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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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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珠圆玉硬(寝妓) 作者:沉默是金

    第8节

    那样的好风景,倘若只能由自己一双眼睛来看,实在太过遗憾。就像吃独食,注定吃不香。所以丁嘉就不去了。这个理由,说出来有点可笑,因此他一直保持沉默。

    因为一旦讲出来,寝室长可能会说,你若想去,就去吧。

    这样的回答,会让丁嘉不知如何是好。

    进了本层的洗手间,丁嘉看见吴泾在厕所里抽烟。

    吴泾是新手,抽烟的样子很滑稽,像一条初次出门执行任务的龙,在行云布雨的过程中,时而烟尘滚滚,时而偃旗息鼓,搞得在下界求雨的老百姓很诧异。

    “怎么了?”丁嘉问。

    吴泾面容悲切,一张口说话,淡蓝色的烟雾就从鼻孔和嘴里喷了出来,咳嗽个不停,眼泪都呛出来了。

    好半天,吴泾才开口:“我真搞不懂,她宁可冒天下之大不韪来偷看我,为什么却不愿光明正大和我在一起。”

    丁嘉也不懂了。

    教室里,刘芷心情很差,和谁说话都没声好气。

    刘迪明有病在身,只能由她作为班干代表前去鼓浪屿,她原本答应了,结果就在今天早上,吴泾好死不死来表白了。

    仅仅只是表白,刘芷是不会这么火冒三丈的。

    吴泾是个细高的南方人,腿脚细长,眉眼细致,鼻梁也细,嘴唇薄薄的,皮肤微黑,巴掌脸,毛绒绒的板寸,秀气而飒爽,成绩很好,虽然在球场上总被人撞飞,但好歹还是个运动少年。在这个男女比例严重失调的工科院校,他还能被女生倒追,说明了外形条件还是不错的。

    吴泾爱在刘芷面前扬声说话,奚落刘迪明,替她鸣不平,显得十分幼稚,令刘芷有点尴尬,但总体说来,被他追求并不是什么丢脸的事。

    可吴泾是这样表白的:“你喜欢我就直说啊,干嘛还偷偷跑到男寝看我上厕所?女生还是要讲矜持,现在给你一个机会免费观光,要不要啊?”

    吴泾是福建人,普通话有点湾湾腔,刘芷经常和他说不上两句就被他拐跑口音,得呸呸呸好多口才能复原。

    在吴泾看来,听了这么幽默含蓄、痞痞不羁的表白,刘芷一定会面颊红红像个可爱的小苹果,一脸羞涩跑开。

    可是听到了这项流氓罪的指控,刘芷怒了:“吴泾你说清楚,我何、时、何、地、偷看你上厕所?”

    吴泾一见这反应不对劲,也慌了,磕磕巴巴地说:“就、就是昨天上午啊,你扒在男厕门口……”

    还说,还说,你他妈还说!刘芷在心中狂骂,这人就不懂隐恶扬善吗?!

    昨天,她和丁嘉一起去看望刘迪明,等丁嘉的过程中,她百般无聊去参观了一下男厕,看看格局和女厕有什么不同,发现多了几个洗(xiao)手(bian)池,仅此而已。

    一场科学的求知,却被吴泾扭曲得如此下流。还以此为要挟,仿佛她不答应,他就要将此事张扬出去,当她刘芷是吓大的吗?!

    何意百炼钢,化为金刚炮。刘芷的拒绝只有三个字,但吴泾已经崩溃了。

    丁嘉心想,难道是“请自重”……

    刘芷说:“滚犊子。”

    于是吴泾屁滚尿流。

    丁嘉心中戚戚,他要有了喜欢的人,就默默放在心里,绝对不表白。

    被拒的下场太惨了,丁嘉觉得自己承受不来。

    第十七章(上)

    丁嘉做题的时候心不在焉。

    为了赶火车,好几个人提前交了卷。丁嘉见寝室长出去了,他也慌慌张张递了卷子,在一堆手机中挑出了自己的诺基亚,追了上去。

    今天是寝室长的生日,一会儿还要见他叔叔,丁嘉还要去寝室拿礼物。

    丁嘉垂询过刘芷,生日礼物买啥好,刘芷给了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答案——相框。

    礼物是三人凑的钱,陈雄和丁嘉一起去买的,一个很沉很重的水晶相框。

    买完之后,丁嘉才想起来,以寝室长的性格,不会摆谁的照片来思念。

    陈雄说,我们仨可以拍张合影送给他,假如下了大雨,他在丽人岛回不来,我们也过不去,他就能在相框里看见我们了。

    丁嘉兴奋地说,好主意。

    云烟一阵恶寒,陈雄的肉麻又更上一层楼了,他说:“嘉嘉你正常点,不要学他。”

