂在江彬腰间,与那玉司南佩碰出玲玲盈耳之声,“我仍在此处等你,若有什么,将这气珠捏碎即可。”

    江彬点了点头,此刻他的心思并不在能否全身而退上,他凝望着那不推自开的柴扉,隐隐觉着,自踏入这物是人非之地的那一刻起,或许一切都将有所不同。可尽管那预感来得如此排山倒海,他仍是不得不一步步接近那像极了陷阱的了断。

    吴杰在江彬身后悄无声息地旁观着他的犹豫,一双琥珀色的眼里藏着些许玩味。

    终于,江彬的步子停在了那棵在梦中又再次起死回生的老槐前。

    他伸出手,迟疑地将掌心贴在了那参天枯槁上,那不温不火的粗糙感,竟与掌纹贴合得天衣无缝。

    暮然间,有什么落在自己肩上,扭头一看,竟是多白得仿佛散着淡淡光晕的槐花。愣神间,又是一朵,分明下坠得极为缓慢,江彬却像被定住了身形一般,如何都躲不开。他眼睁睁看着那朵皎洁舒展了花瓣吸附在自己额间,随后微微扭了下身子,竟是如同蚂蝗般飞速钻进了他的眉心。

    整个魂魄都因那异物的侵袭而紧绷起来,可即便如此,江彬依旧四肢麻木动弹不得,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槐花在体内的蠕动,它带起一阵毛骨悚然的痉挛,紧接着是天崩地裂的绞痛。江彬几晕厥过去,可天旋地转间,无数花瓣化为水滴,在神识之中凝聚成了一副波光粼粼地画面。

    仙雾缭绕的群仙宴上,那莽撞的神仙敛色屏气地坐在的眉目如画的星君身旁,偷瞄了他好几回,方红了一张脸道:“听闻星君棋艺过人,斗胆想邀星君对阵一局,不知可否?”

    江彬心下大震,眼见着又一朵槐花落入池中,层层涟漪散开去了,景象便又变换了一番。

    偌大的宫殿内,冷冷清清的,半晌都听不到一句回话,那武将出生的星君,只得滔滔不绝地叨念什么气血阳虚的,偷偷瞅一眼跟前性子寡淡的仙,颤颤巍巍地摸上他的手腕,心虚地说着号脉。那不紧不慢的脉搏在指下轻轻跃动着,仿若叩问着他,可有非分之想?

    猛地收手,不敢再造次,可食指连心,早就被烫了个心如火灼。明知是画地为牢,却依旧弥足深陷。刨遍仙山挖了千年人生只为煮汤补他身子,扛走不周山石只为磨一方砚台讨他欢心,讨来需吃他一魂一魄的楠木棋盘只为给他送一份贺礼……

    可那位飘然出尘的仙,终是知道了他的心思。

    弱水之渊,炎火之山的魂亡魄失,都抵不过他漠不关情的一眼。谁设的局,教他原形毕露,丑态百出,恬不知耻地一声声唤着他的名讳……哄笑声中,打翻的琼浆倒映出他落荒而逃的狼狈,原来这便是痴心妄想的报应。

    又一朵槐花坠落在眉间,是谁听说那避而不见却又朝思暮想的星君将至,便抓起一副皮囊落荒而逃。投身成了面如冠玉的武将,分明记不得前尘往事,却对生了武夫样貌的文官一见如故。征战四方,大捷而归,意气奋发地骑在枣红马上,却只寻着他的眉眼,绽开志得意满的一笑。怎奈造化弄人,竟是被那九五之尊圄于方寸之地,再不得展翅高飞,幸而有他时时相伴,日日牵挂。醉眼朦胧间,竟于梦中入得棋盘,被自己的一魂一魄点醒了那一段摧心剖肝的旧事……醒来,却不敢睁眼,知他正轻握着自己手腕,一如当年他红着脸强词夺理地替他把脉……他可曾从那跃动的脉搏中揣度出他又死灰复燃的妄念?可会再次赛雪欺霜地将他俯首奉上的一片痴心漠然踩进泥里?

    不敢醒,不敢说,却还是在那个爆竹声声的团员夜里,捂着他的耳,道出了心中执念。往后的一切,宛如最旖旎的梦境,他竟反握住他的手,贴着他的掌,吻住了他的眼……

    金箔纸折的飞鹅插在他发间,隔着衣衫传来的体温仿若醉生梦死的余韵。吻了他的耳垂,贴了“梅”字当头的春联,可转瞬间,又都消散成了更深露重的凄凉。恨那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从中作梗,可又心知抵不过命格如是,床榻前依依惜别,宽慰之言,倒像是说与自己听的梅林止渴。

    哪知这一去,当真一语成谶,成了对面不识的冤孽,成了反骨洗髓的辜负。

    缘起缘灭,不过心念所致。

    可这世间,又有几个痴情种,能在千帆过尽后道一声看破?

    这槐树不过得文曲一丝心念,便矢志不渝地守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

    而文曲,又等了他多久?

    无穷无尽的相思之苦,烧得他急痛攻心,走火入魔,而口口声声说着白头相并之人,却亲手将他推入心魔所造的无底深渊。

    魂飞魄散,又将是魂飞魄散……

    肝肠寸断地睁开眼,就见那山穷水尽之处,潭边一人正痴痴望向水中,不知在瞧什么。他一头霜发垂至花间,白衣胜雪浑然一体,就好似春日下侥幸残存的一捧积雪,一眨眼便要化作水去,上穷碧落下黄泉,再寻不见踪影……

    江彬记不得是如何踉跄着到了他身后,几步之遥,却仿佛跋山涉水,若有若无的香萦绕彼此之间,那是悬在半空中的朵朵槐花,如凝结的泪,如冷漠的眼。

    白发一丝丝飘在眼前,江彬再无力前行跬步,“通”地一声跪倒在那人身畔,颤抖着伸了手,却又怕触碰的不过是另一番镜花水月。

    “梓潼……”

    颤声唤着,亦如当年,爆竹声声也掩不住的暴风骤雨的执念。

    ☆、第117章 辜负

    这昼度夜思的一句呢喃,宛如一只殚精毕力的孤鸿,望穿秋水,穷尽天涯,终是落在相思树前,衔一纸信笺递与苦等之人,而那笺中却是茫茫一片的白,因着千言万语都写不尽离愁别恨,书不尽命舛数奇。历经几番磨难,辜负几世情缘,方以两情相悦之初的双眼望向心心念念之人,可那每一寸枯萎的青丝,都勒住了心口,割出一道道悔不当初的鲜血淋漓。

    久久不闻回音,令人万念俱灰的死寂中,江彬跪行到文曲跟前,颤颤巍巍地捧了他的脸,却见一双黯淡的眼中只映出自己失落落魄的惨淡。

    “梓潼……”双目赤红,语不成声,“你应我一声可好?”

