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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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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楼之钗黛 作者:允

    第19节

    凤姐窥王子腾的脸色,倒是希望自己和离的多,便慢慢道:“我同贾琏,那是再过不下去了的,求父亲允准,叫我和他分开了罢。”

    王子腾道:“你意已决?”

    凤姐点点头。王子腾便捋须道:“你哥哥说要和离,我细想来,他们家里今年才出的事,我们这头就提和离,外人说起来,未免不好听,倒不如让那贾琏休了你,如此才不落人话柄,你觉得呢?”和离与休妻,内里虽是一样,名声却大不相同,若是休妻,王府固然不必担当势利的名声,凤姐却免不了为人指点,王子腾深知此事,看着女儿,面上颇有内疚之色,然而凤姐知道他既说出来,其实已没有容自己反驳的余地,便又点了点头,道:“都听老爷的。”

    王子腾嗯了一声,温言道:“你先回去吧,我已经同管家说了,你从前的院子已经收拾出来,隔日你就挪过去,一应分例,都和你嫂子一样。”

    凤姐便又行了一礼,慢慢退出去,王仁早得了消息,一等她出来,就拉着她到僻静处问:“老爷肯了?”

    凤姐道:“老爷说要让贾琏休妻。”

    王仁一拍大腿道:“原来他是这个打算,怨不得昨日忽然叫我带贾琏出去喝酒呢!”

    凤姐瞥他一眼,道:“什么喝酒?”

    王仁却不答她,只拍胸脯道:“你交代的事,我一定办好,放心吧!”竟自己笑嘻嘻走了。

    凤姐自己猜测一回,也大约猜出是怎么回事,摇头一笑,慢悠悠在花园里踱了一圈,躁郁之气略解,回到屋中,却见桌子正中赫然摆着一碗又香又白的冰雪元子,丰儿替她脱了大衣裳,凤姐坐在旁边,捏起勺子吃了一口元子,又问:“平儿呢?”

    丰儿道:“方才出去替姑娘找冰去了,回来不知怎地,一身是水,我才打发她去西屋里换衣服去了。”

    凤姐坐着等了一会,不见平儿过来,倒是一个小丫头子过来道:“平儿姐姐说好像感了风,怕过了病气给姑娘,来同姑娘告假。”

    凤姐就把勺子一下扔进碗里,追问道:“这么一会子,怎么就病了?她是怎么感风了的?”

    小丫头道:“我去时,就见平儿姐姐已经躺在那里了,方才她出去也没带人,我们也不知怎么回事。”

    凤姐便觉得吃下去的那勺元子忽然变成了几个小铅球似的,在胃里翻来覆去,搅得她再也吃不下一口东西。

    ☆、第120章

    凤姐回王府之时,一则因她还是客人身份,二则她从前的院子还未打扫,因此王子腾夫人便将府中最大的客院收拾出来,让她们主仆三个住着,凤姐见院子空旷,便命丰儿、平儿两个并一个小丫头住在西屋。

    虽然都在同一个院中,凤姐在平儿生病之前,却从未踏入过西屋一步,因平儿病了,她破天荒地进了这间侧屋,这屋子的陈设算不得坏,然而比起她住的主屋就要差得远了,外间有一张八仙桌,也简单摆了几样摆件,到里面就是一张大炕,靠墙那里躺着个人,头脸都蒙在被子里,想必就是平儿了。

    凤姐慢慢走过去,轻咳一声,指望平儿从里面探头出来,谁知平儿没有理她,她便又大声咳了一声,唤道:“平儿?”

    平儿的声音从被子下传来:“姑娘别过来,别被我过了病气。”

    凤姐道:“好好的,怎么病了?”

    平儿道:“也没什么,就有些风邪。”

    凤姐从外头看,只看得出她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不免有些担心,装作不经意般地问:“你这身子也太娇弱了,明儿还是请个大夫来看一看,免得你总不好,我这里正缺人服侍呢。”

    平儿道:“家里就从没见替丫鬟请大夫的,姑娘现下身份又尴尬,还是不要惊动人的好。”不知是不是因为隔着被子的缘故,凤姐竟从声音了听出了几分笑意,她挨着炕坐下,蹙眉道:“不请大夫也罢,你出来,我看看你脸色。”

    平儿道:“我这么蒙着,就是特地为了发汗的,姑娘何苦又叫我出来?”

    凤姐就有些不悦了:“我叫你出来,你就出来,我看你素日还有几分眼色,怎么今儿倒对着我顶起来了?”

    平儿听说,才慢慢地扯着被子,从里面露出脸来,她的脸色虽算不得红润,却倒也不是十分的病模样,凤姐见了,心下稍安,就问道:“去买个冰雪元子,怎么听说你湿淋淋地回来了?这元子你又是在哪里买的?”问完觉得不妥,马上补了一句:“你告诉我,我记着,明儿叫丰儿去买。”

    平儿就微笑道:“我去和管家讨的冰,自己做的,咱们府里总在冬天贮冰的,姑娘不记得了么?”

    凤姐道:“既是府里有冰,你怎么又湿成那么样?怎么又病了?”

    平儿道:“我同管事一道进的冰窖,也不知怎地,出来就湿了。”

    凤姐就恼道:“管冰的还是吴勇么?怎么倒叫你进去了?”

    平儿道:“姑娘莫怪吴管事,是我自己不放心,要进去看着他选的,这做冰雪元子也有讲究,最好是今年的新雪堆的冰,那才清爽,隔年的只好泡茶。而且要尖儿上那么一点,姑娘知道府里这些人的,就在他们耳边说了一百遍,到头来也是办不好,不如自己进去看着,省心。”

    凤姐道:“我又不是林妹妹她们,喝个茶还有这么些讲究,新的旧的,横竖我也吃不出来,下次再不要干这样傻事了。”

    平儿两靥带笑,点头不语。

    凤姐见她这模样,忍不住伸手在她脸上捏了一把,忽然一想又不对,眯着眼道:“吴勇这人我知道,做事最小心,你从前也说过他办事可靠的,怎么这会子你忽然又不放心起来了?”

    平儿脸上一白道:“毕竟离家久了,这些人往来都淡了…”见凤姐还盯着自己,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凤姐道:“你是故意要进去,又故意蹭得一身水气出来的是不是?”

    平儿没答话,只是轻轻咳嗽起来,凤姐看着她道:“你就是咳死了,也把话先给我说清楚,你做什么要特地闹这么一趟?怎么,你嫌我不好伺候,寻个由头躲着我?”

    平儿慌忙道:“不是,我怎么会这样想?”

    凤姐道:“那你又为什么要特地作出病来?”

