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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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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乱臣 作者:尘印

    第14节

    星河渐隐,旭日喷薄,将海水染上清晨特有的橘红色。

    薄青的船队已经远离鹤山国海域,她巡视过船楼,便登上高处,传令升齐船帆,开动舵桨全速航行。驶到正午时分,大船已将原本紧跟在後的那几艘战船甩出了数里之遥。

    照这速度,等她抵达琼岛时,那些船还早著呢。届时她只需在岛上随便找个无人居住的空旷地方放上一把大火,就说已将人犯及其党羽付诸一炬,也好向国主交差。

    正想到得意处,一名亲兵快步上了船楼,恭敬地将一个白蜡封口的小纸卷呈给薄青。“这是後边战船飞鸽传来的信函,请小侯爷过目。”

    “啧,有什麽要紧事,要动用飞鸽传信?”薄青漫不经心地拆开信函,才瞥了一眼,面色大变。

    纸上只有两个字“回来”,一笔一划遒劲有力,竟是国主的笔迹。墨痕犹新,显然是刚刚写就。

    难道国主就在随行的战船上?!薄青这一惊非同小可,急忙下了船楼,冲到船尾栏杆边眯眼一望。

    那几艘战船正扯足了帆,劈风斩浪急速追来。当前一艘船上的将士还不断挥舞著双手,高声呐喊。虽然隔得远,听不真切,但多半是在催促大船返航。

    薄青心头发慌,这时当前那艘战船上嗖嗖数声,朝天射出多支响箭,连珠七发,又吹起号角,正是鹤山军中召集将士撤兵返程的信号。

    “怎麽回事?……”大船上的兵士全都面露诧异,议论四起。水手也不禁放慢了手脚,船速渐缓。

    战船已越逼越近。两船相距半里时,薄青已看清一个熟悉的高大身影登上甲板伫立船头,却不是蒙泉是谁?蒙泉身边还跟著个干瘦老叟,仗剑而立。

    居然连百里寂也来了!薄青大叫糟糕,隐约觉得自己似乎是落了国主早已设下的圈套。

    “是国主啊!”

    她身後甲板上的兵士也看到了蒙泉,其中几人是薄青的心腹亲信,知道殷岳等人在船上,见国主亲临,顿知事态严重,焦声问薄青道:“小侯爷,这可怎麽办?”

    薄青也正一筹莫展,这时两船间的距离又接近了一些,她几乎已能看见国主正面带怒容瞪著她,越发心慌意乱。

    百里寂面色冷漠,持剑遥指薄青,气运丹田,一字一句响彻方圆数里内的海面。“薄小侯,交出殷长华和岳斩霄,尚可将功折罪,若再偏袒要犯,便是与鹤山为敌,休怪老夫木剑无眼。”

    话音犹在海风中飘荡,他已抬脚力踢,将堆放在甲板上的几个浮子踢上半空,落在两船之间的水面上,随即一声长啸拔身而起离了战船,在浮子上借力几个腾跃,已落到大船上。

    薄青对这不苟言笑的,百里寂本就畏惧三分,此刻更是心虚,情不自禁往後退,撞到一人身上,回头竟是海生。

    “小侯爷,他们追来了!”海生是被百里寂惊动,从舱底上来一探究竟,见战船离大船不过十来丈,不禁慌了。

    百里寂眼睛朝甲板上一扫,没发现要捉拿的人,他灰眉微扬,高声道:“老夫百里寂,想再向岳将军领教高招,请出来罢!”说完,仍不见岳斩霄的踪影,他目中掠过丝杀气。“岳将军不肯现身赐教,老夫只好得罪了!”t

    木剑一挥,已将挡住他去路的两个兵士逼退,剑风凌厉,直向薄青当胸袭去。

    “小心啊!”海生不假思索地张开双臂就往薄青身前一拦,胸口凉凉的一痛,衣襟已被剑气划破──

    “海生,让开!”一声低叱蓦然响起。白影快若魅影扑到海生身後,抓住他後颈衣领一抡。海生整个人向斜里飞跌出去,总算逃过了开膛破腹的厄运。

    薄青瞧得心惊,奔到海生身边,见他胸前仍是被剑气撕开了一道数寸长的伤口,渗著血水,幸好岳斩霄及时出手相救,并未刺深,只是皮肉伤。她这才松口气,骂道:“你又不会武功,冲出来干什麽?滚一边去,少给我添乱!”