    引他入梦时也问了这一句,犹记得文曲怔怔望他半晌,只道做了个梦。可原来,梦中人是他自己,梦中肆无忌惮地伤他个体无完肤,梦却又痴痴问他为何对面不识。

    这便是因果,便是业报,他合该承受。可分明先前在鉴中瞧着文曲还好好的,怎此刻竟成了这般模样?

    江彬不敢再看那双死气沉沉的眼,一把将文曲搂在怀里,饮泣吞声,可终是落下泪来。那泪竟是红的,滴在月白的袍上,晕开触目惊心的血色。一滴,又一滴,点成了一朵梅。那梅,曾映在意气奋发的武将身后,曾落在并蒂成双的红纸之上,曾生在的不知疲倦的断枝之下。

    如今,他尚可淌泪,可文曲却从未在他跟前流露过溢于言表的悲戚,哪怕是“破镜重圆”之时,也不过是在江彬肩头倚上片刻,可江彬却知道,他隐忍的苦楚要远胜于自己,只是在漫长的孤寂中,他深知懊悔与痛苦也挽回不了什么,唯有摒弃杂念,沉淀悲喜,方能凭借根深蒂固的执念,倒行逆施地践行相濡以沫的誓言。而事到如今,致他于死地的,便是这份求而不得的执念。

    江彬抱着文曲,犹如抱着块千年玄冰,他不言不语,任凭施为,江彬的心便跟着冷下来,如冻在半空中的朵朵槐花,不知该何去何从。

    正在此时,一股杀气悄无声息地蔓延至身后,江彬因着悲恸反应慢了些许,却仍凭着本能抱着文曲转过半圈,堪堪躲过了一击。可风浪过后,腰间那青珠却已落入对方手中。

    抬眼望去,偷袭之人正与年少时的他有着如出一辙的面容,可那一双熟悉的眼中却满溢着愤怒与嫉恨:“你还敢来?”

    “澜渊?”江彬依稀记得那仙童的名字,于天庭时,每每见着他都是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样,他只道那是恼他总来叨扰文曲,却从未料到,他竟也生出这般的妄念。

    “呵……都记起来了?”澜渊狠狠捏碎了青珠,“必又是那几个多事的!可既是来了,便休想出去!”

    江彬方才记忆苏醒,整颗心都系在文曲身上,早便忘了还有这么个人物,如今见他那模样,分明是打算同归于尽的,心中不免焦急:“你恨我,如何都使得,可文曲若不醒……”

    “你以为他成了这般模样,是谁害的?”澜渊的一双眼锁在面无表情的文曲身上,对江彬的恨更添一分,“当初是你引他入梦!他信了你,便耗损心魂维系幻境。如今,他清明之时一日少过一日,待都忘了,也便是曲终人散。”

    这话仿若万箭穿心,江彬痛得收紧了臂膀,双手却微微颤抖着,掩不住的失魂落魄。

    澜渊见了他的狼狈,不禁冷笑:“这般惺惺作态,又是做给谁看?他本是清心寡欲的不赀之躯,如今坠入凡尘,堕入魔道,俱是拜你所赐!言而无信,见异思迁,你又有何颜面要他除却心魔?至死靡他的,唯我一人,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我非要伴他最后一程!”

    说罢,杀气又盛,动念之际,江彬身畔的河中竟窜起数股水流,在半空中凝成一支支冰箭,齐齐俯冲而下。江彬尚未从被责难的一席话中回过神来,待知命悬一线,已是为时已晚。

    可就在千钧一发之际,被江彬搂在怀里的文曲忽地白发暴长,一簇簇如鞭子般挥舞着将那些个冰箭尽数扫落,随后丝丝缕缕地拢在彼此周身,如一只茧,护二人周全。

    江彬愣了许久,方低头看怀中人,却见他眼帘低垂,神情木然,好似那惊人之举,并非出于他本意。

    不远处被挫败了攻击的澜渊,也怔怔站了好一会儿,方退了步,扬天大笑。那笑声如杜鹃啼血,鸿雁哀鸣,而他的容貌,也随着这凄厉的笑而幻化成了原本的模样。他本是清秀而周正的,可此刻,那五官全因恨意而扭曲成了狰狞的鬼魅。

    他笑了好一阵,方烧红了眼咬牙切齿道:“你瞧!即便失了心智,他仍是最清明的那个!又何尝不知这是梦境,何尝不知我鸠占鹊巢?”

    江彬隔着层层包裹的霜发,仍能料想此时澜渊怒发冲冠、灵力四溢的光景,猜他多因着文曲阻挠而恼羞成怒,正想劝上一句,却听外头“通”的一声伴随澜渊一声惊呼,杀气顿时散了。

    江彬不知发生何事,搂紧了文曲,却见模糊的一个轮廓到了“蚕茧”跟前。

    “江彬,可是你?”

    江彬周身一震,虽看不清那人容貌,可那语调嗓音,他挫骨扬灰都认得!

    “先前我便疑惑,星君们为何要我见你。依我的修为,寻回一魂一魄并不难……可你……终还是选了他?”

    那话语,不负桀骜,字里行间都透着疲惫与酸楚,宛如棂星门前不绝于耳的撞击,在坚不可摧的心防上锥出一道道仿若狞笑的裂痕。

    “君无戏言,就因着忆起与他的过往,便要将与我的都葬送了?”

    一道道裂痕,勾勒出惊世骇俗的残像,分明是同一张嘴,却信誓旦旦地吐出两番矢志不渝,难不成这真心,也是能一剖为二的?

    “你若真这般情深笃定,我便任你们逍遥快活,只我也不愿受这情字所累,这一魂一魄,仍旧散了去,前世只当是我自作多情!”

    说罢,便见着那人影一退,周身泛起的光华掩去了日月同辉的异象。

    “不——”江彬心急如焚,仿佛已能见着那人再次消失在自己跟前,却无力回天。

    可包裹着他的白发层层叠叠,如烟雨,如情丝,如何都斩不断。

    江彬情急之下再顾不上别的,拽了那霜发便拉扯起来,怀里的人不知是被牵动了疼痛,还是察觉了他的慌乱,睫羽一颤,便收回了千丝万缕的眷恋,垂头丧气地蛰伏在他微微瑟缩的腰背,再是不闻不问。

    然而迎接江彬的,并非那令他牵肠挂肚的容颜,而是一张狞笑的脸面。

    心口一凉,锋利的冰刃已贯穿了他的身躯。

    耳畔俱是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星君,你可瞧见了!不过一个幻象便令他原形毕露!可不就是个薄情寡义之人?还敢恬不知耻地说要除你心魔!我这便要他为你陪葬!”