    平儿低着头,两眼只定在被子上,讷讷道:“我一时想岔了,并不是特地要病的。”

    凤姐冷笑道:“你还不说,我就叫人来把你领出去了,这两天太太正要买人,牙婆日日都上门的,我叫她直接把你打发了,还省得费心。”

    平儿大急,一翻身从被子里起来,下地跪住,慢慢道:“是我犯傻,我…我想那日,终究是我对不住姑娘,怕姑娘恼我,所以想装病躲几天,等姑娘气消了再回去。”

    凤姐听她提起那日,脸上就有些讪讪的,面上只冷冷道:“明明是我吩咐你做的,你有什么对不住我的?你莫把自己看得太高!”

    平儿窥她眼色道:“这几天姑娘似乎格外地气不顺,我只当姑娘是怪我那日没住手,所以…”

    凤姐道:“谁说我格外气不顺了?我吩咐你做的事,我为什么要为这个气不顺?你也把我瞧得太低了!”

    平儿轻轻道:“所以姑娘对那日的事,一点也不后悔?”

    凤姐几乎要跺脚了:“怎么?你以为我王熙凤是那种敢做不敢当的小人?”

    平儿的嘴角已经露出笑意,又急忙以手掩口道:“姑娘自然不是那种敢做不敢当的小人,是我糊涂,竟以为姑娘这些日子看我不顺是为的那件事呢。不是就好。”

    凤姐道:“明明是你这些日子伺候得不尽心,倒来说我看你不顺,真是可笑!”

    平儿就顺着她道:“是,是我这些时候不尽心,日后一定改,求姑娘饶了这一回。”

    凤姐见她认错,心情才好些,又道:“这次暂且罢了,你在这里将养两日,叫小丫头子给你多熬些姜汤喝,等好全了,再来主屋伺候。”

    平儿应了一声,凤姐就要走,平儿又忙走到门口要替她打帘子,凤姐道:“你先躺着,我自己出去就是。”

    平儿恭恭敬敬道:“怎么能劳动姑娘?”一手揭着帘子,弯着腰恭候在侧,凤姐见她如此顺从,越发满意,慢悠悠踱出去,出门以后,回头一看,见平儿还弯着腰站在那里,满脸带笑,凤姐摇摇头,远远对她道:“你只顾着傻笑什么呢?快进去。”

    平儿方笑吟吟退开了。

    宝钗自答应了黛玉要带她出去,便频繁在贾母跟前说些前世今生、因果报应等话,贾母听说,不免意动,正巧宫里元春也叫内官赐出银子,叫府里在清虚观打平安醮,贾母本想也往清虚观去一趟,宝钗就趁机劝道:“我听说有时候那些个大庙大寺的,香火太盛,世人都往那里去,倒显不出虔诚来,反而是些个荒村小庙里的佛最灵验,老太太既是想拜佛,倒不如往那无人去的小庙里一趟,才是老太太的诚心。”

    她这样说了,探春、李纨几个也从旁劝贾母,若是从前,贾母定然不会听从,然而如今不比往日,府中排场大减,往年大庙里面一舍便是几十上百,倒不如再往小庙里去,钱也花得少,还不失体面,因此贾母略一沉吟便应了。又问城外有何庙宇,探春道:“外头有个无名山,山上有个供文殊菩萨的小庙,我前日听我的奶娘说是最灵验的,进京赶考的学子都爱去那里讨个好兆头。”

    这话却说到贾母心坎里了——宝玉正是开年之后就要下场考秀才的,她心里惦记此事,当下就道:“那里离家远不远?若不远,咱们去一趟也使得。”

    探春道:“离城约十余里罢,咱们出去,一日也尽够了。”

    贾母便应了,问有谁要去,那左右人等听闻出去,无不欢欣鼓舞,惜春、迎春本还要说懒怠动,司棋一把扯住迎春的袖子摇了摇,迎春就没说话。惜春才说一句“这时候出去,怕是冷得很吧”,她奶娘就抢话道:“姑娘前些时候不还嫌家里的景色不大气,要出去看景画画儿么?怎么这会子倒不想出去了?”

    惜春想了一想,也觉有理,便不再说。贾母又派人去问邢夫人、王夫人并尤氏,不多时尤氏来说家里太爷不大好,要和贾蓉前往侍奉,不能随老太太的兴致,求老太太见谅;邢夫人说身上不舒服,不去;王夫人派人回说王子腾夫人约了去玩,贾母听“王子腾”三字,便轻轻将话带过,不再多问,因定下日子,又叫宝钗、李纨、探春三个打点,三人一齐应了,宝钗拿眼看黛玉,黛玉轻笑一声,并不理会得。

    这一日晚上两人独处之时,宝钗就兴冲冲向黛玉表功,黛玉道:“白日里人多,我不好说你,现在正好要同你说这件事呢。我说出去,是咱们两个独个儿出去,谁知你折腾了这么一大家子人,到时候一路又是车又是马的,丫鬟婆子一大堆,烦也烦死了。”

    宝钗道:“若要我们两出去,那也容易,不过要等我哥哥考完试,到时候只要寻个由头,我们还住到你家去,再叫我哥哥带我们出门就成。”

    黛玉道:“你是还没见过我姨娘,她若肯放我单独出去时,那排场比贾府一家子出门还大呢!再说了,有你哥哥在,那也终究是不能尽兴。”

    宝钗微微沉默,伸手握着她的手道:“你放心,终有一日,我们两可以不必在乎旁人,恣意相处。”

    黛玉失笑道:“一件小事,你怎么又想到那上头了?人说我心眼小,我看你倒比我还多心。”

    宝钗道:“我总觉…亏欠了你。”

    黛玉笑道:“什么亏不亏的,我不遇上你,说不得也要遇上旁的人,难道就比现在好么?如今这世道,谁都是一个样儿。”

    宝钗道:“别人是一样,你又是另一样,我的黛儿,怎好同那些个凡夫俗子相比呢?”

    黛玉轻笑道:“巧言令色,说的就是你这样的人,满嘴里也不知道吃了什么,说出来的话和抹了蜜似的,腻死我了。”

    宝钗笑道:“我这可不是胡乱说的,你还记得从前我和你刚睡一张床的时候么?那时候我做了个梦…”

    黛玉道:“你这人太也不要脸,做个不三不四的梦,自己闷在心里也还罢了,隔了几年还要拿出来说,我都替你丢人!”

    宝钗道:“我明明是个正儿八经的梦,哪里不三不四了?哦,我知道了,你只记得我那一个不三不四的梦,正经的东西浑记不住了是不是?好你个林黛玉,还说我不要脸,要我看,你才不要脸。”

    黛玉柳眉倒竖,哼道:“你再说一句?谁不要脸了?”

    宝钗倒立刻从善如流:“你要脸得很,是我不要脸,我不该做那一个不三不四的梦,叫你白记挂了这么些年,是我的不是,这厢给你赔礼了好不好?”

    黛玉听她还在笑话自己,把脸一转,作势要恼,宝钗又道:“好啦,说正经的,我做了那个梦,梦里你真是个神仙,唤‘绛珠仙’,本体是一株仙草,所以我说你不是凡夫俗子,乃是有凭有据,绝非妄言。”

    黛玉道:“梦这种事,怎么能当真呢?当年我还做了个梦,梦里你也是个仙人呢,你瞧瞧你自己,哪有半分仙人的样子。”

    宝钗道:“似我这般冰肌雪骨、姿容卓绝的姑娘,哪里不像个仙人?”

