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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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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师徒 作者:春落花还在

    第9节

    齐云从后面拥住了他,同他一起默默地看着窗外的风景。这个时候,北方已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他们北上临川,途经这座江南小镇,突然有了暂住一段日子的念头。

    齐云不愿意在寒冷的冬天再带着顾微言奔波,更多的是他想好好地度过这最后的一点时间,就像是他想象中的那样,他与他,简单而平和,承平而安宁。

    顾微言难得的没有表示异议,他似乎也与齐云一样,不约而同地做出了这样的选择。开弓没有回头箭,如果注定是一场鲜血淋漓的伤害,便让这伤害来得晚一些,再晚一些罢!

    齐云租下了小镇边缘的一个小院落。这座院落远离热闹的小镇中心,独自安静地守着一条潺潺的河。

    他们两个和普通的百姓一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流连在街头巷角,河畔桥头,日子静谧安宁得像是一场永远也不愿醒来的梦。

    除夕夜,齐云置办了一桌火锅。红泥小火垆,绿蚁新醅酒,真真切切地在他眼前。透过鼎沸的火炉,氤氲的白雾,他依稀看到了爹娘和哥哥的笑颜,也看到了师父和梓青,还看到了……洛横舟……这些爱他的人和他爱的人,从记忆深处一一浮现,最后终于散去,面对他的,是青年含笑的俊朗眉眼。

    齐云拉他出了门,除夕的夜晚,一场大雪刚停,空气清新洁净如被洗过。他们沿着街边走着,两边都挂着成串的红灯笼,将四周映得红彤彤、暖洋洋的。有穿得厚实的顽皮孩子奔前跑后,家家户户敞着门,欢声笑语充满了这座小镇。

    齐云侧头去看顾微言,他正一错不错地注视着那几个奔跑打闹的孩子,灯笼柔和的光芒,将他脸侧映出一点柔粉,双眸也是亮晶晶的。

    那两个追赶着的孩子,换了衣着装束,成了他记忆中的样子。

    “哥哥、哥哥……等等我!”

    “笨言儿……快一些!”耳畔似乎还能听到两人的清脆的喊声。

    手心一暖,回过神来。

    “师父快看,我们……”齐云指向前方,轰隆的声响盖住了他的声音,炮竹和焰火齐鸣。齐云抓紧他的手,拉着他向前跑去。人潮涌动,齐云护着他登上了桥头,一眼望去全无遮拦,烟花映水,虚实交错,说不出的绚烂美丽。

    他看烟花,齐云却在看他。顾微言似有所觉,转过头来,一眼便跌入齐云带笑的星眸。

    他的眼睛比夜空还要浩瀚,眸中的光芒比这漫天的烟花还要璀璨,盛不住的温柔从里面溢出,将他密密的笼罩。

    他看得那样深沉,那样专注,仿佛在用尽一生力气,唯求这一眼的永恒。

    那是连灵魂都要战栗的一个注视,顾微言愣愣地,竟然没有躲开。

    齐云的头慢慢地低下来,两人呼吸交错,他的呼吸间还有浓醇的酒意,让人熏然欲醉。

    鼻尖相触,唇与唇之间的距离不过一线,他却停了。

    齐云低醇的声音从唇间溢出:“师父,我想吻你……”

    他郑重其事地告之,那一声“师父”喊得顾微言指尖发麻,脸上无法控制地泛起红潮,不由自主向后仰,想要逃离。

    “别逃……”齐云大手托住顾微言的后脑,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窘迫到快要气恼的脸,心中好笑。目光下垂,盯着那轻颤着的淡色双唇,眸光转深,吻了上去。

    唇瓣轻触,像是打了一个友好的招呼,再三流连,最后密密地印了上去。顾微言的唇同他的人一样,带着微微的凉意,然而柔软得不可思议。

    齐云吻过他几次,有过小心翼翼,也有过凶狠霸道,却从来没有这样的缱绻,是真心相待的赤诚,是怜惜和珍重,顾微言全都感受到了,他甚至还从中感受到一丝不易觉察的不舍与伤惘。

    这样厚重如潮水一样的感情冲刷着他的心脏,竟让他无法推开眼前这个人,顾微言闭上了眼。

    在炮竹的轰鸣中,在人们的欢呼中,在这个除旧迎新的时刻,他们相拥在桥头,一刹那便是一生一世。

    待人潮散尽,两人才牵着手慢慢往住处踱回去。一人拿着一枝俗称“狗尾巴”的焰火,就像持着一朵倾尽全力怒放的花。

    顾微言抿着唇,轻轻地抖动,那焰火便开得愈盛,齐云见状用自己手中的焰火去凑他的,敲了敲那朵花。顾微言嫌他烦,手一转躲了开去,齐云追了上来,顾微言再躲。

    两个人小孩儿一样,玩着你追我逃的幼稚游戏。焰火棒在黑夜里划出一道道美丽的弧线。齐云手中的焰火棒“嗤”地一声熄灭了,他懊恼地甩了甩棒子。

    顾微言看到他露出孩子一样的神情,再忍不住,嘴角扬起了一个小小的弧度。

    齐云见过他冷冷的笑、讥诮的笑、不屑的笑……却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一个发自肺腑的微笑,让他想到了深藏在海底的蚌悄悄打开蚌壳,那呵护备至的明珠刹那间绽放出的美丽辉光。

    齐云声音低哑:“师父,你笑得真好看……”

    顾微言脸有些热,撇开眼,看到前面那座熟悉的院落,加快了步子:“到家了。”

    他刚迈进屋内,还没走两步呢,门“砰”的一声被关上了,腰间一紧,他已经被揽入那个熟悉的怀抱。

    炽热的吻便落在他的颊边,颈边,烫得他忍不住战栗。

    他挣动了一下,齐云停了下来,贴着他的耳朵问他:“讨厌么?”