    吃饭的地方叫春熹,是一家高级会馆,茶很好很贵。

    周川一介北方人,几十年来四海奔波,逐渐养成了喝茶的习惯,丽人岛有一套他寄给周肃正的功夫茶茶具,那个小茶几之前被周肃正用来搁笔记本,散热很好用。

    到了春熹之后,丁嘉发现寝室长不在。

    周肃正匆匆离席并非是为了来见他叔叔,他和吴泾一早被设计课的老师喊去帮忙阅卷了。吴泾是学委,时常参与阅卷和统分,周肃正还是第一次参与批阅。

    设计老师说了,并非因为周同学成绩好,而是觉得他人如其名,冷面冷心,公正严肃,不会徇私。

    周肃正一边对老师给出的赞美做出感谢,一边给空了半壁江山的丁嘉批了个75。

    吴泾翻到刘迪明的卷子,毫无心理压力地打了个59,在老师强调了一句“都给及格”之后不情不愿改回了60。

    在翻到了某一份试卷后,吴泾毫无预兆地滚滚泪流,把周肃正和老师都吓了一跳。

    纵然名字和学号都被钉住了,你还是能一眼认出那个人的狗爬体。

    包间是预定好的,6号铁观音厅,陈雄、丁嘉、云烟在等人途中,没能经得住茶小姐的诱哄,叫了三杯红茶,上了一包绿茶南瓜子。

    在知道瓜子四十八一包,红茶八十八一杯之后,陈雄猛烈地续了七杯开水。茶水从红酒色变成了淡琥珀色,仿佛一个被富婆包了夜的年轻汉子,血气方刚、年富力强,却价值不菲。为了值回本,富婆一夜索要七次,汉子硬生生被榨得涓滴不剩。

    本地的夏天并不需要冷气,周川一进来,众人就认出了他,三四十岁的模样,风度翩翩,衣衫楚楚,手腕间搭着一件外套,看起来昂贵时髦,十分考究,仿佛他不是来见几个侄儿辈的小伙子,而是来相亲一样。

    他个头、身形与周肃正相仿,一眼便知是一个家中走出来的血亲。

    陈雄小声说,这不就是二十年后的老周嘛。

    丁嘉恍然大悟,怪不得这人看着眼熟,原来是中年版的寝室长。可丁嘉又私心觉得,寝室长的五官要比他叔叔好看,眉宇间更清秀几分。

    在三人面前,周川十分和蔼可亲,却并未将他们仨当子侄看待,怀揣着一份老友与小友促膝谈心的真挚,令三人有些窘迫。

    在心理预期上,来的会是个中年叔叔,三人已经各自在心中备好了台词,努力做出一副恭顺的晚辈模样,结果却是这么个人……

    “这孩子真不懂事,客人都到了他还不来。”周川抬腕,看了看表,丁嘉心中一动。

    丁嘉忙回过神来,说:“他被老师喊去阅卷了,马上就回来了。”

    这事周川当然知道,他佯作苦恼地说:“从小到大,一到考试,老师就总喊他批卷子,他总误饭点。”

    这下连陈雄都犯嘀咕了,老周他叔都一把岁数了,怎么就爱装逼呢?

    但是很快,三人就发现,周肃正的这位未婚无子的叔叔并非装逼,而是诚心诚意地为他侄儿感到自豪。

    周川说,他爸妈都忙得很,从小到大,他就跟我这个叔叔最亲。不是我吹,这孩子从小就与众不同,特别会忍,高度自律,那份克制力,大人都不如。好吃的,好玩的,不给他就不要,放在他面前,没说是给他的,他也不碰,甚至都不多看一眼。

    陈雄很羡慕地说:“怎么练出来的?”

    周川得意地说:“耳濡目染。”

    这么爱得瑟的叔叔,根本教不出这么沉稳的周肃正。三人想。

    见这三个小年轻不信,周川便讲了三个例子。这三个例子一出口,三人都沉默了。

    第十七章(中)