    文曲垂了眼,任凭江彬心口的血滴落在他的眉宇之间。

    江彬颤抖地握住那钉在体内的冰刃,只觉着身子一半在炎火之山烧着,一半在弱水之渊泡着,摇晃着仰倒在死寂中,又见着半边皎月如钩,半边斜阳似血……原来魂魄也是能伤、能死的。

    澜渊并未怪错他什么,他确是动摇了,他再次为了荧惑星君而伤了即便入魔也一心护他的文曲。

    哀莫大于心死,他又有什么颜面大言不惭地说要与文曲朝朝暮暮、永生永世?

    清醒又有何难?难的是一笔勾销。

    江彬不怕就此死了,只怕文曲至死都记着的,不是彼此的鹣鲽情深,而是他的一再辜负。

    江彬想再与文曲说上一句,瞧他最后一眼,然而都不能够了。眼前的一切渐渐化为乌有,唯独槐花的香,隐隐约约,萦绕不去。

    他似又回到了那年,他将梅字当头的对联贴上,搓着手退开些,瞧着没歪,便冲槐树旁静静望他的文官微微一笑。那时,他尚未娶亲,而他也尚未恨了这世间的命数。一切都停留在最美好的时候,恰如这梦中,永不凋谢的槐花。

    可如今,一切都太迟了……

    江彬的一双眼,空洞洞地瞪着这因他而生的幻境,却瞧不分明,这究竟是他的心魔,还是自己的业障。

    然而,就在他神识将要消散的刹那,一道光,蓦地刺入眉间,电光火石地流窜在他的四肢百骸。

    江彬猛地清醒过来,低头瞧去,洞穿胸口的冰刃早已化为了一滩水渍。他勉强撑起身子,虽仍有些晕眩,却是五识俱全,复旧如初。茫然四顾,只见文曲仍呆坐在他身侧,而方才伤他的澜渊却蜷缩着倒在一片血色之中,心胆俱裂地瞪着半空中衣袂翻飞的一道身影。

    那是鹓动鸾飞的盛气凌人,眉心一道仙印,因着催动心念而红得妖冶。

    悬浮的槐花,尽数被他烧为灰烬,他却只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枚指环。

    那指环上刻着兽面,几道触目惊心的裂痕,仿若生在心上的罅隙,裂成相逢不识的漠然。

    ☆、第118章 云泥之别

    有一瞬间,江彬以为,来救他的是那个看似玩世不恭却有凌霄之志的九五之尊,是那个百鬼夜行失却记忆却仍要与他则同穴的孤魂野鬼,是那个宁可丢弃一魂一魄遁入魔道也要保他来生的多情仙尊。然而那人投来的淡淡一瞥,瞬间瓦解了他的痴人说梦。

    此刻,那双傲睨一世的眼,又冷冷俯视着匍匐在地的澜渊:“我投身为仁宗时,那诓骗我逆天而为的道士,便是你这孽障所化?”

    澜渊吐出一口黑血,虽不知荧惑星君为何会现身此处,却也知是穷途末路,再不掩心中怨愤:“是又如何?若非你心存妄念,又怎会为我蛊惑?谁人不知,堂堂赤帝之子,竟因错认了皮囊而犯下冤孽,如今倒来寻我的不是……”

    话未完,便被弹指一挥散出的几道流火灼伤了五脏六脾,疼得在地上翻滚,却死死咬着唇不愿求饶。

    “投身畜生道,仍未令你悔过自新,该是罚得轻了……”

    说罢,又是几道真火,烧得澜渊皮相尽毁,成了一团骇人焦黑,不多时便晕死过去。

    荧惑星君指尖跃动的火光这才偃旗息鼓,似笑非笑的眸中透着凛若秋霜的寒意,落在江彬眼中,仿若鬼蜮。

    “我还道他们缘何要我见你。”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指环,不疾不徐道,“那蛇妖早料到你未必顺遂,给了我这玩意儿,投了三生池方知几世荒唐。谁又料想,你竟错拿了文曲皮囊……我难辞其咎,但也情有可原,更何况,我因了你而散了一魂一魄,可见托生了凡胎,也不过是个执迷不悟的蠢物。”

    这一番话,轻而易举地抹去了生离死别的痴缠。死生契阔,在这龙血凤髓的仙尊眼中,都不过是阴差阳错的愆谬,是庸人自扰的浅薄。拂去尘埃,他依旧心如明鉴,江彬合该千恩万谢他降尊临卑的怜悯,不计前嫌的施恩。怔怔望着荧惑星君腰间的玉司南佩,一时竟说不出半句话来。

    荧惑星君见江彬不言语,只当他方才伤重尚未回神,落在他跟前,神色稍霁道:“如今,灵珠已碎,槐树将死,若文曲仍不醒,便是要一同灰飞烟灭了。”

    江彬恍惚了片刻,方从这话里听出些许端倪,荧惑星君怕是早便随他入了这幻景,只不知为何始终屏息敛气地冷眼旁观,待如今方出手相救。可即便是形势所逼,也瞧不出有半分焦急,倒似灰飞烟灭不过是一场醉生梦死,醒后便又是樽前月下的逍遥自在。

    “我曾属意与他,可他却一再负我。我虽记不得你,但也曾与你欢好一场。”荧惑星君好整以暇地打量了一番澄神离形的文曲,“这本是劫数,如今却也该是个了断——我可令天庭不责难文曲的倒行逆施,仍教他司星君一职,但你须得应允,待他元神归位,便喝下孟婆汤,投胎转世,再不得提及前事。”

    这一字一句,如千军万马,势如破竹地踏平了心上苟延残喘的奢望,举目而望,只见了赤地千里,白骨露野。原来,与他江彬的一世纠缠,不过是目无下尘的仙尊急不可耐想抹去的白玉微瑕,他容不得他这个话柄留于天庭,也容不得他于人间仍心存妄想。留他一条性命,却令他生不如死,这方是将曾鬼迷心窍的曾经狠狠踩进了泥里,自证高洁。

    江彬忽地笑了,那笑容来得突兀,像骤然断了线的佛珠,一颗颗滚落在凡尘,坐看世间荒谬。

    荧惑星君因了那一笑,眉间皱起一道纹路,那纹路里夹杂着掩在斩草除根下的心虚,催生出恼羞成怒的不悦。然而,江彬并未含冤负屈地步步相逼。他低眉顺目,深深一拜,那谦卑与乖顺,熟悉得触目惊心。

    “听凭星君处置。”

    这臣服的卑微,令荧惑星君忆起三生池里见着的种种,他深知君臣间恰如其分的疏离是如何日积铢累寸地走入弥足深陷的境地,他本桀骜自恃地以为,元神归位便绝不会再因了这卑不足道的凡情而乱了心绪,可此时此刻,他蓦地恨起了江彬这泾渭分明的自持。他本该为他殉身不恤、一意孤行,为何不过是吹灰之力,他令他偃旗息鼓,束手就擒?口口声声的死志不渝,原也不过如此……

