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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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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际]玫瑰之名 作者:成于乐cyber

    第5节

    薛垣不是无缘无故这样怀疑自己,他有过黑历史。小时候,弟弟曾告诉他一件令他大吃一惊的事。

    目光触及祁涟安静的睡颜,薛垣忽地心里一动:他曾和祁涟一起睡过两天,而且祁涟整夜都保持着清醒。如果自己有过什么奇怪的举动,祁涟一定会注意到的。等他好起来了,那时再问一问吧。

    一想到祁涟,心又不知不觉柔软起来。这个孩子似的家伙,什么都还不懂。

    “情|欲不生的爱意,便是甜蜜的救赎。”

    你,会成为我甜蜜的救赎吗?

    作者有话要说:  抱住等更的亲们,啥也不想说了,语言已不足以表达我的愧疚……t

    安迪虽然是个讨厌的角色,但他说的话有一部分真相了

    ☆、孤寂

    第四章、孤寂

    〖在广袤的太空和数千颗行星中,没有人会来分担我们的孤寂。——劳伦·艾斯利《宏伟的航程》〗

    技术部办公室内,一切如常。

    似乎根本没有人意识到,少了三个朝夕相处的同僚。三名机师死亡所造成的职位空缺,已被人事部快捷高效地填补上了。在这个一切都可以量化量产的数字时代,没有什么是不可弥补、不可替代的。

    薛垣尝试在脑中勾勒那三人的样貌,却只有三个身穿制服面目模糊的剪影,与他眼前来来往往的众多剪影并无不同。如果哪一天他自己死了,留给别人的印象想必也是一样。

    唯一关心此事的是事故审查委员会。每一名参与任务的机师都接受了长时间的问话,一遍一遍复述当时的情景,以确定最终的责任人。

    审查官翻动着材料,注视面前的红发青年:

    “罗梭先生,我们经过反复计算确认,调度官迟采蘩小姐给出的tot是没有问题的。能否请您解释一下,您为什么没有按照tot投弹?”

    “……”罗梭紧抿双唇,垂头一言不发。自从回来之后他便一直如此,像个关闭的贝壳。

    已经做完笔录的技术官们站在走廊里,看着房间内这一幕。有人窃窃低语:

    “这有什么可调查的,他肯定是当时心慌了呗。”

    “或者本来反应就慢吧。果然还是新手菜鸟,素质不行啊。”

    秦焕的秘书招呼众人:“问话结束的人请接着去做精神鉴定。——伊万,你来一下,部长叫你。”他向薛垣勾了勾食指。

    薛垣转身之际,眼角的余光隐约瞥见,房间内的罗梭忽地抬头,直直向他望了过来。

    这突如其来的视线令他后背陡然一冷,迅即止步回眸,却见罗梭仍是刚才那副垂头不语的模样。

    ……错觉吗?

    “伊万!”秘书再次催促。

    薛垣略一迟疑,迈出了步伐。

    空调的温度打得有些低,办公室内凉飕飕的。

    “祁涟的身体什么时候可以恢复?”秦焕问道,不住地摸着光秃秃的大脑袋。薛垣很熟悉他的习惯,每当他内心有压力时,就会做出这个动作。

    薛垣谨慎地回答:“如果只是接受程序测试的话,他的现在身体状况也可以吃得消。至于体能方面,可以用类似于机器学习的方式,让他自我训练。只要他习惯了脑机结合的模式,进度将会非常快。”

    “好的。”秦焕点头,“不过要记得,测试之前知会乔伊。”

    “是。我会把程序的核心代码发给他。”

    “不光是核心代码,是全部信息。”秦焕在“全部”两个字上加了重音,“凡是牵涉到祁涟的都不是小事,我希望你们两个可以共同决策。”

    秦焕竟会主动要求乔伊全面介入?

    薛垣在心里画了个问号,脸上波澜不起:“明白了。”

    隔着桌子,薛垣在安娜对面坐下。

    他们中间放着一台测谎仪。这场所谓的精神鉴定,其实就是把刚才审查官笔录下来的内容再以测谎的形式过滤一遍,确保其真实度。

    与二十一世纪相比,测谎技术没有太大发展。

    人类在各个领域的探索进程并不均衡。较之于计算机与人工智能技术的指数爆炸级增长,对心灵与精神的研究却进展得极其缓慢,几乎还停滞在上个世纪的水平。人类走进了外太空、创造了人工生命,但依然未曾走进自己的心灵。

    “你是今天最后一个。把你做掉,我就可以下班了。”安娜靠在椅背上,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脖子。