    第一件事发生在幼儿园的第二个学期,那时周肃正6岁。

    因为工作的关系,周肃正的父母长期两地分居,周母就职于公安系统,工作繁忙,顾不上接送,遂将儿子送去了他爷爷所在的一汽附幼读全托,只在周末的时候将他接回家中小聚。

    园中有小孩生了水痘,一时之间,园长不察,四个小孩被感染,周肃正也在其中。

    这种水痘影响的是腮腺,患儿多在四到八岁之间,传染性极强,早期死亡率极高。但19世纪20年代,国外就研发出了有效的治疗方法,现今已不再是绝症。

    在此期间,周母曾来探过一次病,叮嘱了儿子注意事项——不能吹风、不能喝冰水,不能吃豆制品。

    丁嘉回忆了一下丽人岛的菜谱,豆皮炒芹菜,鱼子豆腐的出镜很高,看得出,寝室长是很喜欢豆制品的。

    五个病孩子被隔离开来,吃饭和午睡、晚睡都在一间极大、极空旷的旧教室里,每天只有一个老护士给送饭,打针。

    六一儿童节的那天,园中孩童都坐巴士去了市里的中华大剧院,参加文艺汇演,而这五个孩子却被人遗忘,锁在了大教室中。

    六月二日、三日都是休息日,幼儿园不上学。园中没有师生,也没有服务教工,只有五个饿得饥肠辘辘的孩子。

    旧教室也被厨娘用来堆放杂物,存储蔬菜,放着一些生白菜、土豆、大米之类的粮食,桌上还有一块浸在水里的豆腐。

    三天后,救护车将五个孩子拉走了。

    在医院里,一群家长哭天抢地,四个吃了豆腐的孩子危在旦夕。

    陈雄不由感慨:“应了那句话,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周川一笑:“可不,是人是鸟,小时候就能看出来了。”

    一群悲痛交加的家长,要与周家父母拼命——你家孩子忒奸诈、心眼忒坏,自己不吃豆腐,眼睁睁看着别人去送死?

    丁嘉听得心都碎了,说:“他不是没吃豆腐吗,为什么也要急救?”

    周川得意洋洋地说:“嗐,他三天没有进食,脱水了。”

    那四个吃了豆腐的孩子,小命保住了,但声带受到极大的损伤,一说话就像鸭子叫,永远也不能加入校园合唱团。之后,四个人的嗓音变得一模一样,仿佛同一个人,亲爹亲妈也分不出谁是谁,十分恐怖。寄望于青春期变声的家长也绝望了,不过是雏鸭变成了大鸭。

    周川感慨:“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何况是三天呢,换了大人也不一定能忍住。我本人和那四个小鬼的想法一样,宁可当个饱死鬼烂掉喉咙,也不想做个饿死鬼去投胎。”

    云烟却很生气:“这父母真够可以的,放假三天孩子没回家,他们没发现?”

    周川玩味的目光在云烟身上扫过一趟,说:“我爸以为像往常一样,一到节假日,侄儿就被我嫂子接走了。结果那段时间我嫂子太忙,没顾上。我这侄儿十分懂事,路上从来不与陌生人说话、搭腔,我们都很放心。那时候的孩子,没现在这么娇气。”

    对于兄嫂的失职,周川轻描淡写,但这场事故中,6岁的侄儿,在一个以食为天的岁数,克制了食物的诱惑,这是何等气魄?周川表示十分欣赏,为自己是这个孩儿的叔叔而自豪。

    第二件事,发生在中考之后。

    周肃正的成绩向来不错,家人并不担心他无高中可以念。

    中考放榜后,外地做生意的父亲难得的来了一趟电话:“儿子你考上了吗,有学校要吗?”

    电话那端,周肃正静静地说:“有。”

    父亲就很满意地挂掉了线。

    整个暑假里,有考生的家庭都在宴请宾客,敲锣打鼓,鞭炮齐鸣,十分热闹。这毕竟是学生们的人生第一遭大事。而周家却没什么反应。那个七八月,周肃正十分放松,他看碟,打游戏,打篮球,享受了一整个轻松愉悦的暑假。

    许久之后,周父才从别人口中得知自家儿子成绩全市排名第五,是本区中考状元。

    听了这个消息,周父目瞪口呆。他知道儿子成绩还行,但是不知道……居然这么行。

    周母也挺意外的。像中国父母一样,她对儿子有诸多期望。成熟健全的心智,三思而后行的稳重,是她的最高要求。她见过太多走上歧途的青少年,因此对儿子的成绩反倒没那么严格了。

    这么好的成绩,不炫耀一番怎甘心?周父于是要补办升学宴,以补偿一下儿子。

    周肃正无奈地说:“不用了吧,高中都开学一个多月了。”

    周父嗔怪地说:“你这孩子,怎么不早说呢?”

    周肃正淡淡地说:“你又没问。”

    周川说,我侄儿真沉得住气,这种光耀门楣的大事,他居然一字没提。

    丁嘉心想,寝室长真谦虚呀,想当初他学会了骑自行车,都要打电话向姥姥和姥爷报喜邀功,和寝室长一比,境界太低了……

    周川继续说,我大哥在外可劲儿挣钱,就是怕他分不够,没学校要,将来好出钱调剂。没想到他挺争气的,搞得我大哥有钱没处使。

    丁嘉、陈雄、云烟都有些懵逼了,原以为周肃正这样的人一定出身于书香世家,克己复礼,实在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境况。

    在讲第三件事的时候,周川点了一支烟,说:“这件事都过去了,讲出来对我侄儿名誉不好。但你们是他兄弟,说说无妨。有个叫严珏的孩子,曾经和我侄儿好过,后来这孩子死了,我侄儿一滴眼泪也没掉,饭照吃,觉照睡,高考还考了那么老高的一个分数。这么硬的心肠,真是做大事的料子!”