    黛玉啐道:“哪有人这么夸自己的?说你不要脸还是轻了,你这人压根就没长过脸皮。”

    宝钗笑嘻嘻道:“我若当真没长过脸皮,只怕你这会子早都不能坐在这里了。”

    黛玉道:“我的屋子,我怎么不能坐这里了?”一眼看见宝钗的笑,顿时了然,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起身去廊下逗鹦鹉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不断跳坑的手榴弹,蠢作者刚刚才分清手榴弹和火箭炮的区别←_←平儿被虐了这么久终于反击了哇卡卡卡卡~

    今天更这么晚都是因为加班菌,明天也有加班菌也会晚,感觉好虐≈gt_≈lt,而且今天加班的时候居然被晋受吞了评,简直虐cry了好吗!嗯然后今天独孤景年有更…_(:3ゝ∠)_

    小剧场:

    某日,黛玉和宝钗生气,黛玉:你看人家平儿伺候凤姐姐多尽职尽责!千依百顺的,你对我一点也不好!

    宝钗:你确定要让我向平儿学习?

    黛玉:那当然。

    宝钗:好吧,既然是你说的…来首先我来‘伺候’你。

    黛玉:(╯‵□′)╯︵┻━┻!!!你就不能学点好的?!

    宝钗:好我学点好的。【动手中】

    黛玉:我是让你学点好的行为不是让你学点好的姿势啊喂!(╯‵□′)╯︵┻━┻!!!

    ☆、第121章

    黛玉虽不肯说,她做的事体,宝钗也大致心里有数,并不多加追问,反而精心同探春几个打点,将沿途的路程、民家、用器皆准备妥当,并连沿途可能遇见的亲朋的回礼也备下了。

    上香当日,贾府的人分做两拨,贾政带人去清虚观打醮,宝玉并贾芸几个护着贾母车驾,一路出城。

    因薛蟠在林府读书,十日中有八日是不回家的,薛姨妈本来打发了香菱去林府伺候,谁知薛蟠说要一心发奋,不能耽于儿女情长,把香菱又送回来了,薛姨妈就叫香菱来同宝钗住着,正好赶上出城,便带她一道出去了。

    谁知香菱是临时来的,没个地方,她又不比寻常丫头,李纨想来想去,大约只能让她去同几个奶娘一道,宝钗听见便道:“莺儿没来,让菱姐姐同我和颦儿坐罢。”

    香菱听说与黛玉同坐,如捡了宝贝一般,一上车就喜道:“林姑娘,上回你给我的书我都看了,真是好书,我从前什么都不懂,如今竟自己也写了几首诗来,林姑娘若不嫌弃,能不能替我看看?”

    黛玉如何不肯?香菱就喜滋滋地拿出诗稿,黛玉正要接过,不防宝钗先从旁拿了,口内道:“车子这样晃荡,你还看这些字,一会儿头晕了,我可不管你。”

    香菱忙道:“那我念给林姑娘听。”

    宝钗才勉强许了,香菱小心翼翼地展开诗稿,念了一首,黛玉道:“你若对不成对子,就先练绝句。我看你这诗像是在凑字对仗似的,有些勉强。再则你一味的用那些个佶屈聱牙的字眼,殊不知于平常中见真情才是上等。你看王摩诘的名句‘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这‘直’与‘圆’两字,何其寻常,却是古今诗家一绝。”

    香菱道:“我才看了几十首,最爱那句‘寒塘映衰草,高馆落疏桐’,林姑娘说的我还没看到。”

    宝钗道:“这一句‘映’用得不过中上罢了,‘落’字倒不错,只是这句太悲,我倒喜欢他前一句‘天空秋日迥,嘹唳闻归鸿’。”

    黛玉就笑道:“她连写诗的体都没有,你就叫她去推敲字词,这不是舍本求末么?亏你还自诩自己看了多少多少书,连这最基本的作诗的法子都不知道。”

    宝钗就看她笑道:“我是不懂的,请林大才女替我们讲讲,作诗究竟要怎样?”

    黛玉道:“你想哄我讲,我偏不讲,等我和香菱两个单独一处的时候再讲,以后香菱学成了,可就把你比下去了。”

    香菱信以为真,拉着她袖子道:“林姑娘就现在说罢,我在哪里听都是一样的,再说我也比不过宝姑娘。”

    宝钗笑着拉她手道:“我如今算账还成,作诗是早不行了,你有这样心,又有她这样旷古烁今,空前绝后的好老师、好师傅,过不几月就比我强得多啦,你别自谦。”一面说,一面拿眼角余光觑黛玉。

    黛玉跺脚道:“你一日不损我几句就闷得慌是么?”

    宝钗笑道:“我明明是一日要夸你好几回,怎么到你嘴里,就变成损你了呢?如今这年月好人果然做不得,唉!”说完还作势一叹,黛玉嘴上说不过她,只好手上用力,两个打打闹闹,看得香菱不自觉在旁笑道:“两位姑娘感情真好。”

    这两个听见香菱一句话,相视一笑,又不斗了,黛玉就挨着宝钗坐下,宝钗自然而然地伸手搂住她,黛玉便正正经经道:“其实根本也不是什么难事,绝句自随你去说,上下四个句子,立意平整便是。律诗不过是起承转合,当中承转是两副对子,平声对仄声,虚的对实的,若是果真有了奇句,连平仄虚实不对都使得的——第一是立意要工整,立意好了,便词句新旧、格律对仗,都是无妨的。”

    香菱恍然道:“怪道我看了这么些诗,有的工整,有的一点儿也对不上,原来是这么个道理。”喃喃说完,竟伸手凌空比划起来,宝钗见她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的模样,就笑道:“也是个痴儿。”

    黛玉道:“‘也’字做何解?”

    宝钗将她肩膀一搂,道:“早上叫你起来的时候你还只顾和我赖,非说要再睡一会,赖到全府都上车了,又扯着我急忙急脚地出来,上了车又一副蔫耷耷的模样,一会说头疼让给你揉揉,一会说肚子不舒服让挠挠,结果香菱一说起诗来,你便兴高采烈,什么头疼脚疼早起晚起的都忘了,难道不是痴?”

