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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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综]若是月轮终皎洁 作者:野性缅因

    第4节

    在沈夜面前,他从来都是那个笑容如春风和煦,双眼弯弯的弟子,在小曦面前,他是活泼爱笑,体贴入微的大哥哥。他不会有,也不能有,阴暗晦涩的一面。就连他自己,也从没有意识到他的另一面。

    太子长琴坐在他身旁,眼里暗藏的怒火早就如同春日的融雪一般,消失不见,他看着谢衣的眼光里带着歉疚,看起来格外脆弱而无辜。

    谢衣闭上眼,好将内心满溢而出的不甘和怨恨压回那些见不得人的角落。

    那是他的故友,火神的爱子,昔日的天界乐神,太子长琴。哪怕他有什么过错,伏羲公正严明的判罚早已给了他足够的教训,烈山部苦苦等待了多久,他就被这红尘紫陌磋磨了多久,过的甚至比烈山部每一个人都惨。天柱倾塌的余波已经过去,太子长琴犯了一次错,却不必承受两次甚至更多次的无情审判。

    烈山部,还有自己,已经迎来新生,再也不用纠缠着过去不放。

    谢衣感到自己神志清明些,那些阴暗的情绪如海边潮水消退下去,空茫的失落感占满心房,像是潮水退去后遗留下的沙滩。

    他意识到自己始终无法公平地对待太子长琴。属于司幽上仙的那一面想要同情着他,仿佛在雪夜里抱团取暖的困兽,想要从彼此身上汲取一些温暖,而属于烈山部人的那一面,又憎恨着他,是他让大地浊气蔓延,让烈山部的族人日日夜夜活在死亡的阴影之下。

    这两种想法撕扯着他,令他无所适从,对待太子长琴的态度微妙地忽冷忽热,为今之计,就只有先出门冷静一下,毫无干扰地确定自己今后对太子长琴的态度。

    他是一个行动力极强的人,一念电闪而过,就当即站起来,抖落肩上不知何时飘落的梧桐叶,对着眼巴巴看着他的太子长琴说:

    “我要出门一趟,你在这里休息一下,等我晚上回来。这是我书房钥匙,你可以拿着它往楼上走,左手边第一间房就是,无聊时可以找些书来打发时间。二楼左手边第二间房慎入,那是我的偃甲房,里面材料工具都很尖锐,小心伤到。”

    谢衣出了门,江都城清新的微风拂过脸,让他觉得清醒了点。他找了一个临江的茶楼,坐在靠窗的位置上自斟自饮,茶水馨香而清郁,提神醒脑。谢衣抿着茶水,日后的计划在他脑海里渐渐显出雏形。

    茶馆一向是安静中带了几分喧闹,谢衣耳力超凡,店中所有人自以为无人听见的低声絮语无一例外地落入了他的耳中。这些细小的碎语恍若小溪河流,一点一滴地汇在一起,化作滔滔江河,汇进海洋,汇进这滚滚向前的红尘中去。

    这就是人间。即便遭受了不知多少灾难,也依旧生机勃勃的人间。天柱倾塌的灾祸早已离他们这些人很久很久,不论是太子长琴,司幽上仙,还是上古部族,都已经被时光抛弃,沦落在从前的废墟中。

    太子长琴早已遭到审判,烈山部也从深渊爬了出来,迎向光明的未来才是最重要的,死死抱着过去只会故步自封,再也跟不上时代的步伐。

    况且……

    他谢衣可不是那么斤斤计较的人。

    谢衣品尝着暖热的茶水,释然地笑起来。尽管不能毫无个人情感地对待长琴,尽量公正地对待长琴他还是做得到的吧。

    茶馆门帘忽然被人挑开,一个拿着长杆,杆上挂着“铁口直断”字样布幡的邋遢道士走进来,一脚一个泥印。伙计心疼地看着才擦好的地面,对着他的脸色就不怎么好。

    “诶,小二,你们这里没有空位了啊?”道人环视一周,发现竟然没有一个座位。

    “没有没有,或许别家就有了呢,道爷你先出去找找吧。我们这家店小,坐不下啦。”

    “唉,我就是从其他地方找过来的。贫道走的腿都痛了,连个坐的地方都找不到了,就行行好让贫道坐会儿,歇口气,喝口茶,照顾照顾生意吧。”道人正巧看到伙计对他的泥脚印皱眉,恶趣味一泛上来,就忍不住嘴欠。

    两人吵吵嚷嚷的声音传到窗边,正好打断谢衣漫无边际的遐想,他转过头来,想要看看是谁在安静的茶馆里捣乱。等到看到那个在大堂胡搅蛮缠,恶趣味发作的人影时,忍不住嘴角一勾,险些笑出来。

    原来是叶海。

    他从前就爱云游四海,装扮成各种人物。好听点说就是游戏风尘,乘兴而来,兴尽而归,是个身在红尘,而不被红尘沾染的高人。实则各种稀奇古怪的想法都要尝一尝,高兴的时候一掷千金地撒欢儿,没兴趣的时候抛下一切,拍拍屁股就跑了,是最最没有责任心的。

    比如说他日后拜托谢衣做的竹笋包子号,往里面塞了个妖怪马戏团,天天开着到处走。玩腻了之后扔下一根偃甲烟杆就跑了,他做的竹笋包子号还有五成新呢。

    从初识到百多年后,叶海依然健在,活蹦乱跳,像是时光从未在他身上留过痕迹。谢衣只能看出他原身并非人类,却不知道他到底是个什么。或许是寿数长久的大妖,也许是浪迹红尘的散仙?谢衣不想计较,也不必计较。

    大堂里的两人越吵越大声,引得许多茶客皱眉。最终小二还是敌不过人老成精的叶海,勉强同意了他随便找一个地方坐坐的要求。

    还没等谢衣举杯邀请他来,叶海就把长幡大喇喇地往背上一甩,径直向这边走来。叶海马大金刀地往座位上一坐,就大大咧咧地过来搭讪。

    “诶嘿嘿,我看公子仪表不凡,贫道……贫道……可否过来借个座?”众人原本看不起这个穷酸道士,又想看看坐在窗边的那个白衣翩然的美青年如何反应,都支起耳朵偷偷听谢衣如何回答。听到道士这么带有勾引良家妇女意味的搭讪,忍不住发出鄙夷的嘘声。

    “无妨,道长想坐便坐吧。”谢衣强忍住笑意,仍是温润如玉,从从容容地请他坐下,更为他倒了一杯茶,推到他面前。

    “那就多谢公子了,贫道正好渴了。”叶海端起杯子,一口牛饮而尽,继续锲而不舍地搭讪道,“小公子形容俊美,远远望去,身上就像披了一层神光,耀目如同天人。贫道一见之下,就忍不住为之心折。冒昧前来借座,想和公子同饮一阵,想必公子不会介意贫道过分吧。”

    我现在当然介意,谢衣忍不住腹诽道。

    你现在就继续装吧,等你有机会向我学偃术的时候,我迟早从你身上讨回来。

    “自然不介意,道长一身修为如同瀚海,一时波澜万丈,一时水波不兴,飘飘渺渺,混混沌沌,叫人难以看清。”谢衣只作不知,口中吐出一叠叠赞美之词,“像道长这样的人,合该御风驾云,翱翔于九天之上,又或者被帝王供奉,居于庙堂之高,又怎么能屈尊到这凡尘打滚呢?”