    丁嘉听得心一沉,浑身发冷,从指尖开始麻木了下去。

    这就是传说中的小严了。云烟心想。他一抬头,却看见周肃正站在门口,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这话说完后,周肃正脸色一冷,转身向外走去。云烟赶紧追了出去。

    看着这个刚刚离席的、美得过分的小年轻的背影,周川露出了厌恶的神色,一直以来戏谑的眼神一瞬间变得阴鸷可怖。

    第十七章(下)

    云烟出门拐了个弯,消失在众人的视野之中,周川才将眼神收回,装作漫不经心地问:“这小孩,是什么人?”

    “是什么人”这个概念太大,不同的人会给出不同的答案。是同学,是室友,还是别的什么?不同的人,想知道的答案也不一样。

    丁嘉笑眯眯地说:“是个美人。”

    周川的脸色有点不太好看,说:“确实长得标致。可惜男生女相,投错了胎。”

    丁嘉连连点头,寝室长的叔叔都觉得在他和丁嘉之间,云烟更适合做女生。

    周川又说:“男女生得太美,于人于己,都是祸害。”

    这话似在说云烟,又似另有所指。但无论是哪一种,丁嘉都觉得很突兀。刚才周叔叔一直活泼开朗,谈笑风生,几个人毫无隔阂,怎么寝室长一来,他就像变了个人?

    丁嘉害怕云烟被定一个“红颜祸水”的死罪不能翻身,赶紧说:“云烟不仅是个美人,还是个能人,什么都会做,会炒菜,会剪头发,还会画地图。他对寝室长,对大家都可好了,像亲人一样,特别重感情!”

    说着,丁嘉又将云烟的热心、聪慧一一道来,夸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可周川的眉头越皱越紧,越来越焦躁不安,手都无处放了,最后攥紧成拳,手背上青筋毕露。

    陈雄一边喝茶,一边说:“再好有什么用,视财如命。”

    周川一听,重复了一句:“视财如命?”

    陈雄说:“是啊,谁要是给他钱,谁就是他亲爹。要是不给钱,亲爹变孙子。”

    周川听了这话,紧握的拳头渐渐松开,十指交错,陷入沉思之中。

    云烟回来之后,周川又突然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和他聊天了。但是寝室长还没进来。丁嘉心想,这叔叔真是的,这种应该被带入棺材里的隐私,哪能随随便便就对人讲呢?

    丁嘉从未一次性喝这么多的茶水,来春熹会馆后,他已经要上第二趟厕所了。

    春熹会馆里十分寂静,从房间走出来,大厅地上铺着厚厚的铁灰色地毯,茶小姐穿着尖细的高跟鞋走来走去,依然悄然无音。白天没有开灯,灯线昏暗,会馆中一片静谧,是个睡午觉的好场所。

    洗手间和厕所都在二楼,丁嘉顺着木质楼梯上来,犹如走进了帝王家的冷宫一般,华丽却毫无人气。上二楼的时候,丁嘉远远地看见了寝室长,他远远地站在一处镂刻着梅花的窗棱前,失神地望向远方。

    丁嘉心想,他一定是被叔叔刚才的话刺激到了。

    有些人不提起,不代表已忘记。在丁嘉的记忆中,外公和外婆从未去拜祭过母亲,丁嘉活了二十年了,至今不知母亲的墓地在哪里。

    寝室长个性冷淡,凡事无动于衷,这种性格的形成,与小严的死有关吗?人在历经生死之后,再不易为人间的小爱憎所动容。丁嘉心想,那个叫小严的人,占了一个很好的先机。虽已不在世了,却将永远成为寝室长心里的一块好不了的伤。

    厕所里十分安静,冲水的小漩涡也寂静无声。茶馆的服务宗旨,就是周到又静谧。

    正要从厕所出来,丁嘉听到门外洗手间的水声,他知道是寝室长抽完烟后来洗手了。丁嘉正犹豫着是否要出去,却听见了人声。

    虽然双方刻意压低声音,但防不住偷听的人鼻息凝神,将所有的查克拉都凝聚在耳朵上。

    “你不去英国就是为了他?”周川说。

    丁嘉的心跳得十分猛烈,正如电视里放的一样,偷听总会出奸情。谈话的内容也让他觉得心中滋味难明。

    原来寝室长差一点就要出国了……

    可是为了某个人,又留了下来。

    就像寝室长要搬出去住一样,这些事丁嘉一慨不知。寝室长太有主见,任何事都不与人商量,只在临到关头,知会你一声,让你知晓有这么一件事的存在。永远没有商榷的余地。

    寝室长的人生,他永远都没法参与。虽然机缘让他们相逢,偶然住在了一起,有了这么零星的交汇,但永远都是不一样的人。

    周肃正的声音略轻,丁嘉一个恍惚,错过了他的回复。

    但周川却似乎很不满意,却提高了音量,说:“确实是我们要你来的,现在也让你走,但是树挪死,人挪活,这哪能一样?”