    说不清究竟是恼怒还是庆幸,荧惑星君一挥袖,令那罪魁祸首腾空而起,下一瞬便落入自己怀中。江彬一瞬的仓皇失措,令他总算寻回了些许轻世傲物的游刃有余。他向来奉行浅尝辄止的意趣,哪料投了个凡胎,竟连魂魄都为这凡仙丢了,当真是贻笑大方。

    幸而此刻,他得以报怨雪耻。

    双唇被封住的刹那,江彬只觉着天旋地转。他本本是一缕游魂,因着困于幻境而嬴弱不堪,哪里招架得住这般来势汹汹的仙力。颤抖着想推开荧惑星君,却又力不从心。他不明白,向来对他鄙夷不屑的荧惑星君为何会忽然这般行事,精疲力竭地抬眼望去,却见那双凤目一挑,幸灾乐祸地瞧向河畔那眉目如画却木雕泥塑的仙……

    江彬蓦地醒悟过来,然而为时已晚。搂着他的双臂因感受到他的挣扎而越收越紧,两片冰冷的薄唇也因着他的颤抖而愈加肆无忌惮地攻城略地。

    就在不支之际,那一双黯淡无光的眼,不知何时竟已转向了“缠绵”的二人。

    蓦地,一簇火苗悄无声息地燃在点漆般的眸中,好似夜声人静之际,坟头摇曳的一簇鬼火,忽明忽暗地游弋。

    荧惑星君捕捉到那初露端倪的凌厉,历时变本加厉地撬开江彬的牙关,与他唇齿交缠。

    突地,轰然一声,江彬恍惚间只觉着一阵地动山摇,倒峡泻河的戾气席卷而来,荧惑星君的吻也便中断在了这天塌地陷的土崩瓦解。

    文曲醒了,因着重蹈覆辙的急痛攻心,而被诱出了潜藏的心魔。

    自此,狂风大作,白浪掀天。日月同辉的奇象被戾气汇聚的飓风拧成了逆转乾坤的漩涡,方丈山裂开了一道道深不见底的沟壑,仿若四处游走的蜈蚣。

    得偿所愿的荧惑星君一挥衣袖,江彬与不省人事的澜渊便被禁锢在了悬浮的屏障之中,唯有眼睁睁看着荧惑星君逆着飞沙走石,一步步靠近双目赤红、衣袂翻飞的文曲。

    那飞扬的霜发因着荧惑星君不断逼近的气息而突然暴长,一簇簇如枭蛇般袭向荧惑星君的心口。荧惑星君却不为所动,任凭白发一股股袭至跟前,却在触及他仙躯之时断成一寸一寸玉石俱焚的执念。

    这世间,谁也伤不了他这龙血凤髓的贤身贵体,故而总觉着无趣,故而引出这后患无穷的祸端。

    如今,该是了断之时。

    他手中结印,心念口诀,轻轻一点,那一道兴妖作孽的心魂便被他一寸一寸勾了出来。

    戾气随着文曲元神的削弱而渐渐消散,空中的漩涡化为乌有,地面的龟裂也戛然而止,一切都归于最初的凤平浪尽,只一朵朵槐花,凭空而生,回光返照地祭奠这一场痴缠的不得善终。

    强攻之末,大势已去。

    文曲被封入玉思南佩前,强忍着魂魄抽离之苦,最后望了江彬一眼。

    那片刻清明,蓄满了穷途末路的雨恨云愁,一如当年,他抚着他的眉眼,诉尽衷肠。

    这一别,不知重逢何日。若有来生,愿如初见,致死靡它,不负深情。

    文曲动了动唇,可那诀别的话语,却被隔绝在了屏障之外。

    星冠朱履,挡住了哀哀欲绝的视线。江彬浑浑噩噩地被抱坐在火凤之上,渐渐飞离了这槐树下的南柯一梦。

    此一劫后,天庭都道荧惑星君火德昭彰,烛幽洞微,解了几世痴缠,化了几多冤孽。仙童澜渊因着心生妄念,死不悔改,又被压回瀛海水牢,不得再入轮回。

    有荧惑星君说情,天庭对文曲于凡间的恣意妄为只字未提,然文曲心魂折损,需在火德殿的风伯池里浸浴九九八十一天,方能元神归位,平复如故。江彬为了日日能见着他,便死皮赖脸地住在火德殿上,左右荧惑星君因着方历劫归来,有的是仙家要叙旧,极少回来。偶尔照面,二人也默契地不提旧事,因着都知道,过了这八十一日,便是再无瓜葛。

    江彬日复一日地坐在风伯池旁的桃树下,不厌其烦地对着在池中闭目禅坐的文曲说些往事。两人于人间相处的时日,统共不过十余年,这十余年间的事,翻来覆去就这么几件,却总说不尽似的,如数家珍。时常,说着说着,便会情不自禁地问一句,当时究竟是如何作想,明知他听不见,也答不了,却好似问出了口,便欠在账上似的,迟早有一日,他能笑嗔他多此一问,将这望眼欲穿的心酸一笔勾销。

    那日,江彬又坐在桃树下,絮絮叨叨地问:

    “你教我唤你叔父?可是我长得不似你眉目如画,怕旁人以为我是你拐带来的?”

    “茶楼里那段说书当真是以讹传讹,可你于宣府说与我的,也多是信口胡言,譬如这生性木讷,我怎是木讷?不过是因着遇到你这冤家……”

    “我原不知道你也是个睚眦必报的,将他魂魄封在棋盘,令他随百鬼夜行忘却前程往事,甚至连因我散了那一魂一魄,也都在你意料之内吧?算无遗策,我算是见识了,日后再不敢招惹你……”

    “那日诀别,你说的可是‘勿忘’二字?可惜我终是要负了你……世人都道神仙好,我来天庭走这一遭,不过是成了你的劫数,毁了你的修为……你若能忘了我……若能从未遇着我……”

    说着说着,便望着文曲双目紧闭的侧颜发起怔来。

    他此时尚且能日日守着,待文曲元神归位,即便相见,也是咫尺天涯。

    这般想着,将下巴轻轻搁在文曲肩上,即便只是这般靠一靠,也能暂且缓和愁肠百结的苦楚。

    不知过了多久,恍惚间觉着背后有道视线,回过头,恰是四目相对,那微醺的一双眼,冷冷一挑,也不知在他身后站了多久,又听去了多少……

    那双似曾相识的眼中,依旧是毫不掩饰的鄙夷,可偏就不似往常般一走了之。

    与江彬对峙片刻,他终是一拂袖道:“伺候我更衣。”

    ☆、第119章 轮回盘

    荧惑星君向来养尊处优,极是挑剔,身边伺候的多是三天两头便换上一拨,却仍不顺遂。这几日夜不归宿,那些新来的侍童便乐得自在,不知躲哪儿去了,恰巧这日早归,却连人影都不见一个,憋了一肚子气寻来,正撞见江彬对着文曲絮絮叨叨。