    众人只当他在恭维这个穷酸道士,叶海却暗暗心惊。最近跑到江都城来玩,听见江都城新来了个异人,一时心痒,到处找这异人。谁知一见之下,这人不仅修为高,人也买,一下没绷住,跑来搭讪。这青年面貌的人看似涵养极好,却不是个任人揉捏的软柿子,一堆谀辞之中,暗指他隐藏修为,跑到凡间来厮混。

    不仅人美,眼也亮,嘴也利啊。叶海兴味更浓,心中更是起了要和他结交一番的心思。

    “哪里哪里,只不过微末技艺,怎么能入得了这帝王的法眼呢?要我说啊,那些什么大派的长老啊,掌门啊,才有资格去做王宫里的供奉呢。我这个穷酸的游方道士,怎么敢跑到金銮殿上去对皇帝指手画脚啊。”

    哦?是吗?谢衣的眸子清亮又澄澈,似笑非笑地看着叶海一个劲地在那表演,分明是看好戏的样子。

    任由他表演了一会儿,叶海自感无趣,摸了摸鼻头,无辜地望向谢衣。

    “不知阁下来找谢某有何贵干?”谢衣戏谑地问道,看着叶海吃瘪还是挺有趣的。

    “嘿嘿,就是闲的没事,过来看看,不行吗?”叶海眨了眨眼,反问道。

    “当然可以,不知阁下——”谢衣正待再说,忽然转过头去,望向日光澄澈的天际。

    一只小小的偃甲鸟,乘着微风而来,越过千山万水,飞进窗户,落到谢衣手上。一把浑厚低沉的男声流泻而出。

    “谢衣啊谢衣,你当真长本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天外飞来一缸醋xd

    看似游戏风尘,实则到处去浪(泥垢

    这两天双更,周六周日作者要去考试,周末无更(ps:差点写成了五更otz)

    跑去重温初七的威风堂堂,鼻血止不住了(?﹃?)嗯……再去重温一下猫咪狐做的司幽大人的circ

    最后几百字摸鱼陷入d中差点出不来了……赶紧写完去看d

    ☆、十八、偃术

    “谢衣啊谢衣,你当真长本事了——”

    “你本来身体就不算好,四处游历危险重重,竟然还敢甩开本座派给你的人手,独自一人上路——”

    还不等谢衣动作,那偃甲鸟就自行落在他手上,也不知触发了什么机关,流泻出一把浑厚甘醇的男声来。

    谢衣一惊,失手打翻了茶盏,几乎就要把它抱在怀里,再用袖子包裹住这只乱说话的鸟儿。好在他理智犹存,还记得这是沈夜派来的偃甲鸟,并不是活物,需要扳动机关,方才能关掉它的话音。

    难言的惊异和甘美徘徊在他心中,谢衣早已做好了被沈夜训斥得狗血淋头的准备,等偃甲鸟突兀而在意料之中的来临时,心绪仍是波荡不已。如同一粒石子投入水中,荡起一圈涟漪。

    沈夜的声音从偃甲鸟腹部的凝音石传来,如同天上的银河倾泻而下,低沉的声音说着训斥的话语,分明确带着无微不至的关怀和和如山如海般的忧心。谢衣立刻将偃甲鸟关闭,放进木匣中,死死盖住,不让除他以外的任何人听见一星半点。

    叶海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小心翼翼,像是捧着什么珍宝一样地将那只不断说话的鸟儿抱进怀里,指尖点在偃甲鸟脖颈上,拨动了什么机括,那只活灵活现的机关鸟就再也不说话了。

    “这只鸟儿倒也有趣。”叶海哈哈一笑,凝视着谢衣手上的偃甲鸟,看着他从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铺满软布的木匣,将这只鸟儿收了进去。

    “师尊来信,还请见谅。”谢衣面色如常地回答道,一线灵光自他指尖升起,在满桌狼藉的茶水上一绕,桌上又立刻变得干干净净。

    “公子不用这么客气,反正也是你请我喝茶么。我还不知道公子姓甚名谁呢?”谢衣为之愕然,明明是叶海他自己要进来吃茶,凑到他这蹭个位置,何时变成了自己请他喝茶了?好在他涵养甚佳,朗然答道:

    “在下偃师谢衣,不知阁下名姓。”

    叶海嘬着茶水,热切回答谢衣的问题。

    “不过是个穷酸道士而已,有辱阁下清听,鄙人叶海。”

    谢衣眼中波光一闪,“原来是叶海阁下。我与阁下萍水相逢,此前似乎并未有交集,阁下为何偏偏找上了我?”

    “当然是谢衣你如临风玉树,皎皎月华,人一见你,就走不动路了呗。”这分明是赤·裸·裸的调·戏之言,被叶海一番话说来,却全无狎昵意味,只同好友间互相开玩笑一般自然。

    谢衣无奈摇头,只当他玩心未褪,“说人话。”

    “诶嘿嘿,就是临时起意想过来搭个话,交个朋友呗。我这人呐,走遍天下千山万水,就喜欢到处交朋友,看遍天下壮阔景色,吃遍天下各地美食,难道这个理由还不够?”

    “当然,既然叶海道长有意交谢某这个朋友,谢某怎敢不从命?”看他要装到几时?

    “这就对了嘛。”叶海笑起来,自有一股豪爽的气质,“不知道谢……什么?偃师?刚才那只飞到你手上的鸟儿是什么东西?”