    黛玉横她一眼,脚向内一收,一脚踩在宝钗脚上。

    宝钗面色不变,又笑道:“你若喜欢诗,我倒成了一句,你听。”

    黛玉就凝神听她做了和等样惊天绝地之句,谁知宝钗轻咳数声,乘着香菱在那出神之际,将唇贴着黛玉的耳边,等了半晌,又不作声。

    黛玉被她蹭得不适,忍不住回头道:“你若没诗,趁早不要耽误我,我还和香菱说话去,你这样弄得我怪痒痒的。”话才说完,见宝钗一张脸薄薄地红了,须知自两人相许以来,宝钗的脸皮便一日厚似一日,黛玉已有好一阵子不见宝钗红脸的模样了,如今忽然得见,第一竟不是吃惊,反而侧目道:“你…不是做了什么乱七八糟的歪诗吧?”虽说宝钗也是名门正宗出来的才女闺秀,应当不至于这等下流龌蹉,然而黛玉见惯了宝钗床上索求无度,竟觉此事也颇有可能,那脸就沉下来,一指头点在宝钗肩上,低声道:“若是那种诗,就不要说了。”

    宝钗本来只有几分薄红的脸瞬间胀得通红,也嗔怪着一推黛玉道:“你才做歪诗!我…我…”她方才忽然想出一句极俗气却又极情真意切的句子,待要和黛玉说时,又嫌太过直白,说不出口,怎知迟疑了片刻,就被黛玉误会成这样,她又急又恼,声音便大了些,谁知香菱耳朵里听得一个“诗”字,立刻就看这边道:“宝姑娘做了诗?能否说给我听听。”

    宝钗整张脸红得简直要胜过雪地里的红梅花,讪笑道:“你听岔了,我方才在和黛玉说陶渊明呢。”

    香菱将信将疑,倒不再问。

    黛玉见宝钗如此,越发觉得她是做了那等说不出口的句子来,一张俏脸黑沉沉的,人也挪到那一头,挨着香菱坐去了,宝钗先还偷摸着对她使眼色、递悄悄话儿,黛玉只是不理,宝钗便也有几分气她竟疑心自己的人品来,也闷闷坐着不肯说话。

    香菱不知这一会工夫,两人已经暗地里斗了一回气了,还在那里与黛玉讨论王摩诘、温飞卿,又问黛玉、宝钗最喜何人。

    宝钗道:“各人自有千秋,说不上最喜欢谁罢。”脸虽对着香菱,眼却不住瞟黛玉,黛玉见了,偏要道:“我近日重读陶渊明,倒比从前更喜欢了,人生一世,能如他那般豁达开朗,方是快意。”

    宝钗就冷笑道:“他若是自己豁达开朗倒也罢了,做官做不下去,给人逼着走了,再在那里酸溜溜地说些个南山采菊的话,倒好意思叫做豁达么!”

    黛玉道:“你有本事,你写出他那样的意趣,再来同我说他的人品。”

    香菱此时才觉出两人之间不对,忙道:“好了好了,各人自有各人的喜恶,咱们不要揪着这些个小节不放了,好不容易出来一次,大家和和气气的才是。”

    黛玉方哼了一声,坐着不动了。

    宝钗也不理她,只问香菱:“我见你眼下都是青的,是前几日没有睡好么?莫不是看书看晚了罢?诗词之道是小节,身子才是最要紧的,你别只顾着看书,耽误了休息。”

    香菱道:“姑娘放心,我一向同太太睡,自然是随着太太的时辰——这许久了,我一本王摩诘还没看完呢。”又向黛玉道:“说来还要谢谢林姑娘的书,从前我只管想要学诗,却不知从哪里学起,如今才算是知道了。”

    黛玉笑道:“一点子小事,值得你念这么久?要我说,你倒是不要心急,只先把这些读得熟烂了,笔下自然有好诗了。”

    香菱点头道:“如今住进园子,可以常常向林姑娘讨教了。”

    黛玉原不知她要常住的,忽然听了一句,正要问宝钗,想起方才,又憋住了,宝钗也才想起香菱住进来,她与黛玉两个只怕要大不便当,也拿眼看黛玉,正逢着黛玉看过来,两个眼神一碰,宝钗到底是姐姐,脸上就和软下来,对黛玉一招手,黛玉面上也带出淡淡愁色,又向宝钗那一挪,一时竟没有回香菱。

    香菱惯是有些呆性的,倒也没大留意,反而又在那里揣摩起那些个意趣意象来。

    宝钗见她的痴样,想起从前,不禁摇摇头,忽然想起黛玉也是个痴儿,又伸手把她的脸一戳,道:“你们两个痴儿到底又凑成一对,以后还不知她要给你带成怎样呢!要我说她最服你,你也带着她少做些移性情动心事的事,什么诗词歌赋琴棋书画的,都是细枝末节,好生教教她怎么过日子是正经。”

    黛玉给她一戳,那眼刀就飞过来了:“我给你带得还不够俗气么?你再要我怎么个正经过日子法?是了,我知道了,以后我吃饭,先坐下来算算今日菜价几何,耗费多少,去逛园子,也先看看花儿如何,一年结得出多少,卖得若干——我这样子,你就高兴了?”

    宝钗道:“你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罢了罢了,你们爱怎样便怎样去吧,横竖这辈子我哥也不会娶夏金桂的,菱姐姐这性子,就人情世故再不通,但凡遇到个好脾气的主母,总也不会吃大亏了。”

    黛玉哼了一声,拿指头在她脸上戳了十七八下,自觉扯平,方慢悠悠道:“你不让我做什么,我偏要做,回去香菱让我教她,我就给她定下时辰,一日里只许看这些书,夜里也不许想着诗,不然我就不教了!”

    ☆、第122章

    宝钗知道黛玉一贯是口里说得凶,做事却极细致妥帖的,因此听见黛玉的抱怨,只是一笑而已。

    香菱头一首诗便被说了,心内有几分胆怯,后头的倒没忙着念,自己在心里揣摩良久,犹豫着要不要再念,宝钗如何不知她的呆气?笑着对她说道:“你不要怕,只管把你的诗都拿来,叫黛儿替你改一改,你自己再看看,比你自己胡乱揣摩岂不是好得多?再说,大抵诗从胡说来,你心里有了意思,已经成了一半了,过几日必然成的,你不要心急。”

    香菱迟疑着看黛玉,黛玉笑道:“宝丫头这人惯会偷奸耍滑,明明肚子里有墨水,偏要装出个‘藏拙’的模样,把事倒都推给我了。你只管再念,我叫她不许偷懒。我们一起替你评。”

    香菱听了一笑,果然继续念了几首,宝钗、黛玉两人便替她细细评论,三人有说有笑,又有紫鹃从旁打趣,不觉一会车就停了。

    香菱与紫鹃先下了车,见紫鹃扶了宝钗便退在一旁,袖着手不动,正自纳罕,且要去扶黛玉,谁知宝钗先伸手把黛玉接了,一面笑道:“似乎长好了些,果然还是该补的。”

    黛玉轻哼了一声,扶着她的手款款下地,那山上不过一间小庙,倒没用帐幔围住,只一众男仆在外看着免得行人冲撞,又有婆子在内稀稀疏疏围了一圈。

    一个四十许的和尚带着一个才总角的小和尚将贾母接进去,贾母见地方逼仄破旧,香火不丰,倒不像个灵验的地方,略皱了皱眉头,宝玉从旁道:“我听说大凡名士,都不屑于住那富贵繁华之所,反而爱在深山密林出入,观这山林,虽近京城,却也颇有终南之意境,隐居在这里的人只怕也是不慕繁华的方外之人。”

    贾母听了才道:“横竖是来了,宝玉同我进去拜拜菩萨。”领着众晚辈进去,佛祖、观音自是具有的,后殿倒还有一尊文殊菩萨,贾母就特地叫宝玉拜了拜,起身忽见一个衣衫褴褛的癞头和尚在边上坐着,冬日看着晴朗,其实天气已经冷得很了,贾母、宝玉都穿着大衣裳,这和尚却还只是一袭破旧单衣,懒洋洋歪在那里,姿势甚是不雅,几个婆子都是一惊,正要喝问,贾母摆了摆手,问道:“这位师傅如何称呼?”