    “别说得这么可怕嘛。”薛垣作出惊恐的表情。

    “killian今天怎么样了?”安娜去医院看过好几次,知道已无大碍,却仍是放心不下。

    “我早上走的时候,医生说他明天就差不多可以出院了。”那具身体的自愈能力,简直令人咂舌。

    “对不起,我没照顾好他。”安娜歉然道。

    “不是你的错,是培训官太混账。”

    “说到那个培训官……”安娜的语气里出现了幸灾乐祸的成分,而她并不打算在薛垣面前掩饰这一点,“那家伙不知遇到了什么事,给吓得不轻呢。”

    “你怎么知道?”薛垣一挑眉梢。

    “他刚刚打过电话来,请求心理疏导。不过没人愿意接待他。”

    30g事件发生后,no zuo no die的培训官日子不好过。

    停职审查就不必说了,舆论对他怒骂如潮,言辞激烈地指责他是潜藏的末日论者,企图毁掉人类获救的唯一希望。

    因为一出门就会被烂鸡蛋糊一脸,他只好待在家里。结果家里所有的可编程电器都诡异地同时陷入瘫痪,供应商们又拒绝上门为他提供人工服务,他就连烧壶开水泡碗面都做不到。

    明明生活在人群中,却仿佛被流放到了孤岛上,感受着来自世界的恶意,他的内心几乎是崩溃的。

    万般无奈之下,他饿着肚子上床睡觉,哪知差点送掉性命——房间里的通风供氧系统和门禁系统也是可编程的。他被窒息感惊醒,手脚并用爬到门口,发现门禁失效,无法打开房门。

    好在某个薛姓技术官终究没有那么狠毒。就在他涕泪横流吓到失禁的时候,房门突然又打开了。

    此后他说什么也不肯再踏入自己的房间半步,宁愿脸上开满鸡蛋饼,也坚持要待在公共场所。

    安娜以玩笑的神态斜觑着薛垣:“这事肯定跟你没关系,对吧?”她拍了拍桌上的测谎仪,“不要在我面前说谎哟。”

    “当然。我可从来都不说谎。”薛垣看着那台仪器,微微弯起了唇角。

    这种仪器,他一点儿也不陌生。

    幼年的他生性顽皮,带着弟弟到处惹是生非。今天打破了东家的玻璃,明天踏坏了西家的花苗,邻居们排着队上门告状。

    每当他对那些指控拒不承认、编造各种理由为自己解困时,身为技术官的父亲就会把他拎到办公室,抱出一台测谎仪。

    “伊万,人会为了各种各样的理由说谎,可是仪器和数据永远都不说谎。”父亲庄严地说。

    测谎仪的基本工作原理是这样的:先要求受试者回答几个答案显而易见的问题,比如受试者的名字、某个物体的颜色等等,取得对方说真话时的生理数值范畴,作为基准值。如果受试者回答其它问题时的生理数值与此不符,就判定其说谎。

    这种方法精确度很高。人虽然可以控制出口的话语,却无法控制自己瞬时的生理反应。

    薛垣因此吃了很多苦头。父亲最恨他说谎,一旦被识破,就必定会被揍得五颜六色五花八门。

    那时他思考得最多的问题就是:怎么才能骗过那个该死的仪器呢?

    父亲每次会使用哪台测谎仪是随机的,不可能提前做手脚,更何况那时的他也没这个能力。

    既然对方没有破绽,那就从自己身上找寻突破口。

    他冥思苦想了许久。

    终于,以一个孩子不成熟的智慧,他自认为找到了一条绝佳的妙计,可以把自己训练成一个无法被拆穿的说谎者。用八个字来概括,便是“指鹿为马,信以为真”。

    每次测谎时,父亲通常都会以固定的方式提出最初那几个基础问题:随手拿起桌上的一样物品问他,这是什么颜色,这叫什么东西。

    薛垣的对策是,把父亲办公室内所有的一切都重新命名。比如,蓝色叫“红色”,绿色叫“黑色”,杯子叫“手表”,水笔叫“椅子”。

    简单来说就是这样:看见蓝色,脑中出现“红色”,但说出口的仍是“蓝色”。

    对他自己来说,“蓝色”其实是一句谎言,因为他使自己认为那叫“红色”。

    但对别人来说,这是一句真话。

    所以,仪器所取得的基准值,其实是他说谎话时的数值。那之后他所说的谎言,都会被判定为真话。

    小孩子的毅力,有时可以达到令人惊愕的程度。

    薛垣用厚厚一整本笔记簿写下了“真的世界”和“我的世界”两套名词系统,又收集来了涂有各种颜料的调色板,晚上打着手电躲在被子里给那些颜色重新命名,强迫自己记忆。

    用这个办法,他居然真的蒙混过关了几次。父亲怎么也想不到,那个年纪的薛垣竟会动这样的心思。

    但薛垣并不满足,因为父亲偶尔会改变问题。比如,问他叫什么名字、他几岁了。这种时候,他的办法就失效了,又一次凄惨地五颜六色五花八门。

    “假如有两个自己就好了。另一个我和现在这个我,所有的想法都是相反的,有不同的名字、不同的年龄、不同的家庭、不同的经历……平时另一个我会躲起来睡觉,需要测谎的时候才出现……”那时的他这样想着。

    ……

    一支水笔伸到他眼前敲了敲。安娜的声音在说:“发什么怔呢?”