    海生捂紧伤口,狼狈不堪地爬起身,嗫嚅道:“小、小侯爷,我怕他伤到你,才、才──”见薄青瞪圆了杏眼,他不敢再多话,面红耳赤垂下了头。

    这傻小子!薄青也不知该气还是该感激,板起脸将自己的手帕丢给海生。“算了算了,快把伤口按紧了。”扭头,那边厢百里寂已一步一顿,走到岳斩霄身前丈许处。

    “岳将军,久违了。”百里寂面色凝重,干瘦的脸皮微微一抽,扯出个没有笑意的笑容。“昔日一战,老夫对岳将军念念不忘。这两年老夫潜心闭关钻研,新近练成一路剑法,还望岳将军不吝赐教,请!”

    岳斩霄手中抱著昏迷不醒的殷长华,紧抿唇,视线越过百里寂肩头,对面的战船已然近在咫尺,将士们正在蒙泉号令之下降下几条宽大船板,搭上大船船首。

    蒙泉狂热的目光隔空牢牢攫住了他,沈声道:“岳斩霄,这次你们插翅也难飞,就莫再负隅顽抗了。只要你交出殷长华,我可以既往不咎,赦你无罪。你不妨──”

    他没能再说下去,只因岳斩霄用一声清冽冷笑打断了他所有未尽的说辞。耐心终於被彻底耗尽,他阴著脸,用没受伤的左手打了个手势,战船上的将士齐声呐喊,争先恐後踏著船板冲上大船甲板。薄青手下亲兵未敢阻拦,转瞬就被团团包围。

    蒙泉在数名贴身侍卫的簇拥下也踏上了大船,对目光躲闪的薄青冷冷一笑:“你胆子可真不小,居然学会了骗我。不过就凭你那点心思,想在我面前瞒天过海,还差远了。给我过来!等回了都城,再来治你和你手下的罪!”

    薄青面色苍白,鼓起勇气求情道:“国主,句屏皇已经是个快死的废人,国主你就放过他们吧。”

    蒙泉大怒:“你是中了什麽邪,竟然吃里扒外帮著鹤山的仇家说话?!你──”眼角余光突然瞥见岳斩霄趁著诸人不备猛一旋身朝船尾飞掠,他顾不上再责骂薄青,厉声道:“快抓住他!”

    百里寂不等他下令,便已如影随形,紧追在岳斩霄身後。

    岳斩霄扑向的,是吊绑在船尾以备逃生用的小木船。今日之势,他几乎毫无胜算,再留在大船上,只会更令薄青进退两难,连累大船上数百号人的身家性命,倒不如冒险一博,或许还有转机。

    即便最终逃不过一死,至少也得和长华在一起。

    ☆、乱臣 100

    他朝臂弯里仍昏睡若死的男人望了一眼,笑得凄凉,却没有犹豫,立掌如刀,飞快斩断了悬吊著木船的数根粗绳索。

    木船自船舷飞坠海面,溅起万点浪花。

    他紧抱殷长华纵身一跃,身在半空,背後百里寂尖啸破空的剑气已袭来。

    “岳将军,接招!”

    光听剑风,这百里寂的剑术比之永稷宫宴时更为犀利狠辣。如果转身反击,就等於将长华置於凶险境地。岳斩霄深吸一口气,选择了忽略──

    “哥──唔呜──”海生急得刚开口,便被边上的薄青眼捷手快按住了嘴。

    他还在挣扎,薄青干脆一指点了他的哑穴,凑上他耳边低声警告道:“想长命的,就别再乱出声。”

    众人惊叫声中,岳斩霄背後鲜血飞溅,人却毫无滞留,不偏不倚跃落了木船中。他轻轻将殷长华放下,扯起船帆,又操起船桨划了几下,背後剑伤处剧痛如割,血也滴滴嗒嗒地流个不停,顷刻就将他背後衣物染红了。