    周肃正说:“我这样一个人,活得还不如一棵树。”

    音量依然很轻,却重重砸在丁嘉的心坎上。

    “你真是越长大越不听话了。”周川的口吻也变得苍凉。真心爱护的侄儿说出这么了无生意的话,做长辈无法不心寒。

    周川叹了口气说:“那你是执意不去了?可别自作多情,白白耽误了自己的人生。我再问一次,他确定,他也喜欢你吗?”

    迟疑了几秒钟后,一个声音回答:“是的。”

    丁嘉几乎从趴着的门上掉下去,心跳几乎达到了一百八,这说的是谁……寝室长的女朋友吗?不对,他还没有女朋友……那是刘芷还是张婷婷……

    周川听出了侄儿语音中的破绽与不自信,笑了几声:“既然你们‘情比金坚’,那我也不多言了。人生是你自己的,但别给你爸妈脸上抹黑。尤其是你妈,那个位置上,可是好多双眼睛盯着呢!”

    周肃正没吭声。

    接下来,周川又说:“我这次来这儿,还有一件事,就是去看看你们建筑系的丁维文、齐冰洁两位教授,到时候带你一同前去拜访。”

    丁嘉一愣,他要找外公外婆?

    ——他们去苏州了。寝室长说。

    ——什么?

    ——前两天动身的,一个盆景园的设计落在他们身上。

    ——我听说过了,陶隐园的设计是他们在做。真可惜……

    丁嘉心想,外公外婆还在家啊,后天的机票,眼下还没走呢!

    于是丁嘉赶紧开门,想要追上去,因为他想起来这个人是谁了。怪不得先前觉得眼熟呢,并不仅仅是像中年版的寝室长——这个人他见过的。小时候这人还来过他家,给他从香港带回来一块漂亮的儿童手表。那块表虽然不得善终,被杨超扔进了厕所的洗手池,停了摆,但丁嘉心心念念一直记得。

    周川已经下楼去了,丁嘉一路小跑,要追出去叫住那个人,告诉他外公外婆过两天才动身。

    周肃正还站在镜子前的洗手台前,见到丁嘉追上来,立即有些慌了,一把拽过丁嘉。

    丁嘉不得脱身,开口正要喊,却觉得口唇间一阵湿热的软,覆盖了上来。

    这是什么……

    丁嘉像被点了穴道一样,站在原地不能动弹,脑海里也一片空白。周肃正按着他的后脑勺,用自己的嘴唇堵住了他即将脱口而出的呼喊。

    这个吻持续的并不久,不过短短的几秒,但丁嘉已经要窒息了,他歪歪倒倒像喝醉了酒一样,头晕乎乎的,分不清东南西北。

    周肃正松开手,放开他之后,也离开了他的嘴唇,在洗手台椭圆的水槽中放入了满满的一缸冷水。

    水流无声无息,只是静静上涨,将水槽填满,画出一个规则的椭圆形。

    周肃正轻声喃喃:“我疯了吗,我在做什么。”一边说着,一边将自己的脸浸入了水槽之中。

    丁嘉看着他沉入了许久,大概有一个世纪那么久,水中冒起细密的气泡,周肃正才抬起头来,满脸水珠地望着镜子里的自己。

    只是亲了自己一下,就要洗脸,讲卫生讲过头了吧……丁嘉心中喜滋滋,又有点小郁闷。

    过了好久,周肃正觉得清醒些了,便要下楼。

    丁嘉也飘乎乎跟了上来,但是一转身又被寝室长提住了后颈的衣衫领子,揪着转了一个方向,说:“从这边下去。”

    丁嘉像踩在棉花上一样,飘啊飘,仿佛要成了仙一样,浑身上下被一种喜悦的情绪所充溢。

    周肃正见他已经不能正常走路了,只好像牵着一头牛一样将他一步一步牵着下了楼梯,走向他们的铁观音厅。快要过走廊的时候,周肃正松开了手。

    丁嘉见他走了,紧随他身边,说:“寝室长,我刚上厕所后,在里面的水龙头洗过手了,很干净的。”