    他垂着眼睛,抿紧了唇,不知道是否该推开他。

    齐云不依不饶,又问他:“讨厌我碰你?”

    他见顾微言傻乎乎地呆在那里,几乎可以想象出他内心的挣扎。然而他等得太久了,原以为有一辈子的时间慢慢去等,可他现在再等不起。

    每一分每一秒都是那么珍贵,再不能随意挥霍。

    “不推开我,便是不拒绝的意思?”齐云低低的笑声在耳边响起,伸手去解他腰间的丝绦,手指触到一样东西。齐云拿上来一看,是他送他的海螺,被他系在了腰侧,齐云亲了亲那只海螺,低声道:“师父,我真高兴……”高兴能这样被你放在心上。

    齐云将顾微言压在身下,宽肩细腰,遮住顾微言的视线。他肌肉紧实,每一块都蕴含着力量,动作间拉出一个优美的弧度。

    顾微言感到齐云的气息将他笼罩,他轻声在他耳边唤他。

    他喊他“师父”。

    这个称呼让他在心里涌上一种难以言喻的羞耻,让他浑身发烫颤抖。

    顾微言看着他身上的这个青年。目光从他飞扬俊挺的墨眉流连过他高挺的鼻梁,坚毅的下巴,最后再回到他的眼睛。

    齐云专注地看着他,眼神中却有一种孤狼般的决绝。

    眼皮上一重,濡湿的感觉传来,是齐云在亲吻他的眼睫,让他不由得闭上了眼。他吻得轻柔,动作却越来越重,甚至带了一点凶狠的味道。

    他遮住顾微言的眼,不让他看到这样的自己。纵然相拥相吻,他仍然觉得不够,想要多一点,再多一点,近一点,再近一点。

    心里明白,拥的再紧,吻得再深,却最终无法留住他,他注定会失去他。

    幸福与绝望,欢悦与痛苦,撕扯着齐云的内心,化作无法停下的动作。

    倘若这样做是一种自私,那且让他自私一回,把这样一个夜晚印刻在顾微言脑海中,让他永远无法忘怀。

    哪怕他离开。

    潮水般的欲望消退,顾微言累极而睡,眼角还带着一点绯红,唇色鲜妍。齐云贪婪地注视着他的睡脸,目光一遍又一遍描摹他秀美的眉眼。

    这便是真正的秀骨天成,眉目风流,美得让人心醉。

    作者有话要说:

    ☆、眉间雪(二)

    时间静悄悄地走。在袅袅的炊烟中,在朝霞与夕影中,在夜深清脆的梆子声中,以它一贯的姿态向前踱着。

    春天的时候,门外池塘边大片芦苇冒出青嫩嫩的叶尖,仿佛是一夜之间,千顷青碧,空气中满是芦叶混着池塘绿水的清香。

    茂密的芦苇丛仿佛是天然的绿色屏障,微风吹过,沙沙声响,摇摆的芦苇丛中忽然露出一叶扁舟,漾出点点涟漪。

    顾微言乌黑的长发散落开来,发梢沿着船舷浸入水中,半遮的面容,双眼迷离,微微喘着气。

    齐云去吻他的发丝、额头、鼻尖,顾微言浑身瘫软,微微避开他粘人的唇,轻轻瞪了齐云一眼。他觉得自己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竟然陪着这人在这里疯。

    齐云笑得特别心满意足,将他一把搂住,两人躺在船上,透过芦苇丛,望着早春像上了蓝釉的薄瓷一般天空。

    “到了秋天,这里的芦苇就会开花,白的、柔粉的、淡紫的芦花,随着风飘啊飘,就像一场不会化也不冷的雪……”

    顾微言“嗯”了一声。

    “真想和你一起看一看。”

    静谧的午后,青年眼角眉梢仿佛带了一丝惆怅。

    顾微言不由自主道:“可以留到入秋。”话一出口,连他自己也愣了一下,他这是在不舍么……双手慢慢握紧,他怎么可以不舍……

    齐云却没有应,沉默良久,忽然道:“过两天,我准备去临川。”算算日子,是时候了。

    顾微言身体一僵,不知如何回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光湛然沉静,应道:“好,我与你同去。”

    两天后,齐云便准备好了去临川的行李。他们当初租下这里,所带的行李就不多,不消半日,屋子就已收拾干净。

    顾微言原以为他们该走得干净利落,可是环顾屋内,到处是他们生活过的痕迹。屋顶上有齐云修补过的痕迹,墙上贴着年画,床头上摆着齐云给他买的小玩意儿,窗台上是凋谢了还未来得及换下的蜡梅,屋外的梁上挂着两条腊肉……

    齐云回来,顾微言问他:“租赁的房资已结清了吗?”

    齐云只说他无需操心,同他一起最后看了这屋子一眼,扬手甩起了马鞭,马儿长嘶一声,撒开四蹄,拉着马车向北方而去。

    时隔整整二十年,他终是回到了这里。刻着“临川“二字的城墙不曾变过半分,沉默地矗立在斜阳中。它可曾记得多年前,一个幼童走投无路,从它脚下仓皇出逃?