    小船在海浪中颠簸得厉害,也或许是因为大船上人声太过嘈杂,殷长华紧闭的眼帘微微颤动了两下,竟从昏迷中醒了过来。最初似乎尚未明白自己身在何方,但很快,就看到了那些大船上飘扬招展的鹤山旗帜,还有将士们在日光照耀下闪亮的盔甲刀剑。而岳斩霄一身的血衣更叫他触目惊心。

    “……斩……霄……”他微弱地呼唤著,明知此刻的自己,根本没力气为斩霄包扎伤口,他还是心痛地半抬起手。

    长华居然醒了?!岳斩霄惊喜地丢下船桨,跪到殷长华身旁,握住了男人的手。

    青白,消瘦,腕骨边缘像念珠般突起著,可他却觉得无比安心。

    “长华……”他温柔微笑:“我们已经离开鹤山都城了,现在正在回家的路上呢。”

    “岳斩霄──”大船上,传来蒙泉响亮的喊声:“我再给你最後一次机会,不想跟著姓殷的陪葬,就赶快回大船上来!”

    上百支点燃的箭矢被将士架上弓弦,齐齐指向海面上随波逐流的小木船,只待国主一声令下,便是众箭齐发。

    岳斩霄没有理会蒙泉,事实上,此时此刻,他的世界里,只剩下殷长华的存在,连背上血流不止的伤口,也已感觉不到。他只是继续柔声与殷长华说话,憧憬著回琼岛後的美妙光景。“等你养好了伤,我们就能一起出海捕鱼去了,长华,你说好不好?……”

    听不到岳斩霄任何回答,蒙泉脸色铁青,狠狠望著岳斩霄的背影,一咬牙。“放箭!”

    带火的利箭离弦急射,如漫天流蝗飞火,呼啸著向小木船罩落。

    岳斩霄终是惊觉,一跃而起,回身挑起船桨,击落飞近木船的来箭。他背上负伤,出手自然不及平时迅准,两支箭穿透了他的防守,射中船舷。他急忙两掌扇灭了火苗,大船上的将士已是欢声雷动,搭箭上弓,又一轮劲射。

    这次众人学了乖,箭矢大都冲著船帆而去。帆布一沾火箭,立时燃烧起来。岳斩霄忙著扑火,却哪里阻挡得了不断飞来的火箭,船帆火势很快越来越旺,火舌沿著桅杆一路蔓延,舔上甲板,黑烟呛人。

    蒙泉一个手势,示意将士暂缓射箭,大声道:“岳斩霄,现在回头,还来得及。难道你真想陪那个废人葬身火海麽?”

    “……咳……”殷长华被烟气熏得直咳血,见岳斩霄身形已变得有些迟缓,仍在奋力扑打四处的火焰,他苦涩一笑,用尽力气喊了一声“斩霄”。

    岳斩霄眼前正一阵阵的发黑,目力也开始模糊,自知失血过多,恐怕支撑不了多久即将不支昏倒。这次,应该再无生机,他干脆放弃了扑火,踉跄著走向殷长华,在逐渐逼近的热浪中抱紧男人,低声呢喃道:“长华,我在这里,我们这辈子都不会再分开了……”

    他眼角,有水光闪烁,嘴角却含著满足的微笑。殷长华看得整个胸口都在酸痛,颤抖著抬起手,抚上岳斩霄的脸。

    这一生,能得斩霄生死相许,他已知足,可怎麽舍得,怎麽舍得真的让斩霄陪他共赴黄泉?