    桃花落了他一身,他却浑然不知,分明倚着文曲的肩,可脸上的落寞却昭然若揭。

    惊觉自己就这么屏气慑息地盯着看了半晌,不禁有些懊恼。抬脚要走,却又听得江彬道文曲睚眦必报。确是睚眦必报,三生池看到前世文曲的所作所为,惊讶于他竟如此噬不见齿地歹毒,虽也知道,这是因了自己上一世曾阴差阳错地对武曲生出妄念,方遭了这些个怨恨,可文曲也未免太过狠心,就连他的一魂一魄都算计了去,若他不是贤身贵体,可当真就如曾经的武曲一般,痴痴傻傻的惹人耻笑。故而才要拆散了他们,令文曲不得如愿,追悔莫及。

    本以为这便是了断,心中对记不起的旧事也看得淡了,可江彬方才那语气,却带着些许无可奈何的宠溺,仿佛他荧惑星君的牺牲不过是二人间打情骂俏才提上一句的微不足道。心中冷笑,话便情不自禁地脱出了口。待捕捉到江彬怔怔回头时眼中的波澜,方觉着心中的不快平复了些许。

    江彬有求于他,自是不会推拒。

    低眉顺目地替他解了大氅的系带,那一团团火红的涡纹似烫着手指,令他无时无刻不想抽离。催促自己加快动作,凑得近了,不经意间竟与他睫羽相接。那茸茸的触感,搔刮着尚未凉透的心,竟比千刀万剐还折磨。不敢瞧他的脸面,唯绕到他身后替他褪下那大氅。那大氅仍带着些许余温,抖一抖,挂在一旁吊着熏香荷包的黄花梨木架子上,仍旧回到他跟前,垂眼,却正见着他腰间挂着的玉司南佩。

    见江彬这般盯着瞧,荧惑星君也便顺势打量着江彬,可在他脸面上,只捕捉到稍纵即逝的落寞。

    “你那块呢?”问出口便悔了,可在看到江彬腰间空荡荡时终是未忍住。

    江彬听了这句方回过神来:“收起来了。”

    收起来了?即便收起来,也总在身上的,否则这里充盈的仙气早便侵蚀了他的魂魄。可即使知道,仍旧怫然不悦,好似与他的过往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要藏着掖着,恨不能闷死在不见天日的悔恨里。

    话到此处,便戛然而止,只闻脱衣的窸窣声,反教人心猿意马。

    荧惑星君终是在江彬拿来那套素雅的常服时,些许烦躁道:“你为何替那孽障求情?”

    这说的便是澜渊,按

    成着荧惑星君的意思,是要将他打得魂飞魄散的。

    “将心比心罢了。”江彬轻飘飘答的这一句,听在荧惑星君耳中却仿若惊雷。这分明是在标榜他对文曲的情深意重,即便咫尺之遥,也要与他荧惑星君站泾渭分明的两端。

    心中憋了气,却无从发作,唯有瞧着他服侍自己更衣后,垂手听候吩咐。那乖顺的模样便教人没来由的来气。荧惑星君向来是弄性尚气的,从未如此刻般发作不得,挥了挥手令江彬退下。

    立于一室昏暗中,香都燃尽了,方摸上腰间的玉司南佩,蓦地拽紧了,却终是没将它扯下。

    翌日,将那几名偷懒的小童便被赶出了火德殿,荧惑星君便水到渠成地使唤起了寄人篱下的江彬。尽管记不得前事,可喜好却未变多少,故而总被江彬服侍得极为舒坦,像极了被撸顺了毛的猫。久而久之,便成了习惯。

    江彬倒也不恼荧惑星君拿他当下人使,算算日子,离文曲心魂归位也不过月余,如今,他又有什么忍不了的?只要文曲好端端地坐在池子里复原心魂,便是什么都懒得计较。

    那日,江彬正碾茶饼,却见拳头大小的一面镜子飞到跟前。愣愣过头,只见了半只翻飞的衣袖,上头的涡纹仿若燃烧的赤轮。

    江彬将那镜子接在手中,就见着里头幻化出一张熟悉的脸面。

    “许久不见,文曲可好些了?”

    镜子里的那人令江彬一时百感交集,他是唯一一个至始至终的知情者,他算计过江彬,却也救过他,教他恨得不彻底。

    “好些了……”江彬半晌方答一句。

    吴杰在那一头仔仔细细地端详了江彬一番,叹了口气道:“你也莫怪我,我与星君们虽是有言在先,可也终是助你救回了文曲……这几日你在那处……可好?”

    江彬木然望着镜子,此刻的他,终将随着文曲的苏醒而寿终正寝,他的悲喜早已无足轻重。

    吴杰见江彬不答,不由又叹了口气:“吃一堑长一智,可别临到熬出头了,又犯糊涂。”

    江彬猜吴杰是听了旁人说,荧惑星君将侍童都逐出去,单单“宠幸”他一个,本想分辨几句,却又觉着这话说来无趣,便依旧不言语。

    吴杰只当是江彬不愿听,也便不再提这出:“我如今方化出人形,又不得踏入天庭半步……你可有什么要嘱托的?”

    江彬这才明白吴杰原是来诀别的。也是,时日无多,怕是再无相见之日了。这半月余,周而复始,从未好好想过后事,如今方见着那迫在眉睫的离别,化成了吴杰的脸面,凑到跟前,逼他不得再视而不见。

    江彬低头思索许久,只求了吴杰一件事,吴杰些许惊讶地应了:“仅是如此?”

    江彬苦笑了一下,他已别无所求,物是人非,无从抉择,倒不如听之任之,随波逐流。

    “宁王和小王爷可好?”

    提起心头肉,吴杰的神情立刻冰雪消融:“劳烦记挂,因着几位星君帮衬,我并未被责罚,如今仍在江西住着,因着不老不死怕遭人疑,过一阵子便要迁居,也不好请什么仆从,终日柴米油盐的,劳心劳神……幸而如今孟宇已能张罗一桌好菜,只是不似从前乖顺,总和他父王顶嘴……待过几日瓶儿与张锦带娃儿来同住,方能省心些……”

    吴杰这一说便是滔滔不绝,虽夹杂着些抱怨,可听在江彬耳中却是羡慕不来的神仙日子。知他们都过得尚好,颇觉欣慰。想起当初吴杰与宁王因着谋反之事而心生罅隙,谁又能料想有今日的和乐美满?而他与两位星君,都曾情深似海,山盟海誓,可到头来,也不过是镜花水月,风流云散。

    吴杰说着说着才发现江彬径自发起呆来,忙止住了话头道:“你何不求他?”

    江彬听了这话方回过神来,怔了片刻方明白这“他”指的是荧惑星君。

    “我应过他死则同穴。”

    用生生世世的记忆为正德陪葬,也算是不负君心。

    吴杰目睹了武曲的一路坎坷,自然知道他是如何做想的,也不再劝他,只问了句:“你可知,当初荧惑星君缘何入魔?”