    “叫我谢衣就好。”谢衣轻抚怀中木匣,神情柔润,“那是偃甲鸟,偃师之间用来传声传信只用。偃甲如鸟,能振翅飞翔,极短时间内就能跨越千山万水,送到收信者手中,比一般驿站传书便捷不少。更能录下人声,将人的语音语调,原封不动地保持。”

    “此物为偃师特制,机关精巧,以偃师灵力驱动,一般人往往无法完好地拆卸,更无法仿造。叶海要是想要,我做一个送给你就是。”

    叶海听得入神,不免出声问道:“偃师是什么?”

    谢衣一顿,方才想到,在流月城司空见惯的偃术与偃师,在下界几经变乱,终至失传。

    偃术为神农首创,与机关术近似,却又比机关术更精巧复杂百倍。机关术只需要画好草图,拼装好机括,便能使用。但是偃术不同,偃术组件比机关术的组件更为复杂,不仅需要大量珍惜材料,对于偃甲的要求,也格外严厉,就连刻错头发丝大小,也要遭立刻废弃。

    而偃术的传承,偃师的造就,也格外艰难。偃术不仅需要海量的理论,还需要天才横溢的想象力与创造力。而同时具有这两点的人,往往身体羸弱,无法胜任偃术所需的庞大灵力与高强武艺。就算上述条件全数符合,师父也必须层层考核继任者的心智与品行,以免继任者仗着高强偃术胡作非为,引来他人剿杀,令偃术传承断绝。

    但凡有人达到上述一点,无一不是世上顶尖人物,此时在他们看来,偃术既不能长生,也不像法术那样威力强大,玄奇奥妙,对他们而言,实是如同鸡肋一般,又何必去学。好在这世上总有那么一些人,秉着一腔热血,向隐于人世的偃师请教,这自三皇神农传下来的偃术,就这样艰难地延续着。

    百草谷墨者和信奉女娲的天玄教中或许还有少量偃术残存,但是在这茫茫人海中,遇见一个偃师,是何等幸运。

    谢衣捧起白雾缭绕的茶盏,酝酿半晌,方才沉稳地开口:

    “偃术、偃师本就是一体两面,偃术造就了偃师,偃师又传承了偃术。所谓偃术,你也可以理解为机关术,但偃术比机关术更难。偃术做的东西,叫做偃甲。偃师用偃术做成的偃甲以灵力驱动,能随偃师心意而动。偃甲预设好步骤,甚至可以脱离偃师驱动,自行运转,做成一些事。偃术比机关术复杂得多,精巧得多,但是更灵活,作用的方面更为广阔。”

    这声音温润慈和,如同带着暖意的温泉,脉脉流淌过所有人的心田,令人忍不住想一直听下去。

    “一旦有人学成偃术,便可做到许多从前根本做不到的事,比如上天下海,短短数月之内,就能够游遍神州,逢山开路,遇海架桥也不是什么难事。只要偃师想,就可以凭借手中工具,造出许多有用的偃甲来。但是——”众人忍不住伸长了耳朵。

    不知何时,茶馆中静了下来,每个人都寂静无声地听着谢衣的讲述。

    “偃术虽然威力巨大,精妙远超机关术,但也因为它的精妙,传承极其艰难。没有天赋者,绝难学成偃师。相比而言,拜入修仙门派修习仙法,或许还比这更简单些。至少一旦拜入门派,就能够习得法术。修习偃术,纵有天资,还需有毅力,不然,就是一事无成。叶海道长,你可要我给你做一个偃甲鸟?”

    “要,要,当然要!这么稀罕的东西,我还没见过呢。等我回去瞧瞧,说不定也能琢磨出什么来,到时候做点东西献上去,可不是就有一场富贵?”叶海两眼放光,盯着他怀里的盒子,恨不得立马就把它抢过来,献上去换来金银珠宝。

    “那到时候我做一只,还在这里见面?”

    “当然。没想到我随便一走,就能弄到一件宝贝,真是值了。小道我还有事,就先离开了。”叶海把那“铁口直断”的长幡拿在手里,晃晃悠悠又径直出了门。

    “慢走。”谢衣摇摇头,这叶海,还真是的,明明过来买茶喝,最后还是要他来付账。算了,出来风也吹够了,事情也想清楚了,还是回去吧。让太子长琴在家里等久了,以他的性子,不知道还要干出什么来。

    作者有话要说:  任何cp都不能动摇我沈谢的决心,一写沈谢就鸡血,写叶海就卡死……

    ☆、十九、夜

    栽着梧桐的小院静悄悄的,两把椅子并排放在树下,落满金黄的梧桐叶,而坐在椅子上的人已经不在。

    谢衣开了门,踱步进了小院,见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他估计长琴在屋里,便轻手轻脚地进了屋。他现在客厅里走了一圈,视线从宽广的桌面一路滑到绘着岁寒三友的屏风,始终看不到长琴地影子,又上楼打开书房房门。

    他在书房么?

    谢衣拉开房门,仍是看没有看见太子长琴的那单薄瘦弱的身影。书房内飘着一缕袅袅的残香,一架无徽无弦的古琴横放在小几上,上面的浮尘被人用软布仔细擦过,杏黄的穗子垂落在茶几边沿。

    书架上有几本书被抽了出来,看过之后整整齐齐地叠在桌上。笔架上的狼毫和砚台都有用过的痕迹,毛笔和砚台上都有暗色的湿痕。

    太子长琴不在书房,但是进过书房。

    谢衣走过去,抱起这把无弦琴,将它挂到墙上。

    他在太子长琴先前的房门站定,果然听见了长琴平缓的呼吸声。这声音绵长柔弱,若有若无,里面的人似乎睡了。谢衣将手搭在门上,想了想,还是没有敢推门而入。

    毕竟之前对长琴的话说得实在有点伤人。他在红尘中辗转漂泊了那么多年,故友一朝相逢,本以为终于找到了一个暂时停泊的港湾,却不料听到了故友的怨言。倘若换做是谢衣自己,心中一时也会无法纾解,还是不去打扰他了。

    谢衣在门前伫立许久,终于还是转身下楼,唤来偃甲人到厨房中。

    鉴于曾经看到自己可怕的厨艺,谢衣早就干脆利落地绝了亲自下厨的念头,转而对偃甲人稍作修改,使之能够照着食谱,严格控制用量和时间,做出勉强能够入口的食物。

    将准备好的腊肉和豌豆放入米中,谢衣不敢再动手,将锅交给偃甲人,任由他放在灶上,便去了偃甲房。

    门外响起轻轻叩门声,谢衣撤去封门的法术。偃甲门自动向两侧划开,一股炉灶间的香气从门外传来,原来是偃甲人做好饭菜,端了上来。谢衣放下手中的锯子,头发上还带着木刨花,从房内出来,端起一盒装得整整齐齐的饭菜。