    “我在想祁涟的事。”薛垣收回心神看向她,“明天要在他身上测试程序。这个——”他朝测谎仪抬一抬下巴,“现在就开始吧。我有点累,需要早点回家休息。”

    安娜点点头,打开仪器和摄影机。

    她拿起桌上一只天蓝色的水杯:“这是什么颜色?”

    一抹嫣红从薛垣眼中一闪而逝。

    他平静地回答:“蓝色。”

    门铃响起的时候,薛垣正泡在浴池里。

    洗澡洗到一半忽有访客,不是件令人高兴的事。不过从门镜看清了对方是迟采蘩,那一点不快就消失了。于他而言,她已差不多是半个家人。

    于是他连衣服也懒得穿好,随便披了件薄衫便给她开了门。

    房内只开了一盏壁灯,半明半昧的光晕朦胧了周身肌肉的线条,只见得“一痕酥透双蓓蕾,半点春藏小麝脐”。

    倘若换做别人,面对这般男色可餐的诱惑风情,怕是已然心旌摇荡了。

    然而迟采蘩偏偏就是对薛垣天生无感。她欣赏他的俊美,但从来不会因此萌生爱意。

    “嗳,有人说想跟我交往,就是高加索号的那个驾驶员。我想问问你的意见。”她说。

    “找我来问恋爱经验?”薛垣失笑,“你可真是找对了人。我可以教你一千种勾搭的方法和一万种脱身的方法,但是这中间的那个环节我是无能的。”他摊了摊手。

    迟采蘩白他一眼:“没人问你经验,我在问你意见。我和他交往,你觉得可以么?”

    薛垣有点莫名其妙:“有什么不可……哦。”

    他明白过来,与其说迟采蘩是在征求他的意见,倒不如说,她把他当成了某种媒介。

    她从前喜欢的那个人曾是薛垣的朋友。大概在她的潜意识中,如果薛垣没意见,那个人也不会有意见。

    “靠,这种事也来问我,我是你的老妈子么!”薛垣假装怨声怨气嘀咕着,“我批准了。你好好谈恋爱,早点把自己嫁掉。要是他不肯娶你,你告诉我,我黑他电脑传他果照。”

    “滚。”迟采蘩以一个掷地有声的字结束了这场严肃的对话。

    薛垣做了个送客的手势,半真半假哀叹一声:“虽然从头到尾都没我什么事,但是……唉唉!我见过的最长情的人也终于正式移情别恋了。再也不相信爱情了好吗!”

    走到门口的迟采蘩停了下来:“那个,不一样的。”

    “啊?”

    “有些东西,存在过就是存在过。我说不上来,但那种感觉很踏实。”

    她按了按自己的心口,仿佛捧着什么珍贵的物品。

    “他们叫我奇迹女神,你最清楚这有多讽刺,我又笨又胆小,简单的事也会做错。但我就是知道,不管发生什么,时间到尽头了也好,世界不存在了也好,我心里始终有那么一点点的踏实。这是‘他’留给我的。”她笑了笑,“在你心里存在过的东西,终究会给你留下一点什么的。”

    “哪怕只是个名字?”

    “嗯。哪怕只是个名字。”

    作者有话要说:

    ☆、孤寂

    偌大的实验室内,只有祁涟和薛垣两个人。

    按照秦焕的意思,祁涟的初次测试,乔伊应该在场观摩。不过那家伙被管理层临时召去开会了,脱不了身。

    薛垣把测试代码用邮件发给了秦焕,抄送给乔伊。这样既遵从了秦焕的指示,又不显得比乔伊低了一头。

    “转过去。”

    听到这样的指示,祁涟乖乖转过身去,背对着薛垣。

    他的视力仍未恢复,眼睛被纱布蒙着,这令他看上去有些无助。

    薛垣像哄孩子一样放轻了语气:“第一次插|入的时候可能有点疼。我会尽量温柔一点,你不要动。”

    手指探到祁涟后脑,在柔软的发丝下面摸索,寻到了那个接口,把一枚电极探针缓缓插了进去。探针直达大脑皮层内植入的芯片,收集脑部活动的电信号。这些信号类似于源代码,经过薛垣所写的编译程序,转化为计算机代码。