    顾微言驻足城外,一阵恍惚。

    “师父?”齐云的声音让他回过神来。青年牵着马,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关切。

    这样一张脸,在得知真相的时刻会染上怎样的仇恨之色?刹那间,顾微言竟觉得不能想象,呼吸一下子乱了。他近乎狼狈地偏过头,躲过青年关切的眼神。

    踏出这一步,一切便不能回头,等待了二十年的血海深仇便可以一朝得报。痛失双亲、身中剧毒、颠沛流离,种种痛苦都能借青年之手有个了解!原该畅快,可是为何心中总挥之不去一份苦涩和惶恐。

    “别怕。”肩上一暖,不由自主跟着青年向城内走去。

    知是青年误会了自己,顾微言却无法言语,强自镇定心神,与青年一同踏入城内。

    热闹非凡的街道,熙熙攘攘的人群,临川城内的街景熟悉又陌生。“平安客栈”红底黑字的幡子却依然在老地方招摇。只是比起许多年前,客栈已扩大了一倍有余。

    客栈一楼兼做酒楼生意,顾微言与齐云放置好行李,便下了楼来。走到楼梯口,就听到一阵吵闹。顾微言皱了皱眉。

    “你是什么东西!老子爱在哪里吃,就在哪里吃……呃……”醉醺醺的声音,紧接着桌子被掀翻,碗筷杯盏砸在地上的嘈杂声响,一些不愿惹事的人都纷纷惊呼着躲了开去。

    “老子心情不好……你们、你们别来惹我……”

    顾微言下楼,那醉酒之人步履踉跄地从扑倒在楼梯下。他勉强抬眼,看到前面白色的衣摆,嘿嘿笑了两声,眯起一双醉眼,望向楼梯上的人。

    顾微言一怔,那醉鬼其中的一只眼睛上带着一个眼罩,竟是瞎了一只眼。他瞧见顾微言,醉眼朦胧地盯着他,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呃……来、来陪老子喝酒……”一双手挥舞着想要拉顾微言。

    顾微言面无表情,手中的软骨散正要洒出,一旁的齐云已上前捏住了对方手腕,淡淡道:“兄台,你喝醉了。”他语气温和,动作却不怎么客气,将对方一送,那人踉跄着退了几步,一屁股坐在了一条板凳上。

    那人甩了甩头,一张脸顿时涨得通红,大骂道:“哪里来的不长眼的东西,知道你爷爷我是谁吗?”挥着手扑了上来。

    齐云半声没吭,只出了一只手,挡住那人的手,扳过他的肩膀一使力,那人原地转了半圈,被齐云一推,又趴回原来的地方。

    他没把一个醉鬼当回事,出手不带半分内力。那人却还不罢休,又一次冲了上来,嘴里不干不净地撩拨顾微言。

    齐云眼神一冷,一把将他摁在桌上,长庚“刷”地亮出半截,剑柄顶在对方喉咙处。

    那醉鬼张大嘴说不出话来,一双手拼命抓挠剑柄,一只独眼开始翻白。

    那客栈老板怕在自己店里闹出人命,连忙上前劝道:“少侠息怒,这个人惹不得,惹不得呀!”

    齐云没松手,神情冷硬。

    客栈老板急得直冒汗:“少侠,这人是咱们临安城尚书府的大少爷,等闲之人惹不起他,您行行好,放他一马罢!我这小店可不敢摊上人命官司!”他连连作揖。

    “他是赵文涛的儿子?”齐云冷声问。

    客栈老板连连点头。

    哪知那位大侠闻言脸沉了下来:“鱼肉百姓,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剑柄又向喉咙顶了一顶。

    “少侠、少侠……”客栈老板简直快哭出来了。

    “云儿。”顾微言淡淡道,“放了他罢。”

    齐云一顿,将剑收了回去。

    赵云琛捂住喉咙惊天动地又咳又吐,溢满了泪的眼中又出现那素白的衣角。

    “赵云琛,一别经年,没想到你却……如此潦倒……”淡淡的声音飘来。

    他抬起头,仅剩下的那只眼中打量面前那人冷淡的男人,眼中满是惊疑。

    “也对,阔别二十年,故人相见也该不相识了……”顾微言垂目凝视着对方,语声中带着凉意,听不出什么感情。

    双目相对,赵云琛的神情转为狐疑,那双眼多么熟悉,和记忆中的那双眼睛逐渐重合,纵使容貌更改,然那双眼睛却似乎没有什么改变,只是眸光更加暗沉冰冷。

    “你、你……”他的神情由狐疑转为震惊,蓦然大叫一声,像是见到了什么吓人的东西,一下子弹起身跌跌撞撞地跑出了店。

    客栈老板对顾微言充满了感激,忙堆着笑招呼顾微言和齐云入座,一面又吩咐店小二收拾满地狼藉。

    奈何顾微言没有一点食欲,瞥了一眼赵云琛刚才待过的地方,厌恶地转过头去,头也不回地跨出店去。

    两人找了另一家饭馆。齐云见顾微言兴致不高,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为他夹了几箸菜,笑话他:“你这样吃饭,倘若没人管着你,岂不是要饿死。”

    顾微言看着饭碗内的菜,不知在想什么,半晌突然道:“待会儿,我想走走,一个人。”

    齐云举着筷子的手一顿,点头道:“好。”

    作者有话要说:

    ☆、眉间雪(三)

    客栈内,齐云一身劲装,望向黑沉沉的夜空,闭了闭目。再睁眼时,脸色整肃。他轻轻穿过窗户,如一只灵巧的猎豹跃上了屋顶。万籁俱寂,整座临安城陷入熟睡。此起彼伏的屋顶成了最好的道路。

    傍晚时分他已去尚书府踩过点,靠近皇城的那条大道边,位置醒目得很。他轻轻冷哼一声,没入无边的黑暗中。

    尚书府内,年逾五十的赵文涛还未入眠,他待在书房,手边一本书,半天却没翻一页。大儿子自从毁了一只眼睛后绝了仕途,再不成器,整日流连花丛、斗鸡走狗,成天喝得醉醺醺的。沈若璎乐得他成这个样子,向来不管他。然而作为父亲,总是不愿意儿子这般堕落下去。

    今天傍晚,以前总是半夜才醉醺醺地回来的大儿子罕见地回来了,却是满脸惊悸。他醉得不清,口齿不清地喊着“他回来了。”

    从他的嘴里喊出的那个名字,便如同隐藏在心底的一根刺突然被搅动,是悚然震惊的痛。这令整个赵府讳莫如深的名字,在毫无防备下又一次被提了起来。

    整整二十年未见,却不知他过得如何?赵文涛的思绪不由得飘远。

    “老爷。”一个小厮在门外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平常时候,赵文涛在书房不喜人打扰。

    “什么事?”

    “是……夫人,她、她……小的们劝不住她……”小厮说得隐晦。

    赵文涛的眉毛不由得紧紧皱了起来。自从云齐丢失后,他们夫妻两人都十分悲痛,感情倒是比之前融洽了一些。只是有了云深之后,两人感情逐渐变淡,这几年已经分房睡了。

    沈若璎性子偏激他是知道的,当下便按耐住心中不耐,随着小厮去了沈若璎的住处。

    踏入房内,果然是一地狼藉,满室奴仆婢女都跪在一边瑟瑟发抖。

    赵文涛沉声道:“你们都出去。”那些仆人得了他的话,全都松了口气,忙不迭地跑了出去。

    赵文涛将门关上,问她:“你又有什么事?”

    沈若璎也已年逾四十,依稀能在脸上找到曾经美艳的影子,只是长期的暴躁和不顺意之下,眼梢嘴角几道深重而刻薄的纹路,使整个人看上去老上许多。

    她吊起眼睛斜睨着这个男人,嘴角勾出一抹冷笑:“明知故问。我问你,这个贱人来了,你准备怎么办?”

    赵文涛揉搓着手指,半晌没有言语。

    沈若璎气道:“这个贱人不知道走了什么运气,‘索命’这么毒的药竟也要不了他的命,现下他又回来了,明明白白是来报仇……”

    “住口!”沈若璎一口一个‘贱人’,喊得赵文涛烦闷不已,看着面前这个颜色俱失,神情激动的女人,他不想再看一眼,“当初要不是你下毒手,何至于此!”

    “我这么做还不是你逼的!”沈若璎倏然站起,尖声喊道,“是你鬼迷了心窍,管不住身上那块肉……”

    堂堂一个贵妇,口出如此秽语,比之市井泼妇还不如。赵文涛难堪地闭上眼,将心中郁气按耐下去。

    沈若璎喘着气,见到赵文涛强忍怒气的脸,满腔戾气消下去,眼泪忍不住掉了出来:“无论如何,总要抓到他问个明白,我可怜的云齐究竟如何了。”她的第一个孩子,她呵护备至的那个孩子,就这样突然没了。她还记得他那软嫩的可爱脸蛋,挥舞着手臂喊她“娘”的样子。

    那一晚后,她与赵文涛疯了似的到处寻找,然而顾微言和她的孩子却如人间蒸发了一样,寻不到一点踪影。顾微言将她儿子带走,得知真相的他必定不会善待自己的孩子,云齐在他手上不知道会受到怎样的折磨。

    她的丈夫不爱她,她的孩子离开了她,一时间她的天塌了,她的人生失了颜色。那样焦心煎熬的日子,再一次想起都是一种令人心胆俱裂的折磨。

    赵文涛揉了揉眉头,沉声道:“他既然在云琛面前袒露自己的身份,便是借云琛之口告诉我们他来了。想必也不会就这么离开。明天我便派人出去找他……”

    他话音未落,只听到一人冷冷道:“不必这么麻烦。”两人顿时大惊。

    一个人影破门而入,乌黑的剑身上划过一道冷光。

    那年轻男子蒙着面,只露出一双冷到极点的凤目,眉峰英挺如墨染。

    赵文涛一声“言儿”唤出,才发现此人身形高挑矫健,眉目神情锐利,不似他以为的那个人。

    那人转过头,问:“你是赵文涛,她是沈若璎?”

    赵文涛沉声道:“正是,你三更半夜,持剑擅闯尚书府,意欲何为?”

    那青年却懒得回答他,只道:“都在这儿了。”目光森然,手中的剑寒光乍现,一剑向赵文涛刺去。

    赵文涛虽为尚书,一身功夫却不俗,看到这人确定他们身份后二话没说便拔刀相向,当下翻身急退。心念直转:“是否是言儿让你来的?”