    斩霄历经半生坎坷,才刚刚得以重见天日,还有世间无数大好风光可看……

    “……斩霄……走吧……”他痴痴凝望岳斩霄,彷佛要用目光将对方的面容永远收藏起来,手却一点点自岳斩霄脸上收了回来,柔声道:“别管我了,咳……回、回大船上去……听话……”

    岳斩霄怔住,转瞬了然地笑了,摇头道:“这回你别想再丢下我了,你不用再劝我,说什麽,我也不会走的。”

    就知道是这个答案,殷长华连咳几口血,舔了舔干枯开裂的嘴唇,喘息著费力一指远处甲板上的水囊。“我、我好渴,斩霄,水……”

    “我这就去拿。”岳斩霄忙转身,忍著晕眩绕过甲板上一簇簇的火焰去取水囊。

    殷长华眷恋万分地用视线追逐著岳斩霄的背影,边伸手,拔下了绾发的簪子。

    岳斩霄刚弯腰捡起水囊,猛听大船上众人发出一阵惊叫,他心头蓦地里像被什麽重重螫了一下,心跳顿止,骇然掠回殷长华身旁──

    殷长华手握的发簪已刺进了自己的咽喉,猩红得刺眼的血丝,正从伤口缓慢冒出。他望向岳斩霄的眼神中却没有痛楚,平静又温柔。

    “……”岳斩霄喉头的肌肉都痉挛著无法出声,双腿一软,瘫倒跪地。

    震骇的表情落在殷长华眼中,心痛的感觉,便如海潮,淹没了全身。

    这一次,他真的将要永远失去斩霄了……斩霄,一定又会怪他,恨他罢,可他,只是想好好地保护斩霄,让斩霄好好地活下去……

    他艰难地微微蠕动嘴唇,想叫斩霄别难过,再笑一下给他看,然而仅能含糊不清地吐出点声音,更多血沫,溢出嘴角。他的眼帘,也终於缓慢垂下了。

    “……不……”

    怎能相信,长华就这样在他眼前,用如此残酷的方式再次弃他而去,永永远远……

    “不!!!──”岳斩霄狂吼,双目尽赤,自己也分不清,是愤怒,还是悲哀,抑或绝望。

    一个高大身影跃落他身後,冰冷剑尖随即抵上他的後颈,他却罔若未知。

    “……岳斩霄,就擒吧。”蒙泉左手往前一送,将剑往岳斩霄脖子肌肤里更进几分,看著一缕殷红染上剑身,他心里竟无半点得意,反而深感挫败。

    这个殷长华,居然自行了断,让他享受不到半分报复的快感。不过,无论如何,岳斩霄终究还是他掌中物,尽管他心知肚明,岳斩霄眼中根本就容不下殷长华以外的任何人。

    他刻意大笑几声,掩饰起内心的不甘,寒声威胁道:“跟我回去,我还可以留姓殷的全尸,让他入土为安,否则就要他跟这艘木船一起化为灰烬,灰飞烟灭,死无葬身之地。”

    岳斩霄只死死盯著殷长华灰白的面容,木然道:“他已经死了……蒙泉,你以为我还会独活下去,为你所用吗?”

    蒙泉听出他萌生死志,不免心惊,激将道:“岳斩霄,不管怎麽说,我让你双眼得以复明,你不图报恩,还向我行刺,岂是大丈夫所为?”

    “……呵……”岳斩霄终於回过头,定定望著蒙泉,苍白的脸上露出丝讥笑。“我欠你这份人情,现在还你就是。”

    猛地疾伸双指,便向自己双目戳去。

    蒙泉早已觉得岳斩霄的话不对劲,心生警惕,见状大吃一惊,飞快拦住岳斩霄的手,回手虚晃一招,用剑柄击中岳斩霄一侧太阳穴,将人打昏过去。

    “国主!”百里寂也飞身跃下小木船,提醒道:“火势就快烧到这边了,还请国主及早回大船上。”

    蒙泉犹为岳斩霄方才的决绝心悸不已,定了定神,归剑入鞘,提起岳斩霄,在百里寂襄助下跃回大船。

    “轰”的一声大响,被烧至焦黑的桅杆从中断开,上半截带著乱舞的火舌重重砸在殷长华附近,熊熊火焰,将殷长华包围其间。

    海生自始自终目睹著一切,眼看火苗就将烧上殷长华的衣角,他睚眦欲裂,奈何哑穴被封,人又被薄青抓著动弹不得,心急如焚,却无计可施。

    隔了火焰烟雾,蒙泉也在注视殷长华,眼里闪动著无人能懂的复杂之色。

    ☆、乱臣 101

    烈火浓烟,遮住了整片天空。目光所及处,尽是血一样的赤色。肆虐乱舞的火舌,一点点,吞噬了殷长华的身影……

    “长华!!!”