    等到祁涟熟稔这种技巧之后,便可以用大脑连接舰队网络、操控所有的可编程硬件,看起来就像是在用意念控制物体一样。

    而且,这个过程是可逆的。祁涟既可以用大脑控制程序,也可以反过来让程序干预自己的大脑、控制身体的行为。

    薛垣的指尖下移,顺着修长的颈游弋到祁涟的肩胛,抚摩着手掌下面坚实的肌肉。

    他想象着祁涟未来的样子:超凡的体格与力量,既有着计算机的速度与精准,又有着人类的直觉与复杂,且如程序般永不疲倦。

    这是二百年来人类的超级英雄之梦。

    而他是这个超级英雄的控制者——无论是肉|体上,还是感情上。

    这样的念头,让薛垣心中涌动起一种诡谲的征服快|感。他垂下眼睑,遮掩瞳眸中邪异的璀璨。

    他的语气依旧轻柔而平静:“来,想象你面前有个屏幕,上面有个鼠标,你用它画条直线,再画一个圆圈。”

    薛垣转眸看向自己身旁的电脑屏幕。鼠标彷徨着,终于笨拙地一拱一拱动了起来,画了一条锯齿形的直线。又过一会儿,直线旁边多出一个介于三角形与四边形之间的圈。

    薛垣打个响指:“不错。虽然很丑,但我知道你尽力了。”

    “……(///︿///)”

    “以后没事的时候,你自己多练习,直到你可以用大脑操作这台电脑为止。”

    “哦。”

    接着是反向测试,用程序控制祁涟的行为。

    这比前一步要难得多。为了不让祁涟的思想干预程序,薛垣与他闲聊,转移注意力:

    “我睡觉的时候,是什么样的?”

    “很好看。”

    “那是必须的。还有别的吗?我有没有做过什么奇怪的事?”

    “嗯……”祁涟想了想,“你说过一次‘米沙’。”

    薛垣神色一黯:“那是我弟弟的名字,我可能是梦到他了。——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吗?”

    祁涟摇头:“没有了,你就是一直睡觉来着。……啊。”他短促地叫了一声,因为他发觉自己的手不受控制地向前伸出。

    薛垣满意地吹了声口哨:“别紧张,是我做的。”测试比他想象中顺利,祁涟的身体对程序的兼容度很高。他控制着祁涟站起来,四处慢慢走动,就像操纵一架精巧的人形机器。

    祁涟自己也很感新奇。他的眼睛还看不见,身体却自有主张,能够准确地避开障碍物。这奇妙的感觉令他像个孩子似地开心着,不禁发问道:“你用程序的时候,我还可以控制我自己么?”

    “你知不知道飞机这种东西?”薛垣的声音远远传过来,在空旷的室内漾起些微的回声,“飞机上有两套操作系统,一套是人工的,一套是自动驾驶。什么时候用哪套系统,由机长来决定。你的身体现在就有两套操作系统,你可以根据情况自由切换。当然了,要等你更熟练一些才行。——哎呦卧槽!”他看见祁涟被地上的线绊了一下,直直地摔倒下去。这家伙显然还不懂怎么把身体从自动驾驶切换到自我控制。

    薛垣到底是特殊战斗兵种出身,快速反应能力拔群。他用手一撑座椅扶手,足尖猛地发力,身形如电蹿了出去。白色的弧光转眼间掠至祁涟面前,堪堪在他啃上金属地板之前把他抱进怀里。

    “没事没事没事。”他拍着祁涟的后背连声说,不知是在安慰对方还是在安慰他自己。

    “……”祁涟转动了一下脑袋,身体还是像根棍子。

    薛垣哭笑不得,戳了戳他的脑袋:“喂,现在没有程序在控制你了。坐起来,自己动。”

    “哦。”

    祁涟摸索着试图爬起。肢体纠缠,柔和的气息萦绕撩拨在薛垣耳畔,像一只毛手毛脚的小狗崽。

    薛垣突然觉得自己也像是被某种程序控制了一样,大脑意识过来之前,身体已然微微前倾,双唇噙住了对方光洁的唇瓣。

    感觉是清凉而平静的。

    既没有灼人的热度,也没有侵略性的张力。

    祁涟一动不动,连气息也屏住了。薛垣看不到他此刻的反应,也无从想象。

    他会是吓得呆住了,还是好奇地睁大了眼睛?

    又或者——虽然这种可能性很小——羞涩得飞红了脸庞?