    周肃正轻轻“嗯”了一声,进了小包间。

    丁嘉就不追上去了,独自一人大口大口喘起气来。基督耶稣佛祖猴哥呀,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嘴唇……丁嘉用自己的上唇轻轻碰了下唇,又用舌头舔了舔嘴唇,然后捂住嘴靠着墙笑了起来。

    在光线幽暗的过道里,一只小胖子靠在墙上,捂着嘴无声地笑啊笑。

    这世界上没有第三个人知道为什么。

    丁嘉进门时,他已经笑够了。他镇定了一下心神,严肃了一番神色,这才走了进去。

    铁观音厅的小包间里,只有周肃正和陈雄两个人。

    丁嘉偷偷瞟了寝室长一眼,他眉头微蹙,一言不发,满腹心事地看着某处,陈雄在嗑那一盘绿茶瓜子。

    云烟和周川不在,据说是点菜去了。

    “嘉嘉你刚才上哪儿去了?”陈雄一边嗑一边问。

    丁嘉若无其事地说:“上厕所去了。”

    陈雄问:“上厕所干嘛?”

    丁嘉说:“上厕所上厕所!”

    陈雄不信,他的动物性十分敏锐:“那你在厕所偷吃啥了,这小嘴舔的!”

    丁嘉面上一热,怎么办,他总是不自觉就去舔嘴了,还总爱用舌头去撩一撩寝室长刚刚亲过的那一处。

    “你还笑,还笑,肯定是偷吃了,见者有份,交出来!”陈雄十分不满足于这一盘绿茶瓜子。

    哎,陈雄啊,这真的是一份只能一个人躲着品尝的独食呀!丁嘉心想,又偷偷看了一眼寝室长,他似乎有些苦恼的样子,丁嘉又想起陈雄说要娶寝室长当大老婆的话,他更加决定严守洗手池前的这个秘密。

    三人枯坐了好久,陈雄那盘瓜子都快嗑完了,丁嘉的肚子都在叫唤了,可云烟和周川还没回来。

    “服务员,你家菜怎么还没上来?”陈雄大声喊了一声。

    一个穿青蓝色旗袍的盘发姑娘跑了进来,看了一下包间号,忙说:“先生请不要着急,我去催促一下厨房。为了确保足够新鲜,我家每一道菜都是在客人点单之后厨师才开始着手下刀。”

    慢就慢,还找理由,陈雄说:“那你家大米是不是我们点单之后才种的?”

    旗袍少女红着脸下去了,过了好半天,那少女又回来了,这一次她十分理直气壮:“客人您好,您的铁观音厅尚未点餐。”

    陈雄一愣,云烟这小子死哪儿去了?

    周肃正说:“不等了,我们先点菜吧。”

    厚厚的菜谱拿了上来,菜式极少,没什么稀奇的,却十分昂贵,陈雄说不吃了,换个地方。

    周肃正说:“将就一下吧,这里是喝茶的,所有饭菜都只是辅食。”

    看过菜单后,点了一个金针菇培根卷,一个剁椒鱼头,一个蒜蓉苕尖,一个虾仁藕带,一份烤小羊排,一个青椒斩蛋,然后叫了几罐啤酒。

    陈雄一细看,雪花啤酒八元一听,他说:“那我出去买。”

    服务员说:“不好意思先生,我们这里不允许自带酒水。”

    周肃正说:“没关系,有人买单,只管点,不用客气。”

    陈雄压根儿不想客气,但看着那菜单,他实在是肉疼。

    他在小县城里长大,家境十分普通,父亲是个工人,还下岗了,家里做点水果生意。卖的都是些普通水果,像车厘子、蓝莓、榴莲、莲雾这种稍微高级一点的水果,在他家乡这种小地方都卖不动。在父母的熏染下,陈雄从小到大,都过着一种节俭的生活。眼下,这个剁椒鱼头138块,虾仁藕带98,烤羊排168,炒的是鸡蛋又不是凤凰蛋都要58,这么吃,他的胃会受不了。

    “算上茶钱,起码上千了吧,一千块钱,咱们自己做饭,全寝室能吃一个月!”陈雄开始算账了。

    丁嘉说:“咱们自己做,一个月得一万块。”

    陈雄鄙夷地说:“嘉嘉,你这智商就不要和别人讨论数学题了,你雄哥也是小学参加过数奥的人,珠心算杠杠的。”

    丁嘉说:“寝室长的人工费也要算的,很贵的。”

    周肃正微微一颌首,深以为然。

    陈雄白了丁嘉一眼:“马屁精。”

    眼见陈雄十分纠结,周肃正说:“我叔叔有钱,都是不义之财,你不用替他省。”

    有了这话,陈雄压力全消,又勾了一个108的红烧肉,说“早想吃了”,然后将菜单交给了等候多时、已经有些不耐烦的服务员。

    丁嘉心想,寝室长这样讲自己叔叔好吗?