    偃甲人手上一轻,按照事先设定好的程序自顾自地下了楼,呆立在客厅一角待命。

    谢衣取出自己的饭菜,随意摆在搁满工具的工作台上,托着漆盘,轻手轻脚地出了门。

    太子长琴蜷缩在床上,将自己藏在帷幔的阴影中。他不是不能理解谢衣的话,这诚然是他罪,但当他从谢衣口中亲自听到那些话时,仍是忍不住心脏一抽。

    瓷器轻微的磕碰声从门外响起。 太子长琴虽满心抑郁,仍是忍不住探身,自帘幕内投去悄悄的一眼。屋内悄寂无人,唯余一格昏黄的透过窗棂,投影在地上。

    太子长琴披了一件罩衣,光润的脚趾踏在柔软的绒毯上,朝门前走去。他在门前站定,似乎要去开门,又气定神闲地在门前一尺之地驻了足。

    透过门缝能够看见白色夹杂了褐红的长衣闪过的片影,那是谢衣身上衣着的颜色。

    两人都没有开口,彼此间隔着门板,呼吸相闻。

    谢衣又在门前徘徊半晌,似乎在确定什么,太子长琴平复呼吸,赌气般装作睡了。谢衣静静等了一会儿,终于悄然离去。

    依旧是这一间小小的斗室,桌上杯盘狼藉,偃甲人无声无息地收走了碗碟。

    屋外起风了。风声飒飒,打在窗上,像是无数冤魂扣着心房,向他索命一般。太子长琴深觉不安,披衣而起,偷偷打开房门,跻着拖鞋,兀自望着自书房透出的烛火。

    在这一片昏黑的天地中,亮起了一盏烛火,像是无数平凡人家门前的灯笼一般,抚慰了游子思想的魂魄,也将他心中不安的躁动平息下去。太子长琴望着那团光,只觉得一股温暖而不炽热的力量涌入了心田,将他那些恶浊的心念照得透彻,再将它们化作一片晶莹澄澈,宝相庄严的琉璃。

    那些从未停止过一刻的心绪陡然平静下来,就像是回到了昔日榣山奏乐怡情的时光,太子长琴站在门外,思绪却凌空飘起,同空中的另一股意念一触即收。那意念神秘而强大,温暖而包容,就像是三月春风,冬日暖阳,融化人心中一切不平事。

    无需行动,无需赘言,从那股意念中传来深切的歉意和温柔的关怀,太子长琴立刻就明白了谢衣想对他说什么,心中的块垒也自然而然的消失。

    太子长琴身躯舒展地躺在床上,此刻他听到的不仅是呼啸的风鸣,还有屋外梧桐霜叶坠地,秋虫低声絮语。

    太古的事,人间的事,天上乐神的心,二魂三魄的心,都一一在他眼前流过。

    斜月横天,疏星炯炯。

    谢衣小心翼翼地捧出偃甲鸟,扳动脖颈上的机括。

    沈夜醇厚如酒的声音又重新流泻出来,充满了整个静谧的房间。

    “谢衣啊谢衣,你当真长本事了。你本来身体就不算好,四处游历危险重重,竟然还敢甩开本座派给你的人手,独自一人上路。你说,你要是回来了,本座该如何罚你?”紧接着,声音又转得柔和,“罢了,你也是这个性子,你决定的事情,绝无更改,哪怕撞得头破血流,也不会后悔。你既然把那些祭司留下来,我也就收回去,照你的意思,让他们都去建立新的据点,帮忙转移族人。”

    谢衣凝神听着,唇边不知不觉绽出笑容。

    “下界机遇无数,也危险重重,万事以保全自身为主,切莫涉险。为师言尽于此,再说多了,你又嫌我唠叨,罢了,好生保重。”

    怎会嫌师尊唠叨,谢衣心道,手上却不慢,破开偃甲鸟腹部,取出流月城寄来的凝音石,在手上反复摩挲把玩良久,才重新挑出一颗新的凝音石放上。

    “师尊莫生气,弟子错了。”谢衣带着笑意道,“弟子在下界一切都好,下界风物,实在令弟子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弟子没有涉险,完完整整地呆在江都城里看书呢。难道在师尊心中,弟子就是等那酷爱危险之事的人?”

    “弟子在下界搜集了许多畜牧稼穑,纺纱织布的农书,还有用草药治病的医书,这些东西都十分有趣,也很有用。烈山部下界之后,不再受到神农神血庇佑,无法不饮不食而活,这些东西正好对烈山部有用,弟子就想先找齐这些东西,省得烈山部人下界之后一无所知。如果有机会,师尊派一个祭司过来,把这些东西都带上去吧。”

    “对了,师尊,弟子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给你说。”谢衣肃容正衣,神态庄严地对着桌上地偃甲鸟,“弟子在下界,遇到了从前司幽上仙的故友,太子长琴。”

    “太子长琴这个名字,虽说族人们几乎都记不起来了,但是有机会接触典籍的祭司们仍旧牢牢记着,不是吗?”

    “太子长琴被伏羲惩罚,贬为凡人,但在流放途中,被龙渊部以血涂之阵抽去命魂四魄,筑为凶剑焚寂。剩余二魂三魄不甘散去,辗转在这人世间漂泊,弟子收留了他。弟子很矛盾,一方面怨恨他,一方面又同情他,最后弟子还是将他留在了身边。我想,烈山部即将下界,开始新的生活,也就不要抱着从前的恨意继续生活下去。我并不是想天真的要所有族人都原谅他,只是希望,师尊能好好想一想,到底该怎么对待他。”

    屋外桐叶声声,缓缓如一曲悠长的调子。房中玉壶滴漏泠泠,谢衣双睫不曾合上,精神奕奕又正襟危坐地对着偃甲鸟,说出心中考虑已久的想法。

    “弟子想带着他四处游历,同时寻找灵物和不全魂魄的方法,还望师尊成全。另外,小曦还好吧,她一向被噩梦困扰,弟子在下界买了许多新奇玩意儿,还做了一个偃甲,到时候和这些书一起捎上去。等到小曦醒过来的时候,就拿这些东西哄她开心。”

    一想到小曦纯真无瑕的笑颜,永远都是那么瘦小的身形,谢衣忍不住又怜又爱,声调中带上从未有过的柔软。

    “嗯……师尊,弟子要说的就是这么多了,夜深了,弟子要去睡了。师尊也要早点睡,多加些衣服,多用点五色石也无所谓,反正不要累坏了,就这么多吧。”

    偃甲鸟振翅而去,向着那一钩残月飞去,越海翻山,向着那层云万里的夜空而去,投入那闭锁着薄薄结界的孤城,落到那个身披黑衣,强悍而刚毅的统治者手上。

    谢衣走到窗旁,任由银白的月光洒落一身白衣,眼光极深极沉地凝视着那一钩高挂的残月。

    在那孤寒的城中,十数年朝夕相对的深情厚谊,无声默契,岂是这区区海阔山遥,碧落长空所能阻拦?