    岳斩霄嘶喊著睁开双眼,才发现原来只是噩梦一场。

    窗外松柏苍翠,身下,是张竹榻,正是他曾经居住过的茅舍。身上也已换上了干净衣裳。

    一个垂髫小宫女被他适才的大叫声吓到,战战兢兢地道:“岳、岳公子醒啦,奴婢这就去找国主来。”拎起裙角便往茅舍外跑。

    岳斩霄一个挺身想跃下竹榻,背後剑伤剧痛入骨,又摔回榻上。他咬紧牙关硬逼自己坐起身,喘息一阵後,穿起摆放在榻尾的布鞋,慢慢下了竹榻,挪到门外。

    清晨的天色澄亮通透。远处有两只雀鸟飞过,落在宫宇飞檐一角,一跳一跳地追逐嬉闹。一切宁静安详得似乎什麽也没有发生过,但背部一阵又一阵牵搐的疼痛告诉他,梦境中的全是真实。

    他彻底,失去了长华……

    蒙泉快步行来,远远地就看见岳斩霄坐在茅舍前的草地上。他加快了脚步,走到岳斩霄跟前,清咳一声以示自己的存在。然而岳斩霄依旧如泥塑般一动不动,目光茫然,毫无焦距。

    所谓哀莫大於心死,说的大概就是岳斩霄如今这模样罢。蒙泉很不甘心地在腹中苦笑两声,叹口气,大声道:“岳斩霄,我知道你一定想跟著殷长华一起走,不过死之前,你先随我去一个地方。之後你要死要活,我也不会再来管你。”

    听到殷长华三字,岳斩霄散乱的眼神终於有了点变化,撕心裂肺的痛又开始在体内横行无忌,可他仍沈默静坐。长华已逝,没了余生的归属,世间任何事,於他都全无意义。

    不闻岳斩霄答话,蒙泉笑了笑:“怎麽?你怕我使诈,不敢跟我去?岳斩霄,我若是有心算计你,趁你昏迷的这几天里早就可以为所欲为,何必等到现在?”见岳斩霄还是一副失魂落魄的表情,他颇为头疼地摇了摇头,干脆一把拽起岳斩霄,拖著人就走。

    岳斩霄已了无生趣,也不反抗,任由蒙泉牵著他在宫城中七转八拐,最後踏入一座石室。

    巨大的神龛里,供奉著一樽玄鹤雕像,展翅欲翔,样态狰狞。岳斩霄顿时忆起了那日祭坛上长华遭黑鹤啄食的惨状,本就苍白虚弱的面色变得更加难看。蒙泉却不停步,掀开神龛後的漆黑布帘,领他步入。

    帘後油灯明灭,别有洞天。石洞中央还有个深蓝色的小水潭。一人全身赤裸,浸泡在水中,脖子以下被几株血红的水草缠绕包裹著,满头长发飘拂在水面上,熟悉的灰白。

    “……呃……长……华──”岳斩霄几乎怀疑自己仍在梦中,下一刻猛地挣脱蒙泉的搀扶,飞扑到水潭边。

    真的是长华。闭著双目,神态安宁如犹在母体内沈睡的婴儿,没有丝毫惊惧、痛苦。露在水面上的鼻翼微弱翕动著,昭示著他尚有呼吸。

    绝处逢生,也不足以形容岳斩霄此时的震惊和狂喜。他战栗著伸手,想去碰触一下殷长华白得几近透明的脸,不如此,他怕自己看到的只是幻影。

    指尖尚未碰到殷长华,他身後响起女子冷漠的喝止:“别动他!”