    直到两个人重新拉开了距离,祁涟才像是忽然记起人要呼吸似的,轻轻出了一口气,随即对薛垣露出一个微笑。

    不是掩饰羞涩的笑,更不是心有灵犀的笑,而仅仅是小孩子接受了来自大人的奖励之后简单而纯粹的快乐。

    一种微妙的失落爬过薛垣的心头。

    是的,他怎么能忘了呢。祁涟最应该出现的反应,就是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他还什么都不懂呢。或许他认为,这个吻,与之前印在他额头上的那个安慰之吻,性质是完全一样的。

    乔伊悄悄在会议桌下面转动着手里的水笔,听着主持者念诵冗长而又词不达意的讲稿。

    不是不知道,在这种场合,做出这种幼稚的举动实在有欠稳妥,也不符合他平时铁板一块的严肃形象。

    可就是忍不住。

    因为无聊,因为孤寂,人可以重复做任何事。小到不停地转笔,大到不停地搜索地外文明。

    几个世纪以来,人类用大型射电望远镜和无线电设备拼命寻找,希望证实自己不是广袤宇宙中唯一的智慧,然而结果总是失望。

    主持者犹自絮絮不已:“……早在上个世纪,就有科幻作家在中提出:如果没有高级文明的培植,人类还要在亚光速和三维时空中被禁锢两千年,至少还需一千年才能掌握和使用湮灭能量,两千年后才能通过多维时空进行通信。至于通过超空间跃迁进行宇宙航行,可能是五千年后的事了。至少要一万年,人类才具备加入银河系碳基文明大家庭的起码条件。”(※出自刘慈欣《乡村教师》)

    从刚才开始,他便旁征博引了一大堆科幻作品中的内容为自己的观点佐证:宇宙中确确实实有更高等的文明存在着,但他们不屑于跟人类一起愉快地玩耍,因为人类太低级。

    终于有人耐心告罄:“这些作品我们也都看过,你就不需要再背书了,请直接进入正题。”

    主持者的热情受挫,只好放下讲稿:“事实上,今天把大家召集到这里来,是因为科学官有了一个重大发现。那面‘无形之墙’,或许并不是来毁灭我们的,而是高等文明向我们伸出了援手。证据是——”他故作神秘地拉长了最后一个字音,伸出食指悬在半空。

    乔伊忍无可忍,把水笔“啪”一声丢在桌面上,站起身来直截了当地替他说完下文:“一小时前,我们接收到了一组来自‘无形之墙’的微波讯号。那是一句话。”

    来到家门口,薛垣打开门边的识别面板。

    把这个地方称为“家”其实过于牵强。这里充其量不过是间单身宿舍罢了,除了吃饭睡觉写程序打飞机,大部分时间就只能瞪着一屋子空气发怔。要是可以,他倒更情愿多花点时间陪着祁涟。

    但他必须时不时回到这里做一些事,一些只有他自己知道的事。

    通过虹膜解除了门禁,薛垣轻轻一扳门把手,眼神忽地一凛:门被反锁了。

    为安全起见,每个房间的门上除了虹膜电子门禁系统之外,还配备有传统样式的弹簧锁,就是需要用钥匙打开的那种普通门锁。

    因为嫌麻烦,大多数人只用门禁,弹簧锁固定在开启的位置上,形同虚设。但薛垣一向是两个都用,每次出门前都不厌其烦地用钥匙在锁孔里转上两圈,将房门反锁住。这个习惯他多年来一直保持着,唯独今天早上“忘记”了。

    离开时没有反锁的房门,回来时却被反锁;房间内的物品被挪动过,但又小心地恢复了原位。

    这说明,至少有两个人先后来过这里。

    先来的a逗留的时间应该不长,或许只是入内扫了几眼,便匆匆离去了。这期间另有一个b躲在附近窥视,等待a离开后再次入内。

    而b是一个熟悉薛垣生活习惯的人,知道薛垣一般都会反锁房门。当ta发现没有反锁时,误认为这是a粗心所致。于是,b在离开时特意反锁上了门,以免薛垣回家时察觉异样。却不料自作聪明过了头,恰恰成了画蛇添足的破绽。

    a的身份,薛垣大致猜测得出来。

    舰队有规定,上级主管有权不定期对下属的房间进行例行检查,搜索违禁的私人物品。

    a没有注意到躲藏在附近的b,说明ta不是偷偷潜入。换言之,在a看来,即便自己的举动被别人发现了,也可以用正当的理由来解释。

    所以,那个a若不是秦焕本人,便是秦焕的秘书。

    至于那个自作聪明的b……

    薛垣唇边泛起一丝冷笑。看来有些人对他越来越感兴趣了。

    他移开书桌上的俄罗斯套娃,掀开面板。

    与房间内其它家具一样,这台书桌紧密地贴墙而立,用铆钉牢牢固定在地板上。万一哪天舰艇上的人工引力场失效,也不至于满世界家具乱跑。

    桌肚内的空间很大,差不多相当于一只小柜子,用隔板分为上下两层。上层摆着些无关紧要的物品,下层则堆砌着几块砖头似的东西,四四方方整整齐齐。这些是舰队标配的压缩食物,每一块的重量都是严格的500克,可以供给一个成年人一周所需的营养。