    缘何?不是因少了一魂一魄遭人算计?不过想来,天庭确是对此事讳莫如深,都未听谁提及过。

    “你不妨问问他。”

    这算是吴杰最后的忠告,江彬虽略已颔首,可心里已打定主意再不与荧惑星君有任何瓜葛,

    “保重。”吴杰的脸面在镜子里渐渐淡去,江彬却垂眼盯着看了许久。

    如今镜子里映出的是武曲棱角分明的凌厉,看了这些时日,仍有些别扭。分明天上一日地下一年,历劫也不过两月余,却为何,漫长得好似永生永世,连心都垂垂老矣?

    曲终人散,终是要放下的,搁了镜子,又碾起了茶饼,却浑然不觉背后那股慑人的视线。

    第八十天,江彬一如既往地伺候荧惑星君梳洗、更衣,目送他一言不发地离去,随后躲进书房里,洋洋洒洒地写了一封信,却终是寻不着信封,只折了又折,往玉衡宫去了。

    请门童通报了,片刻后,方带他进去。

    玉衡宫庭院深深,芳草萋萋,倒似江南园林,别有风情。跟随着小童在回廊上穿行,一路上见了好些被精心照料的兰花,倒看不出,整日拿着把鎏金扇的廉贞星君,会是这般喜好雅致的仙。

    小童蓦地停在了游廊前,示意江彬等等,他一闪身就没了影,许久后才转回来,将江彬请进去。

    江彬一进门便瞧见五位星君都在,有的坐着喝茶,有的负手而立。一面大漆髹饰的曲屏风上,绘着梅兰竹菊,那梅花一朵朵白得刺眼,好似落在心头的雪,千年不化。

    几道目光同时落到江彬身上,江彬一一行了礼,这才从怀里掏出那封折了又折的信,请侍童呈到廉贞星君跟前。

    “劳烦廉贞星君。”

    廉贞星君“啪”地合了鎏金纸扇,接了那信道:“我定会交与他。”

    江彬行礼谢过,起身要走,却又被贪狼星君唤住:“终是相识一场,合该为你践行,便一同喝几杯吧?”

    江彬抬眼看了看向来瞧不起他的几位星君,知他们如今聚在一处并非巧合,可他当真消受不起这临别的恩情,不识趣道:“投胎时日耽搁不得,还请诸位星君赎罪,就此别过。”

    说罢,不等几位星君再做挽留,便转身走了。

    江彬的身影消失后没多久,屏风后便转出个锦衣上仙来,他衣上满是灼灼的涡纹,教人望而生畏。随手接过廉贞星君递来的信,拆开看了,又丢回廉贞星君手里,拂袖而去。

    江彬离了玉衡宫,并未再去看文曲一眼,径直往轮回盘去了。

    轮回盘便浮在北天门外,卷着天庭的云气,仿若一个巨大的漩涡。这本是行刑之处,有犯戒的仙,要投凡胎,便是从此处扔下去。江彬虽是魂魄,也终是仙魂,须得从这处跳下,才能脱为凡胎,入得地府轮回。

    在此等候的天兵本在闲聊,正聊到新任的武曲,便见江彬早早来了,不免有些尴尬。

    江彬只冲他们笑了笑:“劳烦二位了。”

    行刑惯了,如今倒来个笑脸相迎的,两位天兵对视一眼,忙搭讪着将江彬请到一旁嘱咐了几句。

    江彬也不知听没听进,一双眼只瞧着那仿佛能吞噬天地的漩涡。他只要跳下去,便能忘却前尘往事,他再不是六根不净的仙,也不是庸人自扰的武将,而只是个凡夫俗子,无牵无挂。

    他摊开手,手中是他从荧惑星君那处偷来的赤玉指环,尽心尽力地伺候了他这些时日,不过为了这个。仙的寿命与天齐,若没有这定情之物的提点,不可一世的荧惑星君迟早会忘了那段令他蒙羞的劫数,再不来扰他命格。

    至于文曲,待他看了那封信,便任凭他如何了,这世间,并没有什么是笃定的,一成不变的唯命数,以及此消彼长的孽缘。

    江彬将那指环抛入了漩涡,又从怀里掏出那块本该成双的玉司南佩,摩挲片刻,仍旧丢下去。

    愿来生不再活得如此糊涂,即便是肉身凡胎,也不被“情”字所累。

    ☆、第120章 降尊纡贵

    嘉靖四十一年,武夷山岩幽谷的九曲溪边,几尾鱼儿跃出水面,带起一弯水珠,水珠映出落日熔金,也映出绑了袖子举着鱼叉的弱冠之年的男子。棱角分明的刚毅中透着些许书卷气,眼角眉梢尽是笑意。一旁一只黄毛的幼犬也随着他在水里扑腾,好不容易按住一条,又给逃了,鱼尾拍了它一头一脸的水。

    赭衣男子瞧见了,不禁莞尔,将叉到的鱼儿扔进竹篓里,唤了声“望微”,小家伙立刻甩着尾巴扑腾过去,男子摸了摸他湿漉漉的小脑袋道一声“回去了”,望微立刻跳到岸上甩起水来,那抖得小肚子乱颤的模样着实招人怜爱。

    正微笑着,就听有人唤他,回过头,见俩脸蛋通红的男娃儿各抱着个瓜飞奔而来,到了跟前搁下瓜行礼道:“先生!娘让我俩送瓜来。”

    “替我谢谢张婶!”

    兄弟俩答应着跑开了,嬉笑声被晚钟送入天边静谧的悠远。这俩孩子是男子的学生,他本名陆梓敬,是官宦人家的独子,当今皇上好神仙老道之术,一心求长生不老不理朝政,令严嵩擅权,冤死了他的父母,他只好带着仅剩的家当改名“江彬”,隐居于此处,平日里教教书,却并不收钱财,只收些瓜果蔬菜,日子倒也清闲。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里的百姓都淳朴得很,也不追问他身世,只道这般才华埋没了可惜,江彬却只一笑,他娘亲自缢前嘱咐他切勿重蹈覆辙,他自不会往火坑里跳,毕竟如今的恬淡安逸都是家人拿命换来的,他岂敢一搏?