    明姬黑袍曳地缓步走近,对水中的殷长华凝视片刻,严肃的神情才略见放松,道:“他伤得太重,才刚开始有好转的迹象,你要是万一惊动了这些海神朱藻,朱藻不再生出汁液,就麻烦了。”

    岳斩霄一惊,把手收了回去,细看水下,果然发现那几株水草长满了密密麻麻肉眼几乎难辨的小突起,每个突起中间还有个针眼大小的小口在不停开阖。与他以往见惯的珊瑚之类颇有些相似,但这奇特的形状却是他头遭所见。

    丝缕淡红的黏液,就从水草无数小口中缓慢渗出,裹上殷长华的身体。

    “这朱藻是我鹤山特有,你的双眼就是用它入药治好的。”蒙泉也走到潭旁,对岳斩霄解释道:“除了祛毒,它遇上异物,还会分泌汁液,内服外敷,有活血生肌起死回生的奇效。只是我国中也仅有这为数不多的几株,而且朱藻吐尽汁液後,得过上一两年才能再生。就是我蒙家子弟,若非身负重伤,轻易也不舍得动用这宝贝。”

    “……为什麽你肯救长华?……”岳斩霄激荡的心情慢慢平静下来,他可是记得清楚,蒙泉之前一心想置殷长华於死地,现在竟不惜倾力相救,怎不叫他心底发寒?“你想要什麽交换条件?”

    蒙泉朝岳斩霄充满戒备和疏远的黑眸对视半晌,终是勾起个莫测高深的笑容。“条件嘛,自然有。等我哪天想到了,我自会让你知道,哈哈……”

    岳斩霄心头的不安更深,待要追问,蒙泉已大笑著转身离开了石洞。他愣了一阵,抛开千头万绪,重新将所有的心神都投注到殷长华身上,舍不得将目光稍离。

    懒得再去思索蒙泉的意图,只要长华安然无恙,便已足够。

    蒙泉伫立在石室外,眺望著东方云翳深处隐约的日头,嘴角始终噙了丝嘲讽。听到轻巧的脚步声逐渐靠近身後,他也不回头,淡然道:“巫女大人,你是不是想来责问我,为何要救姓殷的?”

    “明姬确实不明白。”明姬冷冷地道:“难道国主对那个岳斩霄仍未死心,还想藉此挟恩图报,将他留下?恕明姬直言,岳斩霄纵然留在鹤山,也难忘旧主。国主向来睿智,怎会看不清楚?”

    蒙泉低笑,带了几分难得的失落。“我就是因为已经看清楚了,才救殷长华。我本以为只要除掉姓殷的,再假以时日,定能将他从岳斩霄心头抹去,让岳斩霄彻底效忠於我,呵,其实都是我一厢情愿。岳斩霄根本不可能对殷长华忘情,如果殷长华真的死在了火海中,岳斩霄定会恨我一辈子,更别提还会为我所用。”

    他回头,见明姬欲言又止,不禁微微一笑。“我知道巫女大人想说什麽。没错,论公论私,我都该尽早杀了岳斩霄以绝後患,可谁叫我就是下不了手。”

    明姬雪白的面孔仍绷得紧紧的,显然对蒙泉的做法极不赞同。“明姬以为,国主可不应该是这麽意气用事的人。诸位大臣要是知道了国主用我鹤山至宝去救句屏废帝,也会诟病国主胡涂。”

    “只要巫女大人不声张出去,谁会知道呢?况且,人嘛,总难免有犯傻的时候。”蒙泉不以为然地挑了下眉毛,转瞬,眼中却升起令明姬一凛的寒气。“就像薄青,此番居然帮著殷长华他们潜逃。嘿,我念著薄家先人建国有功,才勒令知晓此事的将士绝不得泄露口风,否则被朝中那些老古板得知,少不了要治她叛国之罪。到时恐怕我也保不住她。”

    明姬焉会听不懂蒙泉的威胁,扑地跪倒,低声道:“明姬谢过国主大恩。青儿年少不懂事,明姬往後一定对她严加管教,不让她再胡乱行事。”