    此时……相望……不相闻……

    愿逐……月华……流……照……君……

    作者有话要说:  吐魂~

    我他喵的终于把双更憋出来了

    凝音石不需要取出来就可以再次录音。

    虫子已捉

    ☆、二十、图南

    接下来的数日,谢衣呆在江都城的居所内,整日除了外出搜寻灵物,接取侠义榜,就是制作偃甲,好不逍遥。等到和叶海的约定之期,就带上那只早就做好的偃甲鸟,去往茶馆,将之交到他手中。等到叶海再次出现时,身上却是褪去一身道士装扮,锦帽貂裘,一幅王侯公子打扮,倒让茶馆中看他笑话的人掉了一地下巴。

    谢衣对此毫不惊讶,叶海就是这样的人,哪怕他有一天扮作乞丐出现在他面前,也是一点也不奇怪的。而谢衣的镇定,倒让叶海对他高看一眼。一来二去,倒也有了几分交情。

    期间也有许多交游广阔的人士辗转打听到了他的居所,不分日夜地前来拜访,谢衣不胜其扰,又担心太子长琴遇到不测,索性在门前布下迷阵,消失在众人眼前。

    此时谢衣将江都城里里外外走了一遍,附近的能人异士都统统拜访了一遍,能到手的灵花灵草也都收集完毕,便又起了出行的心思。但是不巧,太子长琴那夜吹了凉风,寒咳不止,谢衣为他延医请药,又折腾了好一段时间。

    等到太子长琴完全好转时,几场秋雨一下,气温骤降,北雁南飞,江都城来来往往的行人身上,都已经裹上了厚实的夹衣。

    叶海几日前就离开了,他本是要北上碧粼湾,到江都城来不过是临时起意。现在他满足了好奇心,又逆着南来的归雁,转道北上了。临走之前,他用偃甲鸟向谢衣捎了一封信,说是南疆有信奉女娲大神的部落,不妨联络一下。关于谢衣一直在搜集的灵花灵草和火神祝融部族的消息,也有所发现。

    叶海来信道,南疆气候温暖潮湿,物产丰美,不论是灵花灵草,还是灵矿,都在南疆有所出产。许多中原已经采掘殆尽的东西,在南疆还有遗存。关于火神部族的事,叶海倒不是很确定,他在南疆游历,曾在一些古老遗址上发现过火焰的符号,时隔千年,依旧散发出十分明显的灼热灵力。他不敢确定那到底是不是祝融的标志,要谢衣亲自赶去看一看。

    谢衣收信之后,确定了几个方向。一是南疆,因着在那个未曾发生的未来,他曾经长居静水湖,又有疑似火神遗址的地方出现,更是要去看一看。二是极寒极冷的北方,在那些永冻极寒,大雪封山的地方,更易催生对火的崇拜,火神也许会降下神念,将温暖赐予那些在冰雪中生存的部族。

    虽然沙漠之类极其炎热的地方,也容易对火神产生敬畏,但他从西域诸国而来,清楚地知道那些国家原本崇敬的乃是神农,但经过不断的演化,鬼神林立,渐渐失去了对上古诸神的信仰。如此,也不必去西方劳动一番。

    收信之后,因天气转冷,谢衣原本想等这个冬天过去,来年开春时再走,但奈何太子长琴心情急迫,日日念着父神的消息,只好收拾行装,准备出发。

    此日天高云淡,秋风送爽,正是一番疏朗的清秋景象,谢衣拿出代步的偃甲车,和太子长琴低调地出了城。

    “谢衣。”

    “嗯?”

    “多谢了。”

    “哪里的话,你神魂虚弱,连带身体也无法健康。我照顾你,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谢衣坐在偃甲车沿上,手里雕着一个偃甲,眼里神光湛湛,说不出的灵动耀目,萧疏轩朗。

    “哈,那就不说这事了吧。”太子长琴裹着狐裘,坐在车里,挑起窗口的竹帘,眼神淡远地望着澄明碧空上一缕随风舒卷的轻云,“这些天过得真是平静,平静到我以为,那些艰难的日子就像一场梦,根本就没有发生过。这些天我一直想要到南疆去,真是麻烦你了。”

    “说起来也奇怪,之前这么迫切地想要回去,真正启程的时候,又害怕回去,生怕只是一场空。”

    “那里本来就已经没有人了。叶海告诉我,那里本来就是一个遗址,根本就没有人。况且我也无法确定那到底是不是信奉火神大人的部族曾经住过的地方,具体是怎样的,还要到那再说。就算是火神大人的部族,现在也搬走了,到底去了哪里,还要再仔细寻找。就当是一场空罢。”

    “也是。”

    两人一路走,一路聊,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清秋已降,白露为霜,山间层林尽染,片片金色小扇随风而落,铺满整个山道,将整个山道都染得金黄。

    林间鸟鸣婉转,叶底不时闪过不知名的鸟儿娇小的身影。秋冬将至,山野间的生灵都忙着储存过冬的食物,就连修行有成的妖灵,在他们车轮轧轧滚过时,还紧紧抱着手中的果子。

    每当夜幕降临,四野又响起一片虫鸣,天穹如盖,星垂山野,仿佛伸手就可将星辰摘落。谢衣展开偃甲车,形成临时住所,又在周围设下重重结界,作为防护。太子长琴高卧其中,自然安全无虞。

    用过晚饭后,谢衣褪去平日所穿的白衣,露出一身暗色劲装,如同一只强而有力的鹰隼,在群峰间辗转挪移,凌空虚度,迅捷而灵巧地摘取山崖绝壁上生出的奇花异草,挖出深藏地底的灵玉灵矿。