    齐云冷冷道:“你不配喊他的名字。”剑光似雪,笼罩赵文涛。

    赵文涛与他瞬息间过了十几招,发觉这青年内力浑厚,武艺高超,不禁背后发寒,嗤啦一声,手臂上已经被刺了一剑,顿时血如泉涌。

    沈若璎闻言,当下取了墙上挂着的鞭子,厉喝道:“顾微言那个贱人在什么地方?”加入战局。

    这两人面目可憎,齐云不屑与他们费口舌,浩然剑气如长江大河一泻千里,雄浑苍劲的剑势,如若破竹。只听赵文涛闷哼一声,胸膛已是被他一剑刺穿。齐云抽剑,乌黑的长庚饮足了鲜血,隐隐显出红色血光。

    赵文涛倒在地上,鲜血洒了一地。

    “涛哥!”沈若璎嘶声喊道,她痛恨这个男人,恨他的无情,恨他的冷漠,然而当她看到赵文涛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心中的恨与爱却再难分清。

    她咬牙,手中长鞭将剑身牢牢卷住。

    齐云稳稳地站着,剑身震颤,将长鞭一寸寸绞碎,沈若璎向他扑去,被他一脚踹翻在地,顿时咳出一口血来。

    青年一步步走向沈若璎,他低垂着眉眼,冷淡地盯着面前的妇人,手中的剑尖抵上了她纤细的脖子。

    只要往前一送,便能果结掉她的性命。自此以后,他便可带着师父远走高飞,再不问世事,余下的日子,多活一天便是上天对他的眷顾。

    他不该在此刻犹豫,师父还在等着他。

    他的时间不多了!

    然而,剑尖不易觉察地颤动,他,到底在犹豫什么。

    沈若璎躺在地上,被剑尖迫地抬着头,目光在青年面上逡巡。青年的眉峰处略粗,拖出的眉梢微扬,显得英气勃发,低垂着的眼,眼梢是一道流丽的弧度,长长的。

    这样的眉目,这样的眉目……那般熟悉。

    她浑身剧颤,一个不敢置信的疯狂念头突然出现。她伸手抓住青年的剑,不顾双手被划出深深的伤口,语无伦次道:“是你吗?是你吗……”

    就在此时,一个少年愤怒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放开我娘!”

    齐云侧身避让少年的剑锋,与那人一照面,顿时一怔。少年手中的剑横向平砍过来,因他这一分神,竟没有完全避过,蒙面的黑布被剑尖挑飞。

    齐云偏过头,慢慢地转过脸来,同少年四目相对。

    “齐云哥……”少年眼中愤怒的血色还未消散,然而再度涌起的是强烈的震惊,他环顾四周,看着躺在血泊中的双亲,僵硬地望回齐云,拿剑的手止不住地颤抖起来,“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是你……”

    同样震惊的还有齐云,眼中闪过一丝迷惑。

    赵文涛、赵云深……

    他张唇,艰难道:“你是赵文涛的儿子……”

    一旁的沈若璎喊道:“云深,你方才喊他什么?”她挣扎着爬起来,捏住小儿子的双臂,死死地盯着小儿子:“你方才喊他齐云,是不是、是不是?”

    赵云深看着面前发髻散乱歇斯底里的母亲,又望向站在一旁的齐云,喉咙像是被卡住了似的,发不出声音。

    “云齐、齐云,哈、哈哈……”沈若璎笑了出来,眼泪混着血沾了满脸,喃喃道:“是了,是这样……这贱人必然想出了这方法来报复我们……顾微言,你好狠毒的心!”最后一句,咬牙切齿,是恨不能剥皮啖肉的痛恨。

    齐云浑身一震,只觉得心中发寒,他握紧手中的剑,上前一把拽住沈若璎,喝道:“你在胡说八道什么!休想诋毁我师父!”

    沈若璎任他拽住,目光地来回打量齐云的面容,语气变得又轻又柔:“我自己生出的孩子,我怎么会不认识。我还记得,我儿的肩膀后面还有有一块青色的胎记。”她的目光落在齐云的肩头,炽热得像要烧穿那层薄薄的布料。

    齐云如烫了手般松了开来。

    “娘,你在胡说什么呀……我哥不是早就去世了吗?”赵云深颤声道。他与齐云曾同住过一段时日,他们一起练剑,一起趁着月色洗澡,齐云肩膀后面的胎记他自然是见过的。他也知道自己曾经应该有个大哥,却在自己出生之前便去世了,倘若活着的话,不过比自己虚长两三岁。

    “云深,你大哥没有死,当年顾微言逃出临安,云齐也一同失踪了,必定是他为了报复我们把云齐带走。他把我们的孩子一手养大,再让他回过头来替他报仇,让我们骨肉相残,好毒的手段!”

    仿佛是被一道雷狠狠地劈中,劈得他呆在了原地,他望向沈若璎扭曲的脸、望向赵云深仇恨的眼、望向倒在血泊中的赵文涛,他们的嘴巴一张一合,似在说些什么,然而他耳边只有隆隆的声音,什么也听不见。

    不由得后退了一步,齐云痛吼一声,逃离了这个让他窒息的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

    ☆、眉间雪(四)

    朱雀后街上有一处民宅,原先曾是先皇时期声名远播的首席御医的府邸,后来因为卷入皇权斗争失了势,一夕之间落败。府邸荒废了好些年,后来便由一位做生意的富商买了下来,粗略修整了一番。富商嫌后花园太大难以打理,缩小了规模。因此便有半个花园一年年荒废下来,现如今野草丛生,满目荒凉。