    这时候,云烟进来了,脸上挂着胜利的微笑。

    丁嘉一看到云烟笑得貌美如花,就有心理阴影,陈雄也问:“刘迪明又咋了,又烂腚了?”

    云烟没说话,将胳膊下夹的一包东西放在桌上。

    服务员还没走远,伸长了脖子想瞧个究竟,云烟把她轰出去了,潇洒地说:“上菜,速度!”

    服务员一出去,云烟迅速关上了包间的门。

    “周叔人呢?”陈雄问。

    云烟简洁地说:“他走了。”

    陈雄的黑脸瞬间惨白:“卧槽,他走了谁买单?这家菜馆是他妈土匪开的,贵死个人!”

    向来抠门的云烟却不以为意,向着桌上的纸包微微一翘下巴:“你看看。”

    陈雄打开一看报纸,惊呆了,里面赫然几捆粉红鲜艳的人民币,在这幽暗的房间里闪烁着猩红色的光。

    云烟似乎很享受陈雄从惊恐到惊骇的神色,他一声轻笑,很豪气地说:“这些钱,够不够雄哥吃顿饭?要是不够,小的再去弄点儿?”

    丁嘉心中暗自惊叹,意气风发、出手阔绰的云哥真是英俊啊!但他又有些不安:“你这些钱是哪来的?”

    云烟看向周肃正,嫣然一笑:“青春损失费。”

    三人俱是一愣,陈雄回过神来,拍着大腿说,那敢情好,我也去找校长索赔!

    云烟问,你找校长干啥?

    陈雄严肃地说,读大学浪费了我的青春,区区几万块,就买断了咱们无价的青春年华,校长真是占了大便宜!

    陈雄如此振振有词,让丁嘉都有些害臊起来,云烟也扶额,这哥们怎这么傻?

    周肃正莞尔,说,大概是人生太幸福,至今童年还未结束。

    英俊的服务生开始布菜了,没有周川在场,四个人都吃得很惬意。

    不知怎的,又想起了那个吻,丁嘉吃着吃着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云烟也乐了,慈爱地说:“真没出息,吃个鸡蛋就把你美成这样。”

    丁嘉也不应声,只是抬起头,看了寝室长一眼。

    周肃正正在拿啤酒,分递给另外三人。大家给周肃正敬酒,说了些“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之类的话。

    年年岁岁的今日,都希望能陪你一起过。丁嘉看着一边举着易拉罐微笑的周肃正,心中这样企盼着。

    在席间,陈雄对周川表示了极大的仰慕。无论是衣着,还是言谈举止,都让陈雄觉得很有范,一幅成功人士的派头。每顿饭都能吃一千块钱一桌的席,真奢侈啊。

    可丁嘉一点也不这么认为。这位周叔叔是只很可怕的笑面虎,来者不善,尤其是说到云烟很美的时候,真让人心中一寒。随便将寝室长的私事拿出来当笑料讲,一点也不尊重人。可这个人却是外公的学生……

    丁嘉正在胡思乱想着,门突然被推开了,一群服务员涌了进来了,端着一碗长寿面、一块点着蜡烛的小蛋糕,然后将寿星周肃正围成一个圈,一边以掌击拍子一边唱了生日歌,然后一个女生踮着脚,将一顶生日皇冠戴在了周肃正头上。那个样子,丁嘉看了都觉得很滑稽。

    服务员们折腾完毕后,居然还要四人对着那块巴掌大的小蛋糕许愿。四人拗不过这群幼稚的服务员,各自闭眼默哀。周肃正心想,以后再也不来这家吃饭了。

    吹熄了蜡烛之后,周肃正将蛋糕给了丁嘉。

    丁嘉心想,这真是对胖子的误解,他并不爱奶油,遂又把蛋糕给了云烟。

    吃完饭后,服务员撤走了杯盘,陈雄找服务员要了一幅象棋,在一边和丁嘉下了起来,云烟则和周肃正在一边小声谈正事。

    云烟将钱交给周肃正,周肃正说:“你收了他这钱,我就难办了。”

    云烟说:“不要白不要,你都不知道,你那个叔叔,有多自以为是!”