    薛垣从手中的文件包里拿出了几块同样的“砖头”放进去,小心翼翼地重新锁好书桌。

    然后,如往常一样,点起玫瑰精油的熏香灯,等待着室内通风系统把香氛送去它们该去的地方。

    “笃。”第一声轻响很快出现了,紧接着又是两声:“笃笃。”

    俄国有句谚语:狐狸不在窝边干坏事。

    他却是一只反其道而行之的狐狸。

    不过,别人越是怀疑他在干坏事,他真正要保护的秘密就越是安全——那个隐藏在这四面铜墙铁壁之中的,活生生的秘密。

    作者有话要说:

    ☆、孤寂

    乔伊的话音甫落,会议室内昏昏欲睡的气氛一扫而空。与会者们面面相觑,彼此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确认刚刚听到的字句。

    ——无形之墙向人类传递讯息了?

    乔伊不卖关子,用幻灯片把一句话投映在幕布上。只有四个字:不要回头。

    “这是什么意思?”有人不解,“怕我们一回头看见太阳马上要烧过来了,会被活活吓死么?”

    也有人发散想象力:“圣经里说,上帝毁灭所多马城,只提前通知了一个义人,叫他带着老婆逃走,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回头。但是他老婆因为留恋家园,半途中回头看了一眼,结果变成了死海边上的一块石头。”

    “可是地球都已经没有了。我们就是想回头,也回不去了啊。”

    一时间,满座议论纷纷。

    不过,且不论这句话的含义是吉是凶,单是对方试图与地球人类沟通这个举动本身就相当奇怪了。

    之前那个发言者的长篇大论虽然令人困倦,却并非没有道理。

    科学官很早就已提出,无形之墙十有八|九来自于高维空间。能在一张宇宙膜上放置另一张类似“膜”的东西,只有在更高一维的空间才办得到。就好比如果要在一张纸上放置另一张纸,必须在三维空间里才做得到。

    如果这真的是智慧生命所为,那么对方的进化程度是人类难以望其项背的。

    很难想象,这样高等的存在竟会试图与人类沟通。试想,人类会试图与蚂蚁沟通么?谁也不会在打理自家花园的时候跑去通知蚂蚁,“喂喂,我要重修灌溉系统,你们的巢穴要被淹没了,快点逃命去吧!”

    究竟为着什么原因,使得那些高等文明认为有联络人类的必要呢?

    讨论无果,与会者们的目光重新聚焦在乔伊身上。这个称得上英俊的年轻人身上有一种孤高而冷静的气质,平时多少会激起他人的反感与抵触,但关键时刻总想听一听他的意见。

    乔伊静候所有人安静下来:“我已经就此事与高层沟通过。我们需要继续监听无线电,看看墙那边会不会传来更多信息。同时,这件事必须技巧性地绕过技术部。可以确知的是,技术部有末日论者,但现在还无法断定是谁。一旦末日论者抢先与‘墙’那边取得了联系,人类的处境很可能就危险了。”

    “但是……”有人犹豫着质疑,“这种事要一直瞒着技术部,恐怕不大现实。”他指了指上下左右,“毕竟我们周围的一切全都是由程序操控的,说是生活在技术部的监控之中也不为过。”

    “不要紧。”乔伊冷声道,“我们可以让他们知道一部分消息。确切地说,我打算把这个消息打包成不同的加密信息,分发给不同的技术官。往后泄露出去的是哪一条,就知道是从谁那里走漏的风声。”

    离开会议室,已是午后时分。

    错过了用餐时间,乔伊在自动售卖机上买了一杯热巧克力和一块三明治,信步踱入园林风景长廊。

    画楼池塘,柳烟花雾。空调机吹送出温度和含氧量都恰到好处的微风,泠泠如沐。踏足于“水”面,脚下的柔性显示屏幕模拟出液态波纹,仿佛真的凌波御风而行。

    如果不去想一切都是虚拟的,那么这实在是一派令人心旷神怡的桃源仙景。

    花香袅袅,鸟鸣啾啾。这本是地球上随处可见的景色,现在却已成为了永久的怀念。

    乔伊在婉转的轻啼声中闭上双眼,厘清头脑。

    他被空降到技术部,表面上看,似乎是为了权力均衡,不让“人工超智能支持派”一家独大。

    而事实上,他真正的目标只有一个人:那个有着一双冰蓝色狐狸眼的技术官。

    早在两人接触之前,他就把薛垣的家庭背景了解得一清二楚。但起因并不是为了薛垣,而是他的父亲。

    舰队中只有很少人知道,薛垣的父亲曾是最早发现太阳将在短期内红巨星化的人之一。舰队的名字“沃特希普”也是由他提出的,出自一部寓言体《沃特希普荒原》,讲述的是一个兔子版的出埃及记,与人类出逃地球的境遇不谋而合。