    等到晨光熹微,第一缕朝阳紫气升起时,又若无其事地带着满怀收获返回驻地,打理好一切。

    就这样走走停停,不知不觉已近年关。南疆气候温润,比起长江一带的湿冷,更为温暖。饶是如此,山间也下了一场薄雪。

    一刹那间天地缟素,八方银装素裹,肃杀气息油然而至。秋日饱满的果实已经落尽,只剩下枯枝披着一层霜雪,在萧萧寒风中瑟瑟发抖。

    车轮滚过薄雪,发出细微的破裂声。谢衣乘着偃甲车,从山道上驶来,遥遥望见一个灯火通明的山村。

    朗德寨正值每年一次的大祭,全村人聚在一起,摆上祭品,燃起篝火,彻夜不眠的舞蹈高歌,向冥冥中那高不可及的天意祈祷,以求来年丰收。

    “要下去吗?”谢衣向望着山寨的太子长琴问道。

    “不了。我只是想起来,从前父神的部落也这样祭祀过。”太子长琴轻声答道。那时候他被渡为仙身不久,又好静,祝融又是个开朗的性子,看他待在一个地方一动不动的,免不了找些事情让他做。

    那时父神拉着他,幻化成普通人的样子,就这样走进人群中,跟着他们一起吟哦着祈祷的祝词,跳起刚劲又苍凉的舞蹈,这些人竟没有一个发现他们崇敬的神就在他们当中。火光映在父神的脸上,眼睛里也好像燃起了一团火焰,他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父神会到那些毫无力量的人中间来了。

    时如逝水,千百年转瞬流尽,他被从高高在上的天上打落人间,独自遗落在时间的罅隙,而那些曾经遍布大地的上古人族,也不知被冲刷到了哪里。

    谢衣默然,烈山部也曾一次又一次地这样祭祀过。只不过那只是绝望之下的自娱自乐,好让他们这些囚徒获得一些微茫的欢笑,每个人的心里都清楚,神农神上不会再回来了。朗德寨中所拥有的,正是烈山部曾经从未有过的生机和活力。

    而当烈山部重现生机后,他又因故离开流月城,除开那次狂欢之外,竟再也无法参加之后的庆典。

    谢衣在山上凝望着这些人,看着地下那些攒动的人头,心底涌上一丝歉疚与怅惘,更多的是庆幸。

    至少,朗德寨不必再竖起一颗“无忧树”,村民不必自相残杀,造成尸横满地的惨状。寨中那个叫做巴叶的孩子,也不必离开他的娘亲。也不会有人以幻术日复一日地欺骗他的母亲,让那个失去丈夫和儿子的女人日复一日地枯等至生命的尽头。

    更不必……因为偃甲一时出错,杀掉雩风。

    “那就走吧。”

    车轮辘辘滚过,驶向谢衣早已心仪的地方。

    经过朗德寨不久,就是一个占地颇广的湖泊。冬雪刚过,湖边草草堆积着许多半化不化的白雪,湖边往来野兽甚多,在上面留下了一个个灰黑色的脚印。

    谢衣停下脚步,遥遥远望水天一碧中心的一个隐约黑影。

    对于静水湖,他既熟悉又陌生,在个永不会达到的未来中,他曾经亲自动手,修筑了这个宽大而寂寞的居所。他无数次在庭中赏月,凝望着那轮朔望变化的月亮,也遥望北疆那一点隐约的红影,深深思念永远无法归去的故乡,和遭到他惨烈背叛的师尊。

    然而才住进去不久,他就折戟捐毒,被沈夜带回了流月城。而继承了他意志的偃甲,在这里一住就是百年。

    这百年来,他一直谨遵着他的愿望,人间绝迹,深居简出,除开整理偃术典籍之外,就是安心研制偃甲。若不是那个还有几分轻狂气的少年冒冒失失地闯了进来,怕是会住在这里直到天荒地老。

    这里的一草一木,一边一角,他都如掌上观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太子长琴见谢衣神色有异,捅了捅他,谢衣回过神来,向他歉意一笑。

    “抱歉,刚才我在想,怎么在这里建一所宅子,一时沉浸在里面了。”

    他要在湖心小岛中建造一座宅邸,一座比从前更大,更美的宅邸。

    作者有话要说:  作死地按了一下刷新,结果稿子没了,重打g

    ☆、二十一、祝融(一)

    谢衣和太子长琴并未在静水湖停留太久,草草在湖心小岛搭起一个暂居的房屋后,就马不停蹄地赶往叶海所标示之处。

    祝融遗址深藏在绵延起伏的群山之中,山腰的旗云随风飘卷,像一张洁白的大幕,掩住遗址的真容。山路崎岖险峭,一面是垂直的山壁,一面是云波诡谲的万丈深渊,满布青苔的路面仅有尺许,仅容人扣住石壁侧身而行,稍不注意就有坠落谷底的风险。

    悬空栈道之后,两人又沿着盘绕萦回的山道走入深山。小道依然狭窄而泥泞,两边怪石嶙峋,如同两道直插天际的利剑,将头上阴暗的天穹割成一道细小的裂隙。灰白的石壁上丛生着许多奇异植物,枝干怪异扭曲,叶片完全退去了应有的绿色,转为不祥的暗紫。

    山间的雾岚漂浮在崖间,千百年来腐熟的根茎和枝叶混合着无数死去生灵的尸气,化为一股五色斑斓的云霓,带着甜腻醉人的馨香,无声引诱着来往的行人坠入织好的罗网中。

    瘴气……

    谢衣皱眉,取出一粒红色丹丸放入口中,太子长琴的胸口处也挂上了一个香囊。

    山壁上嵌着许多灰白的骸骨,有些年岁久了,几乎和石壁合为一体,无法辨别,有些还带着黑红的烂肉,摇摇晃晃的悬挂在山崖上。谢衣甚至在上面发现了许多人的头骨,这令他升起强烈的不安。

    叶海到底是怎么确定这里是火神部族遗址的?这样凶煞的地方,怎么能够成为侍奉神明的所在?

    谢衣暗自掐起法诀,金绿色灵力骤然张开,灵力催生的枝蔓在空中联结,编织成一张绵密的光网,笼罩在两人身上。太子长琴摸了摸手上那一重流转的光华,发现这层防护坚韧而柔软,带着厚实的神农灵力,无微不至地保护着他。

    两人暗自警惕地再走了一截山路,前方终于出现了一些被风雨侵蚀的残垣断壁。谢衣看见石壁上刻着一些字样,拿出通天之器,就要上前读取石壁的记忆。

    吼!