    顾微言驻足,他一路慢踱,脚步像是有自己的意识,竟带他来到了这里。这里原本便远离闹市,现在夜色沉沉,更是没有人烟。然而他却觉得很好很好,内心充满了奇异的宁静。

    他在荒草丛中凭着印象慢慢前进,打量着这里的一草一木。自那一天离开这个家,他再也没有回来看过一眼,此时却仍然能记清楚那些条小路。这一条曲径,是他父亲亲自带人铺就的,用的是碗口粗大的木桩,因为娘喜欢这边的芙蓉花;那一块被野草覆盖的草地,曾被木栅栏圈过,里面养过他的兔子和哥哥的小鸡;那一座坍圮的亭子,曾坐着娘,那一天他趴在娘身上撒娇要出去玩儿,还被娘好一阵取笑……

    他原以为这些事都忘得差不多了,从记忆深处撷取出来,却还是那般历历在目,颜色鲜艳仿佛就发生正在昨日。

    原来,他从来也不曾真正忘怀。

    刹那间,荒草迅速消退,花木抽枝、碎石飞回原处,湖水转为曾经的清澈漾起涟漪,清脆的鸟鸣和孩子的欢笑时远时近……

    湖畔的亭子矗立起来,里面坐着一人,仿佛一切回到旧日。

    顾微言一阵迷糊,心不由自主地狂跳起来,他环顾四周,喜悦刹那间盈满心怀,透过模糊的眼睛,他看到那个人影动了。

    “言儿?”是男人粗糙的声音。

    顾微言一怔,呆呆地看着眼前那人,四周依然是荒凉凄恻的破败的景象。

    “洛……你怎么在这里?”顾微言定了定心神,冷下语气问他。

    洛横舟坐靠在亭柱上,朗声笑道:“路过临川,来这里看看,却不想遇到你。你应该是多年没有回来看过了罢……咳咳……”他咳了几声,不由皱了皱眉,仰头灌了一大口酒。

    顾微言问他:“你要事办完了?”

    洛横舟不以为意地应了声“恩”,他眉目疏狂,不修边幅,懒洋洋倚靠在一边,和平时那副惫懒的模样没有什么区别。

    顾微言却觉得有点怪异,他原本不想搭理这人,看他断断续续地咳着,不由看了洛横舟一眼。

    洛横舟又仰头灌了一口酒,随意抹了抹嘴巴:“你来了临川,云儿想必也一起跟来了。”

    顾微言不置可否。

    洛横舟接着道:“这里早就没有什么至亲之人,时隔二十年你带着云儿回来……言儿,那些事你还是放不下吗?”

    顾微言眼神转冷,硬邦邦道:“不要你管。”

    洛横舟苦笑:“我连劝你的话也不好说了吗?好歹洛叔叔也是从小把你……”

    “住口!”顾微言打断他,他瞪着洛横舟,眼眶微微泛红,“你有什么资格再来管我,那一天你头也不回地走掉,我便和你再没有关系!”

    洛横舟抵住额头低低笑了起来:“言儿,你这个样子就像一个任性的小孩,耍着小孩子脾气。”

    顾微言气极,闭紧嘴巴不理他。

    “云儿照顾你,他对你不好吗?”

    顾微言一怔,齐云待他怎能说不好,他对他很好,很好……江南小镇,湖畔桥头每一幕都是一场声色幻美的梦。美得让他原先坚定的心动摇、犹豫、挣扎。

    “言儿啊,这个世上没有比齐云待你更好的人了,也没有人能再像他一样给你这么纯粹的感情,无论你想要做什么,在这之前先想好这一点。”

    顾微言浑身一震,心中有个声音大喊:“别听这个家伙胡说八道!”但是内心深处他明白,洛横舟说的是对的。

    洛横舟似还要再说什么,眉头忽然一皱,浑身紧绷,捏住酒瓶的手抖动起来,借着月光,顾微言看到他脸上满是汗水。

    “你……”顾微言细细打量他的脸,见他脸色很是苍白,整个人瘦了不少。

    在他印象中,这个人粗糙强悍,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虚弱的样子。顾微言忍不住上前:“你……受伤了?”

    “一点小伤。”洛横舟笑着回他,“不碍事。”话未完又是一阵咳嗽。

    顾微言有些狐疑,他这样子,实在是不像什么小伤,皱了皱眉,上前就要去替他把脉。

    洛横舟将手一挥:“好了好了,真是一点小伤,你看我能动能说,还能喝酒……”他神色轻松,藏在暗中的手使力,轻轻一声,酒瓶已被捏碎。

    顾微言点了点头,淡淡道:“随你。”望了望月色,又道:“我走了。”转身离开。

    洛横舟面带微笑地看着他白色的身影消失在小道后,身子蓦然一松,低低地□□起来,摇头苦笑。“索命”勾魂,谷之瑶没有说错,这毒确实厉害,难为言儿能从小忍到大。

    第一次毒发时,纵使他这个铁骨铮铮的汉子也忍不住□□打颤,如今是第二次,再有一次……罢了罢了,大丈夫生死无惧,何况他也无所牵挂。

    洛横舟想要起身,却发现动弹不了,一时有些惊讶。

    细碎的脚步声传来,洛横舟苦笑:“你怎么又回来了。”

    顾微言冷着一张脸,俯身搭上洛横舟的手腕。

    洛横舟心念一转,方才知道中了计,顾微言下药的手段出神入化,防不胜防。他刚才说自己要离开,趁自己没有防备时早已下了无色无味、使人手脚无力的药。心中苦笑,却拿他无法。