    “如此就好。”蒙泉颔首,对石室望了一眼,最终叹口气,拂袖离去。

    ☆、乱臣 102

    尾 声

    三月初,鹤山气候渐炎,出海捕鱼的渔民也开始多了。大大小小的渔船扬帆起锚,驶向深海。

    一艘中型渔船行出大半天後,逐渐脱离了船队,扯足油布帆,独自朝著海天一色处前行。

    海生跑前跑後,定好绞盘,又架起铁镬煮饭,正忙碌间,舱门被移开,岳斩霄打横抱了殷长华,缓慢走上甲板。

    “哥,你带程大哥出来透气啦!你们先坐著,饭菜一会就好。”海生忙放下手里的活,把一张藤编躺椅端到甲板中央。

    岳斩霄点了点头,将殷长华小心地扶上藤椅躺平,怕男人刚有起色的身体经不起海风吹袭,便又替殷长华盖上张棉被,只露出苍白无血色的清瘦面孔,额头上的烙痕被阳光照著,无处遁形。

    他心酸地轻抚过那个丑陋扭曲的“囚”字,动作很轻,但还是将原本昏昏沈睡的殷长华惊醒了。男人虚弱地转动著眼眸,目光在岳斩霄脸上流转不已,嘴唇轻启,却发不出声音,只挤出几丝微弱的气流声。

    “长华,今天精神有好一点吗?”岳斩霄柔声微笑,知道殷长华无法回答他,所以他只管温柔地自言自语:“你的脚冷不冷?我帮你搓搓吧。”

    他盘坐在殷长华脚边,为男人除下鞋袜,将男人双脚拢在怀里,耐心地推拿按揉起来。原先白骨裸露的一双脚,已经生出了新肌,捏上去软软的,没什麽力量。

    ……“朱藻可以治好他的内伤,助他肌肉重生,不过他的双脚经络大都给咬食断了,即使再生,没有数年的悉心调理,不可能站得起来。至於能否恢复如初,像常人般行走,更得看他的造化了。还有,他那天用发簪扎破了自己的喉咙,多亏他当时重伤无力,那一刺没能致命,但还是伤到了内部,今後只怕都没法再说话。”……

    两天前,明姬终於宣告,殷长华的伤情已然趋稳,不必再依靠朱藻的药力续命,同时也冷冷地告诉他这残忍的事实。

    殷长华那时也醒著,望向岳斩霄的目光中满是渗到骨子里的悲哀和颓丧。

    一个既瘫又哑的废人,活著,也只能是旁人的累赘。

    岳斩霄完全明白殷长华在想什麽,却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还能拥抱长华温暖的身体,聆听长华轻缓的呼吸,一定已经是老天爷可怜他俩,格外地恩赐。

    此生此世,早已被长华束缚。什麽,也比不上失去长华更令人绝望。

    他从胸膛最深处轻舒出一口气,抬眼,发现殷长华哀伤的眼神正凝望著他,他将殷长华的脚掌抱得更紧了些,腾出一只手伸到被子底下,握住男人修长的手,轻声道:“长华,别担心,你一定会好起来的。我们还要一起出海去,一块打渔,喝酒赏月呢,呵呵……”

    海生在旁张罗饭菜,听著兄长温柔到极点的轻笑低语,眼角不由得发酸,忙装作躲避灶里烟火扭过了头,偷偷拭泪,胸口涩涩的,却又悄然升起点说不出的羡慕。

    无论如何,兄长他俩终究得以厮守。不像他,自从被擒回都城後,就被蒙泉下令关押收监,再也没见过小侯爷薄青。临行之际他一直暗中期待著能再看到小侯爷一眼,然而直到船只离岸,都没有盼到小侯爷的身影出现。

    高高在上的小侯爷,果然不是他这低贱珠奴能企及的。他不是不明白两人间的天渊之别,可就是克制不了自己的痴心妄想。

    胸口那道已经结疤的伤口又开始隐约作痛,他揪著自己的衣襟,试图驱散这痛楚,却无济於事。

    鹤山都城,祭坛之巅,山风将蒙泉的黑色披风吹得飞扬而起。他负手挺立,遥望深蓝海面上的点点帆影,出了神。

    “国主……”薄青走到祭坛下,看著蒙泉透著寂寥的背影,目露忧悒。

    蒙泉听到了她这声不太响亮的呼唤,微扬眉,一甩披风,折身走下祭坛,淡然问薄青:“我不是罚你禁足侯府,闭门思过麽?怎麽一个人跑这里来?”