    那和尚笑道:“无名之人,老人家叫我‘和尚’就是。”看一眼宝玉,又笑道:“石兄向来安好?”

    宝玉一怔,不知他所言何意,那和尚也不管他懂不懂,和他说完话,又向后一扫,看见宝钗和黛玉站在一起,两人四手相执,甚是亲密,就笑道:“我不过随便来看看,你们既然安好,那我就放心了。”

    众人具是莫名其妙,宝钗心有所动,握紧黛玉的手,再看那和尚时,却哪里有他的踪影?

    贾母又是惊又是怕,忙叫众人找了半天,一无所获。

    鸳鸯道:“莫不是从前林姑娘遇见的那个和尚?”

    宝钗不欲她们将事牵扯到黛玉头上,便道:“若是那人,少说也该有四五十岁了,怎么会这样年轻?”

    鸳鸯便不再言。此时众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唤了方丈来时,也道从未见过这样的和尚,近日也并无挂单之人,贾母心中惊疑,且年老久待不得,略在庙中走了一圈,就说要回去,宝玉忙要送时,贾母因他近日读书甚是刻苦,道:“叫芸儿送我回去就是,你好容易出来一趟,好好松泛松泛,不要镇日只是苦读,累坏了身子。”

    宝玉还要再说,贾母道:“你自己不玩,这些个姐妹们难得出来,你就忍心叫她们逛这么一下就回去?”

    探春等知道贾母的意思,也从旁说话,宝钗道:“你要表孝心,送至山下大路就是。”宝玉方骑马送贾母下山,又一路上来。

    他日日苦读,本就瘦了许多,近日又是抽芽的时候,越发显得弱不禁风,黛玉见了不禁劝一句:“你再用功,也要顾念着些舅舅、舅母,舅母这样年纪,只得你这一个宝贝,如珠似玉的,你若念书念个好歹出来,叫她怎么过?”

    宝玉笑道:“你别看我瘦,我除了念书,也随着兰儿练习骑射,比先其实壮实不少。”

    黛玉听他居然学起骑射来了,那眼儿就一睃,宝玉只管微笑,宝钗悄悄拉着她道:“柳湘莲好弓马,所以他也学起来了。”

    黛玉听这里面分明有旁的话,看宝钗一眼,两个慢慢走到边上,宝钗道:“你还记得上回他说喜欢柳湘莲么?我劝他以弓马为务,做个昂藏男儿,不然柳湘莲恐怕瞧不上他,他听进去了。”

    黛玉道:“我知道,只是他久已不提起那人,我以为他已经忘了,如今看来,竟是没有。”

    宝钗叹道:“我哥哥打发人说柳湘莲回来了,我昨日叫莺儿去问了他,他方才才回我说,已经绝了同柳湘莲的心思了。”

    黛玉回头一看,宝玉陪着众姐妹在侧,面上虽笑得得体而自然,却俨然已经不复少年时那种天真纯善,若细看时,还可见眉目间淡淡清愁。

    黛玉道:“他如今这么说,只怕以后又后悔。”

    宝钗就笑道:“你管他那么多做什么?他日后便是翻悔,他家又不是没有宗子,再说他家那点子门楣,难道还指望传上百世不成?”

    黛玉默然无语,同宝钗两个慢慢走了一会,香菱从前面叫她们道:“你们快来,那里有好玩的!”

    宝钗奇道:“什么好玩的,值得你们这样新奇?”

    紫鹃向前走了几步,回来笑道:“她们不认得纺车,在那里大惊小怪呢。”

    宝钗就朝黛玉笑道:“你大约也没见过罢?要去瞧瞧么?”

    黛玉打起精神道:“我见书上说过。”随着宝钗过去,见那里有家猎户,当家的男人早已避开,只有家里的媳妇带着两个女儿在院子里。

    那婆娘早吓得手足无措,站在那里直搓手,两个女孩,大些的那个随着她娘站着,低着头不敢动,小的那个灵动些,张着眼这里瞧瞧,那里瞧瞧,虽是冬月,却是穿着夹衫、草鞋,两个女孩都冻得鼻涕直流。

    姐妹几个看得不忍,探春就叫司棋拿自己的披风,宝钗叫小丫头从带着的衣服里选几件旧棉衣,并叫人拿带的吃食,黛玉唤紫鹃给手炉,并将自己袖子里几颗把玩的金豆子给了——那母女三个忽然见了这些东西,感恩戴德自不必说,宝玉又叫小厮唤那家的男人到门口,问他生计如何,怎么家人过得这样苦楚。

    那男人打躬赔笑道:“小民家里,一贯如此,连我这样的,家里穿得起几件夹衫都是好的了,要是那穷种地的,连夹衫还没有呢。”

    宝玉责备道:“你自己倒穿了件破旧的皮袄子,怎么叫你妻子女儿穿布衣?”

    那男人道:“老爷不知,她们病了,还有我出去打猎换钱给她们买些吃食,若是我病了,她们三个要靠什么过活?”

    宝玉无言以对,只能唤茗烟给了他几吊钱,忽然有小丫头从里面出来道:“宝姑娘说她那里招护院,问这人肯不肯,一个月两吊钱,管全家吃住,每日一顿肉,丫头要是出息,也有差使,只是要死契。”

    那猎户听见,稍犹豫了一会,那丫头又道:“你今日不忙决定,以后要想去了,再到城里找城东紫薇舍人薛家就是。”

    那猎户便诺诺应了。宝玉心内嫌他,将他打发得远远的。自己又进去,只见宝钗对他招手道:“我忽然想起来,王家家里还有一门连过宗的亲戚,小名叫做狗儿,他岳母贵姓刘,是位积年的老人家,一家几口在城外过活,你若是和卫若兰他们出去打猎的时候遇见了,替我给他带几十两银子,只当积个善缘。”

    宝玉道:“卫若兰也是你梦里梦见的么?”

    宝钗笑而不答。

    宝玉就道:“既是王家的亲戚,那就是我太太的家里人,叫茗烟去跑一趟就是。”

    宝钗笑道:“又不是正儿八经的亲戚,不必特地去一趟。”

    宝玉便记下。

    因山上风渐渐冷了,又遇见这等民生忧愁之事,众人皆意兴怏怏,便都说要回去。

    宝玉护着诸位姐妹上车,黛玉经过他时,轻声问了一句:“你确定了么?”