    太子长琴一惊,立刻凌空拂弦,一道音刃打出,藏身于断墙后的妖兽立刻倒地身亡。铮然琴音袅袅不绝,似乎惊醒了遗迹中某种神秘的存在。它无形无质,无色无相,唯有海潮般恶浊的灵力和一股不绝的怨念围拢过来,将还未消散的琴音捕捉、扭曲、放大,再将之反射回来,惑人心智,令人发狂。

    小心!谢衣身形急退,来不及查看石壁,就拉着太子长琴退至山道尽头。

    “这里有古怪,最好不要贸然进入。”谢衣低声说,和太子长琴一起跃上山巅,借着高度查看那个阴气森森的地方。

    此地是一个盆地,四面八方被遮天蔽日的高山环绕着,树木葱茏,不见日光,唯一与外界相同的道路,就只有来时的一条山道。谢衣运灵力于双眼,发现此地虽然是谷地,但似乎并非天然形成,而是人为造就,四周石壁光滑如镜,像是被什么利器切开,又像是被绝大法力镇压于此。

    谢衣右手覆上偃甲镜片,将谷中情况尽收眼底。山谷中屋舍俨然,民居、仓库、水池、祭坛应有尽有,他甚至能勾勒出千百年前这里人来人往,宁静和谐的生活。时移世易,那些曾经在这里的居民,已经化作散落在地上的白骨,竟像是在一夜之间死亡殆尽一般。谢衣还想再看,这谷中的事物都蒙着一层难以穿透的灰翳,幻化出千万张哭泣的鬼脸,强行驱逐了他的目光。

    原来如此。

    这里早已是一个坟场,这片谷地又形成了一个陷坑,无形的力量闭锁了整个谷地,葬身于此的魂灵不安,就出现恶灵作祟之事。谢衣扶着偃甲镜片,一个问题解决后,更大的疑问又如同从水底逐渐升起的水泡,越来越大。

    既然是亡魂作祟,那为什么就连山道上的植物也随之异变?

    不,这一定不只这样。

    身为奉祀火神祝融的部族,所处的位置不说有多么得天独厚,但至少不能像这样,到处弥漫着浊恶的灵力。南疆人迹罕至,未曾有人踏足的灵穴也不在少数,要找一处灵气充裕的地方安身立命也从来不是难事,怎么可能建立在这样险恶的地方?

    或许……这里曾经遭逢大变,以至于形成了这样的险地。

    谢衣忽的脑中一清,像是苦思许久的困局终于有了出路,浊恶而磅礴的灵力、四壁山崖上抹不去的痕迹、地上累累的白骨……这一件一件,被一条无形的线索贯穿起来,如同串起一颗颗珍珠一样,最终指向迷雾之后的真相。

    这里究竟是不是火神祝融的部落?又到底是什么导致了这个部族一夜之间灭亡?为什么个废墟塌陷,形成陷坑?

    眼前的谷地笼罩着重重迷雾,既让他心惊肉跳,又带着致命的吸引力,让他不由自主想去靠近,想去探究。谢衣执刀在手,和太子长琴一步一步向前走去。要真正解决这些问题,只有在谷里才能得到答案。

    谷中静默无声,就连分毫的风声也听不见,空气仿佛凝固。阴云四合,封锁来时的路口,枝干虬结的变异植物斜向生长,黑黢黢的枝叶在地上投下摇曳的阴影。

    在他们走后,一只偃甲鸟突破瘴气的封锁,自崇山峻岭而来。谷中四合的阴云宛如金铁,看似柔弱,却无懈可击。等到偃甲鸟靠近时,又分出无数触手,仿佛活物一般缠住偃甲鸟,想要将之拖进谷内。

    偃甲鸟上附着的灵光骤然爆起,无与伦比、深不可测的金红灵力与那不祥的力量相碰撞、相交锋!

    山道上回荡着霹雳一般的轰然巨响,流月城中,孤身坐着的掌权者豁然站起,望向遥不可及的南方。

    如同一粒石子落入水中,阴云只微微起了波澜,散开一瞬,又重归宁静。那些轰然鸣响,一分一毫也未传进两人的耳中。

    不见天日。

    这是太子长琴踏入这里的第一个想法。

    那股神秘的力量被他们再次扰动,惊醒了沉睡在此的怪物。好在他们早有准备,那些不自量力的怪物全都被撕成了碎片。

    “这是……尸体?”太子长琴敛起衣襟,蹲下身细细检视地上被放倒的怪物。

    那分明是人的形态,身上还挂着腐朽残破的布片,脖子上挂着沾满泥土的银饰。未曾腐烂完全的身体上暴露出森森白骨,流出发黑发臭,但还没有完全凝固的血液。太子长琴召来清水,将那块银饰冲刷干净。

    那上面分明地刻着火神祝融的徽记!

    太子长琴顿时感到一股锥心之痛,不由把指甲深深扣进血肉中。

    父神……父神的部族,究竟遭遇了什么,竟然连死后也不得安宁?有没有人还活着,逃了出去?

    太子长琴脸上血色尽退,他怎么也没想到,寄托着他希冀的地方,竟然是这样的惨状!他呆立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变成了一尊雕像。一股虚幻的黑气从尸体上腾起,缭绕在他周身。

    耳边不知何时听见了悲切的哀哭,一时是伴侣浓情蜜意的爱语,一时又是斩钉截铁的否认;一时是悭臾信誓旦旦的承诺,一时又是天柱折断的巨响和众生万灵的诅咒;一时是天帝伏羲冷酷无情的判罚,一时又是被抽取魂魄,炼为焚寂的惨嘶……

    太子长琴只觉置身漆黑无光的归墟,被无数漩涡和诅咒撕扯,直到粉身碎骨。千万盏幽绿的魂火点起,如同一双双注视着他的怨毒的眼,齐声在耳边唱诵着饱含恶意的挽歌。

    来吧,到我们这里来……

    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活着有什么好,死亡才是最终的归宿……

    太子长琴贬为凡人,永世不得为仙!获罪于天,无所祷也……

    不!我不是……

    不是什么?太子长琴也回答不出来,只能在这一片漆黑的空茫里仓惶后退,不知何处来,又不知何处去。虎视眈眈的鬼火一拥而上,虚空中伸出无数利爪,争先恐后地向前伸着,追着太子长琴跌跌撞撞的衣角,想要将他拖下来。

    诸邪退避,破!

    就在那些鬼爪触碰到他衣角时,太子长琴皮肤上骤然浮起一片金光,在半空中组接为盾,气势万钧地反压过去!