    带着摇头晃脑的望微往回走,半路却被一熟识的小道士给拦住了:“我瞧先生应堂发黑,似是被什么妖怪缠住了……”

    江彬摇了摇头道:“道长怕是多虑了,近日并无甚异样。”

    那小道士掐指一算,仍旧皱了眉道:“不对,先生定是有什么……”

    江彬笑了笑,自顾自走了。

    人称“榆木道长”的小道士却不放心,仍是偷偷跟了江彬一路。

    江彬的宅院离村口有几里路,院子里一颗参天的老槐,当初,他也是看中这颗有些年纪的槐树才在这一处安家的,此时却见槐树旁升起了袅袅炊烟。江彬叹了口气推开门扉,望微率先蹦进去想绕到后院的菜地里玩泥巴,却被一把捞起来抱在怀里顺毛。

    “你可回来了!”一身蓝袍的男子笑得温润如玉,好似与江彬是多年故知,可江彬瞧见他却只生出些无奈来。

    这一只蛇妖,自从他搬到此处便三天两头地拖家带口地来瞧他,说是前世缘分未尽,颇为牵挂。此时,江彬已能闻到灶台那处传来的饭菜香,而他的石桌上必定摆着副棋盘,棋盘边上必定坐着位贵气逼人的王爷。这位王爷也不知是哪朝的,他那永远长不大的子嗣总唤他一声父王,而他与那蛇妖也暧昧得很。好在他话不多,每每都带些奇珍异果来,与江彬下一盘棋,聊上几句,倒比那总爱打趣的蛇妖要好上许多。江彬也看不出他们是何意图,他从未见自称吴杰的蛇妖动用过半点妖法,久而久之也便习惯了他们的造访,唯一令他有些在意的,便是待他们走后,他总记不起那位王爷的样貌。

    一炷香功夫,令人垂涎欲滴的菜肴便被小王爷朱孟宇一一端上了桌,他虽总是副孩童模样,说话却老成得很,像是比江彬活得岁数还要长。吴杰接了菜一一搁在桌上,江彬只好进去取了碗筷出来。这天气,只这么走一遭已背后湿透了,可看看另外三个不请自来的,竟连一滴汗都不曾有。

    “道长可要一同用膳?”

    坐定在石桌旁的吴杰突如其来的一句,令始终躲在树荫下探头探脑的“榆木道长”吓了一跳,方才他掐算了半晌都未算出这蛇妖道行,便不敢轻举妄动,哪知竟被他看穿了去,薄薄的脸上立刻像上了层胭脂,跳出来指着吴杰道:“你……你这蛇妖!莫再缠着夫子!否则我……”

    吴杰瞧他那故作镇定的模样便起了调笑之心:“缠着他的又并非我一个,他是仙人投胎,吃了他的魂魄可长内丹,道长可要分一杯羹?”

    小道士哪听过这般厚颜无耻的话,恼羞成怒道:“你这妖孽!休得胡言乱语!”

    说着便一手摸出腰间的三叉铃一手抽出背后的桃木剑,誓要与吴杰一战。

    江彬未料到还有这一出,想阻拦,却见吴杰漫不经心地举起筷子一点,刹那间那不知好歹的小道士便腾空而起,飞得不见了踪影。三叉铃“铛”的一声落地,江彬这才如梦初醒般看向吴杰。

    “我只是送他回道观。”吴杰的一双筷子落在鱼肚上,挑下一块嫩肉来搁进小王爷碗里。

    “他只是性子耿直了些,莫与他计较。”江彬知道吴杰此言非虚,可仍有些担心那执拗的小道士。

    “他自有‘有缘人’来收拾,轮不到我费心。”吴杰又夹了块鱼肚,搁到自家王爷碗里,随后拿筷子点了点江彬,“倒是你,还是多担心你自己吧!没几日,你那冤家便要找上门来了!”

    这一处,小道士哎呦一声摔了个天旋地转,揉着腰背坐起身,却见是落在自家道观门外。天已黑了,小道士拍去身上的尘土愤愤地想,他定要保江彬周全,绝不能让妖怪们分食了他的魂魄。再有十日便是中元节了,鬼门关大开,阴气至胜,若他们真要对江彬不利,必会选那一日下手。

    打定了主意,小道士便日日跟着江彬,生怕他有什么闪失。

    这日,江彬照样去半山腰的私塾给学生们授业解惑。听他们摇头晃脑地背书,窗外的蝉鸣声却将他的心思勾了出去……这几日他总有些魂不守舍的,好似心上挂着块磐石,拉扯着往下坠,晚上睡也睡不踏实,好像总有双眼睛在瞧着他。

    待踏着夕阳归去,那如影随形的阴霾令他忍无可忍地在小溪前顿住了步子,回过身朗声道:“跟了我这几日,不知可是江某冒犯在先,可否请阁下现身一见?”

    小道士一惊,以为被江彬发现了行踪,正磨磨蹭蹭地想着辩解的话,却见一宽衣大袖的男子踏着灵力幻化的火凤凭空出现在了江彬跟前。

    星冠、朱履、腰佩七星金剑、玉司南佩。那盛气凌人、傲世轻物的一瞥,仿若将跟前的一切都碾进了泥里。

    小道士看得呆了,江彬也是怔忡。谁又料想,跟了他几日的,会是这么个不赀之躯?

    他想起前几日吴杰说的“冤家”,明哲保身地低头一揖道:“江某不过凡夫俗子,不知哪处得罪了仙尊?”

    那一双微佻的凤目冷冷打量了江彬一番,江彬只觉着那视线过处,皆滚烫起来,好似被灼伤了一般。

    “你当真记不得了?”

    江彬被问得很有些莫名,他稍一抬眼,瞧着那衣袖上翻飞的涡纹:“江某不知仙尊所言何事。”

    荧惑星君一拂袖,火凤刹那间便化为了天边的晚霞。他周身的红光渐渐隐去,落在江彬跟前,俯视着他低垂的眼帘:“你偷了我一样宝物。”

    宝物?

    吴杰曾提过江彬的前世,说他欠了不少的债。至于是什么债,却绝口不提。江彬揣摩着,这位仙尊,该不会是因着他前世犯下的冤孽,才来找此世的他偿还的吧?

    “江某确是记不得了,仙尊若不信,可降尊纡贵,至寒舍查探。”

    于是,江彬领着这位自称火德荧惑星君的仙尊往家中去了,荧惑星君这一路上倒不再施法,随着他缓缓走着,一双眼却始终盯着他汗津津的颈项。

    到了宅院,荧惑星君却又不忙着找那赤玉指环,信步环顾了一圈,往院中石桌前一坐:“怎也没个伺候的?”

    江彬误会了他的意思,忙去捣了珍藏的茶饼给荧惑星君烹茶。折腾了好些功夫,将煮好的茶汤倒入差碗里,小心翼翼地捧着回过身,却正见荧惑星君在一步之遥处盯着他瞧。

    江彬一惊,洒出些许的滚烫的茶烫得他手一松,然而碗却被定在了半空。垂眼,瞧着那一团团火红的涡纹覆在他渐渐通红的掌上,生出阵阵凉意和触目惊心的亲昵,疼痛消散,却是波澜又起。直到那只覆着他的手离开,江彬的一颗心才重新落回肚里。

    “多谢仙尊……那赤玉指环可寻着了?”江彬盯着那摇晃着流苏的玉司南佩低眉顺目道。

    等了好半晌,才听荧惑星君冷冷道了句:“我一日寻不着,便一日饶不过你。”

    但令江彬哭笑不得的是,这“绕不过”也不过是隔三差五地来他宅院里讨一碗茶喝,且都避开了吴杰和王爷父子的造访,好似心照不宣。

    中元节的前一日,寡言少语的荧惑星君脸上始终笼着一层阴霾,江彬端上的茶也不见他饮上一口。江彬抱着望微坐到他对面,悄悄打量了着。这些时日,他对这荧惑星君愈加“放肆”起来,因着总觉着那“赤玉指环”不过是个借口,这位星君似乎也早忘了他的“初衷”。

    “吴杰要你问我的,你缘何不问?”