    周肃正垂下眼睫,低声说:“他是我叔叔,他怎样一个人,我怎会不知道呢。”

    就在刚才,周川以点菜为由头,将云烟叫了出去,突然间问起了两人关系如何。

    云烟说,同寝一场,情深意重。

    然后,周川说起了周肃正的优秀性,重要性,并又谈及了几件不为人知的私事,云烟听得一脸愕然,惊得半晌数不出话来。

    最后,周川说:“现在你明白了吧,你只是他大学一程中暂时的陪伴者,他不会为了任何人留步。”

    云烟保持了沉默,长久的沉默,他被周川说的那些事惊呆了。

    原来,小严是这么一回事……

    周川见他眉头轻颦,浓密的睫毛轻轻颤动,一脸哀伤欲绝,凄艳无匹,不由放轻了声音:“你现在离开他,还来得及。”

    云烟依然没说话。因为他突然意识到,周川弄错了人,这番话本该对丁嘉讲的。

    可如果让嘉嘉知道了这些……云烟觉得实在太残忍了,简直不能想象。丁嘉一定承受不来。而他却可以。

    所以,他不能否认。

    更何况丁嘉在这方面尚未觉醒,云烟也不想让周肃正有这个机会。

    因此云烟没有申辩,保持了适时的沉默。而古语不欺人,沉默是金。他马上就得到了这笔沉默的佣金。

    周川看着云烟一直伤痛不语,知他心中难舍,便说:“你开个价。在他甩你之前,你自己先走,要不然到时候人财两空。”

    云烟万万没想到事态会朝着tvb剧本发展,给你一千万,离开我的侄儿!

    云烟一直没吭声,垂着长长的睫毛,像一只疲惫的蝴蝶,久久没说话。久到周川都有些歉疚了。

    云烟抬起头来,说:“八万。”

    美丽小青年一开口,周川却愣住了。

    没有要死要活,没有哭哭啼啼,没有欲说还休,也没有漫天要价……他侄儿一点魅力也没有吗,他那风华正茂、俊美风流的侄儿,只值区区八万?

    可是,这个青年眼如秋水,波光荡漾,似乎闪烁着娇弱又倔强的泪花(误),一时之间,周川又觉得自己棒打鸳鸯,太过凶残。但为了周家的希望,他不能不这么做。

    周川是个好色之徒,他对美人没有抵抗力,即便对方并不属于他。可是他不恨这样的自己,他只恨对方美而不贞。

    周川一打开包,发现包里正好有八万块,这是他今天上午刚从银行取出来的。在那一瞬间,周川隐隐觉得上当。可防范于未然,总是不错的。这样一只妖精睡在榻旁,失守是早晚的事。

    “记住我们的约定。”周川说,“不遵守规则的人,规则对他们也十分残酷。”

    云烟向他一笑,说:“我保证。”

    周川怀着一种十分复杂的心情离开了。云烟的笑越来越冷,最后变成了鄙夷。

    这种人,自以为是,又蠢又坏,钱却都让他们赚走了,真他妈让人郁闷。云烟心想。

    云烟问周肃正:“你觉得我卑鄙吗?”

    周肃正却说:“幸亏你收了钱,要不然,我不敢想象他会对你做些什么。”

    云烟背心一寒。

    生意人最爱假装豪迈,假痴不癫,扮猪吃虎。哪有傻子还能赚钱的,又不是股市。

    而在那边,陈雄和丁嘉下象棋,下着下着打了起来。

    丁嘉捂着头在一边,冲着一边的服务员说:“观棋不语真君子!”又对陈雄说,“君子动口不动手,下不赢就用暴力,太野蛮了!”

    那位服务员本不欲多言,实在忍无可忍了,才出手指点。陈雄说:“你作弊赢了我三盘,还不许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丁嘉不服气:“我什么时候作弊了?”

    陈雄说:“你的马踏日都别腿了,你还踏,这不是作弊是什么?”

    两人争得十分热烈,都惊动了谈话的两人。

    云烟抬头一看,妈的,这两个人还会下棋……云烟和周肃正走到棋盘前一看,大吃一惊:“谁的相?”

    陈雄老老实实说:“我的,怎么了?”

    云烟说:“日哦,你的相都过河了!”

    丁嘉立即反败为胜,气焰上涨,小人得志:“难怪我觉得不对,刚才我的两个卒就是被你的相过河给踩了,要不然你输得更惨。”然后又看了一眼那个拉偏架的服务员一眼,说,“我要投诉你。”

    那服务员卧槽了一声,赶紧干活去了。

    说到这笔钱怎么用,陈雄说去放高利贷,一个学期就能翻一番,有他在,不用担心收不回来。

    丁嘉想存起来,等到大学毕业后,他们租一间大房子,四个人再住在一起,永远不要分开。

    云烟说做创业资本。

    周肃正说,借两万给臧梦吧,她现在日子不好过,你有意见吗?

    云烟表示你的钱你做主。

    周肃正一笑,说:“刘迪明的钱是拿命换的,你兵不血刃就弄到了八万,现在他的妻儿要靠你救济才能活,他永远输你一截。”

    第8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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