    如同朝阳升起于波涛万丈的大海,火焰撕裂万载的寒意,鬼火畏惧地后退,如同泡沫一般惨叫着消失。一股温热的灵力游走四肢百骸,温暖他冰冷的躯体。黑暗徐徐裂开,露出幻影之后的景象。

    这……

    太子长琴眨了眨眼,发现自己仍在那具尸体旁,身边守着谢衣,正将修长的手从他额上放下。

    “你被魇住了。”谢衣的声音此刻听起来,竟有一股格外安定人心的力量。

    “手放松,你手上的血腥味会引来更多怪物。”

    谢衣低头,将他的手指一根根掰开,清凉的法术落到掌心,血肉自动弥合,直到光洁如初,再无痕迹。

    作者有话要说:  开启新副本~

    做了一个作者专栏的按钮,结果发现笔名有口口,囧

    ☆、二十二、祝融(二)

    作者有话要说:  开着太华秘境的妖境迷踪码字,大晚上写着写着感觉背后发凉。我要用这个来报社!

    “手放松,你手上的血腥味会引来更多怪物。”

    谢衣低头,将他的手指一根根掰开。

    清凉的法术落到掌心,血肉自动弥合,直到光洁如初,再无痕迹。

    “谨守心神,灵台空明,不要让你有机可趁。”

    “我明白。”太子长琴咬了咬唇,借着舜华之胄的灵力梳理全身经络,将最后一点黑气的残余清除出体内。他是太子长琴,火神祝融的爱子,昔日天界乐神,绝不可被这区区幻象所打败!

    谢衣将横刀交至右手,挡在太子长琴身前,面色凝重地警惕前行。

    山谷中浮动着难言的灼热火力,本是清圣的神力像是被某种力量所污,竟散发出丝丝诡异气息,既热得叫人发狂,又冷得渗人心肺。

    残垣断壁随处可见,其上的斑驳痕迹却并不像是被风雨自然侵蚀,倒像是被什么□□一点点蚕食殆尽,留下大片的黑迹。墙上绘刻的符文谢衣并不认得,太子长琴站到石壁面前,毫无意外地认出了火神祝融的痕迹。

    地上到处散落着残缺不全的白骨,和一些落在周边的粉末。

    太子长琴强忍心痛,蹲下去细细观察,发现无论是这片土地,还是这些白骨,都隐约升腾着一股虚幻的黑气。

    这片土地已经完全被污染了。

    谢衣捻了一些粉末放在手帕上,发现那些粉末的材质有些是骨头,有些是铜铁,在观察它们在地上留下的轮廓,应该是刀枪箭簇一类无疑。这些东西在人的手边出现,只有一个可能——

    这里发生了战斗。

    既然发生了战斗,那尸体身上应该有伤痕。谢衣打开偃甲镜的机关,细致地检阅这这具在山谷中沉睡了无数个年头的死尸。既然发生了战斗,那尸体身上应该有伤痕才是。

    但是令他惊骇的是,那具尸体的白骨上并没有任何细微的伤痕。那些白骨根根完好如初,细腻洁白的骨质微微泛黄,沁出丝丝血色。骨头之下的土地,全然是一片黑紫,那分明是人血浸入土地之后,才形成的颜色!

    也不是中毒。

    除开浸血的土壤,一切都是人寿终正寝后呈现的状态,但是根据骨龄,他甚至还很年轻!

    这绝非正常死亡。

    就像是某种不可见、不可知的存在将他一瞬间杀死!

    黑紫色浊恶的灵力在白骨上升腾,扭曲着变幻出无数面孔,一会儿是巫山神女身首异处,一会儿是沈夜血流满身,甚至连小曦的面容都出现在其中,半张完好半张腐烂的面孔正在朝他嘻嘻一笑。

    “嘻嘻,谢衣哥~哥~”

    谢衣心头大恸,旋即无名火无法遏制地燃烧上来。

    竟敢将他在意的人折磨至此!

    好在他还有半分理智,咬住舌尖,借由那一阵刺痛守住本心,驱动身上舜华之胄,金光暴涨!

    黑雾悲鸣一声,被那股如火如荼的灵力一击,顿时散作烟尘。再看那具尸体,比之刚才,却是清明了许多,再没有那股蛊惑人心,诱人发狂的力量。

    谢衣鼓荡灵力,提刀在地上画了一个圆,隔绝周围那股力量,两人一并站了进去。甫一站定,神思立刻清明许多。谢衣稳下心神,飞速分析当前局势。

    那些如同丝絮般漂浮在空气中的东西,浊恶无比,阴冷不堪,更有挑动人心绪的力量,倒与他在流月城破的时候,在心魔身上所感到的气息有所相似,但又与他记忆中不全相同。

    这东西似乎与魔气同出一源,但又泾渭分明。若要把魔气比作暗无天日的黑夜,这气息就像是夜尽将明时那一段半明半暗,光明与邪恶交织,污秽与清圣相杂,又掺入了一股,不,是许多股气息,形成了一个全新的存在。

    这不是司幽上仙所见过的魔气中的任何一种。

    若要说的话,这里给他的感觉,更像是一夕之间死伤殆尽的安邑废墟。

    安邑……安邑……

    这……我想起来了!

    最初入侵这里的,的确是魔域的魔,杀死了这里所有人。就像是心魔入侵流月城一般,大肆倒行逆施。只不过流月城更幸运,外面笼罩着天皇伏羲的神力,魔域从不敢大张旗鼓的入侵,只能以心魔作为马前卒,润物细无声地渗透这座神裔之城。好在他即时取回了龙珠,龙神钟鼓的力量足以摧毁前来试探的魔人,这才保全了他的故乡。

    而以残留在这里的魔气量来说,攻占这里的绝非是一个两个魔人,而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魔人以绝对优势的力量击碎了祝融部族的保护力量,短短一夜之间就将这里屠杀殆尽。

    谢衣眸中似乎浮起冲天的火光,刀光剑影之下,那场绝望而惨烈的战斗。凡人的武器根本无法伤及哪怕最弱小的魔人,除开侍奉神灵的巫祝,普通的族人在魔人面前是根本手无缚鸡之力的!而魔人却可以利用魔气的特性,轻轻松松杀光所有人。

    后来,大概是巫祝绝望之下向火神祈祷,引发了火神的关注,神力隔空镇下,这支不可一世的军队又在火神的无边伟力下,化为齑粉。整座山谷因此塌陷,形成了一个极为险恶的地形。原本鸟语花香,山清水秀的部族,就此成为了如今这个横尸无数的坟场。

    过去的无数年里,清与浊在此交战,光明与黑暗在此相对。

    亡魂被惊起,被困锁,土地被污染,被腐蚀。

    清气、浊气,死气、怨气,血气、地气,无数种巧合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与当初安邑极为相似的环境!

    第4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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