    宝玉道:“父亲老了,兰儿一人毕竟独木难支,家中这些人,除了我,还能靠哪个?若是…总要有些取舍的。”

    黛玉便一颔首,道:“你要想清楚。”上了车,又掀起帘子对他道:“你若想娶别人,也只管同我说。”

    宝玉喟然道:“我便纳妾,还只恐害了人家的女儿,哪敢奢望娶谁呢?”

    黛玉轻声道:“你放心,日后无论你怎么做,我总是站在你这一边的。”

    宝玉但摇头苦笑而已。

    ☆、第123章

    这一年的新年比任何一年都难熬。

    贾蓉不管事,贾珍流放,贾蔷又不在,宁府内本已是冷冷清清,至初一时候,忽然道观又传来消息,说是贾敬殁了。

    贾蓉还自懵懂,尤氏立叫家人将几个道士看住,不许他们跑了,又派人将家中内外的装饰花纹全都改过,家下人等统统换过孝服,再又四处报信,此时贾蓉方如梦初醒,一面跌足大哭,不住呼喊“太爷”,一路骑马出城去迎贾敬。

    贾赦自罢爵之后,日日只是喝酒作乐,听了这消息,也醉醺醺出来,换了衣服出来见客,贾政见他不像,忙叫家人把他扶到里面,对外只说他身子不适,再转头不见了贾琏,又叫兴儿问:“琏儿呢?”

    兴儿支支吾吾不肯回话,贾政威喝着要打,才吓得他边磕头边道:“我们二爷刚出去了,如今还没回来呢。”

    贾政怒道:“大年初一的,他还要往哪里去?是嫌府里还不够乱么?”

    兴儿不敢答话,贾政气得七窍生烟,立刻要叫人打,只因到底是分了家的,倒也不好动那府里的奴才,便命人把兴儿叉到墙边跪着,等贾赦醒了,再做区处。

    这府里乱哄哄地从下午忙到傍晚,才见贾琏匆匆忙忙从外面来,一见贾政,就只是跪下,不敢开口,早有小厮拿来衣服,贾琏就抖着手披上,伏地大哭。

    贾政见他尚有哀戚之情,倒不忙骂他,反而是贾赦醒了,一见贾琏,便瞪着眼喝道:“没人伦的畜生,你伯父这样大事,你又去哪里鬼混去了?”抬腿就踢,贾政忙拦他道:“先处置敬大哥那里要紧。”

    贾赦到底踹了贾琏一脚,方去后面看贾母了——贾母因贾敬是大年初一没的,兆头不大好,且又冲了元春生日,心里颇不自在,到晚上也病恹恹起来,邢王二夫人同李纨、宝玉、迎春、探春、惜春、宝钗、黛玉等都在那里照看。

    贾赦进了内宅,走不几步,忽见一众小辈都退出来,便叫住迎春问话,迎春怯怯道:“老太太如今好些了,只说嫌人多,留着宝玉和林妹妹在那里说话,叫我们都先回去。”

    贾赦便道:“如今家里困难,你也别整日只同那些姐妹在园中流荡,得空也回家做些活计。”

    迎春讷讷应了,贾赦思量贾母既留了宝玉与黛玉,自己去了,只怕也没什么意思,就自己又回去,才在书房歇了一会,忽然门外又是一阵喧嚣,正要叫人来问,却听外面小厮慌慌张张来喊:“老爷。”

    贾赦隔着窗子骂道:“一个两个,都不知道规矩体面了么?慌里慌张的,像个什么样子?慢慢滚进来,好生说话!”

    外头一个小厮便哆嗦着进来,跪在地上道:“老爷,有人上门来找二爷,说…说是他玷污了人家女儿,要找咱们算账呢!”

    贾赦大怒道:“谁家这样大的胆子,敢上我们家门来胡闹?”

    那小厮俯伏在地,不敢则声,贾赦就重新披了衣服去前面,只见外头数个健仆在门口与贾府下人厮打对骂,闹得四面都已经有人出来围看,贾赦看闹得不像,忙命将为首之人叫进来。

    外头十数男仆一齐上前,把当先的一个壮汉给揪过来,贾赦冷声道:“你们是谁家的家仆,竟打到我们贾府来了?”

    那人大声道:“你们府里那个什么二爷闯进我家,看了我们小姐,毁了我们小姐清誉,小姐一怒之下上了吊,如今命在旦夕,太太命我们来拿你们那什么二爷去抵命!”

    贾赦怒道:“胡说八道!我琏儿再不济,那也是大家公子,怎么会胡乱闯到你家去?”

    那人道:“我家街坊四邻都看见的,不信,你叫那什么二爷出来,我们见官一问就是了!”说着又要向里冲,他那一伙,除了几个仆人,还有几个像是寻常百姓样的人,他在闹时,那些人就在旁纷纷道:“我都看见了,一个红衣的贵公子从他家里慌慌张张出来,我们一路跟着,就跟到了这里。”因见到旺儿,又有人道:“这不是那人的小厮之一么?我亲眼见他在那人后头鞭马的。”

    贾赦见他们言之凿凿,贾琏又确实出去了半日,心内惊疑不定,那四下围看的多是诸府内之家仆,听见这话,都越发地聚拢来,不多时,连四处相邻的府邸都派人来问是何事,贾赦无法,只能先命人将这几个仆人请入府内,又忍着羞恼,派人去请贾蓉,指望以贾蓉官威压人。

    谁那壮汉见来了位当官的,面上虽较先便和软些,却还只道:“我们家虽不是官身,却也不是全无倚仗的人家,京城里谁不知我们‘桂花夏家’?老爷莫要拿品级压我们,惹急了,我们也一股脑告到内务府去,横竖我们小姐都没了,家里是全无指望的了,倒不如大家鱼死网破来得干净呢!”

    贾蓉忙道:“我家从无这样事情,我叔叔自来也是遵从礼教,谨言慎行,断不至于做出这等伤风化害人伦的事的。”

    那壮汉冷笑道:“若是你家严加约束子弟,怎么有那逼死人命、纳娼妓入府而夺爵的事呢!”

    他说别的尤可,说了这个,贾赦便气得臊得脸都红了,昂着脸道:“你放心,我们府上从无纵容子弟的道理,你所说之事,待我细细查证,若是属实,必然给你们一个交代。”

    那壮汉道:“既是官老爷发了话,那我们姑且信你,等上几日,若没有交代,我们还来府上讨说法。”

    贾赦气得七窍生烟,勉强打发了此人,就命去灵堂将贾琏叫回来,贾琏还只道是为的他白天偷溜出去的事,肚内还在想说辞,不想贾赦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打,边打边道:“你倒是越发出息了!说,你今日究竟去了哪里?”

    贾琏给打得脸上变色,又不敢喊叫,只得跪下道:“我…我就去外头找王仁问问凤姐如何了。”

    贾赦冷笑道:“哦,原来你是去找王仁了,那为何又有什么桂花夏家的人找上门来,说你看了他们家小姐?”