    “我──”原本已准备好了接国主的训斥,不料国主语气平淡,并未动真怒,薄青反而愣了愣,支吾道:“姑姑说,今天国主把句屏废帝他们放走了。国主,你真的肯放他们一条生路?”

    “怎麽,你也跟岳斩霄一样,还怀疑起我来了?”蒙泉无奈地叹气:“既然我留不住岳斩霄,又舍不得杀他,就干脆放他们走罢。岳斩霄欠了我这份大人情,日後我要用到他的时候,不愁他不对我俯首听命。”

    他说到最後一句,眉宇间已扫尽忧色,染上几分狡黠,哈哈一笑,从薄青身旁擦肩而过。走出两步,突一顿,回头道:“我下个月即将起程前往炎雪。采办礼物之事,你可得抓紧了。”

    “是,青儿知道。”见国主不再执著於岳斩霄,薄青心头欢喜,一挥折扇,快步追上蒙泉的步履,边走边商量著诸般出行事宜。

    崖下海涛拍岸,惊起千堆雪浪,又复消散,平静湛蓝如水面倒映的天穹。

    银白的沙滩,玩耍的孩童,篱笆围栏内的木屋……都与年前一般无二。

    海生挂念娘亲,一路快步走在前边,先进了屋。岳斩霄抱著殷长华,怕颠簸到男人,所以他走得很慢。

    “长华,我们回到琼岛了。之前我们住的那座木屋已经被我打烂了,这几天我们先在娘亲家暂住。长华,你别生气,那时我以为你又要丢下我,气疯了,才砸烂了屋子。明天起我就去伐木,重新盖座比原来更大的屋子,还要养上更多的鸡鸭,给你煲汤滋补……”

    看到娘亲从木屋里奔了出来,岳斩霄停下了脚步,脸上的微笑也消失了。

    “……笑儿……”郭大婶冲到他俩跟前,满脸愧色与惶恐。

    她已听海生说了此行遭遇,但亲眼得见殷长华憔悴孱弱地躺在岳斩霄臂弯里,似个毫无生气的人偶,不复当初的清俊雍容,不禁又惊又悔,跪倒在地,哽咽道:“皇、皇上,是奴婢的错。我不该逼你离开,害你变成这样……都、都怪我……笑儿──”

    她瑟缩著拉住了岳斩霄的袖角,低泣哀求道:“娘真不是有心要害他的。笑儿,你别恨娘啊……原谅娘,笑儿……”

    “娘,你别这样,让哥哥他俩清净点吧……”海生跟在郭大婶身後,不忍娘亲一把年纪还在地上跪著哭求,走过来好说歹说,将娘亲劝回了屋。

    自始至终,岳斩霄都缄默著。

    埋怨也好,憎恨也罢,都已无法让时光倒流,遮盖起他最不愿知道的真相,抹去长华所受的痛苦……

    他怆然阖上了眼帘。

    脸颊上,倏地被指尖轻触了一下。他惊喜地垂眸,正对上殷长华凝睇的目光。

    无需言语,太多的关切,太多的怜爱,尽融在男人双眼光影之中。

    头顶有风过,花叶蹁跹如雨纷飞落。恍惚间,彷佛回到了送亲途中的那个雨天。

    长华一把雨伞,为他挡去了风风雨雨,自身却被滂沱大雨淋湿。露在裹脸汗巾外的双眼里,满满的,都是浓烈到他无法忽略的关切。

    似水流年,浮生辗转,纵使山河易主,世道沧桑,他的长华其实一直都在那里,默默不变地望著他,一如生辰宴席上那一瞬间的凝注,从此便是他一生一世的归宿。

    他笑了,低头,吻上殷长华灰白的鬓角。

    “我没事,长华,只要我能在你身边,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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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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