    或许薛父本应在这场大迁徙中发挥更大的作用。遗憾的是,由于本身的性格缺陷,加之工作中受到同侪的排挤,导致他的精神疾病发作,最终以悲惨的方式告别了人世。他的档案文件一部分作为遗物返还给家属,其馀皆被封存。

    直到逃出地球后,某些人才忽然关注到一个问题:薛父是计算机科学家,毕生主要研究的领域是加密算法。他既不是天体物理学家,也不是射电天文学家,究竟如何意识到太阳会突然加速膨胀的呢?

    他们尝试解读薛父那几年间的工作记录,发现其中缺失了一部分关键内容,应该是当初认为没什么用处而返还给了家属。

    他的遗孀在他过世后不久也已因病而终,只留下两个儿子。

    次子薛域,俄文名米沙。根据官方文件,他在舰队起航前夕不知所踪。

    于是,目前担任技术官的长子薛垣成了唯一的线索。可是不论怎么查找,也没在薛垣的私人物品中发现相关的资料。

    最大的可能性是,薛垣已将那些资料转换成了别的形式藏在众人眼皮底下——薛垣与他的父亲一样,研究加密算法,而且天性多疑。

    要么取得他的信任,要么破解他的加密算法。哪一条路都不好走。

    不过乔伊手里还掌握着一张薛垣意想不到的底牌:他知晓弟弟薛域的下落。必要的时候,他不惮于以此为筹码要挟对方。

    可是几次三番对薛垣试探下来,乔伊有点失望地发现,这家伙对自己那个下落不明的弟弟好像并不怎么关心。

    哼,真是个无情的人。

    乔伊一把捏扁了空纸杯,连同三明治包装纸一起投入垃圾筒,大步走进办公室。

    薛垣已经坐在办公桌旁了。

    馀光看见乔伊走近,他抬手碰了一下军帽的帽檐算是打招呼,连眼睛也不转过来。即便他们如今算是共同患过难,对于对方依旧没什么好感。

    乔伊望了一眼罗梭的桌子,今天也空着。他转头问薛垣:“对罗梭的处理结果,还没出来么?”

    薛垣耸耸肩:“问人事部啊。”

    这副事不关己的态度瞬时令乔伊心头火起:“他会怎么样,难道你一点都不关心?”

    薛垣斜睨他一眼:“我应该关心他吗?”

    乔伊压了压声音里愠怒,转为平时的冷淡:“做人不要太自私。不管怎么说,他至少是你的下属。”

    “我的下属很多,我一视同仁,不会特殊关照谁。倒是你,”薛垣语气戏谑,“你对那小子的关心程度非同寻常嘛。按道理,我认识他的时间比你久,可我怎么觉得你和他更熟?”

    他凝聚的眼神里带上了三分压力,不着痕迹地逼视乔伊,“你确定,没有什么内部情报可以跟我分享?”

    乔伊迎上他的视线:“没错,你认识他的时间的确比我久。总有一天,你会为自己的麻木不仁后悔的。”

    一整天,相隔不过三米的两人不交一语,只用邮件来往。

    薛垣心里有几分好笑。果然每个人都有情绪上的软肋,就连乔伊也经不起激将。看他刚才气急败坏的样子,只差没有把“罗梭是你很重要的人”直戳到自己脸上来了。

    他难道真的以为,自己直到现在还一无所知么?

    小时候跟弟弟躲在被子里玩牌,弟弟总是输,被薛垣弹jj弹得痛不欲生。

    但实际上不是弟弟牌技太差,而是薛垣出了老千。每张牌背面的颜色都是不同的,但在手电筒的光下,弟弟看不出来。

    这个秘密是薛垣无意间发现的。他为了逃避测谎,积极地培养自己的第二人格,每晚躲在被子里给许多颜色重新命名。有一次弟弟也好奇地钻进来,看他在做什么。

    “这两个颜色重复了。”弟弟指着靛蓝色和青绿色说。

    薛垣由此意识到,弟弟患有一种特殊的色弱。在某些特定的光线下,比如led手电筒的光,他分辨不出相近的颜色。

    后来母亲带着弟弟求过医,但这种色弱症很罕见,没有矫正的方法。而且只会在特定光线下产生,对日常生活的影响并不大,于是便这样放任着不管了。

    在罗梭失手之后,薛垣考虑过一种可能性。

    每个机师的tot是显示在液晶显示屏上的。爆炸产生的亮光会通过机甲前方透明的装甲板照进驾驶舱,对机师的视线产生一定的干扰。

    对正常人来说,这点干扰不算什么。但如果是弟弟那样特殊的色弱症患者,就会无法看清显示屏上的数字。这便可以解释为什么罗梭比其他人出手慢了那么久:他大概是发现屏幕上的数字静止不动了,才意识到倒数计时已经归零,但为时已晚。他毕竟是新手,心里一慌乱,犯了更大的错误。