    贾琏听贾赦的话,知道瞒不过,只好连连磕头道:“我并非故意,只是当时进错了门…”话没说完,贾赦一个窝心脚踹得他倒在地上,问道:“你进错了门,那你原本要进哪里?”

    贾琏下午本是听王仁说在某街包了家极好的相公,约了叫他一道去乐一乐,他便乘着贾赦醉酒,家里的事又完了,溜了出去。

    谁知到了王仁说的地方,只见外头门半掩着,一个仆从不见,再进了里面,却见里头有姑娘在更衣,他一时还只当是王仁包的相公,竟大胆上去抱了一抱,谁知却是个良家女儿,被他抱了,当场就要上吊,他见惹出大祸,随口许诺说要迎亲,乘着那家里忙乱之际,一溜出来,不想那家人竟这么快就找到府里——这内中种种,他自然不敢同贾赦细说,只能边想理由边嗫嚅着应付几句,贾赦见他不肯明说,越发大怒,一迭声传了板子来,就叫他跪着劈头盖脸地打了一顿,贾蓉忙从旁劝说,谁知越劝越是火上浇油,贾赦直等贾琏被打得动不得了,才丢下板子,贾蓉忙道:“还是要想个法子才是。”

    贾赦哼了一声,丢下板子,命人把贾琏叉出去,自己坐在那道:“还能如何?左不过是赔钱罢了,家里本就吃紧,这畜生还只顾在外面败家!”

    贾蓉摇头道:“他家里既是皇商,只怕缺不了钱财,此事未必能靠银钱善了。”

    贾赦道:“我自有主意。”想了一回,打定主意,就命人去见过那夏家主母,说起赔钱等事,谁知那头咬定说要贾琏赔命,不然就告官。

    贾赦去年才受申饬夺爵,如何敢再闹到官府?商量来商量去,又辗转托至内务府中人说和,那夏家便让了一步,要叫贾琏入赘。贾赦如何肯应!花大力气托了几户世交的人家,谁承想那夏家虽是皇商,因着家大业大,倒也托了几个官儿,两家僵持不下间,忽然贾雨村递了帖子给贾赦,说是要上门拜访。

    ☆、第124章

    贾雨村已有许久未曾与贾赦联络,忽然上门,贾赦也不知是什么事情,只是如今官民有别,他倒也不好托大,让人好生将他请进来。

    贾雨村如今官做大了,说话间也不免带了几分官腔,略叙寒温,便道:“弟今日来,却是为城中有个皇商夏家要状告令郎,说是擅闯了他家宅院,唐突了他家女儿,如今那家姑娘虽自尽未成,却病在床上,死生不知,我因见是贵府上,就叫人先把状子压下来,特来问一问世兄,此事是实,还是妄?”

    贾赦讪讪道:“他是商户人家,想要讹诈我们,做不得准。”

    贾雨村笑道:“世兄同我的情分,难道还要和我说这些个虚话不成?”

    贾赦也笑道:“告诉你也无妨,我这个孽子一贯有些风流毛病,在外流连惯了,又好受人撺掇,大约将他家门户与哪边的馆楼混了,误闯了进去,并不是有心,我切实问过他,他一见那门户里不像是个行内人家,就自己出来了,并不曾见到那家女儿。”

    贾雨村颦蹙道:“虽是如此,到底是瓜田李下,妨了人的清誉。”

    贾赦道:“他这样闹,无非就是要讹我们府里罢了,大不了赔些银钱,否则难道还真叫我琏儿娶个商户女不成?”

    贾雨村道:“他家既是皇商,难道还缺银子么?退一步说,以世兄如今的家业,这笔钱恐怕还未必出得起。”

    贾赦怒道:“你这话说得,是瞧不起我么?”

    贾雨村见他动怒,并不言语,只捋须微笑,贾赦自己气了一会,也没大意思,又坐回来,倾身向前,向贾雨村道:“若是行价,约莫多少?”

    贾雨村伸手将五指一捻,贾赦就皱眉不语,沉思良久,方又道:“若是…收进来做妾呢?”

    贾雨村失笑道:“她是独女,家里又坐拥千金,怎么肯做妾?”轻咳一声,凑近贾赦道:“世兄与我不是外人,因此我也斗胆说一句——以贵府如今的家世,只怕娶了,人家还觉得是令公子高攀了。”

    贾赦立时怒发冲冠,握拳道:“他一个商人家,怎敢欺我至此?”

    贾雨村忙道:“世兄莫气,且听弟一言——贵府不过罹一时之难,日后必有再起之时,此事你我亲近之家深知,外头的人却不知,他们那等鼠目寸光的小人,只当做贵府上已经失了势,不将这百年门第放在眼里,且又仗着自己有些个家势,便自高自大,世兄乃是钟鸣鼎食之家,功亲勋贵之后,不必与这些小人做一时计较,当务之急,还是先将眼前事处置了才是。”

    贾赦气哼哼地道:“依你之见,莫非真要叫我家娶她家女儿回来?莫说门第,琏儿早已娶了九省都检点王子腾之亲女,这是明媒正娶的亲事,难道我们还能再休了这个媳妇,敲锣打鼓地娶一个商人女回来不成?”

    贾雨村笑道:“依我看,这倒也不失一个好法子。”

    贾赦铁青着脸道:“那可是九省都检点!”

    贾雨村道:“正是王家——敢问世兄,令公子之妻王氏,如今何在?”

    贾赦道:“小儿女淘气,暂时先叫她回娘家住着散一散。”

    贾雨村笑道:“是暂时淘气,还是叫她家接回去了?”

    贾赦不悦道:“贤弟步步紧逼,倒像是在偏帮夏家似的。”

    贾雨村道:“世兄说哪里话,夏家是什么人,世兄又是什么人,我便瞎了几世的眼睛,也不会帮他。世兄休要着急,且听我慢慢与你讲——京中传言,王氏是因着不堪家中劳作,所以叫她家里接回去了,敢问世兄,这话是真,还是假?”

    贾赦听他轻巧一句,便颠倒了黑白,眯着眼慢慢道:“也是贱内太急功近利。”

    贾雨村道:“世兄失了爵位,家里没个来源,尊夫人因此勤俭持家,本是题中应有之义,家中上下,也无不膺服,独独她一人受不得这样委屈,闹得人尽皆知,两府里都没有体面,是为不贤。”

    他不说时,贾赦还只觉凤姐委屈,等他一说,贾赦心里竟又隐隐地赞同的话了,面上却还道:“她是暴贵之家,从小骄纵,受不得委屈,也是自然。到底还是我们家委屈了她。”

    贾雨村笑道:“俗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女子嫁了人,自然就要遵从夫家,夫家贵,便妻以夫贵,夫家有难,自然也要同甘共苦。可是王氏不但不体谅家中艰难,反而四处宣扬家中窘况,又擅自回门,逾月未归,这样的媳妇,纵是贵府上再低声下气地求了回来,只怕日后相处也是难过,倒不如早些休了她,另娶贤良。”

    贾赦道:“只可惜她父亲与我相知多年,实在不忍啊!”