    茶凉透时,这突如其来的一句,仿若也夹杂了些茶的苦味。

    江彬手中的动作一顿,心道果真这荧惑星君与吴杰是相识的,可他这一问他又该如何作答?他当真什么都记不得了。

    荧惑星君似也无须他的答复,只自顾自道:“前世,我临终前驱散了自己的一魂一魄,只为庇佑你一息尚存。我因此不记得前世种种,可那一魂一魄却又在我方回天庭时,化作我前世模样,不依不饶地说要元神归位,要与你再续前缘……我恨我曾对你动过情念,恨我曾无法自拔。我不愿再成了那般令人耻笑的模样,便一掌毁去了那一魂一魄……他消散前,将那赤玉指环给了我,说要我永生永世都活在求而不得的悔恨中……我缘此入魔。”

    ☆、第121章 小鬼

    “我始终不明白,为何这便入了魔。可自你离了后,这茶,便不怎么苦了……我总想知道,你曾在这茶里加了些什么。”荧惑星君端起冰凉的茶碗,“可如今,赤玉指环没了,就连融在这茶里的苦,也一并烟消云散了。”

    江彬怀里的望微,低低呜咽了一声,江彬这才惊觉弄疼了它,忙松开蜷紧的指。

    荧惑星君分明垂眼瞧着手里的茶碗,可江彬却觉着,那目光仿佛在他身上游弋的匕首,不知何时便要挑了他的皮肉,露出森森白骨。

    “如今,江某不过一介凡夫俗子,星君又何必执着?。”江彬从荧惑星君手中取过茶碗,“星君,我这茶里断不会有你说的苦,即便日日来,这一碗,也不过喝到我寿终正寝。”

    荧惑星君怔怔看着江彬就这么丢下他跨出门槛而去,就好似那一日,他跳入轮回盘,不曾回头看他一眼。分明说过生则同衾,死则同穴,分明为他的太平盛世甘愿背负骂名受千刀万剐之苦,可到头来,未出口的“恕不奉陪”,便结果了这一场惊天动地的痴缠。信誓旦旦的“决不轻饶”,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借口。因着一己私欲而抹杀所有的是他,可如今,苦苦盼着对方忆起往昔的,也是他。

    这便是业报,这便是因果,这便是心魔。

    荧惑星君拂袖,转瞬便驾着火凤回到了巍峨的火德殿。

    他不理会跪下行礼的仆从,匆匆往风伯池掠去。当见着那散了一池的如同蛛网的银发时,方安下心来。什么七七四十九天,那不过是令江彬放弃执念的说辞,元神归位谈何容易,文曲能仙身犹在,已是他求来的网开一面。

    缓缓踱过几步,瞧着文曲紧闭的双眼,不禁忆起借着赤玉指环看到的人间种种。当初,文曲的孤傲令他起了别样的心思,可谁又能料到,就是这一念之差,几番阴差阳错,竟落得这般纠缠不清的结局。

    后悔?

    他何至于后悔?

    只是即便生生世世他都再尝不到那一味摄人心魂的苦,也绝不令旁人染指这段形同枯槁的情愫。

    翌日,中元节。

    村民纷纷焚烧祭拜,告慰先灵。江彬回不了故乡,唯一人漫无目的地在山中游荡。可即便是走在正午的阳光下,仍觉着凉飕飕的,好似那阴冷是从脚底心钻进来的,如影随形地灌满了空落落的一颗心。

    自昨日荧惑星君那一席话后,便终日浑浑噩噩的,他恨他们一个个都为着他的前世而来,好似这一世,便只是往昔的浮光掠影,一双双眼,都是透过他,看向了往日他所不知的自己。无人过问他此生此世所受的苦难、所承的孤寂,这山间的一处,也不过是个容身之处,而不是他的归宿。

    这般苦笑着,便不知不觉入了林子深处,直到一阵寒意自掌心传来,江彬方愕然顿住了步子。

    低头,只见一只惨白的小手,紧紧拽着他的指尖。粉雕玉逐的小脸上,一双桃花眼正目不转睛地瞧着他,小小的身子赤条条的不着寸缕,一双白得透明的小脚丫下头,竟没有影。

    江彬愣了许久,才记起今日鬼门关大开,该是亡魂归家或了却心愿的日子,可他并不认识这个小鬼,不知为何他会缠上了他。

    “你……怕是认错了人?”

    小鬼眨了下眼,随后摇了摇头。

    “那你可是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小鬼偏头想了想,仍是摇头。

    江彬又问了好些话,小鬼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

    江彬只觉着一阵阵阴风盘旋在头顶,抬头一瞧,不知何时那斑驳的阳光竟已被纠缠的枝桠遮了个密不透风。这鬼气森森的寒意令江彬一阵毛骨悚然。那小鬼似也不喜欢这阴气极重的地方,不自禁地往江彬身边靠了靠。

    就是这一刹那的依偎,令江彬鬼使神差地握紧了他冰冷的小手道:“先随我回去吧!等记起了,再说不迟。”

    小道士上回见了荧惑星君便三魂去了七魄,大半日才回过神来,然而江彬与荧惑星君却已不见了踪影,小道士边垂头丧气地往回走边琢磨着,愈加担心起江彬的处境,若不是命格清奇,又怎会连天上的神仙都惊动了?可那神仙看似又与江彬有些瓜葛,未必会护他周全,还须自己多加留心,别教那些精怪们得了手。

    后几日,因着中元节临近,小道士被师傅抓去陪着去大户人家做法式,好不容易得了空,已是中元节过了大半日。他匆匆忙忙赶到江彬宅院外头,就听了一阵尖锐的犬吠,忙掏出纸人念了咒,变大了弯下腰给他垫脚,小心翼翼地攀着高墙往里头一瞧,却惊得险些掉下来。

    江彬腿上竟坐着个小鬼!

    小鬼套着江彬大了许多的直裰,耷拉着衣衫的模样滑稽得像演百戏的,可小道士却笑不出来。他心道,江彬该是被这小鬼迷惑了,才将他带了回来,虽不知这小鬼打得什么主意,可必是留他不得!

    被拴在一旁的望微仍激动得吠个不停。

    小道士想了想,贸然冲进去怕破了这小鬼的摄魂术,伤了江彬魂魄,便仍是跑回道观里鼓捣了一堆法器,这才回来蹲在墙角等夜深。

    第20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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