    所以他无法对审查官说出实情。若被判定为过失,只会被取消机师资格。但若被发现蒙混体检,恐怕会被逐出舰队。

    而且,很显然他不希望薛垣意识到这一点。

    至少是现在,他不愿意与薛垣相认。

    得出“罗梭说不定就是弟弟”这个结论的时候,薛垣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压倒性的狂喜只爆发了一瞬,之后便是满心乍喜乍悲。自己离开家那年,弟弟只有十岁,他早已模糊了他的模样。不知当初他究竟用了什么方法——很可能是顶替了别人的身份——混入了北美大区舰队。

    薛垣长叹一声。

    原来,那时他在多伦多。

    自己在初春的莫斯科四处追寻他的下落之际,他却在地球的那一边。

    米沙,米沙,对不起。

    现在的我,还不能请求你的原谅。

    因为,我还有一个秘密要守护。

    “黎明不再来。”

    这是父亲对薛垣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那一天,精神病医院的车子停在家门前,两个穿戴护具的人出现在家里。

    父亲原本就所剩无几的神智已被药物彻底击溃,连一个简单的句子都说不出来了。然而在他意识到将被带走之时,忽然一个箭步扑到薛垣面前,两手如鹰爪般死死抓住他的肩头。

    薛垣吓得一个趔趄,双肩的骨头仿佛要被捏碎似的疼。父亲苍白又失神的脸突兀地撑满了他全部的视野,令他不知所措又无处可逃。

    只听父亲大喊:“黎明不再来,黎明不再来!”

    那两个医护人员很快冲了过来,掰开父亲的手指,把薛垣推搡到一旁。

    一直到车子发动,父亲仍然趴在后窗玻璃上,隔着铁网重复呼喊着那句话。

    很长时间里,薛垣都不懂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也丝毫没有弄懂它的欲望。父亲令他感觉耻辱。无论走到哪里,仿佛都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接到军校招生的信息时,他毫不犹豫报了名,从此过起了全封闭式的生活,与家人隔离。而弟弟因为色弱没有通过体检,抹了很久的眼泪。

    学校每月有一次外出活动一小时的机会。同学们都利用这个机会到市区与家人通话,薛垣从来没用过。与家的联系就这样断了,直到十六岁那年,母亲打来一封简短的电报,告知他全家人都回莫斯科去了。还有一个小包裹,装着父亲遗留下来的一些文件,薛垣随手将它们压在了箱子的最底层。

    沃特希普舰队起航之前,薛垣负责把一批磁盘阵列运送上舰艇。

    装载之前,由他检验和坚定每张磁盘内的信息。其中一张磁盘里保存的是英国科幻大师阿瑟·克拉克的全集。他快速地翻阅,一个标题不期然撞入眼中:《黎明不再来》。

    短短的篇幅,讲述了一个简单的故事:

    太阳将在七十四小时之后爆发,地球人浑然不知。

    五百光年外有一颗名叫萨尔星的星球,那里的居民十分友善,很为驽钝的地球人捉急,想要提供援救——用一条穿越宇宙的隧道,帮助地球人快速逃往其它宜居行星。

    悲摧的是,萨尔星人无法与地球人直接交流。

    机缘巧合之下,他们偶然把思维场辐射到了一个地球人身上,使得对方的大脑可以接收他们的思维。

    ……

    这是个很有爱的开头,然而最终却以可笑而无奈的悲剧收场。

    读完全篇之时,薛垣不禁浑身一震,似乎明白了父亲大喊“黎明不再来”的用意。

    人类的黎明,还会到来吗?

    门禁“嘀”的一声响起,却不见祁涟欢快地奔来。

    取而代之的是一架遥控飞机,绕着薛垣做了几个高难度动作,然后稳稳地悬停在他眼前。

    薛垣由衷地鼓了鼓掌:“嚯,进步神速啊。”

    一双手臂围拢过来,抱住了他。一对半温的唇瓣覆上了他的。

    很意外地,并没有产生排斥的感觉。

    第5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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