    顾微言的指尖微凉,洛横舟的皮肤更凉,他的手指一僵,压在洛横舟腕上的力道又重了几分,片刻后他霍然抬头,脸上满是不可置信。

    洛横舟的脉象,他熟悉至极。怎么能不熟悉,这伴随了他半生的脉象,他比谁都知道这代表着什么。

    “怎么会……你怎么会中了这毒?!”顾微言震惊万分,一把将洛横舟拽到身前。

    “言儿你轻些,我现在受不了这么大的力……”既然已被知晓,他也不必再做掩饰,轻咳着道。

    顾微言自然知道此时他有多痛苦,忙放缓了力道让他靠着。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顾微言失了平静。

    洛横舟嘴角露出一抹微笑:“言儿你,这样,倒是比平常可爱一些。”

    “你闭嘴!你知不知道这个毒有多厉害!”顾微言发火了,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忙道,“我和云儿再带你去龙蛇岛,谷之瑶既然能解了我的毒,也一定可以解你身上的毒。”他想要去扶洛横舟:“你给我一定撑住……”

    洛横舟微微摇头:“没有用了,这毒原先便是在你身上的。”

    顾微言顿住,良久颤声问:“你说什么……”

    洛横舟笑了:“这毒是解不掉的,只能将毒从一人身上转移到另一人身上,且只能转一次,所以你就别再浪费力气了。”

    顾微言浑身颤抖,说不出话来。

    洛横舟想了想,又加了一句:“这毒原本是要转到齐云身上的,我想这不行啊,这臭小子走了,谁来照顾你啊。反正我一把年纪了,活一天是一天,也没什么牵挂……”

    他似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事,低低笑了起来,笑得有些无赖:“齐云这臭小子到现在还以为毒在他身上呢!”

    顾微言早已站立不稳,洛横舟的话让他脑中晕眩,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勉强把他话中的意思弄明白。

    “你们……谁让你们这样!”顾微言忽然低吼,狠狠瞪视着洛横舟,曾以为干涸了的眼眶中盈满了泪水。

    “谁让你们这么做……”眼泪倏然掉落,灼痛了洛横舟的手。

    “别哭,言儿,别哭……”洛横舟手忙脚乱地将他抱住,叹了口气,“洛叔叔最希望的,便是看到你能摆脱过去,快快乐乐地过后半辈子。”

    顾微言拼命摇头。

    洛横舟原先还有些惆怅,看到顾微言这幅模样,那点惆怅早就散了,他粗鲁地抹去顾微言的眼泪:“我知道你这次来临川要做什么,原先若劝你,你肯定不会听。但此时,你再听洛叔叔一句。你执意报仇,因他们害得你尝尽离苦,可是报完仇,又剩下什么呢……云儿知道真相,会怎么想,又该如何自处?”

    洛横舟深深叹息:“言儿啊,当局者迷。云儿一直以为自己中了毒,活不过三个多月。你想过这些时日他是带着什么心情与你一起吗?”

    顾微言心中剧震,呆呆地望向洛横舟。

    洛横舟见他像是呆了似的,只有眼泪不断地溢出眼眶,染湿了他白得几乎透明的脸,叹了口气,重重按在他的肩上:“人心都是肉长的,云儿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他现在有多爱你,知道真相后就有多恨你。你舍得他吗?”

    那一个“恨”字如一根针,直刺入顾微言心脏,刺得他一哆嗦。他舍得齐云吗?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个青年就一直在自己身后,每一次转身,都能看到他的身影,每一次回眸,必然有一双赤诚的眼睛稳稳地接着他的目光。从什么时候起,青年已在他的生命中刻下丝丝缕缕的痕迹。

    他舍得这个人离开吗?双手慢慢握紧,脸上闪过无措和慌乱。这些念头不是没有闪现过,在来临川的路上,他无数次地想过,然而从来没有一次像这一次一样,被洛横舟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剖开。

    “别为了过去的事,毁了今后的幸福。”洛横舟粗糙的大手抚过顾微言头顶,仿佛他还是二十年前那个倔强地孩子,“和云儿一起远走高飞,远离是非。你要过得幸福,才不辜负洛叔叔的选择。”

    顾微言心中一痛,哽咽:“洛叔叔……”

    洛横舟手一颤,这一声“洛叔叔”他已阔别了整整八年。自那一夜他离开思风崖,他与顾微言之间已是万丈深渊,再难回到过去。此时听得,刚硬如他,也不免心中震颤,眼眶湿润。

    洛横舟哈哈一笑,心中郁气尽散,一时只觉再无遗憾,身心俱轻,将顾微言轻轻推了推:“去吧,找到他,告诉他,你愿意和他一起离开。”他起身,脚步虽然虚浮,然而依然高大,如城墙般安全可靠。该做的事都做了,牵挂的事也了解了,洛横舟只面带轻松微笑,随意朝顾微言挥了挥手。

    顾微言忍住悲痛,上前跟了一步:“洛叔叔,你要去哪里?”