    贾雨村见他已经意动,知道他忌惮王子腾权势,又笑道:“世兄占着理字,便是王老大人亲自过来,只怕也说不出什么,他的亲妹妹又是世兄的弟妹,宫中元妃又是他嫡亲外甥女,他难道还真能撕破脸来,对世兄做些什么不成?如今这局面,府上纵然留着这门亲事,只怕也早已与他生了嫌隙,再难一心,倒不如越性断了这门亲事,两下相安,王氏既有了富贵,也未必还记挂府上。”

    贾赦还不肯就答应,贾雨村又道:“这夏家虽是商家,却也妙在是个商家——他家里并无子嗣,止此一女,再是干练,也只能依靠男人,她若嫁进贵府,夏家的那些门路,说到底还不是要由令公子来管么?如此也可稍解府上匮乏。”

    贾赦就笑道:“照你说法,这门亲事,倒是天作之合了?”

    贾雨村笑而不语。

    贾赦见他笑容,只觉碍眼,自矜着身份道:“事关重大,容我再思量几日。”

    贾雨村因见他已是答应的模样,也并不强求,笑着告辞而去。

    王子腾见过凤姐之后,王仁便再不肯透露只言半语,凤姐心内焦躁,轮流地叫人出去打探消息。平儿在屋中躺了半日,就又回来贴身伺候,见她不安,少不了温言款慰,自己也时刻留心,唯恐错失了消息。

    那一日忽听前头小厮托人来道“老爷见了贾雨村”,平儿就一喜,笑眯眯地回来,凤姐见她脸色,挑眉道:“有眉目了?”

    平儿便屏退左右,悄声道:“姑娘还记得从前托过那府里二老爷的那个书生么?便是林姑娘的师傅,后来做到应天府的。”

    凤姐道:“我怎么不记得?贾老二去年还来问我呢,说眼见那人出去做了几年官,家资一日比一日丰饶,每年的节礼都要比往年丰厚几成,他见了眼馋,问我要不要也托他叔叔谋个实缺,我叫他趁早别想,好好的大家公子在京中不待,非要到外头去历练,且不说捞不捞得着钱财,万一现成的爵位叫后娘生的小儿子抢了,那才是冤枉呢!那人后来听说是升进京里了?”

    平儿笑道:“是做了京官,如今又和咱们老爷要好呢。上回老爷同姑娘说了话以后,就叫了他来说话,我想我们老爷找他再没有别的,只是为那府里的事了,如今他又上门,怕是来复命的。”

    凤姐忙道:“你问出他脸色如何么?”

    平儿道:“他来咱们府,无非就是那一副嘴脸,我倒听说他走之后老爷又叫了太太去,太太又命叫牙婆买丫头了。”

    凤姐喜道:“那就是成了!”走了几步,又笑道:“从此我可是摆脱那里了。”

    平儿见她高兴,也抿嘴儿笑,又道:“此事了结,姑娘可以好生睡一觉了。”

    凤姐不曾多想,只是笑道:“不但是我,你也可以好生松泛松泛了。”

    平儿只是笑。

    是夜凤姐果然早早便上了床,又叫平儿陪她。她心里高兴,拉着平儿唠唠叨叨,说个不止。平儿微笑着听着,偶尔回她一句,一手抚着凤姐,替她揉捏腰背,凤姐初时不觉,渐渐的竟有些口干舌燥起来,她自知缘由,心内不由有几分羞赧,待要打发平儿去外间,又舍不得这样陪伴,犹豫之间,平儿又如无事一般替她捏起了脚,此事她二人都早已熟惯,然而今夜凤姐却不知为何分外燥热,凤姐几番辗转,平儿见她面上不定,轻轻问道:“姑娘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要趴着叫我揉揉么?”她的声音竟似格外温软似的,一字一句,撩得凤姐不自觉地就溢出一声轻哼,却还不肯应答。

    平儿见她不说话,又道:“我是姑娘的人,姑娘若是想叫我做什么,只管明讲,这样扭扭捏捏的,莫非姑娘嫌我了么?”

    凤姐咳嗽一声,道:“并不,我只是…咳…”忽然省悟自己才是主子,并不必同平儿这样解释,又想起自己和离事谐,如今真正是个自由之身了,索性就豁了出去,木着脸道:“还记得那晚上我叫你伺候我么?”

    平儿故意道:“我不是日日都伺候着姑娘么?”

    凤姐复又咳嗽一声,道:“便是…那样。”

    平儿还只道:“那样是哪样?”

    凤姐急得一下踢开被子,大开大阖地躺在床上,闭着眼道:“你莫装傻,我叫你伺候,你就快来伺候!”

    平儿轻轻一笑,又赶紧端正脸色,乖顺地将那调舌弄唇的功夫施展起来。

    ☆、第125章

    贾敬既殁,贾府上上下下那一通忙乱不必细表,宝钗怕黛玉质弱受不得烦扰,且如今她又同香菱住在蘅芜苑,不能贴身照看,正预备着再要拼着黛玉嗔怪也要劝她回家,贾母倒先派人说近日总梦见贾敏,说要把黛玉接去她那住着,以慰思念。

    宝钗忙不迭就打发人将黛玉挪了过去,贾母还收拾了从前的碧纱橱,叫黛玉住在里面,日日叫她陪着说些从前的旧事。

    黛玉见她精神一日不似一日,也收起别的心思,专一只在贾母跟前尽孝。

    宝钗既领了管家之责,想起从前那些婆子们吃酒赌钱等事,便同李纨两个商量着将人手分成四拨,两拨轮流值夜,两拨轮流巡夜,又与探春两个亲领着人往来察看,第一不许内外随意往来,扰了内宅老太太、太太并黛玉,第二不许叫园子里丫鬟们同外面小厮交通,第三也是为的怕万一有强盗、走水、失窃等事。

    两房虽然分家,毕竟贾母还在,这头管得严了,贾赦房里也难免波及,那房里下人本就因削了份例,心怀怨怼,忽然又见这园子里这般严苛,个个不忿,就有王善保家的在邢夫人耳朵边不住下舌,说起王夫人不管事,反倒叫年轻的姑娘管起家来,不是大家体统,又说宝钗乃是客居,偏偏倒当自家姑娘一般供奉,迎春还被她比下去了。

    邢夫人听了尤其发恨,难免日日往贾母处来,贾母却因病着,不大想见她,邢夫人只得每日在园子里走动,拿捏着身份向李纨几个说些教训的话,三人面上应承,也无暇多管。

    这一日宝钗才巡完园子,偷空到了贾母那里,在外一站,黛玉瞧见了,待贾母睡下,就走出来问她道:“今年你的生日,还是如往年,还是怎么说?”

    第19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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