    洛横舟笑道:“只想找故人再好好说上几句话,你去吧,莫再来找我……”他晃着身子,慢悠悠地走远,星光为他疏狂惫懒的身影镀上温柔的银边。一如那一年,他抱着小小的顾微言行走在崖山幽寂古道。他说:“言儿,从此洛叔叔就是你的亲人。”自此倾尽一生所有,无怨亦无悔。

    透过模糊的眼泪,顾微言依稀看见小小孩童埋首在那人怀中,夜色静谧,将那道为他遮蔽半生风雨的身影渐渐吞没。

    他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他了。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倒计时

    ☆、眉间雪(五)

    “言儿,你要过得幸福,才不辜负洛叔叔的选择……”洛横舟的话突然出现在脑中,顾微言眼中迷茫伤感的神色逐渐散去,眼神坚定起来。

    也许,我也可以的……我也可以抓住幸福。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慢慢握紧。是时候做一个了断,彻底告别过去,抛弃这一身沉重的仇恨,他也可以拥有的,那原本可望而不可即的承平安稳,从容静好。

    快步走在街上,最终再忍不住,拔腿奔向客栈,这一刻,他迫不及待地希望齐云出现在他眼前,他可以上前,再无任何阴霾和计算地拥抱他。

    完完全全的,真情实意的一个拥抱。

    “云儿!”气喘吁吁地推开客栈里的房门,房内空无一人,冷冷清清,唯有一道月光透过打开的窗户,沉默地洒在床头。

    顾微言从未这样失态地拔腿狂奔过,此时满脸是汗,脸颊泛红,一只手捂住胸口喘个不停。

    他打量了一下房内,脸上有些疑惑。齐云这么晚了,还没回来么?

    他坐下静静等了一会儿,觉得心跳仍然有些紊乱,面对齐云该说些什么,已在心中想过无数遍,然而平素镇静如他,此时居然有些紧张,微颤的手指紧紧握了起来。他不由暗自苦笑了一下,这便是关心则乱么。

    深吸了一口气,又等了一会儿,顾微言忍不住站了起来,齐云仍然没有回来,他们在一起这几个月,他从来没有这么晚归过。

    忍不住将手扶上门,他为自己这种迫切的想见到齐云的心情而感到诧异,不过几个时辰没有见到他,却从来没有这般想念,定了定神,正要出门去寻,门却被人从外面打开。

    来人正是齐云。

    顾微言一时竟忘了言语,面露一个淡淡的微笑:“云儿,我正有话要与你说。”他眸光清亮,面色微红,似有千言万语想要诉说。

    齐云的脸隐藏在门后的阴影中,一手撑着门,浑身酒意,闻言冷冷轻呵:“正巧,我也有话要问你。”

    顾微言面颊发热,闻言微微垂下眼睫:“那你先说罢。”等了半晌却不见齐云发问,不由狐疑地问道:“云儿?”

    黑暗中,齐云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才稳住自己的语气,嗓音嘶哑道:“我究竟是谁?”

    这话问得没头没脑,然而顾微言一瞬间便明白他的话中的意思,霍然抬起头来看向齐云,脸上血色顿时褪得干干净净。

    齐云慢慢道:“我原来的名字叫赵云齐,亲生父亲是赵文涛,母亲是沈若璎……我根本不是你捡来的,我是被你从赵府故意带走的,是不是?”

    “你将我抚养大,只是为了将我培养成你的复仇工具,让我为你手刃仇人。”

    “你恨极了他们,所以想让他们死在亲生儿子手上,才能泄你心头之恨……”

    他一句一句说得很慢,随着话语,踉跄着向顾微言走近,隐藏在黑暗中的面容一寸寸显露,脸上是从未有过的憔悴和灰败,唯有那双眼眸,灼灼地盯着顾微言。

    顾微言双唇颤抖,却说不出话,齐云身上散发的狂暴气息让他不由自主后退了几步。青年从来都是温顺的,突如其来的择人欲噬的低气压简直让人心惊胆战。

    “你为什么不回答?”齐云一步步逼近顾微言,星眸亮的吓人,顾微言望向其中,被那里面翻天覆地的痛楚和强烈恨意怔住。

    “你为什么不回答我!因为你知道,我说的都是事实!”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小时候你那样冷漠,那么厌恶我,因为我是仇人之子,你那么恨他们,怎么会对我好……”齐云自嘲地笑了起来,“可笑我还一直为此难过,我以为我做得不够好,拼命努力想换来你的一点温情,呵……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

    他低低地笑了起来,然而眼中却泛出一点泪光,世上最苦的黄连也比不上他现在的这个笑。他身上还依然穿着那身黑色劲装,上面尽是斑驳血迹。

    顾微言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半晌挤出一句:“你去找他们了……”

    “是,我去找他们了……我亲手将我亲生父亲刺了个对穿,你满意了吗!”齐云蓦然低吼,一把将顾微言双肩握住,他的手上凝固着鲜血,在顾微言白色的衣服上印出刺目的血印,刺鼻浓烈的血腥味让人作呕。

    顾微言脸色发白,被齐云握住的地方痛得厉害,但他没有挣脱,颤声道:“云儿,我没有想到会这样,我并没有想……”

    “你没有想,龙蛇岛上你口口声声让我帮你报仇,你说事成之后便和我远走天涯,你敢说你没有想!”

    “我不过是你手中一枚复仇的棋子……”

    齐云双目赤红,胸口起伏,将顾微言狠狠摁在窗边,月光落在那人面容上,秀美的眉目,曾经让他魂牵梦萦,他为了这个人连命都不要,然而换来的却是一场彻头彻尾、丑陋无比的欺骗。

    他将真心付出,却遭到最□□裸的算计。

    曾经有多爱,现在便有多恨。

    第9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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